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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叛臣

    侍从呆愣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冷冷道:“还不滚?”

    侍从迅速爬起来, 逃也似的跑了。

    延光帝走近季随舟,他先是将季随舟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季随舟没事后才开口:“随舟, 你冲动了。”

    季随舟甩着刀尖上的血花, 漫不经心道:“我为皇兄明志,皇兄怎的还怪起我来了?”

    “此举有失妥当。”延光帝语重心长道。

    季随舟转身背对着延光帝, 懒得再听他说, 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被送去和亲的又不是皇兄,皇兄当然不急。”

    延光帝无奈道:“朕几时说过要送你去和亲?只是那翰隅王胡言乱语。”

    “那他不该死吗?”季随舟发问。

    延光帝心累地看着季随舟, 最终叹气道:“杀了便杀了吧。”

    喻勉:“……”

    左明非:“……”

    很好, 他们二人建议杀了翰隅王时,延光帝不是装没听见就是直接拒绝, 到了季随舟这里,延光帝只一句轻飘飘的“杀了便杀了吧”。

    恐怕将来弈王想要皇位, 延光帝也会来一句“给了就给了吧”。

    翰隅王死在周军之中,北岳人怕是很快就会发动一轮进攻, 喻勉召集将领商讨应战事宜。

    营帐外,季随舟捧了一把冰水浇在自己脸上,洗去了手上和脸上的血迹,血迹融化在冷水中,蔓延出更加浓郁的腥味。

    季随舟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被递了一方帕子,季随舟顺着帕子看过去, 看到了一张带着关切的脸。

    “先生…”季随舟下意识唤出声,他这轻轻柔柔的一声,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闲云野鹤的样子。

    左明非询问:“殿下还好吗?”

    季随舟犹豫片刻,最终拒绝了左明非的帕子,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而后岔开话题道:“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见季随舟不肯收下自己的帕子,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回来,继续道:“只是殿下这般自苦,让人觉得心生不忍。”

    季随舟缓缓抬眸,他沉默了很久,左明非始终温和耐心地注视着他,这不由得让季随舟想起在学宫时的某个午后——

    作为刑部侍郎,左明非偶尔会去学宫为学子们讲解大周律法,在季随舟眼里,这些入朝官员身上总带着厚重的官场气,但左明非不同,这个享有盛名的刑部侍郎温润随和,不像是刑部的官员,倒像是礼部的。

    季随舟性情寡淡,学宫的先生们每每教导他身为皇子,上要忠君爱国,下要造福百姓,可扪心自问,季随舟对这些事情着实提不起兴趣,他经常因为过于怠惰被学宫先生责罚,而左明非是唯一没有责罚过季随舟的人,旁人问起,左明非也只是笑着说:“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仅他自己知道,全大周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还是九殿下的弈王一心想出家当道士。

    可惜世事无常,当年寡淡懒散的少年成了如今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

    左明非对季随舟是有些内疚,因为乾德帝的死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作为乾德帝最宠爱的皇子,若是乾德帝在世,季随舟应是过的比如今自在。

    “先生好意,随舟心领。”半晌,季随舟才微微颔首。

    左明非道:“其实陛下很关心殿下。”

    季随舟看向王帐的方向,随后发出一声嗤笑:“左大人能这么想,那皇兄的目的才是达到了。”

    左明非眸光微动,心头闪过几分猜测。

    季随舟又成了一副谁也爱答不理的样子,他转身就走:“眼下要紧的是护住上京,上京若失守,则大周必亡。”

    左明非望着他的背影:“如何说?”

    季随舟停下脚步,他微微仰脸,北风冻住了他湿润的鬓发,吹在脸上异常刺骨,他问:“先生,你信命吗?”

    左明非温温和和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先生又如何得知,你所谓的人为,不是命运引你做出的决定?”季随舟黯然地垂下眼皮。

    左明非顺着他问:“所以,命运会把殿下推向哪里?”

    季随舟寥落地笑了声,他意义不明地说:“先生,我是弃子。”

    看着季随舟走远,凌乔忽地出现在左明非身前,他挠挠头,不明所以道:“公子,王爷怎么神神叨叨的?”

    左明非微叹一声,而后温和地看向凌乔:“你不觉得他可怜吗?”

    “可怜?”凌乔理所应当道:“能随心所欲地发疯,还能被皇帝纵着,这叫可怜啊?”

    左明非自言自语道:“但愿…殿下真的无二心。”

    凌乔好奇问:“若他有呢?”

    “除之而后快。”左明非的嗓音平和悦耳,却成功地把凌乔噎住了。

    左明非回到营帐内,里面只剩下喻勉,延光帝还有几员大将。

    吴懿严肃道:“大周境内出现这么多的北岳人,这边境是如何守的?”

    “边境将领…说不定已经叛变了。”秦副将心事重重地说。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墨逍!当初就不该派他去守边!”有人义愤填膺道:“他娘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墨逍身为学宫祭酒,去边境凑什么热闹!”

    “胡将军,话不可这么说,想当初北边战事告急,若非墨逍先生临危受命,那打到上京城外的可就不止东夷人了。”说话的人是北城门的守卫军将领崔闻谦。

    秦副将点头:“崔将军这句话公道。”

    延光帝看喻勉一直保持沉默,便忍不住问:“喻卿,你如何看?”

    喻勉淡淡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说如何,那便是如何。”

    延光帝轻咳一声:“喻卿作战经验丰富,不妨说两句。”

    喻勉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

    “此时敌暗我明,也只能等。”吴懿颔首表示认同。

    胡将军嗤了声,他不服气道:“等?那要等到何时?”

    帐外鼓楼惊起,帐内将领瞬间警惕起来。

    “敌袭——有敌袭——”有人高声呼喊。

    喻勉猛然起身,稳声道:“就现在。”

    原本的军营迅速嘈杂起来,士兵们动作迅速地排兵列阵,帐外,左明非已经牵来了喻勉的战马,两人相视一眼,左明非先道:“我会守在陛下身边,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当心。”

    喻勉安抚性地捏了捏左明非的肩膀:“你也是。”

    战场上刀光血影,激烈的交战声响彻云霄,血腥气几乎蔓延到了北城门,厮杀几乎持续到傍晚彼时风雪交加,漫山遍野的尸首分不清敌我。

    喻勉银枪挥舞,顷刻间便刺穿两人的胸膛,忽地,他眼前窜出一个夹杂着血色的银色身影,这身影宛若一只极速旋转的飞镖,所过之处,血花飞溅,那人脸上身上全是血,真真地印证了何为浴血奋战。

    喻勉定睛一看,看清了那宛若修罗的人影,正是季随舟,他目光一紧,心想按照季随舟这不要命的杀法,随时随地都能命丧战场。

    “谁准他上战场的!”喻勉皱眉质问。

    有人冷嗤道:“弈王那么嚣张,谁能拦住他?”

    弈王确实嚣张,只见他单枪匹马地孤身闯入到敌军腹地,人的惨叫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撞击着人的耳膜,季随舟的战马被五六根长矛刺穿,他从马上滚落,没入到人流之中。

    喻勉眸光微顿,为季随舟捏了把汗,季随舟的架势不是在杀敌,而是在找死,这般不管不顾的杀意,分明是心存死志。

    秦副将嘶喊着:“去救王爷!快去救王爷!”

    胡将军一脚踹开身旁的北岳士兵,骂道:“他娘的!谁顾得上管他?”

    秦副将吼道:“管不上也要管!弈王若是死在这里,我们都别好过!”

    喻勉策马往季随舟的方向驰去,他本以为季随舟可能身负重伤,却见季随舟只是磕破了额头,此时季随舟正将长刀狠狠地从一个北岳士兵们的胸膛中拔出,反手又是一刀。

    崔闻谦忽然道:“太尉,你看王爷身边,是不是有个奇怪的人影。”

    喻勉凝眸看去,只见一个飘逸如鬼魅的身影跟在季随舟的身边,那人影身着北岳人的白狼盔甲,不动声色地替季随舟除去了身旁的危险。

    那个人是谁?

    只是眨眼功夫,那身影便先消失了,仿佛是喻勉眼花一般。

    喝彩声响彻在耳畔,“王爷威武!!”

    “王爷这一刀漂亮!”

    “王爷威武!!”

    “弈王!弈王!弈王!”

    乱军之中,季随舟一刀将敌军将领封了喉,这一刀看得人心振奋,大周军队宛若潮水般地涌向敌军,敌军节节败退,只好撤离。

    一战结束,军队休整。

    季随舟无视别人的称赞,亦无视别人的白眼,他独自靠在断木上,闭上眼睛假寐。

    喻勉走近问:“你在找死?”

    季随舟看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睛闭上:“是啊。”他回答的漫不经心。

    喻勉道:“有人在暗中保护你,你可知是谁?”

    季随舟环顾四周,戏谑地看着喻勉:“你是说你?”

    “我没同你开玩笑。”

    季随舟淡淡道:“不知道,没兴趣。”

    喻勉沉默片刻,而后道:“滚回你的营帐中去。”

    季随舟:“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我大周不需要找死的兵!”喻勉陡然提起音调,怒斥:“战场也不是你找死的地方!”

    旁人被这动静惹得频频侧目。

    季随舟皱眉注视着喻勉,两人陷入到僵持之中。

    凌隆是这时候回来的,他出现在喻勉身旁,呼吸不稳地说:“主子,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墨逍失踪了。”

    喻勉猛然侧首。

    凌隆满身风尘仆仆,他道:“而七万北岳大军已经攻破边境城防,至多五日到达雍州,主子,属下怀疑墨逍已经叛变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季随舟脸色更难看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不可能,怎么会。”

    胡将军骂道:“我早说过这老头不靠谱!”

    “先回军营。”喻勉吩咐。

    回到军营后,喻勉发现左明非不见了,延光帝心急如焚地解释:“喻卿,太子南下途中遭遇刺杀,与既明他们走散了,现下不知所踪,憬琛带人去增援了,依你之见,可还要加派人手?”

    自从与东夷一战,大周兵力锐减,眼下北岳虎视眈眈,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

    喻勉脸色黑的像锅底:“不如臣再告诉陛下一桩坏事。”

    延光帝脸色发白:“什么?”

    “墨逍叛变了。”喻勉一字一顿道:“陛下,再有五日,北岳七万骑兵便会到达雍州,加上藏在山中的北岳人,他们兵力不下十万,情况不容乐观。”

    延光帝两眼一瞪,只见他脸部和脖子的眼色红紫交加,“呕…”一口黑血从喉间喷出,延光帝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力气,摔倒在地上。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延光帝悔恨交加,他捶胸顿足道:“是朕用错了人啊。”

    季随舟抱臂站在一旁,与其他将领着急的神色相比,他多少有些冷眼旁观。

    “朕对不起列祖列宗,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延光帝哭喊道,他忽然看向季随舟,像是病急乱投医道:“随舟!随舟…你一向同墨逍先生交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的对不对?你去找他说说,不能…不能让北岳人再入境了…随舟…随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季随舟身上。

    季随舟冷冷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喻勉想起战场上看到的那个鬼魅人影,崔闻谦适时开口:“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副将急切道:“啊呀,崔老弟,你别磨蹭了,有话就说!”

    崔闻谦犹豫道:“方才战场之上,每当王爷陷入到险境之时,我似乎总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徘徊在王爷身边。”

    季随舟微顿,哼道:“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

    崔闻谦识趣地闭嘴了。

    喻勉缓缓道:“王爷身边,似乎是有个奇怪的人。”

    季随舟怒道:“崔闻谦!喻勉!你们怀疑本王与墨逍勾结放北岳人入境?”

