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归离
沈忆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烨……怎么会是云烨?
被梅叔收为弟子的既是云烨, 那云燃此刻又该在哪里?
梦里的一切还在继续。
少年沈忆寒笑着和云烨打了招呼,没有半分生分和拘谨,就好像他们并非第一次见面一样, 云烨大约从未见过如沈少主这般自来熟的同龄人,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始终只是怯生生的, 偶尔偷偷看他两眼,却并不特别亲近。
后来留在垂秀峰上的时日里,沈忆寒也只和他见过两面, 云烨仍是如先前那样, 礼貌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戒备和疏离,沈少宗主也就很有眼色不再继续靠近了。
只有一次发现云烨目光在他娘给他打的那长命锁上停了许久, 这东西远是样储物法器,里头空间虽不大,也和一般乾坤袋相当了,沈少宗主把它摘下来送给了对方, 然后没过几日,就跟着沈望霞回了琴鸥岛。
沈忆寒其实倒不太意外少年的自己没有和云烨发展出什么友情, 他虽不如师弟敏锐, 但对旁人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好感还是很清楚,一般也不会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他担心的是梦境中的阿燃现在在哪里。
如果阿燃和云烨同他一样, 在此梦中只是入梦旁观,无法自主,那一切的发展都应该与现实无异, 为什么被带到昆吾剑派拜师的会换了个人?
这起码说明, 即使阿燃和云烨不一定在梦中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梦境的走向并未完全被束缚住。
那怎么偏偏只有自己只能旁观?
这样下去, 他要怎么找到梦境的破绽,离开这里,又或者……如那个如梦前的声音告诉他的一样,找到什么答案?
什么天与人道、仙与魔道的平衡……他在真实世界中活了千岁,连自己身上那点事都未必尽然想清,何谈什么天人仙魔之间的平衡,这能是在一个梦中想清楚搞明白的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一个懒洋洋的小孩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不是梦啊。”
沈忆寒吓了一跳。
“谁?”
那声音无视了他的问题,只是在他脑海里继续道:“你首先要把自己当作梦里的自己,而不是只来看戏的过客,若不全情投入,怎么能入世?”
“可是……”自入梦之后,梦中十几年虽只是弹指一挥,但也已经很久没人和他说过话了,沈忆寒放弃了和这个声音计较对方的身份,反正他最近已经什么怪事都见过了,“这里本来就是假的啊,我若迷失在幻境之中,岂不丧失心智,再也出不去了?”
“你要是打算一直这么干看着,才是真准备过个八百辈子,也出不去。”那小孩道,“放心吧,此间天地只要一点本心仍存,你就算沉入其中,也不会迷失的,何况还有我帮你。”
“那么问题来了。”沈忆寒在识海中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我答应了小狐狸,能帮你就帮你,何况我之前早就帮过你,而且……能和天道对着干,我就高兴。”
沈忆寒听他所言猜测道:“你……莫非是幻元灵璧?”
“还算有救。”那小孩哼哼道,“没有笨的出汁,也不枉费我从前费心帮你。”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究竟要不要相信他的话,然而那小孩似乎发觉了他的踌躇,在他脑子里怒道:“你难道还怀疑我会害你不成?要不是我把天道准备干什么告诉你,你怎么可能跟你那相好的双宿双飞,真是忘恩负义!”
沈忆寒:“……”
他说先前帮过自己,原来是这件事……如果此璧即为彼璧,那幻元灵璧的确没有害他的必要,毕竟只要当初不给他托梦,他自己就会寿竭坐化了。
“好吧。”沈忆寒说,“不过,我能问一句吗,真的有天道存在?不会就是先前入梦时和我说话的那个吧?”
小孩道:“当然有,天道不仅存在,而且还会老糊涂,会被蒙骗,会因为世界的污浊而磨损,那只是他的千万个化身之一——”
沈忆寒“喔”了一声,冷不丁道:“那你和天道又是什么关系?”
“大概是我那糊涂的爹……”小孩先是飞快回答,又很快不满的嘟嘟哝哝,“问这么多干什么!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沈忆寒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为今当务之急,好像的确应该是先找到“答案”,离开这梦境。
接下来数日之中,他按照幻元灵璧所说的,尽量在脑海中摒弃了那种只是到此一游的想法,催眠自己就是这个梦里的沈忆寒。
果然没多久,沈忆寒就渐渐感觉到了变化——
这个世界好像在他眼中变得清晰鲜活了起来,从能自己控制着转转眼珠,到走路、抚琴,再到终于完全掌握了梦中这具身体的自主权。
一晃似乎又在梦中过去数年。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找他了。”幻元灵璧在他脑海中道,“先跟你打个招呼,入梦的四个人中,只有你还有从前的记忆,他们都是没有的。”
沈忆寒一惊:“你不怎么不早说?那我见阿燃还有什么用,也没办法和他商量怎么出去……”
幻元灵璧嗤笑道:“就算他还有外面的记忆,你们俩商量出花来,也商量不出去。”
“……”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看你饱受相思之苦,这才好心帮你,要不是有我,你也不可能还保留外头的记忆。”
沈忆寒本来想跟他杠两句,忽然意识到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入梦的有四个人?”
幻元灵璧:“……”
它说了吗……?
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
“所以,贺兰庭也在梦中?”
“都说了知道的太多没好处。”幻元灵璧无奈道,“让天道发现我在捣鬼,我也会倒霉的。”
沈忆寒道:“你再多偷偷告诉我一点,我保证不让他发现,”
幻元灵璧:“……”
无论沈忆寒怎么软磨硬泡,幻元灵璧这次果然都像蚌壳一样闭上了嘴,不再多吐露了。
沈忆寒只得怀着复杂的心情前往了长青剑宗。
他一个南海小宗的少主前来拜访,虽说长青剑宗肯定要接待,但还是不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听到云燃的名字是,那些剑宗弟子的表情就更复杂了。
“他早就已经不在我们剑宗门中了。”
沈忆寒闻言,心下不免咯噔了一声,难道梦中的阿燃也和云烨一样……离开长青剑宗,投入了洞神宫?
……不可能。
沈忆寒在心里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
绝对不可能。
沈忆寒很快就在几个长青剑宗外门洒扫弟子口中知道了云燃的下落。
“云师弟啊,你问那些内门弟子他的下落,他们肯定是没脸说的呀。”收了他十块灵石的洒扫弟子一边喜滋滋把灵石揣进怀里,一边压低声音道,“毕竟欺负了人家十年,换着花样的折辱,连基础的炼气口诀都不教给云师弟,结果在前年大比时,这一届内门弟子连筑基期以上的,都没一个胜过云师弟的,就这样还要污蔑师弟偷了剑谱,罚在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云师弟还没筑基,要不是丹宗的鹭真人来了,只怕腿也要跪废了。”
“鹭真人同经师兄、蔺师兄他们吵了一架后,后来就把云师弟领走了。”
洒扫弟子最后抱着扫帚道:“这些内门,镇日趾高气扬的,前年大比云师弟真是给我们外门弟子也狠狠出了一口气,只是也不知他是怎么只凭在广场上看师兄们早课,就学会咱们剑宗绝学的……又没有剑谱,那得看多久呀,得亏鹭真人是他的亲舅舅,才能为云师弟查明真相……”
洒扫弟子最后溜溜达达的走了,沈忆寒留在雪地里,半天没挪动步子。
长青丹宗与剑宗距离很近,他索性在剑宗递了拜贴,很快就得了回应。
这次来的巧也不巧,老宗主刚刚过世,云之鹭正在父亲操办白事,以为这位沈少宗主是前来吊唁父亲的,倒是对他颇为和颜悦色。
沈忆寒在云老宗主灵柩前拜香时,在回礼的云之鹭身后看到了和表妹并肩而立,一身孝服的少年云燃——
虽此时只不过十六七岁,他眉眼间却已落成几分清肃的冷意,甚至比沈忆寒记忆中那个在昆吾剑派学艺的云燃还要更冷些,没了那点丹砂,越发衬得少年整张脸明净如雪原一般,更失了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温度。
云之鹭见他盯着云燃呆呆看了许久,微笑着为两人引荐道:“沈公子,难道是见过小侄?”
