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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不许拖他下水

    不知什么时候,雨雪霏霏变成了簌簌吹落的雪沫子。街巷中只有寥寥几个留守的马夫蜷缩在铺着厚厚的毡摊的马车上打瞌睡。突兀的呼唤声划破了寂静的夜,他们纷纷探头张望。

    张良回眸,朦胧的夜色与灯火的微光勾勒出英英玉立的修长人影,夜风送来一缕浅淡的兰草香气,雍容矜雅的韩公子非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过来。

    “见过公子非。”张良迎上去,大大方方地行礼,“相请不如偶遇,我就住在附近,走,去认个门,以后常来常往。”

    他丝毫不遮掩跟韩公子非是旧相识,那些隐藏在附近盯梢的暗卫将事情报上去,秦王政反倒不会起疑。再说了,张良也确实没有太出格的行为。打探消息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兄长张温在做,他从不过问。至于张温逃走以后,韩国又安排了什么新的暗探接手这些事,张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张良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再参与到任何有可能牵连表兄获罪的事情当中。他特意寻过来,就是因为发现萱姬有异常行为,想私下里给表兄提个醒。然而来得不是时候,秦王政和尉缭也在,这两位耳目众多,一个比一个难缠,有些话只能换个时间再说。

    在故乡,每逢雨雪天气,道路是非常泥泞难走的。这里却完全不同——整座八卦城的地面上都铺着雕花地砖。不仅花纹美观,还能防滑。马车行驶在上边十分平稳。

    镐池乡也不是那种普通乡镇的规模,城池宏伟,灯火密集,璀璨犹如天上繁星。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韩国的都城新郑。而且道路修得更加平整宽阔,官道能并行十六辆马车,一个方向八辆。

    韩非感到意外:“家家户户都点灯,都有牛圈,此地富庶呀。”从未听说镐池乡也是名门望族的聚居之地?

    张良也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本地的豆油物美价廉,寻常百姓家也用得起。居民参与清扫街道、植树种花、开荒之类的活动,就能领取铜灯、农具、布帛、鸡蛋等奖品。购买耕牛,官府还给补贴一半的费用,日子确实过得比别处宽裕许多。”

    预计到明年这时候,整个咸阳县,至少七成的百姓都能达到这个水平。

    还有一些超级贫困的人家,就连镐池君也束手无策,因为扶都扶不起来——先前镐池君自掏腰包,给所有贫困户都发了小树苗和小猪崽,让他们养大了换钱。结果只有一部分贫困户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还有一部分贫困户直接把小猪崽炖了吃肉,果树苗、葡萄藤整片干死在院子里。然后厚颜无耻的去官府闹事,要求再领两头小猪崽。气得镐池君让衙役把他们都轰出去。

    当时,镐池君感叹说:这种人心穷,过分关注眼前的利益,没有长远规划。除非他自己改变心态、突破认知,不然就是坐拥万贯家财,他也守不住。

    张良居住的宅子,地势偏高,位于八卦城的中心地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韩非在暖阁之中坐定。先前巷子口光线昏暗,看不出什么,此刻室内灯火映照,但见张良长高了不少,气色明显比一年前好了许多,唇红齿白,发如鸦羽。室内的摆设既精致美观又非常实用,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可见镐池君对张良这位表弟很不错。

    韩非略微踌躇,还是问:“存韩的事,不知、镐池君的、的立场如何?”韩王安打算向秦王政称臣,只求让韩国作为秦国的附属国保留下来。韩非此番入秦,肩负着谈判的重任。他略微紧张,又开始犯口吃的毛病,心中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张良在故乡的日子,远不如现在好过。他不应该扰乱故人之子难得的顺遂安宁的生活。

    张良最烦那些至今还在做梦,妄想成为秦王政的藩臣保全地位的投降派,简直没救了。他果断表态:“不知道。也别指望我替你们试探表兄。”

    韩非苦笑,“那咱们、不谈这些。你母亲、一切安好,张温已经平安抵达新郑,被提拔为骑都尉。无须挂怀。”

    张良心中嘀咕:母亲和弟弟自然安好,只不过母亲的新家,没有我的立锥之地。至于张氏家族,确实不需要担心,借用表兄的话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非是混得不像从前那般光鲜亮丽、有排面。比一般的人家还是要强得多。

    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谢谢,只要你们不拖表兄下水,我就不挂怀。”

    张良又一字一顿地强调一遍:“不许拖他下水!”

    随着酒气发散,赵琨全身都热乎乎的。他挥退了侍从,仰面躺在花厅的软榻上,吹着窗口的微风,感觉凉快了,才闭上眼睛。

    尚未褪尽的眩晕中,有一只微凉的手在他晕乎乎的脑门上贴了片刻。他陡然睁眼,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目光凌厉了一瞬。

    伯高猝不及防,腕间被他捏了一圈红印,也不躲,而是柔声说:“喝碗醒酒汤,去卧房睡吧。在这里吹风,明儿又要头疼。”

    赵琨盯着伯高瞅了许久,似乎终于认出他是谁,缓缓松开手,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喂着醒酒汤。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子毫不设防的信赖,一脸傻笑,“你回来啦。”

    学室放假了——授衣假。就是天气转冷,让学生回家制备御寒的衣物。

    伯高有些庆幸镐池君这副模样没被外人撞见过。周遭虎狼环伺,镐池君其实是只小白鸽的秘密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在那些门客的面前还是要保持权威,才好管理他们。

    第102章 是他拒捕,我才……

    赵琨喝了半碗醒酒汤,又歪歪斜斜地赖在榻上,“学室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伯高把他扶起来坐好,体贴入微地冲了蜂蜜水喂到他的唇边,“今年秋天的乡射礼,公子婴拿了第一名。前不久朝廷的赏金拨下来了,他不要,让补贴给那些家境贫寒的同窗,在学室很得人心。镐池君还记得杨樛吧,就是原先的滈水亭亭长,现任廷尉左监。他弟弟杨茂与我同席读书,陪公子婴逃课去玩,被大鹅啄了,怒偷一枚鹅蛋,揣在怀中,结果在淳于先生的课上孵出一只小鹅。淳于先生非说是小鸭子,闹了一个笑话,从那以后,他经常点名让杨茂回答问题,答不上来就拿戒尺敲头。”

    浅黄色绒毛的小鹅,确实跟小鸭子有几分相似。淳于越四体不勤,讲究“君子远庖厨”,一副自家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做派,分不清也正常。学室中的学生虽说都是官吏的子侄,但家中贫寒的小吏也不少,有些清水衙门,可不就是穷的叮当响。

    东汉末年的太尉乔玄,历任高官,三公他都当过,据说家无余财,死后连下葬的钱都凑不齐。

    赵琨捶着腿笑,“我听说君子六艺礼、乐、书、射、御、数中,除了射艺,其他都是伯高第一。”不过,这也不奇怪——伯高学东西一向比较快,姿态又谦卑,大多数人都愿意指点一二。赵琨请了博士周青臣教过他文化课,还亲自教了不少东西。伯高自个儿也勤奋上进,经常向各位先生请教,也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的机会。

    伯高罕见地腼腆低头,耳朵尖微微泛红,轻柔地侍奉赵琨洗漱更衣,“我只不过是截长续短,持勤补拙,万幸没有辜负镐池君的提携。张小郎君才是天纵奇才。”

    赵琨正色道:“我把阿良送到隗先生那里,就是怕他年纪小,被人夸得太骄傲,松懈下来荒废了学业,不要当面夸他,虽然他确实天赋异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伯高拿了小剪子剪灯芯,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提出他和终黎未希望早日成亲的事。神经紧绷,等待着赵琨的宣判,甚至忘了呼吸。

    谁知过了半晌,屋内静悄悄一片,赵琨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已经睡着了。

    期间,秦王政不放心,过来瞧了一眼。发现赵琨已经换上寝衣,正闭目安静地躺在床上,伯高灌了水上乐园出品的“汤婆子”给他暖脚,又替他盖上被子。

    看见秦王政,伯高顺手掖了掖被角,才起身行礼。

    像是自然而然的习惯性动作,伺候人的本事依然无人能及。秦王政暗暗好笑,单手在伯高的肩头轻轻一按,将他按回了原位,示意免除一切礼仪,不必惊动赵琨,压低声音说:“替寡人好好照看小叔父。”今日这蒸馏酒十分香醇,后劲确实大,他也有些轻飘薰然的感觉。

    赵琨其实是装睡,他不希望终黎未提前出嫁,但具体怎么安排,还要先问过终黎未的意思再做决定,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酣然入睡。

    第二天,他从卧房的床上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微明,身侧有轻微的鼾声,是伯高坐在地上,手臂趴着床沿睡着了。这场景他并不陌生,以前每次他饮酒,伯高都会守在床前,怎么说也不愿意离开,就算下狠心赶出去,仍然会立在门外不肯走远。

    后来赵琨询问伯高才知道,伯高小时候在隐宫,有一位姓阎的老宦官对他颇为照顾,虽然老宦官早已失势,但他在隐宫经营多年,颇有人脉。每次伯高挨罚,就来送点吃的,送些药,有时候甚至会庇护伯高免受责罚。

    可惜好景不长,姓阎的老宦官赴宴,被亲朋好友灌了五斤关中有名的白薄酒,当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着没什么事,只说头有点晕,今日要早些睡,结果第二天被宫人发现没起床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

    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身体健康状况不太好的人,醉酒确实有些危险。

    赵琨清楚伯高的心病,也就不再撵人,每次饮酒,便默许伯高搬一张小榻睡在旁边。不过兰泽院的小阁楼,卧房里只有一张床,赵琨昨晚稀里糊涂就睡着了,没顾上旁人。伯高竟然也没给自个儿搞一张卧榻休息,可能是怕吵到他。

    赵琨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地穿衣,连灯都没点,伯高还是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自然地俯下身替赵琨穿靴子,“昨夜大王前来探视,见镐池君已经睡下,就不曾惊动。”

    伯高一如既往地恭顺体贴,其实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必再这样服侍赵琨。

    赵琨拽了一下床帐一侧垂下来的彩色绳子。

    绳子的另一头通向外间,系着一串铜铃铛。随着铃声叮咚,等候多时的岁安领着几名小宦官鱼贯而入,他们分别捧着盥盆、牙刷、漱杯、香汤、面巾等洗漱用具。

    然后,尴尬的事发生了,只见伯高一个人围着赵琨转,动作轻盈,行云流水一般收放自如。其他人完全插不上手,一个个无措地站着。

    气氛渐渐诡异。

    先前也确实只有伯高侍奉镐池君的起居,后来嘛,新招的小宦官技术不够,就用人数来弥补,一来二去,又增加了不少内侍的岗位。

    赵琨迟疑了一下,说:“伯高,你难得回来一趟,过来陪我说话,一会儿一同吃早餐。这些事,让他们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岁安也很不错,做事厚道,尽心尽力。只是不像伯高那般擅长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多多少少差点意思。不过,各有各的好。春兰秋菊,各有可观之处。

    伯高手上的动作不停,替赵琨将衣襟抚平拉展,才坐在下首的席子上,捡些从学室听来的奇闻异事给他讲。

    不多时,张良也来了,这孩子顶着黑眼圈进了屋。他也在放授衣假,加上冬至的假期,能连休将近一个月。

    赵琨翻出昨天晚上套来的玩具,连着外包装递给张良,笑道:“打开瞧瞧。”

    张良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只长方形的雕花木盒子,拆开红绸外封,里边是一把精巧的小弹弓。咸阳、长安的孩童,无论贫富,都爱用弹弓打鸟玩儿。为此,秦国还特意制定了动物保护法:每年春天的二月,禁止猎杀雏鸟。因为很多鸟类都捕食虫子,对农业生产有益。春二月是它们的繁殖高峰期。

    张良捧着小弹弓:“这是生辰礼物吗?”

    再过几天,就是张良十岁的生日。

    赵琨摇头:“不是,生辰另外有惊喜。先不告诉你。”

    张良小时候家教严格,还没玩过弹弓,新鲜得很,当场就推开窗,从赵琨的棋盒里随手拈出一枚白子,当弹子弹射窗外的竹叶。

    赵琨后知后觉:“上回跟甘兄对弈,还没分出胜负,棋子居然不够用了,我还纳闷,没想到是你小子拿去了。家贼难防!”

    张良没射中,小声狡辩:“不是偷拿。王上让我教公子扶苏算数,当时表兄也在场的,我就随手抓了两把棋子,谁知扶苏将棋子带走了,而且养成习惯每天都要数棋子,他现在能从一数到五十,每次数完就把棋子装走,我又不好找他要。”

    赵琨走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瞄准。这回射中了竹叶,不知惊到了谁家的大狸子,喵唔一声窜出去,跑得没影了。

    棋子已经不全,手谈的时候用不了,干脆都拿给张良当弹子玩。

    早餐就在水上乐园的免费早餐区吃,赵琨领着伯高、张良一起品尝各种美食,发现偷工减料制作得比较敷衍的、或者有问题的食材、不够新鲜的食物就登记下来。责令相关的厨子整改,情节严重的直接换一个人当厨师。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食品安全意识不强,做餐饮必须严格管理,才能保证游客的饮食健康。

    有格外用心的,比如新出的红油龙抄手、红烧狮子头、山药枣泥糕,让张良和伯高交口称赞。

    也有不靠谱的,赵琨打了一勺八宝粥,疑惑地看了一下标签,确实是八宝粥没错,只是煮得稀稀拉拉,捞了好几下,一整碗就十几粒米和两枚红枣,红枣还有一股子浓浓的霉味。

    饭后,赵琨让岁安把厨子叫去问话,发现此人是个大蛀虫,用采买食材的钱中饱私囊,还打着为镐池君办事的旗号,吃商家的回扣,给家中盖了新房子,剩余的钱只够买些最次的食材,份量也不足。

    赵琨全程都没出面,让岁安去处理这件事,岁安没收了这位厨子贪污公款所得的钱财,将人送入咸阳狱,咸阳尉判他做苦力修筑城墙七年。岁安又另外举办了一场游客评选活动,不记名投小竹签,评选出最受欢迎的二十八种早餐,红油龙抄手、红烧狮子头、山药枣泥糕都上了榜,此外还有灌汤包、小笼包、鸽子汤、过桥米线、驴肉火烧、素烧麦、腊八粥等一片好评,这些厨师都得了丰厚的奖赏。

    这次整顿过后,所有厨师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一个个干劲十足。不用赵琨提供新的食谱,早餐的花样就不断翻新。虽然偶尔也会创新出黑暗料理,但整体是在往美食的方向发展。

    不过这是后话。吃过早餐,张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赵琨进了书房,赵琨以为这位表弟对镐池乡的各项产业有兴趣,就让他随意翻阅账本,还给他讲故事。

    有一头毛驴子,每天拉磨拉得筋疲力尽,也只能挣到一家老小的口粮,少干一天活,全家都要饿肚子。

    主人夸赞毛驴拉磨拉得好,奖励一把草料,告诉它仓库还有很多草料,只要它足够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毛驴非常开心,回家对它的子女说:孩子,我教你拉磨的手艺吧。这是一份受人尊敬的、有前途的差事,将来可以养活全家。

    主人也对他的子女说:“孩子,我教你养驴呀。要让驴子好好拉磨,既不能给它吃得太饱,也不能饿着,要让它能看见获取更多草料的途径,吃饱的希望,却因为总是吃不饱,不断地朝着目标奔跑,为你积累财富。”

    张良眨眨眼,像只小狐狸一样狡黠地一笑;“那要是驴子想走呢?它可以换一个主人。”

    赵琨贼兮兮道:“告诉驴子外边有狼。”

    张良顶着一双熊猫眼感叹:“真想快点长大,帮表兄养一大群驴子。让表兄也享享清福。”

    赵琨拽过张良,在小脸蛋上捏了一把,“我倒希望别那么快,阿良要有一个完整的、快乐的童年,一生平安顺遂。很多有趣的事,你现在可以尝试,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张良附在赵琨的耳边说悄悄话,让他请侍从们都退出去。

    赵琨屏退左右,手指轻轻地在张良的黑眼圈上点了一下,“阿良这是熬夜了?”

    张良摇摇头:“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噩梦。”

    他昨晚跟韩公子非斗智斗勇,互相套话。细细回忆来到秦国这一年的所见所闻,隐隐感觉触摸到了什么神秘势力的冰山一角。

    秦王政的风评不太好。

    在市井中,百姓间,他的功绩无人提起,诛杀异母弟弟,流放母太后,棒杀劝谏的大臣之类的事却被反复渲染,上到七十岁老翁,下到七岁孩童,都听说大王的性情暴虐残忍,做事武断不肯听人劝。

    太后赵姬的风流韵事,秦王政的身世谜团,以及他暴躁强势的性格,更是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在张良看来,秦王政高度自律,从不沉迷于女色,个人的私生活也不算奢侈混乱,而且十分睿智,知人善用。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王绾、隗林、李斯、尉缭、王翦、姚贾等人,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先前吕不韦只手遮天,秦王政被压着,很少插手国事,依然能够力排众议,让韩国的间谍郑国顺利地修完了郑国渠,将关中千里的盐碱地变为良田。另外,他大力支持镐池君培育高产农作物,改革农业模式,发掘人才,发展经济、兴办学校、格物致知……这些都是功在千秋的事,如果没有秦王政的支持,举国之力来促成,哪一件都办不好。就这,难道还算不上明君吗?

    相比之下,韩王安简直弱爆了。不,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张良随意说了几件事,都是他自个儿的街头见闻。

    赵琨听着听着,眉心微蹙,忽然严肃地问张良:“基层官吏认为公子扶苏仁慈宽厚,王上专断残暴?赦免那些因为嫪毐之乱被流放的人,是公子扶苏求的情?不是王上的本意?”

    张良替赵琨揉了揉眉心:“没错。王上的风评堪忧。还有,公子扶苏的生母郑姬虽然是魏国送来的美人,她的家族却是扎根在韩国。我兄长张温跟她联络过。她肯定有问题。另外,姑母……姑母让沧海君豢养死士,就在镐池乡,因为是表兄的封地,无人敢查也无人能查。那天我跟王离翻墙出去玩儿,经过姑母的别院,偶遇了一位使用大铁锤当兵器的大力士。”

    赵琨心中碎碎念:这个年纪的男孩,还真是顽皮得狗都嫌弃。三天不管,上房揭瓦。

    张良继续讲述:“这个大力士一锤子能洞穿墙壁,两锤子就能把一面墙壁砸塌!看起来非常厉害。当时我和王离都想招揽铁锤兄,最后由我出面邀请铁锤兄吃肉喝酒,跟他混了一个脸熟。之后我找铁锤兄套话,他没什么心机,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是明码标价的杀手,有需要可以找沧海君做买卖。我以为是沧海君有问题,找了个借口,将王离那边糊弄过去了。我暗中观察了沧海君很多天,最后偷听他跟姑母聊天,发现他什么事都听姑母的。之前培养出来的那批死士,也是姑母做主,卖给了韩国的暗探。他们还提到郑姬,当时突然有侍女靠近,我不敢继续偷听,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萱姬又要搞事情。

    赵琨有种深深地无力感,思维就像被一群猫猫狗狗玩了一天的毛线团,乱七八糟,完全找不出头绪。

    上回郑国间谍案牵扯出萱姬,就是赵琨出面兜底的,这已经让他很头疼了。

    还有秦王政在猎场被毒蛇袭击的事,牵扯出张温,张良放跑了张温,又是赵琨出来兜底。

    两次都跟韩国暗探有关。如果类似的错误他这边再犯第三次,总是跟韩国的势力牵扯不清,就算秦王政不怪罪他,赵琨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

    他用力捶了一下几案,“阿良,你怎么看?”

    张良把玩着棋子,思考了片刻:“现在还不好说。姑母毕竟是张氏的女郎,她或许放不下故国,或许是被有心人利用。盯紧一些吧,如果姑母出问题,没人会相信表兄根本不知情。到时候表兄百口莫辩。”

    毕竟萱姬不太抛头露面,沧海君名义上还是通缉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镐池乡的人。摆在明面上的只有镐池君。

    其实赵琨更想听张良分析推理郑姬是否牵涉其中,郑姬跟张温联络过,极有可能也是某项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不过张良似乎根本不操心秦王政的事。

    这些线索,对赵琨来说太复杂了,杂乱无章,千头万绪理不清,他就干脆不想那么多,决定看好萱姬,给大侄子提个醒就揭过。以大侄子的手段,肯定可以处理得很好。

    岁安叩门,送进来一张帖子,是韩公子非求见。赵琨正心烦,疑心韩非来找他,也跟这些烂事有关,他果断地拒绝:“不见。”

    紧接着,赵琨让侍从备车,去别院找萱姬。

    他心中有气,格外强势,一进门,就挥手让萱姬的侍女都退下去,搬了一张竹木小几,冷着脸和萱姬对坐,“娘亲,你又在为韩国当棋子吗?”

    萱姬没想到儿子说话如此直白,俏脸涨红:“我终究是韩国人,心念故土,家国之忧不敢忘怀。”

    赵琨忽然岔开话题:“娘亲不喜欢我养的黄犬,是什么原因?”

    萱姬疑惑,还是回答:“那狗子见到尉缭也摇尾巴,明明琨儿才是它的主人。”

    赵琨戏谑道:“一条狗子认两个主人,尚且被娘亲厌恶。那韩王安朝秦暮楚,经常变卦,也不见得比狗子靠谱。”

    这话太难听,萱姬的脸色不太好,“韩王安继位的时候,韩国已经是风雨飘摇,他也是没办法,他只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而已。王上为什么就不能接纳韩王安的投诚,让他当一个藩臣?直接伐赵,不是节省了很多兵力和时间?”

    赵琨毫不客气地说:“国家大事我不是很懂,但账不是这么算的。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今日秦国强盛,韩王安就倒向秦国,俯首称臣。来日,假设秦国和其他诸侯国交战,战事吃紧的时候,任何一位诸侯威胁韩王安,他都会跳出来在背后捅一刀,因为他太弱了,谁也得罪不起。韩王安这种随时背后捅刀的藩臣,换娘亲来当一国之君,娘亲敢要吗?”

    百年来,这种事情反复上演,又不是才发生一次两次。秦王政被尉缭点醒以后,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先覆灭韩国,彻底免除后顾之忧。秦军再强,双线作战也会吃力。

    萱姬半晌没说话。

    赵琨把果盘上的小叉子狠狠地扎进一块香梨肉中,“娘亲,二选一吧。是继续跟韩国的暗探牵扯不清,让我被百官弹劾,从此失去王上的信任,将来韩国覆灭,张氏的结局如何,你我只能旁观,完全插不上手。还是现在就跟他们划清界限,协助我治理咸阳,多多立功,将来韩王安被圈养在哪儿、待遇怎么样不好说,但张氏却是我一句话就可以保全的。”

    正史记载,韩王安投降以后,先是被软禁,后来,韩国的旧贵族叛乱,秦国为了消除隐患,处死了韩王安。可见那些旧贵族真正在意的也不是韩王安,而是他们失去的权势。

    赵琨说完,不等萱姬回答,就拂袖而去。

    萱姬还没见过赵琨这般决绝,吓坏了,而且她其实更在意家族的发展。因为兄长张平的遭遇,她对韩国君臣非常失望,与韩国暗探联络,只不过是为了渐渐没落的家族。但要在儿子的前程和张氏家族二选一,她选儿子。毕竟儿子肯定是她自己的,家族却未必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萱姬赶紧提着裙摆追出来,“琨儿,我能协助你做什么?”

    赵琨一本正经地说:“每逢征战,男子在军旅之中,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两三年回不来。一大家子杂七杂八的事,包括地里的农活,都是女子在操持着。女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嗯,身上不太方便,以至于像男子那般外出务工,总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就连工钱都给的少。眼下就有一样东西,可以解决女子每个月的困扰,但是我不太方便出面。所以希望娘亲帮我。”

    赵琨的封地上的很多新兴产业,每月都招工,给男子和女子平等的工作机会,但是前来应聘的女子非常少,男女比例是离谱的二十比一。后来赵琨想带终黎未出去散散心,却惨遭拒绝,终黎未说她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能出门。赵琨担忧她旧疾复发,特意前去探视,还叫上了御医、兼职门客的徐咨。

    谁知终黎未又羞又窘,低着头说她没生病,不让徐咨望闻问切。

    赵琨瞧见了坐席上的一抹暗红,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女子的大姨妈。萱姬每次生理期都避开赵琨,所以他一直没想到战国末年的女子,生理期是如此艰难——没有卫生巾,大部分女子就是用旧布条、甚至是稻草凑合,不仅不卫生,也不方便,都没法出远门。以至于有些氏族非要说女子不干净,就连祭神、祭祖都不让女子参加。

    现在棉花的种植已经非常普遍,每年的产量都比较稳定。

    改良版的织机投入使用以后,织布的效率大大提高,释放了许多女子的业余时间,这些女子心灵手巧,纺织业蓬勃发展,制作纯棉卫生巾和纯棉内裤,也在技术支持的范围之内。毕竟这些东西的初代产品一般情况下不需要高科技,就是一层窗户纸,有人第一个捅破,前景便是一片光明。

    不过赵琨确实不方便推广姨妈巾和内衣。就算他可以豁出去办厂,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女郎们也不好意思购买由男士代言的这种用在私密部位的东西。

    而且张良将来要继承他的家业,运筹帷幄的美男子继承多家卫生巾小作坊的画面太美,赵琨不敢设想。不过,这个平行时空的历史走向,应该不会再出现“汉初三杰”辅佐刘邦开创霸业的事迹。据说,西汉初年,国家财政匮乏,民生举步维艰。天子居然凑不齐四匹颜色一致的马来拉车。将相出行,也没有马车,乘坐牛车到处跑。

    秦国别的不说,家境富裕一些的小吏都能轻轻松松地弄四匹马、两辆马车随葬。

    这个时代的风气,虽说对女子的束缚不像宋、元、明、清那么严格,甚至还有点另类的开放,比如女子也可以当家做主,公主和公子都可以开府,秦国贵妇养男宠,蜀地的女强人寡妇清创业。但男女之间,还是不能太随便。赵琨如果跟女设计师讨论内衣、卫生巾的样式,可能会被当成耍流氓,公然调戏女下属。

    萱姬是最合适的人选,母子之间好说话,容易沟通。给萱姬搞点事情做,忙起来就没空去参与间谍活动,你好我好大家好。而且,赵琨是真心希望推广卫生巾,解放战国末年的女性,让她们也实现外出自由,行动自如,有更多的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福带回来的金子,一下子拿出来只会造成黄金贬值。所以创办各种轻工业小作坊,抓教育,不断地建设城市,让这些资金分批流入市场,才能造福更多的人。

    赵琨画了几种胸衣、内裤的样式,又提出卫生巾的设想,萱姬看得小脸通红,狠狠地拧了儿子一把:“琨儿,你这脑子里都装得什么东西?怎么对闺阁之中女儿家的私密用品如此上心?”

    赵琨沉默了,该不会就连亲娘萱姬都觉得他整出这些女士用品有点变态吧?

    他轻咳一声:“娘亲,我没别的意思,就希望你跟终黎姐姐每个月那几天好过一些。嘘,不要告诉别人,内衣和卫生巾是我提议的。”

    萱姬轻笑,“就说是我画的,我学工笔画也有好几年了,画得还行吧?”

    赵琨诚恳地夸赞:“画得比我好,假以时日,或可自成一家。”

    必须承认,萱姬的审美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萱姬是以工笔画为媒介,用心捕捉她喜爱的一景一物,在这个工笔画刚刚萌芽的时代,堪称潜力无限。

    赵琨却只追求形似,以及比例标准,就是那种植物图鉴,看图识别植物的效果。

    萱姬笑着捏他的脸:“小嘴儿真甜。”

    赵琨撒娇:“娘,再帮我一个忙,伯高说他和终黎姐姐想提前成亲,去问问终黎姐姐,她真想提前出嫁?”

