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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室内出奇的安静令上官云如擂的心跳声显得格外分明。

    此时此刻,那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谢氏女郎沉默了,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心中掂量起了他这条小命的轻重,他上官云是死是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韶音自觉遇到了生平以来第二桩为难之事,而那上一桩还是遵父命嫁给李勖。

    此时此刻,善与恶、是与非、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忽然变得没那么分明了,她心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难以抉择,便想问一问身旁之人。

    他见过那么多的生死,或许会比她更通透些。

    “那后来呢,后来还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么”

    李勖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他还会那么慈悲为怀地选择放过么还是先发制人,下令凡是长生道便格杀勿论

    战争的残酷远超她的想象,那残酷不止是血肉横飞、尸骨遍野,更是人心的荼毒、善恶的模糊。对与错不再分明时,将军想的只有赢,只有赢了才能活命,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像此时此刻这般反思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韶音从李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复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她忽然蹙着眉问他“他们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叛乱”

    李勖哑然失笑,他本不想与她继续说下去了,战争的是是非非远非一两句话可以道明,只怕会徒增她的烦恼。

    略一思忖,李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过得好”

    “我我——”

    韶音期期艾艾起来,她方才那句“过得好好的”只是顺口一说,并未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

    李勖一笑过后,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浙东肥沃,士族争相圈地,占良田、据山林、建别业,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沦为士族的奴仆和佃户,他们过得并不好。”

    长生道固然妖言惑众、流毒甚深,可究其目的不过是靠着这种装神弄鬼的邪术将本是一盘散沙的百姓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这些人被邪术害了心智,竟然连王珩三岁的小孙也不放过,可士族豪强侵占他们的土地、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之时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你的意思是说,我谢家众人之死都是罪有应得”韶音骤然反问,她从他毫无波澜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同情叛军的味道,一时难以接受,只觉他那话字字诛心,冷酷至极。

    看着他平静的面孔,韶音嘴角忽然扬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那你呢人人都说你是北府第一猛将,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令长生道匪闻风丧胆!若不是你东土之嚣岂会这么快平复若是真如你所说,你冒着性命危险征战沙场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帮着我们这些士族继续鱼肉百姓”

    李勖苦笑。

    兵者,刀也,刀哪有什么意义,如果非要问刀有什么意义,那便是杀,杀,杀!

    正因为不想再做刀,要做握刀之人,他方才如此苦心经营。

    杀戮早已令他的心肠变得冷硬,若不是今日与她说到此处,他绝不会再费神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他心中有一个近乎缥缈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要思考的的只有手段,没有意义。

    韶音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身边的男子

    他一再颠覆她对武人的印象,当她就要以为他其实也是个极温柔的人时,他却又忽然让她看到了那温柔外壳下的冷硬。

    “站住。”

    韶音刚刚站起身来,手便被他一把拉住。

    他并没有十分用力,可她还是挣不脱他那握着她腕的大手合围成了铜铁铸造的铐,任她如何挣扎,依旧纹丝不动。

    “你思虑太多”,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你只要凭着直觉做出决断,告诉我这长生道的小子留还是不留”

    他在逼她,韶音被他的强硬逼出了泪意,“我不想做决断不行么”

    他摇摇头丝毫不为所动。

    “我我……”韶音心乱如麻。

    她方才说,不能将家族罹受之难算到一个孩子的头上,可他却偏告诉她,长生道全教皆兵,这孩子手里也可能沾过谢氏的鲜血!

    五叔、二十七叔、姑父……那么多的亲人丧命于长生道的刀下,他们前一刻还笑着逗她说“阿纨又惹你父亲生气了走,我带你找他算账!”下一刻便沦为刀下之鬼,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留下各自的一家老小此生不复再见——她如何能做到不迁怒

    可是这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摆在面前,偏偏又年岁尚幼,她又何忍一句话判了他的死刑!

    罢了,不如就按他说的凭着直觉……凭着直觉,她不想要他死!

    “我要留下他,直到他痊愈。”

    韶音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整个人像是脱了力,话音落下的一刻,她自己也震惊于这个决断。

    李勖深深了看了她一眼,“好,既做了决断就永远不要后悔”,说着松开了她的手,忽然朝着床榻的方向冷声道:“你听清楚了么我夫人仁慈,不计较你的身份,无论你过往做过什么,她都要留你一命。你给我听好了,在这府中老老实实地养伤,若有半分不轨,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上官云的冷汗在这一刹那间湿透了身上、身下的几层被褥,“上官云……记住了。”

    他费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又陷入了昏睡。

    那擂鼓似的心跳和刻意压制的不均匀呼吸终于恢复成了安稳常态,李勖收回目光,淡淡道:“他睡过去了,咱们走吧。”

    他耳力敏锐,早在温嫂出门后便发觉了这个小长生道在偷听,之所以隐忍不说,不过是为了教他放下猜忌之心、安心养病,以免那好心的小姑娘一时心软却救下一条中山狼。

    韶音刚一躺在榻上便觉困意自八方袭来,昨天熬了一宿,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情绪的起落,此刻已疲惫至极。

    屏风后的男子也上了榻,令床榻为之一沉,他落下了床帐,轻声道:“安心睡吧,他一时半会醒不了。”

    声音已恢复了温和与刚才语气冷硬地逼迫她做出选择之时判若两人。

    韶音的眼皮甫一落下又强自撑起,她实在是有些不解,他刚刚为何与她说那些。她要救上官云,他却告诉他长生道徒有多可怕;她刚一犹豫,他却又说长生道徒起兵反叛并非没有缘故,言语之间似乎还对他们颇为同情。

    他为何一定要将她推入两难之境

    “你明明知道我是想救他的为何还要与我说方才那些”

    帐外香烟袅袅,一缕缕自博山炉抽丝而出,盘旋地描摹着午后的日色。韶音的语气便与此刻的光景一般平和细听又如那烟气一般带着一股轻柔的缠绕之意。

    李勖方才的确是逼迫了她,可他并不是想让她为难,而是为了让她清楚明白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了解个清楚明白就不叫选择,只能算是稀里糊涂地顺势而为,过后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后怕、后悔,往后再遇上类似之事便会犹豫不决。

    他带兵这么久,素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从不做那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事。的确会有人因此离去,可留下之人莫不心性坚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做的是什么,他便有了一只可以以一当十的亲兵。

    韶音还很年轻,许多事只是凭借一股不计后果的本能去做。譬如在醉香楼路见不平便鞭打刁云和赵洪凯,固然是她天性勇敢,可也还是有不知轻重的因素在,这便不是真的勇敢,只能叫鲁莽。

    可昨日便不同,她已目睹了刁云之悍勇,却仍能冒着性命之危冲入两伙人的白刃之中护住上官云,这便是清楚明白地选择,是真的勇敢。

    再如今日,若他不与她将长生道的是是非非讲个明白,她也会救上官云,可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本性的纯善,是经不住世事打磨的世道险恶,这纯善迟早会被往后的疑心和后悔消磨殆尽,人反倒成了麻木不仁之徒。

    勇敢、善良、正义……这些品行应是一种愿意也有能力为之承担后果的选择,而非天性。

    李勖心中清楚这个道理,可他素来不善言辞,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沉吟了一会儿只好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屏风后的少女早已撑不住眼皮,一连瞌睡了好几次,闻言只是用浓重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她大概是累极了,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勖哑然失笑,他方才竟然不由自主地用练兵的心法对待她,此刻想来颇有些滑稽,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又气得不搭理他

    韶音绵长的呼吸声带着些许催眠的力量,令李勖亦有了困意。他甚少白日安眠,战时昼夜行军,也不过是就地打个盹便能恢复体力,这一年多的承平时日于他而言已算是优哉游哉了,日日吃得饱睡得足,浑身上下憋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午后也毫无倦意。

    如此睡过去实在是浪费光阴,李勖心里这般想着,渐渐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黑长香甜,二人齐齐醒转来时,窗外已黄昏。

    韶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自觉出了一身的热汗,便将被子掀掉骑在腿下,依旧赖着不愿意起来。

    “闷死了。”

    秋老虎的余威烤得室内一片蒸热,她睡在最里,又有屏风隔挡,是以一点凉风也分不到,委实是闷得紧。

    李勖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令韶音的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极既然地接她的话“将屏风去了吧。”

    第32章 第32章

    韶音下意识地想要说不,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一时之间,她似乎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你讨厌我么”

    他察觉到她的迟疑,忽然问道。

    这话听起来颇有点像是另一个问题的第二种说法,“你喜欢我么”

    一股热潮缓缓地漫上韶音的脸庞,她用手一捂,果然是热的她使劲晃了晃头,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到,便小声回答道:“不讨厌。”

    “还怕我么”那男子继续平静地追问

    “不怕了”

    他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今晚便将屏风撤去好吗”

    “……我睡觉很不老实,若是撤去了……难免会尴尬。”

    就像上次晨起那般,她睡梦中将被子抢到怀里搂着,不觉衣衫松弛,大腿都露出来了也不知被他看去了多少。

    李勖的眼前闪过了白花花的一片,亦觉得周身一并燥热起来。他压抑着声音道:“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尴尬的”

    “夫妻也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韶音咬着唇反驳他,脑子里闪过的尽是儿时阿父阿母在一处时的亲昵场面。

    也是一年夏末秋初燠热天气,她与阿弟和表姐阿泠一处玩躲猫猫,轮到了她躲藏,她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谢太傅的书房,躲到了一架悬挂起来的独榻之后。谢太傅正凝神临一帖《乙瑛碑》,并未留意到躲在屏风后的女儿。

    谢夫人进来给他送冰莲子羹解暑,韶音便惊讶地发现阿父极其自然地揽住了阿母的腰,将阿母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时候的她见到父母亲昵只觉得打心眼里高兴,便捂着嘴乐出了声。

    阿父阿母顿时分了开来,满脸都是尴尬,见孩子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正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又双双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还有许多次,当着孩子的面,双亲举止虽合乎礼仪,神情言谈却流露出自然的亲昵和关怀之意,那时候的韶音最喜欢看父母如此他们笑她便也跟着傻乐,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欢喜。

    此刻想来,却是忽然觉得有些羞赧。

    “那是在人前”,韶音听见她的夫君轻声纠正她,“人后自可不必如此”

    “君子慎独,人前人后自当如一。”

    她仍巧言反驳他,话落却心念一动,忽然娇声道:“你喜欢喝冰莲子羹么”

    李勖一怔,随后诚实答道:“我没喝过,如果不是很甜的话,大概会喜欢吧。”

    “那……改日我教厨下做了给你送到营中解暑好不好”

    床帐内昏暗的天光似是为她的面皮罩上了一层铠甲,她仗着这片昏暗心安理得地发扬了陈郡谢氏重情轻礼的家风,将耳濡目染学会的那一点点对人之好小心地试探于他。

    他似乎又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劳烦你了”

    晚饭过后,西厢房的侍女进来传话,说上官云醒了想要见李将军和李夫人

    上官云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此刻依旧无法坐起,便不能向李勖和韶音行礼,只能歉然道:“蒙将军和夫人出手相救,上官云感激之至,此刻不便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和夫人恕罪。”

    他去营中报信那日李勖便发觉,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很有章法。他是个小长生道,却跑到了剿灭长生道的北府军大本营,面对着满堂佩刀着甲的将士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可见其胆识过人昨日刁云一众虐打辱骂于他,他宁死也不肯松口辱没父母双亲,可见还是个有骨气的

    李勖心中颇赏识他,问话便愈发严厉。

    “你年岁几何,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落到京口,昨日在赵府门外向内窥探意欲何为你老实向我招来,我自会派人一一核实,若与你说的有半句出入,便是我夫人阻拦,我也定然不会容你。”

