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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前方是浓重的黑夜,韶音迷迷糊糊地被李勖抱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地上了马,直到此刻方才想起向身后张望。

    京口军镇的万家灯火已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晕,被他们二人尽数抛在脑后了

    借着长江上一点微光,黑魆魆的山峦在人前显形,巍峨雄壮,天柱昂然,占尽东南形胜,是为北固。

    李勖手中的缰绳一松,大宛马便放慢了四蹄,溜溜达达地上了半山腰。明月别枝,甘露庵山门在望,一丛鸟鹊惊飞,扑簌簌的扇翅声自头顶划过,一片槐叶落到韶音头上。

    李勖抱她下马,伸手替她摘掉落叶,笨手笨脚间不慎碰歪了她髻上的蝉头玉簪。韶音边整理发髻边歪头瞪他他笑着将马牵到凤凰池畔,试剑石上栓好缰绳,走回到她身前时忽然弯下腰,韶音的唇上便落了一个又烫又轻的吻。

    晚风也织成了轻柔的纱,凉丝丝地拂过发烫的两颊,韶音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山上走。深更半夜的山林黑得不见五指,只有偶然从树梢间漏下的几缕月光为行人照明李勖却走得稳健,他自幼便在这山里砍柴伐荻,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过了四面贯通的清晖亭便到了甘露庵外,山门正上方刻着四个红漆大字,夜色中隐约看出前两个是“南徐”。

    李勖告诉韶音,那四个字是“南徐净域”。

    甘露庵始建于东吴初年,据说是吴国国主孙权为一心向佛的母亲吴国太所建。当年孙权为夺荆州,采周瑜之计,以嫁妹为名将刘备骗到东吴,刘皇叔便是在此庵之中为岳母吴国太相中,因此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年吴国的刀斧手便是埋伏在韶音和李勖此刻所在的北侧长廊之中,预备在这里砍了刘皇叔的项上人头。

    ……

    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东汉末年至三国鼎立,再到如今偏安江左的大晋,屈指二百余年矣!汉家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未知孙刘二人得知今日之天下尽归司马氏所有、又在司马氏手里沦落得只剩下半壁残山剩水时该作何感想!

    人事类转蓬,万古长江依旧,天上月是旧时月,林间风是当年风。

    曾经香烛长明的甘露庵如今已结满了尘网,神佛失了香火祭祀,俱都颓败破裂,成了一尊尊木胎泥塑。孙权曾宴刘备于此,刘备透过四景阁的花窗遥望长江,发出千古浩叹,“此乃天下第一江山!”

    此刻的李勖揽着韶音,就立足于当年刘备观景之处。江风拂过林涛,发出阵阵飒飒之音,天下第一江山匿形于无边夜色之中,冷月残星依稀照亮了它的一点轮廓,恍惚有千军万马立于潮头,“威!威!威!”声浪撼山岳。

    黑水翻腾,或有蛟龙隐于其下,前路依旧未知,却也正是这未知唤起千古弄潮之心,欲乘风破浪而去,斩恶龙,复失地,与山河万古同名。

    韶音眼前唯有嶙峋的黑,蛰伏的夜。

    呼啸声从八方而来,几欲将她纤细的身体卷走,冷,她抱住李勖的腰,将自己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今夜,抱着她的男子与往日不大一样他向来是内敛沉稳之人,今夜虽依旧少语,周身的气度却是外放而滚烫的,整个人像是散发着一股由里而外的、压抑不住的豪情。

    他俯身吻下来,在山河放旷的无人之夜,唇舌都带上了几许轻狂之意。昨晚的摸索不得要领,可他毕竟领兵多年,最善查探地形,这回便已将这片江山的形盛之处探查得一清二楚,高峰幽谷,桃花山溪,一一横陈在他心底。

    虽隔着一层衣衫,韶音仍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站不住,人便向后仰去。

    腰间那只强壮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揽住,她不由攀上了他的颈,再一次发出了难耐的嘤咛之音。他被这山涛江风中曼出的娇声撩拨得忘情,吻变成了难以克制的舔咬,沿着她白皙的秀项一路向下纵横,不知为何又忽然杀了回马枪,一口将她耳上明月珰含-住。

    韶音听到了他的喘-息。

    烫得她浑身发颤。

    这张弓又像昨夜一般拉满了弯弓待身寸太过折磨,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散落的长发玉宇微风转无声青林白露滋,人间风月关情。

    行过西苑,山巅上是北固亭。

    此为北府军储存军需物资之处,四方均有身披甲胄的带刀兵勇把守。

    “什么人”

    站岗卒刚刚轮换过一班,正是警醒的时候。

    “李勖。”

    借着白刃反射的一点月光,他们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正是传闻中由这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托生而成的不败将军。

    一个年轻女郎依偎在他臂弯里,黑暗中隐隐露出几分绝色容光。

    站岗卒不敢再看,落膝跪地行礼,“属下拜见李将军、李夫人!”

    “起来。”

    卒子向两侧闪开,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其中,一步步登上北固亭的最高层。

    这里也是北固山的最高处,站在此处俯瞰,能够隐约看出南北中三座山峰相连而成的龙头形状,他们登上的是北峰,此峰三面环江,山体延出一段嶙峋,一如龙头入江饮水。

    北峰脚下便是西津渡,再过些日子,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就是明天,李勖将会率部从这里出发沿着看不到尽头的江流,去往一个充斥着杀戮的残酷世界。

    “木子其存,北固其婚”,那块由他授意预先埋在地下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阁中,前头香案上供奉着瓜果,几点红色的香火在夜色里明灭。

    甘露庵中的一代神佛已归于渺茫九穹,他在此处为自己造了一代新神。

    不是他自己说,谁能想到这莽夫还有这样的算计。他读的书不多,却将千古帝王将相的权术之道看得透彻。

    “这莽夫”,韶音在心里这么叫他逐字酿出一股复杂滋味,敬与爱、怜与惜都纠缠在一处,甜蜜里泛着酸涩。

    李勖看着她静静立在那块假碑前,双手合十,姿态虔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据说这里曾经是孙夫人的梳妆阁。当年孙权嫁妹、刘备娶妻,俱是出于权谋算计,不料孙夫人与刘皇叔婚后情好,周郎虽算无遗策,到底没算准前定姻缘。可叹三年之后,孙权以母病为由将孙夫人骗回江东,一对有情人从此两隔,至死不曾再见。孙夫人重回此阁,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可曾怅望蜀地,思念前度刘郎。”

    李勖的眸光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灼亮,他甚少说这样多愁善感的风月之言,此刻却眉目噙笑,嘴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殷殷地等着所谓伊人的答复。

    “若是重来一回,三年大归之际,孙夫人可还会登上回返东吴的舟楫”

    韶音一下子明白了他今夜反常的缘故。

    一回府便兴冲冲地邀她出府,与她耳语说,“带你去看看那块碑”。

    汗血宝马一路疾驰,夤夜登山,原都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原来他心里也一直都算着日子,今日初七,韶音嫁到京口整三个月了他这些日子忙得要命,白日里没有空闲,便只能向夜晚借。既然新婚之夜允了她反马之请,便无论如何也要在明日的曙色降临之前得到她确切的答复。

    李勖屏住了呼吸,胸膛在夜色中起伏。

    从未有一场战事令他如此悬心,是胜是负,是凯旋还朝还是粉身碎骨,全在她红唇玉齿之间。

    韶音不敢看他向后退了一步,狠心背过身去。

    “她还是会回去的。嫁了刘皇叔,她便成了孙夫人,回到东吴,她还是桀骜不驯的一代枭姬。情爱或许令人心折,却不足以令她放弃从前的一切。”

    止步于此便好,若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吴蜀相争之时,孙夫人该何去何从若是相守数年,早已难分彼此,刘皇叔魂归之后,孙夫人该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孙夫人在闺阁中时,或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刘备,她人生的所有打算原就与刘备无关。

    与其善始恶终,不如快刀斩乱麻,各自安好,两两相忘,就如不曾相见。

    李勖僵在原地,只觉她柔软的手正如绸缎一般流走,抓握不住,一丝冰凉溅到面上,却是江风吹泪如雨。

    怎会如此。

    “是因为谢候么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不是。”

    韶音猝然回过身来,眸中面上点点晶莹,令他不由回想起接她回京口的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人生无数个匆匆一瞥,未料定单是那一瞥,眸如惊鹿的少女便直直地闯入了心门。

    “李勖”,韶音压着嗓“明日王微之会来接我”

    ……

    回程的骏马比来时更快,夜风是冷的,身后男子的胸膛也是冷的。

    京口的灯火又从一片模糊的光晕散成了满天星辰,方才一切恍然如梦,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烟火缭乱充斥着悲欢离合的人间。

    府中一片漆黑,下人都睡熟了檐下风灯的烛火将尽,发出幽蓝的光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勖大步前行,将韶音远远落在身后。

    她急步追他一脚踩在花圃中那丛凤尾兰上,尖刺穿过木屐中一层单薄的白绫袜,吃痛,脚一软,她摔倒在地上。

    前行的男子霍然止步,转身而来的步伐又快又急,带来一股扑面的罡风。他一把将她捞起,扛在肩头,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又一把将她扔在了卧榻之上。

    这回的吻带着浓烈的报复之意,韶音的唇很快便流出鲜血,他的舌尖也带上了腥甜之味。(看好了脖子以上)

    那下颏上一夜间长出了粗硬的胡茬,隔着一层衣襟仍刺得她面颊生疼。(刺的是脸)

    刺地一声裂帛之音,她高高地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的头。(单纯拥抱)

    “不要!”(否则无法过审)

    怒潮早就席卷了李勖,直到听见这一声他忽然察觉到额上冰凉,似是硌到了什么硬物。(饰品)

    那枚青玉玦静静地躺着,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临终前交到他手上,要他送给未来的妻子。

    闭了闭眼,李勖蓦地翻下身去。

    “就戴这一夜,”韶音哭着求他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解腰间的如意带,“李勖,我愿意、我愿意……”

    这男子负气地推开她,又很快压上来。

    他捧着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擦她的泪,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走”哭声代替了她的回答,李勖什么都懂了

    这场仗输得惨烈,他已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明天,一路平安。我不去送你了”

    “这玉坠……”

    “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李勖声音冷硬地答复,毫不留恋地起身下地,韶音听到他穿戴甲胄的铿锵声和环首刀入鞘的鸣颤声

    门被推开,他出了屋,又被阖上,脚步声消失在萧墙尽头,听起来迅疾而仓皇,像是狼狈逃窜的溃军。

    韶音紧紧攥着玉坠,只觉心口一空。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已穿戴整齐。阿筠阿雀垂着头进来,“小娘子,后罩房里还有些东西来不及收拾,还有西院的陈嫂和吴伯,要不要将他们一道带回”