沈忆寒这才回神,道:“不……不曾,只是今日乍见之下,十分面善。”
此话一出,不仅云之鹭愣了愣,连旁边的云盈也面露古怪之色,朝这位沈少宗主投来目光——
说她表哥看着面善的,这位少宗主倒是第一人。
云之鹭很快就收起了那一点不易察觉的讶色,转头对云燃说了句什么,云燃方才抬起眼睫,乌黑的眼瞳在沈忆寒身上淡淡一扫。
“幸会。”
第132章 归离
虽然早就从幻元灵璧那里知道, 阿燃不似他一般,带着幻境外的记忆,但真的被云燃用那种完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待的时候……
沈忆寒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肯定不是他的错觉……
梦境里这个阿燃, 似乎比当年的阿燃,还要不好接近。
沈忆寒在丹宗小住了近半月,见他不过两三回, 几乎都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偶遇”,对方偏偏还都冷淡无比的点头既走,大概是觉得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了, 叫他想要找点话题混个脸熟也难。
就连所有丹宗年轻一辈弟子都会参加的早课, 他蹲守了数日,也没见云燃来过一次。
走投无路, 他只得和阿燃那位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表妹打听消息。
“早课?”那位将来在修界不大好惹的玉阳子真人,这会儿还只是个眉眼中尚有几分稚气跳脱的少女,“表哥身子不好,现在入了冬了, 咱们山南虽然没雪,可清早也难免露重霜寒, 他一贯是不来的。”
沈忆寒闻言, 怔然了一会儿,实在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原因——
他认识的阿燃, 少年时在昆吾剑派的早课,一贯是寒暑不辍,从不耽误的, 别说长青丹宗所在的谷口山南常年绿郁葱翠, 就是雪积半身的昆吾剑派,天冷这种原因也不可能成为云燃练功的阻碍……
他的身子究竟是不好到了哪种地步?
云盈看出了他的疑惑, 想起了什么,两道剑眉倒竖,叉着腰恨恨道:“你也想不到表哥这般年纪,为甚么那样怕冷吧?都怪剑宗那些王八蛋!就算他们记恨姑姑姑父,不肯好好对他,那又为什么不早些把他送回来,我们丹宗又不是养不起他!”
她骂了半天,沈忆寒才终于找到了个间隙,问了云燃的住处。
“咦,你要拜访他么?”云盈有些讶然,但又很快想到什么,看着他欲言又止,“倒不是不能跟你说,只是……表哥从来不喜欢旁人去他那里,沈公子,你若是想与他结交,最好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她不说还好,既这么说了,沈忆寒反倒好奇为什么,更想去看看了。
*
云燃的住处,在远离丹宗主建筑群的一处瀑布边上,小院子看起来朴素的有点过了头,竹篱瓦舍,掩映在重重绿意之间,甚至都不太像修士居所。
沈忆寒本来是想光明正大拜访的,但真看到那座小院的时候,又忽然心中主意一变,从袖中乾坤袋里摸了张符纸出来。
明黄色的符纸被他夹在两指之中,随着几声念诵,无火而燃,化为青烟。
沈忆寒的身躯渐渐完全透明了下去,这才往前面那院子去了。
他进了小院,很负责任的又把院门关上,这才转过目光,打量起院中的情景——
不大的院落里开垦了几方小小的药圃,里头整齐的种着些沈忆寒叫不出名字的灵草花植,旁边叠着几层晾药的架子,明显常有人照顾的样子,整整齐齐的分门别类均匀的铺着草绿色的灵草根系。
一股清新微苦的药草味弥漫在这院子里,进了院中那唯一的一间主屋后,这药味更加重了几分。
沈忆寒越看越觉得惊讶——
这竟然是阿燃的房间。
屋中只有一张竹床,简单铺着被褥,除此以外就是整整占了两面墙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医书,竹制书桌上还摊着几本药草图鉴,浅黄宣纸上画过几笔,虽然落笔甚少,沈忆寒一眼之下,却也可透过那寥寥数笔看出一棵秀挺的不知名红蕊灵草的模样。
这个主屋干干净净,除了这些多到能将人淹没的医书之外,似乎再无他物,连几件换洗衣物也难见,大约是被主人收在了贴身的乾坤袋里。
沈忆寒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逡巡了数圈,忽然在床底看到了一小片阴影。
他心下稍动,蹲下身去看,却见那是个长长的木匣子。
匣子上并没有锁,只有一个结扣,“吧嗒”一声打开,里头躺着柄青钢长剑——
这柄剑平平无奇,既无雕刻的符文,也没有附着什么厉害禁制法术,看上去就是各门各派给入门的新弟子练功批量分发的那种,甚至这样的材质与凡人武师所用刀剑都没什么分别,连剑灵都不可能孕育。
这柄剑,甚至还不如装它的红木匣子像样些……
但……这是一柄剑,这却是小院里沈忆寒能发现的和真实的云燃唯一有点联系的东西。
屋外传来“吱呀”一声。
沈忆寒从怔愣里回神,将那匣子飞快的合上,推了回去。
好在来人没有立刻进主屋来,他的脚步似乎在院中顿了顿,过了一会,才打开了门。
沈忆寒躲在门边一个角落里,看着一身孝衣的少年云燃进了门来。
云燃脸上罩着一层寒霜似的冷气,连眉峰眼睫上好像都有一层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白雾,他进了门后,脚步飞快地走到书架前,从其中某层深处摸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一丸丹药塞进嘴里,速度快到沈忆寒几乎没看清那丹药长什么样。
服下这丸药后,那层笼罩在他面上的寒气才渐渐褪去了。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研了一会儿墨,将案上的图鉴翻了几页,提起笔继续在纸上描摹那株灵草的样子。
那株红蕊灵草在他笔下越发鲜艳动人,最后栩栩如生,仿佛上头结着的珠串似的小小果子也随时会透过纸页掉出来似的。
云燃垂着眸,捻笔蘸了墨,在旁边开始落下细密的字迹,渐渐铺满了一整页,又一整页。
天色渐渐黑下去时,云燃已经写了十几页,他搁笔整理了一下那十几页纸稿,最后走到房中蒲团前盘膝坐下,开始闭目运起功来。
沈忆寒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默默站着看了两个时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本来早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眼前的这个人即使没有幻境外的记忆,也还是阿燃,所以才这样大喇喇的进了他的居所。
可看了这么久,他忽然发现这个阿燃和他的阿燃是一个人,可也不是一个人,他们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人生经历,他实在不该这样鬼鬼祟祟潜入人家家中,又偷偷窥伺许久,这行为简直就……
既然一时半会还出不去,也许他应该在梦里……先和梦里这个阿燃重新认识一下。
沈忆寒按捺住心中那做贼一般的负罪感,正想着寻个机会离开此处,忽然不远处蒲团上的云燃眉间又浮现出了那团白雾一般的霜气,他面色变得惨白一片,忽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沈忆寒一惊,本能的足尖一动——
他差点就要冲上去了,还好临了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赶忙又停住了脚。
云燃胸膛急促的起伏了一下,雪白的孝服衣襟前被染红了一片,他却浑然不顾,抬起头看向沈忆寒的方向。
沈忆寒心下一沉,暗叫不妙,要是现在让梦境中的阿燃发现了自己,只怕什么好好结识都只能是做梦了。
梦境中的他这会已经筑基几年了,而云燃不过炼气七八层的样子,按理说……他应该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自己的。
他屏住了呼吸,仍然一动不动,假装自己也是一个书架。
果然云燃顿了顿后,片刻后就又低下了头,双手结印吐纳运功起来,似乎在疗伤。
然而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大约半柱香后,云燃睁开眼来,脸色仍然惨白如纸,那笼罩着他面门的白雾也并未散去。
他扶了扶桌角,似乎是想站起身来,却踉跄了一下,忽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沈忆寒这次再没法假装自己只是一个书架了,他只踟躇了片刻,最后还是两步上前,把云燃扶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探了探云燃的呼吸,被他吐出来冰寒刺骨的气息激的几乎打了个激灵——
这样冷,怎么能是一个活人的呼吸?他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睫羽紧闭,白气笼罩着他的面庞,把他衬得像是一尊雪雕,沈忆寒发现他的牙关在轻轻地打战,手脚也在微微发抖。
他是在冷吗?
沈忆寒动作飞快的把旁边原本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扯散,他本来纳闷如今的阿燃、一个修士——而且不是自己这样贪懒爱睡的修士,为什么房里会有被褥?现在却忽然好像有了答案。
他把被褥盖在阿燃身上,却没有觉得他有好些,心急如焚间,忽然想起方才那瓶丹药,站起身来在书柜前刚才阿燃取药那一层翻了翻,果然找到了它,倒了一粒出来回到床前喂云燃服下。
这一粒药服下,果然见效,云燃面上笼罩的寒气立时褪去了些,但仍不曾尽数褪完,沈忆寒感觉到他不再打战了,心下这才稍稍放下。
似乎药力不够……但是否需要再吃一丸,他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就他所见,云燃一日之间已经用药两次,是药三分毒,这药也不知道吃多了有没有什么害处。
沈忆寒想来想去,觉得唯有一个法子,最为稳妥。
既然是冷的,那让真元灵力在他周身经脉运转起来,或许就能暖和些。
沈忆寒坐在床边,拉起云燃的手,正打算注入真元,然而才一触及到云燃脉门,自己真元遭遇的那内腑触感,却险些将他冻的跳了起来。
沈忆寒猛地收回了手,他猝无防备,这会梦中的修为也不过筑基中期前后,一下子没反映过来,半天才从那种彻骨的冰寒浸透识海般的冷里抽离。
第二次有了防备,他准备了许久,才握着云燃的手将真元汇入他的脉门——
饶是如此,他也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忍耐力,才没将那一点真元收回来。
真元在云燃周身经脉中运转一周后,终于汇抵丹田,却在接触的那一刻,沈忆寒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至阴至寒的侵蚀,那种冷是难以想象的,像是最锐利的冰峰剖开后刺入还在流血的伤口,寒冷与疼痛交织,叫人分不清究竟哪个更难忍耐。
他被刺伤一般迅速收回了真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阿燃的丹田……怎么会是这样?