    上官云感激李夫人的仁慈,又已知道他没有杀他之意,原本也是想将这些底细和盘托出。

    原来他今年已有十五岁,比李四娘还年长了两岁,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不过是因为多年战乱,家中贫寒吃不饱饭的缘故,他瘦成了皮包骨头,个头儿也像是停滞了一般,看着倒比四娘还矮小一些,比谢候更矮了一大截。

    他本是扬州会稽郡句章县人氏,上头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阿姐,名唤上官风。二人的父母本靠务农为生,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交不起税便失了良田,只能投身到琅琊王氏为佃户,自此家境每况愈下有上顿没下顿,平日里除了耕种水田、在王氏的碓场中做工外,还要靠着阿姐和阿母做些针线活赚零花贴补家用。

    这一家四口也不是真的信奉长生道,相信什么“血祭神灵,死亦长生”,不过是长生道句章县分坛为了吸纳教众而施粥送米,他们家已穷得揭不开锅,便为了这口吃的稀里糊涂地入了教。

    长生道起兵后,上官云的父母均为朝廷平叛的大军所杀,家里就只剩下他和阿姐相依为命。

    父母死后,上官云深受刺激,也随着叛军一起杀入了句章县衙,砍杀了几个官差后,正要随着大军攻打会稽郡治山阴县的王谢二族,临出发前却为上官风制止。

    上官风决意离开会稽躲避战乱,上官云拗不过阿姐,只得随之收拾行囊,一道踏上了流亡之路。一路上到处都是乱兵流民,二人不幸失散,上官云一路打听,听说阿姐可能是来了京口,这才一路追随至此

    前些日子,他本已打听到阿姐投身铜驼街上的醉香楼做女侍,可是待来问店家时那店家却眼神躲闪、语焉不详,一味轰赶他,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才不情愿地露了些口风出来,“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不过她前几日便辞工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人在何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姐。”

    上官云顿生疑窦,再找附近的人打探,便知道阿姐为赵化吉一伙人调戏又被李夫人所救之事。机缘巧合之下李夫人竟然派他去军营传信,他有心向她和李将军求助,却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知道了反倒打杀于他,因就作罢。

    他昨日窥探赵宅,便是疑心阿姐为赵化吉所匿,因此才招来了刁云等人的一通殴打,险些丢了小命。

    这一通话说得韶音心中戚然,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如此苦命之人更不知道那日随手解救的女侍就是上官风。

    当日她与赵化吉散后便去询问店家那女侍的状况,店家当时只说无碍,已放了她半日假,教她回去歇息了

    韶音当时并未多想,只道那女侍是小地方的人不懂礼数,为人所救也不知过来拜谢一番。不过,她救她倒也不是为了这番谢,因也就一笑置之,径自与四娘买礼物去了此刻再一想来,这才察觉此中矛盾重重。

    那孤女只身一人来到京口,必然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正因没有容身之所,又想着早日与阿弟重聚,这才投身到人来人往的酒楼做起了抛头露面的女侍,而那店家却偏说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可知其目的不过是不想教此女与她见面而已。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皱眉问上官云道:“那店家说你阿姐是什么时候辞工走的”

    “正是夫人遣我去军营送信那日往前三天。”

    这么说来,便是她还在楼上与赵化吉交谈之时,先行离去的赵洪凯和刁云二人便串通了店家,合伙将上官风隐匿到了无人之处。

    韶音恍然,手不由攥紧了衣袖,背后微微发凉,心头却燃起了一股怒火,“贼子欺人太甚!”

    他们这一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可知平日里蛮横到了何种程度。

    上官云已话语哽咽,“上官云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和夫人仁慈大度,先是救了我阿姐,后又不计较我的身份,救了我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斗胆再求将军和夫人为我阿姐做主,将我阿姐救出,往后我们姐弟二人的命就是将军和夫人的愿凭驱驰,刀山火海绝无二言!”

    韶音的一个“好”字还未脱口便被李勖的眼神制止。

    李勖轻笑了一声,“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我们要你姐弟二人的命做什么你的话我只信一半,待我着人查探过后再议。”

    韶音瞪了他一眼,方才的热血亦稍稍冷却下来,“上官云,你确定你阿姐是被藏匿于赵府么”

    上官云迟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不慎牵连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阿姐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见那赵府高墙便直觉阿姐定然就在其中……夫人若问我确不确定,我也不敢保证。”

    这便不好办了若是别府也就罢了大不了带人闯进去搜查一番,可偏偏是赵府。李勖与赵勇之间本已紧张,他前脚刚罚了赵化吉,后脚若是又带人闯府,只怕两部兵马不来个火并便收不了场,那上官风能不能被找到已在其次了

    这个道理不消李勖再说韶音也明白,李勖动了动嘴,见她皱着鼻子看自己,便没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阿筠忽然引着四娘走过来。四娘小脸红扑扑地,迈步进屋时候还未喘息匀当便火急火燎地道:“阿兄阿嫂,不好了!姨母带着阿萱和刁氏过来了这会儿正和阿母闹呢!她说阿兄若不出面给个说法,她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家,做了鬼也要闹得咱们家不得安生!”

    韶音闻言看向李勖,恰好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之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天赐良机的意味。

    第33章 第33章

    西院已经聚齐了荆氏的一家老小。

    韶音和李勖进来时,荆姨母已经哭骂累了,正满面怒红地靠着凭几喘息。赵阿萱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轻声哄着,身后两个奶母则拿着饴糖和拨浪鼓哄着另外一个。李勉夫妇都闷着头不吭气,见兄嫂进来也只是抬头瞅了一眼豹儿躲在大母怀里,用一双滴溜溜圆鼓鼓的豹子眼不时地瞟着韶音。

    赵化吉的夫人刁氏则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怨毒地盯着进门来的夫妇二人。

    她生了一张颇俊俏的瓜子脸,只是眼袋略大脸色苍白浮肿,人看着便有些憔悴,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韶音和李勖新婚第二日,荆姨母一家来访,她也随着赵化吉过来,自始至终神情都是淡淡的,话也没说几句,像是颇有些瞧不上李家众人,倒是与韶音攀谈了几句,不过后来便出了步摇之事,韶音对她们这一众人俱都没有好脸,连带着将她也给得罪了。

    刁氏此刻这神情,或许并非全都是因为赵化吉挨那一通军棍,她那枕边人的龌龊心思过于挂相,她想必也是了解了一二,这才如此怨毒地看着韶音。

    果然,荆姨母一见韶音进来,本已暂时偃旗息鼓的气势顿时重新鼓张,指着李勖哭道:“你娶的好新妇!她三言两语便挑拨得你失了分寸,打得阿獠丢了半条命!你们可是姨表兄弟,你就算不念着你姨父的提拔之情,不念着阿獠与你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之情,如何还能不念着你阿母的养育之恩二郎,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姨母心里,你并非这样糊涂之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教姨母伤透了心!”

    说罢便伏在一旁的荆氏怀里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这“挑拨”二字用得极妙,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韶音是那烟视媚行于兄弟之间的妖女呢。

    “不是姨母说的那样,分明是阿獠表兄先……”

    “你给我住口!”

    四娘听不下去荆姨母的颠倒黑白刚想鼓起勇气反驳,只才开了个头便被阿母喝止住。

    荆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嘴边两挂肉坠到了脖子上,挤出两道十分不善的法令沟。

    四娘和李勉的嘴都严实得很,若非今日阿妹一家过来,将前因后果都讲了个明白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面前这个笑吟吟的儿媳竟然背着人做下了这么一桩事!

    私会夫君的表弟,暗中邀约,下药……甚至还在表弟的臀部刺字!荆氏光想想就觉得两眼发昏,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形容这位谢氏下嫁的贵女,只朝着李勖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连你也不明事理么!”

    韶音顿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姊妹两个只与李勖说话,话里话外却都是责怪她这个新妇,好似她才是罪魁祸首,若非她在其中搅合,李勖和赵化吉就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了一般。

    单从李勖整顿丁部一事她便看出来了,李勖对赵家的恶感并不比她少。

    与其说她是罪魁祸首,不如说她是个由头、引子,若没有她这个引子,李勖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给赵化吉下这一剂猛药呢。

    她这声嗤笑惹得满屋人都面色不善地看过来,四娘担忧地拉住了她的手,李勖的目光则透着安抚之意。

    他已知道她是个只能顺毛摩挲的脾气,人对她好她便对人更好人若给脸不要脸,她便绝不会再给人留半分脸面。

    尽管来西院之前二人对视之间颇有默契,可荆氏姊妹方才这番话句句都将矛头指向她,她又岂是肯受这般委屈之人

    李勖敛眸,正欲开口说话,韶音却抢先一步低了头,上前两步,朝着荆氏和荆姨母盈盈一拜,“阿家和姨母不必责怪二郎,事后他亦深自懊悔,已将我狠狠责罚了一顿。我如今已经知错了,还请长辈们消消气,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

    此话一出,满屋人都震惊地望向她,他们都是亲眼目睹过谢女骄纵脾性的,几时见过她这般柔顺地做小伏低

    荆氏先前听四娘说她阿嫂很怕阿兄,当时还觉得是天方夜谭,此刻倒真的有点信了,于是便用一双浊眼在这对夫妇面上来回打量。

    李勖也有些惊讶,他以为她不当场发作,能忍耐到回东院再抱怨已经算是极致了,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荆姨母原先还想着教二郎看清了他这新妇的嘴脸,莫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受外人挑唆几句就不顾亲戚之情,哪想到此女如此滑头,竟是直接认了错,倒教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窝在胸口怄得直反酸烧心

    她最在意的并不是赵化吉的屁股,而是赵化吉的丁部。是以,得知儿子挨打那日她并没有上门兴师问罪,反倒是得知丁部重编后心急如焚,气得将赵化吉痛骂了一顿,接着便带上女眷急急火火地过来讨说法。

    可是无论如何,军中之事她都不便多言,只能借着家长里短给阿姐施压,希望阿姐能令李勖回心转意。

    阿姐待李勖虽算不上多好比亲生那两个可谓是远远不如,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好歹也给了他一口饭吃,这便是不容抹杀的养育之恩,便是他李勖再如何发达也抵赖不得。

    只恨自己这阿姐的腰杆挺不直,拿不出做母亲的威重来,否则李勖行事之前多少也要顾及她几分,何至于对阿獠下这么重的手。

    荆氏接到阿妹一连串的眼色,却也是不知该如何提这一茬话,她是个道地的内宅妇人,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远不如荆姨母心中有主意。更何况,阿妹和外甥虽亲,到底和她不是一家人,她也不想为了外人和李勖这个已经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继子闹得太难看。

    正为难间,忽听甥女阿萱柔柔道:“听闻近日营中变动可是不小,丁部自军候至队主一概连降两级。我没记错的话,三表兄似乎正是在丁部做队主,不知三表兄的军职可也一样变动了”

    赵阿萱平日里是不怎么与李勉说话的,忽然当着众人的面问他,倒是令他一时无措,啊啊嗯嗯地卡壳半天方才闷声道:“嗯,我如今只是个普通兵卒了。”

    荆氏一听这话顿时如遭雷击,再也顾不得荆姨母和赵化吉,只白着脸问李勉,“啥时候的事”

    李勉涨红了脸,不敢看阿母的眼睛,只垂着脑袋嘟囔道:“不都说了么,就这几天的事。”

    “我的天爷呀!”