    “不必了什么都不用收。陈嫂和吴伯那里,多给他们些银钱,教他们留下吧,往后若有了难处,教他捎信去建康,我自不会不管他们。”

    第52章 第52章

    王微之想象过无数个与阿纨重逢时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

    船只还未靠岸,渡口黑色巨石上的白色身影便已经映入眼帘,她还是穿着那身平日里最喜爱的阔大男袍,纤长的身裹在褒衣博带之中当风而立,风动、衫动,唯独人一动不动,似是已在此静立数年,颙望天际归舟。

    京口军镇低矮的房屋和零乱纵横的阡陌在她身后模糊成了陪衬,她仿佛是以一己之力隔绝了此地寒伧不文的莽荒之气

    这样的阿纨他从未见过,却又莫名觉得她本该如此。天真烂漫的士族女郎一朝卷入权势湍流,哪里想过还有重逢之日,不期隔江相见,乌衣巷之女依旧风华不减,绝色之外又添一重遗世独立的气度。

    阿纨,那是属于他的阿纨。

    王微之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白玉冠金勒带将他那张无暇的面孔衬得如雕如琢,自负洞明世事,可一双黑白棋子般的双眸早已盛满热泪。

    文士之心狷介狂傲,又纤弱敏感、极易动情。

    此刻他的心胸已被一股逆流而上的悲壮之情充盈了。

    士族与武夫联姻本是形式所迫,家族存亡关头,何惜区区一女郎!王微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那女郎不是别人,而是与他青梅竹马两厢情悦的阿纨。可恨他直到失去方才惊悔,如今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愿意为了她违抗父母之命,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接她出魔窟火海!

    世上再无旁的事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能鼓噪少年郎的心,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儿女私情宏大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强烈的爱恨,在船只靠岸的刹那,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大步冲上前去,一把将那朝思暮想之人搂入怀中。

    我来救你了。

    他心跳如擂。

    胸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只化成一句叹息似的呢喃:“阿纨,我来接你回家”

    直到怀抱中的人将他推开,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方才渐渐冷却。王微之这才发现岸上除了她、谢候和一众熟悉的谢府仆从,除了木料堆和新修的战船中零星的几个役夫,这偌大的一片江岸上竟再无旁人。

    并没有看到预想中剑拔弩张的凶恶兵勇,靠岸、登舟,解缆,返航,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眼前之人的面孔上也不曾现出分毫久别重逢的喜意。

    “阿纨”

    王微之用力握住韶音的肩,企图唤她神智归位,“是我,我是九郎,王微之!”

    韶音恍若未闻,一直呆看岸边方向,解缆的一刻,两腮无声地滚落两行清泪。

    “阿纨!”

    王微之一下子红了眼眶,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她这张明媚鲜妍的面孔何曾出现过如此憔悴的神色,定是那北府莽夫羞辱了她、折磨了她!

    “阿纨,你受苦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王微之勉力压抑下这股恨意,再度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咬牙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我们从头来过。”

    阿纨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会有失去她的一日。惊闻婚讯,仿佛被人挥刀砍断了一条臂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断肢落地,来不及惊恐、来不及愤怒,只觉得震惊、荒谬,无法接受。

    后知后觉的痛噬髓跗骨,在刚去过的三个月里将他折磨得失了人形,若她就此一去不回,他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怀抱中人的身体纤细而柔软,丰盈曼处早已非同童稚,王微之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心猿意马之余不由推己及人,想到了那凶名在外的李勖。阿纨天人之姿,不消细想便知那莽夫会如何对待她,足足三个月,夏往秋来九十二个日夜……匹夫当诛!王微之心如刀绞,揽着人的手臂不由加重了力道。

    韶音再度将他推开,嘴角疲惫得扬不起一丝哪怕是勉强的笑容,“我累了,让我睡一会。”

    未等他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她已转身入了船舱。

    “阿纨!”

    “小娘子的确是太累了”,阿筠行礼,挡在王微之身前,“九郎有什么话,等到小娘子醒了再说吧。”

    王微之的眉深深蹙起,他应该细细查问这些婢子,教她们将京口这些日子发生之事一一道来。直到阿筠和阿雀都跟着进了船舱,其余婢子散去各自船室,他依旧没有鼓起勇气问出来一句。

    谢候与他擦肩而过时斜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船只沉默地向着建康的方向而行,韶音进了船舱后再没出来,王微之席地守在舱门口,从清晨等到日暮。来时就已做好了一个决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韶音沉沉的一觉睡过去,醒来时舱内已一片昏暗,几缕夕晖从上头的气窗中透进来,缠在床头一只细颈陶瓶上,其中里插着一枝金黄的桂花,味道馥郁馨香。几方古朴的屏榻隐在暗影中,造型花纹雅洁自然,是王微之钟爱的布置。

    她愣神片刻,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李家那方三进的小宅院,身下所躺也不是那只承尘上悬吊红枣桂圆的双人木榻。

    京口已被滚滚江流阻隔在身后,那里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他此刻在做什么,军务缠身之际可有些许空闲休憩,傍晚归家时会用哪一只浴桶沐浴,一个人躺在榻上会不会辗转难眠,提笔落墨时、吃冰镇莲子羹时,会不会有一瞬间想到谢韶音这个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黄昏的孤寂缓缓地爬上心头,在一股为人世抛弃的仓惶中,韶音心口抽痛,忍不住疯狂地思念起了那个早已与自己无关的人。

    那个莽夫。

    韶音忍不住痛恨他若是他没有那么好,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听到王微之的呼唤时,他已经不知在床榻边坐了多久。

    入夜了,船舱中静得可怕,她的抽泣声不觉与阵阵涛声合鸣,人在船上,船在江中,一道颠簸起伏,天旋地转。

    “阿纨”,王微之一只手将她拉住,另外一只伸过来,欲为她拭泪。

    韶音抽出手,偏头躲过。

    王微之的手顿在半空,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阿纨,”他索性放它溜走,不去深想,看着眼前泪眼盈盈的少女,一贯傲然自负的玉面上忽然现出了少年郎君初次情动的羞赧,“我这次来,阿父和姑父都不同意。若我们就这样回去,他们怕不会轻易罢休。”

    在韶音泪痕未干的目光中,他不由垂下头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半晌,忽然倾身上前将她抱住,“阿纨”,他声音低而急促,带了一丝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好了吧!我不在乎——”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王微之的脸上,在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之前。

    王微之愣住。

    韶音看着他白玉似的面上渐渐浮现出的红色掌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表兄……”

    “表兄”羞恼随着热血一道退潮,余下唯有苦涩,王微之苦笑“阿纨,你以前从不这么叫我。”

    她素来是直呼他的大名,一口一个“王微之”。

    “我……”

    王微之冷笑一声打断,“你喜欢上他了,对么”

    谢候说,那武夫待她极好,她也喜欢他!那时他还不信,十几年的朝夕相伴怎会抵不过一个莽夫三个月的甜言蜜语!可今日亲眼目睹了她自上船来的种种异状,他就算是再不愿意相信,也不由得不信了。

    “你变心了。”

    王微之叹息一声,语气陡然变得讥诮,“你负了我。我说的对不对,表妹”

    他死死地盯着她,蓦地自嘲一笑“才三个月而已。”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为那样一个人厌了我!”

    “他给你下了什么药,竟教你这般昏头失智!”

    ……

    王微之的口齿素来胜过韶音一筹,从小到大,韶音与他争吵从未赢过。

    此刻他恼羞成怒,每句话都如淬了毒的刀子,一柄接一柄地朝她飞来。韶音闭了闭眼不想做任何反驳。

    “说话!”

    他忽然欺身上前,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眼底一片赤红,清朗的声音变得极为尖利高亢,“你怎么不反驳我你不是最会骂我么,你怎么不骂了,你骂啊,打啊!”

    他拿着她的手胡乱地往自己面上招呼,韶音蜷着掌,手背触到一片湿凉。

    “你说得对,”她朝着他高喊,“我是喜欢上他了!”

    王微之陡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女眼里仍噙着泪,可那泪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而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只有怜悯,没有爱慕。

    “表兄,”韶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回来不是为了你。”

    王微之连连摇头,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以为自己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接她回家而她却因与那莽夫的离别而肝肠寸断。

    太可笑了!

    王微之蓦地大笑转身摔门而去。

    夜风西起,王氏的楼船向着建康方向逆流而行,墨色的江涛如千万匹乌骓,齐喑着向京口奔腾而去。

    谢女离去的消息很快在这座不大的军镇蔓延开去,温衡深感事态严重,连夜乘着小驴车赶赴李府。他两次为李勖献计,第一次教他以逸待劳,静待谢女将心事和盘托出,第二次教他疲兵之计,诱谢女不断叙说前尘,直到放下往事、安心京口。

    自负算无遗策,以为定能留住谢女,却不料事态陡转,令人猝不及防。

    如此,他便不得不为李勖献上第三计了。

    第53章 第53章

    自李勖成婚之后,这还是温衡和众将第一次踏足李家内院。虽已人去屋空,但庭前屋后居宅内外的摆设俱都还在,谢女似是并未将陪嫁的箱笼物件带走,整个府宅隐有一股温软脂粉气浮动其中不见丝毫凌乱之意。

    外间的墙壁和菱花窗上还贴着大红的石榴百子图,整个院落依旧残留着新婚的痕迹。

    檐下风灯未燃,屋中只亮了一豆昏黄的烛盏,李勖铠甲未卸,跽坐于月洞窗前,似乎正在习字。温衡一众走到廊下看见他将环首刀解下放于身侧,旁边还摆着一架伏羲琴。

    此举自是与风雅无关,当是睹物思人。

    众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说话。本来该由祖褚二将打头阵,二卢殿后,温先生最后出马,可众人眼看着这般情形,心知将军是对那谢氏女动了真心,一时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衡心里叹息,世上岂有无欲无求之人,李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这劫数却原来应在一个“情”字上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众人畏缩不前,温衡只得走上前去,当先开口道:

    “有道是疏不间亲,将军,温衡接下来所言或有以疏间亲之嫌,可我等追随将军多年,早知将军心中鸿鹄之志,实不忍见将军因一妇人而功败垂成!是以,这番话,即便将军不愿听,温衡也得明言!

    谢公嫁女,所图不过将军之力;将军娶妻,所谋不过谢氏之权。珠联璧合,互为倚仗,以婚姻为盟,此为联姻之本意也。至于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有则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当此关节之时,各方人马毕集,四路粮草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则谋事可成矣!一旦谢女回到建康,述明离绝之固意,谢氏未必会肯依计行事,而冯毅又有王氏襄助,恐怕将军多年筹谋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温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温衡见李勖似乎无动于衷,不由跪地陈言:“将军不能放谢女走!温衡斗胆谏言,将军该立刻派遣三艘艨艟快舰将谢女劫回,待到事成之后,她若执意要走,届时再放不迟!”