    一直对季随舟不满的胡将军阴阳怪气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第112章 帝王心术

    尽管延光帝极力维护季随舟, 但由于季随舟同墨逍关系匪浅,他还是被暂时关押起来。

    为应对强敌,朝廷的剩余官员正安排百姓陆续离开, 城内的世家大族认为皇帝还未南下, 上京估计着危险不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为了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 打着与京城共存亡的旗号, 打算留到最后一刻。

    对此,喻勉心想, 想必是上京安定太久了这才让这些人如此不知死活。

    布置好城防后, 喻勉心情沉重地站在城墙上,方才他收到左明非的书信, 信中说太子还未找到,南下的途中流寇遍地, 并不安稳,左明非还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并在信的末尾补充一句:多多留意弈王殿下。

    “大人,要将王爷押送回大牢吗?”崔闻谦登上城墙,询问喻勉。

    喻勉呼了口气:“陛下如何说?”

    “陛下病了两天了,属下不敢前去叨扰。”崔闻谦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还很年轻, 他望着满是疮痍的土地,心情沉重地问:“大人,上京能守住吗?”

    喻勉看他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崔闻谦苦笑道:“一个月前, 上京城内还是歌舞升平的太平模样,如今却危若累卵, 末将…末将不敢猜测了。”

    喻勉笃定道:“能。”

    崔闻谦眸光微闪,他神色动容地看向喻勉。

    喻勉目光旷远道:“我们能挡住东夷人,就能挡住北岳人。”

    “嗯!”崔闻谦重重点头,之后,他叹气:“末将未曾想过,墨逍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同他很熟?”喻勉追问。

    崔闻谦不好意思道:“先前在学宫学习时,末将听过墨逍先生的课,墨逍先生是个很风趣的人…其实,也不怪他人怀疑弈王殿下,墨逍先生对弈王殿下很是亲厚,听闻还传给弈王一套逍遥功法,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末将也只是听一听。”

    喻勉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弈王先是胁迫延光帝上战场,是想让延光帝死在战场上。

    而后墨逍叛变放北岳入境,大周岌岌可危,身为一国之主的延光帝自然颜面无存,换句话话说,若是大周真的亡了,延光帝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太子又在这个时候失踪,大周没了能继承大统的储君。

    这时,弈王在战场上大放光彩,若是延光帝真出了事,他简直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员。

    那这一切,是否是墨逍为了让季随舟继承大统而布的局?

    喻勉呼吸急促起来,他迅速转身道:“回军营,见陛下。”

    崔闻谦立刻跟上去:“是。”

    喻勉行色匆匆地回到军营,到处都是严阵以待的状态,喻勉来到王帐,延光帝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喻卿。”他虚弱地唤了一声,而后道:“百姓可还好?”

    “回陛下的话,该撤离的都撤离了。”喻勉注视着延光帝苍白的脸,理智回了神,说到底,方才的都是猜测,只要保护好延光帝,一切都有转机。

    喻勉又道:“陛下,军营条件艰苦,您尚在病中,不如先行回宫,这里有臣守着。”

    延光帝摇了下头,虚弱道:“朕要同兄弟们共甘苦…”

    “崔将军。”延光帝招了招手:“朕已派遣弈王去守东城门,你速速赶去,务必保护好弈王的安全。”

    崔闻谦道:“臣遵旨。”

    喻勉蹙眉:“陛下,此时不易重用弈王。”

    “喻卿,随舟是朕弟弟。”延光帝叹气:“东城门在四个城门之中是最安全的,随舟受人怀疑,只有得了军功才能打消他人疑虑,喻卿,朕以性命担保,随舟绝无反心…”

    “陛下这是在把我大周的存亡当儿戏!”喻勉忍无可忍道。

    延光帝声音冷了下来:“喻卿这是在怪朕?”

    喻勉攥紧拳头:“臣岂敢。”

    “不必再说了,大敌当前,喻卿你守好七里坡就行。”延光帝不由分说道:“朕自有分寸。”

    喻勉憋屈地退下了,他衣角带风地离开王帐,崔闻谦赶上前来,安抚道:“太尉莫生气,弈王那里,末将明白该做些什么。”

    喻勉停下脚步,他递给崔闻谦一个令牌,直接道:“崔将军,若是你发现弈王与北岳勾结,不必通报,先斩后奏即可。”

    “末将遵命。”

    喻勉心中的阴霾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在此时,前方传来通报,北岳大军再次发动袭击,喻勉来不及细想,再次踏上战场。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喻勉和吴懿兵分两路,一路突袭,一路包围,最终取得了胜利,也恰在此时,肆虐了好几日的风雪终于停了。

    回军营的路上,吴懿痛快地笑着:“依我之见,这北岳人只会打嘴仗!什么七万人的铁骑,这人马分明两万都不到!太尉?太尉!”

    喻勉回身,看向吴懿:“吴将军,怎么了?”

    “打了胜仗,太尉为何还心事重重的?”吴懿扬起唇角,打趣:“莫不是思念哪家儿郎了吧?”

    知道喻勉与左明非事情的将领都笑了起来。

    喻勉扯了下唇角,“……”

    吴懿调侃道:“太尉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以理解。”

    喻勉果断换了话题:“吴将军不觉得奇怪?今日这胜利来的太容易了些。”

    吴懿思索片刻道:“是有些,不过…天佑我大周,说明我大周不该亡,梁将军若还在世,定会欣慰。”

    喻勉:“但愿如此。”

    喻勉一行人刚回到军营后,忽然几声惊雷巨响,一瞬间,仿佛地动山摇起来,吴懿正在下马,差点摔倒在地,喻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吴懿赶忙站稳,惊道:“天爷啊,地震了?”

    “不,不是。”喻勉似有所觉地往都城方向看去,他眉心狠狠一跳,差点忘了呼吸,“是上京城,上京城…走水了…不对!”

    喻勉目光一紧,炮破声不绝入耳,在这样的震势下,上京城的高大建筑纷纷倒塌,城内的哭喊呼救声似乎传了过来,喻勉心中觉得奇怪,按道理说,上京城内应是没有多少人了,那这接连不断的哭喊声是来自何处?

    爆破声停止之后,上京城俨然成了一座废墟,前去查探的士兵回来通传,城中到处都是北岳士兵的尸体,他们是从东城门进入的上京城,原来,他们声东击西,在北面托住喻勉,只是为了从东面进入上京。

    发现北岳人的意图之后,崔闻谦和季随舟拼死阻拦,最终,崔闻谦战死,季随舟不知所踪。

    进城之后,北岳军队肆意屠杀城中剩下的世家大族,正当他们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攻占了上京之时,却不知上京之中早就埋好了足以毁灭他们的火/药,最终,上京城成为了这七万北岳人的坟墓。

    由此,墨逍放北岳人入关的真实意图展现在众人眼前——墨逍深知大周军队在与东夷人一战后兵力大损,可是北岳铁骑虎视眈眈,在此之下,墨逍诱敌深入,以投敌之假象,放北岳军队入关,当他们深入大周内部,表面上是侵占了大周的领土,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孤立无援?

    最终,在保证大周兵力损失最小的前提下,北岳七万士兵永远地留在了上京城。

    墨逍。

    喻勉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上京城在自己眼前变成一座废墟,喻勉简直心神震荡,与此同时,一些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王帐之中,延光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你们快去找随舟!快去啊!!”

    喻勉深呼吸一口气,吩咐道:“都退下。”

    其他将领也是满面哀痛,听到喻勉这句话,他们先是一怔。

    喻勉面无表情道:“退下,我有要事同陛下相商。”

    其他人纷纷退下。

    延光帝满脸焦急地望着喻勉:“喻卿可是有随舟的消息了?”

    “臣倒是情愿王爷已经死了。”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

    延光帝无奈地落下两行清泪:“为了大周,随舟与墨逍先生以身作局,喻卿为何还不信他?”

    “臣请问陛下,这真的是王爷与墨逍做的局吗?!”喻勉骤然怒道。

    延光帝盯了喻勉片刻,他擦去两行清泪,微叹:“喻卿,什么意思呢?”

    喻勉目光如炬地看向延光帝:“与墨逍合作的人,是陛下。”

    “这个局,得了十成十好处的人,也是陛下。”

    “陛下不肯回皇宫,是因为知道有去无回。”

    “陛下非要王爷去守城,是想把上京失陷一罪落实到王爷身上,因为北岳人进城之后,会杀了陛下最厌恶的一群人——世家,这样一来,世家覆灭与王爷脱不开干系,日后,即便王爷有反心,那也将得不到世家的支持。”

    “想必崔闻谦也是陛下和墨逍的人,他一直在试图告诉我墨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喻勉脑海中闪过关于崔闻谦的细枝末节——无疑都和墨逍有关。

    “陛下看似对王爷掏心掏肺,实则和先帝一样。”喻勉嗓音低沉:“是你们亲手把季随舟推入了万丈深渊。”

    延光帝忽地一笑,他和声道:“喻卿这样的人,也会替旁人不公?”

    喻勉语气淡漠道:“臣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断然不会跟人合伙去欺负一个孩子。”

    “有什么所谓?”延光帝不以为意道:“和大周比起来,随舟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喻勉想起来延光帝曾对左明非说过的话:“父皇在时,谁都知道随舟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可也是父皇,多次陷随舟于不义之地,只因为随舟的利益在帝王的眼中最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父皇宠他护他,却不在乎他的想法,最终导致他众叛亲离,落下一身骂名。”

    这话里面隐含的帝王,恐怕也包括了延光帝自己。

    延光帝缓缓起身,他尽管脸色脸色苍白,却一扫虚弱之态,他仍旧语气平和:“朕之所为,皆是为了大周,爱卿,还想质问朕些什么吗?”

    君主如此,喻勉该是欣慰的,毕竟延光帝没有他看起来那般无用,但喻勉的心情却沉重得很。

    喻勉喉咙发紧:“臣不敢。”

    “嗯,朕晓得,爱卿最有自知之明,说起来,朕日后还要多多依仗爱卿。”延光帝又咳了两声,而后道:“爱卿既然那么关心随舟,那朕就派你亲自去将随舟接回来。”

    喻勉抬眸看向延光帝。

    延光帝和颜悦色道:“朕如何会舍得自己的弟弟枉死?放心吧,随舟还活着。”

    喻勉神色阴沉地转身。

    “喻卿,若叫随舟知道,他身边的至亲都在算计他,你猜他会如何?”延光帝的声音喻勉身后传来。

    会如何呢?喻勉心想,那孩子本来就不想活,知道了这些事只怕会更加想死。

    延光帝用一种有苦难言的语气道:“朕相信爱卿会守口如瓶的。”

    第113章 庇护

    寒冬凌冽, 空气中杂糅着硝烟之气,硝烟之气中又裹挟着血腥味,夕阳逐渐倾颓, 将苟活于世之人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喻勉策驰在通往上京的道路上, 他眉心紧皱,目光烦躁地望着远方, 想从已成废墟的昔日都城里寻找出什么。

    路上所见皆是尸体——北岳人的尸体, 往日繁华不再,硝磺之气蔓延在都城上空。跟随喻勉而来的周军气氛沉闷地清理着战场, 喻勉继续往前奔驰着, 直到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

    残阳如血,余晖镀在季随舟身上, 显得他整个人有些缥缈,似乎要随着落日消失一般。

    季随舟背上背着一具尸体, 他行尸走肉般地前行着,喻勉看不清他的表情, 便唤了一声:“季小九。”

    闻声,季随舟缓缓抬头,他脸上血迹未干,神色空洞又茫然,待看清来人之后, 他眸光微闪,微微启唇,欲言又止地望着喻勉,整个人仿佛要碎掉一般。

    喻勉下马, 大步走向季随舟,他心绪复杂地望着季随舟, “殿下…还好吗?”