    萱姬白了儿子一眼,“你呀,终黎这个年纪,是该出嫁了,你非要再留她两年,让左邻右舍笑话她、议论她。你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的?人家怀疑你对终黎有想法,不肯放人。终黎女郎都急了,又不好意思跟你讲。”

    赵琨:“……”

    他比窦娥还冤,终黎未才十九,搁在现代,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呢。搁在战国末年,女子普遍十三、十四、十五岁就早婚,十九岁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就被古人当作大龄未婚女。

    赵琨作揖:“那请娘亲替终黎姐姐操持婚礼,帮她预备一份嫁妆,要丰厚些,比照宗室女出嫁的规格。我的小金库,随便取用,千万不要委屈了她。”

    从别院出来,时间还早,赵琨去县衙溜达了一圈,虽说大部分公务都交给门客,但他也不能完全当甩手掌柜,要时刻关注各部门的运转。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高渐离是一个天赋很高的畜牧业人才,他负责的新安里(居民小区),已经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牛犊。高渐离还自学赵琨给他的动物学书籍,自主研发了更加适合战马的青贮草料配方。先前赵琨的配方,来自已经不需要大规模养马的时代,所以更适合牛羊食用。战马吃了容易长肥膘,跑不快,就跟大胖子冲刺八百米容易大喘气一样。高渐离研发的新配方,反响非常好,马儿吃了体型更加健壮。

    但是在养马的过程中,高渐离发现官府登记的用于养马的草场面积,和实际的草场面积对不上。

    就是属于官府的公用草场被一些达官显贵占用,有的变果园,有的变棉花地,有的变成私人庄园,有的变成游猎场……

    在高渐离之前,不是没有人发现,而是没人敢捅出来。

    因为这些达官显贵的行为是权臣吕不韦默许的,再加上带头圈占马场的人,是秦国的宗室云阳君。此人跟赵琨同辈,算起来也是秦王政的叔父。就是名声不怎么样,有些奇怪的癖好,据说他喜欢把玩女人的玉手。

    算是吕不韦遗留的烂摊子。

    赵琨点了包括荆轲在内的七位门客、三十名胥吏协助高渐离重新丈量草场,先确定被圈占了多少土地。

    然后他亲自去拿回来,敢圈占他治下的地,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还有,上一位咸阳令,是嫪毐的心腹,他搞了一桩冤假错案——咸阳城发生了好几起妇女失踪案,丢的都是大姑娘。咸阳尉一直都没有抓到凶手,上一位咸阳令为了政绩,与咸阳尉合谋,将一名发现被遗弃的尸体,前来报案的猎户屈打成招。还把人给砍头了。

    赵琨接任咸阳令以后,凶手消停了好几个月,最近又开始以相同的手法作案,又有两名女子失踪。其中一个已经被抛尸,验尸结果显示,女子遭受过暴力侵犯,脖颈、手臂、手指多处骨折、错位。凶手极度凶残没人性。

    赵琨翻出卷宗,对比这些失踪的女子的家人提供的画像,年龄在十五到二十四岁之间,有未婚,也有已经成亲的。环肥燕瘦,非要说有什么规律,那就是她们都生活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家庭。养得白白净净,比大多数面黄肌瘦、平胸细腰、很少沐浴的平民女子更加婀娜丰满,相对整洁干净。

    没有官宦人家的女郎,就完美地避免了引发官府的高度重视。

    赵琨将妇女失踪的地点大致标出来,推测凶手的活动区域。让章邯去青楼请了几个女子,扮成小家碧玉,在那个区域活动。官差暗中跟随保护,几天下来,一无所获。又有一户人家前来报案,是镐池乡的一个刀笔吏,他的新婚妻子失踪了,就在赵琨划定的那个区域内的胭脂铺子,刀笔吏在胭脂铺子外边等着,他的妻子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凭空消失了。

    负责刑事案件的咸阳尉涉嫌冤杀猎户,已经被赵琨送到廷尉府接受审查。作为咸阳令,赵琨只好自己来审案。

    他询问刀笔吏:“在这期间,有没有什么能装下你妻子的东西,出入过胭脂铺子?”

    刀笔吏回忆了许久,不太确定地说:“有一辆运送香料的驴车出来。”

    又让刀笔吏叙述了几遍事情的经过,赵琨没有发现前后矛盾的地方,感觉他应该没有说谎。让章邯去查运送香料的驴车。

    赵琨在衙门处理公务,待到很晚,最后带上案卷,以及那些女子的画像去找廷尉左监杨樛,虚心请教。

    杨樛认为,凶手越来越挑剔,盯上的目标越来越美貌。章邯请来的青楼女子风尘气有些重,可能不太符合凶手的猎艳标准。而且因为凶手过于凶残,一时间也找不到愿意当诱饵的女子。

    赵琨决定自己上。他综合了画像上那些女郎的特征,换上绿萝裙、梳双环望仙髻、修眉描唇,薄施粉黛。因为家境还可以,所以还需要佩戴一些不贵重,但是比较符合潮流的小首饰。

    按理说,化妆后的效果,应该是就算站到他亲妈的面前,亲妈都认不出他。赵琨对着铜镜左看右看,镜子里的女红妆,让自己都感到很陌生。然而他还没走到首饰铺子,就被微服出行的秦王政给认出来了,而且秦王政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尉缭、李斯,以及赵濯、蒙毅等郎卫。

    秦王政瞳孔地震,用口型无声地问:小叔父?

    场面过于社死。赵琨几乎咬碎银牙,轻声细语地反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话音刚落,朱家抱着剑闪现,“镐、女郎,那两家首饰铺子,东边的便宜一点,掌柜的面善。西边的样式新颖好看,讲讲价,也不是很贵。”

    赵琨捂脸,怎么尽会添乱坏事!他悄悄地对秦王政说:“我查案,走远点,别把凶手吓跑了。”虽然还没进入凶手平常活动的区域,但谨慎点准没错儿。

    赵濯戏谑道:“小娘子,别躲呀,需要什么首饰,我给你买。”

    赵琨一脚踩在赵濯的靴子上,狠狠地碾了一圈。

    赵濯疼得龇牙咧嘴:“女侠饶命。”

    赵琨冷哼一声,挪开脚,一甩袖子,当先进了西边的首饰铺。这一家的掌柜是一位热情大方的女郎,直夸赵琨的手生得好看,一次给他戴了三只玉镯子,稍微一动,就叮咚作响。

    秦王政也跟进来看热闹,赵琨故意逗他:“哪个好看?我选不出来怎么办?”

    秦王政黑着脸走开。赵琨以为他觉得无聊,出去了,也没在意。这些玉镯在他看来成色都不太好,唯一能入眼的标价贵得离谱。他随意摘掉两只,只留下一只,又挑了一对鎏金发簪,谁知要结账的时候,被掌柜的告知,刚才那位郎君替他付过钱了,包括他戴过的三只玉镯,以及他多瞧了两眼的镇店之宝——一只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手镯,都已经买下来。

    赵琨:“……”

    大侄子应该是女郎喜欢的类型——在买买买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跑去结账。

    李斯给赵琨提意见:“装扮上没问题,窈窕佳人。但是步态不像女子,走路的时候,步子再迈小一点,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

    赵琨抓狂地照做:你爷爷的。你行你上啊!瞎掰掰什么玩意?感觉以后都没法以平常心面对这些同僚了。

    尉缭神色古怪:“是调查女子失踪案?多带一些人手。这副小模样怪危险的。”

    赵濯用马鞭挑起赵琨的下颌,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附和道:“相当可以。以后都这么穿吧。”

    赵琨一把推开赵濯,风中凌乱,话说战国末年的士大夫都是什么审美?这种白面红唇,仿佛刚生吃了小孩的妆容,到底哪里可以?

    第一天,毫无动静。眼看又快到约定的时间,赵琨去水上乐园换了装束,跟他的新玩伴继续浪到飞起,他们仍然没有互通姓名。

    第二天,没有异常。

    第三天,赵琨再次从胭脂铺子出来,感觉有人尾随,他借着一个撩鬓边碎发的动作,朝后瞄了一眼,没发现可疑人物。又步行到东市,这时,他瞧见了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女孩扯住他的裙摆,对他说:“姐姐,我两天没吃饭了,肚肚好饿,能不能帮我买一张豆饼,那边就有卖熟食的店,一文钱一张豆饼。”

    赵琨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非常近,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但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灰扑扑的巷子口,东市这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巷子里却没几个人。他走过去,似乎是个死胡同,光线偏暗,七步开外,确实有一家熟食店,门口还摆着麦面饼、米饼和豆饼、豆浆,赵琨牵着小女孩走进那家店,就没出来。

    朱家耳聪目明,他躲在窗下,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镐池君被人五花大绑了!隔了一会儿,一辆手推车从店里出来,朱家急忙跟上。车子一路朝着城东行去,推车的人好几次停下来休息,检查是否有人跟踪。幸亏朱家混迹江湖多年,颇有经验,还略懂一些伪装术,每次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

    然而手推车最终进入了东郊的一座庄园,朱家派人四处一打听,居然是云阳君的果园子,一开始也赚过一些钱,后来镐池君大力扶贫,咸阳一带种植果树的人家非常多,天价水果的价格都慢慢地被打下来,水上乐园入住就送果盘,每日都不重样,这庄园里的水果就有点滞销了。

    “美人儿,看着我。”

    赵琨偏着头,没搭理对方,紧接着,他的脸被粗暴地掰正,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对方略微粗糙的手掌拢住他的手指,细细把玩,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揉捏,让他直冒鸡皮疙瘩,偏偏又被绑在卧榻上,躲都躲不开。或许他跟杨樛都没猜中,对方是个恋手癖。还是个非常眼熟的人。

    大冷天的,湿淋淋的可不好受,赵琨打了一个喷嚏,越回忆越想不起面前的这位老兄是谁,真的面熟,绝对在哪里见过。但是此时此刻,对方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寝衣,一双毛腿露在外边,毫无形象可言。赵琨一下子对不上号,心中狐疑,捏着嗓子嗲嗲地问:“你瞧着我不眼熟吗?”

    对方用湿帕子替他擦掉脸上花了的妆容,打量他片刻,“你的手很美,比我喜欢的女人也不逊色。不,你生得更好。”

    居然没被认出来,赵琨一个寒颤,继续努力模仿少女音,拖延时间:“谁这么倒霉被你喜欢?”

    “反正你也活不过今日,告诉你也无妨,赵濯的表妹商洛。她在吕政的后宫。”

    赵琨没好气:“吕你个头!你蠢死算了。”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嫌封地太小,跟子楚吵架的云阳君嘛。后来还跟秦王政也闹过一场,说是他看中的女人进宫了。结果他看中的是赵濯的表妹,人家女郎根本不想搭理他这个死变态。不过赵琨出宫很多年了,他跟云阳君相差十九岁,尚未加冠,也不用参加祭祀、祭祖,所以云阳君不认识他。

    云阳君桀桀怪笑,摸到赵琨的指缝间、指根处,握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折:“美人这嗓音委实粗了些,说话也难听,别再骂人,不然嘴都给你缝起来。”

    赵琨顺着他的力道翻腕,保住了指骨,虽然手指还是被折得很痛,但万幸没有断。

    下一刻,赵琨隐约听见剑出鞘的声音,朱家成功潜入了。与此同时,云阳君的手探入赵琨胸前的衣襟,抓出来一只巨大的梨子,还抓破了,梨子的汁水被挤出来,一滴,两滴……

    空气瞬间凝滞,赵琨趁云阳君微微发愣还没反应过来,脑袋用力向前一顶,将他顶得一个趔趄,朱家随即出剑,只见寒光一闪,那只还沾染着梨子汁水的咸猪手就落了地。又隔了一秒,鲜血喷涌,云阳君才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捂着断掉的手腕满地打滚。

    紧接着,赵琨挣脱绑缚,又上前补了两剑,云阳君彻底昏死过去。赵琨的湿头发还在滴水,冷淡地说:“阿家,记住,是他拒捕,我才削他两剑。”依照秦律,拒捕是可以当场击毙的。六国的贵族坚决反秦,说秦始皇是暴君,原因之一就是:六国的法律,不制裁贵族,讲究“刑不上大夫”。秦国却接近一视同仁,商鞅甚至提倡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尽管没有做到。

    第103章 他活该。

    水迹顺着赵琨的长发滴落,滑过白皙修长的脖颈,没入凌乱的衣襟中。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锁骨那一片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被粗糙的指腹摩挲侵袭的错觉,巨大的恶心感甚至令他下意识想呕,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没一剑捅死云阳君,已经是格外克制了。

    朱家刚才都看见了,他深沉地重复了一遍:“是云阳君拒捕。”手上很是干净利落地拧脱了云阳君的四肢关节,这样就算他是装晕,也没法偷袭赵琨了。

    云阳君曾经给护卫们下令,无论听见什么声音,哭叫或者呼救,都不准闯入。所以这些护卫听到惨叫声,却迟疑不定,十分纠结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过去看一看,还是留在原地的时候,庄园的大门被破开,门扇轰然倒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烟尘弥漫中,几波人马鱼贯而入。云阳君的护卫统领龙韬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认出了另一波主人级别至少也是封君的带刀护卫,对面领头人的气势、身上穿的护甲,配备的兵器都甩他十八条街。说明对方的主子有权有势,还不差钱。

    后边还跟着几十名咸阳县的快班差役(捕头、捕快),还有一队宫廷郎卫,这一队人马的服饰和装备是最精良的,为首一人正是赵濯,曾经是咸阳城有名的、肆意妄为的败家子,现在是郎卫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在都城咸阳的贵戚圈子里混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位濯郎君的,秦王政的心腹之一,从小狂到大,最近虽然收敛了一些,依然是个不能招惹的扎手人物。

    龙韬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他的主子云阳君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他手底下的大多数护卫在这三波人马的包围之下,几乎没有反抗的勇气,直接就被对方缴了兵刃。

    龙韬领着他最得力几个手下,边杀边退,准备先护送云阳君逃走。如果能逃回封地,只要不是秦王政非杀云阳君这位亲叔父不可,还是有希望争取到一线生机的。

    然而当龙韬退到龙阳君所在的内室,推开门往里冲的一瞬间,咽喉要害之处便是一凉,一个满脸大胡子,长相凶悍的八尺猛男单手握着一柄光泽森寒的长剑,剑刃已经无声无息地吻上了他的脖颈,而且对方的武艺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就像是他自己扑过去,伸着脖子往人家的剑刃上撞。

    看清楚屋中的场景,龙韬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脚被巨大的恐惧感钉在了原地。只见云阳君像一滩烂泥一样任人摆布,他的四肢都呈现出诡异的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动作,只有一个解释,他的手脚关节都已经脱臼了。

    一个十分高挑的妙龄女郎拿着一把染血的利刃,她衣裳凌乱,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带着几分缱绻温和的怜悯,从裙子上扯下一根丝带紧紧地扎住云阳君的手腕,又踹倒香炉,用剑尖挑了香灰糊在手腕的断口处,汩汩流淌的鲜血渐渐止住。他用云阳君的衣襟擦拭着剑刃,轻声说:“昆兄,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啊?”

    这声音,明显是少年的嗓音,“昆”就是“兄”。这人竟然是云阳君的弟弟?哪个弟弟?龙韬想到赵濯,随即恍然大悟,能让秦王政把宫廷郎卫派出来保护的人,除了镐池君还能有谁?

    云阳君原本昏过去了,但是又痛醒了。赵琨嫌他的惨叫、尖叫声太吵太难听,让朱家把他的下颌骨也卸掉了,此刻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呼哧呼哧”的又痛苦又惊恐的喘息声。

    仿佛要印证龙韬的猜测,以赵濯为首的,几位领头的人一股脑地涌进这间屋子。

    赵濯和章邯一前一后冲进来,被满室狼藉惊了一下。赵濯拉着赵琨看了又看,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的根部肿胀充血,应该是被挫伤了筋骨,衣裙上的血迹不是他的。

    赵濯挑眉,踢了踢地上的云阳君,对赵琨说:“能让一向心慈手软的镐池君都拔剑砍他,可见他的确该死!”

    第104章 拔萝卜,长高高。

    章邯盯着摆在卧榻边的架子上的十几样小物品,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其中之一是一套仿真的玉石□□,型号从细到粗……这十几样不可描述的小玩意,有的章邯能猜出用途,有的章邯闻所未闻,一头雾水。他下意识地偷瞧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赵琨,额头上青筋直跳,几句脏话在肺腑之中滚来滚去,这些东西,以及眼前这场面不应该展现于人前,以免传出什么不太好听的流言蜚语,章邯低骂了一声,自发地去守着门,制止其他人进屋。

    赵濯替赵琨整理了一下衣襟,发现他的脖颈上有指痕,一直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假胸只剩下半边,衣带也被扯断了。赵濯从卧榻上拿起被捏坏的梨子,看着上边深深凹陷的指甲印,不知脑补了什么,咬牙切齿道:“我要剁了他!”

    云阳君的喉咙里传出不甘又恐惧地气音。

    龙韬已然自身难保,还不忘替主子求情:“濯郎君请三思,你也是宗室子弟,宗族相残,传出去忒难听了。镐池君,你也不希望担上弑兄的恶名吧?”

    赵濯不屑地轻嗤一声,握住剑柄,“呵,云阳君那种衣冠禽兽,我这叫大义灭亲!现在就砍了他,扔进河里喂鱼!”

    赵琨连忙按住赵濯的手,将马上就要完全出鞘的剑推了回去,“别污染河水,尉缭喜欢钓鱼,每次还送我几条。”

    他不紧不慢地从衣襟里摸出另一只梨子,狠狠地砸在龙韬的脸上,“那么多无辜女子的生命,云阳君犯下的罪行,死十回都不够。他这样的,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身败名裂,家产充公,万人唾弃地游街,再腰斩示众,以儆效尤。放心,我不会亲手杀他,与名声无关。就是不想便宜他。”

    赵琨坐在铜镜前,用手指将散落的长发稍微梳理了一下。他原本戴着发簪,被云阳君给拔掉了。发髻早已散开,这样出去十分有损形象,好在绿罗裙上有很多飘带,于是他又扯下来一根带子,将头发半束。

    赵濯实在看不下去,脱了外袍,给赵琨披上。

    就在这时,咸阳县衙的捕头张启前来禀报,他带人搜索了整座庄园,解救出两名落入虎口的女子,还发现一具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尸体没有腐败的迹象,并且残留着一点余温,死亡时间应该在五个时辰以内。

    只差十小时。

    赵琨叹息,他抓获凶手的速度还是有些慢。另外,咸阳县衙只接到两起失踪案件,原来还有一个受害人,至今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失踪了。

    至少名义上,赵琨和云阳君还是兄弟,所以这案子的后续他得避嫌,只能把云阳君移交给廷尉府了。

    赵琨回府换了一套衣裳,收拾整齐,像模像样地出门,打算先跟秦王政通通气。另外,学府即将建成,一部分人家有了余财,会更加关注教育和娱乐,造纸术和印刷术都可以安排上了。

    今日秦王政心血来潮,亲自带扶苏参观温室大棚中的冬季蔬菜。

    扶苏一双小短腿,走得慢,被秦王政夹在腋下带着走。之后在温室中挖萝卜,扶苏玩得满手泥巴,抹在秦王政的衣服上。秦王政回想起当年在镐池乡,小叔父下地,不拔萝卜拔他头的事……

    赵琨一出现,扶苏立即跑过去,张开像莲藕一般胖乎乎的手臂,扑在赵琨的腿上,委屈巴巴地告状:“小叔公,父王把我的脑袋当地里的萝卜拔,还说会长高。”

    第105章 我去作证

    似曾相识的感觉,赵琨当年就是这么逗大侄子玩的。

    他心虚地轻咳一声,想拿一颗糖来哄扶苏,抬手一摸袖袋,空荡荡的。手指的根部疼痛难忍,似乎肿得更厉害了。

    扶苏的小脸冻得通红,扒着小叔公的腿不放。若是往常,他这样撒娇,就会有甜甜的糖果喂给他。有时候,为了安抚他,小叔公会让月夕给他蒸一碗红豆酥酪,入口绵密丝滑,带着浓郁的奶香味,他和父王都喜欢吃。

    赵琨这才想起来,刚换了一套衣裳,身上根本没带糖。摸糖的动作陡然僵住,他下意识就把扶苏拎起来抱在怀中。特意换了完好无损的左手抱着小崽子,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衣袖遮盖。

    扶苏以前都是被小叔公双臂抱,单臂抱,他就觉得不太稳固,小身板紧贴着赵琨,呼吸喷在了他的颈窝上。

    赵琨的神经瞬间又紧绷起来,险些一把将小家伙丢开。作为一名直男,被云阳君绑着,一头拱过来啃脖子,咸猪手一路向下侵袭,还是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秦王政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去拽赵琨的衣袖,“手怎么了?”秦王政放心不下,拿扶苏当幌子,特意过来瞧一眼。这几天,小叔父白天女装“钓鱼”,晚上挑灯处理公务,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赵琨就膈应,“云阳君有种奇怪的癖好,专挑手好看的……”他忽然意识到不应该让扶苏听这种事情,闭嘴不说了。

    秦王政捧着赵琨肿胀充血的手,脸色冷的仿佛冬日寒冰落雪,吩咐身边的侍从道:“快去请徐咨过来。”

    赵琨倒不太在意,说:“徐太医早就到了,有两位女郎伤得很重,我让他先救人。阿家已经去替我取药,他擅长医治跌打损伤。”

    扶苏伸长了脖子,嘟起嘴对着小叔公的手轻轻吹气,模仿着每次他摔倒擦破手掌,郑姬哄他的语气说:“呼呼,呼呼就不痛。”

    赵琨的心都快融化了,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可爱?跟大侄子小时候完全不是一种类型。他带着扶苏在庭院中辨认树木,除了四季长青的赤松和侧柏,这个时节,很多树光秃秃的,但有经验的人可以仅凭树干和树皮的纹理分辨出它们的种类。

    扶苏学得很快,看向赵琨的小眼神充满了崇拜之情,让他有种畅快飘然地成就感,怡然自得。得英才而教育之,是为人师的一大乐事。当年王绾王先生总是给他和甘罗开小灶,大约也是这种心态?

    朱家带着冰块和药粉回来,赵琨安抚地拍一拍扶苏的背,把他交给秦王政,转身去屋里上药。秦王政随手就将扶苏抛给侍从,跟着进了屋。

    连续换人,扶苏有点懵,缩在内侍的怀中,呼出了一个鼻涕泡。

    内侍取了小斗篷给扶苏裹上,心说:王上和镐池君都不会带娃,瞧把长公子给冻的。

    赵琨先前还疑惑朱家去拿药,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现在破案了,这附近没有积雪,朱家去凿了一块冰,想给他冷敷消肿。

    其实主院就有冰块,只不过朱家不知道。

    秦王政曾经赐给赵琨一对冰鉴,就是古代的冰箱加空调。战国早期的古墓出土过青铜冰鉴——曾侯乙铜鉴缶,工艺精湛,纹饰精美,内部还是双层空间,夹层中放冰块,内层放新鲜瓜果,或者酒水饮料,可以保鲜一段时间,还能给室内降温。赏赐一对,是因为这玩意还可以当做烤箱使用,算是战国的黑科技。

    为了方便使用冰鉴,赵琨还在镐池乡建了几十座冰窖,冬天将清水窖藏,密封起来,到了炎炎夏日,打开冰窖,清凉一夏。虽然硝石制冰也很方便,但冰窖量大,成本低,可以轻松地供应整个王室。

    朱家看着粗犷,处理筋骨挫伤的手法居然十分轻柔,而且相当专业,他替赵琨用冰块隔着纱布冷敷过后,再上药也不怎么疼。

    就在这时,章邯风风火火地敲门进来,向赵琨禀报说:“受害的女郎,一位昏迷不醒,令一位全身高热,伤口溃烂化脓,恐怕……徐太医也没有把握。哎,云阳君的夫人早就知道云阳君的行径,她派人提前联络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或是威逼,或者利诱。就在刚才,很多家属都来衙门撤案,他们不告了。虽是人命关天,但民不举,官不纠。廷尉左监说,可能需要等一位女郎清醒过来,上堂作证,才能给云阳君定罪。

    赵琨怒了,推案而起,说:“我去作证!”

    第106章 护送魏国太子继位。

    秦王政赶紧扯袖子抓手臂,把人拽回来。经历过母太后和嫪毐的事情,秦王政太清楚民众有多热衷于传播这种桃色绯闻了。小叔父不在意自个儿的名声,他却非常在意,并不希望以后百姓议论起云阳君的案子,会意淫小叔父有没有被迫承受分桃、抱背之欢。

    天下悠悠众口,伤起人来,也不逊于刀劈剑刺。

    秦王政的心底烧着一团狂暴的烈焰,脸上却仍然是霜天雪地一般的冷静,“小叔父,此案不急在一时半刻,他们威逼利诱,我们大可以收集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宗室贵戚胡作非为,越发地肆无忌惮,我早就想找个由头整顿一下,这不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吗?”

    当初吕不韦掌权,对宗室贵戚的违法乱纪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滋生出不少罪恶。比如云阳君,不仅手上沾满了血,还带头侵占朝廷养马的草场,招募流民种植香料、水果、养马、贩马……开设私人猎场、庄园……每年又增加一大笔收益。

    商鞅变法之后,没有立功的宗室会被踢出宗室籍,所以有封地的宗室贵戚其实不多,但这些人个个都养着私人卫队,少则八百,多的数千。比如当初昌平君、昌文君协助秦王政平定嫪毐之乱,调集的军队就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卫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官员忌惮他们的身份,又收了好处,干脆跟他们沆瀣一气,当起了他们的保护伞,大家一起中饱私囊。

    赵琨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大侄子这是让他打配合。借着云阳君的案子掀起一股廉政风暴,将权贵之中的蛀虫都清理一下。

    他忽略了古代权贵的手段,这些人之所以横行无忌,就是因为一般人根本动不了他们。普通百姓状告他们,无异于以悬殊的实力,去挑战特权阶级。

    古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赵琨不这么认为,“蚍蜉”就是蚂蚁,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如果蚂蚁足够多,完全可以导致树木枯萎。众志成城;众口铄金。不要因为蚂蚁小,就忽视它的力量。

    赵琨安排章邯去走访所有受害者的家属,为他们提供庇护,只要有一家不放弃状告云阳君,他就能督促廷尉府将云阳君绳之以法。

    赵琨跟着秦王政往回走,瞥见屋中焚香用的三足小铜鼎,忽然想起这东西是他从宫里搬出来的那年,云阳君派人送的,火气又冲上头,他狠狠地踹了铜鼎一脚,然后“嗷呜”一声,满眼泪花地抱着脚尖蹲下了。还不忘对岁安说:“把这鼎处理掉,是云阳君送的,别摆在这里碍眼!”

    秦王政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把他扶到坐榻上,劝道:“叔父且消消气,我让暗卫去给杨樛打个招呼,保管云阳君在廷尉诏狱吃足苦头。”

    赵琨确实想再给云阳君一点颜色瞧瞧,又不好承认,一本正经地问:“动用私刑不太好吧?”

    秦王政挺了解小叔父的脾气,完全不受语言的蒙蔽,说:“没什么不好的,敢伤小叔父,就应该承担后果。何况云阳君那种混不吝的恶霸,不动真格的,他不会招供。”

    话音未落,宫里来人,说魏王于上个月驾崩了,消息才传到秦国,魏国的使者龙阳君请求面见秦王政。

    赵琨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龙阳君这是准备向秦王政借兵,护送魏太子增回国继承王位。有了这份拥立新君的功劳,龙阳君在魏国的地位依然稳固。秦王政会促成这件事,但肯定要狮子大开口,让魏太子增答应一些条件,比如签订盟约,在秦军伐韩、伐赵的时候,魏国不再插手。此外,钱帛、粮草、割地,一样都不能少,魏太子增不刮一层皮是走不了的。

    这不是无耻,国家利益当前,没什么可手软的。派兵护送魏太子增继位,本身也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过,扶持诸侯掌权,也能为秦国造势,增强国际影响力。

    以秦王政的英明强干,工作狂作风,一刻也等不了,立即让侍从驾车送他回章台宫,接见龙阳君。

    扶苏一直盼望的红豆酥酪,因为这东西放久了不好吃,厨娘现做没有那么快,扶苏一口都没吃上,就被秦王政给领走了。赵琨让厨房又上了几样小吃和点心,煮一壶蜂蜜柚子茶,邀请徐福一同享用下午茶。

    赵琨拒绝了侍女的投喂,用左手拿着小勺子挖了一勺红豆酥酪,美滋滋地送入口中,又香又甜。

    “徐先生,上回我提到的蒸馏酒,还有成品吗?”