    祖坤、褚恭等将随后跪下“末将愿领兵前往,必在天亮之前将夫人接回!”

    李勖转过脸来,昏黄的烛火一下子映出了他浓烈的眉目,他轻笑道:“从未听闻哪桩宏图伟业必得以一小女子为质。温先生谢氏之力,有,则是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

    “将军三思!”

    “将军!”

    ……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李勖站起身来,“诸将听令!三吴粮草若来,则依计行事,若不来,则死守京口!冯毅部,强犯则攻,否则,诱杀之!”

    “诺!”

    “诺!”

    ……

    温衡无可奈何,深深地叹了口气。

    归家已至深夜,茅篱竹舍中仍有一盏昏灯为他而留,温嫂倚靠在引囊上看一卷《伤寒杂病论》,眼皮不支,已困得瞌睡连连。

    温衡心中一软,不由放轻了脚步,悄声上前握住她手中那卷竹书,轻轻往外抽——温嫂睁开眼来,“怎么样,将军派人去了么”

    “还是把你吵醒了。”温衡笑笑,继而摇头叹道:“唉!将军执意不肯,我亦无计可施啊!”李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他信赖倚重温衡不假,可一旦做出决定,便是十个温衡也劝他不动。

    “我真是想不通,”温衡将羽扇搁在案上一边脱鞋上榻,“我接连为将军献出二计,观将军前后举止,似乎此二计皆已奏效。既然如此,那谢女便该留下没道理说走就走,如今这般局面,实在是令我始料未及。”

    温嫂瞌睡顿消,拍掉他灭烛的手,“你献的什么计”

    温衡看着她笑道:“真说起来,这两计还都是从夫人身上学到的。”

    便说这第二计,当年温嫂出嫁,始终对她那大师兄念念不忘,温衡醋海翻波,便日日琢磨破解之法。久而久之,还真教他琢磨出一个来。

    “好啊!”温嫂听到此处恍然大悟,一把拧住他的耳朵,“难怪你这老奴当年紧着追问我大师兄之事,要我日日讲、夜夜讲,直讲得口干舌燥、了无意趣,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温衡嗬嗬直笑,将夫人往怀里搂了楼,一手捋着长须,颇自得道:“这话我忍了许多年没说,你那大师兄一向自视甚高,实则是个怯懦无能之辈!近水楼台尚不能得月,可知与月无缘,你们之间那点意思,不过是小儿女的几分酸气罢了!我想通了这个,便为你量身制定了一套放气之法,教你日日放、夜夜放,日子一长,你心里那点酸气都放没了,就该到我老温长驱直入的时候了!”

    “不知羞臊的老奴!”

    温嫂笑着骂他,忍不住又拧了他一把,“你这法子也就只能对付我这傻的!”

    温衡摇摇头,“所以我想不通!谢女既心病已祛,咱们将军又英雄了得,二人实为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她为何一定要辞别而去呢”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温嫂忽然推了他一把,翻身到一侧,“还说我大师兄自负,我看你们这群男人个个都是自负的,不唯自负,还自私!”

    “怎么又说到我了”温衡莫名其妙。

    “若不是跟了你这老奴,我怕是早就儿孙绕膝、三代同堂了!”温嫂气不过,又胳膊肘拐了他一把,“就是因为你,我这么一把做祖母的年纪还得随军出征,与你在大营中讨生活!”

    说着坐起身来,又将烛火点亮,“温平机,我孟阿萍师从名医,自小过的是山中采药、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你道我嫁了你是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若是嫁了我大师兄,那日子过得不知比现在舒心多少!”

    温嫂说着带出了泪意,温衡知她是又想到了孩子上不由也跟着心里发酸,起身过来将人抱住,叹息一声:“是,你是傻,到头来还是选了我。”

    “李将军是英雄了得,可谢氏才认识他几日”温嫂躺下后仍忍不住为那几面之缘的女郎叫屈,“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嫁过来之后又是什么日子,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也得是天差地别,更别提往后……”

    温嫂说到这里悻悻停住,她们这些军眷早就默契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提往后,不说万一,怕不吉利。

    可是她们心里都明白,真有个万一,往后余生便是漫长的煎熬。

    李勖虽神勇,可到底是血肉之躯,谁都不敢说没有个万一。

    温嫂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男人懂什么,嫁人可不单单就是选择一个合心意的男人这么简单,说到底,嫁一个男人,就是择定了一种日子的过法。有我这般傻的,自然也许有谢氏一般主意坚定的。李将军肯放谢氏走,大抵是想到了这一节,他是动了真心,不忍心教心上人吃苦,不像你这老奴,”温嫂说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奴不唯自私透顶,还颇不自知!”

    “好了好了,怎么又说到我了!”

    ……

    天色微明时,江上起了大雾,王微之枯坐一夜,终于在这重重迷雾弥漫开来之际,想通了一个道理。

    阿纨的心没回来,可人还是回来了。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并不难猜。

    她是谢氏年轻一辈最尊贵的女郎,她拥有的太多了,往昔的时日过得太顺遂,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锦绣生活成了她的包袱,她能为那匹夫放下王微之,却不能为了他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留在京口。

    “不顾一切”于她、于己,于王谢二族之人而言,都很难做到。

    一文不名、两手空空之人的“不顾一切”与他们的“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是不同的。

    大雾之中王微之嘴角终于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阿纨喜爱她自己胜过喜爱那匹夫,这便好。从前是自己太过混账,待她不好,往后便着力补偿,待回了建康,日子一长,她的心也就慢慢地回来了。

    王微之敲响了韶音的门,阿筠阿雀扶着人走到甲板上一夜的功夫,她已瘦得眼眶凹陷,下颏尖尖。这副模样自然仍是为了那个匹夫,王微之强自压抑下心中的恼意,只作从前一般,状似无意地话起了建康旧日。

    他素擅言辞,着意修饰之下往日的一幕幕便浮现在韶音眼前:阳春三月的乌衣旧游,扬子江畔明月之夜的放歌纵酒,秦淮箫鼓中风雅放诞的白衣名士,麈尾谈笑间千古风流……多么美,多么纵情恣意、无忧无虑的时日!那是乌衣子弟共有的一段韶华,根植于他们血脉深处,永生难忘。

    韶音听得默然无语。

    王微之顿了顿,复又开口道:“阿纨,今日初八,明日就是九九重阳之日了。”

    大晋素重重阳,在这一日,官员休沐、百姓休作,人们携老扶幼登高祈福,佩戴茱萸香囊,禳除邪气,祈求家宅平安。士族则在这一日封山入苑,纷纷设宴赏菊,互赠菊花菊酒,属诗文辞赋以为乐事。

    朝廷会在这一日的夜间大开宣阳、朱雀二门,于御道之上燃起篝火、演比射戏,每年重阳的第一箭都由皇帝亲自射出,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还记得前年的重阳射戏么”王微之嘴角浮起一起笑容。

    永安帝虽文弱,却还不至不堪张弓,司马德明强横代之,耀武扬威,隐有凌驾于圣上之意。那时的韶音看他不惯,便与王耀之和谢候一道在他的弓上做了手脚。德明接连拉破了三张弓,引得文武百官和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你当时的得意之色都写在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一般。”

    王微之朝她一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越众而出,剀切陈词,直道小郎君不该行僭越之举,以至于惹怒了上苍。他为王氏年轻一代的英秀人物,此言一出自有无数应和,司马德明迫于无奈,只得还弓箭于永安帝司马文昭,自请罚俸一年。

    ……

    “阿纨,那晚你高兴得连喝了五觞菊酒,半醉之时跳了一曲陌上桑,那舞姿真是我平生见过……”

    “我要回去!”

    忽然,韶音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王微之的话头陡然止住,“你说什么”

    韶音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望着他的目光却平静而坚定,“表兄,我不回建康了,我要留在京口。”

    重阳日是他的生辰,自他阿母去后,这世上就再也无人记得他的生辰了。胸口那只青玉玦滚烫灼人,随着她的心一起怦然跃动,她得回去,立刻回去,一定要赶在明日的朝阳升起之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舵工,调头!”韶音高喊,提起裙角拔步往船尾奔去。

    “你疯了!”王微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眸中惊痛交沉,“你为了他,竟是什么都不顾了么”

    “对!”韶音止步,回眸时绽出一个明丽的微笑,眼中闪着王微之从未见过的华彩,“表兄,我想通了,我愿意留在他身边。”

    忘不了他,建康的风花雪月再好,若是没有了他,一切都索然无味。

    雾锁横江,前路依旧茫茫,可她已经不怕了。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仍愿意和那个刚刚结识了三个月的草莽武夫在一起。

    一想到李勖,韶音不由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回到他身旁,她甩开王微之的手,继续奔向船尾,“艄公,调头!”

    “阿纨!”

    王微之再要阻拦,谢候已横身挡住他的去路。

    “表兄,我阿姐心意已决,你拦不住她。”

    “我……”

    王微之重重地倒靠在船舷上

    迷雾之中江水似是起了涡流,抬头凝望,这才发觉船已调头,此刻是朝着京口顺流西下

    忽然,疾行的船突地缓了下来,船上众人莫不齐齐向前一扑。韶音刚扶着阿筠站稳了身子,便看见七八艘飞鸟快船自雾气之中现身,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很快就将王家的楼船围在中间。

    第54章 第54章

    十几根手臂粗的铁链“哗啦”一声抛到甲板和船舷上,尖锐的铁爪牢牢地嵌入到木板之中,船被逼停,很快便有三十来个客商打扮的汉子跳上来,二话不说直接抽出了雪亮的白刃,当先一刀砍掉了艄公的脑袋,其余人则直奔两侧女墙下的棹夫,手起刀落后但见鲜血喷涌,很快便控制了整条船的行进。

    王微之为防李勖扣人,特地从家中带来了几十名家丁,这些人看家护院是把好手,白刃对战则显得笨拙不支,直到对方占据了楼船要处方才反应过来,见转瞬之间便有十几颗人头落地,又齐齐露出怯战之意。

    另有十来个随船护卫,早就与对方缠斗在了一处。

    对方虽是商人打扮,看身手却无疑是经验丰富的水上悍匪,虽人数处于劣势,可个个都凶残悍勇,一交手便占据了上风。

    “这样不行!”

    谢候眼看对方上来便杀,心知这些贼人所图必定不是财物。王家楼船旌旗飘扬,即便是在大雾之中,近了也能识出身份,寻常江匪哪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些亡命之徒却来势汹汹,只怕是怀有必杀之意,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奋力一搏。

    “表兄,你在这里保护好我阿姐,我出去会会他们!”