    这显然是句废话。

    季随舟低声喃喃道:“我没守好东门…是我没收好东门…”

    喻勉喉结滚动,嗓子有些干涩,“……”

    “我原是要死守东门的,可我的头太疼了,我疼晕过去…再次醒来时,他们都死了…”季随舟语无伦次地说:“还有一个,晋二没死…晋二哭着求我救他,我答应了,我说好…我就将他背出来了…”

    喻勉看向季随舟背上世家装扮的少年,想来是季随舟的旧友,“殿下。”喻勉嗓音低沉:“晋二公子已经断气了…”

    季随舟身子一僵,他摸着身前冰冷的手,泪水从脸上滑落,“我想救他的…”

    在季随舟身上,喻勉仿佛看到了曾经麻木低沉的自己,绝望失意的左明非,还有含恨而终的白鸣岐。

    “殿下,此处不易久留,先随我回军营。”喻勉拉住季随舟的胳膊。

    季随舟执拗地站着,他望着不远处的大周骑兵,几近惨淡地笑了声,低声喃喃:“我回不去了啊。”

    喻勉皱眉回首,他望着季随舟毫无生气的脸,后知后觉到,延光帝的所作所为,季随舟如何会不懂?他启唇:“你知道是陛下…”

    “嘘。”季随舟竖起满是伤痕的食指,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喻大人,有些事情说不得。”

    “你猜出来了?”喻勉心有预感。

    “只是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季随舟仰脸望着乌压压的天际,声音哽咽道:“若是猜测成真,那我这一生…不就太可笑了吗?”

    父不父,兄不兄,子不子。他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季随舟痛哭出声,他扑通跪地,身后的尸体也摔落在地,庆幸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是怎么会…父皇他待我那样好,皇兄他看着我长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又怎能否认那些过往…”

    季随舟双手紧紧抱着头,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所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守好东城,只能是我…”

    训练有素的骑兵接憧而至,喻勉通往留意到了以胡将军为首的周军,他目光一凛,挡在季随舟身前,淡淡道:“胡将军,你不去忙着打扫战场,来此作甚?”

    胡将军的目光落在喻勉身后的潦倒少年身上,高声道:“弈王以城内世家为饵,放敌军入城,虽取得大捷,但世家无辜,他需得偿命。”

    喻勉冷笑一声,缓缓道:“偿命可以,圣旨呢?”

    胡将军意味深长地翘起唇角:“我们随太尉而来,奉的自然是太尉的指令,哪里有圣旨?”

    喻勉脸色微变,片刻后,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陛下好计谋啊,先是将不择手段的名头安在季随舟头上,让季随舟背了害死上京世家的罪名,又派他“诛杀”季随舟,这样既消灭了七万敌军,还能将“罪魁祸首”季随舟定罪。

    延光帝自己落了个干干净净——毕竟他生性软弱,优柔寡断,当初连王太后,五王爷这等叛军都不忍定罪的陛下,又岂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弟弟?

    那只能是喻勉来。

    喻勉在替季随舟觉得憋屈的同时,心中竟然有些久违的欣慰,帝王心思缜密如此,于大周而言,这并不是一桩坏事,

    望着喻勉变化不定的神色,胡将军趁势劝道:“太尉,只要除掉弈王,我大周安定指日可待啊。”

    这倒也是。

    季随舟活着就等于提醒延光帝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而且即便是以世家性命作饵,除掉七万敌军的功名也是落在季随舟身上的,谁能保证季随舟不会居功自傲,继而拥兵自重呢?

    就如同季随舟说的那样,从来都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们以为季随舟要做什么。

    政客们都喜欢在麻烦变大之前将这苗头掐灭,喻勉也一样,良心于他们而言,是最不中用的东西。

    喻勉手腕翻动,顷刻间,一杆银枪便出现在他手中,喻勉缓缓转身,将银枪架在了季随舟肩头。

    季随舟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四目相对,季随舟读懂了喻勉眼中的冷漠杀意,他缓缓闭上眼睛,连反抗都不曾。

    季随舟从未对喻勉抱过希望,这个几乎站在大周权力顶端的男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帝王的弃子而手下留情?

    喻勉眯眸注视着季随舟:“季尧,不顾世家性命放敌军入城,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可笑地嗤了声,仍旧闭着眼睛。

    喻勉压低枪杆,季随舟疼的眉头皱了皱,他听到喻勉继续问:“怀有二心,意图谋反,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

    胡将军心有不耐,却不得不毕恭毕敬道:“太尉,不必同他废话,您的时间宝贵…”

    喻勉给了胡将军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本官做事,何需你来指教?”

    胡将军脸色黑沉道:“只是太尉这般磨蹭,回头陛下问起…”

    喻勉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此事是本官一人所为,与陛下何干?”

    胡将军骤然语塞:“……”

    喻勉眸光危险地落在胡将军身上:“反正也要杀个皇亲国戚,本官不介意再杀一个不听话的下属,你觉得呢?”

    “属下知错。”胡将军后背发凉,他丝毫不怀疑喻勉会这么做。

    喻勉重新看向季随舟,他持续加重手头力道,语气深沉:“季尧,两面三刀,取得易山居少主信任,继而害死易山居宗主,这些罪名,你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蓦地睁开眼睛,他呼吸微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喻勉:“……”

    喻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季随舟,态度冷漠:“你若认了,本官现在便了结你的性命。”

    季随舟跪坐于地,他双手攥住地上的残雪,血水和雪水一同融化在他手中,他垂首轻声道:“不认…”

    喻勉唇角微微扬起:“什么?”

    “不认!”季随舟骤然抬头,双目满是泪水,却也无比坚决:“我不认!害死易宗主的不是我!怀有二心的不是我!放敌军入城的更不是我!我不认!”

    “我不认!!”

    “不认!!!”

    “好!”喻勉忽地转身,锋利的枪尖对准眼前众人,他道:“那就别再寻死觅活,留着一口气去洗刷你的不甘与遗憾,听到了吗?”

    季随舟似是难以置信一般,他仰脸看着眼前伟岸的身影:“喻大人。”

    “拿起你的刀,活路是自己闯出来的。”喻勉微微侧首,看向季随舟。

    胡将军对这变故始料未及,他恼怒道:“太尉!你这是何意?”

    喻勉不疾不徐道:“如你所见,弈王无辜,无辜之人,何需偿命?”

    胡将军喝道:“太尉!你这是置…”

    “放肆!”喻勉冷斥出声。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升起,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扑面而来,胡将军一时呼吸困难,喻勉霸道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一切罪责皆有本官承担,谁若再废话一句,军法处置。”

    胡将军呼吸沉了沉,他目光晦暗:“既如此,太尉莫怪末将无礼,来人!动手!诛杀弈王,以正朝纲!”

    “你个奶奶的!胡老四!你敢对太尉不敬?”吴懿带着人马姗姗来迟,他从雍州一战便跟着喻勉,一年来,两人并肩作战,历经生死,吴懿早就认准了喻勉,因此喻勉要护下的人,吴懿拼死也要护着。

    胡将军明白硬碰硬没有好处,于是目光穿过喻勉和吴懿这两个硬茬,落在季随舟身上,扬声道:“王爷!喻勉能护你到几时?所谓君为臣纲,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望王爷明白这个道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多年前,白家军的覆灭也似是因为这么一句话。

    喻勉心火陡生,银枪宛若游龙划破夜空,直接将胡将军削落在地上,胡将军惊恐地仰躺在地,脸侧是喻勉的银枪。

    喻勉闪身至他的跟前,目光冷峻狠厉:“本官要护的人,便是阎王来了也不能动,君要臣死?呵,如今本官已是万人之上,又何需在乎君为臣纲!”

    大不敬之话从喻勉口中说出,在场之人皆被喻勉身上发出的骇人气场震慑住。

    突然间,地动山摇之感袭来,高耸的废墟摇摇欲坠,城墙竟是要坍塌之状,喻勉心觉不妙,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吩咐:“跑!废墟要塌!”

    城墙倒了下来,尘土漫天,除喻勉与季随舟之外,其他人皆骑马逃过了这意外灾祸,没逃过去的小部分人被碎石砸成了轻伤。

    昏暗之中,喻勉将来不及躲闪的季随舟护在身下,如同护住了当年无人庇佑的他们。

    第114章 忆往昔

    入目是一片黑暗, 喻勉花了些许时间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喻勉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自己是失明了还是周围原本就是黑暗的。

    “季…小九。”喻勉仰面唤了一声, 他声音沙哑的厉害, 几乎变了音调。

    周遭是死水般的沉寂,好似身体已经故去, 但意识还在在黑暗中浮沉。

    微许亮光蔓延过来, 喻勉松了口气,他又叫了一声:“季小九。”

    “叫谁呢?”

    打趣的声音传来, 喻勉禁不住浑身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蹙眉:“白鸣岐?”

    “还知道我是谁,看来没摔傻。”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到喻勉耳朵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手,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敲在喻勉额头上, “记着啊,你欠我一命。”

    喻勉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此前秋猎遇到大批刺客,这些刺客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禁军一时未招架住,在兵荒马乱之际, 喻勉和白鸣岐被敌人逼至一陡崖摔了下去,再次醒来时,就到了这处山洞。

    喻勉磨了磨后槽牙,“这些刺客应是事先埋伏好的。”

    白鸣岐添了一把柴火, 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他不疾不徐道:“嗯, 看身手似是军中之人。”

    “这次秋猎又是东宫操办的。”喻勉微微侧脸,看到了白鸣岐的身影,白鸣岐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你觉得这些刺客是太子的人?”

    “谁知道呢?毕竟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在少数。”喻勉动了动肩膀,从地上坐了起来:“陛下素来偏袒九殿下,引得东宫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出来太过大不敬,但凡白鸣岐靠谱点就不会任由喻勉说下去,可惜世子同他师弟混惯了,再离谱的话都敢说。

    白鸣岐认同道:“是啊,九殿下今年才六岁,陛下就把亲王府邸赏了出去,若等他再长大些,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东宫的对手,此种情境之下,太子若是要反,也在情理之中。”

    喻勉瞥了白鸣岐一眼:“祸从口出。”

    白鸣岐乐了:“呦,原来你知道啊。”

    喻勉:“……”

    白鸣岐往后仰躺,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山壁上,“你知道朝中近来的传言吗?”他问。

    喻勉颔首,将这传言说了出来:“周之危亡,皆系于九。”顿了下,他意味深长道:“这里‘九’约摸就是九殿下了,呵,一个六岁的奶娃娃。”

    “说是国师占卜出来的。”白鸣岐讳莫如深道。

    喻勉歪头问:“你信这个?”

    白鸣岐扬起唇角:“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而是朝臣们信了,太子信了,所以他们按捺不住地对九殿下动手了。”

    喻勉继续道:“你待如何?”

    白鸣岐放下扒拉火堆的木棍,含笑看向喻勉:“阿勉,与我而言,我效忠的是大周,谁做皇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只要他在其位,谋其政,我都会好好辅佐他。”

    喻勉轻嗤:“说的好听,但是思之,国君之喜好,关乎家族之存亡,你想辅佐明君,也得明君愿意你辅佐才行,若是这般,你还觉得谁做皇帝对你来说都没所谓吗?”

    “是。”白鸣岐坦然道:“哪怕我被君主厌弃,只要我为官一天,便会竭尽全力效忠大周。”

    喻勉不置可否地瞥了眼白鸣岐:“……”

    师父说的没错,白鸣岐是个纯臣,而喻勉更适合做个政客。

    白鸣岐微叹:“不过这次太子做的有些过了,九殿下是他的亲弟弟,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百无聊赖道:“我倒是觉得他做的没错,将麻烦变大之前先除去了,如此看来,他行事也没有那般软弱,是个合格的掌权者。”

    白鸣岐玩笑般道:“阿勉,小心祸从口出。”

    喻勉白他一眼,将原话奉还:“呦,原来你知道啊。”

    白鸣岐哈哈大笑起来,喻勉看他片刻,也忍不住翘起唇角。

    倏地,山洞外传来动静,喻勉警惕起来,冷声道:“谁在外面?”

    白鸣岐严肃起来,喻勉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山洞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喻兄吗?”

    喻勉收起浑身戾气,微微扬眉:“左三…公子?”