    徐福捋着胡须微笑:“有,镐池君似乎对蒸馏的效果不满意,我还准备了一批反复蒸馏的,纯度很高,酒味极烈。不过此物易燃,还伴随有燃爆现象,所以存量不多,也没有放入仓库,我自己收着的。”

    这是什么国际好下属?你的预期是六十分,他能精益求精,给你做到一百分。

    赵琨恨不得让所有门客都跟徐福学一学,欣喜地说:“反复蒸馏过后,得到的是纯度比较高的酒精。酒精可以应用在医疗、燃料、化学实验等领域。”

    他跟徐福聊了聊微生物学中的细菌和病毒,解释了酒精消毒的原理。徐福居然将这些东西跟中医的邪气、秽气等致病因素对应,认为寒邪是从口鼻和皮肤进入人体,从而导致病变的。

    赵琨十分佩服徐福的领悟力,耐心地等他享用完下午茶,才说:“从云阳君的府上救出来两位重伤的女郎,多处骨折,伴随伤口溃烂,还请徐先生预备好药箱和酒精,随我去看一看。”

    第107章 秦王政唯一一次违背原则(大蒜素、桑皮纸)

    水上乐园,东南角的篱笆边,几丛耐寒的菊花傲霜怒放,花瓣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仍然坚韧地保留着鲜艳的颜色。这是徐咨的药庐,赵琨特意为他修建的庭院式住宅,附带医馆和二十八亩药田。

    徐福也有一套,与徐咨相邻。而且作为上等门客,他们出行是配马车和车夫的。

    赵琨等徐福回家拿了药箱和酒精,领他去医馆探视那两位受害者,徐福的医术比徐咨更加高明,或许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医馆的厢房没有安装门扇,只挂了一道门帘子,隔绝视线。里边隐隐传出徐咨的妻子和一位年轻女郎的对话声。

    徐咨的妻子问:“疼得厉害吗?良人(丈夫)留了可以止痛的药,只是这药有些微毒,不能多用。”

    年轻女郎的声音听着很是虚弱,“多谢姐姐,不必治了,用了这么多药,将我卖了也付不起诊金。秋天的时候,父亲病了一场,四处求医,田地卖掉,母亲的嫁妆都填进去还是不够,又向三叔借了许多钱。母亲没日没夜地替人绣丝履,眼睛已经不太好了,也没法将负债还上,愁得头发都花白了。我怎么能……”

    徐咨的妻子安慰她:“这是我自己入山采的药,良人亲手炮制、调配,我做主,不收你的钱,放心用吧。”

    赵琨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医疗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草药基本靠野外采集,或者四处收购。再加上交通不便,一些产自深山的药材数量稀少,十分难寻,价位高得吓人,普通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如何能病,又如何敢病?

    他跟徐福对视一眼,隔着门帘问:“徐福徐先生愿意为受伤的女郎医治,请问我们可以进屋探视吗?”

    里边一阵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整理了一番。徐咨的妻子快步走过来,掀起门帘,欣喜道:“叔叔一向妙手仁心,治愈过许多性命垂危的人,女郎这回有救了!”

    徐福感受到了压力,但他没有说些客套谦虚的话,表示兄长救不了的人,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万一被重伤的女郎听见,心中恐慌忧虑,甚至可能影响疗效,雪上加霜。所以他努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并且信心十足的神态,对女郎笑了笑,领着弟子上前诊断。可惜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根本瞧不见徐福精湛的演技。

    屋子很大,摆着几张狭窄的卧榻,中间用帘幔隔开,专门用来安置女患者,除了医工,其他男子都在帘幔外边待着,赵琨也不好进去,就叫了贴身的小宦官,一同在外边捣大蒜。他的手不方便,但记得清楚——把蒜泥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装入容器之中,再加入高度蒸馏酒,然后将这个容器密封起来,放置两到三天,就可以得到大蒜素溶液。可以用于真菌和细菌感染,效果显著。

    当然,跟青霉素相比,大蒜素属于广谱抗菌药,用于伤口感染,并没有那么突出的作用,见效要慢一点,但抗菌消炎的功效也很强,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药品。

    因为科技水平的限制,赵琨没法搞出太专业的实验室,培育青霉菌的难度比较大,而且成功率会很低。哪怕在后世,青霉素刚刚出现的时候,价位也极其昂贵,曾经一度月产量只有60克,价格被炒到黄金的670倍。可见最初的青霉素有多难得,后来提纯工艺发展,价格才跳楼式下降。

    赵琨不打算去培育这种投入极高,产出却奇低的东西。关键是培育青霉菌,对技术人员的要求也相对高一些,他手底下没几个人可以胜任,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成熟。

    大蒜素就比较容易获取,蒜泥放置一刻钟,就会自然氧化产生大蒜素,直接食用也有一定的消炎抗菌的效果。完全可以批量生产。

    隔了片刻,徐咨采药回来,带着弟子,给徐福打下手。

    酒精并不适用于出血化脓的伤口,会很疼,然而这年头,也没有特别好的外用消毒药剂。隔着帘幔,赵琨听见微弱的痛叫声、啜泣声、低吟声,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他被云阳君折手指、吃豆腐,都几乎要发狂,指根的伤一直疼,心中的恨意便连绵不绝,总想再捅云阳君几剑,完全是见不得对方有一点好的仇视心态。这两位女郎惨遭云阳君辣手摧花,得有多痛、多难受?云阳君那种人渣怎么不早点去死?

    直到此刻,赵琨才后知后觉,大侄子是太过了解他,才会突破底线,违背原则,破例暗示廷尉府的官员折腾云阳君为他出气。

    其他人还在捣蒜泥,赵琨忍痛用纱布过滤了一杯大蒜汁,刺激的气味让他几乎落泪。

    他默默地蜷起手指,十指连心,一动就痛入心肺,于是又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云阳君。今天是大侄子第一次违背原则,也是他第一次拔剑伤人,第一次恨不得亲手抹杀一个生命,体验并不好,到现在肢体还有一点控制不住的细微痉挛,仿佛整个灵魂都在颤栗,个中滋味难以描述,甚至有点嫌恶自己,或许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福出来取东西,瞥一眼赵琨泛红的眼眶,以及眼白上的血丝,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温和地说:“内子特意给镐池君留了一间专属客房,还炖了一大锅山药乌鸡汤。镐池君若是不嫌弃,便去我家睡一觉养养神,睡醒就有热汤和葱油芝麻酥饼。若是有事,我再叫醒镐池君,也来得及。”

    赵琨想想也是,他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就将初步过滤的大蒜汁连杯子一起搁在煮沸的热水中稍微加热,到温度适宜,叮嘱徐福:“那我去休息一会儿,这蒜汁也可以杀菌,如果跟您开的药方子药性不冲突,就每天给她们内服一些。”

    但愿两位女郎能够早日康复。

    岁安颇有管理协调能力,先前赵琨让他督办造纸小作坊,耗时六十八天,最近第一批手工桑皮纸、竹纸就要出成品,岁安已经两天没回来了。跟着赵琨的几个小宦官也非常用心地服侍他,可惜都不太合他的心意。但因为是岁安精心挑选的人,赵琨什么也没说,随手指了一个机灵懂事的,一个相貌敦厚的,让他俩撤去屋里的熏香,在比较硬的床上又铺了一层棉褥子,才合衣躺下。

    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有时候真累了,身心俱疲,就会想,若是伯高或者岁安在跟前,能节省不少精力,小日子过得舒适许多。尤其是伯高,还能替他按一按穴位,舒缓放松一下。必须再培养几个妥帖的人,刚才那两个小宦官,锦墨会察言观色,慕白做事挺认真的,试试能不能教出来。

    赵琨的眼睛有些干涩,便轻轻按压眼周的穴位,忍着手疼,若无其事地对锦墨和慕白说,“仔细看着,看会了就去把手洗干净,替我按。”

    锦墨先看会了,跑去洗手,又仔细擦干,坐在床头,紧张地屏住呼吸,试探地替赵琨按了几下。

    慕白怔了怔,发现透窗而入的阳光恰好落在镐池君的脸上,他轻轻蹙了眉,湛白就走过去将帷幔放下来,屋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柔和。

    赵琨十分满意,将手臂也伸进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道:“很好,再轻一点。以后岁安不在的时候,由你们两个贴身侍奉。”

    等跟前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赵琨捂着脸,偷偷摸摸地流了几滴泪,一觉醒来,只见岁安守在床前,竹木小几上摆了几种不同规格的纸张。

    赵琨缓缓坐起来,道:“怎么不叫我?”

    岁安垂眸,显得似乎有心事,“没什么急事,幸不辱命,这些是桑皮纸和竹纸的样品,请镐池君过目。”

    赵琨每样都拿起来摸了摸,由于工艺不同,都是木浆纸,品质差别也很大,差一些的桑皮纸,又黄又薄,好在足够柔韧,可以拿去糊窗户、绣花、当卫生纸。优质的桑皮纸,洁白细腻、纹理美观、防虫又耐磨、吸水力超强,不容易折损、褪色,是上好的书画材料。用途广泛,拿来制伞、画扇面、包中药都行。竹纸暂时只有信笺纸,以及印刷术用纸,预备给学府的学生们印刷一批课本。

    岁安向赵琨介绍了这些纸张的生产成本,生产周期至少都是一个月起步,耗时又耗工。所以纸张的定价比较贵,跟竹简相比,不具备很大的市场优势。

    赵琨表示理解,缺乏自动化的机械,人力造纸产量有限,岁安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不错了。

    赵琨想了想,给岁安写了一道手令,中途没握好笔杆子,笔尖坠下去一次,在竹简上留了一个墨点。赵琨取来刀笔小心地将墨点刮掉,继续写完,让岁安盖上镐池君的印章,拿着去找秦墨的现任首领小相里氏。

    以相里氏为首的墨家流派十分擅长制造大型器械,应该可以设计出合适的木材粉碎机,以及煮浆设备,大幅度提高造纸的效率。

    岁安接过竹简,嗓音都有点哽咽,“镐池君的手,让书吏代劳吧,别再写写画画了。”

    赵琨微微一笑:“无妨,岁安好好练习,以后替我写文书。”

    他手疼,但是他闲不住,仍然挑了柔韧性最好的桑皮纸,叫了几个墨家弟子帮忙雕琢、打磨扇骨,协力制作了几把折扇。

    薄暮时分,尉缭在水上乐园设宴,让准备招牌菜和蒸馏酒,他要为龙阳君送行,还派人来请赵琨,问他是否愿意赴宴。

    赵琨有点纳闷,根据秦王政的暗卫查到的消息,之前一路追杀尉缭入秦,以及后来刺杀尉缭的人,就是龙阳君,这两位老兄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

    第108章 九族严选

    赵琨和尉缭一直维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算算日子,明日休沐,尉缭还要抽出两个时辰的时间指点赵琨习武。尉缭相邀,他虽然因为云阳君的事没什么胃口,却是一定要去的。

    水上乐园,兰泽院。

    各国使者替诸侯献给秦王政的礼物,以及大秦的工匠世家制造的专供王室使用的精品物件,每一样都是“九族严选,至臻至诚”的品质。秦王政总是挑最好的送给赵琨。因此这个时代最极致的审美,让人惊艳又赞叹的繁复工艺,在兰泽院随处可见。

    所以当龙阳君的侍从夸赞这里的陈设精美霸气的时候。

    赵琨只是十分淡然地朝章台宫的方向一拱手,说:“都是王上的恩泽。”后世的同胞,去博物馆参观,依然会为老祖宗的精致生活感叹,随便一个腌菜坛子都能当工艺品展览。赵琨当然也喜欢这些“九族严选”,有时候他会在这边留宿,方便第二天早起跟尉缭习武。

    他以为他是来陪吃陪喝的,然而一上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尉缭牵着,带到龙阳君的面前,骄傲又自豪地介绍:“这就是我新收的乖徒,镐池君。”

    赵琨在心中小声嘀咕:上次逃跑,被我架着鹰、牵着狗追回来,搞定了秦王政以后,还拿手指戳我的额头,笑骂“逆徒”。现在要喝蒸馏酒,于是“逆徒”又成“乖徒”了?

    龙阳君却破防了,酸溜溜地说:“收了个好徒弟,了不起啊?”

    尉缭一脸欠揍的得意神色:“就是了不起!喂,不是我说,你那套剑法反正也要失传了,不如教给我徒弟,还能替你传承一下。”

    龙阳君的目光凌厉了一瞬,他是魏国第一剑术高手,气度矜严,跟赵琨的固有印象差别过大,却又绯闻缠身,以至于赵琨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吃瓜看戏的心态。

    离得近了,才发现龙阳君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他的年纪应该比尉缭大几岁。

    龙阳君细细地打量赵琨,忽然盯着他的眼睛说:“镐池君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心中有杀意,可以学我的剑法。”

    赵琨移开目光,没想到他伪装的如此平静,心思还能被人看出来,他确实很想杀云阳君。然而刺伤别人的剑,同时也会映照出自己内心的幽暗。与恶龙的缠斗的勇士,或许终将变成恶龙。他的权利已经远超云阳君等一众兄弟,甚至得到了秦王政的纵容,想要践踏一个人太容易了。赵琨心中警觉,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初心,不要在特权中迷失,被他曾经拼命对抗的东西同化。

    他这辈子参加的最离谱的宴会,莫过于今晚,他眼前还晃着从云阳君的庄园中搜出来的女尸,那微微浮肿的苍白颓倦的美人面,衣不蔽体的惨状,只吃了几口清淡的素菜,就吃不下了。之前徐咨家的山药乌鸡汤,他也只挑了山药,勉强喝了小半碗汤,没有吃肉。

    尉缭担忧地望了赵琨一眼,与龙阳君对饮,让赵琨在一边耍剑。

    赵琨掌握的都是最基础的剑术,劈、刺、撩、挂、截、削……

    他练习数年,早已化繁为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此刻一一比划出来,请龙阳君点评。

    龙阳君抚掌道:“功底扎实,他这个年纪,算得上非常优秀。不过,镐池君似乎还有别的师承?”

    尉缭赞许地点点头:“嗯,沧海君也教过一段时间,此人也算罕见的高手,可惜是那种刺杀偷袭的路数,剑走偏锋,不是很适合乖徒的性情。我用了一年,才给矫正过来,思来想去,我认识的人,只有你的剑道,攻守兼备,最适合乖徒修习。”

    龙阳君轻叹一声:“可是来不及了,三天以后,我就要护送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继位。若是再相见,你我便是仇敌。”

    尉缭洒脱地一笑,“你单方面将我列为仇敌,也不是一回两回。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魏王逼得那么紧,你竟然还能给我留出一条生路,让我有机会逃到咸阳。”

    龙阳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确实放水了。魏王深知尉缭的能耐,得知他要入秦,唯恐他被秦王政所用,对魏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于是命令龙阳君追杀尉缭。

    一路上,龙阳君有两次机会得手,却总是机缘巧合差了那么一点点,又将尉缭逼得十分狼狈,给人一种他极其认真地追杀尉缭的错觉,所以魏王一直都没有派其他人接手。直到尉缭成为秦国的国尉,魏王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又另派了一队人。结果这队人刚刚潜入咸阳,就发生了尉缭离奇遇刺,却只伤了手的事,咸阳全境戒严搜查,搞得他们寸步难行。秦王政比尉缭还紧张,将他保护得十分周密。这件事应该给龙阳君记头功,因为他就是那个打草惊蛇的刺客。至于尉缭伤了手,这真不能怪龙阳君,是尉缭那天喝高了,徒手去抓他的剑刃。

    尉缭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神色笃定地说:“还来得及,以镐池君的天赋资质,今晚就能学个十足形似,明天、后天你再讲解要点。他可以领悟的。”

    赵琨单手扶额:尉缭先生,我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这么足!到时候学不会怎么收场?

    尉缭似乎看出赵琨的顾虑,安抚地摸一摸他的发顶:“什么都不要想,先学了再说。万一学得不到位,还有为师在,怕什么?”

    赵琨弱弱地撒娇:“师父,我受伤了。”

    尉缭难得严肃,检查了他的手,替他推开淤血,说:“敌人不会因为你身上有伤,就不动你,没伤到骨头,不影响练剑。当年我在鬼谷,经常瘸着腿、手上缠着纱布练剑,一边练,一边咒骂师父老不死。后来被龙阳君追杀,死里逃生,又很感谢师父当初的严厉。若不是我的功夫足够好,就算龙阳君想给一线生机,我也抓不住。乖徒,我准你偷偷地在心里骂我。”

    赵琨:我也不想的,可是他用又低又磁的嗓音唤我“乖徒”啊。

    龙阳君轻笑一声,直接开始示范剑招,还叮嘱赵琨:“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剑道也一样,可以攻、可以守、可以进、可以退,但必须记住一点,无论攻守进退,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高手对敌,生死只在一瞬之间。犹豫不决的人,死的最快。”

    就这样,赵琨被两位高手盯着,咬牙练剑练到子夜时分,筋疲力尽,回房泡了一个热水澡,倒头就睡,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也没精力胡思乱想,一觉到天明。

    上午又被拎出去练剑,总算初步掌握了龙阳君自创的剑法。被好一顿夸赞。

    午睡的时候,可能是精神彻底松懈下来的缘故,赵琨发起了低烧,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砍杀云阳君,但是云阳君仍然会挥舞着断臂站起来,于是又杀,再杀,然后惊悚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加入平行时空管理局,也没有穿越,还被困在那个黑暗狭窄的空间内……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伸手胡乱地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一片柔软顺滑的衣襟,隐约能隔着布料感觉到一点心跳,是另一个人。他惊魂未定,下意识将那片衣襟又攥紧了一些。

    “小叔父,小叔父!”

    以秦王政对赵琨的了解,他能感觉到小叔父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是如何的惊涛骇浪、狂风暴雨。看到小叔父的伤,他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冷静,恨不得立刻将云阳君大卸八块,剥皮剔骨。甚至第一次庆幸身为君王,有仇都不用隔夜再报。

    云阳君却是不知死活,在廷尉诏狱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称呼秦王政为吕政,还嫌弃镐池君身上太瘦太硬,没有女郎摸着舒服,手感差。据说杨樛只能把他的嘴堵了,暂时不让他开口,然后先狠狠地抽了一顿,再告诉他,不配合查案就给他安排宫刑,阉掉。云阳君这才真的怕了,杨樛让他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把侵占草场,贩卖战马的事情都捅出来,还指认了另外几个合伙人,要么是宗室贵戚,要么是手握实权的官吏。

    杨樛查案一向比较谨慎,云阳君的供词他只当个参考,生怕云阳君胡乱攀咬,冤枉了好人,所以廷尉府决定暗中调查,没有轻易地下结论。

    秦王政听了杨樛的汇报,又询问赵濯,得知小叔父当时抽出朱家备用的剑,直接捅了云阳君,现场一片狼藉。秦王政的心都揪起来了——小叔父练剑八年,从来没有见过血。学室中一度流行击剑,小叔父也都是选择未开刃的剑,只刺护具,不刺人。击剑可以输,但是绝不伤害任何一位同窗。哪怕是以前闹得有些不愉快的那种。

    秦王政不太会安慰人,小叔父刚进入梦乡,他就来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走到床边,替小叔父更换敷在额头上降温的湿帕子。直到衣襟被攥住,似乎是感到手疼,小叔父像猫一样蜷缩起来,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柔弱。

    赵琨忽然惊醒,茫然地望着帐顶,隔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神。一把扯掉了头上覆着的湿帕子,远远地丢在一边,“什么东西?湿哒哒的,贴着难受。”

    秦王政:“……”

    他扶赵琨坐起来,尽量轻柔地摸了摸赵琨的额头,好像不烫了,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刚才徐咨来看过,熬了药,趁热喝吧。”

    赵琨仔细感觉了一下,没有头昏脑涨的感觉,低烧已经退了,尽管没睡好,但毕竟青春年少,身体恢复得很快。他伸了一个懒腰,慢吞吞地端起药碗,手一颤,汤药洒了一小半。

    秦王政:“小叔父故意的!又不肯好好吃药。”

    赵琨确实不想喝汤药,他展示自己的手,“我不是,我没有。手不听使唤。再说了,政儿以前还不是偷偷倒药。”

    秦王政气呼呼地拿小勺子喂他。他很少照顾别人,不太擅长干这些,动作略显笨拙。

    滚烫的汤药入口,赵琨都快哭了,吸着气说:“烫、烫、烫!我自己喝,或者让慕白来喂我。”

    貌似被嫌弃了,秦王政无措地蜷起手指:“……”

    赵琨忽然反应过来,大咧咧地挼了大侄子一把:“逗政儿玩呢,多亏政儿照看我,感觉已经完全恢复,元气充足。再捅云阳君两剑也没问题。”

    秦王政强势地按他头,“别总是回忆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甘卿说,县衙的公务尽管交给他,让小叔父放几天假,出去散散心。”

    赵琨喜出望外,“甘兄仗义啊。”

    他体验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工作有人全部包揽,每天就负责吃喝玩乐,还有亲朋好友陪伴左右。

    第一天是张良。张良在秦国的第一个生辰,赵琨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尉缭也按家乡的习俗,准备了煮鸡蛋和装着压胜钱的荷包为张良庆祝。

    张良缠着赵琨讲战神白起的故事。

    赵琨回忆许久,在这个平行世界,白起的相关记载不太一样。

    秦武公有个儿子,叫赵白,也就是公子白。他没能顺利继位,秦武公的同母弟弟秦德公夺走了君位,将平阳封给了公子白,他的后裔就以白为氏。不过传到白起这一代,跟秦王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

    白起少年时跟穰侯魏冉交好……

    后来范雎辅佐祖父(秦昭襄王)驱逐了包括魏冉在内的“四贵”,执掌国政,范雎成为秦国的相邦(丞相),取代了魏冉。

    范雎和白起之间有些龃龉。

    话说秦赵长平之战,赵军惨败,秦军的伤亡也过半了,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万,而且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参战,后方守备空虚。

    范雎本来就已经有些动摇了,再这样打下去,就算灭掉赵国,秦国也会极度虚弱,容易被其他诸侯趁火打劫。

    另一边,白起在上党屯兵,准备攻打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万分恐慌,请纵横家苏代以重金贿赂范雎,说:“白起擒杀赵括,围攻邯郸,假设赵国灭亡,秦就可以称帝,白起也将被封为三公,他为秦国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战功赫赫,即使周公、召公、吕望(姜太公)的功勋也不能超越白起。到时候,您甘愿地位在白起之下吗?”

    于是范雎以士兵疲惫,国力空虚,需要休养生息的理由,请秦昭襄王接受韩、赵的割地求和。秦昭襄王应允。

    眼看就要立下灭赵的不世之功,却被迫退兵,白起对范雎的意见很大,满心愤懑,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从前。

    隔了大约一年,秦国积蓄了足够的粮食,给三军将士的俸禄翻倍,士气高涨。秦昭襄王又想灭赵,白起认为灭赵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拒绝领兵出征。

    俗话说“没有张屠夫,也不能吃带毛的猪。”秦昭襄王决定换一位主帅,结果一边是换了主帅的秦军,另一边是上下齐心协力、一心复仇的赵军,而且这一年的时间,赵王放下脸面搞邦交,拉拢了强有力的外援。这次秦赵交战,赵国坚壁清野,秦军奔波千里,没有捞到半点好处,战事不利。

    秦昭襄王、范雎多次请求白起接任主帅,白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秦军包围邯郸,却久攻不下,楚国、魏国的援军赶到,与赵军合力攻打秦军,秦军的兵力折损过半。秦昭襄王暴怒,剥夺白起的武安君爵位,将他贬为士伍,放逐到异地。这时白起确实病得不轻,耽误了一段时间,没能按时出发。

    昭襄王与范雎秘议,认为白起迟迟不肯奉命,怏怏不服,有怨言,派使者赐剑,命令白起自刎。

    张良听完,感叹道:“将相不和,罪不在白起,他死得有点冤。但白起和范雎,好像都没有错,就是立场不同。”

    晌午过后,天空飘起了小雪,王绾踏雪来访,惊得午睡也要赖床的赵琨跳起来,连靴子都来不及穿,就踩着木屐去廊下迎接恩师,不出意料,被耿直的王先生口头教育了一番,让他注意仪表,不可失礼。

    赵琨对这位王先生没脾气,朝目瞪口呆的张良做了一个鬼脸,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行礼,诚恳地表示受教了:“感谢先生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王绾十年如一日,照旧给赵琨带来一包饴糖。还有一包是给甘罗的,委托赵琨转交。

    第二天,蒙氏兄弟作陪,围着火炉烤鹿肉,烹茶赏雪。

    蒙毅鼓足勇气表明心迹,却被终黎未明确的拒绝,整个人都变得沉稳了许多。跟赵琨吵吵闹闹,怄气了一阵子,也明白感情的事情,赵琨根本插不上手,谁让他没有伯高会讨女郎的欢心呢?

    蒙毅拉着赵琨赌棋饮酒,重归于好。

    蒙毅还给赵琨讲了一件新鲜事,话说甘罗替赵琨坐镇咸阳县衙的第一天,就有几个百姓抓了一名“逃犯”,押来领赏。

    甘罗让差役去检查接收,发现这个被揍了一顿,扭送到县衙的人并不是逃犯,而是一个秃子。

    依照秦国的法律,每个人必须见义勇为,能救人却不救,会受到来自官方的惩罚。如果你见义勇为,抓住行凶之人送官,那恭喜你,凶手身上的钱全都归你了,官府还有赏钱。如果你独具慧眼,认出逃犯,并且将他抓捕归案 ,可以获得两斤金的奖励,当然,以“斤”为单位,其实是指黄铜。不过两斤黄铜,对普通百姓的诱惑力也很大。

    战国末年,大多数犯罪之人都要承受一种特殊的刑罚——髡刑,就是剃掉罪犯的头发和胡须。结果很多秃头就被当成逃犯,押送到官府领赏。

    对于弟弟蒙毅跟好友今天吵架,明天和好,蒙恬已经见怪不怪。赵琨的指根已经稍微消肿了,但一用力就疼,蒙恬细心地投喂赵琨。

    第三天,赵琨闲不住,去县衙跟甘罗一同处理公务,他俩都是高效率的人,又配合默契,很快就完成了手头的紧要公务,吃着点心,商量印刷课本的事。

    印刷术会打破官府和士族对书籍与知识的垄断,大大降低获取书籍的成本,赵琨以前就提过,但是公卿百官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意见。附和的人寥寥无几,显而易见,推广印刷术的阻力非常大。

    不过,先印刷一批课本,培养学生使用纸质书籍的习惯,纸书比竹简便携,而且更适宜阅读和书写,只要纸张的成本降下来,被时间证明记录在纸上的文字也能够长久地保存,纸书就会慢慢取代竹简。除了传世典籍,连环画,口袋书也都可以搞起来。

    甘罗愿意出面游说公卿,让他们入股印刷小作坊,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合作发展纸质书籍。

    俩人正在商议细节,一名差役赶着牛车回来了,车上并排躺着五个差役,连同赶车的一共六人,个个负伤挂彩。赵琨还有印象,他们都是奉命协助高渐离丈量草场、查探云阳君等权贵到底侵占了多少土地的官差。

    第109章 狗血桥段

    话说两名官差合作丈量一片圈占草场开垦出来的田地,突然被一伙来历不明的蒙面暴徒围住,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幸亏高渐离和荆轲就在附近,听见动静不对,及时带人救援。他们这边人多,蒙面暴徒也没讨到丝毫便宜,被打得抱头鼠窜。高渐离让负伤的同伴先回衙门,他和荆轲继续追击那些蒙面暴徒,想捉几个活口。

    然而越追越偏僻,蒙面暴徒躲进了一片野林子之中。高渐离冲在第一个,眼看就要逼近那片幽暗的树林,荆轲倏地伸手拽住他,道:“且慢,这野林子过于茂密,鸟雀盘旋,却不落下,怕有埋伏。”

    高渐离一尘不染的衣袖被荆轲抓了五个黑指印,他微微垂眸,并没有拂开荆轲的手,而是顺着他的力道退了两步,站在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点了两名身手比较好的衙役,吩咐他们道:“你们进去查探一下,小心行事。”

    咸阳县衙。

    赵琨派人去请医工,又担心对面是受宗室贵戚指使,高渐离和荆轲贸然追上去吃亏,问清楚地点,让朱家、章邯点了两百名护卫,跟他去看看情况。

    甘罗不放心,镐池君让权贵归还非法侵占的土地,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那些人明着不敢把镐池君怎么样,暗地里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殴打官差,说不定就是故意引镐池君过去。于公于私,甘罗都不愿意镐池君冒险。

    甘罗还记得他的婚礼当天,镐池君喝醉了,不打自招,向秦王政透露他私藏了一座小金库,又说当年在学室被成蟜推进莲花池太难受了,现在偶尔还会从噩梦中惊醒,就像儿子对父亲耍赖撒娇那样,要求秦王政以后让他抱大腿,庇护他,信任他,不准任何坏人霸凌他,不准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就怀疑他。

    当时,秦王政制住镐池君乱蹬的脚,冷酷又认真地跟他击掌为誓,神色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好,我记住了。”

    镐池君要是出点什么事,无论是甘罗,还是秦王政,都无法承受的。

    甘罗披了一件大氅,点齐护卫,对赵琨道:“我随你走一趟。”

    在甘罗的意料之中,半路上果然出了幺蛾子,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带着一个孕妇当街拦车,扯着大嗓门说他妹妹怀了镐池君的孩子,要求镐池君负责。

    民众对这种八卦最是喜闻乐见,纷纷驻足围观,很快就彻底堵住了道路。

    这种事情看似荒诞,其实不太好处理,无论是澄清事实将人撵走,还是逮捕审问,都很容易留下风流债的传说。往往越描越黑,有口说不清。而且外人也不关心真相,就是热衷于谈论这种艳闻异事。

    小宦官卷起车帘,车中坐了两个人,尊位上坐着的是甘罗。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才是这四驾豪车的主人。

    因为还在休假中,所以赵琨今日只穿了一袭素雅的云纹锦衣,长发半束,全身上下毫无配饰,完全就是随意的居家装扮,出来的时候,朱家怕他冷,还给他披上护卫统领制式的大氅。甘罗穿着簇新的官服,上卿的服饰也十分端庄华丽,跟封君的服饰相似,他抢在赵琨的前边开口:“哪个女郎,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笔情债?”