    李勉话音未落,荆氏冷不丁爆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嚎,将韶音吓了一跳,接着便见她与荆姨母姊妹同心一道捂着胸口,一道捶着大腿,一道步调一致地哭天抹泪。

    “那短命的腿一蹬自己死了干净,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活受罪啊,到底隔了一层肚皮,这心怎么就捂不热……”

    荆氏早就与李勖提过,希望他能提拔提拔李勉,好歹给他个官长做做,李勖每次都是敷衍过去,始终不曾顺从她的心意,最后还是赵化吉将李勉从伍长拔擢到了队主之位。

    这下可倒好了,李勉这队主之位还没坐热乎就被他的亲兄长给一撸到底,又成了个一文不名的小卒子了。

    她委屈求全,对李勖和他的新妇多加优容忍让,为的还不是让他们念着自己的好能对一双弟妹多照拂一二。阿妹的话果真有几分道理,李勖是个心肠冷硬的,他能对阿獠下手,就说明他半点都没将自己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对一双弟妹也好不到哪去!

    荆氏愈发嚎得肝肠寸断,直在坐塌上耍将起来,将头上高高的假髻都耍歪了,面上条条道道尽是车辙般的胭脂痕,哪还有半分母亲的体面。

    阿萱见姨母如此,不由也跟着垂了几滴眼泪,抚着她的后背道:“姨母也莫要伤心了,二表兄素来治军严明、不徇私情,此番作为必也有他的难处,不是故意这么对待三表兄的。从队主到小卒,想来是比以往辛苦了些,再就是每月的银钱要少上一些,家里若不不够用的话,姨母只管问阿萱开口,阿萱如今虽也是孤儿寡母的境地总也不会不顾念亲戚的情分,自己节省些就是了。”

    她一提银钱,赵氏也忍不住委屈地抹了眼泪。

    从队主到小卒,那月钱可不是少上一些,而是足足少了一半还多!李勉又没有旁的本事,只能赚这点死钱过活,虽说李勖平日里也贴补西院,可那是他奉养母亲的分内之事,三房本本分分,可是一点也没沾到他的光!如今进项锐减,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同样都是新妇,东院那位多自在,整日里呼奴使婢、穿金戴银,想出门也无须与阿家知会,抬起腿就走,日常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晨昏定省也免了,过得简直是神仙日子!反观她自己,不光要与阿家和小姑一道住在破旧的西院,日日当牛做马地伺候一大家子人,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原先她劝自己,谁让人家出身比自己好夫君也比自己的有本事,这便是各人有各命,比不得的。可这对夫妇如此对待李勉,已是半点也不顾及手足之情,她那颗强自压抑的比较之心便再度骚动,只觉处处尽是不平。

    她谢女再高贵也是李家的新妇,凭什么不侍候婆母、供养小姑,反倒将这些事都推到自己头上说来说去,还是人家的夫君有本事,人家便也跟着腰杆直!

    赵氏哭出了满腔的牢骚不平之意,听得李勉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斥了句,“哭什么!”

    “哭什么”

    赵氏目光怨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哭你这个窝囊废没本事!”

    第34章 第34章

    李勉被她这一句话骂得脸红脖子粗,两只拳头攥得死紧,盯着她呼呼地直喘粗气

    “呦,难不成你还想打我我说错了么,你就是个要人物没人物、要本事没本事的窝囊废!”

    赵氏的泼劲儿也涌上了头,李勉还没动手,倒是先被她推了一把。

    “给我滚回去,少在这丢人现眼!”李勉用胳膊挡了一下,回手又推了一把,将赵氏推了个趔趄。

    “好、好,你打我!”赵氏连滚带爬地从席上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指着他,“在外面没本事就只能回窝里横,人家欺负了你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冲着我撒气你多大的能耐!”说着连鞋也不顾穿好,趿拉着便跑出了门去。

    豹儿见父母争吵,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赵阿萱那两个孩子一听他哭也跟着嗷嗷直叫,一时间,屋里老老少少的哭嚎声全搅合在一处,声音大得险些将屋顶掀翻。

    “别哭了!”

    李勉忽地站起身来,冲着豹儿大吼道

    豹儿头一次见到他阿父如此,顿时吓得噤了声,荆氏和荆姨母也齐齐止住了嚎,双双用哭得干涸发红的老眼瞅着他。

    李勉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比他阿兄李勖还要寡言少语,为人也木讷老实,鲜少像此刻这般粗声大嗓地说话。

    他方才也是被赵氏闹得实在没了脸面,一时恼羞成怒便发作了出来,此刻见满屋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胸膛里那股气顿时就有些再而衰、三而竭的迹象了。

    李勖早就说过,以他的才干也只够在军中做个小卒,若是非要提拔他当个军官,那便是既坑了他,也坑了跟着他的兄弟。

    李勉虽不爱听这话,心里却是服气

    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原本就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也没有那个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想靠着打渔砍柴度日糊口,过婆娘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是阿母非要他跟着阿兄混,一心指望着他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做做。

    他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际,在军中本就不自在,之前做小卒时还好,自当了队主以后便是日日不安,人家一看他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丁部骤变,他一夕之间做回了小卒,这几天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心里虽算不上舒坦,倒也乐得踏实。

    这些大实话虽说丢人,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逼死他他也变不成第二个李勖。

    李勉想到此处也横了心,只垂着脑袋道“阿赵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的!我既没有当官的能耐,也没有当官的心思,就是给我个将军我也不会当!阿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何必为难阿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军中的长官都要身先士卒,头一个杀上前去,我没那个胆子,还想要多活两年,阿母莫要再逼我!”

    他瓮声瓮气地发了一通老实人的哑火后便也走了,徒留荆氏眼神呆呆地放空,真个是欲哭无泪。

    以前家里穷,荆氏省吃俭用,将牙缝里结余的那点银钱都用在了他身上给他做小灶,盼着他长高个,给他请先生,盼着他也能读书走入仕途……结果可倒好,钱都用在了他身上那身板和仕途却尽被李勖这个砍柴卖草鞋的继子所得,荆氏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怪命运弄人不浅。

    说一千道一万,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这个做阿母的再怎么着急都没用!

    荆姨母眼见阿姐蔫了,李勖从始至终还没说几句话,更没透出半点有关赵化吉的口风,当下便又急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李勖出言打断。

    他说得煞有介事:“军法无情,上到将军下到小卒莫不一视同仁,即便是我,若是犯了和阿獠一样的过错,也同样难逃责罚。”

    荆姨母当即哼了一声,“那军法是你定的,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假,可我不是个糊涂虫!”说着白了荆氏一眼,荆氏这才明白这句糊涂虫说的是自己,一气之下便使劲扯回被她坐在屁股下的衣裙一角,撇着嘴扭了脸去。

    李勖微微一笑,“此番丁部受罚,我这个主帅亦有失察之责,为此已罚俸三月。全军上下,唯有阿獠一人未受牵连,将士们为此已有颇多议论,我虽有心照拂也是无能为力,盼姨母体谅。”

    “未受牵连”荆姨母嗓音尖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阿獠都被你打得丢了半条命,还要如何牵连!”

    她故意将赵化吉缺勤一事和丁部大比失利一事混淆在一处,摆明了不讲道理李勖没耐心与她继续纠缠,只沉声道“军务归军务,兄弟还是兄弟。阿獠受伤我亦担忧,正好明日休沐,我准备携十七娘一道过去探望,不知府上可否方便”

    荆姨母铁青着脸没吱声。

    久未开口的刁氏从这话里嗅出一丝转机的味道因就跪直了身子,拘着礼淡淡笑道“若得表兄表嫂移驾,阿獠与我自然不胜欣喜,还望早些上门,咱们一家人把酒言欢,也好共叙天伦手足之情。”

    阿萱也望着李勖柔柔笑道:“正好我这几日都在娘家,还记得表兄从前最爱吃我炖的鸭肉羹、喝我酿的桂花酒,明日若是表兄过府,阿萱便亲自下厨,咱们兄妹也是许久不曾在一处用饭了。”

    李勖的眸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明月别枝般忽地落到韶音面上

    韶音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看起来像是未来得及涂抹均匀的胭脂一般敷衍,两片红唇间龇出来的一排小白牙闪着寒光,笑得有点像是咬牙切齿。

    李勖的眼底缓缓漾开一抹笑意,一把牵过她的手,与荆姨母一众淡淡颔首道“如此,我夫妇二人明日便叨扰了。”

    二人步出门时天色已晚,一轮盈凸月已高悬头顶,在庭前阶下洒满了如水的清辉,原来不觉间中秋已在望。

    刚行过了月亮门,韶音便一把甩开了李勖的手,将足下两只木屐踩得噔噔响,径自跑回了屋里。

    李勖快走两步跟进去,她已甩脱了鞋袜盘膝坐于象簟之上一边喝着阿筠递上的冰镇梅茶,一边气哼哼地翻起了小肠。

    “……刚才真是吵的我脑仁疼!从前我只道小孩子哭闹起来惹人厌烦,竟是不知大人哭闹起来比孩子还烦人百倍!那荆姨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冲着我阴阳怪气!分明是她家那孬种下作胚罪有应得,她倒反咬一口,说我挑拨离间!呸!我谢韶音看不惯谁自当抽出鞭子打他,从不屑做那摇舌鼓唇的挑拨之事,亏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是将道理都活到狗身上了!……”

    李勖笑着听她噼里啪啦地发泄了一阵,趁她喝茶之机插话道“你既知晓她不讲道理只当她的话是耳旁风就罢了,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将自己气成这个样子。”

    韶音撅起嘴巴哼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你以为我能忍到现在我早就命人将她们的嘴堵了,一起扔到柴房里关上一夜,省的长了嘴只会吃白食不会说人话……”

    这句“她们”便是将数落的对象从荆姨母扩散开去,将荆氏也涵括其中了。

    李勖摸摸鼻子,径自进了卧房。

    韶音喝干了一盏梅茶,这才发觉身旁的男子已悄无声息地遁走了,赤着足追入卧房,便见他正大喇喇地躺在宽敞的床榻之上——那扇屏风已被他手麻脚利地卸掉,扔在了月洞窗前。

    “你给我起来!”

    韶音气得上前去拽他的袖子,他坐起身来,挑着眉看她,“不是说好了可以拆么”

    “谁让你不洗澡直接躺在床上了”韶音接着往起拽他,推着他便往净房走,“你傍晚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浑身都是馊味,快去洗澡!”

    净房中早备好了沐浴的两桶热水,侍女们这些日子都已知悉郎主的脾气知道他不惯人近身伺候,一见二人这般情形,俱都垂下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阿筠最后一个离开,临走不忘轻轻将门阖上

    槅扇发出细微的吱呀之声,韶音这才发觉,自己已将李勖推到了净房门口的墙壁上

    他大约是不想面壁思过,便转了身面朝着她,宽阔的后背倚靠着薄薄的间壁,坚实的前胸紧紧地贴着她的肘,手臂不知何时已环上了她的腰。

    “你也出汗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平日里那般清朗,也不像严肃时那般低沉,只是沙沙地,像是晚风轻柔地拂过合欢花树蜷缩的芽叶。

    韶音便也如那芽叶一般,不自禁地蜷缩了脚趾,又在裙下悄悄地舒展,“我没有”,她皱起眉头来小声反驳。

    男子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迥然于人前的异色,像是轻佻的逗弄,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揶揄,韶音在他这样的眸色里看到了面红耳赤的自己,忽然便觉得腰间环绕住自己的那只手臂又烫又硬,那日被他握住手时的异样酥麻之感再一次袭来,却比上一次更汹涌地席卷了她的全身,一个念头随之浮上她的心头:

    他在调戏她!

    他貌忠实奸,一点都不老实,一点都不温厚!她不过是教他去洗个澡,他却趁机调戏她!