    草丛翕动,山洞口走过来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喻勉和白鸣岐对视一眼,眸中均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走来的不止左明非,还有一个小娃娃,他被左明非牵在手中,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

    左明非温和作揖:“见过二位兄长。”

    白鸣岐起身道:“憬琛,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九殿下?”他弯腰看向季随舟,笑眯眯地打招呼:“殿下好哇。”

    季随舟急忙躲到左明非身后,他死死地抱着左明非的大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憋的眼泪珠子都挂在了睫毛上。

    左明非忙低头去哄:“殿下别怕。”

    白鸣岐满是汗颜地回头,他指着自己的脸问喻勉:“我长得很吓人吗?”

    喻勉漫不经心道:“不吓人,但是丑,许是被你丑哭了。”

    “我去你的!”

    哄好季随舟之后,还是少年模样的左明非看向喻勉和左明非,解释:“刺客偷袭时,我正在教殿下读书,当时场面乱成一团,我只好带殿下先行逃离,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没想到二位兄长也在。”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比起昨晚吃烤肉时那个光风霁月的小公子,现下左明非形容狼狈,衣衫破损,看来也同刺客交过了手。

    喻勉的目光又落到季随舟身上,他多了几分戏谑的口吻,对左明非道:“看来左三公子带了块烫手的山芋。”

    这“山芋”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自然是窝在左明非怀里的季随舟。

    听到这里,左明非微微挺起脊背,他没有看向喻勉,态度也有几分冷然:“即便没有这烫手山芋,喻兄也伤的不轻,可见这不是山芋的错。”

    “……”

    生气了,喻勉眸光微闪,心想可算见了这小子的另一面。

    白鸣岐轻咳一声,心知他和喻勉的对话可能被左明非听到了,他语重心长道:“憬琛,方才我们只是闲聊几句,阿勉他并没有赞同太子做法的意思…”

    喻勉打断白鸣岐,淡淡道:“我有。”

    白鸣岐:“……”你个狗东西!

    喻勉一字一顿道:“为君者,当杀伐果决。”

    左明非缓缓看向喻勉,眼中的光芒有微许黯淡,他道:“哪怕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代价?”

    喻勉别开眼神,置身事外道:“思虑太多,不足以成气候。”

    左明非很是失望地看了眼喻勉,他们明明昨晚还在吃着烤肉把酒言欢,今天便因为政见不同出现了分歧。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勉将左明非惆怅失落的样子尽收眼底,颇有闲情逸致地想,无论是何模样,左三的风采果然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清晨时分,喻勉被一阵啜泣声吵醒,他睁开眼睛打量四周,白鸣岐和左明非已不见踪影,约摸是去找吃了,只剩下他和季随舟。

    季随舟小小一个人儿缩在草团上,看起来孤零零的,他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稚嫩的声音惊慌不定地喃喃:“别杀我…父皇救我…父皇…”

    喻勉走近季随舟,看着颤抖不已的一团儿,他心想,怪可怜的,但是——

    谁让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呢?

    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这个声音从喻勉心底冒出来,这声音继续蛊惑道:“这孩子日后会成为大周的麻烦,会成为你的麻烦,你不是想做权臣吗?他必定不如太子好操纵,现在就杀了他,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喻勉缓缓抬手,掌心凝力朝季随舟的头顶抚去。

    “对,就像现在这样,清楚掉所有的麻烦,你会如你所愿。”这充满欲望的声音像是喻勉自己的,又像是另一个人的。

    喻勉啧了声,他闭上眼睛,不耐烦道:“究竟是如了你的愿?还是我的愿?”

    眼前情境骤然消失,喻勉出现在一片虚空当中,眼前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是他曾在南山环境中遇到的,他的心魔。

    喻勉冷冰冰地看向心魔,“滚回去,我现在没空搭理你。”

    “可我出现了,这证明你确实想杀了季小九。”心魔得意洋洋道。

    喻勉摩擦着指尖,脸色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心魔遗憾道:“你何时也伪善起来了?你怕憬琛知道你杀了季小九而生你的气吗?有什么所谓?大不了将憬琛也关起来,你有这个能力,喻勉,思虑太多,不足以成气候,这可是你说过的。”

    说着,虚空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成年之后的季随舟,他躺在地上,虚弱得近乎透明,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心魔的声音萦绕在喻勉耳侧:“杀了他,喻勉,杀了他,杀了…”

    喻勉蓦地出手,他果断狠厉地掐住心魔的脖颈,心魔难以置信地望着喻勉,“你…你又掐我?!”

    上次在南山环境之时,喻勉便是这般不留情面。

    喻勉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挣扎的心魔,“是你自不量力。”

    心魔不服气道:“你敢说你没有杀人的心思?”

    “我有。”喻勉并不否认:“一个高度便有一个高度的视角,位高权重者从来都不该共情无权无势者,这些道理我从来都知晓。”

    所以,他只需按照自己的计划,将计划之外的障碍都给清除掉。

    这下子连心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喻勉望着地上昏迷的季随舟,自言自语道:“…只是我若杀了他,就等同于杀了曾经的自己,憬琛和思之。”

    喻勉的神色缥缈淡漠,但说起曾经的他们时,语气又莫名温和,说完,他掀起眼皮看向心魔,冷冷道:“那样就没有如今的我,还有你了,你个蠢货!”

    心魔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是滋味地盯着喻勉,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索然无味,喻勉这个人,冷漠得近乎超脱。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有心魔。

    怪哉。

    心魔渐渐消散,喻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在渐渐回笼,半梦半醒间,喻勉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山洞——

    左明非回来时,看到喻勉背对着洞口,手放在季随舟的头顶处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心下一惊,手中的果子啪嗒啪嗒地落地,左明非提高音调:“喻勉!你在做什么?”

    闻声,喻勉微微挑眉,他稍微侧身,看到了奔跑过来的左明非。

    左明非心慌地看向草团上的季随舟,看清季随舟好转的脸色后,他不由得微愣,而后诧异地看向喻勉为季随舟输送内力的手,“喻兄你…”

    喻勉收手的同时顺毛捋了把季随舟柔软的发顶,他看了左明非一眼,颇有闲心地问:“为何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左明非脸色憋的通红:“……”

    喻勉饶有兴致地抱臂,不疾不徐道:“九殿下受惊发热,我为他输送内力调息,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左明非:“……”喻勉昨晚那番言论,是谁都会误会他想要对九殿下不利的吧。

    喻勉蓦地咳了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又为九殿下输送了内力,虽然对他没什么损失…但是左三在这里,他还就得表现出有损失的样子来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左明非大惊失色地扶住喻勉:“喻兄!你…你感觉如何?”

    真可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喻勉摆了下手,顺着左明非的力道坐了下来。

    左明非自责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喻兄。”

    喻勉含笑摇了下头:“我昨晚说了那些话,你有怀疑也是正常。”

    左明非更加内疚了,思索片刻后,他略显不解地望着喻勉:“只是,喻兄既然觉得太子的做法没有错,为何还要替九殿下输送内力?”

    喻勉:“……”是啊,为何呢。

    左明非执着地盯着喻勉,天光在他的双眸中游动,这粼粼波光似乎要将喻勉整个人淹没。

    喻勉佯做不经意地挪开目光,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我认为他没做错的事,我又不一定要做。”

    “明白了。”左明非整个人轻松下来了。

    喻勉忍不住问:“你明白什么了?”

    左明非压下唇角,模仿着喻勉强词夺理的语气,道:“喻兄这便是严格要求别人,宽容对待自己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发一语。

    左明非原本还能理直气壮地调侃喻勉,可喻勉的目光太过直白,他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竟有些落荒而逃地转身,去替季随舟掖了掖并不存在的被角,“我…失言了,喻兄莫要计较。”左明非背对着喻勉,只露出一对微红的耳朵尖。

    “怎么会,你说的很对。”喻勉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似乎吹在了人的耳边。

    第115章 天意

    随着知觉的恢复, 四肢百骸传来的疼意让喻勉越来越清醒,他听到耳边传来的淙淙水声,脑海中少年模样的左明非越来越虚幻, 喻勉忍不住抬手去抓那片虚影:“憬琛…”却是抓了个空, 手臂重重垂落,砸在喻勉自己的腹部, 这下子算是彻底把他砸醒了。

    喻勉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盈盈月辉,他稍微转动脑袋, 看到了躺在一旁并且不知死活的季随舟。

    两人身上俱是湿漉漉的, 喻勉脑海中回忆起来,当时废墟坍塌之时, 他和季随舟来不及闪躲,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接二连三地震荡又毁坏了护城河堤,冰面破裂, 洪流席卷着冰块与石块,将他二人不知冲向了何处。

    果真是祸不单行,喻勉眼中暗芒微闪,脸上却仍是看不出情绪,他开口:“阁下既然肯出手相助, 又何必躲躲藏藏?”

    细微的脚步声出现在喻勉头顶上方,“喻大人。”陌生的和蔼音调响起,这声音能让人联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喻勉眉心动了动,他手肘撑地艰难地起身, 身上传来的疼意让他不得不皱起眉梢,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狠意, 他呼吸略微散乱地靠在山壁上,凝眸看向不远处藏在暗影中的人,嗓音沙哑:“墨逍。”

    “果然瞒不住喻大人。”墨逍仍然藏在阴影中,似是笑了一声。

    喻勉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在下有一事不明,墨先生既然决定和陛下做局牺牲季小九,现下又何苦救他?”他当然明白,在他和季随舟不省人事之时,若非有人出手相助,哪能逃得过那湍急冰流。

    “我并非救他,而是救你。”墨逍的声音听起来中正温和,十分惹人信赖:“喻大人,无论你相信与否,大周的命数与你息息相关,所以你不能死。”

    喻勉嗤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年‘周之危亡,皆系于九’的言论是你传出来的,是吗,墨先生?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国师?”

    墨逍没有出声,但喻勉不觉得他在心虚,反而,他是在观察喻勉的情绪。

    喻勉不屑一顾道:“我这个人最不信的就是命数,所谓命理之说,不过是占卜者在自圆其说。”停顿片刻,喻勉满是嘲讽地看向那片阴影,悠悠道:“先帝倒是信你,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害他儿子到这步田地,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墨逍回答:“会心疼。”顿了下,他喟叹道:“陛下最疼随舟了。”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先帝。

    喻勉觉得可笑,他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季小九确实疼得不轻。”

    “……”墨逍沉默片刻,而后道:“随舟有随舟的命数。”

    “你不如算算你自己的命数。”喻勉最听不得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墨逍低叹道:“老夫…罪孽太深,自然是不得善终。”

    喻勉:“你现在就可以自我了断。”

    接二连三地被呛,墨逍深呼吸一口气,诚恳地提醒:“喻大人,若是老夫记得不错,老夫应是你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再完成你的意愿誓死守卫大周?”喻勉凉凉道。

    “看来你并不打算。”墨逍觉得有趣,他追问:“你不讲究投桃报李吗?”

    喻勉干脆道:“不。”

    墨逍瞥了眼昏迷的季随舟,继续道:“就像你救了随舟,就只是想救他,却并无他求?”

    承认自己的好意对喻勉来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他轻嗤一声:“我能指望一个小废物做什么?”

    墨逍似是欣慰地呼了口气,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地把随舟交给你了。”

    喻勉眯起眼睛:“……”

    墨逍苦笑了声:“喻大人,算起来,随舟是我的徒弟,若非时势如此,我也断然不愿看他沦落至此,可惜世事如棋,随舟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喻勉沉默地盯着墨逍,他想,至少他要比季随舟幸运些许,他的亲人挚友可从未打着关心他的名义将他拖进深渊。

    太平盛世时,季随舟是恩宠无限的皇子。

    家国动荡时,季随舟又是被人人算计的棋子。

    哪怕是喻勉自己和左明非,也曾以恶意揣度过季随舟。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对待季随舟?