    他说着,示意小宦官锦墨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那壮汉还没冲到马车跟前,就被护卫们按住,他挣脱不了,干脆以一种极其无赖的姿势就地躺倒,一边打滚,一边大声嚷嚷:“镐池君与我妹妹私会,说过会收她入府做小妾,却始乱终弃,还让护卫打人!”

    一个看起来特别瘦,只有肚子很明显的女郎拈着一方精致的手帕,在一边哭哭啼啼,她也被护卫挡着。

    赵琨一眼就认出那方手帕,这绣花的样式,好像还真是他的东西,于是他也下车,让护卫们放开那个女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郎就往前挤,拼命去抓甘罗的手,“镐池君,你说过最喜欢奴家的。”

    她或许是看过镐池君的画像,只认衣裳不认人,把甘罗当成镐池君,却将正主忽略了。

    赵琨:“……”

    温煦的冬阳被轻云遮蔽,半隐半现,街边一树梅花的淡淡疏影投在地上。甘罗避开女郎的手,腼腆地微笑了一下:“不是我不配合女郎说谎。我妻子不喜欢我跟别的女子接触,她会生气的。”

    众所周知,镐池君未婚。围观的人群吃了大瓜,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嘘声。

    第110章 养马的官

    “哈哈哈,人都分不清吗?这是上卿甘罗,那个没穿官袍的才是镐池君!”

    “你不说我也看不出来,两个瞧着都像王孙公子,又站在一处。”

    “这小娘子看起来有些胡人血统,一双眼睛深邃妩媚,皮肤莹白,虽说毛发有些重,还是挺美的。”

    ……

    躺在地上拦车的壮汉沉默了,他没想到仓促之间找来的孕妇居然如此不靠谱,看过镐池君的精细画像竟然还能认错人。难道她无法分辨人脸的区别?

    女郎也意识到大事不妙,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壮汉的脸色,目光中有种难以掩藏的警惕和恐慌,板栗色的长发被微风拂动。

    赵琨觉得不对劲,按照常理推断,这女郎跟他才是站在对立面的,怎么反倒对同伙如此戒备?赵琨做了一个手势,下一刻,护卫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套住壮汉,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他破口大骂,剧烈挣扎,依然被五花大绑。

    那女郎惊慌失措地后退,被护卫来不及收回的脚绊了一下,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惊呼倒地的一瞬间,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肩,染着蔻丹的长指甲都陷入了衣服里。

    赵琨被抓得有点疼,仍然等女郎站稳,才退开一步,温和地对她说,“不要过于紧张,对腹中的胎儿不好。你若是有什么苦衷,可以直接说出来。”

    女郎只觉得掌心骤然一空,才反应过来刚才过于用力了,她满怀歉意,欲言又止,忧虑地望向街边粉墙褐瓦的小楼。

    朱家平常总是接收不到赵琨的眼神,这回却反应奇快,指向那座小楼,“围住,不要放走任何……”

    话没说完,朱家仿佛感应到什么危险,突然按住剑柄,脑袋转到了另一个方向,耳廓微动。那个位置,有一间不起眼的汤饼铺子。

    几乎同时,赵琨似乎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听见了拉弓的动静。他曾经苦练射箭,太熟悉弓弦震颤的声音了,条件反射般抽出章邯的佩剑。

    “嗖、嗖嗖!”

    隐藏在暗中的猎食者的目标是那个女郎。对方想杀人灭口!

    赵琨击落了一支箭矢,朱家击落了两支。没有人受伤。章邯的佩剑被拿走,他迅速挽弓搭箭,朝箭矢飞出的窗□□了一箭。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乱,顷刻间跑得七七八八。

    女郎这时也顾不上礼仪,焦急地说:“他们抓了奴家的丈夫,就关在廷尉诏狱,如果我不听他们的,拦住镐池君拖延时间,贩卖官马的事,他们就让我丈夫一个人承担全部罪责。”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正在围捕嫌疑人,街上鸡飞狗跳。

    赵琨微微皱眉,追问:“你丈夫是太仆的属官?”

    太仆掌管君王的车马,以及全国的畜牧业、马政。咸阳郊区就有未央厩、长乐厩等官牧。

    那些宗室贵戚眼看事情糊弄不过去,推了一名官员出来背锅?

    女郎点头道:“他是长乐厩令牧师习。”

    牧师氏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姓氏,据说周朝有一个官职叫牧师令,负责养马,并且掌管牧场。牧师令的后代,有一部分人就以祖先的官职为氏。

    长乐厩令牧师习,铜印黑绶,俸禄六百石,掌管长乐厩的乘舆及马匹,麾下有七十名小吏,二十名卒驺。会按季节更换牧马的草场。这一口大黑锅他倒也勉强背得下。

    赵琨和甘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听说过牧师习,整个秦国养马养得最好的人,应当捞一下。就算是别的官吏,也不该成为替罪羊。

    甘罗拱手道:“镐池君,分头行动吧,我去接应高渐离和荆轲他们。”

    赵琨思索了片刻,去捞牧师习,应该也可以获得一些线索。赵琨将马车留给甘罗,又分出一百名护卫,由章邯带领他们继续搜捕嫌疑人,汤饼铺子和小楼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仔细排查一遍。赵琨交代了一番,将佩剑还给章邯,章邯满面红光,仿佛他的剑被镐池君用过,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廷尉诏狱。

    死囚牢的门楣上装饰着神兽狴犴的浮雕。满架刑具,在整排的灯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地闪着寒光。经年的血污渗入地砖的缝隙之中,凝成洗不掉的锈蚀斑点。

    牧师习只穿了一条膝裈,光着脊背。他不高不矮,体型只是中等,但肌肉的线条健美流畅,古铜色的肌肤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道,和令人作呕的异味混杂在一起,让赵琨不想多待一刻。好在牧师习见到妻子平安无事,十分配合,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侵占草场最多的人居然是昌平君最器重的门客晏少阳。

    那么问题来了,晏少阳将上好的战马贩卖到楚国,相邦(丞相)昌平君完全不知情的几率有多大?晏少阳来自齐国,昌平君是楚国宗室。

    赵琨甚至怀疑昌平君本来就向着楚国,然而秦赵还在交战,这个节骨眼上,最需要将相配合,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昌平君这边不能出一点问题。如果查案最终揪出昌平君,岂不是坏了大事?别的不说,万一影响到军队的后勤补给,进而影响了前线的战事,尉缭先生肯定第一个抽他。

    然而放任不管也不行,秦楚迟早有一战,好马都走私给楚国了,秦军岂不是被坑惨了?不能让大秦的战士流血又流泪。赵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决定请秦王政来决断。

    第111章 双双掉马

    牧师习透露了不少贩卖官马的细节。

    赵琨从门客中挑选出两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扮作齐国的马贩子,去官牧探了探。也不知是扮得不够像,还是风声太紧,那些人暂时收手,蛰伏起来,并没有做这桩出格的生意。

    反倒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沧海君买通晏少阳的侍从,拿到了他替昌平君走私战马的证据。

    萱姬发现赵琨的手受伤了,十分心疼,要求沧海君将训练好的死士都召集起来,任由赵琨挑选,增强守卫力量。

    都是沧海君辛辛苦苦培养了七八的好手,手把手教出来,预备着用这些人结交天下豪杰的。他意味深长地朝赵琨瞥了一眼,示意赵琨别太过分,少挑几个。

    赵琨正处于叛逆期,对于娘亲和沧海君关系亲密又一向有些吃味,原本还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这时却故意坐在藤椅上一晃一晃,神态惫懒,让那些死士一个一个的演练武艺。看见身手出众的,就登记姓名。包括张良一直惦记的铁锤兄也点名让对方出场露一手,一心要将人挖过来,给张良一个大大的惊喜。

    沧海君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着这些年的辛勤付出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挂在唇边的浅笑再也维持不住,剑眉星目都开始微微扭曲,直勾勾地瞧着赵琨,沉了声音对他说:“小子,适可而止!”

    别的死士也就罢了,用大铁锤的那一位是沧海君最得意的杀手锏,肯定能做成一笔大生意,是轻易不肯示人的。

    赵琨见好就收,故意抱着萱姬撒娇:“娘亲,他凶我。”

    萱姬眼波流转,歉意地一笑,对沧海君说:“我知道你培育这些高手不容易,但这次琨儿受伤,就是因为他身边厉害的侍卫太少了,没能护住他。他正在查的案子,又涉及到诸多宗室贵戚,我心中实在难安。”

    萱姬的心中对儿子有些亏欠,所以情人和儿子产生分歧,她总是偏向儿子多一些。但她又很会哄沧海君,死死地拿捏住了对方的软肋。

    沧海君彻底没脾气了,深吸一口气,故作大方,摆摆手说:“不够再挑几个。出门在外,注意安全,莫要让你娘亲担忧。”

    赵琨乖巧地应了,心中暗爽:沧海君,瞧瞧你这不要钱的样子!让你跟我抢娘亲!

    不过,沧海君其实是很奸诈的,当年他初来的时候,赵琨向萱姬举报他偷藏私房钱。沧海君二话不说,就豪爽地将钱和产业收益都交给萱姬管理。然后,隔了一个多月,赵琨病了,沧海君对萱姬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让赵琨以后跟他练剑。并且在练剑的时候,狠狠地修理了赵琨一顿。

    萱姬仿佛不知道儿子每次故意坑沧海君,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交锋,留他俩一起享用温鼎(小火锅)。

    一顿饭,有说有笑,吃了一个时辰(两小时),赵琨感觉身上都被小火锅给熏入味了,回房换了一套衣裳,才去章台宫找秦王政。

    听闻秦王政在昭阳殿摆了筵席,宴请韩非和李斯。估计是还想攻略韩非。

    赵琨没有立即过去,先顺着飞阁(天桥)直接进入宜春宫,给扶苏带了一些市井中买来的新鲜玩意,还有玩具。

    扶苏已经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他得了新玩具,激动地跑上前拽住赵琨的衣袖,淳于越就一脸严肃地教导他:“君子有仪,不可拉拉扯扯。”

    扶苏做了一个鬼脸。

    赵琨:“……”

    感觉过分严厉了,他想象着扶苏变成小淳于越,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老气横秋的情景,顿时一阵恶寒。然而秦王政对长公子的期待非常高,要求自然也就严格一些。

    探望过扶苏,再折回章台宫,已经是薄暮时分,筵席还未散场,不过李斯已经识趣地先走一步,留秦王政和韩非一同对饮,给他们创造互相了解的机会。

    赵琨解了佩剑,被内侍引着,顺着台阶和地毯,一步步登上昭阳殿。正在推杯换盏的两人听见通报,同时转头望过来。

    与此同时,赵琨看见了穿着韩国使臣的服饰的玩伴。这些天,跟他一起玩遍了大半个水上乐园的人,居然是韩非!

    韩非比赵琨更加震惊,这位最佳玩伴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单纯的爱吃爱玩的少年郎,看身高和相貌,家境应该不错。但衣着随意,也不太注重礼仪,应该不是很高的门第。

    韩非一直很欣赏这个少年郎,无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能说的理直气壮,坦坦荡荡毫不遮掩,是那种从小就被人关爱,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展现在他眼前,才能养成的温柔善良的性情。就像和煦的冬日阳光,温暖又不会灼伤注视它的人的眼睛。

    现在告诉他,这个少年郎就是拒绝跟他见面的镐池君?

    第112章 韩非对秦王政的印象改观。

    韩非希望存韩的计划能够得到赵琨的支持,自然打听过赵琨的经历。据说他幼时也曾因为生母不受宠,饱受欺凌,有一回被推进莲花池,险些淹死,之后大病一场,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人跟他说话,他也总是露出迷茫的神色,还得了一个呆公子的诨号。

    后来,赵琨凭借着种田术和奇技淫巧得到了子楚的庇护,封地位于离咸阳宫非常近的镐池乡,是秦国宗室独一份的荣宠。再加上跟秦王政从小玩到大、相依相伴的情分。尚未加冠,就入朝为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置喙。传闻弹劾他的奏疏,无一例外,都会泥牛入海,杳无消息。

    如果赵琨愿意帮忙说句话,存韩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殿门在赵琨的身后缓缓关上。

    前天,韩非让人送来拜帖,希望今日登门拜访赵琨,赵琨拒绝他的理由是身体不适,不见客。

    此时,赵琨突兀地进宫,谎言意外揭穿。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作揖行礼:“大王千秋无期。”

    作为长辈,他见秦王政不用拜。再转向韩非:“得见韩公子非,幸甚。”

    秦王政起身迎上去,抬起手臂,搭住赵琨的肩膀往自己这边一揽,是个勾肩搭背的亲昵姿势,“不是说过了,小叔父进宫不用下马,入殿也无需解剑脱靴。”

    赵琨灿然一笑,道:“王上的恩典,臣心领了。但树大招风,臣要‘和光同尘’,不搞特殊,免得惹人恨。”虽说尉缭也享受特殊的优待,然而他跟赵琨不一样,平日里就喜欢四处招摇,一天不搞事情就浑身不得劲,十分享受鱼咬钩的乐趣。入秦一年,将跳出来挑衅他的刺头、以及暗中使绊子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秦王政颇有几分期待地问:“又给扶苏带玩具,寡人的那一份呢?”

    “也带着。”赵琨去摸袖袋。

    秦王政连忙制止他,道:“手上还有伤,别忙活了,寡人自己拿。”

    东西摸出来,是一只青竹叶编成的蚂蚱,还有一对彩绘的蝴蝶。赵琨偏头,附在秦王政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秦王政让小宦官取来一把金柄铁剑,剑刃如霜,黄金剑柄通体镂空成精美的蟠螭纹图案,镶嵌着七颗绿松石,呈北斗七星排列。

    因为冶铁技术的限制,铁剑少有如此锋利精致的。

    仿佛某种戏法,秦王政抛出的仿真蝴蝶并没有落地,而是扒在铁剑上振翅,鲜艳的彩绘翅膀,惟妙惟肖的触角都在动,就像是真正的活蝴蝶。

    韩非好奇地望着,下意识抬手,又收住,不敢擅自动秦王政新收到的礼物。

    就像他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一样,赵琨自然而然地凑过来,带着韩非的手触摸了一下蝴蝶依然震颤的翅膀,介绍说:“这蝴蝶的躯干是用磁石雕刻的。可以吸附在铁器上,你也试试?”

    秦王政看着他们,唇角微扬,是一个从寒冰之中绽放出来的柔和笑容。

    韩非有些意外,他在韩国,听说的都是秦王政如何残暴,秦法是如何的严苛,仅成蟜在屯留叛乱这一案,就屠戮了成蟜麾下所有的将士,屯留的十万百姓全部被连坐,惨遭流放。

    到了秦国,才发现传言有误,屯留城总共也就一万多人。秦法推行的非常成功,官府办事高效,奖励耕战的制度深入人心,秦国百姓热衷于耕田立功,或者从军杀敌立功,日子过得很充实,整体比韩国的百姓要富裕一些,尤其是咸阳、镐池一带。

    秦王政也有十分温情的一面,至少对赵琨、尉缭、李斯等近臣都很好,不是那种礼贤下士的作秀,而是真正设身处地的为对方着想,细致入微,挑不出毛病。

    作为一个法家,韩非的很多理论,只有在秦国,才有机会一一实现。根据师弟李斯透露的内部消息,由于秦王直接管辖的疆域不断地扩张,早已超越了任何一个诸侯直属的土地,曾经的官制、律法等等都不太适用了。秦国正在筹划改革,要开创万世之先河,韩非的内心深处是渴望加入这份事业的。然而作为韩国的公子,他又迫切渴望保住韩国,与想要横扫六国的秦王政政见不和,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数次争论,都想说服对方。

    但不管怎么样,韩非对秦王政的印象已经改观了。这位年轻的君王,是师弟李斯的贵人,也是他的进退两难。

    秦王政带着赵琨和韩非一起登上观星楼,站在高处,只见以章台宫为中心,各处宫殿、王城、内城、外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稠密如天上星河环绕。

    从暮色朦胧,到万家灯火的场面太过震撼,韩非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却听见赵琨说:“韩公子非就不想点几盏灯,加入这繁华夜景吗?”

    第113章 一唱一和

    秦王政展了展堆叠的广袖,跟赵琨配合,一唱一和道:“寡人看了韩公子非的新作,治国理念甚是精妙,但仅仅是书面文章,具体实行起来,恐怕会遇到很多问题。公子就不想亲手实现自己的志向吗?”

    韩非苦笑,他当然想、非常想。他在韩国可不曾被君王这般重视过。秦国的变法,无论是商君(商鞅)的魄力和手段,还是秦孝公的无限信任、无条件支持,都是韩国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就算他可以当第二个商君,韩王对他的信任也不可能达到足以成事的程度。除了秦王政,再没有任何一位诸侯,能实现他以法治国的理念。

    但他肩负的责任……

    韩非微微垂着眼,沉默地立在那,仿佛对赵琨的话置若罔闻。好半天,才幽幽开口:“我心匪石,不可、可转也。”我的心并非圆卵石,不可随便反转,改变立场。

    关键时刻,韩非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忽然有点厌弃自己。每次开口,总是惹人嘲笑。韩国的宫廷筵席,公卿百官三三两两,觥筹交错,讲些奇闻异事、诙谐的笑话来活跃气氛。他永远插不上话,也融不进去。每逢上朝,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向韩王献策,大王却总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敢不敢把舌头捋直了再来说话?”

    就像无数次一样,这次跟秦王政的会面,终究是搞砸了吧?秦王政也知道他言语不顺了。一个因为说不上话,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著书立说的结巴。

    抬眸看去,秦王政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说:“不要这么快拒绝。水上乐园还没游遍吧?秦岭风光也是一绝,让小叔父陪你多玩几天。”

    赵琨立即表态:“没问题,若论吃喝玩乐,微臣可是咸阳第二。”

    韩非的喉结动了动,一时间没说话。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眼中渐渐泛起水雾,模糊了远处灯影的轮廓。赵琨似乎从来就没注意到他的口吃,秦王政显然也不在意他的缺陷。叔侄俩还在随意聊天。

    “那谁是第一?”

    “咳,或许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没生出来?”

    秦王政和赵琨相视一笑。韩非的身上一种岁月洗练过的雍容矜贵气质,也有隐秘的自卑。他的思想自成体系,然而一直没有得到韩王的重用,所以跟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历练上来的李斯相比,韩非的办事能力存在缺失,但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积累经验,他会快速成长起来。至于可以成长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够超越李斯,现在还不好断定。

    尽管李斯曾经谦虚地对秦王政说,他的学识比不上师兄韩非。但学识这种东西,不代表治理国家的能力,所以秦王政从未因此看轻李斯,反倒更加欣赏李斯。

    秦王政的身姿在料峭的寒风中昂然挺立如苍松,他突兀地提问:“南阳曾经是韩国的土地,不知那里的百姓是否怀念故国呢?

    韩非毫不犹豫:“当然。他们依然以韩、韩人自居。”

    正中下怀,秦王政狡黠地说:“韩公子非,南阳郡与韩国相邻,寡人与你打个赌,就赌民心所向。两年之内,如果有上万的百姓自发地逃离韩国,迁入南阳郡,加入秦国的户籍。你就输了。假如事实相反,南阳的百姓仍以韩人自称,心念故国,甚至逃入韩国,就算寡人输。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韩非在心中暗骂:奸诈,不参与打赌,仿佛默认了韩王不是民心所向。而且这个赌注,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琨:又一个被套牢的。

    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对青铜树造型的十五枝灯,这种灯的树形灯架比一般的成年男子还要高,参差错落的金色羽人铜灯全部点燃,照亮了肃穆的宫殿,一派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赵琨向秦王政汇报了案情的最新进展,经过徐福、徐咨的不懈努力,从云阳君的庄园之中救出来的两名受害人已经保住了小命,赵琨做主,将云阳君名下的产业都查抄,拿出一部分钱赔偿给受害人。并且用于聘请先生,在乡镇办学,就近给百姓、以及善堂中收养的孤儿提供简单的扫盲教育。识字的人太少,赵琨招工困难,必须想办法多培养一些。

    关于昌平君授意他的门客晏阳生,将秦国最优质的战马贩卖到楚国的事。秦王政认为不能不管,也不能现在就惩戒昌平君,影响秦赵之间的战事。他建议赵琨先拿晏阳生开刀,杀鸡儆猴,昌平君自然会收敛一段时间。

    赵琨正色道:“遵命。”

    秦王政顿了顿,又提醒小叔父说:“牧师习透露了那么多官牧的内情,在太仆寺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他是个养马的好手,被弄死可惜了,以后就让他跟着小叔父吧。”

    赵琨没想那么多,他猛地一拍脑门,“学府已经建成了,实行分院制,动物科学学院还缺一名院长,牧师习原本就管着一百多号人,又从事畜牧业多年,经验丰富,可以胜任院长的职位。”

    叔侄俩私下里什么话都说,秦王政还吐槽昌平君。说昌平君除了当相邦(丞相)不太行,干啥都很行,琴棋书画样样玩得转,酒色财气,五毒俱全。

    赵琨心知肚明,其实昌平君也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秦王政心目中最佳的相邦人选是李斯,心中已经有一个满分的相邦,所以瞧谁都不好。

    他暗暗好笑。

    然而一般情况下,混官场要看资历,要看功劳。李斯这两样都缺了点,难以服众。赵琨这个狗头参谋给大侄子出了个主意——先容许韩王俯首称臣,派李斯去接收韩国的舆图和国玺,赚足功劳。然后随便找一个借口,比如韩王撕毁盟约,与赵国、魏国结盟背叛秦国,再打过去就行。

    秦王政盯着赵琨看了半晌,总感觉小叔父平常不是这种标准的政客作风,难道给尉缭当徒弟,终于还是学坏了?

    商量完正事,一看时间,宫门已经上锁。

    秦王政留赵琨同住。

    一片静谧之中,年轻的君王正伏案批阅奏疏。

    赵琨一边在竹纸上绘图,编写图文并茂的科普教材,一边等夜宵。

    回到秦朝以前,他一直以为铜鼎、铜灯都是青铜色,直到看见实物,才知道其实是金灿灿的铜锡合金、铜锌合金。美轮美奂,可惜含有铅等重金属,用来盛放酒水,喝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时下流行的漆器,同样不适合盛装食物。尤其是酸性的液体,比如果醋、果汁、醪糟等等。

    赵琨坚持使用无釉的陶器饮水,装果汁。给秦王政和张良等亲友弄了几套原始的青瓷餐具。这种青瓷属于越国的低温瓷器,曾经一度在楚国灭越国的战争中失传。近些年,又被工匠复原出来,技艺还有所提升,甚至出现了彩绘、雕镂等装饰,算是瓷器的萌芽。

    这个时代,工匠是贱籍,由于镐池乡的工匠待遇好、地位也没有那么低。所以这些陶瓷匠人直接就投奔了赵琨。赵琨也不藏私,直接将制作无铅高温陶瓷的步骤写下来,交给这些工匠,提供资金和场地,让他们自主研发瓷器。谁最先烧制出优质的瓷器,谁就是陶瓷作坊的最高管理者、话事人,享受镐池君的上等门客待遇。

    秦王政知道赵琨对餐具十分挑剔,特意嘱咐宫人,所有餐具和酒器都使用陶瓷器皿。

    宫女和宦官轻手轻脚地将食案摆上,是御厨刚从水上乐园学回来的新菜式——麻辣烫、胡辣羊蹄、松子玉米、青菜钵、最后一道菜叫岁寒三友,摆盘非常漂亮,是用猕猴桃的果肉雕出一丛翠竹,柚子和蜜瓜丝拼成层次分明的双色菊花,玫瑰酱和樱桃组成朵朵红梅。

    其中以玫瑰酱最为难得,是赵琨的门客许大,沉迷于植物学,从深山野林子中弄回来一种蔷薇属的野花,经过赵琨的鉴别,发现是一种野生的紫红色重瓣玫瑰花,香气宜人,可食用。于是人工栽培,作为观赏花卉、香料、食材、花茶。

    秦王政极少主动开口要什么东西,这回却连着吃了三颗蘸着玫瑰花酱的樱桃,还说郑姬特别喜爱玫瑰花酱这芬芳馥郁的香气,请赵琨再弄一些来。

    赵琨摆摆手,表示暂时弄不到。

    这玫瑰花酱,是许大亲手做的,总共只有六罐,送给赵琨五罐。赵琨给了秦王政两罐,萱姬和张良各一罐,剩下的早吃完了。若是还想要,就只能等开春,玫瑰含苞待放的时候,才能再次制作。目前的冬季大棚数量有限,温度偏低,仅仅培育了一些比较耐寒的果蔬,以及妇女簪花、熏香、沐浴用的常见花卉。暂时还没有兼顾玫瑰花,主要是因为野玫瑰的数量太过稀少,按照扦插繁殖的速度,明年倒是能有好几个玫瑰园,然而要等这一批小苗苗长大,开出大片的花海,还得好几年。

    秦王政听完赵琨的解释,通情达理地说:“那就等明年春天,寡人先预定十罐。”

    这时,内侍前来禀报,茹姬难产,大出血。稳婆没办法,请来太医令徐咨,徐咨在茹姬的脚底扎了一针,徒手转胎,将胎位拨正,才生下一位健康的小公主。

    赵琨叹息,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难。尤其是古代女子,生的时候危险,产后也容易落下疾病。据分析,古代女子初次生产的死亡率可能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一堆名人都是丧妻另娶。

    内侍犹犹豫豫,匍匐在地上,嗓音发颤,说茹姬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却唯恐生产时是男子接生,并且为她止血,因此遭到大王的厌弃,想见大王一面。

    秦王政眉心微蹙,问赵琨:“徒手转胎,就是小叔父和徐大先生给难产的母牛接生的方法?”徐咨是徐大先生,徐福是徐二先生。

    赵琨心中咯噔一下,古人好像十分在意男女之别,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一揖到地,紧张兮兮地说:“是的,也可以给产妇接生。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医者救人,不应当有男女之别,还请王上不要因此怪罪徐大先生。”至于茹姬,赵琨必须保持界限感,虽然很想替她求情,却最好不要这么做。

    秦王政轻轻地在赵琨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笑道:“想什么呢?寡人什么时候苛待过后宫女子?茹姬为寡人生儿育女有功,赏赐玉如意一对、玉环一对、金簪一对、南珠十斗、锦缎一百匹。寡人看过户籍簿册,每年难产离世的女子有好几千人,许多人家特意迎娶已经生过孩子的寡妇,确保安全孕育后代。寡人是想知道徐大先生救人的手法是否能够推广到全国,多拯救一些产妇,多保住一些新生婴儿,也能增加不少人口。”

    赵琨松了一口气,刚才一急就忘了,秦王政其实挺开明,而且他崇尚法家,对像孟子那样因为妻子独自在屋中箕踞而坐,春光外泄,就认为妻子无礼,想休妻的儒生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可以推广。”赵琨对自己说:瞧瞧大侄子,格局打开。

    秦朝女子的地位还可以,不像后世那么低。礼教也不像后世那么严格。女子当家做主不稀奇。《女戒》是汉朝才出现的作品。捍卫三纲五常,要求寡妇一辈子守节的朱熹是宋朝人。明清时期的女性地位低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拜程朱理学所赐。

    秦王政已经有四个儿子,这还是第一个女儿,稀罕得很,特意翻阅典籍,给她取了名字,叫阳滋。公主嬴阳滋。

    去探视茹姬之前,秦王政考虑到小叔父带伤,点名指了两位美貌的小宫女服侍他。一个叫玉姜,另一个叫尺素。

    玉姜看上去年纪很小,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赵琨洗脸,玉姜就拧了一方湿帕子,“镐池君,奴婢替您擦脸。”

    赵琨一面抬手去接巾帕,一面说:“谢谢,你们退下吧,我自己来。”

    两个小宫女的神色都不太对劲,一副天塌地陷、十分恐慌的模样。尺素更是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若是被赶出去,女史一定会认为是奴婢不尽心,处罚奴婢。求镐池君开恩。”

    “那有劳了,替我擦脸吧。”赵琨配合地微微俯下身。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定力不太好,被少女的纤纤玉指不经意间蹭到唇角,就有些心猿意马。偏偏两个小宫女还不断地撩拨他。

    当他好不容易维持着坐怀不乱的假象,坚持到要睡觉的时候,两个小宫女竟然还不走,甚至主动跟进帷幄之中。

    赵琨明白了,他一直未曾娶妻,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这是秦王政专门给他挑的美人。小宫女也是可怜人,这件事她们自己做不了主。其实,大侄子还挺了解赵琨的喜好。玉姜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但看起来年纪太小,赵琨还没那么禽兽,不过装正人君子装得太辛苦,他的嗓音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磁:“玉姜,你多少岁了?”