    “冬郎!”韶音一把拽住他,“莫要逞强!”

    谢候冲她点头,道了句“我心里有数”,提着巨光剑便冲了出去。

    “贼子听着!我乃陈郡谢氏三十九郎谢候,你们胆敢犯我船只,可知是什么后果,若此刻放下屠刀,我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高喝过后,打斗声顿时停了一瞬,接着便见一个头目模样的紫衣男子指着他狞笑道,“原以为这船上只有姓王的,原来姓谢的也在!甚好,聚齐了一窝,一道送你们上西天!弟兄们,给我将这个姓谢的绑了我要剖他的心肝下酒!余下男的一个不留,女的活捉!”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持刀大汉朝着谢候冲了过来。

    韶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谢候这些日子没白在军营中与卢锋等人厮混,他敏捷地躲过了对方袭来的刀锋,凭借对楼船的熟悉,猫着腰一路窜上了望台,巨光剑时隔六十载再度出鞘,许是祖宗庇佑,竟教他一剑斩断了腿粗的桅杆!

    洁白的巨帆从天而降,兜头将甲板上混战的众人罩住。

    护卫比匪徒更熟悉船只,很快便趁着这个空当杀了几个,谢候跳将下来,朝着几个畏缩不前的家丁大喝,“今日谢候与尔等同生死,还不拔刀”那些王氏家丁精神为之一振,重新冲上前来,战况复又胶着难分

    打斗之中,那紫衣头目的臂膀被巨光划出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香炉状的刺青。

    “长生道!”

    韶音低声惊呼,手死死攥住金蛇信,浑身上下顿时被冷汗浸透。

    长生道匪自从浙江东部溃退之后便沿着海路一路窜至岭南,纠集了当地的土著蛮夷后再度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李勖和冯毅都曾请命出兵,希望一举灭掉匪徒,夺回广州。然而赵勇对此兴致缺缺,一心只想守住徐州这块老地盘,不愿为此折损更多的兵将

    小郎君司马德明则将全部精神都耗在了荆州何氏父子身上,浙东一平便息了战意,此事只好作罢。

    那长生道的匪首姓孙名波,也被朝廷羁縻延揽,封了他一个广州刺史做。

    方才这紫衣匪首说话时是一口地道的吴郡口音,可他那几个手下却是岭南口音。如果韶音猜的不错的话这些人乔扮成商人模样,出现在京口和建康之间的长江流域,定然是从广州过来的探子。

    一旦荆扬开战,恐怕这些长生匪徒便会趁机作乱,再次挥兵北上,直指建康。

    这些人自然是对王谢二族恨之入骨,他们上船之后没有一句废话先杀艄公后斩棹工,之后便向着众人挥起屠刀,可知是早有预谋,不知已经在浓雾遮掩下偷偷尾随了他们多久!

    这船上高扬着王氏的旗号,在江左流域自可畅行无阻,去往各处都如入无人之境,一旦此船为匪徒所得,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船上还有三位王谢子侄,若是谢候和王微之被杀,自己落入匪徒手中,对方一旦得知自己的身份……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惊肉跳。

    长生道匪极善水战,夺船肉搏更是家常便饭。方才谢候砍断桅杆、落下帆布,不过是阻挡他们一时而已,双方战力实在悬殊,此刻这些人已呈压倒之势,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大部分都是王氏的家丁。

    生死关头无暇犹豫,韶音咬紧牙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阿筠阿雀,你们听着,这伙人是长生道匪,他们在浙东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我们必将生不如死!看到灶室外头那些红漆木桶了么,现在我命令你们,脱掉外衣抛到水中,各自抱一只木桶捆在身上,跳下船去逃命!”

    江左之人多少都谙识一些水性跳江而逃或有一线生机。

    阿筠惊呆了,“小娘子!”

    “没时间啰嗦了快去!”

    韶音当先将外层纱衣除下,扬手投入水中,其余婢子胆战心惊,只得照做,阿荏和王微之的贴身侍女静书吓得瑟缩一团,双双哭得失了神智。

    韶音咬着牙给了她们各自一个耳光,“脱衣服!”

    十多条轻柔的纱衣入水,很快便在江中散开,顺着江流飘向下游,大雾之中看去,很像是凫水逃命的女子。

    希望此举能够迷惑贼子,至于京口那守将能否看到,那便听天由命了!

    韶音闭了闭眼,厉声吩咐众婢,“快跳!”

    阿筠阿雀深深看了韶音一眼,当先跃入水中。

    王微之已被如此模样的韶音震惊得说不出来话她的外袍已除,雪白的颈子上露出几处触目惊心的红痕,一路向下延伸到襦裙的齐胸领口,一只成色粗糙的青玉玦静静地坠在其上的茱萸纹路之间,王微之心头剧痛,“阿纨……”

    “不能让他们得到这船!”韶音疾言厉色打断他的话“那黑漆桶中盛着紫苏油和桐油,你从后面绕过去,像冬郎一样爬上望台,将这些油泼到甲板的帆布上,冬郎身上有火,他自会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能走”,王微之握住她的肩,“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也无用!”韶音断然喝止他,“他们的飞鸟船已与我们的楼船连在一处,一旦起火,他们也跑不了!”

    “此处江流甚急,前不靠建康、后不挨京口,跳下去只怕要葬身鱼腹!”

    “那也比成了刀下亡魂强!”

    王微之还要再劝,韶音急得使劲推了他一把,咬牙道:“好,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便要钻出甲板。王微之无奈之下只得道:“好,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他那手臂白皙瘦弱,平生只抱过琴、握过笔,何曾提过整桶的油!韶音眼见他几步路走得摇摇晃晃,若不是一个护卫阻挡,方才已有一只长刀割断了他的咽喉,心中一急,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提着口气冲了出去,亦提了两桶油,飞快地奔上望台。

    几桶油自望台上泼下,甲板、船舷和临近几只飞鸟舟都染上了一层斑斓的腻衣,刺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匪众当即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顿时便有十几人提刀向着望台冲去。

    谢候这方压力顿轻,他闪到几个护卫身后,从囊袋中掏出一只竹筒,拔掉其上开有小口的盖子,对嘴一吹,这竹筒顿时燃了起来!

    此物名为火折子,乃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妙物,是由风干的薯蔓、丝线掺杂易燃的芒硝粉、硫磺末和松香等物制成,是以遇风即燃。此物在民间罕见,众匪显是没想到谢候身上会有这东西,愣神的片刻,甲板上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韶音眼中映着火光,一把拉上呆愣的王微之,自另一侧直冲下望台。

    一个匪徒横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后方是熊熊烈火,前方是染血白刃,韶音已无路可走。

    江上浓雾依旧,十几个侍女和满江鲜艳的纱衣已被冲得不见了踪影,有一只空木桶卡浮在两只飞鸟船中间,飘带刮在木板上,上面的人却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

    “北固山神,若你有灵,看在我曾真心祭拜你的份上,佑我们逃脱此劫!”

    生死关头,她不求江神,竟是求起了那子虚乌有的北固山神。

    “阿姐!”

    谢候向她奔来,少年人春柳般的面孔已被鲜血所污,手中巨光剑朝着其中一匪迅疾刺来——长剑贯胸,那匪徒应声倒地,谢候拔出巨光,看着上头的鲜血有一瞬间的呆愣。

    巨光剑第一次沾染上了性命!

    更多的匪徒穿过火焰的阻隔朝着他们三人合围而来。谢候身上已有多处负伤,此刻却已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只是机械地厮杀。

    “别打了快跳!”

    韶音厉声嘶吼,金蛇信一抛,抽了他身后那匪徒一鞭,谢候趁机用脚接住滚来的一只木桶。

    王微之仍在恍惚,韶音咬着牙抽出他的衣带,将另一只木桶捆在他身上,随后将他推到船边,他此刻方才醒过神来,“阿纨!”

    韶音不知哪来的大力,竟是拎起他的两脚,直将人一把翻折了下去。

    扑通一声江面溅起一股水花,王微之抱着木桶顺流而下。

    韶音一口气还未松出,脑后便有一股劲风袭来,汗毛顿时根根直立!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染血的手臂猛地拉了她一把,谢候就势揽住她的腰,扯过金蛇信,在二人身上打了死结。姐弟对视一眼,仓皇中竟双双露出一丝惨笑,合抱着同一只木桶,齐齐跳入江中。

    “妈的!”

    紫衣人迟了一步,一拳重重地砸在船舷上。

    他们乔装打扮而来自是另有目的,大雾天偶遇王氏楼船,本以为是意外之喜,哪想到这几个士族拼死抵抗,竟一把火烧了船。

    有几个匪徒被兜头泼了一身的油,大火燃起的瞬间便烧成了火人,在甲板上痛苦地打滚嘶吼,很快便被烧成了焦尸。楼船的火势迅速蔓延至那些相连的飞鸟船上,紫衣人原本打算的是杀人夺船,眼见着王氏楼船熊熊燃烧,那几个士族俱都跳江逃走,女眷更是跑得一个不剩,不由气急败坏。

    “收!”

    余下匪徒迅速回到飞鸟船上,解开铁爪、舀水救火,忙活半晌,最后还余下三艘可用。

    紫衣人咬牙看着顺流而去的几只木桶,“给我追!”

    一个刀疤脸忧心忡忡道:“此地离京口不远,北府军万一有巡逻就糟了!”

    紫衣人脸色阴沉地盯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地重复道:“追!杀了那两个男的,把那个小娘们擒回去祭旗!”

    第55章 第55章

    “是!”

    众匪齐应,三艘快舰顺风而行,加之棹桨飞摇助力,很快便从后追上。

    韶音浮在江中,双手死死抓着谢候的臂膀,耳中漫灌江流,听不到声音、看不到四方,谢候失血过多,早已昏死过去,全靠着腰间金蛇信的捆缚和阿姐手臂的抓握方才能勉强趴在木桶之上。

    湍急的江流之中,韶音的头脑愈发昏沉,浑身的力量和一丝剩余的神智也被裹挟着泥沙的江水一点点冲刷殆尽,几次险些松手又在最后关头猝然转醒,重新将谢候的胳膊牢牢抓紧。

    一个大浪拍过来,木桶顿时飞旋起来,韶音再也抓握不住,手臂一松——木桶在浪头上颠簸而去。

    惊惶之际,她忆起儿时学过的踩水之法,拼命在水中保持弓腰、缩腹的姿势,然而金蛇信一头拴着不省人事的谢候,一头牢牢地系在她的腰上,下坠之势无可抵挡。

    腥凉的江水自四面八方灌入口鼻,她呛咳不出只觉心脏被巨石重重压住,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一切的不适感都消散殆尽。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韶音觉得自己像是一尾游鱼,又像是母亲腹中的胎儿,温暖的水流包裹之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透明的澄澈,上方似有光芒普照。

    一个容颜姝丽的年轻妇人微笑着冲她招手“阿纨,快过来。”

    这妇人眉眼熟悉,似曾相识。

    “阿母。”

    韶音喃喃着,不由自主地向着母亲的方向而去。

    母亲的怀抱柔软而冰凉,泥腥气中夹杂着记忆里那股似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好像是又回到了儿时光阴。

    “阿母,我好想你。”

    “阿母也想阿纨。”母亲的吻落在额头上,触感像是盂兰盆节盛放莲灯的脉脉河水,“走吧,跟阿母走吧。”

    平静的怡然充盈了韶音的内心,她像幼时一般用力点头,弯眼笑应:“好。”

    “回来!”