    “喻大人,现如今朝廷之内,能护住随舟的人不多,哪怕是圣上和我,也时常挣扎于是否要除掉他的念头之中。”墨逍沧桑的声音里略带自嘲之意:“喻大人,老夫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今日少不得拜托大人一事。”

    说到这里,墨逍走出阴影,冲喻勉深深地做了一揖:“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护住随舟…若有可能,放他自由。”

    喻勉漫不经心道:“你又怎知我今日救他一命,不是为了以后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你不会。”墨逍目光如炬道:“从你以身保护随舟时,老夫就晓得,你不会。”

    喻勉眼睫微动,却是没有反驳。

    那时候,他选择护住季随舟,也选择了与少时的自己站在一起。

    “你…”喻勉抬眼,发现原先站在不远处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盯着那片空地看了许久,最终挪开目光,踉跄着起身,走到季随舟身边。

    喻勉用手背拍了拍季随舟的脸蛋:“季小九,季小九!”

    触手是炙热的温度,喻勉顿了下,用掌心贴在季随舟的额头,心想,麻烦,发热了。

    倒是和梦里的情景一样,不过现在,喻勉已经没有多余的内力输送给季随舟了。

    斟酌片刻后,喻勉扶起季随舟,起身的瞬间,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喻勉差点没站稳,他定了定心神,仔细辨别着周围的方向,然后背起季随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京的方向走去。

    喻勉推断这条小道离京之路,不过经过战乱,这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喻勉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只能凭着经验前进。

    “喻大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喻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你醒了。”

    “我记得…”季随舟闷声说:“我记得…你这样背过我…”

    喻勉以为他烧糊涂了,没有递腔。

    季随舟的声音很轻:“那年我六岁…当时有你,有左三先生,还有白家世子…”

    喻勉蓦地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这样,在山洞内过了一夜后,他们三个带着还是六岁的季随舟一同回城,当时季随舟也是这样高热不断,他们三个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只能轮流背着季随舟,不过喻勉的身体好过左明非和白鸣岐,所以他背着季随舟的时间居多。

    “那时候,左三先生交代过我说,若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记得藏拙…”季随舟无助地拽了拽喻勉肩膀处的衣料,他虚弱的声音中有几分茫然:“我藏拙了…可为何,为何还是成了如今这般…喻大人,你活得比我久…你知道答案吗?”

    喻勉嗓音低沉,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你若是有力气了,那便下来自己走。”

    “我不想。”季随舟死气沉沉地说:“我不想走,我也不想活。”

    “既然如此,那就闭嘴。”喻勉冷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季随舟:“……”他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又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季小九。”喻勉漫无目的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搭理季随舟,可既然都叫了季随舟的名字,喻勉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有些事情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喻勉感觉季随舟的身体僵了僵,他稳声道:“但你可以创造答案。”

    乌衣案后,喻勉也在找寻一个答案。

    找不到,甚至是一无所获。

    但在十一年后,他亲自创造了这个答案。

    季随舟没有回应。

    喻勉也不再说话,或者说,他没心情说话了,月亮不见踪迹,四下一片漆黑,黑暗蔓延出焦躁。

    喻勉走得很慢,身后的季随舟越发烫手,喻勉并不怀疑,季随舟可能真的会在他的背上咽气。

    忽然,喻勉望见前方有一点亮光,他站住脚步定睛看过去,真的有一点豆大的亮光,喻勉加快脚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亮光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盏灯,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闪动着。

    喻勉加快脚步,终于到达了亮光附近,待他看清灯盏旁边的孤坟时,喻勉愣住了。

    白氏鸣岐之墓。

    喻勉当然记得这座坟墓,这是他亲自为白鸣岐立的,现下坟头有一盏灯,像是特地来为喻勉指引方向,这灯光忽明忽灭,看着好似白鸣岐那不靠谱儿。

    “白思之。”喻勉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从坟里爬出来了?”

    脚步声匆匆,有人高喊:“这边!这边有动静!”

    喻勉目光犀利地瞥过去,他戒备地直起身子,留意到山下举着火把的人。

    “喻勉!”平日里温润的声音失了分寸,左明非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不安:“喻勉!是喻勉吗?”

    瞬间,喻勉的满目冰峭融化在眉梢眼角,他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跑来的熟悉身影。

    左明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喻勉,他浑身都在颤抖,“我快吓死了,你去哪儿了?”左明非变了音调:“我南下回来就听说你失踪了…喻行之!喻行之!”

    左明非的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来的又急又凶,直接看傻了一众随从。

    端方温和的左大人还有这一面?

    喻勉一边拍打着左明非的后背,一边稍稍后退腾出空间,他注视着左明非满是泪水的眼睛,言简意赅道:“说来话长,放心,我没大事,多亏了这盏灯。”

    难不成,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喻勉有几分怅然地想,此情此景,和多年前的一样,生病的还是那个人,然后走了一个人,只剩下他和左明非。

    左明非紧紧抓着喻勉的胳膊,他扭头看了眼白鸣岐的坟墓,鼻音浓重道:“灯?多亏了什么?这盏灯是我南下回来祭奠白兄时放下的,回去之后就听说你和王爷被决堤的河水卷走了,我找了你一天了…”

    左明非还在说些什么,喻勉已经听不清了,他太累了,于是他顺势往前方一倒,砸在了左明非身上,季随舟也跌落在地。

    左明非紧紧抱着喻勉,“行之?行之!”他焦急回身:“来人…”

    那盏灯还在风中若隐若现地亮着。

    原来不是天意,喻勉松了口气。

    是左三。

    昏过去之前,喻勉轻扯住左明非的衣袖,心想,这下总算是摸到真的了。

    第116章 争论

    “左大人放心, 太尉虽然伤势严重,但好在太尉的内力至纯至阳,对恢复伤势大有裨益。”若隐若现的声音穿到耳边, 喻勉动了下手指。

    左明非询问:“那他何时能醒过来?”

    太医回答:“按道理说, 太尉大人已经昏睡两日了,该是醒来了。”

    左明非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无大碍吗?”

    太医语重心长道:“太尉大人的身体多年前几经摧残, 好在有怪医替他医治, 再加上扶苏谷的枯木逢春之术对人体有温养之效,如今太尉的身体比起常人来只会是更为强健, 现下太尉还未醒来, 许是身体还处于疗愈之中,左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左明非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颔首道:“有劳您了。”

    “还有一事请左大人替太尉大人记着。”

    “您请说。”

    “此番醒来,太尉不可太过…操劳, 还需得小心将养。”太医交代道。

    左明非留意到太医话中可疑的停顿,他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有劳赵太医去回禀陛下。”

    “大人客气了,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赵太医说完便退下了。

    左明非目送着赵太医离开,脸上的神色渐渐由温和转变为思索,片刻后,他询问一旁的凌隆:“可找到言神医了?”

    凌隆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言神医不见踪影已有月余, 就连小裴大人也联系不上他,只是听说,边境不安稳,难民遍地, 言神医月前带着扶苏谷的一众弟子前往边境救治伤患去了。”

    左明非颔首道:“边境确实比我们更需要言神医,罢了, 不必去寻他了。”

    凌隆往内帐看了眼,仍旧眉头紧蹙:“可是那群太医是皇上的人,他们…未必对主子留有好心。”

    左明非揉了揉眉心,他眼底下面有着浅淡的青色,看起来略显疲态,但声音却有条不紊:“我也有过怀疑,但想来是关心则乱,如今大周离不开行之,陛下心中应该会有所顾忌。”

    没过多久,吴懿匆匆找上门来,他略显气急败坏道:“憬琛,南下世家联名上奏,要陛下处置掉弈王,可是…可是…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自始至终都跟着喻勉,自然知道事情原来是怎么样的。

    “吴大哥莫要着急。”左明非为吴懿倒了杯茶,和缓地询问:“陛下是何态度?”

    吴懿嘴角微抽,赌气回答:“还能如何,瞻前顾后,模棱两可…”

    左明非轻笑:“倒是符合陛下的一贯作风。”

    “憬琛呐,你还有心情笑?”吴懿又是一声长叹。”

    “有君如此,这何尝不是大周的幸事?”左明非脸前带着浅淡的笑意。

    延光帝并非是个庸才,纵然他治国之道不如先帝,但他满腹心计不输于任何人,至少骗过了弈王,骗过了满朝文武,骗过了天下万民,甚至骗过了他自己。

    或许,先帝放心将皇位交给延光帝,也是看清了他的本质。

    吴懿认同左明非的话,但总归心有不忍:“一将终成万骨枯,只可惜…万骨何辜…”

    左明非看着吴懿沧桑的面孔,“大人心正,这场戏或许不会叫大人失望。”

    吴懿眼中微光亮起:“你有办法救弈王?”

    左明非道:“世家与朝臣素来不对付,既然世家要求处置弈王,想来有朝臣会为弈王求情。”

    吴懿点头:“嗯,无论如何,北岳军队被重创是事实。”

    “那我们便也去为弈王求情吧。”左明非示意近卫取来朝服。

    吴懿一愣:“我们也去…皇帐外站着?”

    “吴大哥以为,陛下为何迟迟不表态?”左明非意味深长地反问。

    吴懿恍然大悟:“陛下在等朝中重臣表态。”

    左明非不慌不忙道:“那我们便如陛下所愿。”

    延光元年腊月,就弈王毁坏旧都重创北岳大军一事,满朝文武争执不休,与此同时,他们于雪地中苦立一日一夜,延光帝称病不出,直到深夜才派人传话:天寒地冻,爱卿们归家途中万要小心。

    当即便有老大人发了脾气:“我们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陛下这是什么意思?真当儿戏呢?”

    拥护延光帝的新臣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既然没有回应,想来是有所顾虑,急也没用。”

    担心边境战事的武将道:“依我之见,弈王的事可以放一放,眼下北岳虽被重创,可北岳部落众多,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先集结大军支援边境为上。”

    “我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集结大军固然容易,可是派谁领兵?太尉重伤,吴将军要守卫京畿,如今谁能领兵?”

    礼部尚书焦急道:“这些事固然很急,但还有更急的事,说到底,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总不能让诸君日日住在营帐中,可现下旧都一片残垣断壁,究竟是重新修建,还是南下迁往启阳,陛下也没个准话,这要如何是好啊?”

    在众人的争执中,左明非默默转身离开,快到自己的营帐时,他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帐内,帐内亮着烛光,有人在等着他,可那个人却迟迟不醒,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左大人莫名有些焦躁,他只好俯身蹲下拢了一把雪,企图用这凉意安抚自己有些许紊乱的内心。

    动物的雏形在左明非的手中初显,他思索片刻,为雪人的头部捏了只长长的耳朵,看起来像是只兔子。

    左明非专心致志地捏着另一只耳朵,连营帐的帘子被掀开都未曾注意,立在帐口的凌隆和凌乔看到营帐中走出的人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眼中绽放出惊喜,那人竖起食指,示意他们二人不要出声。

    身后有人靠近,左明非没有回身,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头顶上撑了一把伞,于是含笑道:“我哪就这么娇贵了?你先回去歇吧,我自己呆一会儿。”

    低沉有度的声音缓缓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既是珍宝,自然娇贵。”

    闻声,左明非骤然回身抬头,他保持着蹲下的姿态,愣愣地望着眼前之人。

    喻勉玄色里衣外头披了件黑色大氅,他撑着一把伞,站在左明非面前。

    高大的身形彰显着自身的位高权重,放在平日很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此时喻勉长发未束,随意飘动的发丝削弱了他凌厉的五官,让他整个人显得慵懒随和不少,他深邃黝黑的目光落在左明非略显委屈的脸上,莫名有几分纵容地回答:“不歇了罢,再歇下去,有人又要哭了。”

    第117章 狐狸的心思

    姿态慵懒闲适, 神情悠然宠溺,眼中只装着一个人,这样的喻勉, 左明非从未见过, 却又憧憬过很多次,怔忡片刻后, 左明非才起身, 他担忧地皱起眉梢,替喻勉拢好领口, 问:“何时醒来的?”

    与此同时, 喻勉也开口:“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冷不冷?”