    玉姜脆生生地回答:“奴婢今年十三岁。”

    赵琨瞬间心如止水,他的脑海中甚至一下子闪过了大片的弹幕,刷屏一般参差地飘过: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于是,他只能继续艰难地假扮柳下惠。把床留给两个小宫女,几乎是落荒而逃,放下帷幔、挪动屏风遮挡视线,独自在另一边的软榻上合衣而卧。

    第二天,秦王政听到消息,笑得肚子疼。想到小叔父平日里目光停留时间比较长的美人,就是玉姜那种长相。分明喜欢那样的,送到嘴边却不吃。秦王政挥手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神色古怪,悄咪咪地问赵琨:“小叔父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要不让太医来瞧一瞧?”

    赵琨苦忍到深夜,全身上下哪哪都很精神,恨不得蒙上被子,偷偷地用五指姑娘纾解一下。问题是只隔了一道屏风和几重帘幕,他甚至能听见小宫女半夜磨牙的声音,如果他做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小宫女虽然看不到,却很可能会听得一清二楚,那他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赵琨只觉得口鼻间呼出的空气都是灼热的,用了很多转移注意力的方法,终于成功入睡,却做了一个春梦。醒来就听见始作俑者秦王政的话,彻底怒了,随手抄起一只枕头砸过去,“你才有隐疾!”

    哪个青少年愿意被人怀疑那方面不行啊!

    秦王政接住玉枕:“……”

    换一个人这么作死,早就拖出去砍了,他拿小叔父没办法。但小叔父的表现,委实像极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

    赵琨气呼呼地回府,谁知萱姬在宫里还有眼线,没过多久就得到消息,当天晚上,萱姬要求沧海君潜入赵琨的卧房,为他检查一下,万一功能有问题,尽早治疗。

    赵琨好梦正酣,突然被继父掀被子,扒拉开寝衣,检查身体。一顿操作猛如虎,他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翻身跳起来,揪住沧海君的衣领,随手摸了一把纸扇,大打出手。

    当年沧海君没少以教赵琨练剑为借口,下黑手,刁难人,赵琨小时候打不过沧海君,性子又要强。没少被敲打,他咬牙坚持,剑术突飞猛进,是十里八乡身手最好的青少年之一,甚至比武将家族教养出来的蒙毅还能打。不过蒙毅跟他兄长不同,他走得是智囊路线。并不希望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将。

    赵琨凭借着不要脸险胜沧海君,双方都挨了不少拳脚,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专挑不会暴露出来,被萱姬一眼看见的位置下手,他们积怨已久,两败俱伤。

    一场恶斗下来,看对方反倒没那么不顺眼了。沧海君挑眉浅笑:“你小子可以啊,功夫见长。”

    赵琨十分沉静:“是尉缭先生教的好。”

    沧海君最不爱听这话,反问:“难道我没教过你嘛?”

    赵琨翻白眼:“呵,我用得上刺杀术?不过还是谢谢你,有了对比,才知道什么样是靠谱的师父。”

    家里乱的如同遭遇了劫匪,锦墨和慕白默不作声地收拾屋子,赵琨也不想过多停留,刚巧学府竣工,负责人邀请赵琨去瞧一瞧。赵琨就约上韩非、李斯、张良,试用纸张,同游大秦的第一所综合大学。水上乐园已经开始售卖桑皮纸和竹纸,但是由于造价高,价位偏高,销路不太好,远远低于赵琨的预期值。

    时人用惯了竹简和绢帛,用得起纸张的人,通常不会自己上街采购物品,他们的仆从,大多数宁可选择主人熟悉的绢帛,免得不合主人的心意。买不起的,就更不用提了,就围着摊位看特闹。书写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李斯对洁白细腻的纸张赞不绝口,只是心存疑虑,希望赵琨能告诉他,纸书和竹简,哪个保存的时间更久?赵琨从未想过,古人还会有这方面的疑虑,所以不能很快地接纳纸书。韩非倒是爽快,将新作直接写在纸上,准备托人寄给恩师荀子。

    据赵琨观察,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其实还可以。至少是有来有往、有说有笑。还能一起商量着给恩师荀子写信、寄东西。

    韩非伫立在宏伟的学院建筑群的门楼处,第一层汉白玉台阶上,平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这地方让他想起了齐国的稷下学宫,都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广招人才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相似。不过这里高大明亮的屋舍更多,环境更清幽雅致,是个修生养性、格物致知、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如果恩师荀夫子(荀况)能到此一游,一定足以快慰平生。

    恍惚间,韩非似乎瞧见荀夫子拄着手杖的身影,缓缓行过碑林、花圃。荀夫子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的祭酒(校长),亲眼见证过百家争鸣的空前盛况。曾经在游历的途中险些丧命于战火,无数次尝试为这个乱世做点什么。

    无数人仰慕荀子的大名,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前来拜师求学。不过荀子收徒十分挑剔,韩非和李斯,是最先被收入门墙的。荀夫子望向他们的目光总是深邃平和,仿佛能透过他们,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很少要求弟子必须怎么做,只是引导他们格物致知,探寻自己脚下的路。

    韩非因为口吃,时常暗暗自卑,极少主动跟同窗说话,就算被人搭讪,也无心攀谈,总是很高冷地用单音节词回答问题。同窗们能看出韩非出身贵族,久而久之,误以为他孤高冷傲、自命不凡、心中瞧不起布衣学子,都不与他来往。

    李斯一开始也不怎么搭理他。

    直到韩非下笔如有神,将两篇文章交给荀夫子品评。荀夫子叫来李斯等得意弟子一同阅览,那种诙谐幽默、却又犀利无比的文字,打破了李斯对韩非刻板印象,原来他这位师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只是被口吃限制,旁人没有耐心去了解,也无从了解他的内在而已。

    李斯成为了韩非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仿佛能看懂韩非言辞艰难的窘迫,多次替他解围。渐渐变成关系很好的师兄弟。在稷下学宫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听齐法家的演讲,跟人辩论切磋。

    每次有人嘲笑韩非的口吃,李斯第一个不乐意,总会忍不住嘲讽回去。

    最终荀夫子选择在楚国的兰陵定居,治理一县之地,著书、办学。将他对这个世界的思考抛给弟子,却又鼓励弟子们质疑他,超越他,多才多艺,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就这样,韩非和李斯也跟着荀夫子到了兰陵,楚国的兰陵美酒,韩非久闻盛名,却一直无缘品尝。

    李斯是楚国布衣,临摹过无数古碑,只为字迹工整美观,好替人抄书赚钱。荀夫子照拂李斯,让他兼职县中的小吏,管理仓库,补贴家用。李斯第一回领月钱,就买了两坛兰陵美酒,请韩非同饮。

    夏虫在漫山的兰草间鸣叫,皎洁月光在阁楼上流转。夜风温柔吹拂,韩非与李斯推杯换盏,酒壮肝胆,他头一回不再为口吃怯弱,说了很多话,还豪情万丈地唱歌。

    他唱歌的时候不结巴。

    李斯放下酒壶,抚掌大笑,走过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俩人并排坐在一张竹席上,赌棋斗酒仰望夜空中闪烁不定的群星。

    在兰陵安顿下来以后,荀夫子又陆陆续续地收了很多徒弟。李斯跟新来的师弟们打成一片,还协助荀夫子治理河道、整理户籍、鼓励农桑、设计兰陵书院。忙得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韩非又不擅长交际,师兄弟间就有几分疏远。

    后来,韩非与李斯又出现了分歧,李斯慕强,决定将来去秦国发展,当粮仓中的老鼠。韩非希望李斯跟他一起回韩国打拼,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但韩非的每一篇文章,李斯都会认真的誊抄收藏。临别前,他们一起偷了荀夫子亲手酿的兰陵酒,被罚抄书,相视大笑。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他们都步入中年。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秦王政是从李斯家中看到韩非的文章,起了求贤之心。

    此番韩非出使秦国,也是李斯向秦王政提议,扣留韩非。韩非有时候觉得这个师弟已经变得陌生,有时候又觉得当年的情谊依稀还在。

    赵琨给这座学府命名为国子学。

    很多建筑上都刻着醒目的标语,比如动物科学学院的标语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荀子的名言。

    比如格物学院有十哲雕像,其中老子雕像的底座上有一行小字——人有国别,道无疆界。

    国子学的校训就在一进门的石碑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就在韩非被这句话触动,怔怔出神的时候,张良领进来一群少年郎,他被包围了,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学子,就像当年他和李斯,不远万里前往稷下学宫,战胜了内心的怯懦,鼓足勇气在荀夫子的面前展现自己,渴望得遇名师。

    赵琨向韩非拜了拜:“韩公子非,恳请您担任国子学法学院的第一任院长,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我的要求不高,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每周讲一次法学公开课就行。”

    韩非悟了,秦王政让赵琨陪他玩耍,赵琨却要他为秦国的教育事业当牛做马。荀夫子常说,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不用操心,就不会老得那么快。但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也不会一直被少年人的热忱激励、鞭策,经常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思考人生,经常突破年龄的限制,保持着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韩非沉默许久,对上少年们炽热的目光,终究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只说:“可以,但我收徒弟,是很、挑剔的。”张良那种时而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时而发疯掀翻赌桌的做派,就不符合他收徒的标准。

    然而,少年们欢呼雀跃,直接将韩非抛起来,又接住,再抛,再接。他都没机会把话往回收,让这些少年明白,他不会是一个特别称职的引路人,哎,这太难为口吃了。韩非被抛得晕头转向,蓦然瞥见人群中,张良笑得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是那种诡计得逞的得意神态。

    张良十岁,也开始学习击剑。

    他体弱,力气也不足,每次击剑,都被王离和冯劫轮流按在地上摩擦。就请赵琨教他。

    赵琨思考片刻,对张良说,“我初学剑的时候,沧海君说,这世间,有刚柔并济之剑,有夺人心魄之剑,有百折不饶之剑,有逍遥自在之剑,千变万化。后来,尉缭先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缘万变,其实都无一变,剑就是剑,其它的一切,皆是外物。最终,我谁的都没听,只问自己手中的剑。”

    张良似懂非懂,被赵琨给唬住了,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赵琨满怀期待,教张良步法,以及基础剑招,经常手把手地指点。然而成果总在意料之外。张良再次跟王离切磋,他躲、又躲、还躲。这次没有挨揍,似乎赵琨教他的要领,也都做到了。

    赵琨旁观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说:“阿良,我教你的是尉缭先生自创的九宫步,不是猴子跳舞。”

    张良理直气壮,微笑:“表兄就是这样教我的。”

    赵琨忽然就理解了沧海君当年教他习武的暴躁。熊孩子完全带不动,还丢不开,太会缠人了!

    第114章 宁愿表弟弱一些,多喜乐,长安宁。

    如果只求舞剑好看、反应敏捷,这样练也没问题。如果要以剑御敌、自保,这就远远不够了,得下苦功,至少付出数倍的努力。

    赵琨舍不得让孩子吃苦。他轻叹一声,掌心抚上张良蓬松的发顶。

    覆在头顶的手指节修长,指腹和虎口带着一点常年握笔、练剑留下的薄茧,轻柔地抚过发丝,停在耳朵边上,似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小幅度收拢,又很快松开。张良感觉赵琨是想拧他的耳朵,忽然有点心虚,“表兄,我是不是太弱了?”

    清晨的阳光中,赵琨一双桃花眼波光微敛,看向面前的熊孩子,语调低沉中带着温柔:“不要紧的,阿良的年纪还小,将来会遇见很多厉害的人,剑到用时总嫌弱,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辈子还很长,意识到自身弱小的机会也很多,习惯就好。”

    张良估计最近练剑偷懒的事已经被发现了,这是戏谑嘛?他秀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扯袖子撒娇:“表兄~我错啦,以后一定勤奋练剑。”

    赵琨就吃这一套,笑意清浅,“逗阿良玩的。其实你这样很好,清楚自身的不足之处,在比武的时候扬长避短,跟王离打了一个平手,比我当年机灵。说真的,我有私心,庄子说‘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我倒宁可阿良弱一些,这一世远离刀兵,多喜乐,长安宁。”

    “我懂,有危险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好好苟住小命,将来给表兄养老。”张良顿了顿,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又说:“这次比武没输,可以让铁锤兄来给我当护卫了吧?”

    赵琨毫不客气地在张良的脑门顶上挼了一把,将他的头发揉乱,“嗯,不过我只能保证他这人归你管,至于能不能收获他的忠诚,只能靠你自己。”

    一直旁观的王离又酸了,这是什么好兄长啊?动不动就送美食、送玩具、还送大力士铁锤兄。他羡慕嫉妒的眼睛都有点发热。请问镐池君还缺表弟吗?

    等赵琨的背影远去,王离立即勾住张良的肩,用商量的口吻说:“见者有份,让我摸一摸四十斤(相当于10公斤)的大铁锤!”

    张良笑得贼兮兮,无端显出一丝坐地起价的匪气,“替我抄书十遍,就让你如愿。”

    王离顿时苦了脸,小声嘀咕:“上回替你抄书,被隗先生打手心,现在还疼呢。你到底干什么好事了?隗先生为什么老盯着你?”

    张良单手扶额:“隗先生怕我将来是个奸臣,给表兄抹黑。”也没干什么,就帮表兄挖人,蛊惑许多不同私学的名师去国子学授课,连带他们的学生也加入国子学。可惜那边是寄宿制,只收十三岁以上的,他还不够入学年龄。

    二月二,龙抬头。龙角星(角宿)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春回大地,雨水增多。按照古人的说法,春季阳气自地底而出,滋养万物,生机盎然,又是一年的春耕时节。

    国子学春季招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活字印刷术的工具都准备好了,但赵琨印刷教材遇到了一点困难——很多珍本典籍,都被王室、官府、高门收藏,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他总不能连《易经》、《尚书》、《岁星经》、《天文星占》1等等都找人默写一份吧?先不讨论能不能默得一字不差,万一写出来是一些小众版本,跟官方的标准版对不上,那不是坑学生吗?

    在现代,这些书,只要还没失传,想看都不难找到。然而在战国末年,很多典籍都是某一家的独门秘传,士大夫的私人收藏,轻易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别提抄录了。

    赵琨惦记上了王室的藏书,十分狗腿地替秦王政研墨,“王上,微臣想去金匮石室。”

    金匮石室中保存着大秦的文物和古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开帷幔,秦王政已经摘了发冠,轮廓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玄端寸寸垂顺,径直朝着赵琨走来,眉目略显冷峻:“那里边的东西太多,想要什么书?让蒙毅去搬。”

    赵琨微红的指尖拈着磨笔石,狮子大开口:“所有藏书,全部抄录一份。放在国子学的藏书楼。一楼、二楼的藏书,所有学生都可以阅览,从三楼开始,只对先生们开放。”王室的藏书种类比较丰富,有许多孤本、珍本,只要去国子学教书就可以随便看,应该能吸引不少奇人异士。

    “不可。”秦王政薄唇微抿,这年头,士大夫基本垄断了知识,一些官职,比如太卜、太乐、太祝、太史、太医等等,甚至会出现父传子,爷传孙之类的世世代代继承的现象。谁敢打破游戏规则,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赵琨:“别紧张,微臣会让门客做好分类,尽量不砸同僚家传的饭碗。只是培养学生的格物精神,扩宽知识面。很多经验,也不是单纯看书就能掌握的。”

    他的目标是,培养出来的官员,对民生、经济、军事都了解一二,少出几个“何不食肉糜”的奇葩。

    秦王政清冽的嗓音带了三分无奈,融入淡淡的熏香之中:“我让人去抄,只是藏书众多,没这么快,小叔父不急着用吧?”

    赵琨见好就收,说:“不急,抄一批就送来一批,也不用一下子就装满整座藏书楼。”

    这时,暗卫前来禀报,荀子和黄石公结伴进入秦国,已经过了函谷关。

    第115章 韩信、画像。

    黄石公还有另一个身份,当代鬼谷子。同时,他也是徐福和尉缭的授业恩师。黄石公计划入秦的事,尉缭已经提前打过招呼。

    韩非和李斯都给荀子写过信,信中提到了造纸术、印刷术、以及国子学等等。所以对于荀子会来秦国,赵琨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荀子会和黄石公结伴。

    暗卫还打探出来,荀子这次远行,有十几个徒弟随侍在左右,这些人似乎各有专长。小徒弟张苍擅长数算,掌管钱粮。

    赵琨听了十分惊喜——荀子非常会挑徒弟,据史料记载,他的门下人才济济,出了两位帝师,浮丘伯是楚元王的老师,陈嚣是汉孝成帝的老师。

    以及两位丞相:秦朝的丞相李斯,汉朝的丞相张苍。

    还有两子:韩非子和公孙尼子

    赵琨正愁国子学的师资力量不足,这不就送上门了?

    秦王政跟赵琨对视一瞬,想到一块去了,看韩非和李斯的才能,感觉荀子的其他弟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最好来了就别走。秦王政立即下令,让沿途的驿馆按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荀子和黄石公,并且随时通报他们的行程,秦王政要亲自将人迎进咸阳城。

    话说侵占草场一案,赵琨盯得紧,主犯云阳君、晏阳生数罪并罚,都被廷尉判了腰斩。然而行刑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被云阳君祸害过的两位姑娘养伤许久,特意求徐福带她们去围观云阳君受刑,却发现被腰斩的罪犯肌肤粗糙,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仍然不够白。她们觉得不对劲,将事情告诉徐福,徐福上前细细检查,发现这人的牙齿发黄泛黑,磨损十分严重,发质枯黄、掌心十分粗糙,肩膀和脊柱轻微变形,应该是长年负重导致的,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云阳君,而是一个相貌和体型都极其相似的替代品,被割掉舌头替人受刑。

    这事情就严重了。最终,赵琨查出丞相昌平君不断地对廷尉府施压,甚至连糖衣炮弹都用上。廷尉立场不坚定,没能经得起考验,收受巨额贿赂,在行刑的前几天,派人把死刑犯云阳君和晏阳生都给掉包了。

    最终,廷尉落马,也成为死囚。

    后世的监察机制比较完善,都无法避免个别官员贪污受贿的现象,所以赵琨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能是发现一个贪官就整治一个。

    秦王政让已经精通秦国所有律令法规的李斯接任了廷尉的官职。李斯将侥幸逃脱的云阳君和晏阳生又给捉回廷尉诏狱,当众明正典刑。

    赵琨特意登门将一份可以作为罪证的账本甩给昌平君,敲打了他一番。

    一开始,昌平君被吓得安分了,用心处理公务,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段时间,发现秦王政不但没有追究罪责的意思,还邀请他一起蹴鞠,耐心地安抚他。于是昌平君误以为秦王政对他的宠信并不逊于镐池君,他飘了。

    于是,春猎(春蒐)期间,昌平君跟侄子一起蹴鞠的时候,正巧张良在场地的边缘驻足,观看他们蹴鞠。昌平君盯着张良看了许久,给侄子熊瑭使了一个阴狠的眼色,熊瑭会意,一脚踢飞用兽皮缝制的实心蹴球。

    失控的蹴球带着破空声直扑张良的脑门。

    如果换一个孩童,八成会大惊失色,吓得当场失态。但张良只是十分镇定地判断出蹴球的飞行轨迹,冷静地微微偏头,任由蹴球从耳畔呼啸而过,砸断了一根护栏,滚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不想撕破脸,有些表面功夫就不得不做。昌平君和熊瑭仿佛很焦急的样子,一前一后地朝张良的方向跑了几步。熊瑭更是做作地紧咬嘴唇,缓缓抬眸,一脸歉意地对张良说:“今日玩得高兴,没留神,不曾瞧见这边有人,张贤弟不会介意吧?”

    张良深深地瞥他一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嗓音甚至有点温柔:“熊熊(熊兄),眼睛不好使就小心一些。一场蹴鞠踢歪九十九回,你不惭愧,球都惭愧地躲起来了。”

    熊瑭没想到一向温和谦让、从不惹事的张良还敢嘲讽他,一张脸红了又黑,脱口而出:“胡说八道!”他最擅长蹴鞠,准头好着呢,一向是指哪踢哪。刚才就算张良不躲,也不会有事,顶多就是蹭掉一点皮。

    昌平君原本是故意要让张良出丑,借此警告赵琨一下,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镇定自若。

    反倒是另一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低呼,只见赵琨单手执着马鞭,他的马四蹄翻飞,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风驰电掣般一跃而起,腾空飞跃了二丈多的距离,直接跳过半人高的护栏,矫健地落在了蹴鞠场内。

    “这是怎么回事?”

    赵琨秀眉微蹙,眸子里蕴出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驱策着坐骑,来到张良和熊瑭的中间。

    张良还没来得及开口,熊瑭抢在前边说:“对不起,是我,是我蹴鞠的时候不小心,光顾着争抢蹴球,没瞧见这边有人。”

    赵琨的目光扫过被蹴球砸断的护栏,原本就不太柔和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锋芒逼人,一把将张良抱上马背,戏谑道:“别人不长眼,扑棱蛾子横冲直撞,阿良也不避着点。”

    昌平君和熊瑭还想说什么,赵琨陡然催马,饲养多年的骏马和他心意相通,前蹄抓刨地面,扬起的烟尘扑了昌平君和熊瑭满身,在他们猝不及防、灰头土脸的凝望中,赵琨揽着张良潇洒远去。

    春猎接近尾声的时候,秦王政亲自前往东郊,迎接荀子一行人。赵琨、尉缭、李斯、韩非、张良、蒙毅等随行。

    黄石公羡慕荀子这边人多热闹,路过淮阴的时候,破例收留了一个因为父母亡故,日子过的极其窘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孩,这个孩子名叫韩信。

    不知道是不是赵琨以为的那个韩信。黄石公捡了韩信又不养,直接把人丢给尉缭当徒弟。然后隔三岔五去张良放学的必经之路上逗他,似乎起了收徒的心思。

    韩信才七岁,却已经有一种小狼崽子一般的坚韧顽强,总缠着张良玩耍,不知怎么韩信就说起他与父母共同生活的片段,以及他对父母的怀念。张良从未见过生父张平长什么样,心中很是遗憾,就跑去问萱姬。

    萱姬温柔地拍了拍张良的肩,承诺会画一幅张平的画像,给他寄托思念之情。一转头,就要求赵琨换上韩国丞相的服饰,充当人体模特,让萱姬照着画。

    赵琨保持一个姿势许久,有点难受,正想问萱姬能不能换一个动作。叩门声响起,张良的声音传来:“姑母,请问我可以进屋吗?”

    第116章 逆徒别跑!

    “请进。”萱姬让小侍女去开门,又换了一支特制的“衣纹笔”,细细勾勒。绢帛上的人像已经颇有几分形神兼备的意思,“琨儿,可以活动了。”

    赵琨有点难为情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未经允许,张良亲爹的画像,却照着他来画,感觉不太礼貌。

    随着门扉缓缓敞开,明亮的天光倾洒而入,张良捧着一托盘衣裳,步履从容地走来,青色学子服上的衣带被微风拂动,呈现出春江水一般的柔和曲线。

    他一看屋中的情形,就猜出萱姬正在为他父亲画像。张良的视线一寸寸描摹过赵琨的发冠、眉眼、鼻梁……就连衣裳和配饰的细节也没放过,心念千回百转之间,脚步突然一滞,略微诧异地问:“表兄长得像阿翁(父亲)?”

    赵琨不知所措地微微垂下眼眸,说:“阿良,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抱歉。”

    张良把托盘放下,“不必如此见外,谢谢表兄。”

    萱姬巧笑嫣然道:“气质和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嘴巴,还有流畅的下颌线。琨儿小时候做错事,没少撒娇耍赖,让我下不去手揍他。不过兄长确实凤仪绝佳,颇有雅量,琨儿只在先生面前乖巧,私下里却是个闲不住的人形猢狲。”

    张良想对赵琨笑一笑表示没关系,结果听了萱姬的话,眼中瞬间氲出一点泪光,他偷瞄了一眼画像,父亲竟然长这样的吗?是跟表兄有些像。张良掩饰一般岔开话题,好奇地追问:“表兄怎么闲不住了?”