榻上的云燃却仍然那样安静的闭着眼,流动的白雾衬得他的眉眼如雪峰白峦般美丽。
不……这一定不仅仅是从小到大,总被在雪中罚跪那么简单。
沈忆寒闭目定了定神,暂时将杂念从脑海中抛出,又一次握住了少年的脉门,渡入真元。
……
一夜无风无雨。
云燃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的被褥盖的不太整齐,但却有人很细心的把每一个可能进风的口都替他掖上了。
房中陈设几乎一切如常,就好像这里仍然如从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一般,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来过。
他坐起身来,目光垂下,在身上穿着的中衣上顿了顿,然后侧目看见了枕边那件叠好的孝服——
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第133章 归离
接下来在丹宗客居的小半年里, 沈忆寒都没有再刻意接近过云燃。
除了云盈之外,没人对此觉得奇怪,毕竟在长青谷丹宗弟子们眼里, 云燃只是云氏族中一位性情孤僻的表公子,像沈少宗主这样人品样貌家世无一不拔尖的同辈,多得是人想和他交朋友, 他实在不必非要从中挑一块最难啃的骨头。
而且看起来,沈少宗主确实也和他们盈儿师姐更亲近——
“就只是寒症,没有别的毛病?”
云盈被他再三的确认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见沈忆寒神色认真, 一时也踟躇了几分,道:“是呀, 没听说表哥还有什么毛病,寒症是他在剑宗那边总是跪雪,自小里落下的,父亲说等到筑基以后洗经伐髓就能好了, 怎么,沈公子, 你可是觉得表哥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吗?”
沈忆寒默然片刻, 道:“没什么,只是听闻两年前剑宗大比时, 表公子是剑宗年轻一辈的魁首,如今看他来了丹宗以后,从不用剑……所以有些好奇, 以为他身体有什么不妥。”
云盈似乎愣了愣, 思忖片刻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只是我也不知为什么,原先表哥刚来时,偶尔还在早课上与我们一同练剑,后来他的寒症越发严重,既不来上早课,也不见他使剑,不过父亲对我说,表哥在丹道上亦很有天分,兴许他是觉得学我们丹宗的技艺也没什么不好吧。”
这倒也说得过去,沈忆寒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云盈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探究而又促狭的意味深长:“沈公子,你既然对表哥这样上心,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沈忆寒正在心中想,看来云盈和她父亲的确对阿燃身体的情况并不知晓,阿燃不喜别人到他的住处,应该也是为了对舅舅隐瞒此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还是说,阿燃认为这件事若让他舅舅知道了,会有什么麻烦?若是他猜的那样……那么他继续留在长青丹宗,也查不出什么了,只是,如果现在就走,他却又担心——
“沈公子?”
沈忆寒被唤回神,抬头看向云盈:“盈儿姑娘,怎么了?”
云盈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可真奇怪。”
沈忆寒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虽说妙音宗与长青丹宗从前不是没有书面交情,但是自己一个小辈,从前从没和云老宗主有什么交集的,忽然上门吊唁,一住就是几个月,虽然修士四处漂泊、天地为家是常事……但是他的行为确实很难不让人纳闷。
沈忆寒刚开始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个幻境,做事自然也就随心所欲,直到近来才渐渐有了几分偶尔会把这梦境错当成真实的恍惚感。
“冒昧来贵宗叨扰多日,的确是打扰的有些久了。”他拱手抱拳,“明日沈某便会启程回南海去,承蒙这些日子云姑娘与贵宗招待,我稍晚些就去和云宗主辞别。”
云盈一愣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等下,你怎么就要走了,你不是还没……”
……
不远处,抱着两卷书册的少年从药堂出来,恰好看到那头绿兰花藤下的俊美青年和少女。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师弟,见他驻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了那头郎才女貌的一男一女。
“师兄可是也觉得,那位沈少宗主和盈儿师姐十分般配?”小师弟凑近了狗狗祟祟的小声道,“这些日子门中可传遍啦,都说沈少宗主是看上了咱们师姐才赖着不走呢,听说夫人看他也很满意,照我说,这丈母娘看女婿,可不就……”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师兄已经收回目光,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走吧。”
小师弟撇了撇嘴,还以为云师兄忽然转性,也沾了些人气,对这些八卦感兴趣了呢。
“唉!师兄你等等我!”
……
辞别过后,沈忆寒直接回了南海,挑了几件趁手的法器,又带了一捆杀伤力够强的高阶符咒,以最快的速度又杀回了长青谷。
只是这次是剑宗,不是丹宗。
蔺无忧觉得自己最近喝凉水都塞牙,要不怎么他只是下山采买个物资,也能遇上魔修。
南境太平已久,魔修都被隔绝在北域,偶尔出现个小猫两三只,通常也都还没怎么扑腾起来就被闻讯赶来的玄门弟子们按死在了摇篮里,南境的玄修和魔修完全处在一种僧多肉少的境地里,想要斩妖除魔闯出一番名号,也得看轮不轮得到自己。
蔺无忧迄今为止遇上过最丧心病狂的魔修,也只是能吓唬吓唬凡人这种程度的,从没想过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一个会这样对待他的魔修——
“你师尊难道没教过你,魔修也好,魔物也好,都不会专门等到你理好剑穗以后再动手吗?”
那魔修声音极其温和好听,脸上带着面纱,而且还是那种能够隔绝灵识探查的面纱,言语间已经啪的把一张咒符贴在他脑门上。
蔺无忧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贯穿全身,他惨叫一声,手脚同时痉挛起来,倒在地面上,模样像一只扭曲的虫。
“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立刻实话实说,否则就多吃一刻苦头,如果你敢骗我……”
“你可以试试,我能不能发现,如果我发现了,你又有没有好果子吃。”魔修轻轻一笑,“未来是未知的,一切都可以尝试,但我的耐心很有限。”
“啊……呃……你问……你问……”
“你们在云燃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蔺无忧抬起头来,在剧痛之间仍然露出了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很快就被钻心的疼痛又击溃了。
“是……穿……穿雪髓……”
“穿雪髓……”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这三个字,“从哪里来的这东西,有什么影响,怎么解除?”
“是……是经程弄来的,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是他的丹田……经脉被寒气侵蚀……运转真元……就会……就会加重,解除……有药方……”
“药方在哪?”
蔺无忧惨叫一声,痛晕了过去。
沈忆寒在他脑门上又补了一张符纸,双倍的疼痛立刻让这位长青剑宗的高徒又惨叫着醒来了。
沈忆寒重复:“给我药方。”
“我没有……没有药方……只有……只有经……经程有……”
“这我可不管,你要么找来药方,要么继续贴着。”他把蔺无忧乾坤袋里的传讯玉简扔在他被按在地上的脸颊旁边,“想办法吧,蔺公子。”
……
沈忆寒拿着药方,把被洗掉了记忆的蔺无忧随地一扔后,脑海里传来了幻元灵璧惆怅的声音。
“我本来以为你会需要我帮忙……你确定你真的还没找到答案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很像会毫不犹豫的把屁股放在魔修那边的样子。”
“方式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沈忆寒面不改色的在那张药方上飞快的扫过,“不代表我的任何选择和想法……而且你选我,不就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搅局的人吗?”