    顿了顿,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回答对方:

    “醒了半个时辰了,没见到你。”

    “我不冷, 倒是你,穿的这么少。”

    话赶着话, 也不知道对方听清楚没有,四目相对片刻,左明非率先轻笑出声,喻勉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分明不是心浮气躁的人,却都为对方失了分寸。

    喻勉低头看向左明非堆的雪人, 不由得歪了下头,挑眉问:“兔子?”

    左明非故意问:“不像吗?”

    “和你很像。”喻勉点头评价。

    左明非失笑:“又是狐狸,又是兔子的,莫非在兄长心中, 我就不配做个人?”

    “那便好了。”喻勉眉眼间一片温柔,他盯着左明非缓缓道:“毕竟做人很苦。”

    左明非抬眸, 撞进了喻勉的眉间眼底,喻勉抬手拂过左明非额前的碎发,“消瘦了。”

    左明非抓住喻勉的手,眼神牢牢地粘在喻勉身上,他上前一步抱住喻勉,深深地呼了口气:“我离开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

    喻勉感觉到左明非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他回抱住左明非,很干脆地说:“我错了。”这可不算是惧内,实在是左三看起来太可怜了,喻大人哄哄罢了。

    左明非在喻勉耳旁闷声问:“错哪儿了?”

    “我不该孤身犯险。”喻勉稍稍侧脸,唇畔蹭着左明非的耳垂。

    “这事也怨不得你。”左明非松开喻勉,他望着喻勉的眼睛,神色平静道:“…我知道事急从权,可是行之,若是你出事了,我会疯掉,所以,求你…”他语气轻柔,眼神却是执拗:“求你,别再有下一次。”

    平静的语气下是跌宕起伏的情绪,多日来压在左明非心头的石头骤然腾空,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是挥之不去的后怕。

    喻勉从善如流地回复:“我答应你。”

    左明非低头轻笑出声,而后缓缓抬眸,眼中满是寥落复杂:“你总是答应的好听。”

    “可我每次答应都是真心实意。”磁性浑厚的声音伴随着星点热意钻进左明非的耳朵里,继而落入心底,喻勉企图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安抚心上人的不安,“都怪世事无常,不顺你我心意。”说完,喻勉腾出那只未撑伞的手,握住了左明非的手。

    左明非微叹一声,似是对喻勉这种无赖式的宠溺很没有办法,最终也只能反握住喻勉的手,拉着人往帐子内走去:“你醒来的正好,正好有些事我需要同你商量…”

    喻勉站着没动。

    左明非疑惑地回身看他,却发现喻勉满脸拒绝地望着自己,看起来不太想回屋,喻勉慢吞吞地开口:“先别说那些扫兴的。”

    左明非好笑地问:“那说什么?继续花前月下,互送衷肠?”

    “……”喻勉轻轻拽了左明非一下,左明非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喻勉将手中的伞递给他,兀自慢悠悠地蹲下:“我给你堆个雪人。”

    左明非心头微动,他满眼柔和地望着喻勉,也随他蹲下来:“你要堆什么?”

    “你看着不就知道了。”喻勉卖了个关子。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垂眸注视着喻勉的手,和他握笔执剑的手不同,喻勉那双少时握枪的手骨节分明,左明非亲眼见过那双手是如何掐断敌人的脖子,他也曾被这双手抚摸过脸庞…甚至是全身。

    想到这里,左明非忍不住轻咳出声,在琅琊书院昏迷时,意识昏沉间,他隐约记得沐浴擦身子这些琐事都是喻勉帮他做的,还有那次发疯时有的肌肤之亲…

    那时候的记忆明明很恍惚,但左明非却牢牢记住了喻勉深邃幽寂的目光是如何变得隐忍纵容,期间喻勉似是发出一声轻叹,他对困兽般的左明非始终狠不下心来,最终他缴械投降,任由发疯的狐狸崽子在身上放肆。

    白皙修长的手覆盖在遒劲有力的手上,两只手交叠继而越握越紧,直到骨节处泛起若隐若现的白,痛苦悲怆掺杂着苦涩的欢愉,沉沦的彻彻底底…

    喻勉捏好了形状,头也没抬地对左明非道:“你瞧,像什么?”

    没有等来回应的喻勉抬头,看到了脸上飞起两片红晕的左明非正神色恍惚地不知想什么。

    “左三?”喻勉不轻不重地掐住左明非的脸蛋,正好将左明非的下颚卡在虎口处,他认真地打量着左明非,嗓音低沉浑厚:“不舒服吗?可是染上风寒了?”

    下颚处传来的冷意让左明非回神,他不自在地挪开下巴,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边:“…是有些冷。”

    荒唐啊,左憬琛。

    现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你、你冷吗?”左明非顺势将喻勉的手拢入怀中。

    喻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左明非:“还好。”

    左明非佯做自然地垂眸,看向喻勉捏的雪团,称赞:“你捏了只小狗?”

    “这是狐狸。”喻勉平静地说。

    左明非:“……”

    喻勉用手指拨了下雪狐狸身后的雪团,一本正经道:“还有只大尾巴呢。”

    “哦…”左明非不尴不尬地回应:“为何要捏只大尾巴?”

    喻勉老神在在地回答:“说明狐狸会装。”

    “……”左明非语塞,明明天寒地冻,他却觉得后背发热,他只能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端庄:“是么?是我眼拙了…呃!行之你!”

    靠这么近干嘛?

    喻勉猛然凑近,他盯着左明非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左三,你不对劲。”

    “……”

    让左三承认他对着尚未痊愈的喻勉想入非非…这很不可能。

    “我…”左明非清了清嗓子:“在想白天的事情,你说陛下…”

    “嘘。”喻勉把持住左明非的脖颈,用拇指轻按住左明非柔软的下唇,“说了别提那些扫兴的。”

    “那…说什么?”左明非对上喻勉越来越近的呼吸,不由得放轻声音地问。

    喻勉唇角微微扬起,语气慢条斯理:“何必说呢?做就是了。”说完,他贴上左明非的双唇,轻柔地研磨着那片温热,还不忘打趣:“你在想这个?”

    左明非呼吸微乱,他忍不住伸出手臂勾住喻勉的脖颈,油纸伞从人手中脱落,滚了几滚,躺在地上不动了。

    “不。”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喻勉脸侧,左明非对上喻勉满是笑意的眼睛,嗓音轻柔道:“还有别的,你想知道吗?”

    左明非不再主动,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喻勉,眼神似是翻着桃花的春水浮烟,像是等待也像是邀请,喻勉呼吸一紧,侧脸轻咬住那两片唇,加深了两人的纠缠。

    如此这般,也就不算是左大人孟浪在先了。

    看吧,喻勉说过,狐狸很会装。

    第118章 不分彼此

    清晨, 左明非满眼自责地望着喻勉渗血的伤口,“怪我,是我失了分寸。”他歉疚地替喻勉换着纱布, 不知道是不是急的, 他眼中隐有水光翻滚。

    喻勉握住左明非手,云淡风轻道:“左三, 你要知道, 没有我的同意,你做不到这一步。”

    想起自己昨晚的行为, 左明非脸上十分精彩, “……”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他总在喻勉这里失态, 回忆起自己初次的不管不顾,左明非昨晚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的, 可是…情到深处难自控。

    也怪不得左三没定力,像喻勉这种嚣张自傲的人肯为了一个人引颈受戮, 这种心理刺激不亚于丛林王者向人跪拜臣服,再加上左三多日来的患得患失,丢掉分寸也在情理之中,至少在喻勉在眼中是这样的。

    “所以,明白了吗?”喻勉语重心长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知道喻勉在宽慰自己, 于是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保证:“行之,下次,下次我会做好的。”

    “……”下次?

    喻勉眯起眼睛通知道:“你还是没懂, 我的意思是,下次我不会同意了。”

    且不说昨晚紧急关头时, 左明非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而且这狐狸崽子将喻勉当初渡给他的枯木逢春之力化为己用,用内力直接缠缚住了喻勉。

    这被左明非化为己用的内力和他这个人一样,进进出出挨挨蹭蹭,磨人得很,偏偏他又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喻勉不胜其烦,再加上他伤没好利索,强争无益,索性由了左明非去。

    不过,这并不代表喻勉总是愿意迁就左三的。

    听到喻勉似是而非的警告,左明非也不意外,让喻勉嘴上承认某些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左明非也乐意迁就。

    “行之,伤口还疼吗?”左明非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他语气温柔,还隐带自责之意,这下喻勉也顾不得强调“下次”的事,再次安慰:“无碍,看着吓人罢了。”

    用早膳时,左明非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给喻勉,回忆起不久前与延光帝的对峙,喻勉思忖道:“先时在上京,陛下一贯以仁爱示人…”甚至仁爱的有些软弱。

    喻勉眼神晦暗不明:“…也是我之前看走了眼。”一个能将至亲性命玩转于股掌之间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左明非无奈道:“不单是你,我也是,甚至朝中大臣也多以为陛下心性温软,并且多次言辞不恭。”顿了下,他后知后觉道:“这么说来,昨日陛下晾了朝臣们一天,并非是身体有恙。”

    对上左明非意味深长的目光,喻勉轻笑一声,“敲打罢了。” 他不疾不徐地说:“憬琛,认为陛下庸碌,妄图独揽大权的人,从来都不止你我二人。”

    左明非失笑,他嗓音和煦道:“兄长莫要构陷于我,在下明明一心为了大周。”

    又装起来了。

    喻勉手指敲打着桌面,对于左明非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想起一桩怪事,问:“当初你南下后,来信说要我多多留意季小九,为何?”

    左明非苦笑一声:“行之,我们都中了陛下的计。”

    “我当时已经怀疑陛下恐对九殿下不利,可是没有证据,再加上九殿下当时气性正盛,我担心他着了陛下的道,这才要你多多留意他。”

    喻勉后知后觉地蹙眉:“原是这般,我以为是…你是要我多多提防季小九。”

    左明非微叹:“怪我,忘了你疑心重。”

    喻勉微微挑眉:“疑心重?”

    左明非自觉失言,温声找补:“…是谨慎,兄长为人谨慎,小弟自愧不如。”

    喻勉轻哼一声,算是放了左明非一马。

    “我找到太子后,发现太子虽然脱离了大部队,可他身边不缺护卫保护,因此我猜测,太子遇险约摸也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左明非微叹道。

    喻勉了然道:“目的就是为了引开你。”说完,他悠悠道:“他担心你看破他的局,呵,看来在陛下心中,你的聪明才智要胜过于我。”

    “非也。”左明非眸光微动,他缓缓凑近喻勉,嗓音和煦悦耳:“无关乎聪明才智,因为在陛下心中,喻兄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换句话说,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周安稳,所以自然也不会去管九殿下的死活。”

    喻勉的神色巍然不动:“哦?这样吗?”

    “可是你管了。”左明非的目光虔诚温和,他与喻勉的额头相抵,“行之,我很高兴。”左明非懂得喻勉心中所有的百转千回,他亲昵地蹭着喻勉的额头,轻声说:“你没有不管我们。”

    喻勉抬手按住左明非的后脖颈,在人唇上狠狠地亲了下,他不喜被人看穿,却会因为左明非的体贴理解而心软,“你又知道了?”他低声纵容般反问。

    左明非扬起唇角,目光在喻勉的脸上流连不断。

    帘子被人掀开,冷风吹散了一室温情,凌隆不合时宜地禀报:“公子,陛下有请。”

    喻勉往后一靠,将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懒洋洋道:“左大人,陛下要投石问路了,可看你能否招架得住了。”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起身:“喻兄这便是高看我了。”

    “是吗?我们不妨猜猜,陛下为笼络大人,会开出怎样的条件?”喻勉满眼戏谑地打量着左明非:“高官厚禄?金银财宝?”

    左明非含笑道:“这些东西兄长都能给我,我何必去管别人要?”