    萱姬摆手:“他呀,学室放授衣假,他四处野着疯玩,发现镐池乡有好大一片周王室留下的宫殿废墟,遍地瓦砾碎石生荒草。他就让人编织大箩筐,邀请百姓朝筐子中投掷瓦砾、碎石、朽木等各种废品,投中的有奖,投不中的,投满三十次也奖励一块饴糖。十里八乡的人听到消息,纷纷参与投掷游戏,不到两个月,就清理出大部分场地。琨儿派人挑拣完整的古瓦等建筑材料、以及文物,保留了很小的一片废墟,在残垣断壁的旁边复原出一批镐京的古建筑,包括社稷坛、公侯府邸、兵事殿、青羊池,以及周公修建的太微宮(南宫)等等。向游客展览古代贵族的衣食住行、戎猎祭祀,还让门客站在废墟中的一口古人斗蛐蛐用的大铜缸前,给学室中的学生讲解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请这些大秦未来的官吏以史为鉴,居安思危。”

    张良还听赵琨讲过另一个版本的周室东迁,虽然并非正史,但编得很有意思。

    话说周宣王亲征姜戎,战败,损失惨重。他计划前往太原(不是后世的太原)清查人口户籍,征调士兵,再与姜戎一战。朝中的重臣都反对,但周宣王孤注一掷,还是去了。在回宫的路上,周宣王听见一首童谣——“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檿弧”指的是用山桑木制作的弓,“箕箙”指用箕草编织的箭袋。

    周宣王嗅到了危机,跟心腹重臣讨论这首童谣,最终得出结论,这就是传说中玄之又玄的神秘谶言,“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预兆着阴盛阳衰,女子干政,周王室内部将会出现弓矢之变(兵变)。

    于是周宣王下令,严禁售卖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与姜戎休战,销毁所有桑木弓和箕草箭袋。

    然而有一对小夫妻,可能是居住在偏远的乡间,还不知道周宣王的命令,女子背着箕草箭袋,她的丈夫背着桑木弓,准备进城售卖。在城门口就被管理集市的司市官撞见,大喝一声“拿下”。女子被当场抓住,她的丈夫见势不妙,丢下桑木弓就桃之夭夭。

    周宣王认为农妇的出现恰好印证了童谣,就下令杀死农妇,收缴了她的弓和箭袋。认为预兆未来的谶言已经被破除。

    卖桑木弓的男子打听到妻子被杀,不敢停留,一路逃亡,渡清水河的时候,捡了一个顺水漂流而下的女婴。带着女婴一起辗转漂泊到褒地定居。

    若干年后,士大夫褒响因为直言进谏,惹怒了周幽王,被周幽王囚禁,吃了三年牢饭,周幽王也没有要放人的意思。于是褒响的儿子献上美人褒姒,向周幽王赔罪,褒晌这才出狱,官复原职,爵位依旧。

    褒姒衬得后宫的姹紫嫣红、三千粉黛黯然失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从来不笑。之后,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了——周幽王让士兵点燃烽火,诸侯误以为是敌军来袭,奔驰千里前来救援,劳师动众,消耗许多钱粮物资,跑得满身尘土臭汗,最终只博得美人一笑。据说这个从来都不笑、一笑便亡国的美人褒姒就是当年清水河中的女婴。周幽王废掉王后申后、放逐太子,立褒姒为王后。

    申侯得知女儿申后被废,亲孙儿太子宜臼被逐,周幽王还想削掉他的爵位。申侯一怒之下,向犬戎借兵,联手进攻周国的都城镐京。为了让犬戎卖命,申侯向戎主许诺:攻破镐京之日,府库中的金帛,任凭搬取。

    烽火次第点燃,然而因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诸侯都以为周幽王又要博美人一笑,没有一个诸侯前来救援。

    事态很快就失控了,犬戎士兵攻破镐京,在骊山一带追上逃跑的周幽王,以及护送周幽王撤离的郑伯,杀掉他们,盘踞在镐京一带,终日饮酒作乐、烧杀抢掠。繁华的都城化为废土,西岐故地,一大半都被犬戎霸占,流离失所的百姓皆怨申侯,褒姒也成为著名的红颜祸水。后来,诸侯合力,才将犬戎赶出镐京。但经过这场大乱,国家的府库被乱兵搬空,都城满是颓墙败栋,路边的尸骨都无人收。周王室威严扫地,太子继位以后,连修缮宫殿的钱都拿不出来,诸侯也知道了周王室的虚实,各自萌生野心。

    张良还跟赵琨讨论过周王室衰微的过程,赵琨曾经为褒姒鸣不平,感叹——盛世江山要美人点缀,乱世烽火要美人背锅。可这些事,哪一件是美人能自主选择的?

    萱姬说起儿子,滔滔不绝:“琨儿还捡各种破烂,制作了一匹小木驴。有好多回,王上就骑在摇摇晃晃的木驴上来回摇摆,听他和蒙四郎(蒙毅)吵架,哪边都不帮。甘卿搬一张小马扎坐在门口看书,丝毫不受影响。吵完了,蒙四郎照样一边嫌弃,一边陪琨儿在少府工匠堆积的废弃物中翻找能用的材料。每次做出好玩的小东西,就献宝似的请王上过目。”

    感觉到张良的视线,赵琨轻咳一声,不满地说:“娘亲,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吧!”感觉他辛苦维持的形象要崩塌了。其实也不算破烂,这个时代的工艺,很多天然材料难以精细加工,一些矿石无法提纯,比较浪费。赵琨就拿来制作小工具,现在军中侦查敌情用的滑翔机,以及密码锁、罗盘、窥筩(望远镜、千里镜)等等物品,都是这么来的。这些后世发明的小工具,大幅度提高了秦军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军队在荒郊野外迷失方向的事,也很少再出现。

    张良掩唇偷笑,“现在也经常斗嘴呢,我就瞧见过几次。”

    赵琨不觉得拌嘴有什么问题,“哼!”蒙毅不讨女郎喜欢,每年的春猎都要失恋一次,却怪好朋友的属下不要脸,模样生得太俊。

    他看了看张良带来的衣裳,布料的颜色已经有些陈旧,但绣纹精致,而且保存的非常好,是十年前流行的士族男子居家的常服,一共两套。

    张良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潮红,小心翼翼地问萱姬:“这是父亲的新衣裳,他没穿过。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能不能叫上我,再画一幅我跟父亲一起的画像?”他没有选父亲穿过的衣裳,毕竟斯人已逝,有些人非常忌讳使用逝者用过的东西,据说不吉利。

    赵琨一把将张良扯过来,捏了捏脸上的软肉,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先吃饭,一会儿阿良去取舅舅穿过的衣裳来,无妨的,我没那么多讲究。”

    张良回以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他可是见识过大伯打骂兄长的,亲父子都一不定能有这般体贴入微。

    话说黄石公在石桥上徘徊数次,都没能“偶遇”张良,才想起来今日休沐。他决定先找大弟子徐福算账——一个哄骗齐王建资助他出海寻仙,折腾空了齐国半座国库,然后携带巨额财富跑到秦国吃香的喝辣的,害的师父黄石公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混不下去,六十多岁还要背井离乡的逆徒!

    徐福现如今也是一家之主,快四十岁的人了,被师父追打了三条街,一头扎进尉缭在水上乐园的住处,大声喊:“师弟救我!”

    赵琨已经在吃午饭,尉缭才刚刚起床,还没洗脸,他胡乱地披了一件外袍,就出来替徐福挡了一下,劝和道:“师父当年许诺,待到弟子们成年加冠以后,师父就再也不动粗了。”

    黄石公吹了一下胡须,扔掉超级粗的木棍,对尉缭勾了勾手指,咬牙道:“乖徒,为师不动粗,给为师找一根细的来。”

    尉缭点头:“好嘞。”

    徐福:“……”

    细的抽在身上更痛好吗?他果断抱头鼠窜,说:“师父,追这么远累不累?喝杯花茶,歇一歇吧。师父是不是想收张良当关门弟子?我有办法。”

    第117章 假如回到秦朝,先杀赵高。(出版社)

    随着造纸术日趋成熟,工匠们已经可以借助一些动植物、昆虫、矿石提取染料,制造出带有精美花纹的纸,纸张的销路稍微打开了一点,但仍然不温不火的。

    直到大秦的第一家书店、兼出版社——天一书坊开始对外试营业,写着“施工中,行人车马勿近”的帷幕缓缓揭开,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透明琉璃落地窗,一下子就吸引了无数路人。

    再加上特意为赵琨捧场的亲友团,相当热闹。

    萱姬和沧海君让侍卫们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衫,既能引导人群、维护治安,也不会吓跑客人。

    沿街都竖起花灯指路牌,看得懂自然会知道前方右拐,在咸阳金市附近的繁华地段,有一家书店,不仅售卖各种图书文集,还替写书画画的人推广宣传,只要作品没有不良导向,可以出版成书籍、画册,赚取钱财。也接受私人定制、书画装裱的生意。如果看不懂指路牌上的字,自然也不是天一书坊的顾客。

    蒙恬奉命护送魏国的太子增回国继承王位,还要负责验收魏国割让给秦国的土地,至今未曾归来。

    蒙毅送了双份贺礼,连带他兄长的那一份也算上了。还雇了齐云社的人前来表演百戏杂耍,让训练过的鹦鹉衔出花枝,飞向围观的人群,无论是谁被花枝砸中,都可以成为今日的幸运星,免费获赠一本精美的口袋画册——《山海经》连环画小人书。赵琨的门客给每一个妖怪、异兽都设计了或温馨感人、或诙谐搞笑、或启发智慧、或离奇怪诞、或惊悚诡异的小故事。

    虽然蒙毅提前给杂耍艺人打过招呼,赠书环节尽量挑选看上去能够消费得起书本的潜在顾客,然而因为执行者是一只饥饿的雄鹦鹉,所以它还是选中了两个不识字、但是背着谷子凑热闹的农夫,鹦鹉毫不犹豫地扑进农夫的竹背篓中,埋头干饭,引得众人发笑。农夫虽然不知道赠品是《山海经》,却也能获得欣赏连环画的乐趣。

    赵琨观察了一下,一名农夫最终带着几分不舍,将口袋书转手卖给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赚了几百钱,将钱袋抱在怀中,兴高采烈地走了。另一名农夫要年少一些,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对这本小画册爱不释手,想进天一书坊看一看,又迟疑着不敢进,在门口徘徊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跟在一个士子打扮的青年身后进入书坊。

    书坊中的打工人早就培训过,无论贫富贵贱,所有顾客都一视同仁,不搞区别对待。比如今日开业,每个买书的人都有相应的小书签赠品。一本书配两张精巧的书签,不会因为是官吏就多送,也不会因为是布衣就不送。

    被漂亮的导购女郎询问需要什么类别的书,农夫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导购忙得晕头转向,这才发现对方身穿粗麻短衣、背着脏兮兮的大竹篓,裤子上有补丁,脚上的草鞋已经磨损出一个洞,露出两根脚趾。在她的视线中,那脚趾使劲往里缩了缩,在地板上扣了两下,脚趾的主人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拿出那本赠品的口袋书,满是厚茧的手指轻轻抚过书皮封面,说:“俺不识字,请问这里收不收学徒?俺想学画画。”

    据说镐池君的产业,大多都招收学徒。不问出身,只要肯学,将来出师以后,挣一份家业不成问题。邻村有位大兄弟,家中也穷的寅吃卯粮,就连耗子都不来,三年前去给炼钢的匠人当学徒,现在已经盖了二层小楼,娶了村里最好看的小娘子为妻,快要当爹了。可惜炼钢厂已经不招收不识字的学徒工,现在至少要上过扫盲班才能进去。少年农夫有种感觉,镐池君新办的这个书坊,也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导购女郎干练地替另一名顾客取书,向农夫介绍说:“收的,各类学徒都缺,管吃管住,一个月四天休假,但是出师之前,没有工钱。出师以后,看个人的手艺。手艺好,达官贵人随便赏一些,也能在咸阳城安家了。”

    农夫激动地重复:“管吃管住?!我可以的。”

    甘罗带着妻子吕氏在展厅那边挑选书籍。

    纸书问世,翻阅、携带起来十分的轻巧方便,纸张纹理美观,手感也相当好。插图色彩分明、鲜艳又形象,是竹简和绢帛难以相比的。惊艳了无数读书人。他们各自派遣仆从,将水上乐园中售卖的各种书画用纸都抢购一空,就算不写文章,闲来无事,拿来练字也不错。纸张摸着十分平整、细腻,写写画画,应该比绢帛更好用。

    甚至有爱书之人如痴如醉,忘我的阅读,仿佛脚底生了根,从此长在天一书坊之内了。竟然错过了饭点也不觉得饿。

    那些拜师求学多年,都一不定有机会接触的诸子百家的秘籍,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花钱还能买回家,不花钱也能翻着看一会儿,书坊不会撵人。如果要买,也是从仓库里另取一本相同的新书,书架上这些,只是样品。可惜隔行如隔山,有些内容外行看不出门道,就只能瞧个热闹,了解一点皮毛。关键的知识,大多是父子、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并且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技。

    也有许多故事书,只要识字,就能畅快地阅读,让人十分愉悦。

    要是搁在从前,绢帛太贵,大多数书籍都写在竹简上,一般几十到几百字就是一卷,字数太多会很重的,拿久了手累。四书五经加在一起的总字数,再添上标点符号,还没有后世随便一本长篇玄幻小说的字数多。所以一整车竹简其实也没几本书。

    那么问题来了,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到底是在夸惠施学问渊博、有许多著作,还是在嘲讽他读过的书少呢?后世的成语“学富五车”,当然是夸赞一个人博学,五车纸质书,那委实了不得。但换成竹简,庄子的本意是褒是贬,还真不一定。因为庄子接下来说“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惠施的学说乖谬驳杂,言辞也不中肯、不恰当。

    赵琨带着这种疑惑,亲自接待荀子和黄石公。

    仿佛是某种比拼,荀子带着韩非,黄石公带着尉缭。这两对师徒,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襟袖还散发着熏香的芬芳气息。赵琨从没见过尉缭不上朝、不去官署也穿得如此齐整,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尉缭一把将赵琨提溜到跟前,得意地对黄石公说:“师父,这就是你的徒孙儿,师兄一天夸三遍的那个镐池君。”

    他们其实已经见过一面,黄石公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长相,身材匀称、肤色偏深,骨骼有点娇小玲珑,因此胳膊上肉不少,却依然显得纤细。他保养得当,打扮新潮,在将近七十岁的长辈之中算特别养眼的,就像是江南烟雨中的一只白鹤。

    不过上回见面,赵琨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机会留给了秦王政,没有出风头当显眼包,所以还未曾与黄石公攀谈过。

    “啪、啪!”

    黄石公击掌,就有几名鬼谷弟子抬着一筐龟甲、一筐竹简上前,看起来都是颇有些年头的古董。黄石公轻描淡写地说:“老夫给徒孙的见面礼。古人今人,吃穿住行都不同,习俗差得甚远,人性却还是那样。都是史书上不记的细节,拿去看看,想明白了古人的事情,今人的事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古今习俗确实差得远,据说西周建立之初,男女关系还非常混乱,周公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制定婚姻七礼,并且规定:男女在结婚之前不能随便同房。

    但人心,以及情感,是可以共鸣的。

    赵琨行礼:“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师祖。”

    他抽出一卷竹简小心地展开,是大篆,出自一个籍籍无名的史官之手,勉强能认出“殷商成汤二十一年,大旱,铸金币。”

    又换一卷竹简,“太甲杀伊尹”,这就跟史书的记载完全不同了。但似乎也合理——伊尹废立过君王,哪个君王能容下他这种大权臣?

    还有很多竹简,上边是过于古老的象形文字,已经有点腐朽的味道。以赵琨的学识,无异于狗看星星,大部分都看不懂,又不敢随意翻动,怕弄断了不好修复。

    黄石公似乎发现赵琨遇到了阅读障碍,干咳一声道:“先收着,老夫教你。弄成纸书,给老夫也来两套精装版。不过,不要印刷的,找个字迹好看的人,手抄。再请个画匠,绘制一些插图。画《山海经》的那位就可以。”

    别说,这位黄石公还挺懂行的,印刷术虽然可以批量生产,有利于书籍的流传推广,但要论私人收藏,那还是手写的书比较稀罕,观赏价值没有上限。廷尉府汇总全国的案件,估计李斯抽不出时间。伯高的字就挺好看,隐隐有种自成一家的意思,可以委托他来抄。

    至于绘制《山海经》连环画的画匠,赵琨都有点同情他了。一家子都是画师,他祖父的名气还挺大,被征召绘制帝王陵墓中的壁画,再也没回来。他母亲是家中独女,继续重蹈覆辙,又是参与王侯陵墓的壁画工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他学会了藏拙,只要是人像,都画得奇丑。凡是器物,一律画得不像。画一匹马还要给添上大翅膀和犄角,然后他就被镐池君选中,负责带学徒赶制连环画。《山海经》一共记载了469个奇珍异兽,描述得比较抽象,时间又紧,他的头发都变得稀疏了,再替黄石公画插图,会不会直接变秃头啊?

    赵琨摸摸鼻尖,随意地扫一眼龟甲,似乎是某种数术排列?

    他心中有点模糊的头绪,然而此刻没有时间钻研,只得吩咐随从将竹简和龟甲收好。

    过门槛的时候,赵琨下意识去搀扶黄石公,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

    谁知黄石公还不乐意,吹胡子瞪眼,说:“这是干什么?老夫正当壮年,腿脚好着呢!”

    赵琨感觉到黄石公确实很有精神,默默地收回手。好吧,正当壮年。

    另一边,荀子捧着一本《易经》,书非常厚实,是秦国王室珍藏的历朝易学的合订本,包括了夏朝的《连山易》,商朝的《归藏易》,以及周文王的《周易》,句读已经标出来,还附有历代太卜的注解。荀子的手颤了颤,毫无征兆地落泪了。已经可以预见:读书的门槛会大幅度降低,他当年四处游学,拜过十几位师父,耗费二十年光阴才学到的儒家典籍,现在的学子都有机会直接阅读。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

    荀子抹了一把眼泪,感叹道:“我怎么没有晚生几十年,现如今刚好去国子学读书?”

    赵琨连忙凑上去,“荀先生,现在也不晚,担任国子学祭酒(校长),藏书楼里的书随便看,七楼八楼只对祭酒,以及诸位院长开放,三楼到六楼对所有学官开放,祭酒、院长、博士(老师)……金匮石室中还有许多王室收藏的孤本、珍本。另外,当年镐京被攻破,埋没在废墟中的古籍,我的门客也清理出一部分。荀先生若是感兴趣,签个字,先借去看一看也无防。”书坊这边要先紧着学生的教材印刷,他们是秦国的未来。其余书籍都得推后。荀子拿的就是国子学儒学院的易学教材。《山海经》是地理选修课的教材。

    荀子打量着赵琨,没有立即表态。

    赵琨也默默打量荀子,这位老夫子相貌清癯,精神矍铄,穿着齐国最新潮的彩条纹锦深衣,不是常见的曲裾,而是直裾袍。压衣角的玉佩上,悬挂着齐楚地区今年最流行的水晶玛瑙串装饰,华丽程度,不亚于诸侯的组佩。

    赵琨在心中小声嘀咕:荀子还是个时尚达人。

    荀子不敢置信地问:“签名字就能借书?”他当初通过了重重考验,替先生打杂七年,才获得完整的《周易》传承。嘶,简直要酸成柠檬精了。

    赵琨底气十足:“签名、盖章、按手印都行。我不骗人,千真万确。”前不久才骗过的法家龟孙子不算人。法家的驭人术是很黑的,韩非提倡集中并加强皇权,愚民:从小控制思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弱民、疲民:不断地剥削他们,家有余钱也要想办法拿走,让他们为了养家糊口终日劳作,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就行,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人生。这样才便于管理。

    前不久才被骗过的韩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虽然赵琨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但国子学真的是一个好地方,荀夫子一定会喜欢。他附和说:“当年镐京城破,百姓离乱,典籍流散。秦霸西戎,又收拢了无数西周遗老、古籍文物,经过许多年,金匮石室都快堆不下了。”

    赵琨心中的小人狂点头,没错,秦霸西戎超过五百年,中东地区很多国家在后世依然称华人为秦。

    荀子最信任韩非,闻言点头道:“镐池君,你人还怪好的嘞。我不白看那些书,这些年,我也撰写、整理了一些书籍,让弟子们抄录一份,捐给国子学的藏书楼。天一书坊也可以印刷我的书。”

    赵琨想了想,提醒荀子:“印刷出版的书籍,可以跟天一书坊签订契约,每月领取分成,子孙后代也可以继承版权,有效期一百年。”大约只有秦国可以做到全民守法,保护版权。造纸术和印刷术无法长期保密,赵琨也不打算保密,等技术成熟,就推广到全国各郡。但作者的著作权一定要保护,不能让盗版损害作者的利益,打击创作热情。

    看来还需要制定一部适合秦国的著作权法。不过赵琨毕竟不写书,他准备叫上战国末年的学官、画匠、创作人员、出版人员,让这些专业人士商量着来。先拟一套法律出来,规范行业,新法试用期间发现不合适的地方,后续再修改。

    荀卿要在天一书坊印书的消息传开,书坊每天都爆满。许多书生奔着大儒荀子的著作而来,却买了一堆《山海经》连环画口袋书、《青城山下白素贞》、《北方四季星空图》、《食疗养生菜谱》、《刘海砍樵》之类的图文并茂的书,喜滋滋地翻阅起来。最后都快到家了,才想起此行的目标《荀子》还没买,于是让小厮再跑一趟。

    《荀子》这书固然经典——“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话谁看了不赞叹?然而只有看《青城山下白素贞》这种书,少年们才会废寝忘食,青蛇男变女,陪着白蛇找许仙报恩。一口气看到半夜都不带瞌睡的。

    咸阳城中,春景渐芳。你可以不知道国尉缭的姓氏,哦,我也不知道。但白素贞有没有救活许仙,大家都在等下一册,很急。少部分人是被故事书吊住了,大多数人是被说书先生吊住了,个个抓心挠肺。

    黄石公每天都掐着官吏下班的时间登门,教导赵琨三刻钟,顺便蹭一顿晚饭。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总是故意在张良的面前显摆,又不着痕迹,仿佛只是在跟赵琨探讨问题,最终勾得张良开始主动请他解惑。

    黄石公送给赵琨的那一筐龟甲,上边的图文整理出来,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

    据说九天玄女传授黄帝四千三百二十局奇门遁甲,帮助黄帝战胜了蚩尤。经过风后改良,变成一千零八十局,主要应用于军事的排兵布阵。传到黄石公手上,还有七十二局,黄石公又传给张良,被张良改编之后,就没什么人能看懂了。

    黄石公给这本涉及天文、历法、排兵布阵等内容的新书起名叫《遁甲天书》。利用其中一局奇门遁甲导致张良跟他的小伙伴一起迷路,怎么走都在一块不太大的地方打转,耗了将近一个时辰,张良才悟出其中的关键,带领小伙伴们走出奇门遁甲的范围。

    其实按赵琨的说法,黄石公就是利用了环境,稍加改动,迷惑他们的视觉、听觉等,蒙蔽人的五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但如果是军队迷路呢?如果再布置得精密一些,影响范围再大一些,将一支军队困上好几天,那战争的胜负岂不是都要逆转?。张良觉得学会这个老厉害了,带几千士兵对上几万都行。他被激发出强烈的求知欲,向赵琨袒露心声,想拜黄石公为师,请赵琨帮忙牵线。

    赵琨暗暗好笑,黄石公垂钓了那么久,鱼儿总算上钩。鱼儿再不咬钩,黄石公都能咬死他。

    因为在黄石公看来,赵琨其实很有些术数天赋,学奇门遁甲要比旁人容易许多,但他偏不好好学,只粗略地扫一眼,就哈欠连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又精神百倍。说他不学吧,他又看会了一局,就是导致张良迷路的那种,还能无师自通,玩出花样来,反过来让黄石公迷路半个时辰。

    傍晚,漏窗外响起了鸟翅拍打的细微声响。赵琨拢了一下衣襟,戴上护臂,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一只略微肥胖的海东青,灵活地钻进屋中,落在赵琨的护臂上,亲昵地轻啄他的指尖。

    赵琨摸了摸花朝的小脑袋,从它的爪爪上解下一只小竹筒,取肉干让花朝自己吃。

    他从竹筒中抽出一张蜷曲的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终黎跟伯高大婚,你准备多少车嫁妆?我也添一份差不多的,咱们通个气,不要一家多,一家少,不好看。”

    署名只有一个字——“濯”。

    是赵濯。

    赵琨去问过萱姬,撕了一片纸条写:九千九百九十九种物品,一共装九十九车,再去伯高家中盖一座阁楼,打一口井。确保终黎姐姐嫁过去,丰衣足食、首饰用不完,小金库满满当当,几辈子都不需要依赖伯高来生活。就连住房和用水都是我们预备好的,这样就不会在婆家受委屈,伯高也没有理由亏待她。

    署名——琨。

    其实伯高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还有一位婆婆,几个小叔、小姑。赵琨要给终黎未充足的底气,让她不需要刻意迁就任何人。

    这年头,成亲的礼仪比较复杂,还必须提前占卜,万一得出不吉利的卦象,哪怕男女双方信誓旦旦,要“执子之手”,白头偕老,这门亲事也大概率会告吹。首先长辈就不赞同。

    伯高请来负责占卜的巫者,祝祷卜筮,就得出了不太好的结论。

    蒙毅感觉又有希望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伯高的母亲小声说:“不行,命格不合。要不……”

    伯高真是个猛人,他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他母亲立即闭嘴,噤若寒蝉。

    他跟终黎未对望一瞬,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掰断了所有的下下签,包括已经掉出来的,和还在签筒中的,面带温和地微笑,将签筒递给巫者,礼貌地请他再重新占卜一次。

    那巫者脸都青了。

    赵琨心说:感觉有点疯,但是我欣赏的类型。

    几丈开外,姬冰砚和终黎未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姬冰砚好奇地问:“为什么倾慕伯高,不倾慕蒙四郎?蒙四郎的家世人品都不错。至于伯高,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他为人太体贴了,在你面前仿佛没有脾气,做什么都无怨无悔,不像一个人真实的性情。”

    终黎未轻声叹息,幽幽地开口:“陪你淋雨的人,和为你撑伞的人,你会选哪一个?”

    姬冰砚思考了一下,说:“哪个都不选,我要从军,争取军功封爵。也不是绝对终身不嫁,若是有一天,我遇见比较合适的人,我希望,如果我不想淋雨,他就为我撑伞,如果我有兴致在雨中穿梭,那就携手同行。陪伴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陪伴本身才是最根本的。”

    婚期已经定下来,只是因为伯高的干扰,赵琨也不确定占卜选出来的日子还算不算良辰吉日,他不迷信这些,但古人那么讲究,或许其中有什么玄学也不一定?一些玄学最终被证实也是科学道理,比如买新房最好检查一下是否有异常的磁场。

    终黎未出嫁以后,赵琨去探望她,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婆婆虽然算不上多靠谱,却被伯高镇住,平日里从不找事,也不敢给儿媳妇立规矩。

    赵琨抽空去国子学转了一圈。每个院的课都挑一节听了一会儿。

    徐咨在医学院讲专业课,引导学生探索各种野草的药性,开发新的草药。

    他带着学生用竹筒饲养水蛭,还给众人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春秋战国时期,楚惠王与文武百官一同用膳,看见腌菜中有一条水蛭,原本想把水蛭挑出来,又担心因此导致厨子受到惩罚,就直接把水蛭跟菜肴一起吃进肚子里。

    楚惠王本来身患一种寒疾,有血瘀的症状,这次吃下水蛭,恶心呕吐,病居然痊愈了。于是楚国的巫医开始研究水蛭的功效,发现它有小毒,内用可以治疗血瘀、闭经、腹部肿块等疾病。外用可以吸掉跌打损伤导致的恶血,伤口感染导致的红肿,哪怕是鼠疫引起的淋巴结肿大都能治愈。

    有学生受不了水蛭爬到身上吸血的刺激,要求转去格物院。徐咨同意了,还替他联系了格物院的院长。

    也有学生对医学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很快就将《神农本草经》摸透,开始学《黄帝内经》的素问篇。

    接下来,赵琨去儒学院听了一节公开课,是荀子的弟子公孙尼子主讲。

    搞了半天,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恶,并不是说每个人天生就是坏的,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才能行。而是观察到每个人作为生物,具备为己的生存本性,容易生出许多自私自利的恶念,需要引导、教化、限制精致利己的一面。鼓励善行。但人作为哺乳动物,哪怕穿上衣冠,直立行走,求生、为己、趋利避害的本性也不会消失。

    公孙尼子天生一张笑面,请赵琨上台说两句。赵琨其实不支持轻易地给任何人定性,评价他们善良,或者邪恶。一个人,只要恶念没有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算坏。杀人放火、触犯刑法的除外,那种一般情况下就是偏激恶毒。

    然而,从生物专业的角度来看,人和动物相比,最特殊的地方,不是利用工具。而是人的社会属性,人类本性中不但利己,同时也有利人的一面。有时候,可以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互相理解、包容,可以无私奉献到震惊世人的程度。

    野兽的族群,数量能超过两百就非常稀奇了,数目持续增加,必定会互相顶撞撕咬,打到一方消亡,或者双方分离为止。

    但人,往往可以成千上万共同生活,团结一致,为部族争取有利的生存资源。利己求生的本能固然有可能衍生出恶念,但也让人具备生存优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幸存下来,不断地传承、竞争、互助、繁衍,建立了璀璨的文明、繁荣富强的国家。这是其他哺乳动物达不到的。

    所以这种本性也没什么不好,只要适度,别发展成真正的恶行就可以。不以自身为标准,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就很优秀。吃苦耐劳不一定具备非凡的意义,吃喝玩乐也不代表虚度光阴。皆是人生旅程中的体验而已。赵琨最厌烦那些又蠢又坏、误人误己、损人也不利己的奇葩。

    隔了一天,赵琨去格物学院听了一节道家的选修课。

    被道家的“相对论”绕晕了。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

    先生直接拿了一根竹竿,问大家是长是短?