    你也出汗了……下一句不就是“要不要一起”

    韶音咬着唇使劲推了他一把,这力道于李勖而言便如被狸奴用柔软的肉垫轻轻挠了挠,挠得他将唇角勾起,手臂又紧了紧,继续循循善诱:“方才生气就只是因为姨母和阿母么”

    韶音一怔,只觉自己的心思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面上的红潮因他一眨不眨的注视愈发滚烫,几欲沸腾得迸出几滴血来。

    “还能有什么”

    她气恼地反问他,人已经窘得无地自容,无处可逃之际,只得将头脸尽数埋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声如擂,一下下咚咚地传入她的耳中,嗓音却愈发如熏风一般令人沉醉,“不是因为鸭肉羹和桂花酒么”

    韶音羞愧得几欲落泪。

    这男子若不是个将军,必也是个断案审问的高手,她已经无地自容了,他却还这般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似乎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他不知道羞也是会羞死人的么

    终于,他逼得她说出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嗯”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她,转身进入了净房。

    韶音倚着墙壁,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像是被他抽干了力气麻木地走回床榻,扑倒后只觉万念俱灰。

    她吃醋了,动心了……天呐!世上只有流水般的郎君前赴后继地为她动心、为她争风吃醋的道理她怎么可以为一个男子吃醋动心!她可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谢氏女郎,是风华绝代的春在堂主人谢韶音!

    更要命的是,这份心思还教他知道了。

    “我完了!”

    韶音一把拉过锦被,将脑袋严严实实地蒙住,想着就此自绝于人世算了。

    第35章 第35章

    初秋的艳阳将人间照得锃光瓦亮时,李家的车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往赵府的大路。

    谢候顶簪白玉冠,身披月白长袍,腰间配着巨光剑,骑在一匹神气活现的白马上前行开路。卢镝带着一干护卫随行在两辆载着满满当当箱笼的辎车后面,七宝皂轮通幢车载着李将军和李夫人行在中间,阿筠和阿雀则引着十二名华服侍女随在车旁,每人手中俱都捧着衣裳巾帕熏笼笔墨一应小物,不时向车内递些东西。

    正是一日里光景最鲜亮、街衢最热闹的时辰,这般排场更是引得道路两旁的人们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者已探听到了这几日李勖营中之事,见这一行人是往赵府的方向而去,那辎车里又像是装着拜礼,便猜测李家此行是登门致歉,与赵家人重新修好去了。

    这话一出,立即招来另一帮人的高声反驳,“真要表示诚意,携着夫人登门也就够了,哪有带着小舅和这么一大帮侍卫下人的这排场看着可不像是负荆请罪,倒有点像是矜炫身份、大示其威!”

    另有一伙人闻言连连摇头,刻意压低了嗓音道:“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赵都督坐镇徐州多少年了,李将军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后起之秀……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揣测的”

    ……

    李勖对面的女郎在出门前着意打扮过,她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再经一番细心修饰,愈发显得艳光逼人,灼然不可方物。

    韶音此刻正意态闲适地小口啜饮着仙鹤觞中的果子露,玫红色的汁液将她上翘的唇染成了招摇的樱桃。她显是将车外那些零碎的闲言听入了耳,此刻正暗暗得意着。

    李勖莞尔,“满意了”

    韶音眼波横睇向他,自是眉开眼笑:“这算什么,既要做戏便要做足了,咱们是去他府上探望不假,可也得教他们知道,咱们这是屈尊移驾,可不是热脸倒贴!”

    今日一应车马物件、随行人员俱是她的安排,李勖素性不爱交际,无事鲜少到旁人府上拜会,于这些明面内里的排场礼仪事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韶音却不同,她在闺中时可是个宴饮交游的行家里手,在建康时是日日都闲不住的镇日里不是在哪座皇家园子里投壶射覆,便是在哪个士族府上品酒赏花,于这些礼仪应酬之事自是十分地得心应手,谁家老夫人过寿辰,谁家祖上三代有何避讳,谁家的女郎和谁家的郎君好过又闹掰了是以不能同席……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在心里,从不出错。

    浙东乱起之前,她每年夏日都要乘着雕漆彩绘的画舻前往会稽避暑,自登舟解缆的一刻起,通宵达旦的宴饮便开启了,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江水一路流淌至若耶溪畔的春在堂,停船靠岸后接连数月不休。

    远近的年轻郎君和女郎莫不以受邀赴宴为人生幸事,而她这位春在堂主人亦乐在其中,每日都能想出翻新的花样并乐此不疲。

    初到京口一来是还不习惯,那股陌生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二来是人生地不熟,也无什么人可以招待来往,她便也暂时歇了燕饮的心思。日子一长,那股陌生之感一去,便不由得怀念起从前的时日来,心里痒痒得紧。

    此番入赵府,虽说是为了打探上官风的行踪,却也不妨当做寻常赴宴乐上一乐,韶音为此颇是兴奋,很想见识见识京口宴会的别样风俗。

    李勖岂不知她心中所想,有心嘱她几句,见她如此兴致勃勃,便也不想扫了她的兴,只道“赵府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没什么好玩的”,她朝着他皱鼻子他便一笑缄口待她问时方才一一解答。

    李家的马车自赵家老宅正门而入,停靠在前庭车马房里,萧墙处早有赵勇这边的女眷和下人迎候。昨日从荆姨母处得知李家今日过府的消息,料到李勖必会先来这边拜见赵勇,因就早早准备下了。

    不过,赵府众人实是没料到李家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李勖只带着卢镝一人进来,教其余侍卫尽在门房候着,也算是合礼,可那谢女身后跟着的可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下子来了十多个,这些年轻的婢子个个都是华服丽妆花月容貌,行走起来仪态万方那表情也说不上是矜持还是自傲,只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大驾光临的意思。

    侍女如此,她们的女郎自不消多说,众人早听闻此女貌若天仙,如今终于得见真人,方知传言未有一字夸大,谢女之美实如中天丽日,夺目逼人,令人不敢久视,偏偏一见之后再难忘怀,忍不住一看再看

    韶音早知自己的美貌,对陌生人乍见之惊亦习以为常,从二门至正屋一路,她缓步从容打量这座府邸,越走越是忍不住升起一股鄙夷之情。

    赵勇的府邸虽也宽敞华丽,有彩绘雕梁、青砖墁地庭中也栽种着各色名贵鲜花,缸中养着数尾游鱼,可是每个角落都透出一股不谐的俗气之感,仿佛是久贫乍富之人将那鲜艳的衣裳和首饰尽数往身上堆,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此地虽富,倒还不如李家那小宅院看着教人舒心。

    一行人入得堂中,赵勇本欲起身下榻相迎,却见谢候跟在李勖身后进来,腰间悬佩之剑泛着宝玉的翡光,端的是晃人的眼睛,他面色一冷,屁股便也跟着沉了下去。

    韶音头一次见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北府军之主,自是将他这番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不由玩味。

    早上出门时,谢候曾犹豫要不要佩剑,一来巨光是祖父旧物,一直悬挂于祖宅正屋,乃有祖上荣光递继之意,并不适合给他个人佩戴;二来,他已知姐夫与赵勇之间的紧张,不想因此剑再生事端,为姐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韶音却说,我们自家之物,自然是想佩戴就佩戴,岂有顾忌那强盗的颜面而缩手缩脚之理。

    谢候仍不踏实,转而又问李勖。

    李勖则淡淡道:“宝剑若不出鞘,便与废铜烂铁无异,必然重蹈为人所夺的覆辙。”谢候当时听了这话许久未曾言语,出门时已将巨光擦拭一新,明晃晃悬于腰间。

    ……

    赵勇面露不快,李勖只作未觉,仍携着韶音的手上前两步,微笑道:“伯父安好,李勖早该携内子和妻弟前来拜见,迁延至今实在不该。今日贸然叨扰府上,略备下几样薄礼,还望伯父笑纳。”

    说着挥手教人抬东西进来。

    韶音暗觉有趣,她这位夫君果真是貌忠实奸,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不懂人情的刚直之人,实则心眼一箩筐,很是有些城府。

    他不称都督,而是称伯父,便是不论公事但论亲戚之谊的意思,倒教赵勇不好不给他台阶。

    果然,赵勇被他这句“伯父”叫得面色略缓,余光见到成箱的宝物流水似的尽数抬入堂下,嘴角便也松动了些,当下将目光在韶音和谢候面上来回逡巡,抚掌大笑道:

    “早听闻谢家子弟个个生得美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二位站在一处,若非衣着打扮不同,一时还真分不出哪个是雌、哪个是雄!人都说贵人多是男生女相,那大燕王慕容玮不就是么据传他生得花容月貌,比他阿姐慕容烟更得秦王宠幸,我先时还不大相信,今日见了谢小郎君才算是信了,想那秦王若是见了谢小郎君,那他妈的还有慕容玮什么事啊,啊哈哈哈!”

    韶音自出门时的暗暗自得和满腔兴味至此烟消云散。

    此人言辞粗鄙下流,可谓是无礼至极!

    他自是早就见过谢候,今日这番评头论足不过是讽刺他生得阴柔,这也就罢了,谁人不知那鲜卑族的燕王年轻时曾为秦王所掳,与姐姐一道侍奉床榻之间,此为慕容氏之奇耻,赵勇却偏以慕容氏姐弟与韶音姐弟做比,这便是堪比对子骂父的极端侮辱之言了,所辱者不唯谢氏,更是直指李勖这位谢氏郎婿。

    见谢家姐弟双双变色,赵勇边笑边睨向李勖,“存之可是福分不浅呐,快请入座!”

    谢候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在剑上怒视着赵勇不肯入座,韶音亦好不到哪去,京口兵痞的粗鲁无礼再一次冲击了她的认知,她自是见过宴席间无数唇枪舌剑,却从未见过这般对着晚辈下属侮辱人家妻室的无耻之徒。

    若是在谢家全盛之时,这厮岂敢如此猖狂,只怕话刚出口下一刻便已人头落地!

    李勖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无波无澜的寒潭,似是完全听不出赵勇那话里的侮辱之意一般,只淡淡一笑道:“有伯父坐镇北府,大晋的江山自是固若金汤,李勖倒也无须作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杞人之忧。”

    赵勇蓦地朗声大笑,面上终于现出几分愉悦之色。

    韶音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勖,他转过来时眸光沉沉,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第36章 第36章

    韶音心中微动,他绝非胆小怕事没有血性之人,既隐忍不发必有他的理由。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不好横生枝节,她便也暂且忍耐,待回去再与他问个明白就是了。

    心思既定,因便朝谢候示意,谢候自小便是阿姐的应声虫,又见姐夫如此,便也只得按捺住,随着韶音上榻后坐于李勖身侧。

    赵勇眸中闪过不屑之意,又贪看了韶音好几眼,与李勖开了几句十分不合宜的玩笑荤话,接着便旧话重提,再次说起了荆州之事。

    “……上回你说的那些也有几分道理,驻师潥洲,与豫州形成掎角之势,或可与荆州一较高低。不过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和地势只是其一,真要打起来,最要紧的还是粮草。荆州据上游之利,轻易便可截断运往建康的粮船线路,京口更在建康下游,粮饷全靠建康供给,到时只怕是十分被动啊!”