“……”
幻元灵璧识相的沉默了。
他发现他当初就不该露面,这人实在太敏锐,不过梦境中二十几年时间,就能把他的意图和想法摸得透透的。
“二十几年对人而言,已经是很长的时间尺度了。”
幻元灵璧:“……”
“我又没说话,你为什么又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他恼羞成怒的说,“我可是真正的天道之子,你不能这样拿捏我。”
沈忆寒冷笑一声:“你顶多是天道逆子。”
幻元灵璧:“……”
竟然没有办法反驳是怎么回事……
“这上面的灵草灵植,我有一大半都没见过。”沈忆寒思索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有的忙了。”
幻元灵璧哼道:“跟我说干什么,我这个天道逆子也帮不了你什么。”
沈忆寒:“……我只是顺便想跟你说,你刚才那个说法可能不对,关于‘答案’,我觉得你爹想要的不是天或人,仙或魔……这样非黑即白的答案,平衡在人的世界里,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没有那样简单。”
幻元灵璧似乎想了一会,最后放弃的一叹道:“你们人修真是麻烦,偏偏做一个好天道,又不得不学会平衡人与其他族类的关系。”
沈忆寒道:“慢慢来嘛,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你看你爹,从前会,现在不是也一样又老糊涂了。”
“有道理哦!”幻元灵璧又高兴了起来,“难怪每一界的天道都要选出使者,从你们身上,确实能学到很多。”
沈忆寒感觉又从他这漏勺似的嘴里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假装没听到,径自回了琴鸥岛。
接下来这段日子里,他白天满南境乱飞找灵草,入了夜就回到长青丹宗。
“其实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意义。” 幻元灵璧说,“虽然一开始是我告诉你要入世才能找到答案的,但你现在好像有点太投入了,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意义就是我不想。”沈忆寒一边第不知道多少次引导着真元在陷入沉睡的云燃经脉中轮转过一个周天,一边在识海里和这小屁孩闲扯,“我不想他痛苦,是梦也好,幻境也好,我都不想,反正现在也没有答案的线索,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这倒也是。”幻元灵璧说,“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果讲了的话,又有点在梦境里帮你作弊的嫌疑……所以我有一些犹豫。”
“你难道没有打算帮我作弊吗?”
“……”
正在此刻,夜色里幽暗的房间中,风声一动。
沈忆寒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他吓了一跳,垂目就对上了一双倒映着窗外皎白月光的乌黑眸子。
“我是想说……”幻元灵璧在他脑海里道,“其实他一直醒着。”
沈忆寒:“……”
你就不能早说吗??
第134章 归离
云燃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这个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知道他每到入夜,就会悄悄潜入自己房中,帮他度过那些原本彻骨冰寒的夜晚, 他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也能感觉到那些进入他身体的真元有多么小心翼翼——
初时,他在脑海中默默把所有门中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 终于找到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选,但在心中出现那人模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 从前更是素昧谋面……
他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他远远看见那人和表妹说话时, 那样脉脉含情的、浅笑着的眉眼,更觉得自己是弄错了。
若是对表妹, 沈少宗主的行径似乎还有迹可循,可若是他……何必如此?
后来那位沈少宗主离开了长青谷,可那个人入了夜,还是每天都来。
他从一开始的困惑, 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再到后来……每到入夜, 等着他的不再是对即将到来的折磨和痛苦的疲惫, 而是一些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晰察觉到的细微感情。
那人似乎不厌其烦,不知疲倦的整夜整夜运转真元为他驱寒。
他在夜里渐渐不会痛苦的整宿整宿都昏迷着失去感知了, 偶尔有时,也能浅眠半晌。
再到后来,无边无尽漫漫长夜里……他的梦境中, 似乎都是那个人指尖的温度。
他开始渐渐不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了, 那个人总是坐在床边,只是指尖扣着他的脉门……
很远很远。
他身上的气息总是只似有若无的拂过一瞬, 若他想要捕捉住它们,偏偏又消散无踪。
……
他渐渐能在夜里不为穿雪髓控制了,但在偶尔月霞半洒清辉照入窗槛时,云燃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分明他就坐在那里——
隐身咒。
他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猜到了答案。
为什么……?
既然不想被自己知道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接近他?
“为什么?”少年人的声音有一点微哑,穿透了黑暗中原本的寂静,“为什么救我……你是谁?”
沈忆寒脑海空白了几秒,本能的就想抽回手,少年苍白却又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分明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幽暗的月色里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却那么灼热,一瞬不错,仿佛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轮廓。
居然要这样……见第一面吗?
沈忆寒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垂眸道被他抓住的手腕上,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抓痛我了。”
云燃动作微微一顿,半晌之后,他五指下的力度松了一些。
沈忆寒也在这一瞬间,立刻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把手从他掌心里拽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然后就被人什么落荒而逃似的重重合上了。
*
“虽然知道你是因为还没准备好这么见他。”幻元灵璧在他脑海里幽幽道,“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干,还挺气人的。”
沈忆寒:“……”
他刚才跑了以后,其实也短暂的后悔了一下下,但怂都怂完了,再后悔也没用了——
说来也真奇怪……分明经历不同,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了,而且幻境中这个分明才十几岁,刚才抓住他的那一瞬间,给人的压迫感居然和外面那个差不多。
“比起做为一个日日偷偷溜进他家的不速之客被他认识,我觉得还是以后等别的机会再熟悉更好。”沈忆寒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醒的。”
幻元灵璧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已经清醒了快一个月了。”
“……”
这次会读心的轮到了幻元灵璧,大约是察觉到沈忆寒的沉默十分不妙,赶忙在他脑海里解释道:“虽然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你入梦是来寻找答案的,如果什么都作弊,还怎么找到答案呢!”
沈忆寒道:“那你主要是起到一个和我闲聊的作用吗?”
“……”
“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幻元灵璧道,“和我闲聊也是你在此间体悟的一部分呢,说不定聊着聊着,你就……”
沈忆寒懒得再理它,御剑飞回了南海。
梦境之中时光如梭,弹指一过又是三年。
这三年他寻遍南境,除了寻找那张药方上的十几味灵草外,还了解到了关于那种在阿燃身上的穿雪髓,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意如其名,和噬魂种一样,都是魔修琢磨出来害人的,只是一个吞噬的是修士灵智,一个伤害的的却是修士的丹田经脉,且比起发作起来几乎无知无觉的噬魂种,穿雪髓的折磨细碎漫长,更难以忍受,每到入夜或是被植入此物者运转灵力时,它便会发动。
穿雪髓发动时,遍体经络如遭霜蚀,阴极寒极,天明日出后又会好转。
这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毁了一个修士而生,不如说它是为了折磨人而生,除了发作的时候,平日看起来几乎与寻常修士无异。
短期来看,似乎无损根基,但时日一旦长久,就说不准会怎么样了。
这倒是很符合沈忆寒对长青剑宗那些人的认识,他们不敢真的毁了云燃,却又能想出这种阴损办法折磨他,虽然看起来不会伤及根基,但是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发作,自然也就无法修炼、无法练剑,长此下来,修为进境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云宗主若是知道这事,只怕免不了丹剑两宗又要大大闹上一场,但即便闹了,亦于事无补,想要祛除这穿雪髓,仍然千难万难。
单单那张药方上的十六味灵草,要弄到其中任何一味,就都不是易事。
他花了三年,才找齐前十五味,其中最后一味,沈忆寒翻书找到它的时候,发现正是当日在云燃房间中,见他画在纸上的那一株。
看来阿燃多半也已知道,自己身上的寒症如何可解了。
这一味灵草,叫作业火香君,只长在妖兽业火麒麟巢穴之中。
业火麒麟这种妖兽,沈忆寒早闻其名,却从没真正见过,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在幻境之外,大概两百多岁的时候,似乎听人提起,说曾见它在东海出没。
按照时间算来,那只麒麟现在应该刚刚出生不多久。
这种等级的妖兽,即便只是幼年体,也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能轻易对付的,但此刻的沈忆寒,毕竟并不真的是幻境中原来那个、二十多岁如假包换的沈少宗主,他受了些小伤,但最后还是把那株鲜艳的火红色灵草带回来了。
沈忆寒将十六味灵草一起装在了乾坤袋里。
既然阿燃不愿意他舅舅知道这件事,他也就不必经云宗主之手转交此物给他。
沈忆寒干脆故技重施,趁夜去了一趟长青丹宗。
进门前,他先停步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下屋里的呼吸,确认那呼吸声均匀浅淡,的确睡着了,才进了门去,动作极轻的把那个小小的袋子留在了桌上。
临走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就着月光,看了看床上那人陷入沉睡后的安静眉眼。
三年过去,云燃眉眼间已脱去少年稚气,与沈忆寒记忆中本来的他更重合了几分,但却又仍有些细微的不同——
他筑基了,虽然体内穿雪髓未除……竟仍是筑基了,大约也正是因此,洗经伐髓虽然对穿雪髓无用,但只要身体里的真元凝厚起来,总还是能对寒气抵御一二。
沈忆寒脚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在他床前停步,两指轻叩在云燃脉门上,汇入真元,直到笼罩在他面门的那层白雾渐渐淡去,这才将手收回衣袖中,悄没声息的合上门离开了。
房门关上,屋中幽暗一片。
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声——
仍然无法平复下去。
*
梦境之中时光飞逝。
这几年间发生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沈忆寒后来在某次下山游历时,遇上一处村落为妖兽所害,大约是机缘巧合,他在除妖时与云燃巧遇,两人一道退敌,颇经险境,虽先前他们二人便早已在丹宗有过照面,但这次方才算是真正结识为友。
与此同时,昆吾山脉之中,登阳剑传承现世,震动修界,不仅引得数以万记剑派弟子抢破头相争,连南境其他剑修,也不免有心思浮动者,想着乔装易容,混进去碰碰运气。
人人都好奇这传承最后花落谁家,结果却叫人大跌眼镜——
天通峰卢剑主膝下公子卢榕。
沈忆寒听得这个消息时,倒不太意外,因为他记忆之中当年若没有阿燃,卢榕背后有其父相助,这传承便是他的,只是如今幻境之中,没有阿燃,也有云烨,难道他不曾去争么?