    这竹竿在北方算是很长的了,所以许多学生都说长。也有南方的学生一口咬定这竹竿短。

    先生拿起一把戒尺,还没竹竿的一半长,这下所有人都说竹竿长。

    先生又拿起一根更长的竹竿,并排放,先前那一根就显得短了。

    然后他用特别欠揍的调调说:“以《山海经》中的巨人夸父的身高为标准,在座的都是矮子。以我一岁的女儿为标准,你们都是巨人。从道的立场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别,从万物的立场来看,万物都是自己为贵,他人为贱。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贵贱是客观存在而非主观意识……跟宇宙相比,天地可以像米粒一样小。跟极微极细的微粒相比,毫末也可以如山丘一样大。”

    赵琨:道家不愧是人类智慧的高峰。

    《老子》只有五千言。可哪怕是同一段话,赵琨每次听都会有不同的感悟,每个先生的解读也都不一样。

    不过按照道家的理论,心中动念,就已经有了立场,人有了立场,说出来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偏见。

    大约过了十几天,每个院的公开课,赵琨都听过一节。他十分佩服古人,生产力确实拖垮,物资匮乏,科技也逊色了一点点,但创造力惊人,并不缺乏顶尖的人才,有个别超越时代的技艺,现代科技都没法复原出来。

    最大的问题在于,国子学实行分院制,目前人人都可以去听的公开课很少,只有法学和儒学。专业课倒是挺多,但各院分开教学,到目前为止,国子学的老师彼此之间还不太熟悉,就像一盘散沙,各搞各的,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譬如散兵游勇组成的杂牌军,看着声势浩大,在精锐面前不堪一击。

    赵琨决定组织一场集体活动,促进各院之间的协作交流。

    先来个预热,将赛马场改成自带观众席的舞台,让每个院准备三个节目,抓阄决定表演顺序,请所有师生共同观看。

    休息一天,接下来,国子学的祭酒、院长、博士、助教、图书管理员加在一起,一共三十五人。

    抽签组队,分成七组,竞争特殊奖品。一等奖是五千万钱外加十枚纪念国子学成立的金币。但这五千万大奖不归任何个人支配,而是作为国子学的助学金,给所有教育工作者发放福利,比如寒食节的青团、端午的粽子、新年的礼包……另外,学生勤工俭学的月钱,除了付出劳动,按市场价应得的那一份,再从助学金中出一份,算是双倍收入,助力贫困学子完成学业。属于个人的只有十枚铸造工艺和纯度都遥遥领先的金币,以及五千万助学金的命名权——某某某助学金。命名权听起来鸡肋,但对于渴望名传千古、流芳后世的人,有致命地吸引力。

    二等奖是镐池君提供的,一万钱,外加免费定制统一的课本、学院服、座椅坐席,以及各种教学资源的权利。

    三等奖属于参与奖,每个人都可以从水上乐园的珍品展柜中取出一件心仪的物品,直接带回家。但要根据个人的排名先后,按顺序上前挑选。

    众人依次抽签。

    奇怪的组合诞生了——军事学院荣誉院长秦王政、法学院院长韩非、动物学院助教高渐离、医学院博士夏无且、图书管理员荆轲,这五人组成一队。

    书院中不论朝礼,无论是秦王政,还是其他官吏,都省去了繁文缛节。

    赵琨悠闲懒散地坐在一边,斜倚着竹木几案。他身后是镐池乡的百姓提供的老驴车、手推车、老牛车、羊车,这些车的共同特点是破旧简陋,只能站在车上,根本没地方坐,拉车的牲口要么年老体衰,要么还没长成,都跑不快。虽然已经洗刷过,不怎么脏,看上去还是有点糟心。

    赵琨用手中的折扇轻敲一下雕花木盒,“各位先生,每组推举一个能够站立赶车、身体比较健壮的人过来抓阄。”

    秦王政上前抓阄,将手伸进木盒子顶部的洞里,根本看不见这里边有什么,他根据小叔父随便抓个纸团出来的提示,摸索一番,抓出纸团展开,上边画着驴车,还附带任务要求:现场35名参赛者,每人出两道题,写在小竹签上,不要署名。所有题目会被打乱,放进木盒子中,再由抓阄的人指定一名队友,一同抽取十道题,让其余的三位队友负责答题。每答对两题,抓阄人和他指定的队友赶车前进至下一道起跑线。每答错一题,后退到前一条起跑线。限时三炷香的时间,哪队先抵达终点,或者进度最领先,得十二分,第二名十分……最后一名零分。按照排名顺序,优先进入下一个环节。

    另外,博士周青臣抽中了羊车,医学院荣誉院长徐福抽中了手推车,助教毛亨抽到牛车。只有四辆车,还有三个人,都抽到了内容相同的纸团——五人六足向前冲,默契小组乐趣多。

    比如军事学院的博士冯去疾。

    赵琨挥手,让冯去疾这一组的五个人并肩站成一排,几个国子学的学生拿着宽丝带,将相邻的两个人的小腿绑在一起。他们也要答题,由位于中间的三个人负责答题,答对集体前进五十步,答错后退十步。

    秦王政比较欣赏体格健壮的勇士,所以他指定荆轲为队友,一起动手,各自抽了五支竹签。

    第一题,老虎会不会将没吃完的牛肉藏起来?

    负责答题的韩非、高渐离、夏无且三个人面面相觑,夏无且看向高渐离,“你是动物学院的,应该知道吧?”

    高渐离摇头,“我才转行,不知道,有五成的几率答对,要不蒙一个?”

    韩非想了想:“野猫藏食。”

    夏无且托腮:“老虎也算大猫,我选会藏。”

    高渐离:“附议。”

    第二题:傍晚西南方的天空,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韩非:长庚星(金星)。

    连着答对两题。秦王政负责赶车前进,他这辈子还没赶过毛驴,不慎用力过猛,老驴子猛地疾冲,荆轲猝不及防,险些一头栽下车,为了保持平衡,他伏下身,但是成年男子的体型,导致他半边身子都挂在车沿,在毛驴的嚎叫声中,秦王政站着,荆轲挂着,一骑绝尘。

    高渐离:“……”

    高渐离风中凌乱:“大王,这驴子犟上了,最好顺毛捋!”

    韩非:“陛下!”

    风大,秦王政一个字也没听见,快到下一条起跑线,才一扯缰绳,紧急停车。由于速度过快,驴车一个漂移。

    “啊啊啊!”

    “嘭!”

    荆轲四仰八叉地摔进了草丛。秦王政先拔起一朵绢布制作的小红花,插在驴车上,让答题的队友获得继续答题直到连续答对四次的权限,才将荆轲拽起来。

    第三题:水池中有一棵芦苇,露出水面一尺,如将它引向岸边,正好与岸边齐平。请问水有多深,芦苇有多长?

    答题三人组全军覆没。

    这次换荆轲赶车,退回起跑线……

    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进度二百五。三炷香烧完,没有一队抵达终点,还有连续答错,已经离第一道起跑线超过二十丈的队伍。但彼此间熟悉了不少,培养出了协作精神。到目前为止,徐福的队伍排在第一,因为他们这一队有荀子和黄石公两位答题小能手。秦王政和荆轲的队伍排在第二。

    进入下一个环节。每队年纪最小的人领一张藏宝图,蒙上眼睛去抓其他队友,抓住哪个院的人,就带领哪个院的学生,去社稷坛探索隐藏的宝物——各自物资兑换劵,一共只有九十九张兑换券,先到先得,兑换券最多的队伍获胜,第一名十二分,第二名十分,依次递减。

    秦王政这一队,高渐离的年纪最小,他不按常理出牌,张开双臂,恶狗扑食一般,一下子将秦王政、韩非、夏无且三位队友逼到墙角。

    于是他们领走了军事学院、法学院、医学院一共二十三个专业的学生,上千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以至于轮到最后一组,国子学内已经没有学生可以领走了。

    秦王政带队到达社稷坛,直接将藏宝图分成东南西北中五份,将学生也分成五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一寸寸地毯式搜索,人多力量大,很快就翻出来五十多张兑换劵,反超了徐福的队伍。

    再休息一天,国子学所有人集体出动,穿上布衣,用兑换劵换取饴糖、头巾、陶罐、铁锅、草鞋等各种杂货,伪装成商队,走访咸阳附近的村落,选出最富的村和最穷的村,每个学生都要分析这个地方为什么富,为什么最穷,写一份扶贫策略。

    十里八乡最穷的村,无疑是六工村。

    这地方赵琨去过,他跟尉缭曾经在附近垂钓,发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站在墙根下,用烧过的碳化树枝在墙上描摹尉缭的白马,没什么技巧,但看起来很有绘画天赋。赵琨惜才,提议资助这个小女孩上学,请人教她画画,却被女孩的父母拒绝,理由很悲催——女娃迟早要嫁出去,是给别人家养的,上学没用。你想资助她上学,就给钱,不给钱就不让去。

    赵琨扭头就走。

    后来办扫盲班,这也是唯一一个将先生气跑的村子——三更半夜给先生玩仙人跳讹钱,五十岁的人去赶集,脱衣服躺地上撒泼跟人抢摊位。还有一家兄弟五个,非法买了一个女人,关在空置多年的猪圈里,女人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腿部的肌肉萎缩,已经无法正常走路……事迹过于炸裂,恶名远扬,至今没有第二个先生愿意来这里教书,就算先生有无私奉献的精神,也要考虑妻女的人身安全和名誉。

    还有赵琨扶贫失败,小牛犊被炖肉,也是这个村的人。虽说这里也有好人,但整体太穷了,思维模式跟大多数百姓都不一样。

    最后一个环节,35人各领一张纸,不记名互相评分,满分十二分。因为十二代表了空间和时间,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大地有十二地支。

    黄石公给徐福打了零分。徐福给黄石公打了十二分。

    赵琨认出了他们的字迹,勾唇浅笑:“去掉三个高分,去掉三个低分,其余的评分相加,再跟之前队伍的得分叠加,最终确定个人排名。

    不过,为了相对公平,秦王政不参与个人排名。只领取所在队伍的集体奖励,包括同款的多功能军刀、同款的战袍、军用水壶、私人定制的笔、墨、纸、砚,一共七种奖品,按照队伍的排名,秦王政的队伍第一,集齐了七种奖品,第二、第三自选六种奖品,四、五、六、七自选五种奖品,皆大欢喜。

    徐福、荀子、黄石公所在的队伍排在第二。出人意料,个人排名第一居然是徐福,很多人都有一点小烦恼,比如高渐离经常牙疼,冯去疾的掌上明珠面黄肌瘦,仿佛遭了虐待,但家中一直是好吃好喝娇养着的。荀子的白发日渐增多……然而跟徐福成为同僚以后,这些问题都被解决了。而且徐福这个人,给大家的感觉非常神秘,高深莫测,猜不透他的底细,所以大家不约而同给徐福打了高分。

    作为一等奖的得主,徐福再一次出人意料,给国子学的助学金命名为□□助学金。

    徐福为荀子制作的黑桑葚黑糯米百草酒,因为据说有乌发的功效,迅速风靡了整个咸阳,又传到各处城邑。因为供不应求,价格炒得很高,某地还出现了假货。

    秦国造假的现象其实非常少,因为假冒伪劣一旦被发现,造假的人基本就可以准备好棺材等着下葬了。秦法对集市中的器物、肉食、布料等等,颜色、尺寸、分量都做了详细的规范。一旦发现不符合标准的产品,就当成劣质商品处理,不仅不准卖,还要重罚。

    两年后,除了六工村西面的十几户人家,咸阳治下,包括长安乡、镐池乡……所有城邑村镇的农户基本都有了耕牛和改良过的新农具。

    赵琨这位咸阳令,三年任期已满,政绩考核还不错,即将升职。

    伯高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培养文法官吏的学室毕业,成为咸阳县的令史,相当于县令的秘书。还因为才能出众、为人勤奋、精通法律、字迹美观,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伯高的便宜父亲终于坐不住了,带伯高祭祖、参加家宴,让他认祖归宗。

    这人居然出自秦国宗室远属,伯高认祖以后,从此不再叫伯高,而是嬴姓赵氏的赵高。

    赵琨原本要在水上乐园设宴,为伯高庆祝一番,听见这个消息,简直如遭雷劈,心乱如麻。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或者说无法相信他当年从隐宫带出来的贴心小宦官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赵高。

    赵琨小学的时候,看见指鹿为马的典故,是很鄙视赵高的,他曾经在某乎回答过一个问题——如果你穿成辒辌车中还没凉透的秦始皇,你最想做什么?

    赵琨的答案是:先杀赵高,再立扶苏为太子,让他回来。

    长大后,他发现,指鹿为马的事情多着呢。是他小时候见得太少。

    先杀赵高……

    然而现在这个赵高,对赵琨掏心掏肺,还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下不去手。而且,终黎辛就只有终黎未这么一个亲人,赵琨怎么忍心让终黎未守寡?

    第118章 这个家没有他迟早要完!

    书案上摆着一台手动的装订机,墨家弟子才改良过,比老式的装订机省力一些,也不占地方。

    由于心神不宁,赵琨装订图册的时候,不小心将垂落的衣袖和图纸钉在一起了。

    赵琨:“……”大意了,应该把袖带系上的。

    他示意岁安取来剪刀,将那片衣袖剪下来,去换了一套云纹仙鹤月白锦袍,把头发全部梳上去,用一根青玉簪束在头顶,另用玉扣网巾勒在额前进一步固定,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生得极好的眉眼便清晰地露出来,哪怕脸色不太好,仍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岁安俯下身替赵琨整理腰带上的玉佩香囊之类的小饰品,自从伯高成为咸阳县衙的官吏,与赵琨抬头不见低头见,岁安就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将脸贴在赵琨的衣摆上,轻声细语地恳求:“镐池君,奴婢能不能回来侍奉左右?造纸作坊那边,奴婢已经安排了妥帖的人来打理,不会出岔子的。”

    赵琨就纳闷了,在外边当领导不爽吗?非要回来当小宦官是什么道理?然而这些年,岁安办事尽心尽力,不曾提过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开口,赵琨也不好拒绝,就微微颔首,说:“你若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这里也是你家。”

    镂花的隔扇门外,赵高听见他们的对话,正要敲门的手陡然顿住,大拇指摩挲了一下中指的骨节,上眼睑半垂下来,掩住了眸子中翻涌的一抹戾气。

    只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赵高眉宇间那阴郁的气息又尽数收敛,彬彬有礼地敲门:“镐池君,奴婢来送请帖。”

    片刻后,岁安走过来开了门,要顺手接过赵高带来的请帖,赵高却不松手,双方僵持了片刻,岁安很是为难,按理说,这些外来的物品,都应该由他先经手,检查、整理以后再向赵琨汇报。然而此刻,赵琨背对着他们翻画册,并未回头。

    赵高故意跟岁安拉扯较劲。他剑眉浓黑入鬓,重睑深长,垂眼看人的一瞬间有种阴鸷酷烈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凶相。

    岁安心中一颤,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请帖开始变形。谁知赵高突然毫无征兆地松手。岁安用力过猛,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赵高又恢复了克制和内敛,动作轻柔地扶了他一把,将请帖塞进他手中,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拿好。”

    岁安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打开掌中的请帖看了一眼,赵高和终黎未的女儿出生即将满一百天,准备宴请亲朋好友,举行命名礼。

    岁安念出了百日宴的时间、地点。以及终黎未给女儿起的名字——嬴蓉。

    赵琨将手中的画册合上,他心中天人交战数次,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感觉可以面对赵高了——他想杀的指鹿为马、杀戮功臣、逼秦二世自杀的赵高,与他认识的学霸赵高无关,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历史上的赵高得到秦始皇的重用,也绝对不是电视剧里噶一刀进宫当阉宦那么简单。论书法,整个秦朝除了李斯,貌似没有人超越赵高,他亲笔写的《爰历篇》,是大秦官方指定的识字课本。论法学,他也至少算是精通,并且因此成为胡亥的老师。虽然他的确是凶狠贪婪的大坏蛋、超级奸佞,但人家是靠才华吃饭的。

    而且秦朝一失去秦始皇,就变成一驾失控的战车,没有方向、没有防护措施、也没有悬崖勒马,冒着箭矢一头摔碎在悬崖底,崩盘得那么快,原因比较复杂,光杀一个赵高也解决不了问题。

    赵琨选择暂时抛开史料的记载,单纯看赵高这个人,以及他做的事,再下决断。

    这本画册,是给扶苏预备的小故事,培养他敢于质疑权威的精神。关于扶苏收到一道诏书就自裁的记载,如果是真的,那他的性格,是否能够力挽狂澜还有待商榷。但凡多看几本史册,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

    如果是假的,事情可能已经超出了赵琨的想象力——秦始皇在沙丘驾崩的时候,远离都城,没有明确继承人。李斯担心消息传出去会生出变乱,比如咸阳的诸位公子夺权,决定封锁消息。从李斯选择秘不发丧开始,大秦权利的交替就进入了暗箱操作阶段,出现什么离谱的事都不稀奇。

    赵琨单手扶额,感觉操碎了心——大侄子这个家没有他迟早要完!

    第119章 尉缭接管鬼谷

    赵琨按照原计划,举办宴会为伯高庆祝。

    既然知道了伯高就是赵高,心态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差别,比如赵高结交某位官员,赵琨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分析他有什么目的,做不到毫无芥蒂。

    赵高一向敏感,能看出赵琨对他的态度有点反常,却猜不出是为什么。

    赵琨懒洋洋地斜倚着几案,春日的阳光落了满身,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散漫放松的状态,偏过头跟蒙毅谈笑风生。蒙毅也完全没有平常那副正直坚定的模样,眉飞色舞,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动作。

    赵高走过去的瞬间,赵琨微微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迅速收敛。蒙毅也下意识地转头,立即停止了说笑,有些戒备的望着赵高。

    赵高咬了咬后牙槽,仿佛什么都没发现,神色十分友善,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意,去向他们敬酒。

    阁楼三楼的露台上,另外摆了几个席位,黄石公邀请荀子对酌,既可以享用美食,体验热闹的氛围,又避免了大多数交际应酬,算是赵琨给师门的福利。

    只不过他的两位剑术师父,尉缭和沧海君一向互相看不顺眼,什么事都要争个先后、高下、长短,有种奇怪的胜负欲。

    赵琨顺着台阶爬到了楼梯口,就想避开那些宾客,安安静静地陪张良吃顿饭,谁知尉缭和沧海君同时偏头望过来,同时开口。

    “乖徒,这边坐。”尉缭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坐席。

    “小子,过来”沧海君也给赵琨留了位置,朝他招招手。

    赵琨:“……”

    这年头实行分餐制,用餐的时候一人一张食案,尉缭和沧海君隔得老远了,似乎选哪边都不太好。赵琨投给张良一个求助的眼神,

    张良向来善解人意,十分默契地替赵琨解了围,“镐池君答应了要陪我吃饭的,不可食言。”

    少年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十分好听。他虽然年纪小,在鬼谷门的辈分却很高,是尉缭的师弟,赵琨的师叔,可以插得上话。

    赵琨将两张食案并在一起,在张良身侧坐下,惬意地舀了一小勺红豆酥酪送入口中。

    今日黄石公要将鬼谷门传给尉缭,能来的鬼谷弟子都到齐了,只有徐福的坐席还空着。

    赵琨有点印象,《四库全书》中记载:尉缭子是鬼谷子的徒弟。却并没有说他还继承了鬼谷。不过鬼谷门几百号人,如今大多数都是跟着尉缭做事,尉缭已经是实际的掌权人,只差一个名义而已。

    徐福让人送了口信来,有个书生去徐家的药铺买灭鼠药,看起来神情不太对劲,徐福没敢把药卖给书生,留他聊天嗑瓜子,套出了他家的住址,等他的家人来接,徐福再赴宴。

    黄石公抚须微笑,道:“我这个大徒弟,撒谎跟喝水一样自然,医德却很不错,还说‘但愿人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齐国的百姓怀念他,甚至为他建了一座医仙庙。鬼谷传到阿缭手中,只怕要把大徒弟惯的更加无法无天。”

    荀子有些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黄石公的弟子团结友善、守望相助,对比之下,他的徒弟就很不省心,韩非主张存韩,李斯主张先灭韩,他俩在朝堂上争执辩论,势如水火。最终,秦王政采纳了李斯的意见,对韩非已经有了几分疑心。

    第120章 灭韩、灭赵(红衣大炮)

    然而李斯的处境其实也不好,他担任廷尉以来,破的都是大案,审问的都是高官,抓捕的都是最穷凶极恶的歹徒。前几天,李斯的妻子带着女儿在东市买了一对金手镯,装进首饰盒的时候还仔细检查过,镯子没问题,回到家,首饰盒里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对血淋淋的耳朵。

    还有一封威胁信,警告李斯不要继续追查少府金器失窃案,随便找一只替罪羊结案,不然下次出现在盒子里的就会是他儿子李由的耳朵。

    李斯的妻子受到惊吓,求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以免惹祸上身。

    廷尉府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有些人破获了大案,立了功,家人却遭到在逃的犯罪分子的报复,至今还有几个灭门惨案的凶手逍遥法外。廷尉左监杨樛的妻子就是廷尉府的遗孤,她十一岁那年,父亲查案的时候离奇死亡,不久之后,母亲和叔父也相继出了意外,紧接着,家中走水,她和祖母被困在火场,是滈水亭的亭长杨樛将她救了出来,长大后,她就嫁给了杨樛。

    有些罪犯就是反社会人格,铁了心要报复。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就算有资金、有充足的人手去保护家属一年、两年……多年。被严密保护的人也可能受不了,首先他的人身自由就会受到严重限制,跟被监视的犯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斯能预料到他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但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吓退的人。他需要强大的护卫力量,争取彻底铲除这个犯罪团伙,震慑其他宵小之徒,保障家人的安全。然而这件事又不方便向秦王政求助,会显得他处理不好廷尉府的工作,所以他也开始豢养游侠儿看家护院,叮嘱妻儿老小出门要多带护卫。

    荀子对这件事也上了心,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件事。在座的不乏高手,纵然有武艺不精的,也有这方面的门路可以帮助李斯。

    沧海君第一个拒绝:“别看我。我很贵的,而且挑人,明码标价,一次三千两黄金。”

    李斯是清官,家中也不富裕,出不起这个价。

    赵琨总觉得这话有点歧义,他腹诽: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是很贵,而且还有点坑,只提供丧葬半条龙服务——管杀不管埋。

    对上的荀子的视线,黄石公有些为难,如果是从前,他就可以做主,派鬼谷弟子去保护李斯,尽快揪出幕后黑手,解除危机。然而他已经将鬼谷门传给了尉缭,再随意发号施令,影响尉缭的权威,就不合适了。

    黄石公看向尉缭。

    尉缭心领神会,击掌让亲卫兵进来,点了五名精锐。别看人不多,却个个都有一股子百战老兵的铁血彪悍气质,一看就是难得的壮士。尉缭有点肉痛,但还是忍痛割爱,吩咐五位壮士去保护李斯和他的家人。

    赵琨记得,这些人是尉缭从魏国带出来的强者,最后的魏武卒,算是战国时代的超级特种兵,又跟着尉缭学了不少东西,训练有素,个个身手不凡,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就连他们的衣裳也大有讲究——至少十几个暗袋,里边装着小刀、匕首、药粉之类的东西。手臂上绑着袖箭,腰带和靴子也都暗藏玄机。

    而且这五个人的职业素养很高,登上阁楼,就观察了各处出口、入口,以及那些可能被刺客钻空子的地方。双手永远有一只不离刀柄附近,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并且做出反击。

    饶是沧海君看尉缭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尉缭带出来的人,自有独到之处。有这五个经验丰富的亲卫兵配合李斯招揽的游侠儿,只要李家人不往偏僻的地方钻,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等筵席散场,其他宾客都走了。尉缭将鬼谷弟子召集起来,给他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鬼谷一脉十分关注天下大势。

    现如今,最凄惨的是韩国,就只剩下不到一郡之地,包括阳翟、洛阳、以及洛阳周边那一小圈。连割地贿赂秦国都做不到了。韩赵地区还发生了大地震,韩国的百姓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自然没钱纳税。韩王安为了筹集国家的各项财政支出,甚至出售韩国的美女。然后一个奇怪的闭环出现了——秦国的权贵富豪购买韩国美女,韩王再拿这些钱贿赂秦国。

    许多韩国百姓冒着被杀的风险,穿过两国的边境线,进入已经在秦国治下的南阳定居。

    当年的赌约,是秦王政嬴了。

    韩非对韩王安彻底失望,将自己关在屋里,掩上窗帘,在幽暗的光线中独自待了三天两夜,被国子学的少年们破门而入,七手八脚地架出来的时候,头顶已经有了一小撮白发。

    韩非不肯吃饭,他的学生一个个哭得超大声,争着给他喂食。

    他长叹一声,对张良说:“终不似,少年时。却总有少年来。”韩非开始专心教学,存韩那篇奏疏,大约是他最后的倔强。

    依照赌约,秦王政要求韩非从此不再插手韩国的事。

    秦王政跟李斯制定了灭韩的计划,时间就选在今年春耕之后。由于国力差距过分悬殊,也不需要兴师动众,由内史腾在南阳郡招募士兵就足够了。

    赵国那边,虽然李牧又一次挡住了秦军的进攻,然而赵国内部发生了权利更替——赵王偃(赵悼襄王)废黜了太子赵嘉,立公子迁为太子。赵嘉是赵王偃还是公子偃的时候,跟正妻生的嫡长子。后来赵王偃纳了邯郸的倡女邯郸姬入后宫,生下公子迁。

    赵王偃非常宠爱邯郸姬,他刚继位的时候,就想废掉正妻,让邯郸姬来当王后,奈何满朝文武都不同意,李牧就是反对的最激烈那几个重臣之一。邯郸姬因此记恨上了李牧。隔了几年,赵王偃坐稳王位,大权在握,乾坤独断,还是将正妻给废了。邯郸姬如愿以偿当了王后,又惦记上了太子之位,赵王偃听了枕边风,准备废掉太子赵嘉,立邯郸姬的儿子公子迁为继承人,李牧又跳出来强烈反对废长立幼,于是又拖延了许多年。

    所以公子迁当上太子以后,将李牧以及废太子赵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掉他们。不过,对赵王偃来说,废太子赵嘉毕竟也是亲生的,所以他没有把事情做绝,将赵嘉分封在与燕国接壤的代地,虽说位于荒僻的边陲,与戎狄杂居,经常被劫掠,但好歹也是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李牧曾经在这里带兵进攻燕国,颇有些人脉,让他照拂一下废太子赵嘉,先将城池修起来,抵御戎狄也不难。

    秦国这边,负责外交的姚贾已经买通了赵国的权臣郭开。秦王政许诺高官厚禄,让郭开想法子搞死李牧。

    但李牧数次击退入侵的外敌,两次击退秦军,秦军的战损高达十五万人,可谓劳苦功高。郭开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就跟邯郸姬联手,先说些谗言,动摇赵王对李牧的信任。

    尉缭决定助郭开一臂之力,再添一把火,派鬼谷弟子教赵国的小孩子唱童谣:“赵为号(赵国放声哭叫), 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童谣传播得十分迅速,很快就传遍邯郸的大街小巷,传到了赵王偃和太子迁的耳中。可惜满朝文武,分析来分析去,只觉得这个童谣不吉利,像是一个预测未来的神秘谶言。

    就在这当口,赵国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山崩水竭,随之而来的饥荒,更是席卷了半个赵国。谶言再次应验,真的是赵国哭,秦国笑,地生毛。

    关键时刻,赵王偃驾崩了。他掌权期间,重用李牧,北逐匈奴单于,大破东胡,消灭襜褴,击败秦军。赵国还从燕国抢来不少土地,算得上能与秦国一战的军事强国。奈何赵王偃的私生活过于混乱,史书上的风评一向不怎么样,谥号赵悼襄王,不是昏君的谥号。

    然而他信任奸臣郭开,逼走老将廉颇,废长立幼,也埋下了亡国的祸根,算不上英明。

    太子迁继承王位,成为赵王迁。但前王后留下的嫡长子赵嘉更得人心。赵王迁想杀掉废太子赵嘉,永绝后患。奈何赵嘉也不是傻的,无论赵王迁派几波人召他回京,他都龟缩在封地,筑高墙,修城池,带兵跟林胡、娄烦等游牧民族抢夺地盘、人口。任凭朝廷催促威胁,绝不踏出代地一步。

    这时候,赵国的朝局已经非常糜烂了,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民生疲敝,拿废太子赵嘉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李牧带出来的士兵,勇武精锐,赵军依然具备与秦军一战的实力。可惜因为地震和饥荒,赵国的后勤出了问题,粮草已经开始供应不足了,消耗的军械也难以及时补充,于是李牧被迫选择坚守城池,不与秦军正面交战。

    这样耗下去,对秦国的国力也是极大的消耗。别的不说,单是远距离运输粮草到前线这一项,运输一份,运粮兵在来回的路上就要吃掉两份。虽然秦国耗得起,但如果有办法能多保留一分实力,那当然更好,以后对上楚国,也更有底气。

    尉缭又安排鬼谷弟子编了新的童谣,在赵国散播——赵国何号?秦国何笑?有木生子,盗国盗宝。

    通俗一点说,就是:赵国人为何放声哭叫?秦国人为何开怀大笑?因为有木生子,盗国盗宝。

    随着童谣传遍邯郸,惊动了赵王迁,再次被当做预测未来的谶言。很多赵国人都在猜测“有木生子”指的是什么?难道是说会有一个姓李的人,窃国窃宝,导致赵人哭,秦人笑吗?