    喻勉挑起眉梢:“看来你想要的东西不一般。”

    左明非俯身竖起食指抵在喻勉唇中,他眉眼含笑:“错,应该是陛下要给我的东西不一般。”

    喻勉的双唇蹭着左明非的食指指尖,“那你会要吗?”

    “为何不要呢?”左明非依旧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是乖顺,可是眸中仍有一丝暗芒,他道:“那可是兵权。”

    喻勉叹气:“我已然重伤在身了,憬琛连我最后的兵权都要拿去?”

    “行之,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左明非挪开食指,轻吻在喻勉唇边,看起来善解人意极了:“我的就是你的。”

    第119章 掌握

    左明非这副端方君子处之泰然的姿态与昨晚急促低喘的模样大相径庭, 喻勉懒懒地掀起眼皮,盯着左明非唇边的笑意,晦暗不明的眼神让人琢磨不出深意。

    没有人见过左三床上的模样, 可喻勉清楚, 简直是…圣洁又放\荡,他忍不住抬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 目光在左明非脸上继续流连, 就像他昨晚一层层扯开左明非繁琐衣物时的眼神,他低声缓缓:“你很确定陛下会给你兵权?”

    “你重伤未愈, 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左明非温和地提醒喻勉, 在喻勉昏迷的这段时日,他足以在朝堂站稳脚跟。

    喻勉轻缓地摩擦着左明非的侧腰处的衣料, “可我现在已经醒了。”明明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他的语气却是暧昧缱绻。

    左明非如水如烟的目光落在喻勉的伤口处, 耳语般亲昵地开口:“不,你没有。”

    喻勉眉梢微动, 不置可否。

    “若想救九殿下,你便不能醒。”左明非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喻勉伤口四周的皮肤,“如今大周太尉重伤昏迷,将才稀缺,九殿下若想逃过这一劫, 唯有戴罪立功,奔赴边境,守卫边疆。”

    喻勉眸色微动,他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你这是都算计好了?”

    “不是正合你意吗?”左明非反问:“你也不想九殿下就此殒命。”

    “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喻勉单手撑在桌子上, 神色晦暗不明:“但你没有私心吗?”

    “有。”左明非承认:“我不想你过于操劳。”

    喻勉笑了:“这个说法有些冠冕堂皇,左三, 你不如说你想要大权独揽。”

    “岂敢。”左明非眸色不动,看起来从容不迫。

    喻勉随手倒了杯茶,意味深长道:“是吗?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来打个赌。”

    左明非笑了下,“兄长请说。”

    “你若能得偿所愿,我必将兵符双手奉上。”

    左明非思忖片刻,而后稍显无语地笑了:“我若能得偿所愿,兵符自然是我囊中之物,何需劳烦兄长亲手奉上?”

    这些文字把戏…被识破了。

    喻勉面色不动,丝毫没有自己使诈的愧疚感,他装作没听到左明非的质疑,继续道:“若你此番前去,陛下未将兵权交给你,你就算输了。”

    左明非欣然点头:“所以?”

    “所以…”喻勉蓦地出手,他扯着人的腰带将人揽进怀里,甚至扯动了清晨才包扎好的伤口。

    左明非大惊失色,他急忙撑住桌角,避免自己完全跌入喻勉怀中,“行之!”左明非有些动怒。

    美人嗔怒,别有滋味。

    血色在白色的绷带上洇染开来,喻勉却是笑得畅快肆意,“所以,下次别等我开口,乖乖躺下,明白吗?”他的指尖暧昧地摩擦在左明非耳后。

    左明非余怒未消:“……”只是说这个?至于将伤口挣裂吗?他皱眉看向喻勉,正欲开口,却听喻勉用一种纵得你无法无天的语气,稍带警告道:“憬琛,你已经胡闹两回了,该是够了。”

    左明非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最后,凌隆和凌乔只见左大人黑着脸从帐子里离开,走之前还吩咐道:“去叫军医来,你家主子的伤口又裂了。”

    凌隆和凌乔面面相觑。

    喻勉靠在床头,军医在一旁安静地为喻勉处理着伤口,事毕,喻勉淡淡道:“陛下那里,阁下会如何回复?”

    军医神色自若道:“太尉尚在昏迷,不易操劳。”

    “很好。”

    等送走军医,喻勉对着空荡荡的帐子出声:“出来。”

    蓝影闪过,裴既明落到喻勉跟前,抱拳道:“大人,好久不见。”

    喻勉奇道:“小裴大人近来去了哪里?”

    自从到达雍州后,裴既明便不见了踪影,喻勉倒没闲心担心他的安危,以裴既明的身后,即便身处虎狼窝,也能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

    “流民遍地,伤患遍野,言砚去边境救治灾民,世道不太平,我护送他过去。”裴既明言简意赅地解释,然后递上一瓶药放在桌上:“听闻大人重伤,这是言砚让我送来的药。”

    喻勉稍稍颔首:“多谢。”他奇怪地打量着裴既明,问:“眼下战况胶着,小裴大人还能如此闲云野鹤?”

    裴既明:“我早就不是朝廷的人了。”

    喻勉:“……”忘了六合司早就不复存在了,可为何裴既明之前多次出手相助?

    裴既明似乎看出了喻勉心中的疑惑,语气平静地解释:“先帝放我自由,我替他完成遗命,这很公平,再说我只负责将棋子送上棋盘,谁输谁行,我并不在乎。”

    这众多棋子中似乎包含着喻勉,听到这种暗指,喻大人的心情不是很美妙,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还回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来特意送药。”

    裴既明理所应当地点了下头:“先帝临终前吩咐过我三件事,第一,让你回来主持大局;第二,要左大人与你分庭抗礼。”

    喻勉凉凉道:“看来你完成的不错,第三呢?让我猜猜,是要你保证陛下的安危?那你岂非又失了自由?”

    裴既明摇了下头,对喻勉道:“陛下要我确保九殿下活着。”

    喻勉蹙眉:“……”这倒是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可笑地呵了声,重复:“确保,九殿下,活着?”

    有趣,将季小九推入火坑的分明是先帝自己。

    裴既明沉默片刻,说了句:“其实,九殿下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

    “可惜先帝不只是父亲。”喻勉神色淡漠:“同江山社稷比起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裴既明颔首,同喻勉一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喻勉直接道:“拿来吧。”

    裴既明莫名其妙道:“什么?”

    “遗诏。”喻勉提醒。

    裴既明更加不明所以:“什么遗诏?你的任命书?不是早就给你了。”

    “……”喻勉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他道:“如今季小九被关的是死狱,先帝既然要保下他的命,就没有留下一道圣旨?”

    裴既明沉默了,而后摊手:“没有。”

    喻勉被气笑了:“那你要如何救?劫狱?”

    “也不是不行。”

    喻勉再次无语,他并不怀疑裴既明有这个能力,但是裴既明一个即将劫狱的人,现下来同他一个朝廷命官来商量,这就有些许荒谬了。

    裴既明直言:“我需要大人相助。”

    喻勉黑着一张脸:“你在痴人说梦?”

    “不白帮。”裴既明抬起右手,他右手攥着一卷卷轴,对喻勉道:“北岳十三部各个部落的现状均在此处,大人若肯出手相助,在下必定双手奉上。”

    喻勉望着那卷黑色卷轴,眸色起伏不定,他琢磨不定地开口:“老实说,我有些不懂先帝为何会放你离开,你太好用了。”

    “前提是得我自愿。”裴既明利索地回答:“大人考虑的如何?”

    喻勉原本就不会对季随舟置之不理,现下又送上门来一个裴既明,他暗中勾起唇角,指尖在桌上愉悦地敲着,他道:“用不着劫狱那么麻烦,要想救下季小九,只需小裴大人再跑一趟。”

    裴既明抱拳:“有劳喻大人。”

    “客气。”

    裴既明走后,喻勉坐在案前查看着从各处送来的情报,直到帐外传来喧哗声:“孤要见左大人!不准拦着孤!”

    “殿下!殿下!左大人不在此处!”

    “你们休想拦着孤,孤已经打听过了,左大人就住在此次!”

    喻勉寻声望去,只见帐帘被人一剑劈开,半张帷幕簌簌而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少年身影。

    少年身着赤色蟒袍,提剑四处张望着,他满眼急切地在帐内寻找着什么,直到与看到案牍后面的男人,他不由得呼吸微滞。

    喻勉单披着黑氅,神色淡漠自带质询,处变不惊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威压,看清少年后,他缓缓起身,朝少年不疾不徐地走来。

    少年左腿动了下,似是想要后迈,他眉头拧在一起,抬眸迎上喻勉深不见底的目光,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

    但他应该不能退。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喻勉行礼。

    季颂寰缓缓放松呼吸,“你是何人?为何会在左大人这里?左大人呢?”

    “无名小卒罢了,不劳殿下挂心,左大人方才被陛下叫走了,殿下找他何事?”喻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颂寰。

    季颂寰下意识回答喻勉:“孤想请他为小皇叔求情…”说到这里,季颂寰想起来自己没有闭眼回答喻勉的话,于是板起脸道:“孤要找左大人,与你何干?”

    “哦?”喻勉觉得有趣:“这是你们的家事,殿下为何不去求陛下?反而来找左大人一个外人?”

    季颂寰眉眼落寞:“父皇不见我…他是铁了心要小皇叔的命。”

    “这样。”喻勉微微颔首。

    季颂寰反应过来自己的嘴巴又秃噜了,可喻勉身上似乎有种魔力,会让季颂寰想起为人师者的庄严气度,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说出来了。

    季颂寰打量着喻勉,这个人虽然很可怕,但又莫名让他觉得可靠,他不自在地咳了声音,“放肆,不该问的不要问。”

    喻勉自觉忽略掉季颂寰的色厉内荏,继续道:“殿下过虑了,都说陛下最重手足之情,想来是不会伤害九王爷。”

    “不是的!”季颂寰着急道:“这次不一样!从小皇叔下狱到现在,父皇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他,这不是铁了心要治小皇叔的罪吗?”

    一次都没去探望。

    喻勉心想,究竟是不屑于去,还是不敢去?是故作失望,还是愧于面对?

    喻勉继续套话:“可九殿下以人命为饵,虽取得大功,但死伤无数,他不该被治罪吗?”

    “胡说八道!”季颂寰勃然大怒,他丢掉手中的利剑,像个孩童般地气急败坏:“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害的我小皇叔被冤枉!明明只要等太尉大人醒来说清真相就好了!”

    喻勉慢条斯理道:“等太尉大人醒来?”竟然会寄希望于他。

    季颂寰鼻音浓厚道:“太尉大人…会帮小皇叔的,可是他为何还不醒来…”

    喻勉好笑地望着季颂寰:“殿下为何以为太尉会帮九殿下?”

    季颂寰低头擦去眼角急出来的眼泪,轻哼:“兵权在手,军功加身,就连父皇也得给他几分颜面吧,小皇叔如今被群起而攻之,无非是因为身后没有靠山,等太尉醒了便好了。”

    喻勉不疾不徐道:“听殿下的说辞,似乎认为九王爷是被冤枉的,莫非殿下有别的看法?”

    季颂寰冷哼一声,他皱眉道:“皇室中人,彼此猜忌,互相陷害,不是寻常?”

    言下之意,他小皇叔是被人陷害的,但陷害他的那个人,即便身为太子,季颂寰也不敢明说。

    喻勉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他未曾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竟然能看穿那些千丝万缕之事,他蓦地笑了:“殿下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季颂寰无畏无惧地看向喻勉:“但父皇膝下只我一子,我的征程不在于勾心斗角。”

    “呵,那在何处?”喻勉不上心地问,也罢,季家的人,心眼又透又多,老的少的小的都是如此。

    “万里山河。”

    喻勉微顿,他散漫的目光重新汇聚在季颂寰头顶,少年的眼中满是坚定。

    或许,歪苗中出了根好苗也说不定。

    喻勉的唇角缓缓扬起,他重新落座在案几后面,季颂寰并没有因为他的置之不理而觉得冒犯,反而有几分尴尬,他咳了一声,不悦道:“你觉得孤在说大话?”