他既然留意,便去打听了一下,若不打听还好,这么一打听下来,才知原来在传承中卢榕与云烨相争,那卢榕仗着身上有许多父亲赐下的法宝,竟然将云烨伤得不轻。
梅今为此事和天通峰颇理论了一番,但形势比人强,最后也没理论出个什么结果,反倒吃了一鼻子灰。
沈忆寒虽知这一切不过只是幻境,但听闻梅今正在为了膝下弟子四处筹寻丹药时,终究还是不忍心,叫门中弟子以沈老宗主的名义送了不少药过去。
他本以为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便也告终了,毕竟云烨虽不得登阳剑传承,继续继承慈恩剑衣钵,也无甚不好,比起旁的普通执事、洒扫弟子们,他已经是师出有门,将来成为十七剑中一剑传人,即便不是登阳剑,原也不算辱没。
岂知数年之后,此事竟又有变。
修界玄门数宗,每十年一度在瀚海秘境举办一场大比,各派炼气七层以上弟子皆能参加,各凭本事在秘境之中获取灵筹,最后以筹数为据,选出当年大比魁首。
当年这场大比,沈忆寒因惫懒,自然是没去,但这次是在梦境中,既要寻找答案,难免要经历些与从前不同之事,考虑到这点,他这次便去了,恰好云燃、云盈兄妹俩也并不缺席,沈忆寒与云盈一拍即合,干脆就三人结伴而行。
云燃身上穿雪髓如今已经祛除了,此事除了天知地知云燃知,大概也就只有沈忆寒还知,但他面上当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的——
没了穿雪髓,云燃修为可用突飞猛进形容,此时已经逼近筑基后期,云盈亦是不差,也已筑基,三人结伴而行,两个有说有笑,一个闷不做声杵在旁边,虽模样古怪了些,也俱是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偶尔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妖物,也大都被沈忆寒漫不经心的随手收拾了,甚至都轮不上云燃云盈兄妹二人动手,比起旁的进入秘境后如临大敌的弟子,这三人倒似是来郊游的。
沈忆寒丝毫未觉这样参加秘境大比有何不妥,云盈目光却愈发崇拜,进入秘境后短短数日间,称呼已经从“沈少宗主”“沈公子”飞速进化到了“沈大哥”。
她叽叽喳喳东问一嘴,西问一嘴,没个停歇时候,沈忆寒也并未露出不耐之色,始终只是笑着回答。
大约是终于察觉云燃已经近半日一句话没说,上次开口还是从一处成精的妖藤中穿过,叫他们“小心”的时候,云盈看了看云燃,纳闷道:“表哥,我听父亲说,你和沈大哥自上次在宛庄除妖遇到后,这些时日来私交甚好,怎么这一路上,你半句都不搭理沈大哥?”
她话音才落,前头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凄厉惨叫。
沈忆寒听见这个声音,不知怎的略觉耳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是谁。
云燃道:“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第135章 归离
那发出惨叫声的少年, 说巧不巧——
正是在几年前才刚得到了登阳剑传承的天通剑主之子卢榕。
当日在秘境中发生的事,基本可以概括为,结伴而行的一众昆吾弟子走了霉运, 不知怎么居然遇上了整个秘境中最难缠的妖兽食妹灵……
且不是一只,是一群。
这种妖兽形貌上头似虎,身似狼, 足似豺,有雌而无雄,孤雌即可繁殖, 幼体通常双生而出, 先出生的若能将后出生的吃掉,则可成活, 否则便会夭折在幼体时,故而得名食妹。
一头成年食妹灵,实力便可与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相当,这群昆吾弟子, 却不知怎么竟在秘境中遇上了一群。
卢榕信心满满,要在师弟师妹们面前出个风头, 但也知道此兽凶残, 所以打算先用迷沸散迷晕几个,然后再逐个击破。
他想的很好, 可惜计划出了问题,他带在身上的迷沸散竟然失了药力,没有奏效。
卢榕被一群凶残的食妹灵群起而攻之, 几乎被撕碎, 就这么成了它们的盘中餐,不明不白的丢了小命。
那几个昆吾剑派弟子, 好在遇见了沈忆寒、云燃、云盈三人,否则可以想见也是和卢榕一样的下场。
此事一出,瀚海秘境大比,彻底宣告中途紧急结束。
死了的这个,不仅是昆吾剑派一位剑主膝下独子,更是大名鼎鼎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已经很出乎沈忆寒意料,谁知后续竟然更加离奇。
天通剑主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咬死害死他儿子的,除了那些检察瀚海秘境妖兽密度的修士外,还另有其人。
他找上的是垂秀峰,要梅今交出云烨,给儿子偿命。
这事连远在长青丹宗的云之鹭都惊动了,千里迢迢赶去给云烨求情,最后以昆吾剑派将云烨罚入思过崖禁闭三年告终。
沈忆寒事后仔细一想,以他对云烨的了解,几年前卢榕夺走登阳剑传承,又那般重伤于他,以幻境外那个云烨的性情,一定是记恨在心睚眦必报的;但幻境里这个云烨,又自小拜入垂秀峰门下,得了梅叔教导,心性按理来说该当不同,可昆吾剑派既然将他关了禁闭……
那便是说,这处置梅叔最后也认可了,可见并非没有凭据。
他心下一动,在识海中对幻元灵璧道:“入梦的既有四人,那最后找到答案的也有可能是云烨……甚至贺兰庭,如果那样……我和阿燃会怎么样?”
幻元灵璧似乎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这也是我第一次经历一界‘道’之更替,或许你们会活着,或许你们会被与自己‘答案’相反的道所吞噬,湮灭于此梦之中。”
沈忆寒对这个答案,倒是不太意外。
他思忖了一会儿问:“你说的吞噬和湮灭,能再具体一点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识海中安静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又响起那个小孩的声音,“你还记得一开始,我和‘他’都告诉过你,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作是梦吗?”
沈忆寒道:“记得……但我知道,这就是梦。”
幻元灵璧没有反驳他,只是继续道:“无论它是不是梦,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和现实一样,都会磨损你……也就是说,你会被这个梦所损耗,我说的吞噬和湮灭就是这个意思——一旦你在这个梦中被损耗太过,遗失本心,就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了,因为……你要记得,答案一定是与你的本心相——”
识海中幻元灵璧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沈忆寒愣了愣,在识海中道:“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没有人回答他。
“喂……逆子?”
还是没有。
沈忆寒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妙的预感,从袖中掏出了那一面铜镜似的小小灵璧,却发现原本光滑的璧身上,此刻已经寸寸皲裂……
一如当初琴鸥岛静室中,那半块给他带来未来之梦的灵璧。
逆子这是……消失了?
沈忆寒在心中比对这次和那次的相同共通之处。
已知逆子是天道之中分裂出的一部分……那么,天道假借阵石之身,将他们拖入此梦之中,逆子作为天道的一部分,应该也并没有具体的形貌躯体,这两块幻元灵璧,就是它借以和自己建立联系的媒介。
逆子曾经提过,在幻境之中不能够太肆意的帮他作弊,理由是可能被天道发现……是不是也正因此,方才逆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才被天道发现了?
他的指腹在碎裂的璧身上轻轻抚过,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也罢……看来接下来的这个梦中的答案,要他自己寻找了。
*
梦里天地,眨眼又去三十载。
这日沈忆寒在居室之中练功,沈老宗主忽然神色沉重的从门外疾步而来。
“你收拾一番,与我前往昆吾剑派。”
沈忆寒见他这样,心下一沉,知道外祖父如此必有要事。
的确有要事——
梅今死了。
准确的说,是梦境之中的梅今死了。
沈家祖孙二人赶到时,垂秀峰上一片狼藉。
主持大局的是昆吾剑派上一代的莫掌门,此时尚且还不是楚玉洲。
莫掌门见他们到来,神色沉重的拱手问礼后,立刻捧来一物,递给给沈老宗主看过,却是半截断剑。
他面色惭愧:“此事原是本门家丑,论理不该叨扰沈老宗主,只是老宗主与梅师弟是至交好友,想来应该了解师弟身边之物,我与诸位同门都不认得这半柄断剑,但此物的确是师弟罹难时,身边留下最可疑之物,凶手或许正与此物相关,这才想起请老宗主前来看一看,是否认得?”