    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闷雷般在耳畔响起,韶音茫然四顾,不见人影,但见四周一片刺目的白光。

    他是谁

    一股从未有过的焦急之感从心底钻出韶音痛苦地捂住心口,口中已不由自主地唤出了他的名字,“李勖,李勖。”

    强烈的窒息感再度袭来,她忍不住大口呼吸,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呛咳。

    王微之拼劲全力将她和谢候托到木桶上,即将被浪潮卷走之际,听到她口中含糊地呼唤那个男子的名字。

    “李勖,李勖。”

    ……

    “香主,在这呢!”

    “三个都在,一个不落!”

    “捞上来!”

    ……

    吴语混杂着辨识不清的岭南口音,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盖脸地将江中浮沉的三人网住,渔网收紧,下一刻便将三人重重地摔在了飞鸟船上。

    剧痛令韶音猝然转醒,刚一睁眼便见到一张凶相毕露的面孔,先头那紫衣人正蹲在她身前,一手捏着她的下颏左看右看,随后朝着左右大笑,“妈的,这一趟值了!”

    她甩头挣开他的手眼睛瞄向船舷,紫衣人察觉出她的意图,不待她起身便已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啧,还想跳”回手将她往舱门方向一掼,起身抽出腰刀,白刃直奔谢候的胸口。

    韶音猛地扑到谢候身上。

    白刃悬止在她背上三寸,顿了一瞬过后,忽地挑起她的襦裙,刺啦一声,一片光滑如玉的裸背暴露在众匪面前。

    紫衣人抽了一口气,发出嘶地一声,抬眸看了看前方雾气中隐隐的火光,大声道:“往南岸靠!”

    楼船的大火不知还会燃烧多久,等到正午日头一出雾气一散,只怕会惊动下游的北府军。唯今之计,只有就近靠岸、弃船登陆而逃才最稳妥。

    在此之前,他得抓紧时间享用了这士族小妇。

    余下匪众觉察出头领的意图,脸上俱都露出淫-笑,刀疤脸和一个脖子上生了肉瘤的拐子则默契地往舱门口挨了两步,照以往的规矩,老大享用完,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

    “别碰她!”

    王微之眼底血红,猛地撞开紫衣人,拦在韶音和谢候面前。

    “你们知道她是谁么”江水中泡了一遭,他的心智渐渐归位,“她不只是谢氏女郎,更是北府将李勖的新婚夫人!”

    “表兄!”

    韶音恼恨地搡了他一下,眸中流露出鄙夷之意。

    王微之大恸,却不为所动,盯着紫衣人继续道:“今日是她归宁之日我们的楼船载着女眷先行一步,李勖的快舟随后就到!”

    这紫衣人一听到“李勖”二字不由心神一震,这位将军在教众中可谓如雷贯耳,说句令人闻风丧胆也不为过。此人韬略过人,用兵诡诈,曾数次以少胜多,接连率小股部队击溃他们的大部进攻,屡次奇袭得胜,以至于教中兄弟一听到此人的名字俱都胆寒,无人愿意正面迎战。

    王微之看出他面色松动,便趁热打铁道:“我知道诸位都是长生道,如今朝廷开恩,赦免了你们的罪责,封你们的教主孙波为广州刺史,你们却不甘久居岭南毒瘴之地,便想趁着荆扬开战之机兴兵来犯。诸位打扮成客商模样远道而来,想必就是为了刺探荆州和徐州的军情吧北府军与尔等必有一战,留着李夫人,或许比辱杀了她对你们更有用处!”

    “香主!”

    那刀疤脸低低地叫了一声,紫衣人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李夫人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面上露出悻悻之意,显是还在犹豫。

    那拐子将他一拉,三个人到船尾嘀咕起来。紫衣人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利用她,拐子却说此行损兵折将,回去怕是不好与教主交待,若能将这三人生擒也算将功补过。刀疤脸在一旁附和,万一这位李夫人真有什么大用,那他们也算是立了大功,说不定香主还能升为舵主,到时候弟兄们也跟着沾光。

    紫衣人皱眉沉吟。

    王微之脱下外衫罩在韶音身上,低低地唤了句“阿纨”,刚想揽住她的肩,却只换来她横眉怒目而视。韶音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查看起谢候的伤势。

    过了一会儿,紫衣人重新返回到舱前,一手扒拉开王微之,一手在韶音光滑白皙的脸上狠狠地摸了一把,贪看她大半晌后方才恨恨地一挥手随后便有几个匪徒拎着绳索走上前来,将韶音三人堵上嘴捆了个严严实实。

    飞鸟舟很快在南边一片沉香密林边靠岸,这行人上岸后不忙着逃窜,而是手脚利落地将船只拆解成一块块木板,又将这些木板以油纸裹好,就地挖坑掩埋,随后在上面覆盖草枝落叶遮掩。

    韶音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李勖曾和她说过长生道徒极擅造船,几乎个个都是熟手的船工,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自陆上潜入,于林间就地取材,不消十几日便能凭空造出一只舰队,忽然现身水上便犹如神兵天降,令当地守将防不胜防。

    韶音虽未亲眼目睹,今日却见到了他们这一手庖丁解牛的本事,想来造船也是驾轻就熟了。

    他们此刻拆船应该是想隐匿行迹,待到风头过后再返回此处,重新走水路逃回广州,只是不知要隐匿到何时,在陆上带着他们三个大活人又该如何躲避各地守城官兵的搜捕。

    众匪掩埋之后,立即无声而迅速地在密林中向着南方行进,看样子是对这里极为熟悉,料想附近不远应是有落脚之处。

    若是教他们得以喘息,怕是再想逃脱就更难了。

    韶音想到此处顿住脚步,身子向后使劲往一株沉香树靠去,挣扎着发出呜咽之声。

    紫衣人走过来,“美人儿,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就算放生高呼也没人能听到,还是省省力气吧!”

    韶音依旧挣扎,用眼神示意他有话要说他一把扯掉她的堵口布,阴恻恻地笑道:“美人儿,你想说什么”

    “救救我阿弟!”韶音背靠着树干慢慢滑跪下去,眼含着热泪道:“他失血过多,若不及时包扎,定是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姐弟同生共死,若是我阿弟死了,我必咬舌自尽!”

    绝色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伏在脚下苦苦哀求,紫衣人被她盈盈的泪眼看得心旌摇荡,“待到了地方就给他包扎。”

    “不行!他拖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知道你们身上都带着金创药,求你们救他一命!从这里到广州路途遥远,路上难保遇到官兵,若能救我阿弟一命,我谢韶音对天发誓,我姐弟二人绝不在中途生事,若有需要之处,甘愿为众位驱使!”

    紫衣人不是三岁孩子,自然不会信这话,面色却被她说得松动了几分,笑道:“看在美人儿的份上,救他一命倒也无妨。”

    说着深看了刀疤脸一眼,刀疤脸立刻会意,教左右给谢候松绑,之后从囊袋里摸出一只小陶瓶走过去。

    韶音眼巴巴地看着他解开谢候的衣襟,露出胸口、肋下和腹部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附近的皮肉已被江水泡得发胀,里面依旧有鲜血汩汩而流。

    “给他上药!求你们了!”

    刀疤脸在她的注视下蹲了下去,用手摸了摸谢候的几处伤,手握在陶瓶塞口上,忽然偏头瞧着她嘿嘿一乐,接着竟脸色一变,突然抽出腰刀,握住刀柄便往谢候的胸口扎去!

    与此同时,那拐子的刀已劈到了王微之头顶之上!

    原来这些人上岸后也觉得带着三个人太容易暴露行踪,不如将两个男的都杀了,挟持一个弱女子更容易些,方才几人对视之间,杀机已然毕现。

    “不要!”

    韶音痛彻心扉,双目暴突出条条血丝,眼前蓦地一片血红。

    两声惨叫。

    那拐子和刀疤看着从背后贯穿到胸口的箭矢,缓缓回头望去,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角溢出两道鲜血,双双倒地毙命。

    第56章 第56章

    韶音猛地回头,双眸却被耀眼的金芒闪得骤然一缩。

    是金蛇信!

    方才在船上趁着匪徒商议对策之时,她将捆绑在自己和阿弟腰间的金蛇信解下藏在手里,群匪岸边拆船之际,她便偷偷将此物甩在了一丛矮灌木之上只盼着李勖追来时能看到金蛇信,知晓她已在此处弃舟登岸。

    此举不过是绝望中的挣扎,李勖过来救她的希望微乎其微,他这会儿应该是在营中紧锣密鼓地练兵,或是去各处布防巡视,检视船只修补的进度,筹划兵马粮草等出征之事他如何能知道她遇险!

    韶音知道李勖不会来。可就在此刻,她亲眼看见自己的金蛇信正静静地躺在前方一人的手中,粼粼的金色鱼骨反射着刺目的日光。

    眼睛被晃得流出热泪,来人逆光站着,泪眼模糊中看不清他的模样。

    “李勖!”

    韶音叫了一声,巨大的喜悦自心底汹涌而起潮水般将她淹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来救她了!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人狂奔而去。

    初秋的杂花野草在正午的日光下散发出暖洋洋的香气,它们举着叶片上细小的锯齿和尖刺在她光-裸的足踝上画出条条朱痕,沉香木巨大的树冠在松软的泥土上投下斑斓的影,笔直的褐色树干在她身边快速退去,模糊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柱,他身穿着玄色衣袍站在前头等她,美好得如同春日午后一场甜梦。

    黑衣人的面孔分明地映入眼帘时,韶音的梦醒了。

    他不是李勖。

    李勖高大英武,生得昂藏挺拔,此人却纤细瘦长,一张脸俊得雌雄莫辨,棕黄色的披发衬得他肤色极为苍白。

    黄发白皮,他是鲜卑人!