    何氏与司马氏迟早会有一战,此事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他这话里话外都透着怯战之意,实在不像是北府雄主的作风。

    若有了解他过往行事之人,此刻定然能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

    此人虽也勇武善战,却是个首鼠两端之辈。

    早年何威盛时,曾暗中联络他一道起兵攻打司马氏,他明面答应,暗中却又觉得力保司马氏的谢氏不可小觑,这一仗没有十足把握,反倒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因就临阵反水,与谢氏联手败何,不费吹灰之力便谋得了一个都督做。

    如今谢氏日薄西山、兵权尽失,徐州军和北府军尽入他一人之手,他怎么肯冒险与何氏硬碰硬只怕是又起了倒戈之心,想要旧事重演,谋他一个从龙之功,将位子再往上晋一晋。

    赵勇只当谢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绣花枕头却不料谢候已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

    谢候虽文质弱流,武德不盛,对这些朝堂之事却是自小就耳濡目染,十分清楚其中厉害。这一听之下顿时心惊,再顾不上方才之辱,只在李勖身侧沉默地听着,留心着他与赵勇所说的每一个字。

    李勖敛眉不语,似是在仔细思忖赵勇的话,过了半晌后方才朝着上首郑重道:“都督高瞻远瞩、见识非凡,远非李勖能及。李勖不过一介草民幸得都督栽培提拔,这才侥幸至今。此等要事但请都督定夺,李勖阵前卒尔,愿为都督马首是瞻!”

    赵勇大喜,帐下其余人等均无需他费心,唯有这个李勖令他头疼。

    此子寡言少语,却犟直孤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偏偏又如神仙护体,领兵至今从无败绩,在营中极有威望。

    若他真不同意,这番筹划即便成了,也得大费上一番周折。

    赵勇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由开怀笑道:“好!有存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视你便如半子一般,与阿獠是一样的,不提拔你提拔谁!”

    说着看向谢候,话锋一转,语带戏弄道:“谢小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谢候对上姐夫深邃的眸光,只嗤地一声接着便忿然而起,颇孩子气地答道:“清谈玄言悦耳愉神,浊语俗话则令人头脑昏沉,赵都督言必论打杀,实是听得谢候脑仁疼,急需去外面吸几口日月天然之气缓缓,失陪了!”

    说着便下榻扬长而去。

    赵勇嗤笑地收回目光,语带讥讽道:“果真是名士做派!”一颗心却彻底放了下来。

    谢氏子孙尽是迂腐之辈,唯一的能耐大抵就是喝酒盗剑和卖弄口舌了,李勖这小子虽是攀附上了高门,可若是没有那个弃武从文的念头还想在北府军中继续混下去,这个煊赫的岳家却也无甚大用。

    他近日气焰颇盛,对自己多有不逊,今日却忍辱伏低,可见也是想通了。

    赵勇的目光落在李勖身上,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这小子是把刀,如今正是用刀之时,且忍他一忍,待到大事一成,再与他细算总账不迟。

    心中计较已定,面色亦悦然一轻,直摆手道:“行了,阿獠那边已备下了酒席,我下午还有事,便不过去了,也不好再留你们!那小子是个混账,你只管好好敲打他,教他回去以后用心带兵,莫要再给他老子丢脸!”

    李勖笑道:“为这一桩事,阿母险些不肯认我这个儿子,我自当小心与阿獠赔礼,如何还敢再敲打”

    赵勇一笑,“你们兄弟间的事,我们老的怎好多舌,快过去吧!”

    李勖面容和煦,嘴角始终噙着淡然的微笑,也是一副心事一轻、如释重负的模样。

    赵化吉吃下那五十军棍还未消化,此刻仍下不来床,只能趴在卧榻之上见人,韶音不好进他的卧房,只与刁氏、荆姨母和赵阿萱等人在外间叙话。

    李勖不在,荆姨母和赵阿萱连戏也懒得做,只神色淡淡地喝茶,刁氏还算大方,言谈之间颇有些东道主的自觉,教人上点心果子,陪着韶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韶音打量她面庞浮肿,两个眼袋像是比昨日还坠,两眼红红地布满血丝,因便问道:“阿刁夜里没有睡好么,看着像是比昨日憔悴了许多。”

    刁氏干干一笑,垂眸喝了口茶道:“天气炎热,这几日总是睡不好,多谢阿嫂关心。”

    嗓音也是哑的,听着不像是着凉的鼻音,倒像是哭叫后的嘶哑。

    韶音心中一动,望着窗外道:“今日却是温度宜人,想是入了秋的缘故,往后也热不上几日了。”说着语气里透着几分欣悦,“听闻京口盛产一种兰花,生得很是奇特,’一个鳞茎生一葶,一葶生一叶,叶腋生独花‘,因而得名独花兰。我慕名已久,只是到京口后还不曾见过若是你家园中有此名花,可否方便一观”

    刁氏一愣,随即淡笑道:“那花倒是常见,也算不上什么名花,只是时候不巧,如今已是挂果了。”

    “那有何妨”韶音眸光明亮,容色艳丽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开花结果,作物之常理也,若是只开花不结果,那便是逆天反性,反倒不美了。”

    刁氏的脸色顿时一变,连荆姨母和赵阿萱也用诧异的目光看向她,不知她这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巧合,还是故意针对。

    赵勇无子,赵家这一代唯有赵化吉这么一个男丁,一家人莫不盼着他早些开枝散叶,好使赵家香火延绵。

    可刁氏嫁过来已有三年,肚皮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开始赵家还顾及她刁家女的身份,宽慰她不必着急,可时日一长,荆姨母的脸色便不好看了。偏她那女儿阿萱又是个能生的,她便日日与阿萱一唱一和,拿话褒贬敲打,刁氏为此生了不少暗气,补药当饭似的往下灌,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赵化吉本就不安分,早将房中的侍女沾了个遍,见刁氏子息无望,行事便愈发地荒唐。

    刁氏在闺中时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自嫁过来后日日都不顺心,年纪轻轻便打熬成了这副憔悴模样,此刻听韶音话中有话,自然脸色不善,隐隐现出愠色。

    可面前的谢女却似对她的变化毫无觉知,只朝她莞尔一笑,语气和悦道:“陪我走走吧,我初来乍到,一时也没什么人一道解闷,倒是与你颇有眼缘。”

    刁氏又是一怔。

    刁家是本地大族,出了刁扬和刁江两位大吏,其余成年子孙也有不少在朝,底蕴比赵家深厚得多。刁氏因此自视甚高,日常以名门之女自居,颇看不惯赵家人的庸俗做派,许多事上亦不愿与他们同流。

    两次前往李家,她均是不言不语,不似荆姨母和赵阿萱那般唱念做打齐全,唱戏一般惹人发笑,对韶音也是冷淡,似乎以此标持身份,不想被她看低。

    这样的做派韶音见过很多,往往越是低等士族出身的女郎越是行止合度、讲究礼仪,她们搏不来一个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头索性便将名教顶在头上,以此与寒门相区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刁氏面上露出了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很快便掩饰下去,人却很识抬举地起了身,“蒙阿嫂不弃,请随我来吧。”

    旁人这么说是唐突,谢女若这么说便是抬举了,刁氏压下心中不快,以为她方才那话纯属无心之言,一路引着她和一众婢子往后花园而去。

    那花园甚大,横跨赵勇和赵化吉两府的后院,从这边走过去,差不多要从后宅的每间屋子外面经过

    阿筠阿雀一干侍女早得了吩咐,自入府便留心着这宅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十来个婢子,你记一处我记一处,你去一趟茅房、我去讨碗水喝,总能将这后院摸个差不多。谢候卢镝他们自可在前院行走,若真有异常,应是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韶音缓步四顾,一路走得仪态万方,终于到了后花园,刁氏的鼻尖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花园修建得颇是整齐,花草树木都着人精心打理过不过整齐有余错落不足,看这便少了几分草木葱茏的天然意趣,实是入不得韶音的眼。

    刁氏见她一路看看这摸摸那,还以为她是兴味盎然,只好耐着性子陪她。终于到了一丛叶如宽卵、果若悬灯的奇花之前,刁氏微笑道:“阿嫂请看,这便是那独花兰了。”

    “幽兰发清谷,香气满四野,遗世独芳立”,韶音爱怜地抚摸着那花肥圆的叶,语气惋惜道:“独叶一枝花,譬如一世一双人,实是令人神往,可惜这个季节无缘得见了。”

    刁氏笑得有些发苦,语气颇生硬道:“哪有什么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凑合着在一块度日罢了。”

    话落自知失言,又不自然地一笑,“瞧我这人,一张口便是扫兴,阿嫂与阿兄新婚情笃,自是姻缘前定,与我们是不同的。”

    说话之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谢女身后的婢子们纷纷涌向了杜鹃丛边,围着一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刁氏定睛一看,原来是谢家那貌若好女的小郎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被一众婢子团团围簇在其中,似乎是以其中一婢的后背为卷、以石青为笔,一边看着那早已凋零的杜鹃花丛,一边快速作画。

    韶音歉然道:“冬郎无礼,还望见谅。”

    刁氏却面露好奇之色,嘴上说着“无妨”,脚下已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去。

    这等风雅笔墨之事正合她的向往。早就听闻王谢两族翰墨风流,个个都有一手挥毫立就的本事,她早就心向往之,今日既有缘得见,如何能够错过

    韶音勾唇,静静地看着她凑上前去。

    很快,待刁氏看清了谢候所画,果然猛地回过头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第37章 第37章

    “阿嫂这是什么意思”

    刁氏的愠色从苍白的面皮下浮将上来,一双红肿的疲眼惊疑不定地盯着韶音看,似乎也想从她的恬淡笑容里看出些什么隐藏的猫腻。

    韶音笑着折下一茎独花兰,纤手破开其上垂吊的金黄色玲珑小果露出其中红艳艳的小核,摊在掌心里递给她看,“嗬!这花还会金屋藏娇呢,有趣!”

    刁氏颜色几变,心中隐约猜测到她的用意,嘴上却强自镇定道:“快到饭时了,还请阿嫂移步花厅,早些入席吧。”

    几个侍女抢先一步拦住她的去路,阿雀冷笑睥睨,傲然道:“赵夫人留步,我家女郎还有话要问你。”

    刁氏惊怒交加,回眸冷冷盯着韶音,“我以礼待阿嫂,阿嫂却先窥视我府宅的地形,后又说些莫名其妙之语试探于我,如此行径,恐非宾客之道吧”

    她方才看得分明,谢候所画哪里是什么杜鹃丛,而是整个赵府的布局图!

    怪不得谢女今日兴师动众地带了这么多人上门打的原来是堪舆测绘的主意,却是不知她意欲何为,若只是为了那酒楼小妇便罢了,若是除此之外另有别的打算……刁氏思及赵勇和李勖之间的微妙,心里不由惴惴。

    韶音居高临下,垂眸而视,将她眼角眉梢所挂思量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一声缓语道:

    “阿刁莫要紧张,你是个聪明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后宅私藏之女乃是我家会稽别业的逃婢,我之所以不明向赵化吉讨要,所虑正是赵都督的颜面。前番接二连三之事,两家已有龃龉,实非京口之幸。李勖心存修好之意,我亦不愿再生事端,见你是个明理之人这才将话挑明于你。”

    昨日卢镝一众大抵已经摸清,上官风并不在赵化吉府外几处宅子里,刁云和赵洪凯处也并没有藏匿此女的迹象,他们又盘问了醉香楼附近几个店家,只言片语汇在一处,所指果然是赵府。

    或许上官云的直觉是对的,若他姐姐上官风尚在人世,那藏身之地十有八九便是此地的某间僻静厢房。

    “此事既不损赵李两家的颜面,又对你我二人皆有利无害。如此两全其美之举,阿刁何乐而不为呢”

    韶音趁热打铁,说话之间,谢候已携着那以衣衫为画布的侍女走了过来,手指着画上几处角落房屋道:

    “若我猜得没错,我家的婢女便是被你们关在其中一间房里。这几处僻静少人既不容易被到府往来的宾客发觉,又不临街,即便叫嚷起来外面也很难听到。赵夫人我猜的对也不对”

    刁氏的目光越过谢氏众人看向花园门口的几个护卫和仆从。

    阿雀冷笑一声带着几个婢子逼上前几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韶音勾唇睨着她“自然,阿刁若是不想,我也不难为你。此处毕竟是赵府,这么多披甲带刀的人守着,我再如何也不能胁迫于你。”

    刁氏咬着牙,“阿嫂知道就好。”

    “不过”,韶音话锋一转,语气蓦地透出一股子冷厉之气,“我谢韶音闯过太极殿、闹过公主府,还未将尔等这些蝼蚁之辈放在眼里!若你不从,我便直闯入隔壁赵勇匹夫的老窝去要人我谢氏的首饰、宝剑和奴仆,尔等鼠辈休想沾得一毫!”