沈望霞看了看那断剑,面色冷沉如水,道:“阿今那徒弟呢?”
其实不止沈老宗主看见那半柄断剑时神情不妙——
沈忆寒也好不到哪去。
那半柄材质上佳、纹样简雅秀致的断剑,和幻境外……阿燃的蘅芜一模一样。
但它不是蘅芜。
或许今日此剑崩断于此,也正是因为,它不是蘅芜。
莫掌门道:“云烨那孩子十几日前就下山去了,怎么,老宗主可是看出有什么不妥吗?”
“下山?那这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望霞沉声道,“此剑铸剑材料极为难得,阿今寻了数百年,才得这么一块,收得云烨为徒后,耗费十数年,为他铸作本命灵剑,数月前方才出炉,此剑既断于此,阿今身死,他必脱不了干系!”
众修士闻言,俱十分震惊。
“可……可他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阿今半年前曾在信中与我提起,云烨性情与慈恩剑义不合,他有意再择一徒,以继慈恩剑传承。”沈老宗主言及此处,神色终于从几分憎愤逐渐转为黯然,最后长叹了一声,“想必正是因此,此子方动了杀心,莫掌门若是想验证我所言是否有假,只看阿今眉心之中剑种是否还在,便可知道了。”
莫掌门闻言,果然立刻进了垂秀峰主居去查验——
结果没有办法意外,梅今尸身仍在,剑道种子却不翼而飞。
云烨弑师叛门,夺走剑道种子,昆吾剑派又断一脉传承,一时震动修界。
若在刚刚进入梦境不久时,沈忆寒或许不会管此事,但自当日幻元灵璧告诉他那番话便消失后,他才真正开始彻底不再将此界当作梦境。
若他不知道云烨去了哪里也罢,既然他知道,便不会再置身事外。
沈忆寒动身前,去了一趟长青丹宗,将此事对云燃和盘托出。
“我此行前往北域,会诛杀云烨。”他顿了顿,“他毕竟是你的同胞兄长,你我既是好友,我想……此事或许该叫你知道。”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他背弃师门,弑灭恩师,你要杀他,并无不妥。”
确实,以云烨所作所为,即便是手足至亲,也无法替他辨白。
沈忆寒于是起身道:“好,既然如此,我即刻便动身。”
他来去匆匆,不待云燃再说什么,已经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了门外。
*
白河之北。
自杀了梅今逃离昆吾剑派后,云烨心知在南境仙府中必然贴满了昆吾剑派通缉自己的布告,若他一朝不慎露出真容被人认出,只怕就会万劫不复。
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已经只有北域了。
至于抵达北域后,究竟以后要怎么样,刚开始云烨心中并无明确的方向,但他也心知肚明,一旦跨过白河,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慈恩剑的剑道传承如今已经在他的识海之中,他也不可能再成为将来的慈恩剑主了。
但他不在乎。
没有名头又怎么样,他要的只是其中剑道绝学的奥妙。
无论将来是仙是魔,他只是坚信自己能走出自己的路。
至于那些曾经欺辱、轻蔑过他的人,都会为此一一付出代价。
云烨在灵墟附近的一座小城中安顿了下来,以猎杀妖兽换取资源,短短数月之间,已对北域六宗的形势,有了大致的了解。
如今的六宗中,为首的是以阵法堪舆之术作为镇派绝学的青司羽楼,其次是以炼尸为学的洞神宫,采补之道为学的合欢岭,然后是北域三大世家。
青司羽楼看似实力最高,但羽楼虽为魔道大宗,本质却和南境一些小宗门无异,门中大权皆掌握在创立了羽楼的司氏一族手中,加入其中,即便能在普通弟子中拔得头筹,将来无论如何却也终要低司氏族人一头,更何况这一代青司羽楼出了个少年天才,将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轮到一个外人掌权的。
洞神宫则不然。
那位老宫主虽然当初也是从父亲手中继承了宫主之位,但他膝下无子无女,收得几个徒弟,也没听见什么特别出众的,若是能拜他为师,云烨有自信一定能成为其中最让他青睐的那个。
即生此意,他在城中售卖妖兽内丹,一来二去,很快搭上了个为洞神宫外门采买的渔夫。
他颇费一番力气,终于走通了此人的门路,央他在三日后将自己引荐给洞神宫外门一位堂主。
就在云烨觉得一切都在变好,正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在三日后让那位堂主将自己收入外门的时候。
他人生之中真正的厄运,好像终于到来了。
厄运起始于那日黄昏之后荒野中的一声幽远笛音。
这笛音出现在妖兽百出的姑妄山和灵墟交界地上,如此凶险的地方,他的笛音中却干干净净,不带分毫灵力。
这般反常,更让云烨意识到来者不善。
他几乎是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但饶是如此,仍找不到那笛音传来的方向。
这诡异的笛声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却又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云烨徒劳的握着剑想抵抗什么,却可笑的连分辨敌人究竟在哪里也做不到,七窍之中汩汩不断的流下血来,心神大乱间,依稀看见面前忽然出现了敌人的身影。
他如猛释赦般,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一剑刺出,却觉得下手处软绵一片,那个身影竟然以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如同从前千次百次一般,躲过了他的剑锋。
人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连面目也可辨——
梅今两指夹住他的剑刃,轻轻一弹便将其拨开,望着他温柔笑道:“烨儿,慈恩剑可不是这样使的。”
云烨不可置信,双目之中满是赤红细密的血丝:“师……师尊,你怎么……”
然而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了什么,盯着那头的梅今,哑声道:“不……不对,你不是他,你……”
梅今却仿若未闻般,还在对他喋喋不休:“烨儿,你这些日子剑心不宁,师尊都看在眼里,我知你因与登阳剑传承擦肩而过难过,但事情既已过去,登阳剑与你无缘,咱们也该看开一些,至于那卢榕在传承之中故意伤你之事,你放心……师尊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云烨死死的盯着他,喉结滚动,半晌却恨声道:“……你骗人。”
你根本奈何不了那对父子,你也没办法替我讨回公道。
眼前的梅今仍是如同听不见他的话一般,还在滔滔不绝。
云烨不愿再听,愤起一剑又穿中那人影的左肩,这次那个“梅今”果然吃痛的闷哼一声,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看向他,眼中全是震惊、不解……还有浓浓的失望。
“烨儿,便是有再多的恩怨,当年也都已了结了,事情过去这样多年,你何至于如此算计,非要他的性命?从前你们年少气盛在传承中起了争执不假,可他当时亦无取你性命的意思,你怎么能这般狠毒……以你如此心性,怎能修习得了我慈恩剑?”
云烨似发狂般,又是一剑刺在梅今胸中,怒吼道:“那是因为我命大!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的到离开传承,若不是我命大,如何活到今天,你是我的师尊,不是他的!你不帮我报仇便罢,反替外人说话,天下可有你这样做师尊的?!”