    几十个腰挎胡刀、身背箭筒的鲜卑人从他身后的沉香林里现身,其中一个女人以黑纱覆面,忽然指着韶音说了句胡语,接着便有两个人大步冲她而来。

    这声音……好生熟悉!

    来不及细想,韶音的脚步陡然顿住,转了头撒腿狂奔。长生道匪徒提着刀冲上前来,薄薄的利刃与她擦肩而过。两伙人短兵相接,很快斗作一团。

    韶音冲着王微之告喊:“快背着冬郎跑!”

    王微之急道:“我的手还捆着!”

    韶音四下张望,目光忽地触到拐子落到地上的短刀,眼睛一亮,当即跪伏在地将那刀叼到口中,起身跃到王微之身后。王微之双手得了自由,夺过刀将她松绑,回身将谢候背到身上

    两人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只觉这林海无边无际,四顾皆茫茫,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东边!”韶音急中生智,那伙鲜卑人自西方而来,长生道贼人之前是往南边走,北侧是滚滚江水,只有东方可行,东方是京口的方向。

    王微跑了没几步便露出不支之态,韶音只得与他轮流背负谢候。重伤昏迷之人犹如一块巨石,压得韶音几乎呕血,她的牙齿早已被鲜血浸染,若非死死咬着舌尖一点,靠着这股锐痛支撑,只怕她早已倒下。

    俩人提着一口气跑出几十步,到了一处缓坡顶端,前方忽然现出一片苍绿,原来这林子的尽头有一座山谷,若是能撑到那里,借着山间岩穴和草木遮掩,他们三个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快走!”

    韶音咬着牙将谢候往身上耸了耸,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谷而去,他们谁都不敢回头张望,这山谷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然而,后方两伙人的打斗很快就分出了胜负,鲜卑人占了上风,已经分出四五个人向着他们这边追了过来。

    “谢女止步!”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朝着她高喊,一直冷箭破空而来,嗖地射入她面前的树干之上

    韶音的脚步顿住,缓缓回眸,正对上一张拉满的弓,其上一枝寒森森的箭矢已瞄准了她的眉心。

    那胡人语气生硬地继续道:“跟我们走,不杀。”

    “你们认得我”

    那人不再说话,弓箭仍瞄着她。

    午后的林间静悄悄地一片死寂,黑衣的鲜卑人无声地围上前来,韶音胸口那只一直支撑着她的青玉玦不再滚烫,变得和她的心一样冰凉。

    牙关一松,韶音重重地委顿到地上王微之急得伸手拽她,她的身体却已经和谢候一样沉重了。

    从船上到江心,从登岸到此刻,不知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堪堪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求生,自始至终未得到一刻喘息,哪知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此刻已经再无力气挣扎了。

    绝望之际唯余疲惫,鲜卑人劫持她做什么,是为了要挟阿父还是要挟李勖,她都无暇去想了。

    拖延也无用,李勖一定是不会来了,他连临行送别都不肯,自是已对她心灰意冷,如何还会追来。即便阿筠阿雀她们能活着回到京口报信,只怕她那时也早就被胡人掳到天涯海角去了。

    胡人将谢候架起弯刀架在她和王微之的脖子上驱赶他们往回走。

    韶音的目光落到那蒙着黑纱的胡女身上直觉此人在哪里见过,这伙胡人之所以认得她,大抵就是因为这胡女。

    “救我阿弟她朝着胡女嘶声,出口的声音实则低如蚊蚋,眼前突然一黑,下一刻陷入昏迷之中。

    那胡女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鼻息,之后又用胡语和领头的俊美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略一点头,随后便有人解开谢候的衣襟,往他伤口上撒了些药粉,给他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王微之皱眉看着这一切,心中猜测着这些胡人的身份和意图。

    忽然,那胡女手一摆,众人齐齐噤声,只见她跪伏到地上似在侧耳细细聆听什么,紧接着神色遽变,做了个躲藏的手势,众胡立即挟着韶音三人躲避到一方灌木丛生的土丘之后,之前倒地的刀疤脸和拐子也被他们拽到此处藏匿。

    一张张包银柞木弓拉出吱吱的声响,搭着箭簇悄悄从灌木丛里探出,寒光闪闪的箭矢对准了山谷方向。

    杂沓的马蹄声愈来愈清晰,至近处隐如雷声轰鸣,这么多的人马,不是州府官军便是北府军!王微之心神一震,还未来得及高呼,胡女的弯刀已划破了他脖子上的油皮,眼神阴狠,威胁他噤声。

    前方轻骑兵自缓坡后现出身形,这是自京口出发前来搜救李夫人的第四只人马,汗血宝马载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行在最前他一挥手,整个队伍立刻停止了行进,密林再度恢复沉寂。

    这将领眉目森然,眸光犹如空中盘旋的鹰隼,锐利地向着这边扫射而来。

    王微之直觉此人便是李勖,那胡女似是感受到强烈的威胁,手中弯刀压得更紧,灌木丛中隐藏的弓箭已拉到极致,柞木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吱嘎之声。

    ……

    王家楼船扬帆后不久,便有一艘双头连舫悄悄地尾随其后。

    孟晖遵照李将军的吩咐撤去了桅杆上的牙旗,远远地缀行在后面护送,只等着到了桃叶渡便悄无声息地回返,绝不教夫人发现他们的行迹。

    楼船行进缓慢,他们便也随着放慢了速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哪知凌晨过后江上突然起了大雾,能见不足一射之地,这楼船便给跟丢了。

    长生道之乱平复后,京口自建康的水域一直太平无事是以孟晖起初并未有多着急,只教棹卒依原速行进。然而大雾之中,上游竟接连有女子的衣衫随波漂来,前方隐隐现出橙红的火光,孟晖顿时如坠冰窟,若是夫人真出了什么事他还有何面目再见李将军!

    连舫即刻全速前行,一路上又拣了四五个浮桶而来的年轻女子,一问俱都是夫人的侍女,一个叫阿雀的神智尚在,告诉他说她们遭遇了长生匪徒。

    这一惊非同小可,孟晖当即命人将连舫解作双舸,一舸载着众兵勇继续奋力追击,一舸则载着那些侍女回京口报信。

    ……

    李勖的眸光静静地扫过这林中每一寸可能匿人之处。

    他已派出三股精锐部队溯江寻人,一股开往建康方向支援孟晖,一股开往对岸广陵,另一股则北上守住入海口,防止长生道匪自海陆窜逃。

    凭借着与长生道作战多年的经验,他判断这些人最有可能的还是弃舟登岸,从陆上撤退。沿岸各地不是大片一览无余的水田便是临近城墙,唯有此处前有一片密林,后头紧挨着十几里苍山,长生匪徒若是真掳了她,此处便是最好的藏身和迂回之所

    若是没有掳她……李勖不敢由着自己去想最坏的后果。

    他领着骑营一路疾驰而来,铁蹄踏过江畔的滩涂,平地,丘陵,山谷,这是领兵多年以来道路最平坦的急行军,可晴天烈日之下,四野茫茫之内,始终不见那人的一抹身影,他心头的暴怒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暴怒与畏葸一样,是将领失去镇定的表现,是行军打仗的大忌。

    李勖压抑着狂烈的情绪,阴沉着脸观察四周。忽然,草地上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令他瞳孔一缩,眸光随后锁定在那方灌木丛生的小丘上

    众胡屏住呼吸,胡女死死地盯着他,只待他稍有拍马而来的意图便立刻放箭。

    好在,这将军很快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似有回马的打算。

    就在众胡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之时,那昏迷不醒的谢氏女郎却忽然梦呓道:“李勖,李勖。”

    这微弱的声音春雷一般在李勖耳畔炸响,与此同时,箭矢如雨般自土丘后向他身上射来。

    李勖的手早已握住了乌沉的刀柄,他暴喝一声,策马飞入箭雨,环首刀在空中挥成一道气势惊人的长虹,箭簇敲打在刀刃上发出鼓点般的铮鸣。

    他就在这战鼓中俯身贴紧了汗血宝马的背,姿态犹如猛虎下山,呼啸着直奔土丘而去。

    马嘶,风卷,青锋横扫,众胡肝胆俱裂。一个弓箭手正欲再度搭弓,大宛马的两只前蹄已经扬在了他头顶之上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人头便已经咕噜噜滚落到地上

    胡女打了个呼哨,部众弃弓抽刀,欲将大宛马围在中央。

    那马背上的将军却犹如杀神临世,凤目迸射出寒光,仿佛视他们如同草芥,策马长驱,势不可挡,眨眼间便已将数人开膛破肚。

    胡女被同伴腔子里喷出的热血溅了满脸,心中大骇,战意尽褪,接连向后退了十数步。

    李勖的长刀已经挥到她头上忽听身后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高喊,“别杀!”

    回眸,那不男不女的鲜卑首领正横着马刀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女郎挟持在身前皮色惨白生着黄毛的右手抓着她单薄的肩。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睁眼一见到他,先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之后那对琥珀色的明眸便一下子盈满了热泪。

    心疼,自责,后怕绞在一处,李勖的怒意再也无法抑制。

    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铮地脱手而出,纵贯那鲜卑头目的咽喉!

    李勖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手将自己的女人揽入怀中,一手拔回刀,锋芒回旋之间,胡人头目那只惨白的爪子便与手臂分了家。

    死无全尸。

    胡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淡绿色的眼睛淬着仇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胡语喝了句什么,余下胡人立刻向四面八方逃去。

    李勖将韶音紧紧搂在怀里。

    “你怎么才来!”

    韶音感受着他那山一般宽厚强壮的胸膛,忍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委屈地不住呜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害怕!”

    第57章 第57章

    “好了,不怕了。”

    李勖拨开她面上粘着的草茎、枯叶和碎发,双手捧着这张狼狈的小脸,俯下身,一下下地亲吻她的泪眼,额头和脸颊。

    “有没有受伤”

    “没有,韶音泪眼婆娑地摇头,忽然想起自己的脚,于是便搬起腿将赤脚递到他面前,“有!怎么没受伤,你看,我的脚都被划伤了,好痛!”

    混乱之中她的云履早就不知丢到了何处,白绫袜也未能幸免,一对白嫩的脚丫泡过了江水又踏上了草地,脚底早就踩得黢黑,脚背上被杂草割出几道杂乱的细细红痕。

    李勖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脚抬到这么高,还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伸到别人鼻尖之下,面色不由一缓,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手捉住了这只脏兮兮的脚丫,轻轻揉了揉她纤细的足踝。

    “我差点就死掉了,你还笑!”