    她翻脸如翻书,眨眼间仿佛换了个人刁氏心神巨震,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旁人如此,她定会以为是虚张声势,可谢女一贯骄横,性情更是迥异于常人说话行事似是什么都不顾忌一般。

    她新婚第二日就敢当着婆母的面大骂荆姨母和赵阿萱,后又设计赵化吉,令他至今还下不来床……这些都是刁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谢女这会儿又威胁说要闹到赵勇跟前,只怕不是虚言。

    为了区区一桩风月官司撕破脸面,万一误了大事岂不是罪过,届时赵化吉那没良心的东西也绝不会念着她的好,只会怪她不能顾全大局。

    刁氏天人交战的当口,韶音面上已现出不耐之色,冷叱了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身便向着园子的出口而去。

    这回却是刁氏拦住了她的去路。

    刁氏的神色再无先前的傲然自标,落在布局图上一间耳房处的手指微微发抖,“柴房临近东角门上夜人丑正换班。”

    韶音嗤了一声眉眼凌厉地看着她笑,“你是赵化吉的正房夫人这些后宅琐事自然由你安排,我只管要人”

    刁氏吃了一噎,余下只有唯唯,一行人迤逦前行,韶音被众婢簇拥其中,言笑晏晏,行止自若。

    刁氏余光不住瞥她这才发觉谢女的艳色中本就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原来人的直觉果真是准的,第一面就觉不喜之人定有她的可憎之处。

    赵化吉亦觉李勖可憎,他对这位表得很远的阿兄感觉颇复杂。

    尊敬有之,因他确有过人的本事,感激有之,因他在战场上救过自己的性命,自然,因他那实在低微的出身和莫名其妙的鸿运,嫉妒和不甘亦有之。

    自打见了谢女这份复杂的观感里又掺杂入了一丝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歆羡之情。

    本来这份阴暗心思深藏在崎岖肚肠中不露也就罢了,偏偏出了醉香楼里那档子事,赵化吉再见李勖难免有些尴尬。

    李勖这日却一反常态,颇有些关起门来说男人话的善解人意,只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阿獠宽心。”

    赵化吉红着脸就坡下驴,嘻笑了两声道:“阿嫂美甚,表兄艳福不浅。”

    正午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漏花窗射入室内,李勖背光而坐,剑眉星目略显森然。

    军中汉子凑在一处嘴上没个顾忌,什么荤的黄的都往外抖,以此为苦中乐事,李勖却是个例外,他这人古板无趣,一心只有杀伐,从不喜欢谈论女人

    赵化吉以为自己忘形之下说了错话,又惹了他不快,正要往回拉几句,却见这位表兄忽然露出个古怪的神情,微微将上身探向前来,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她何处生得最美”

    赵化吉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李勖果真一副等着他下话的模样,这才轻咳了一声挤着眼笑道:“阿嫂自然是浑身上下无处不美,若非要挑个’最‘字,以阿獠拙见,当属那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

    谢女的眼睛会咬人一颦一笑无不勾魂夺魄,不知床榻之上楚楚之时该是何等消魂之色,赵化吉无缘得见,心中实憾。

    李勖大笑,一手轻轻摩挲着指根的刀茧,一手指着他道:“你倒有眼光!”

    赵化吉亦嘿然一乐,尴尬尽消。

    兄弟二人因这一番手足衣裳之谈冰释前嫌,不可避免地又说了些儿时之事。

    回忆有许多个侧面,这番良晤之际,提及的必然都是兄友弟恭、嘘寒问暖的温馨时刻,自然滤去了许多欺凌打压、睥睨羞辱的不堪往事。

    赵化吉头一次知道,原来李勖也算是个健谈之人

    临走前,李勖拍着他的肩,宽慰他好好养伤,“承平时日无多,等你伤好回营,大约也到了开拔之日。我不好自食其言,丁部暂且就这样,等开战前再调整,届时还教你带着你的旧人战场上彼此托底,我也放心。”

    赵化吉心花怒放,一时又将信将疑,李勖一笑不言,辞别而去。

    韶音一上马车即刻变脸。

    “你不知道,刚才在后花园里我的心一直悬着……”

    她凑到李勖身旁坐下,嘴里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经过,一边用手指缠着他宽大的衣袖摆弄。

    李勖好笑,方才席间见她用饭的神态大异于在家之时那一举一动无一处不姿仪美观、蕴藉风流,看着便如一幅会动的画,几与他从前想象中的谢氏女郎重叠,可是看不出半点悬心的模样。

    韶音眸中都是亮晶晶的得色,神秘兮兮地与他面授机宜,“不懂了吧这就叫名士风度!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讲究的就是三个字,沉住气!”

    “哦”李勖语调上扬,“原来名士风度都是装出来的。”

    她不因他的揶揄而恼,反倒愈发自得,仰着脸继续自吹自擂。

    “这有什么我阿父早就告诉过我,装一时那是装相,装一辈子就叫名士风流!你以为我祖父在淝水大战前摇麈烹茶、谈笑对弈不是装么那分明就是装给世人看,装给整个大晋看,教全天下人都吃一颗定心丸!结果怎么样,一战而胜,千古风流,从此载入青史,名扬万代!”

    她说得起劲,玉色的肌肤因兴奋而透出一层粉润的莹光,上嵌的两颗明眸神采璨璨,点点如萤,是天真的妩媚之色。

    赵化吉罪该万死,可他的眼光实在不错,她的确生了一双勾魂夺魄的明眸,此刻这般微微仰头望着他,几令他英雄志短,陡然升腾起红绡帐暖的靡靡之思。

    韶音的话音渐渐落下去,她忽然发觉自己已凑得太近,他的眸光沉沉地落到了她的唇上,恍若实质一般,正缓缓地勾勒着她的唇形。

    第38章 第38章

    “方才在赵勇面前,为何那般隐忍”

    韶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李勖的眼睛,急中忽然想到了这一桩事。

    李勖的目光似乎仍在她头顶逡巡,日光炙烤一般令人浑身发烫。

    “那是我给他的礼遇。”

    就在韶音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之际,身旁的男子方才沉声答道

    “礼遇”韶音身上的热度缓缓褪去,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就因为他是都督徐兖州军事的北府将军么”

    在她心中,即便对方是皇帝陛下,李勖也绝不会任由对方用言语侮辱自己的妻室。

    “自然不是”,李勖将她紧攥着襦裙的一只小手整个握住,翻过来摊在自己的掌心,以粗砺的拇指慢慢地抚摸她每一根指腹上的浅红纹路,神情专注得像是在阅读一卷书,“不是给都督的礼遇,是给将死之人的礼遇。”

    韶音舒展的掌蓦地蜷曲,将他的一根指头紧紧地裹卷起来,下一刻又赶紧放开,手往回抽。

    李勖攥住,不让她抽走,抬眸已神色自然地换了话题,言语间又带上了循循之意:“你不想知道桂花酒是怎么回事么”

    韶音怔了怔,她自然想知道这茬事一直在她心里揣着呢。

    赵阿萱今日果然没有食言,为招待李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开席后上的第一道热菜便是一罐香喷喷以八和齑调制而成的鸭肉羹,桂花酒亦备了一大坛。席间不时过来殷勤相劝,笑语盈盈间不住看向李勖,心思坦然外露,并无半分遮掩。

    李勖自然是一口未动那鸭肉羹,韶音却是不想辜负了她的心意,以自备的银匙舀了一小口,刚一入口便尽数吐在了绢帕之上只道其味太腥,大概只有爱偷腥的猫才会喜欢吃这种腥骚之物。

    阿萱脸不红心不跳,依旧温言软语、媚眼横飞,不住地劝李勖饮酒。

    李勖素来滴酒不沾,更不可能喝她这桂花酒,韶音怎么忍心看表妹心意落空,只好替他连喝了好几盏,过后眯着眼向赵阿萱致以表嫂的谢忱。

    阿萱掩唇轻笑,眸中却流露出隐晦的昵色,“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兄果然还和原来一样,视这甘醇之物一如畏途,是还忘不了当年之事么”

    这句“当年之事”便如一只小小的钩子,甫一露出头来便勾住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要围着这只小钩子展开,众人无不期待破开谜题,好一探桂花酒的究竟。

    没奈何,一句“想当年”刚开了头,便被李勖沉声打断,赵阿萱应声缄口,只用一双雾蒙蒙的眼脉脉地注视着李勖,真个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

    李勖成婚了又如何,这份只有他们彼此才清楚的“想当年”根植在不可追的往昔里,抹不去、勾不掉,到何时都抵赖不得。

    韶音心口隐隐泛着恶心,却愈发想知道“想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何李勖不让赵阿萱说。上车之后几经思量,问话都已经到了唇边,几次就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男子昨日里便是识出了她的吃味,这才调戏于她,若今日再提此事,只怕会昨日重现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又想起了净房前被他紧紧搂住的一幕,当时那股不受控制的感觉似乎又一次朝着她袭了过来,那感觉令她害怕,好像一个把持不住,谢韶音从此就不再是谢韶音了一般。

    李勖垂眸看她半张红透的侧脸,上面卷翘的长睫欲盖弥彰地覆在了眸上忽然道“不想知道我便不说了。”

    长睫蓦地卷帘而起,露出一双明眸嗔瞪着他,鼻头仿佛也因用力而皱起了,“不说便不说,免得脏了我的耳朵!”

    她说着又要将手往回抽,李勖笑着捉住,不放。

    “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桩少年时的糗事而已。”

    他明明没有喝酒,嗓音却像是带了几分醉,笑意熏熏然入了她的耳。

    世道艰难,粮食贵重,因酿酒耗费颇多,故而酒价奇贵。

    少年时的李勖家境贫寒,从不曾有机会饮酒,头一次在食案上见到酒水,还是有一次去赵府帮工时的事。

    那时候的赵化吉和刁家几个兄弟最是喜欢捉弄李勖这傻大个的穷小子,见他颜色窘迫,知他是没喝过酒,便起哄教他喝,不喝就不给他结算工钱,教他没法回去给他继母交差。

    李勖端起酒碗,只觉得那名贵而浑浊的液体闻起来辛辣刺鼻,实在难以入口。

    赵化吉一伙见他面露难色,愈发哄笑起劲,一定要他喝。

    正为难间,却有一杏黄衫子的少女自抄手游廊施然而来,轻声细语却嘴不饶人,几句话便斥散了赵化吉一伙,为李勖解了围。

    李勖被她拉着七拐八拐地进了闺房,她按着他坐下,要他尝尝她新酿的桂花酒,说那酒一点都不辣,很适合他这样头回接触酒水之人饮用。

    李勖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接过酒盏,放到唇边浅抿,果然觉得滋味甘甜可口,虽也有辛辣之味在其中,却是比之前赵化吉他们给的强上许多。

    他急着领工钱回家复命,当下便将盏中剩余的液体仰脖饮尽,接着便要起身告辞。

    也不知是不是起猛了,只刚一站起来便觉头脑昏沉,接着又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发痒发胀,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在赵阿萱惊恐的眼神中,李勖的意识很快涣散,就此不省人事。

    “她不会是给你下了蒙汗药吧”韶音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那也太卑鄙了!她想干什么啊”

    李勖摇头而笑,神色难得有些赧然,“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沾不得酒的人。”

    韶音听了这话不由呆看他出神,俄而恍然大悟,忽地笑出声来。

    怪不得这厮迎亲那日推三阻四,还拿军法作筏子,言之凿凿地说什么立下誓言不能饮酒云云,原来是有这么一个毛病在身上是怕沾了酒水出丑!