他一连数剑刺进梅今胸膛,看着梅今又一次倒在自己剑下,云烨只觉得胸中快意无比,他顶着流血的七窍望着剑峰下软绵绵的梅今,先是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又忽然由笑转之为泣。
他当啷一声将手中剑扔到了地下,在梅今尸身边跪下,将他的肩膀转过,将那张曾经无数次在寒夜里哄着自己入睡的面庞转了过来。
云烨望着那张紧闭双眼的脸,怔然片刻,他停止了哭泣,血液混杂着泪水干涸在他的脸上,他神情茫然的喃喃道:“师尊……你醒过来,不要吓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你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传人,是你说要让我做你的传人的,是你说我是你见过最有天赋的弟子,你怎么能不要我……”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闷痛,喉间的腥甜按也按不住的往外涌。
他想把手中那仍然温热的尸身抱入自己怀中,怀里的梅今却忽然化为一抹青烟,就此消散了。
“噗嗤”一声。
云烨低头看去,只见锐利的剑尖自他的心口贯穿而出。
那柄剑很快就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去,就好像让它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都是一种玷污一般。
云烨倒在地上,眼中被污血侵染,他努力的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楚那个居高临下的人影究竟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四肢百骸的力量在渐渐流逝。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那人说到这里,顿了顿,“还好,他没有你这样的徒儿。”
第136章 归离
沈忆寒将云烨的尸身带回了昆吾剑派, 莫掌门得知此事后,亲自赶来了知客峰,看到云烨七窍流血的死不瞑目的尸身时, 仍是惊了一惊,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我派在南境各处仙府中都张贴了布告,仍未寻到此贼下落, 不知沈少宗主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北域。”沈忆寒并没解释自己是怎么杀了云烨的,“本该是贵派家事,晚辈机缘巧合下遇见此人, 这才越俎代庖, 如今将尸身带回昆吾剑派,也算对贵派有个交代。”
“这……”莫掌门讶然失语片刻, 又见他只身一人,风尘仆仆,“沈少宗主是独自前往北域的?”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先惊讶还是先道谢,半晌才长叹一声:“昆吾剑派谢过沈少宗主这番相助, 如此……也免慈恩剑落于此贼之手,却要被他用来为祸人间了。”
沈忆寒道:“莫掌门不必言谢, 慈恩剑剑道种子如今还在云烨眉心之中, 半日之内,应当便会溃散, 想必莫掌门自会为慈恩剑寻到一个真正合格的传人,沈某只有一个请求……希望贵派不要将云烨尸身留在垂秀峰,以免扰了梅叔泉下清净。”
“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沈忆寒拱手道, “沈某就告辞了。”
语罢便自知客峰前的广场上御剑离去。
莫掌门看着那道身影化作雪青色遁光消失在天幕之中, 抱掌在身前摇了摇头叹道。
“沈望霞可真算是得了个好孙儿。”
*
时光飞逝。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刚开始沈忆寒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 似乎和外面没什么区别,后来他开始把这一切当作真实,又觉得它实在太快。
快到他还没做好准备,即便已经一次又一次的想办法延长了母亲、爹爹的寿数,还是要面对和接受他们的离开,还是要眼睁睁看着外祖父步入天人五衰之境。
即便只是梦中,生死之数,亦非人力所能左右。
沈忆寒又一次,如记忆中那样,一个一个的送走了他们,最后跪在灵前,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这里真的是梦吗?
倘若是真的梦……娘亲、爹爹、外祖父,为什么在梦中……你们也不能多陪陪我呢?
入梦数百年,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点疲惫。
这次他没有再勉力维持清醒,干脆放任自己在沈望霞灵柩前喝得大醉一场。
“光阴百代……过路人……忘却……忘却我是梦中身……”
他斜倚在桌脚旁,迷糊了一会儿,本能的伸手想要去捞方才放下的酒坛,却捞了个空。
沈忆寒不死心的又捞了一次,这次酒坛没捞到,却抓住一只剑茧分明五指修长的大手。
“沈濯,你醉了。”
沈忆寒眯了眯眼,努力看清眼前的人,半晌才将他认了出来,微红的俊朗面容上露出笑意来,松开了方才抓住云燃手腕的那只手,两手一起捧住他的脸,凑近上来——
那双柳叶似的弯弯眼睛此刻眼角带着一点薄红,像是透了水雾的桃花瓣,正在一瞬不错的看着他。
那眼神云燃从未在他身上见过——那样带着恋慕的、亲昵的、充满脉脉情意的。
他的声音轻柔的像是一片云朵,忽然被风吹过,拂过他的耳畔。
“阿燃,你来啦。”
云燃喉结微动,在触及他的眼神时,却被烫着一般飞快的侧过了双眸。
“沈濯,你醉了……”
似乎强调什么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
沈忆寒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那样看着他,那眼神缱绻至极,就仿佛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眼前人,于他而言,便已感到满足。
他可以就这样看着他,然后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若他肯将这样的眼神当作风月场上的武器,不知要坏了多少仙子女君的修行道行。
云燃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沈忆寒捧着他脸的那两只手掰开:“这里是你外祖父的灵堂,你喝醉了,现在该回去休息。”
“好,那你抱我回去。”
沈忆寒笑吟吟的看着他说。
于是那两只刚被掰开的手,又顺理成章的缠上了云燃的颈侧。
“……”
云燃只能任他这样揽住脖子,把沈忆寒打横抱了起来,回了住处。
刚一进了那院子,沈忆寒又道:“我想沐浴……”
云燃脚步顿了顿,最终却还是没有在院落里两泓灵泉前停留,径自进了房中。
沈忆寒被他忽视,不满道:“我说……我想沐浴,你为什么不理我。”
云燃把他放在床上,弯下腰替他脱鞋。
“等你睡醒,醒了酒再沐浴不迟。”
“不沐浴怎么睡觉……”那醉鬼如是道,“而且……你不是在么……”
他语及此处,一把抓住云燃衣襟,把他扯近——
云燃没料到他会忽然来这么一下,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失去平衡跌在沈忆寒身上,还好他反应足够快,这才险险伸手撑在了沈忆寒颈侧。
两张脸近在咫尺,近到云燃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流——一下一下小扇子似的朝他扑了过来,那呼吸中夹杂着醇厚的酒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浅香,那香气似乎是某种花的气味……
究竟是什么花,云燃却无法分辨。
沈忆寒又开始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了,但这次……云燃似乎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强迫自己从这满是沈忆寒气息的柔软床帏之中离开。
他放弃似的任由沈忆寒将他拉入软红之中,又抽掉了他后脑的乌木簪子。
两人躯体交缠着,一如沈忆寒最熟悉的那样,他搂着云燃的脖子,绯红的脸上笑意吟吟:“还是说……你不想帮我沐浴,是想做别的事……”
云燃看着他,声音低低的,却答非所问。
“你……在看谁?”
沈忆寒闻言怔愣了片刻,一团浆糊似的只会依据本能行事的脑子此刻因这短短一句话有些宕机。
这样的反应让云燃更加印证了心中那个猜测——
是啊,他们只是朋友,沈濯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从前百年,他从未如此,若不是将他错认他人……他怎会如此?
他们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这数百年来……他不是未曾泄露过心意,沈濯或许察觉了……或许没有,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沈濯只愿意和自己是朋友,所以不愿被他认出就是当年月夜里那个人,所以总是极有分寸感的从不越界……也从不许他越界。
云燃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即便他猜得到沈濯之所以待他不同旁人有所原因,即便他早已认清自己或许只能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可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他在沈忆寒的眼中,清晰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也卑劣的因为那个影子,分到了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爱意。
那只手已经顺着衣襟的缝隙钻了进来,云燃轻|喘一声,那句想说的话在唇齿间千回百转,却还是没有说出去——
你看看,我是谁。
他想,或许今日喝醉的不是沈濯,而是自己,酒的确是好东西,无论什么时候,自暴自弃的最快途径,总是放任自己醉一场。
但是世事何其弄人。
沈忆寒意识朦胧中,感觉身上那人柔软如缎的黑发散落在自己颈侧,他被挠的脖颈有些痒,心里却在这时有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不对……阿燃从不将发髻散下,即便是他们欢|好时也是如此……这不是他。
这是在梦里,他喝醉了,竟将梦中的阿燃认成了梦境之外的……他的阿燃。
他的瞳孔缩了缩,一把将帐中人推开,呼吸急促的顿住,哑声道:“等……等一下……”
云燃被他猝不及防推开,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缓缓抬眸,恰对上沈忆寒明显已经恢复了清明,却又夹杂着些愧疚无措的眼睛。
于是梦醒了,酒也醒了。
云燃闭了闭目,强迫自己平复呼吸,缓缓自帐中起身。
“你既酒醒,我先回去了。”
沈忆寒怔怔看着那抹青色衣角飞快消失在门外,到最后也没出言留下他。
*
后来梦中发生的一切,似乎和从前沈忆寒经历过的并无太大不同,他还是沈宗主,云燃也还是云真人。
沈忆寒修行的比梦境外勤勉些,突破的快些,不再受寿数之限所扰,也不再是游历时云燃的拖累——
他们仍旧是好友,同行千年,历经险劫,诛灭妖魔无数,成了齐名修界的琴剑双尊,人无不敬。
梦中的修界玄魔修士之间,仍是爆发了大小数次冲突,只是这次却不曾有贺氏灭门之祸,也没有玄门诸派合剿洞神宫了。
饶是如此,沈忆寒和云燃每每参与其中,玄门各派便大胜而归,他们二人也就声名更盛。
十数次下来后,梦里的修界渐渐不再有南北界域之分,因为无论哪里都很难再见到魔物魔修踪迹,一时九州太平,四海清宴。
玄修们终于到了无魔物可除,也无魔修可讨的境地,于是都各自琢磨起新的人生命题,沉迷旁门闲道的沉迷,热衷勾心斗角的便勾心斗角,修界逐渐呈现出了新的气象。
但沈忆寒却并不关心。
他仍旧每一天都在找那个“答案”,又好像每天都没找到什么答案,他的修为越来越高,高到身边的人几乎都在一个个的离开他,先是陆师伯,后来是常师弟、子徐……门中他认得认不得的后辈弟子。
这梦中早已没了云烨,没了洞神宫,没了魔修,什么都没有。
几千年实在太长,他成了旁人口中的沈老前辈,似乎距离飞升也只有一步之遥,但从前的记忆却渐渐变得模糊。
他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镜中人停留在少年时的模样,确觉得其实这副骸骨中的自己,早已经垂垂老矣。
从前的一切,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梦——
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有片刻的恍惚,心下想,从前的一切……从前的一切,那是什么?