    韶音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开始负气地推搡、捶打他的胸口“你让我死了算了,干什么还过来救我谁要你救!……”

    李勖站成了一座山,默不作声地任她作为,忽而将人打横抱起,撂在小土丘前,借着灌木丛的遮掩,揽腰吻住了她的唇。唇舌纠缠,片刻的温柔厮磨抵过千言万语。

    半晌过后,额头抵着额头,怀中人的长睫仍挂着露,颤颤撩起后看着他的眼睛低语,“我是回来找你的。”

    李勖喉头涩然,“找我做什么”

    她又咬着唇不肯说话,眼角和嘴角都垂得委屈,转而伏到他肩头小声抽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才相处了三个月,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沙场无情,可是她已经对他生出了情意,万一……韶音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这个词太不吉利。

    “阿父教冬郎随你从军,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已经猜到了你心中的顾虑。向来利益联姻就是如此,既要相互扶持,又要相互提防,我姨父姨母、叔父叔母莫不如是,我祖父和祖母更是明证。所幸我祖母过世早,若她如今还在世,看到荆州与建康如此剑拔弩张,母族与夫家反目为仇,一群至亲与另一群至亲的相互残杀不可避免,不知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李勖,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你和谢家不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冬郎求我要我劝你答应了他,我没同意,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心,迫使你做不愿意的事……”

    “我愿意。”

    韶音心尖震颤,抬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身前的男子用指腹为她擦泪,低低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李勖!”韶音扑到他怀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心里怨极了谢太傅,自从得知婚讯后被他关在家中她便赌气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出门那日也未曾与他好好道别。

    三个月后劫后余生、惊魂初定的此刻,在秋日江滨这片斜晖脉脉的沉香林里,京口的清晨和黄昏在她心头浮光掠影,从夏到秋,仿佛人生一季。

    乌衣巷口晚霞漫天的暮色之中她悄悄移开遮面的纨扇,向从京口过来迎亲的男子投去那第一瞥,此刻想来便已经有了前缘天定的宿命之味。

    阿父的确是为了笼络北府武人、为了谢氏的利益将她嫁了,可若不是他执意逼迫,她便要错过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了。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勖抚着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胸口一片潮湿,她的泪水又一次洇透了他的衣衫,短短三个月内,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那么柔软,鲜活,灵动,可爱,像是秦淮河畔吹来的一缕春风,奇迹般地点亮了戎马倥偬的乏味生涯,温柔地拂过他的骨骼,令他生出了血肉,何忍教她流泪!

    谢太傅这老狐狸为他设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圈套,明知是美人计,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引颈就缚。

    傍晚的山林间起了微风,枯草和木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铁甲发出肃肃之声。

    土丘之后,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能看到年轻的将军解下了身后的猩红披风,将娇美的新婚之妻紧紧裹住,重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骑营的将士们纷纷避开一丈之地,心照不宣地望向空阔的江面。

    王微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忽然有了萧瑟秋凉之感。抬眼望向天边,几只昏鸦正朝着林间飞来。

    倦鸟归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收回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无声地走出了密林。

    ……

    丁仲文并不想过来打扰将军和夫人,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土丘旁,低声叫了一句将军。韶音慌忙从李勖的怀里抽出身来,红着脸躲在披风里不肯抬头。

    “何事”李勖沉声问道。

    “禀将军,鲜卑人一共有三十六个,除一蒙面女人逃跑外,其余人已全部伏诛。”

    李勖皱眉:“没留活口”

    “生擒了七人,全部……服毒自尽了。”丁仲文不敢看他的目光,垂下头继续道:“那四个长生道匪还活着,领头的叫段老三,是个香主。”

    韶音忽然想起谢候,四顾不见他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便站起身来问他,“我阿弟呢”

    “回夫人的话,谢郎君方才已经醒了,但他失血过多,目前还十分虚弱,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伤口会发炎。属下已教人带着他先走一步,回营中医治了。”

    韶音略松了口气,丁仲文又看了李勖一眼,“将军,王郎君他走了。”

    韶音这才发觉,王微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踮脚向着岸边张望,便见他正沿着江畔独行,身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已在昏黄的暮色中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李勖握了握她的手,沉声吩咐道:“拨出一队人,务必将王九郎平安送回建康,此地出现鲜卑人的消息一并禀报给谢太傅。”眸光落在那身穿紫衣的段老三身上,顿了顿,“先将他们押回去,不要声张。”

    他看人习惯性地先看咽喉,犹如一柄寒刃轻轻刮过皮肉,段老三被这一眼刮得差点昏死过去,得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一泡热尿再也憋不住,顺着裤管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丁仲文应诺领命而去,一队人马护送王微之前往建康,另一队则押送天师道徒先行回往京口

    喧嚣渐远,暮色四合,傍晚的江滨只剩下了韶音和李勖二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命令道:“李勖,带我回家。”

    “好,”李勖亲了亲她的额头,“咱们回家。”

    大宛马载着谢氏女郎和北府武将信步行在永安元年九月初八日的黄昏之中他们一侧是被落日余晖染得金红耀眼的万里江流,一侧是苍莽延绵生息不绝的群山沃野,江南的秋色就这样半是瑟瑟、半是丰熟地降临在人间。

    他们谁都不舍得快走,狼烟四起的年月,这样静谧的良辰已经可遇而不可求。

    上次从建康方向开往京口是因为北府迎亲、谢氏嫁女,这次却不同,这次的行进没有长长的迎送队伍,没有吹拉弹唱的鼓乐仪仗,也没有士庶混杂、文武杂陈的泱泱宾客,此刻的天地间只有远树归鸿、烟村渡口而他们一个是李勖,一个是谢韶音,同许多情意相许的普通男女一样,他们在这风云将起的多事之秋里紧紧依偎,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得韶音额头发烫,迷迷糊糊地在李勖怀抱中睡去。汗血宝马奋起四蹄,在夜色中跑成一道飒沓的流星。

    韶音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挂熟悉的红枣桂圆子孙福串,人已经躺在了后院熟悉的双人木榻之上。

    这木榻多灾多难,先是被人生生地安了一座半人高的屏风,后又被人粗暴地将屏风拆了去,如果仔细感受,隔着厚厚的褥子仍能摸到下面那条清晰的斫痕。

    帐中天色暧昧,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韶音懒懒地抻了个腰,高烧刚退,身子还发虚,赖着不愿意起身。

    门扉轻启,熟悉的脚步声自净房里传出,向着床边一步步靠近。

    韶音赶紧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之际,只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了额头之上,接着是一块清凉的巾帕。

    那人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又翻了个身,似乎正撑着头望过来。

    悄悄将眼睛撬开一条缝隙,他果然是在看她。

    “我醒啦!”韶音再也装不下去,翘着嘴笑出声来,将额头上的帕子丢给他,“不要这个,湿湿的好难受。”

    李勖守了她一个昼夜,终于等到人醒,不由也舒出一口气,笑道:“头还疼么”

    韶音摇摇头,他又问,“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牛乳粥好么”

    “今天是初九么”

    “你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初十日的凌晨了。”

    “初十我还想给你过生辰呢!”韶音懊恼极了,不禁埋怨起他来,“你怎么不叫我!”

    李勖一怔过后,眉目蓦地绽开,靥上那道箭痕一深,柔声安慰道:“没事,明年再过也是一样的。”

    “你别走。”韶音忽然牵住他的衣角,“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不是饿了么”

    “我把生辰礼都备好了,还没送给你呢。”

    李勖重新坐回床榻,抚着她光洁的面庞,“阿纨给我备了什么礼”

    家人日日挂在嘴边的小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全然是另外一种味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是将她整个人噙着细细咂摸。她的郎君有万夫莫敌之勇,在她面前却柔情似水。

    韶音的双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拉上被子将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声音娇得犹如空谷新莺,“你躺下我就告诉你。”

    第58章 第58章

    他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却总是不得要领。人是已经躺在了身边,她要他抱,他果然就抱了,可却是将她和外面蒙着的那一层厚厚的被子整个儿地抱在了怀里。

    “不是这样抱!”韶音又羞又气,仍蒙着脸缩在里面。

    “那是怎么抱”

    “你——”

    韶音奋力地探出头来刚想要说你怎么这么笨,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正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目光真个是令人羞愤欲死,可这貌忠实奸的莽夫在黎明降临之前的天光里竟是格外英俊,剑眉星目昂扬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男子气概,靥上那个小小的笑涡更令她心旌摇荡。于是韶音顾不得羞怯,凑上去吻了他。

    李勖怔然。

    轻柔的嘴唇落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出征时落下的箭疤上,似是骀荡的春风隔着十年的光阴吹拂而来柔和地抚慰了当年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惶然少年。

    那年的战事发生在寿阳城外一片荒烟蔓草的残垣断壁之间,日落时分,鲜卑人的羽箭从城墙上飞射而来蝗虫一般遮天盖地

    赵勇一声令下,便有无数条血肉之躯组成人肉盾牌,向前艰难地推进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补上,鲜血流成河,蜿蜒在深秋皲裂的土地上,血腥气引来了食腐的秃鹫,成群结队地在远处观望,只待着人类的厮杀落幕后尽快享用它们的晚膳。黑色的乌鸦在上空盘悬不去,发出嘎嘎的怪叫。

    那只羽箭破空而来穿透面颊的一瞬间,李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先前的惊骇和畏惧尽数褪去,余留的只有无尽怅然。

    他在那一瞬间遥望泗水之滨,看见江滨大片的芦苇荡在无限夕阳下柔柔招摇。真美,十六岁的少年郎在那一刻感叹生死,觉得这一生草草结束实在遗憾。

    似乎有风从那边吹来温柔地拂上了他的面颊。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怒喝一声,一把拔出面上的箭,以死而复生的悍勇踏过尸山血海,将云梯搭了寿阳城楼外,爬上去,一刀砍了鲜卑人绣着金蛇图腾的号旗。

    群胡大乱,北府军乘势破城,攻占寿阳。

    那一战,他从最底层的小卒升为统领一百二十人的队主。

    ……

    原来当时果然是有风,不过是从十年后的今日吹拂而来

    韶音怜惜地亲过那疤痕,又用柔软的小手抚上了他刚毅的脸庞,嘴唇一点点移动,浅吻他隆起的眉宇,挺拔的鼻梁,生出了一层胡茬的下颏,最后落在他颈间命脉之处。

    小蛇打着圈儿,带来酥润的湿意,李勖被她这样稚拙的撩拨弄得情不自已,浑身上下都勃然绷紧了,不得不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低语:“再等等,你才刚好”

    她像一条狡猾的小泥鳅,很快便溜出了他的掌控,将柔软的锦被一扬,也蒙住了他的头,身上清甜的幽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周身的毛孔,令他欲罢不能。

    “这生辰礼,你要不要”

    她很快技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会搂住他的脖子不放,同时颐指气使地向他发号施令。