    她觉得乐不可支,又不解地问他,“那你明说不就好了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李勖垂下眸,沉毅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些少年人的神色,他抿着唇道“不想说。”

    韶音顿时捧腹,直笑倒在身后的隐囊上笑够了方才道“这么说来,这件事从前只有你和她知道如今又多了一个我”

    李勖点点头,之后又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别扭,却见她忽然神色一变,两道细细的弯眉高高挑起,“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何事”

    若是只有他说的这些,赵阿萱的语气何必那么暧昧。

    “后来”,李勖轻咳了一声,“后来自然就醒了,毕竟只喝了一点。”

    韶音的眼睛眯成了两条弧线,“在哪里醒的”

    “她当时也是年幼怕事,大概是害怕大人责罚,便没敢及时禀告,只是……暂时将我拉到了她的卧榻之上缓着。我很快就醒来,自觉无甚大事,便去前面结算了工钱归家了。”

    ……

    “就这些”

    韶音心中狐疑不定,直觉他定是隐瞒了什么细节没有告知。

    马车碾过一方土丘,车厢忽然起了一阵颠簸。李勖便借着这颠簸之势反客为主,撑着车臂倾身过来,“不然呢,你以为还有什么”

    韶音紧紧靠着后壁,刚动了动唇,他那沉沉的目光便再次落了上来。

    “我说了,你莫要生气。”他的气息将她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我醒来时,发现她在偷偷亲我。”

    她在偷偷亲我。

    ……!

    韶音的双眸蓦地放大,“她怎么能这样!”

    “我当时也很诧异,自此对她能避就避,如今想来,大约是她情窦初开又颇具慧眼的缘故罢了。”

    韶音不由撅起嘴巴,做了个很嫌弃的表情,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乜着他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还很得意”

    身前的男子神色坦然地反问:“你不觉得么”

    ……

    “那你怎么不娶她”韶音忽然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她既有意于你又是个好生养的,正好李将军年事已高,急需开枝散叶,何不与她成全了这番美事,想来也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

    这一番话还是荆氏私下里说的,经由四娘之口入了她的耳。

    如今兵荒马乱,守寡是常事,寡妇再醮也是常事,时人虽也重贞洁,不过相较而言还是更看重子嗣。

    若李勖只是个寻常兵卒,每次上战场都有那有去无回之虑,那生子便是第一要紧事。像赵阿萱这般年轻美貌又生养过龙凤胎的小妇人,却是比云英未嫁的女郎更合适一些。饶是李勖如今尊为一帐主帅,项上人头比寻常小卒稳固了不少,也还是做着以命换命的营生,一日未有子息,便一日不能消除绝后之虑。

    豹儿都已经三岁了,他这个做伯父的才刚成婚,的确是“年事已高”,要急着开枝散叶了。

    道理如此,可这话从韶音的口而出,再落入李勖的耳中,听着便是一股别样的味道

    马车已不再颠簸,他也无须再维持方才的姿势,于是便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我不要旁人,只要你你懂么”

    哗地一声,韶音听到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欣欣然地破土而出。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懂了,可在他滚烫的目光注视下,又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关节没打通,还没完全懂。

    他也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这么近的距离仔细看去,便发现他的脸也红了,两道浓黑的剑眉被皮下的血色衬得发青。

    李勖的臂膀锢得极紧,语气亦变得极郑重,语调听着有些涩然,“给我生个孩子吧。”

    第39章 第39章

    孩子……孩子!

    豹儿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猝不及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圆鼓鼓的两只豹子眼贼溜溜地随着人转,忽然嘴巴一咧,恼人的魔音像是一窝马蜂破喉而出,嗡嗡嗡地将人围住,从此便不舍昼夜地叮咬人的耳膜,无休无止。

    单是哭闹还不算,你若不理他,他便要天涯海角地追着你,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裙,用那油乎乎的脑袋往你的怀里蹭。

    那不是孩子,是生出来了便塞不回去的人形妖怪!它会吸干人的精气神,将妙龄女郎眨眼之间变为黄脸妇人!

    韶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李勖,“我不要!”

    李勖缓缓收回手臂,颊边的箭涡一浅复又一深,没盛住方才的期冀,只盛住了马车内此刻的尴尬。他笑了笑,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我讨厌小孩子!讨厌他们没完没了的哭闹,讨厌他们流口水、尿裤子,更讨厌他们黏着我,管我叫……”

    韶音连“阿母”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像一旦沾上了这两个字,她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谢韶音了。

    阿母是端庄的,细致的,耐心的,温和的,宽容的,可她不是。她还想为自己保有任性胡闹上天入地说走就走的权利,京口这方人间已将她从九天玄境拉入紫陌红尘,若再多个孩子,那便是直堕阿鼻、万劫不复了。

    “……总之,我可不想要孩子!你若想生自己生便是了!”

    大约是她拒绝得太过干脆,面上的厌恶太过明显,对面的男子很快便退步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咱们大可晚一点再要。”

    当此之山雨欲来际,李勖的确是想要留下个孩子,可方才所说却并非是这个意思她已明显不再抗拒他,或许这便是两厢情好之时,也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生孩子”不过是个庄重些的暗示,他其实只是想向她求欢。

    韶音好看的眉眼仍是皱着,没再反驳他这话,却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隐晦的含义直垂头摆弄着十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似乎每一下都在心烦意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清凉的雨丝自车窗外飘洒进来,打湿了织锦车帘上绣的合欢花,红深绿浓的纹路之间,一只金黄的小瓢虫误入此中,误打误撞地为自己寻到了一处避雨之地韶音动了动指头,最终还是决定容留它一雨的时间,潮气令她鬓边的一绺碎发打了卷,低垂的睫毛似也挂了露。

    泥土的腥气丝丝缕缕地自毛孔渗入,令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黏腻而阴郁的无力感小瓢虫也爬不动了。

    李勖关上了车窗,车内变得沉闷而安静,沙沙的雨声与人的呼吸和弦,每一拍都格外分明。

    “李勖,昨日之事,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他方才忽然提到孩子,实在是令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会儿冷静下来,却好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我喜欢别人都围着我转、按我的心意做事,就算是小郎君司马德明那样的人——我虽然十分瞧不上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将他从我的宴席上抢了去”

    因她这个性子,建康城中没有哪位女郎与她真心交好,这么多年过去算得上知心的姐妹唯有阿泠表姐一人。

    韶音先前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赵阿萱而生气,她不过是提了一句鸭肉羹和桂花酒,自己的心里就酿了醋一般酸酸地发胀发堵,忍不住想要与李勖发脾气。一想到赵阿萱曾亲吻过他,他们两家还曾有过婚嫁之意,她心里的醋就酸得冒了火,那股火气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尽管这一切都不能怪李勖,可她就是要冲他撒气。

    赵阿萱怎么配得上他她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自己这么想,也未必就意味着自己对李勖就如何如何了,一定不是那样的。

    她是谢氏最出众的女郎,是名动建康的谢韶音,她的吃味未必是因为动心,一定是另有别的什么更合理的缘故。

    此时此刻,韶音静静地省察过往,头一次在心里面审视检校自己这个人,忽然间便找到了这个更合理的缘故。

    她只是又犯了争强好胜的老毛病而已。

    怕李勖听不明白,韶音继续给他解释,“所以,我的确是不喜欢阿萱,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朝着你笑,可是这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了。”

    李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唇紧抿成了一道线,侧脸的线条看上去冷峻而孤直。他将身子也坐直了些,肩背挺拔得不像话,那一架宽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像是在刻意掩饰颓势。

    韶音无声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不过最终还是硬下了心肠,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得教他知道,以免误会弥深,越往后越是尴尬。

    这一夜急雨如注,天地间乱急的鼓点掩盖了柴房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上官风手脚被缚,口被塞着,蜷缩在柴堆里,正陷入一场迟迟不能醒来的昏睡。

    四望是无尽的灰雾,它们形状奇诡,似乎由魍魉所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咀嚼殆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雾气中弥漫着刀兵和血液的腥气,她很怕,很饿,忍着饥肠辘辘,茫然无措地在此间奔跑,不敢有一刻停歇。

    她将阿弟弄丢了,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赶紧找到他,就算是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浓雾中辨不出前行的方向,却渐渐冒出许多人形的怪物,他们身上露出残缺不全的香炉刺青,有的丢了胳膊腿脚,有的只靠一层薄薄的油皮连着脑袋,有的则只剩下了一身青白色的骨骼,走起来兵兵梆梆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他们语调单一地重复着“留下来”,冲着她桀桀怪笑,那笑声充满恶意,是在诅咒她早点死掉,好和他们一样永生永世困于这阴阳叆叇之中,生受苦难,死不超生

    不行!

    上官风拼命忍住想要停下来的冲动,她还没找到阿弟,她还不能死!为了活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代价、代价……刚动了这个念头,浓雾中顿时现出许多形貌猥琐的男人来,他们狞笑着朝着她逼近,眼中透出赤+裸的贪婪,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跑,前方的尽头都是这些恶心的臭男人。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她没有宁死不从的刚烈,生的意志压过了尊严,她跑不动了。

    梦境真实得有些残忍,她的身躯都快要被这些禽兽撕碎了。

    他们消失了,可是深重的自厌随即化成一条粗长的巨蟒,自胸口鲜血淋漓地破出,随后便将她紧紧勒住,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愈是挣扎,愈是窒息。

    一道白光之后,上官风猛地睁开眼来。

    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白玉雕刻的郎君,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有一双朝露般澄澈的明眸,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他身后的浓夜正风雨大作。

    “上官风”,风雨催逼之中,他准确无误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我是谢候,是受你阿弟之托前来救你的。”

    梦境与现实的交错令上官风辨不出此刻是实是虚,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出来,又在何处遇见了这玉面郎君。

    她只记得他叫谢候,是他将身上蓑衣和雨笠解下来给她穿上,引着她一步步前行,穿过滂沱大雨,穿过无尽黑夜。

    朝霞漫天之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衫,跪在了一位与谢候生得很像的明艳女郎面前。

    韶音从未见过像上官风这般狼狈的女郎,第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新鬼。一想到她与自己同龄,也有一个与冬郎差不多大的弟弟,韶音心里的滋味便不大好受。

    此刻她跪在面前,低眉顺眼,一脸惶然,韶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便如透过一面奇怪的镜子,好像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她太可怜,韶音差点没忍住,想要直接带着她去见上官云。

    “上官风,你是何方人氏,来京口有何目的,从实与我交待,若有半句隐瞒,我定不饶你。”

    韶音学着李勖当时的样子,硬下心肠,故意沉着脸问道。

    上官风与她阿弟一样,虽是贫苦出身,教养却甚好,局促不安之际仍能举止合仪,答起话来亦慢声细语,条理清晰。

    她已多日不见上官云,所说却与上官云一致,对长生道徒的身份亦未有半句隐瞒,想来是真话无疑了。韶音不由替她松了口气,示意阿筠赶紧将人扶起来,“你阿弟此刻便在我府中,他很记挂你,快去看看他吧!”