为什么忽然一下子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即便飞升不了,如此度过一生,历经数千载沧海桑田变更,似乎亦没什么不好。
但也是在这一年,梦中的一切忽然变了。
灵墟巨渊的封印崩裂了,渊下数以千万计的魔物奔涌而出,刚开始还只是北域,后来渐渐到了南境,再后来满世界都是魔物,各种各样可怖的、狂喜的、咯咯怪笑的、凶残的、强大的魔物,连南海也不例外。
生灵涂炭。
各门各派的修士都在南逃,云燃亦带着一众云氏后人、丹宗弟子前往南海。
如今修界最强的两大战力聚集在琴鸥岛,合力保护幸存的修士和凡人,琴鸥岛渐渐成了这一方辽阔天地之间对人族而言唯一安全的地方。
但尽管如此,日复一日的望着海面上冒出无边无际的各种水行魔物,沈忆寒还是渐渐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保护自己很容易,但是要保护这整座岛上所有的人族却很难,战线拉的太久,沈忆寒开始担心自己寿数将至的那一天,这岛上无数的修士、凡人,孩子、对那些海潮一般无边无尽的魔物毫无抵抗之力的人,他们应该怎么办?
魔物仍在狂热的朝着琴鸥岛海岸上涌来。
这次攻上海岸的高阶魔格外难缠,其中有一条龙形魔,遍体青鳞,虽然那只是一双龙的眼睛,沈忆寒却觉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浓烈的恨意——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鸾鸳笛音稍缓,青龙喷出卷天的龙炎,怒吼着朝他冲来。
即便他已经第一时间躲避,仍被那龙炎波及,半边手臂顷刻间化为无有,连灰烬也不剩。
生死只在一限,天地之间却忽在此刻响起了第二条龙的龙吟声。
那是一条黑龙,沈忆寒看着又觉得很眼熟,除了眼熟之外,不知怎么的,他的鼻头居然有一点发酸。
究竟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青一黑两条玄龙,竟然就在海岸边斗起法来,海潮冲天而起,天幕下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数不清的水行魔物在这间隙间趁机又爬上了海岸,沈忆寒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为了不让黑龙被围攻,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聚集灵力,让那被龙炎吞噬的半边手臂再生。
不知为什么,几乎想也没想,他竟本能将那条黑龙认作了盟友——
他不能让黑龙这时还要分心,应对这些水行魔物的围攻。
黑龙跃上海岸,长吻吐焰,和那条青龙在海岸边越斗越凶。
渐渐地,那条青龙落了下风,所吐出的龙炎也不如刚开始那般灼烈了,黑龙在层云之间一个摆尾,直直将没来得及防备的青龙抽的落入海中,掀起喧天的巨浪。
两条玄龙一条落入海面,一条钻入海面,不多久后,黑龙叼着已经彻底软下去不能动弹的半截龙尸自海面上破浪而出。
沈忆寒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疾步冲到岸边。
那条黑龙将青龙的尸身抛至岸边,似乎已经用尽全部的力气——
玄龙地撼山摇般落在原本洁白的沙滩上,他身上数不清的大小伤口,却将海水和砂砾都染得血红一片。
沈忆寒全身真元耗尽,双腿无力的朝着它奔去,却跌在卷着血色细沙的海浪中,最后膝行过去,抱着那无力垂下的巨大龙吻,哑着嗓子嘶声叫道:“阿燃——”
阿燃……阿燃,他知道那是阿燃。
龙吻之中不断喷出血来,最后乌光一闪,留在他怀里的只有遍体鳞伤的云燃。
一朵七瓣玄莲的幻影,若隐若现出现在云燃面前,沈忆寒认得这个,因为外祖父天人五衰离世在他面前时,也是如此。
沈忆寒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倒豆子一般倒下去,他现在通体真元枯竭,要为云燃疗伤,首先得恢复灵力……
没错,他得保持冷静,恢复灵力,才能救阿燃。
但云燃却伸出手,拽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沈濯……不必了。”云燃满面污血,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凤目费力的撑起,正静静的看着他,“即便没有今日,你我的寿数也已将近……我其实很高兴,能在你之前离开……”
沈忆寒甩开他的手,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眼眶里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落下,怒道:“你说什么!你不会死,我有办法救你,我说了我有……我有……”
……可他知道,他没有。
沈忆寒揽着云燃的肩,失声痛哭。
“对不起……”云燃还在说话,声音很低,可却很坚定,仿佛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魔化的事……没有告诉你,我有一点怕……怕吓到你……也怕你不喜欢……觉得我是个怪物。”
沈忆寒抱着他不住的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你不会怕我,真好……沈濯,这样就够了………”
“不,不……不够!不够!不够!”
沈忆寒一连说了三个不够,可是看着眼前的云燃,他又说不出,究竟怎样才算是够。
云燃拉住他的手,把他反抱回了自己怀里,云燃像是要把他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这个怀抱紧到沈忆寒都感觉到疼痛,他却还是更紧更紧的回应了他。
“我知道……我其实知道……”云燃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呼吸拍打着他耳后柔软的皮肤,“我其实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你不愿意告诉我……可我就是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不同,你不肯接受我……也是因为他……”
“其实我恨过他……可后来又觉得……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若没有他,你便不会……”
沈忆寒听在耳里,却觉得茫然——
阿燃在说什么……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自己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却又好像不懂了?
阿燃说……他不肯接受他,是因为“他”……
哪个“他”?
对啊,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接受阿燃呢?
数千年来,他分明知道,他分明感觉得到阿燃对他的爱意,可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呢?
这念头甫一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也随之出现了。
这个影子一出现,就立刻被沈忆寒抓住——
他想起来了……他不能接受阿燃,是因为他有一个真正的爱人……这个阿燃不是他……他们毕竟是不同的……
他为什么会有阿燃之外的爱人?这怎么可能……
脑海里乱成一团,这纷杂而来,乱麻似的思绪,似乎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整体,一个清晰了然的事实。
“沈濯……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云燃的声音越来越小,纤长的睫羽渐渐缓慢的阖上,“我其实……一直……一直记得你的话,只是……从前我没有明白……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从前我总是恨……恨你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恨自己不能爱你……”
“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原来长生……即为爱人……这样看着你数千年……怎么不算爱你……你没有心魔……不似我会这么……这么快……天人五衰……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生……理当先于爱……”
沈忆寒却好像被一道晴空之下的鸣雷击中,他呆呆的看着云燃,脑海里浮现出当年某个时刻自己曾经理所应当、心生欢喜、脱口而出的话——
[能够长久存留的,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浊相伴,阴阳互生。]
[世间万物,不该非黑即白,不该只有是或非,不该只被一种形态束缚,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爱,同样如此。]
[生的意志一定就要与爱和感受相悖吗?并非如此。]
[我只是因为我爹,才自然而然以为是这样,然而这其中本来并无联系,自然不该互斥,生也可以爱,爱也可以生,人该向生,不该向死。]
[生与爱若要分先后,生理当应先于爱,因为无生则无爱——于你而言,大道和你对我的感情,亦然如此。]
[修士求长生,正是向生到极处的表现。]
[爱让人变化,恨却让人恒久不变。]
[对修士而言,生与爱之间的平衡,人欲与天道之间的平衡,正如阴阳、清浊之间的平衡,我辈修士修道、修心,岂非正修得是这其中的平衡?]
……
这些,一字一字,本是他曾经向阿燃剖开的道心,可这数千年来,他却竟然险些将他们遗失在岁月长河之间。
其实寻找答案,根本不必耗费数千年——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自己的答案进入此界之中的。
但……梦中的阿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连他自己……尚且已经几乎忘却,可他却一字一字,记得清清楚楚。
一直寻找答案的又何止自己一个人,是他们一起找到了答案。
云燃已经闭上了双眼,他仍在喃喃自语,声音既轻又浅,像是一个一触即溃的梦境。
“沈濯……我现在好像比从前……又多了解了你一点。”
沈忆寒本来应该干涸的双眼竟然还是没有办法停止分泌泪水,但他却浑然不顾,只是颤抖着把两片唇贴在云燃额头上,一字一字对他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以为你不是他……我竟然这么蠢……”
“你就是他……你从来都是他,你就是我唯一的那个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