    “非也。”喻勉自然而然道:“储君如此,国之幸也。”

    季颂寰莫名有种被敬仰的长辈夸了的感觉,他摇了摇头,再次皱眉道:“…孤不是来同你探讨为君之道的。”

    喻勉抬眸道:“殿下,你不妨让陛下同九王爷见上一面。”

    “为何?”

    “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殿下以为陛下为何不肯见九王爷?不是不愿。”

    季颂寰恍然大悟:“而是不忍。”

    喻勉上下眼皮轻碰,同意了季颂寰的说法。

    季颂寰高兴了没一会儿,又为难道:“可是,父皇不肯见皇叔。”

    喻勉好整以暇道:“这便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季颂寰若有所思地望着喻勉,蓦地道:“你不是无名小卒。”

    喻勉望着季颂寰的眼神似笑非笑,他悠悠道:“那我是谁?”

    季颂寰凝眉注视着喻勉,这是左大人的帐子,他忽地想起关于左大人与太尉的只言片语,心中想起一声惊雷,他愕然出声:“喻勉!”

    脑袋瓜子也算好使,喻勉心中暗暗评价,就是反应慢了些。

    季颂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愣在原地,他呼吸急促,脑海中闪过他方才说过的所有话,有没有出格的?

    喻勉好心道:“殿下放心,微臣仍在昏睡,并不知道殿下来过此处。”

    季颂寰稍显迟疑,他不明所以道:“可你明明已经醒了,为何不能去替我小皇叔…”

    “殿下。”喻勉打断季颂寰,淡声道:“没有人在乎真相,朝堂之中以利为先。”

    季颂寰怔忡片刻,而后缓缓俯身作揖,沉声道:“先生良言,颂寰…受教。”

    喻勉注视着季颂寰离开的身影,暗忖,这孩子心思通彻,只是性子需得再磨上一磨。

    已经一个时辰了,喻勉百无聊赖地看向计时的沙漏,琢磨着左明非为何还不回来?

    不多时,帐子外传来脚步匆匆的声音,“主子!”凌乔一把掀开刚换上的帘幕,急吼吼道:“公子那边有消息了。”

    喻勉头也不地轻声训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凌乔顿了顿,然后道:“陛下叫公子过去,非是交付兵权,而是升任公子为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官居一品,身负教导太子之责,而无实权。

    喻勉无声地翘起唇角:“看来憬琛要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太傅了。”他泰然自若地翻着书,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还有一事…”凌乔急得抓耳挠腮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个…那个…”

    喻勉云淡风轻地掀过一页,道:“有事就说。”

    “陛下有意将八公主指婚给公子。”

    喻勉骤然抬眸,“什么?”他眸中黑云翻滚,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120章 小心眼

    凌乔急得抓耳挠腮:“皇帐那边都传开了, 陛下虽然还未下旨,却留了公子与八公主用午膳和晚膳,撮合之意显而易见, 主子, 这可如何是好?”

    喻勉脸色阴沉的厉害,他自然不信延光帝看不出他和左明非之间的事, 这件事暂且不提, 光是八公主这个人,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其一便是八公主曾嫁过人, 其二便是她曾经的夫家是叛臣陈氏。

    八公主季秉容,封号嘉献, 其生母为胡人,因此季秉容的样貌在一众公主中便显得尤为特别。

    外族女子为妃, 为替母族维持与大周的关系,素来柔顺体贴, 但是季秉容却不如其母安分守己,她才情斐然,自然也是心高气傲,她曾与宫中画师姚松两心相知,但先帝将她指给了碌碌无为的陈家二子。

    先帝故去后, 陈家伙同五王爷谋反,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季秉容的示意就不为人知了。

    事情后续就是陈家伏法,延光帝念及兄妹之情,强迫季秉容同陈二和离, 并将她囚禁于宫中,南下启阳时, 季秉容也在其中,只是近来不知为何延光帝又将她从启阳重新召回上京,现下看来,也是为了撮合她与左明非了。

    延光帝的所作所为愈发让人摸不透了,喻勉强压下自己东西被别人的惦记的不悦感,淡声开口:“更衣。”

    “醒来多时,也该去向陛下请安了。”

    喻勉刚掀开围帘就看到一人踏雪色而来,夕阳映照在左明非身上和雪色之上,顺便拉长了一切的影子,一瞬间,万物停缓下来,喧嚣似已不在,喻勉眼中只看得到一人。

    左明非望向喻勉,目光柔柔地落在喻勉身上,开口:“行之,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喻勉不动声色地放下掀开围帘的手,走到左明非身边,与他一同看向帐外的夕阳,他沉吟:“也即将下山了。”

    “无妨,还有月亮。”左明非含笑望着喻勉。

    喻勉眉梢微动,慢条斯理地说:“也还有你。”

    听到这句话,左明非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厚,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回应,喻勉就又开口:“你与嘉献公主,可还相谈甚欢?”

    左明非微顿,故作茫然地反问:“嘉献公主?是谁?”

    喻勉啧了声:“八公主。”

    “噢?”左明非慢吞吞地点了下头,随后抬眸幽怨道:“行之竟还记得八公主的封号?想当初你记我的表字都记了好久。”

    “……”喻勉不信左明非不记得八公主的封号,这分明是倒打一耙。

    最终,喻勉在戳穿左明非的小把戏和无视左明非的小狡辩之间,选择了解释自己为何会记得八公主的封号,他瞥了眼不远处的凌乔,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凌乔记得,他方才告诉我的,我也寻思了许久。”

    凌乔:“……”

    左明非的声音仿佛绕指春风一般,柔柔腻腻地缠着喻勉:“嗯…许久?行之寻思谁寻思了许久?”

    得了便宜还卖乖。

    左明非眼中的笑意分明带了揶揄,喻勉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而后揶揄回去:“自然是还未过门的左夫人。”

    “可他不是在这儿嘛。”左明非眼眸弯弯地凑近喻勉,像一只坏事得逞的小狐狸。

    喻勉反应过来,随后不紧不慢地强调:“我是姑爷。”

    左明非失声而笑,随后点头欣然应道:“好。”

    “所以,一夫一妻,属实是让左大人给玩明白了。”喻勉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他语气轻缓,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目带欣赏地看左明非又变了脸色。

    左明非屈指顶了顶眉心,看起来颇为无奈,但是语气轻柔:“兄长想知道什么不妨直问?”

    喻勉斜着左三问:“皇上为何会放你回来?莫非你答应他了?”

    左明非欣然颔首:“兄长果然聪明。”

    喻勉目光一凛,一字一顿地重复:“你答应他了?”

    左明非无辜道:“陛下下旨,我若不接,岂非是抗旨不遵?”

    “左三。”喻勉眉头拧成一团,他极具压迫性地前迈一步,脸色阴沉地盯着左明非:“你敢。”

    “敢什么?”左明非抬手落在喻勉腰间,却只是虚扶着,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这种似是而非的亲昵距离惹得喻勉十分烦躁,他干脆地踏灭这虚无,直接抵着左明非将人往后逼。

    左明非的后背直直地撞在一棵梨树上,不怎么疼,落了满头雪花,冰冰凉凉的,睫毛也被沾湿,他没忍住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喻勉同样满头雪色地闯入他的眼睛。

    残雪冰凉,人影冷肃。

    望着这相得益彰的画面,左明非缓缓勾起了唇角,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想要触碰喻勉眉上的雪珠,却半道被喻勉截住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树上。

    许是思索过一瞬,也许是不假思索,喻勉倾身吻了过去,一吻完毕,喻勉盯着左明非不知是被雪花沾湿还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他有些心软,但他仍旧严肃地望着左明非,等人自己承认错误。

    左明非舔了下有些破皮的下唇,直盯着喻勉,笑得顾盼生辉,还不知死活地又问一遍:“敢什么?”

    喻勉攥紧左明非的手腕,目光凉了几分。

    左明非轻呼:“疼啊…”

    “……”喻勉眸光凝滞,他下意识放松力度。

    左明非轻松地摆脱手腕的桎梏,他抬起手臂勾上喻勉的脖子,凑前在人唇上啄了一下,“行之待我真好。”

    喻勉蓦地发现,他拿左明非越来越没有办法了,这种脱离自己的控制的感觉…说不上来不好,但也绝对非喻勉想要,于是喻勉更加不高兴起来,他色厉内荏地威胁:“左三,你敢娶公主,我就敢当众抢亲。”

    左明非轻声笑了起来,他仍旧松垮地勾着喻勉的脖子,歪头笑问:“我几时说过我要娶公主?”

    喻勉眯了眯眼睛,“…不是接旨了?”

    左明非低头抵在喻勉肩头,闷声笑了起来,带着揶揄笑意的清朗声音在喻勉耳边响起:“我接的是陛下升任我为太子太傅的旨意。”

    喻勉呼吸微顿:“……”

    左明非抬头笑问:“行之以为是什么?”

    “……”喻勉不由分说地搂紧左明非,歪头再次亲上去。

    左三分明是在报复早上的事。

    喻勉心道左三的心眼真是越来越小了。

    可左三这计谋得逞,在喻勉面前忍不住晃动狐狸尾巴的模样,喻勉又分外喜欢。

    看吧,不受控制的事情又增加了一桩。

    两人耳鬓厮磨了会儿,直到天际彻底暗下来,喻勉拉着左明非回帐子,左明非环顾四周,说:“城内宅院明日就能清理出来,到时回到府内,你也能好好养伤。”

    喻勉不甚在意地回应:“不需要,我身体如何你不知道?”

    就非得在口头上占便宜,先前昏迷那么久,还说不需要养伤?

    左明非一边暗暗腹诽,一边顺着喻勉道:“行之就当陪我养伤吧。”

    喻勉绷紧后背,他追上左明非的脚步,拉着人上下打量:“你受伤了?伤哪儿了?几时伤到的?”

    左明非转身面对着喻勉,认真回答:“方才。”

    “方才?”喻勉打量着左明非行动自如的身体,目光有些怀疑起来。

    左明非扬起下巴,一本正经道:“你看。”

    喻勉看不出来,他眼神逐渐凝重起来,莫非是内伤?可也不太像,左明非的气息很流畅。

    左明非双手捧住喻勉的脸,“看不到吗?”他体贴地不断靠近,示意喻勉看过来。

    喻勉的目光逡巡在左明非脸上,最终定格在左明非下唇处的丁点破皮处,他抬手轻轻碰了碰,沉吟:“你说的不会是这个吧?”

    “嘶…很疼的。”左明非避开喻勉的指尖。

    喻勉低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一小块嫣红,道:“着实有些不太能看出来,要不我再给你咬一个?”

    左明非往后退了半步,含笑道:“…先谈正事吧。”

    倒是会适可而止。

    “好。”喻勉直截了当地问:“皇上真要你娶八公主?”

    左明非回答得也很直接:“虽未下旨,但约摸是这意思。”

    “那你娶吗?”

    “不。”

    喻勉点了下头:“嗯,那正事谈完了。”

    左明非有些始料不及:“……”

    顿了顿,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你不想知道前因后果吗?”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吗?

    他可是离开了大半天呢。

    “不。”喻勉残忍拒绝。

    左明非望着摆上的饭菜,略显兴致缺缺道:“我吃过了。”

    “知道,你同八公主一起吃的。”喻勉目光凉凉道:“可我还没吃。”

    左明非被噎了下,然后微笑道:“我陪你吃。” 他体贴地为喻勉夹了菜,不死心地又问:“你真的不想知道?”

    喻勉抬眸看向他,左明非那双漂亮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问嘛问嘛。

    喻勉的眼神温和下来,他抬手搭上左明非的手背。

    左明非清了下嗓子,等着喻勉发问。

    喻勉和声说:“不想,这是你的事,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他当然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比起来逗弄左三,公主的事可以往后稍一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