    赵王迁联想到李牧,又听说李牧坚守城池,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与秦军硬拼。赵王迁的疑心病就再也压不住了,他找郭开商量对策,郭开早就被秦国收买,假装迟疑,等赵王迁再三催促,郭开才说,听闻李牧龟缩在城池中,不肯出战,偷偷地跟秦国谈条件,只要秦国给的足够多,李牧就准备不战而降。

    赵王迁又惊又怒,派人盯着李牧。假如发现李牧有异常行为,立即禀报。

    有一个成语叫“疑邻盗斧”,如果你怀疑邻居偷了斧子,去观察邻居,你就会发现,他的行为十分可疑。因为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给那个人定罪了。

    秦军的主帅王翦认为,除掉李牧的时机已经成熟——赵王迁新继位,对两次击败秦军、功高震主的李牧十分忌惮。谣言又传播得如此迅猛,赵王迁现在估计睡觉都不踏实,只需要给他一个理由,不用秦军动手,赵王迁第一个容不下李牧。

    于是王翦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秦王,汇报军情,对于他准备除掉李牧这件事,也做了报备。另一封信给李牧,哪怕双方的立场敌对,也不妨碍王翦十分敬重这位李将军。信的内容七分真,三分假,表达了王翦棋逢对手的喜悦之情,处处透着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李牧没那么多心眼子,说实话,两军对峙多年,大小战役数百次,他对秦军的主帅王翦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李牧居然留下了那封来自敌营的信,还给王翦写了回信。而且,李牧跟封在代地的废太子赵嘉也有书信往来,还对赵嘉颇为关照,甚至借出了一些亲兵,协助赵嘉训练军队,守卫封地。

    消息传回邯郸,赵王迁直接炸毛了,他认为李牧果然有二心,就算眼下不会投降秦国,将来也会拥护废太子赵嘉夺权。李牧跟敌军的主帅王翦通信,就是在谈投降的条件。

    不用猜了,有木生子,盗国盗宝。这谶言就是在上天在示警:李牧、司马尚勾结秦军,准备背叛赵国!

    赵王迁派宗室出身的赵葱去取代李牧担任主帅,让刚刚投奔赵国的将领颜聚去取代李牧的副将司马尚。李牧不肯接受命令。

    消息传回秦国,尉缭摩挲着鬼谷令,沉默良久,才说:“李牧真是可惜了。”赵国有良将,却无明君。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王迁已经不可能放过李牧了。

    张良敲门进来,拿着兵书《六韬》向尉缭请教。黄石公又开始偷懒,四处溜达,收了徒弟不带,把人丢给尉缭。

    尉缭宁可上战场,也不想带三个小孩,太闹腾了。韩信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拘谨,有时候跟徐福的儿子徐冈抢玩具,还会打起来。

    尉缭将随意敞开的外袍掩上,整理衣冠,摆手让韩信和徐冈去外边玩耍,询问张良:“阿良加入鬼谷门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学什么?”

    张良听过无数关于鬼谷子的传说,据说历代鬼谷子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排兵布阵、纵横捭阖、脱胎换骨、服食导引无所不能的活神仙。

    张良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想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据说可以却病延年,甚至长生。”富贵他见过,表兄常说钱是挣不完的,他此生最大的缺憾就是体弱多病。

    尉缭:“……”

    赵琨:“……”时代局限性,难以避免。

    尉缭轻咳一声:“酒楼说书的听听就好了,别信。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异事录。你要想知道历代鬼谷子的事迹,直接问师父。想学服食导引、却病延年可以找师兄。至于修真,世人对这个其实有点误解,咱们鬼谷门的修真,就是保护真我,使本性不受损害。充实意志,涵养精神。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徒弟失望,但尉缭不能活在别人的期望中。

    张良眼皮一跳,他还真的看过天一书坊新出的《奇闻异事录》。这一期讲的就是住在北郭的鬼谷先生。

    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那还是学兵法吧。”

    尉缭点头道:“光读兵书不行,以后我每天拿一份军报给你分析。你这个年纪,体弱也可以养好,我有吐纳导引术,虽说练了也不能像朱家那般健壮如牛,但延年益寿是没问题的。”

    韩国已经覆灭,倒也不必再防着张良泄露机密。国尉府有一些二十年前的军报,已经到了可以销毁的时间,正好拿来给他练练手。

    赵琨:“师父,我也想学。”

    “恩,你已经在学了,之前练的算是打基础。阿良也要从强身健体开始。”尉缭屈指在赵琨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乖徒,为师感觉你最近有心事啊。”

    相处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过赵琨如此惆怅。

    赵琨想了想,决定咨询一下尉缭的意见,“我有一个朋友,他发现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心腹,看似恭顺,其实面善心狠,将来很可能铸成大错。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或许事情没那么糟糕,是我多虑了。”

    尉缭眨眼,“你是说赵高?”

    赵琨惊诧:“这都能猜到?”

    半人高的大黄狗睡醒了,前爪不经意地搭在竹木小几上,伸了一个懒腰,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尉缭。

    尉缭拨开狗爪子,勾唇一笑:“徒弟身边的人,为师自然要过目的。赵高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1。这种人弱小的时候,谦卑恭顺,若是一朝得势,就难说了。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你却十分真诚友善。为师也就懒得管他。”

    韩国、赵国面临着灭国的危机,这个时候,其他诸侯在干什么呢?

    燕国先前跟赵国交战,屡战屡败,丢失了许多城邑,已经一蹶不振。就连燕太子丹都不觉得燕国能在正面战场上战胜秦国,所以他正在物色刺客。魏国试图与秦国交好,又献出一块地,让秦王政设置了丽邑。

    齐王建到咸阳朝见秦王政,秦王政在章台宫设酒宴款待齐王建,他俩称兄道弟,就差没斩鸡头、浇黄酒来个义结金兰了。而且,齐王建的舅舅后胜担任丞相,以后胜为首的齐国高官收受秦国间谍贿赂的黄金、玉器、珍宝,尽说一些符合秦国利益的言辞,两国的邦交前所未有的和谐友善,时常互通有无。

    楚国也处于混乱之中——话说春申君黄歇组织了最后一次五国伐秦,轰轰烈烈开始,韩、赵、魏、楚、燕的军队曾一度攻到函谷关外。秦军出关应战,五国联军战败而逃,闹剧收场。春申君的名誉跌落谷底,同样是五国伐秦,信陵君当初的表现就优秀多了。世人都说,楚国原本是个强大的国家,春申君担任丞相(楚国的丞相叫令尹)期间,将楚国治理得变弱了。楚王因此开始冷落春申君。

    有种说法是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就寻找容易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他。虽然前前后后进献了不少美女,却始终没有生出继承人。春申君有个门客名叫李园,他将自己的妹妹献给春申君,等妹妹得到春申君的宠信怀孕以后,又劝说春申君,将妹妹献给楚王,让楚王喜当爹。

    楚王很是宠爱李园的妹妹,将她封为王后,她生的儿子熊悍被立为太子,让太子的舅舅李园参与朝政决策,与春申君分庭抗礼。

    后来,楚考烈王病重,有人提醒春申君,楚王一死,外戚李园必定会与春申君争夺权利,甚至为了独揽大权,杀掉春申君。

    但是春申君不相信,他认为李园是一个性情软弱的人,他一直对李园非常好,李园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又过了十七天,楚考烈王驾崩,李园抢先入宫,在棘门埋伏了杀手。等春申君进入棘门,就斩下他的头,扔到门外。又派人将春申君满门抄斩。

    春申君护送楚王回国继位,掌权二十多年,门客众多,而且遍布朝野。要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自然是一场几乎席卷了整个朝堂的腥风血雨。楚国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可能还要乱上好一阵子。

    新任的楚王熊悍又被传言是春申君的私生子,难以服众,引发了更严重的混乱。

    楚国自顾不暇。

    四月,秦王政派内史腾攻打韩国,俘虏了韩王安,将韩国的土地尽数纳入版图,设立了颍川郡,治所位于阳翟,接管百姓的户籍档案。韩王安被软禁在陈县。张良的兄长张温战死,张氏家族从韩国贵族沦为布衣。

    郑姬的娘家虽然得到照拂,保住了爵位,但成了地方官,远离权利中心。郑姬急匆匆地为扶苏定了一门娃娃亲,选的是李斯的千金。双方才交换了信物,就出事了——经过详细的调查,廷尉李斯破获了少府金器失窃案,少府出产的这一批金器,主要是供应王宫、宗室使用,所以偷窃这些贵重物品,等于偷到了秦王政的妃嫔、亲戚头上。幕后黑手出人意料,居然是郑姬。

    郑姬为了保住她族人的富贵,保住妹妹不要被卖,拼命筹钱给韩王安贿赂秦国。尽管郑姬弄了一大笔钱,韩国还是亡了。搜查出的物证显示,郑姬跟韩国间谍勾结,随时准备毒杀秦王政,让扶苏继承王位,阻止秦灭韩的步伐。

    看在扶苏的份上,秦王政没有让郑姬伏法认罪,只是将她终身禁足在后宫。宫里多得是攀高踩低的人,尚衣监、尚食监……发现郑姬失宠了,分配物品的时候,就不再优先考虑她,送来的衣裳、饮食都远不如从前。扶苏急得团团转,迫切希望父母重归于好,可惜没有用。娘亲不告诉扶苏父王为什么生气,不管扶苏怎么闹,父王也不肯再来看望娘亲。就连跟扶苏一起用餐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赵琨简直无言以对。他猜测过,或许郑姬后来失宠了,以至于扶苏跟秦始皇关系紧张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从中调解。却没想到郑姬是个完全不带脑子的,竟然做下这种蠢事,彻底寒了秦王政的心。

    这下扶苏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后宫多的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取代扶苏的妃嫔,虽说在秦王政这里,枕边风的威力十分有限,但对父子关系肯定是有影响的。李斯也不是那种会为了一门儿女的亲事,就倒向扶苏的人,他拎得清。

    紧接着,就有流言说对于秦王政的冷落,扶苏心存怨恨,在宜春宫搞巫术诅咒秦王政,也确实从扶苏的住处搜出了被扎针的小木人。雕琢得还挺精细,能看出来是秦王政的模样。

    章台宫,秦王政让所有宫女宦官都退下,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瞥了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的小叔父,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软。“来替扶苏求情喊冤的?”

    赵琨摇摇头,“特意来看政儿的。遇上这种事会不会很难过?要不我的肩膀借政儿哭一哭?”不需要为扶苏求情,秦王政安排扶苏未来的老丈人李斯去彻查这件事,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他信得过扶苏。

    秦王政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小叔父,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嫌?当初母后选情夫不选我,现在郑姬要儿子不要我。”

    赵琨爆了一句粗口,“不可能!一定是她们没眼光,脑子被门夹过。微臣有好东西要献给大王,体积有点大,易燃易爆,不方便带进宫里,要去镐池乡看。”

    秦王政嗤笑一声,揽了赵琨的肩,“在哪?带我去瞧瞧。”

    赵琨撒娇耍赖:“好饿,饭都没吃就跑过来,先来一盘点心,让我垫垫。”

    赵琨不说还好,一说,秦王政忽然意识到,他也没吃饭,被郑姬气坏了,饭菜一口都没动。秦王政让宫人摆上食案,上了几样赵琨爱吃的菜肴,看赵琨吃的特别香,他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八珍烤鸭这么好吃吗?秦王政忽然来了胃口,用薄饼卷了几片烤鸭肉、葱丝、酱料,送入口中。味道也就那样,没有多美味,也不难吃。味觉层次比较丰富,总体还行。

    饭后,秦王政带着宫廷郎卫,与赵琨一同策马狂奔,来到镐池乡的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此处地势开阔,天高云淡,地平线上有一间茅草屋。秦王政极目远眺,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片都严格检查过,赵琨派人沿路设了关卡,还提前准备了一整圈防火隔离带。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不相干的人闯过来。

    国子学格物学院的师生早已等候多时,扯开遮挡的布幔,露出十门红衣大炮。负责点炮的都是学生,这些大炮是按照镐池君提供的图纸制作,炮弹由化学专业的同学手搓。大炮的零部件分批运送过来,由格物专业的同学现场组装成形,在秦王政到来之前,已经预演过一次,威力惊人,射程也相当远。这些大炮的主要材质为铜,和铁制的大炮相比造价更高,但不易炸膛,使用寿命也比较长。

    赵琨取了一套五色令旗,打旗语下令。十发炮弹齐齐飞出,在雷鸣般的爆炸声中,远处一整排树木轰然倒地,木屑飞溅,硝烟弥漫,茅草屋也没能幸免,直接被震塌了。

    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栗,秦王政隐约感觉到红衣大炮这东西对上刀剑、对上血肉之躯,是一种降维打击。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都是利器。

    秦王政向来勇于挑战新东西,还学着亲手调整射程,点炮。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秦王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带扶苏来见寡人。”

    扶苏被淳于先生教的很注重礼仪,被冤枉了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委屈巴巴道:“父王千秋无期,我没有埋怨父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证明。”

    秦王政示意扶苏再上前几步,手把手教他点炮,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赵琨讲过的。从前有一只狼,它只吃了一只野兔,但是所有人都冤枉它,硬说它偷吃了别人家的一只羊,它为了证明清白,剖开肠胃给人看,于是它死了。

    其实,没有人在意狼到底吃的是兔子还是羊,只是有人要杀狼而已。

    扶苏这个年纪,听这种暗黑故事有点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一点茫然,抬手抹了一下脸,在脸上留下一道灰尘。

    赵琨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给扶苏,“王上是说,当所有人都说你、误解你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不是自证清白。人一旦陷入自证这条死胡同里,就很难走出来了。这种时候,尽快分析原因,揪出谋划这件事的人,多找找对方的破绽。故意冤枉你的人,其实比你更清楚你有多冤枉,不要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那样只会陷入更加艰难的境地。”

    扶苏摸了摸依然滚烫的铜炮管,“小叔公,我记住了。”

    炮弹爆开,破坏力让人惊恐。甚至有随行的官员建议封存这种武器的图纸,销毁这些大炮。秦王政见扶苏只是惊诧好奇,并没有被吓到不敢用红衣大炮,心中赞许这孩子的胆量随了自己,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应该严格管理。蒙毅,制定一套保密方案。谁敢泄露红衣大炮的图纸和制作方法,寡人诛他三族!”

    赵琨倒不是很担心,这一批学生都是千挑万选的热血少年,家世清白,三代以内都没有犯罪记录,才可以参与新武器的研发。而且制作炮弹的原材料,已经被严格管控,所有经手的人都要登记,一般人接触不到,能接触到的人也难以私吞。一些方士倒是有可能摸索出提纯原材料的方法,但这种人才,一旦被发现,肯定要搞过来打工的,多多益善。

    赵琨不怕有人钻研这种武器,集思广益,技术才能更新换代,保持先进的水准和强大的威慑力。他只要规范流程,让这种大杀器始终由国家掌控,严打私人小作坊就可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硝烟味,这片荒地被轰得千疮百孔。不过没关系,因为按照赵琨的城市规划,这里会修建成污水处理厂,反正都要挖开的。随着轻工业的发展,取材、排污等等,都会逐步规范,不能以污染环境、破坏人类生存繁衍的家园为代价,追求一时的利益。赵琨生活过的夏星,就是发展到了没有一滴干净的水的地步,后来生物纷纷异化,直接开启末世。废墟中聚集了数万难民,艰难求生,好友自制供电系统,给漫长的黑夜带来光明……

    赵琨甩了甩头,有些记忆他不愿意触碰,他更倾向于天人合一的理念——人与自然应该和谐共生。

    他捣鼓出来的那些小作坊,一开始的选址,就避免了污染水源和田地。工业用地,也会远离居民生活区域。

    扶苏扯了扯赵琨的衣袖,“小叔公,父王问你话呢。”

    赵琨如梦初醒:“啊?”

    对于小叔父时不时的神游天外,秦王政早已见怪不怪,又问一遍:“红衣大炮能量产吗?”

    赵琨:“能,都不是什么稀罕的材料,只是会提纯材料的人太少。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方士,要多少有多少。”他太能折腾,秦国的方士已经不够他霍霍了。

    秦王政让赵濯去传令,韩国故地,也就是颍川郡的方士,登记一份名册,全部请到镐池乡,供赵琨差遣。另外,颁布求贤令,吸引燕齐的方士入秦。

    燕王和齐王,都热衷于求仙问药,供养了许多方士。燕王喜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逐渐依赖方士,尤其是会炼丹、会治病的方士,在燕国可以混得十分逍遥。齐王建应该是见过海市蜃楼,坚信海中有仙山,像徐福那样擅长航海的方士,都喜欢去忽悠齐王建,争取公费出海。

    赵琨给方士的待遇还是不错的,而且也会尊重他们的意愿,不愿意留下的绝不强求。愿意留下的,往往会将赵琨视作同类。徐福就很喜欢跟赵琨讨论化学、物理知识。

    超越时代的武器,事关重大。秦王政暂时封锁了消息,安排国子学的学生去水上乐园住宿用餐,明天再来一趟,向王绾、隗林、尉缭、李斯等重臣展示红衣大炮的威力。秦赵之间,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是时候终结了。

    国子学格物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就被尉缭和王翦盯上,连人带红衣大炮一起,调往前线。

    因为秦王政点了头,赵琨也没多说什么,直接签字放人,嘱咐他们攻破邯郸以后,就先回来完成学业。

    灭韩之后,秦王政大举兴兵伐赵。

    秦军分为三路:王翦作为主帅,领主力军队,翻越越太行山,进攻赵国的中部地区。杨端和率领河内的军队,挥师北上,攻打邺城,李信出云中、太原,攻打赵国的代地,就是废太子赵嘉的封地。

    赵王迁执意要在这种时候更换主帅,派人暗中布置圈套,捕获李牧。赵国军队的主帅换成了赵葱,军心涣散。

    秦赵的正面战场打得激烈,战场之外,还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赵王迁派出使者,试图贿赂秦国的丞相昌平君,就像很多年前,贿赂范雎让白起退兵一样,连说辞都大同小异——如果让王翦立下灭赵的不世之功,依照军功封爵制,王翦必然封侯,昌平君甘愿地位在王翦之下吗?

    可惜尉缭早有防备,派鬼谷弟子盯着呢。昌平君刚收了赵国的贿赂,尉缭脸都没洗就急匆匆地入宫,在秦王政面前揭穿了昌平君。秦王政念及昌平君往日的功劳,将他贬谪到陈郢,陈楚故地。让他安抚当地的百姓,就近观察楚国的动向,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同时也是秦王政的考验。

    秦军势如破竹,押送李牧的囚车还没到邯郸,赵军的主帅赵葱已经战死。紧接着,秦国的三路大军顺利地在邯郸城外会师,用红衣大炮轰开了城门。城破的那天,赵国的宗室贵族连夜逃往代地,拥立废太子赵嘉为王,也称代王嘉。

    秦军灭韩灭赵,称得上速战速决。

    魏国、燕国、楚国、齐国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在他们的印象中,韩国弱小,但赵国的军队是可以跟秦军对抗的,之前李牧还跟秦军相持了一年多,在一个叫番吾的地方杀得秦军大败,听起来,秦赵再断断续续地打上二十年也不成问题。这才隔了几个月,忽然传来消息,赵王迁把李牧给抓了,赵国的都城邯郸失守,就连赵王迁都成了阶下囚。虽然代王嘉还在苦苦支撑,但赵国大势已去,苟延残喘,撑不了多久了。

    王翦的儿子王贲带领一支军队阻断了魏国救援赵国的路线。楚国、燕国离得远,等两国的意见达成一致,援军还没出发,就听到了赵王迁被秦军俘虏,赵国将领颜聚放弃抵抗的消息。齐国照旧与秦国交好。

    关于这件事,尉缭还特意给赵琨和张良讲了很多经典的守城战役,守得足够久,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由于一千门红衣大炮投入战场,秦军带着压倒性的优势终结了战斗。押送李牧的士兵听到消息,将囚车劈开,放出了奄奄一息的李牧,各自逃亡去了。

    秦王政决定故地重游,犒劳三军,顺便去邯郸会一会当年欺辱他和母后的人。

    赵琨与尉缭都在随行的名单上。

    战事初定,半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小股的赵国逃兵、溃兵。安全起见,赵琨带了八百亲卫。尉缭艺高人胆大,身边就几个鬼谷弟子。包括张良,好在张良比较谨慎,把铁锤兄叫上了。

    秦王政的胆子很大,离邯郸还有五日的路程,能看出来这是秦军的主力走过的路,沿途的森林有明显的砍伐痕迹,所有桥梁都被拓宽了,大量士兵生火做饭留下的灰烬还未散尽。应该不会再遇上赵国的溃兵,相对安全。秦王政竟然甩开大部队,轻车简从,只带尉缭、赵琨、蒙毅、赵濯、夏无且,以及少量郎卫,换上读书人的衣裳,直奔邯郸,他想提前两天进城,搞突击检查,看看王翦在干什么。

    赵琨可以理解,君王对在外领兵的大将,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忌惮。

    只是这一路并不好走。

    第一天清晨,荒原上就站着佝偻的老人,带一个活泼的小女孩,请求搭顺路车进城。秦王政下令停车,老人颤巍巍,半天爬不上马车,斜刺里冲出几十个散兵游勇,想要杀人劫财夺车。他们居然还有分工,七八个人在侧面放箭,远程压制,其余的负责冲杀抢劫。老人就地一滚,躲了起来,小女孩哭着跟上。

    张良和随行的御医夏无且一起坐在后车,铁锤兄跃跃欲试,奈何张良没发话,他只能先护着张良和夏无且先下车,留在车中,太容易被箭矢射中。

    这时,簌簌声响中,枝叶被分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钻出密林,瞧见这边的情况,不但没跑,还冲上前,握着一把豁了口的刀,试图保护看起来最弱小的张良。

    赵琨一直关注着张良那边,发现中年男子的手臂偏短,跟身体的比例不协调,但功夫很俊。绝不是普通的流浪汉。可惜伤得不轻,严重影响了发挥。

    尉缭抬手,远远地扔出去一只小瓶子,落地直接摔碎,腾起大量粉尘烟雾,顷刻之间就放倒了那七八个弓手,解除了被箭矢洞穿的风险。

    赵濯、蒙毅迅速反应过来,拔刀杀过去。

    秦王政带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几乎是压着对方打。

    尉缭和赵琨一左一右守在秦王政身边,寸步不离。

    赵琨让朱家去帮蒙毅。

    他观察地上躺的老兄,这些人个个面色发青,呼吸困难,明显的中毒症状。他看向尉缭,小声问:“师父还擅长用毒?”

    尉缭谦虚道:“会一点点。这是徐师兄练废的药,扔了可惜,就给我带着防身。”

    赵琨恍然大悟:“徐先生啊,那没问题了。”徐福搞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朱家:“不是我说,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心啊,多少人都是被老弱妇孺骗停马车,然后连人带车都没了。老车夫应该都听过。”

    秦王政的车夫默默地低下头,他一直驾驶秦王专用的豪车,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打劫,也没听过。要不怎么说行万里路,见天地之开阔,见人心之莫测呢?

    一边倒的战斗很快就结束,只有蒙毅和另外两名郎卫带了点轻伤。

    赵琨确认蒙毅并无大碍,就去感谢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中年男子。蓦然对上一双被几缕乱发遮挡却依然凌厉的眼睛,赵琨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感觉到了凝重的杀气。但对方帮了忙,他还是压下心中的惊悸,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从袖袋中摸出伤药,递给对方,说:“止血散,止血消肿生肌,治疗外伤有奇效。”这是徐咨为赵琨准备的应急药品。

    中年男子说了一声“谢谢”,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干枯得要冒烟。

    赵琨解下水囊,双手奉上,又得了一声“多谢”。

    张良发现中年男子身上带伤、精神疲惫,状态已经很不好了,连忙说:“表兄、恩公,你们这样谢来谢去不累啊?不如坐下来,先疗伤吃东西,休息休息。敢问恩公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目光微闪,撒谎道:“在下林繓。”

    其实他就是李牧,押送他的士兵为了防止李牧手下的军队劫囚,特意选择走小路,李牧被丢在野林子里,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伤重昏迷的时候,还险些被野狼给啃了。听闻赵王迁被俘,他的心情相当复杂,悲凉还要多过怨怼。

    眼下邯郸已经被秦军占领,李牧这个身份不方便透露,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李繓,所以干脆化名林繓,先跟这些人走上一程,蹭车、蹭饭、养伤。

    秦王政让夏无且优先为林繓治疗,他伤得最重。

    可是林繓听见秦王政说话,却突然警惕起来,“你们是秦人?”

    考虑到大家的身高、气色,就算扮成普通百姓也不像,所以他们一行人伪装成了游学的士子。车上带了许多书,一路上都以书生自居。

    赵琨道:“林兄,我们算是秦人,结伴游学,路过此地,顺道去邯郸看一看。”

    他说着,看向张良,“表弟姬良是韩人,哦不对,是颍川人。”

    姬良说的是洛阳雅言,标准的清雅公子音。李牧感觉这话的可信度很高,而且姬良和他表兄的气质确实像读书人。

    离邯郸城越来越近,沿途各处城邑、乡镇、驿馆都张贴着安民告示,还有士兵负责宣传,请出逃的赵国百姓尽快回家。秦王政有令,秦军不得屠城,不得扰民。秦法会保护每一个百姓的人身安全、财产安全。但是需要大家配合秦国官吏,进行人口登记,尽快加入秦国户籍……

    王翦并没有尝试收服人心,每一项惠民政策,都是以秦王政的名义。秦王政非常满意。论功行赏,封王翦为武城侯,他的儿子王贲被提拔为将军,负责带兵与魏国的军队对峙。

    王翦对李牧的遭遇很是同情,派人将邯郸一带张贴的,关于李牧的通缉令都撕掉。所以他们一行人进城的时候,虽然有赵国百姓认出了李牧,却没声张,赵琨他们依然还蒙在鼓里。

    秦王政让士兵在邯郸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将当年欺辱过他母家的人都活埋了。

    赵琨没劝,虽然这段经历,秦王政一个字都不曾提起,但看同样在赵国当过人质,被折腾的满身伤病的子楚就知道了,以秦赵之间的仇怨,秦国质子在邯郸不会好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行的李牧虽然不在场,只陪着赵琨、张良满城溜达,也已经猜出秦王政和赵琨的身份不简单了。别的不说,像赵濯、朱家、铁锤兄那样的护卫,是一般的士族养得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