    上官云伤后便暂时养在谢候的卧房,谢候这几日一直睡在营中,趁今日回府,便进屋挑选书本,想着带到营中慢慢看,以备无聊时解闷。

    上官云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扶着墙下地走几步了,得知阿姐被救,他虽急于相见,亦懂得其中分寸,便只得按捺着激动,静静地靠在床榻上等着。

    谢候在临窗的书案前一本本地挑书,见他坐得束手束脚,便笑着宽慰道:“放心,我阿姐不过是找你阿姐问几句话,很快就会带她过来。”

    “是,多谢谢郎君。”

    上官云还不习惯与这位陈郡谢氏的郎君如此随意地对话,闻言便语气生硬地答道,半晌又问道:“我阿姐她还好吗”

    谢候手里握着一卷春秋繁露,脑中忽然回想起昨夜那个面色苍白的柔弱女子,闪电照亮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眉心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大约是受了一些惊吓。”

    上官风走到门外,正听到这个清朗的嗓音,她识出是了声音的主人,疾行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阿筠看了她一眼,上前轻轻叩了下门,“三十九郎,上官娘子来了。”

    第40章 第40章

    谢候应了一声,起身与上官云道:“你们姐弟许久不见,必是有许多体己话说,我便不打扰了。”抱着一摞竹卷打开门那女子已经侧跪在了门槛外,头低低垂到了胸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方惨白的尖下颏。

    乱世中人命若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一不小心就被忽如其来的浪头打得粉身碎骨,或是被哪方漩涡卷入不见底的深渊。

    相逢本是奢望,相逢犹恐是梦中。

    上官风没料到自己姐弟竟真的有重聚之日看着阿弟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缠着比腿还粗的厚重绷带,不由滚泪如雨。

    “阿云!”上官风心如刀绞,“都是阿姐不好,是阿姐没有照顾好你!”

    上官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伤口牵扯处痛得撕心裂肺,“阿姐!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有阿姐的日子,他便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是个冷了热了活着死了都无人问津的小小流民。有了阿姐,他便重新有了家,有了一个可以在她面前放心做小孩子的人。

    “阿姐,你有没有受伤”姐弟俩抱头痛哭,语无伦次地叙着离别之情,上官云忽然抬起头来,上下仔细打量上官风,迟疑道:“赵化吉他们有没有对你……”

    “没有没有”,上官风拼命摇头,却是不敢看阿弟的眼睛,只垂下眸将牙关咬得死紧,“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好好养伤,一定要、要快些好起来!”

    穷人的孩子明事早,上官云如何想不到像他阿姐这般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会遭遇什么,他先前日夜悬心只忧虑着她的性命安危,不愿意也不敢再往别处去想。

    此刻见阿姐死咬着牙关,人却已哭得肝肠寸断,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便恨得发指,“我上官云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会屠了那贼人满门!抽他的筋、扒他的骨、喝他的血,令他不得好死!”

    小小年纪的少年人,本应黑白分明的瞳仁已被仇恨染得赤红,上官风心如刀绞,“阿云,不要这么想,咱们生来就是斗不过他们的,阿姐不要你报仇,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不”,上官云咬牙道:“阿姐,经了这么多的事,你还不明白么蝼蚁虽无罪,却也只能任人践踏,只有咱们自己变强大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

    上官风的泪悬在眼眶中,她惊讶地看着阿弟,分别大半年的光景,自己好像是忽然不认识他了。

    提着锄头跟在句章县长生道后面瞎跑的上官云还只是个莽撞的少年她劝了几句,给他讲明白了其中利害,他便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地随着她离开了会稽。

    可是眼前的阿弟已经与那时的不同了。大半年来,他的个头一点都没长,身上原就没有几两的肉几乎要瘦没了,可是那单眼皮下的眸中却迸着一股令人心惊的亮光。

    上官云双手握着上官风的肩,力道之大,几令他的阿姐感到疼痛。

    “阿姐,是李将军和李夫人救了我们!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介意我们以前是长生道,仍愿意收留我们!李将军是不世出的草莽英雄,他不是士族,全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我想留在他身边,随着他上战场!我要一刀一枪地拼个前程出来,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于你!”

    上官风惊呆了,“阿云……”

    李勖冷眼看着双双跪在自己身前的姐弟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早看出上官云这小子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是个带兵打仗的好苗子,只是愈是好苗子,愈是不能拔苗助长,得让他慢慢养着,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将他栽种到合适的地方。

    赵家在京口根基深厚,在北府军中的影响依旧不可小觑。李勖麾下众人莫不与赵、刁两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小长生道却不同,他已与赵家结下深仇,在军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李勖看着上官云,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这副身子板可不是块上阵杀敌的料,先将伤养好了再说。”

    上官云不了解李勖的脾性,谢候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来,便趁机凑趣道:“姐夫,我也想从军,这些日子我已将弓马都练得娴熟了,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李勖被他这句弓马娴熟逗得一嗤,若是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能拉得开弓就叫兵马娴熟,那骑兵营的将士简直个个都是神箭手了。

    谢候的能耐不在拳脚上,倒是昨日挥笔立就画的那张地形图令他有些刮目相看,这位小舅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是生了一只还算灵光的脑子。

    赵李两家刚刚修好,为了防止中途出岔子,谢候便自告奋勇地担当了营救上官风的主帅,昨夜便是他带着几个脸生的护卫前去接人的。一旦刁氏反悔,或是中途不慎被赵府发现,也可推说是谢氏兄妹的主意,与李勖无关。届时李勖再出面事情也有转圜的余地。

    谢候这番分析也算得上是缜密,李勖便放手教他做这桩小事,却不料这位小舅得寸进尺,才刚办妥了一件事,就开始与他提要求了。

    谁都能从军,只有姓谢的不行。

    看天光不早,李勖起身便往门外走经过他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淡笑道:“趁着还在京口,家里没人约束着你,好好散散心,在外玩够了就多陪陪你阿姐。”

    上官风有些畏惧李勖,他在时一直垂头伏地,此刻见他走了,方才敢抬起头来看向谢候。

    谢候在李勖这碰了一颗软钉子,正觉尴尬,忽见那脸色苍白的红痣女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下子便窘得面皮发热,朝着正房里喊了一句“阿姐我出去了”,便大步朝着萧墙而去。

    上官风扶着上官云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又见他一阵风似地旋了回来,进屋拿上一摞书又一阵风似地旋走了。

    昨夜京口的大雨同样洒在了荆州的土地上,何威子时初刻薨逝,今晨这消息便传遍了徐州。

    温衡随李勖一道前去都督府议事,除别驾刁扬外,却是在那里见到了另外一位刁家之人,乃是豫州刺史刁逵的长史何泮。

    刁逵素来与荆州交好,何泮又是荆州何氏的旁宗,在这个当口派何泮来京口,名义上说是代刁逵给家中送信,实际目的何在,今日前去议事者心里都如明镜。

    赵勇以上宾之礼待这位说客,显然是心意已决。

    李勖刚回到营中,卢锋便送来了广陵的回信。

    广陵位于京口对岸,与京口隔着四十里江面遥遥相望,是北府军的另一处大本营。此地原属兖州地界,后被划分至徐州,乃是一条重要的南渡要道,现下由高陵侯王珏之婿冯毅镇守。

    冯毅与李勖情况相似,俱是在平复长生道叛乱中脱颖而出的北府新秀,如今他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自婚后便被调往广陵节制流民,不使北人南渡。

    自慕容玮反出大秦、复建大燕后,鲜卑人便与羌人斗作一团,一时都顾不上大晋,大晋边境沿线为之一松,北方流民纷纷携家带口,趁此机会寻求南渡。

    因此,驻守广陵便成了既有军功可立又无硬仗要打的美差,冯毅驻军在此,外不受赵勇节制,内又可厉兵秣马、丰厚羽翼,这样的好差事能落到他头上,虽说与他圆滑善于交际的性情有关,自然也离不开他岳父的一番运筹。

    李勖与此人来往不多,浙东作战时,他们二人一个在会稽,一个在吴郡,也算是并肩为翼。不过冯毅此人立功心切,领兵时并不怎么考虑与别部的配合,对李勖似乎也隐隐存着一丝比较之意,因此二人虽成了亲戚,又同在北府,至今却也没什么交情。

    李勖之所以给他去信,将赵勇谋反之意透露给他,不过是因为此事根本瞒不住他而已。

    荆州据有上游之利,一旦开战,下游粮草必然告急。京口密迩三吴,粮草全赖此地供应,李勖若想起事,必先得三吴粮草不可。王谢两族经营三吴多年实力相衡,谁也越不过谁去,因此,李勖若想借谢太傅之力此事便非教高陵侯知道不可,高陵侯若是知道了,怎么肯落下他的贤婿怎么算,北府这杯羹也得分冯毅一杯。

    温衡从李勖手里接过冯毅的回信,看过之后不由哑然而笑,“原以为此人也算是一方英豪,如今看来却不过是急功近利之辈,他既有此心,将军不妨答应了他,且看他能不能将都督之位坐得稳当。”

    傍晚时分李勖提着两坛酒出现在温衡家门口。

    温家就住在校场西边的三间篱笆小院里,温衡才与他在军中别过,这会儿却又见他亲自登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要事,连腰间的围裙也来不及摘,三步并作两步出来相迎。

    李勖一见他这打扮顿时笑道:“看来阿嫂并不在家。”

    温衡一愣,“将军来此是有何事”

    “无甚大事”,李勖已迈开长腿,信步进了屋,将两坛酒撂在灶上,“许久不曾蹭你家的饭,心中颇有些想念。”

    温衡顿时大笑,进屋后当先拔出一只酒塞子,弯腰到坛口轻嗅后眼睛立即放亮,“唔,’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馐‘,这是绿酃酒啊!”

    李勖已不客气地坐在了榻上,“旁人送的,于我是暴殄天物,于先生乃是两相得宜。”

    “如此,温某便却之不恭了!”温衡藏了一坛到柜里,留了一坛在外,净手后边给李勖倒茶便笑道:“正好内子不在,今日可痛饮几杯!将军稍坐,饭菜一会儿便好!”

    “不急”,李勖笑道:“阿嫂去了何处”

    温衡摆手,“别提了,她那云游四海的几位同门回了京口,又跟着他们去北固山采药了,不知道这回又得几日才能归家。”

    李勖一怔,随后玩笑道:“温先生倒是放心。”

    温衡复又大笑,“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是有心撵她,她也未必愿意走!”

    这话里固然含有几分吹嘘的成分不过他夫妻情笃却是有目共睹,李勖笑笑没有拆温衡的台,待到饭菜上桌又道:“先生与阿嫂乃是神仙眷侣,实令人艳羡,却是不知为何膝下无子,这么多年也不曾想过收养一个么”

    温衡一杯酒下肚,面颊已染上了一层酡红,“你阿嫂年轻时不乐意要,老了想要了,反倒生不了了!倒也动过收养螟蛉的心思,可转念一想,不是自己生的有什么意思,因就歇了这份心。我二人如今都想通了,多活几年多给对方作几年伴,也不算是寂寞。”

    李勖颇想继续追问一句,为何温嫂年轻时不想要孩子,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只道:“先生与阿嫂正值盛年往后的日子还长,还不到论桑榆晚景的时候。”

    温衡撂下酒盏,慢慢捋着长须看着他笑,“老了!倒是将军新婚燕尔,想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不回家陪着夫人,反倒陪我这老朽在此,实是令人费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