    她不知道自己的红唇犹如荒烟蔓草中招展的旗帜,只消一挥,李将军和他的千军万马都甘愿为她浩荡赴死。

    李勖蓦地吻住这只微微撅起的小口,撬开她,长驱直人。他受不得了,如何不想要,早就想要,三个月里每个血气涌动夜不安枕的晚上都想要。

    韶音很快便开始感到害怕。

    黑夜渐渐渡向黎明,床帐内的天色起不到任何掩饰的作用,他额上跳动的青筋,鼻尖细密汗珠,胸膛上充血的肌肉和腰间一条可怖如巨蟒的伤疤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后悔教他怎么解开如意节,可是他已经学会了,他将她得一干二净,看她的目光充斥着浓重的情谷欠。

    捂他的眼,他不让,想要再度拉起被子,被子已经教他扔到不知何处去了。

    韶音只得阖上眼帘,捂住自己滚烫的脸,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他俯身在青玉玦静卧之处,用全部的耐心一寸寸地感受他的生辰礼。没了布料的阻隔,韶音的肌肤在空气中起了细密的战粟,他一处都不放过战粟很快蔓延至全身,她也受不得了。

    “李勖”,害怕的时候,愉悦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时候,她都会无意识地反复呼唤他的名字,“李勖,李勖。”

    “阿纨”,李勖抬起头,喑哑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喷洒在她耳畔,“会有些疼。”

    ……

    韶音重重地咬住唇,他骗人,不是有些疼,是极疼。

    他让她想起了祖父珍藏的典籍中记载的那柄龙雀大环。

    相传当年曹孟德便是挎着这把宝刀北征乌桓,此背刃有龙雀环,兼金镂作一虬结狰狞的巨龙,龙头昂扬,筋骨必现,长三尺九寸,米且长骇人,铭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社稷丘墟,如今这刀在长安,在氐人建立的大秦国都。

    ……

    敌军怯战,直到天光大亮,龙雀大环仍不能克敌掠地

    然而兵马粮草已齐备于城下,焉有无功而返之理!李勖被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却又畏葸不敢正面交锋的娇弱敌军折腾得汗如雨下,一忍再忍,终于在正午时分下令攻城。

    “你这莽夫!”

    他尽人的那一刻,韶音哭着骂他,泪水顺着两腮蜿蜒而下,打湿了青玉玦。他使出了缓兵之计,一面安抚招降,许诺绝不伤害城中百姓,一面我行我素,大逞其威,直将娇弱的敌军打得丢盔弃甲,一塌糊涂。

    敌军早就缴械,可李将军憋了多年的仇恨一朝得雪,迟迟不愿收兵,依旧恋战不休。

    敌军被他打得哀哀切切,不住地唤他,“李勖!李勖!”他咬着牙逼她签订城下之盟,“叫我郎君。”

    敌军羞于启齿,抵死不从,他只好俯就,将耳凑到她唇畔。

    低低的一声“郎君”婉转千回,心河掀起狂澜,排山倒海,大水漫灌。

    拔营,凯旋,鸣金收兵,此战大捷!

    ……

    傍晚的光线柔和地漫入帐内,将李勖起伏的胸膛映成了麦色,汗珠顺着肌肉的地势流淌到被褥之上,被褥早就已经湿透了。

    他闭着眼睛,仍在回味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极致的欢愉,犹如沙场上第一次手刃了一条性命,那感觉震撼灵魂,永生难忘。

    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传来时,他才发觉她已经瑟缩到被子里,一边哭泣一边小声地骂他。

    “莽夫!恶贼!匪徒!……”

    捞她入怀,光滑的触感依旧惊心动魄。

    军营中的汉子凑到一处什么荤话都说他虽不喜,可听了十年总也听出了门道。她白璧无瑕,不生纤毫,自是万里挑一,世间难得他一看到就把持不住了,方才……的确是有些孟浪。

    “你欺负我!”

    韶音一口咬在他肩头,却又舍不得真的用力。

    李勖很快便被这样不轻不重的啃咬激起了战意,可敌军初次作战,已哭得梨花带雨,他不敢再追穷寇,只得赶紧给她盖好了被子,又连带着被子将人搂入怀中。

    “对不起,是我不好”

    ……

    “我服侍你沐浴可好”

    “不要,”她眼睛半张半阖,两颊粉光莹润,“我好累。”

    李勖的心里升腾起无限柔情,“那睡一会儿吧!”她费力地撩起眼皮瞪过来“人家都要饿死了!”

    “哦……那要喝一碗牛乳粥么”

    “我要吃肉!”

    韶音很想坐起来锤打他,可一动便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双腿之见……于是只能躺着与他皱鼻子,“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炙豚。”

    李勖轻笑捏她的鼻子,“好”差点忘了他的小姑娘是个极爱吃肉的。

    韶音看着他起身,下地强壮的臂膀,厚实的胸膛,块垒分明的腹肌和两条有力而笔直的长腿曝露在天光里,还有那个欺负人的硕物,被她的目光触及,似乎又在跃跃欲试……他整个人神采奕奕,那眉眼简直是兴致勃勃……想起从昨日凌晨起到此刻的一幕幕,韶音不禁又觉得脸热,索性翻了身,不去看他。

    李勖去净房冲了身体,回来用巾帕为韶音简单擦洗,之后便去了灶下,不一会儿便端回来一豆炙肉和两碗米饭,那肉一半是蜜渍的豚肉,一半是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烧鹅,都是韶音爱吃的。

    溯江而去的官兵救下了不少人,余下罹难者已打捞了尸身,教人妥善安葬,有家人尚在的也已经教人送去了抚恤的银钱。

    怕韶音伤心,李勖略过了这节,只告诉她阿筠阿雀安然无恙。

    厨下回来便备了她爱吃的菜,这炙肉也一直都温着。

    韶音净了手,靠在李勖怀里吃了许多,漱口后重新躺回去,餍足的倦意很快袭来人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李勖轻轻亲了亲她的粉腮,利落地穿上外衣,扣好腰间的虎头革带,蹬上赤色马皮战靴,戴上漆纱笼冠,满面春风地出了门,策马向着大营而去。

    第59章 第59章

    “苇茎汤出千金方,桃仁薏苡冬瓜仁,肺痈痰热兼瘀血,化浊排脓病自宁。清胃散用升麻连,当归生地牡丹全,或加……或加……”

    暮色斜斜,江畔幽静的篱笆院落萦着一股芬芳的草药香气,结果的季节,墙角几丛低矮的长寿花和小野菊才刚吐蕊,浅粉鹅黄相织,颇有些春日迟迟的气息。

    眉心生了一颗红痣的女子就席地靠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医书,伴着这些迟开的小野花蹙眉低声背诵方剂歌诀。

    她对医理一窍不通,字也识得不多,半途学医堪比登天。温嫂教她不用着急理解文字的含义,先熟读成诵、背下来再说。她学得很慢,诵读也如瞎子赶路般磕磕绊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窥得入门津梁。

    好在她是个性子安娴的姑娘,接连经了几场大难,旁的本事没学会倒是修来了满心的平和。儿时歆羡世家大族的女郎,羡慕她们腹有诗书、谈吐高雅,无数次暗暗自伤,觉得这一生注定零落成泥了,哪想到渡尽劫波后竟也有这样安宁的时日

    每每急躁之时,这么一想便觉得无比满足和庆幸,初学的这点挫折都不值一提了。

    “胃散用升麻连,当归生地牡丹全”,上官风低低地吟诵这些字,虽不懂它们的含义,却觉得单是吟诵就已经口齿生香,仿佛离那个自幼便心向往之的斯文境界又进了一步。

    “或加……或加什么来着”

    她已背到了清热篇,到这首清胃散方歌总是顿住,不想立即翻看,便皱着眉苦思。

    “或加石膏清胃热,口疮吐衄与牙宣!”

    忽然,一道清朗的嗓音自屋里传出,吓了她一跳。赶紧起身,透过打开的四方窗扇,只见榻上那面如冠玉的郎君不知何时醒的,正支颐侧卧,眉舒目展地望着她像是一卷春柳丽日的横轴。

    “我说怎么睡梦中不得安闲,耳边似有鸟鸣喈喈,原是有人在背诵方剂歌诀。”

    谢候醒了有一会儿,睁眼便见到她靠在轩窗外的凭几上温书,松挽的长发从另一侧垂落,发丝被夕阳镌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眉心那颗红痣在光雾中若隐若现。她背诵得很慢,但神情专注,时而嘴角含笑,时而蹙眉沉思。

    谢候看着她便觉得心中安宁恬适,似乎一切喧哗躁进都被她身上这层淡淡的光晕阻隔在外了一般,一时不忍打搅,便静静地注视。

    直到这句“或加石膏清胃热,口疮吐衄与牙宣”反复了第四遍还是背不出时,他方忍不住出言提示。

    “莫要起来!”这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快步走进来,“师父交待了,教谢郎君醒转后莫要急着起身,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得要再过一夜才行!”

    她不复方才那般娴静,语气颇为急切,神情也有些踧踖,手伸过来又放下一副想扶又不敢扶的模样,声音也低了下去,“谢郎君快躺好罢!”

    谢候老老实实地躺下去,又叫住她“你干什么去”

    “郎君还有一遍药没吃。”

    “不急,”谢候打量她一身粗麻衣布裤褶,“你怎么在这”

    他记得自己是被快马加急送到了温府医治,却不记得当时有她在场。

    上官风垂了首,“蒙将军和夫人看顾,我阿弟已经痊愈,无须再卧床。夫人归宁,带走了阖府下人我一个女子不宜再留在府中将军便将我送到此处。幸得师父不弃,愿意收我为徒。”她抿了抿唇,又露出赧然之色,“才几日功夫,还什么都没学会教谢郎君见笑了。”

    谢候恍然,原来她是随温嫂做了医女,怪不得一口一个师父,这于她而言倒也是一番机缘,只不知她能否吃得了那般苦头。

    “温家阿嫂可不是一般的医女,听闻她战时一直都是随军的,一个妇道人家随着大军辗转南北,可是不容易。”

    上官风理会得他话里的意思,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之后柔声道:“我只盼着别辜负师父的期望,早日学得她的几分皮毛,也好为她分忧,李将军、李夫人和谢郎君于我姐弟有再造之恩,我们无以为报,若能略尽一份绵力,也算是报得万一了。”

    谢候摆摆手,“沙场可不是寻常玩耍的地方,你不怕受苦么”

    上官风笑着摇摇头,语气依旧温柔,却流露出蒲草一般的坚韧之意,“习得一技之长,寻得前行之路,这怎么能是苦呢,这是我的福分。”

    “寻得前行之路……”

    谢候琢磨她这话,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拍着床板赞道:“好!这话说得好!想不到你竟然有如此豪情壮志!”

    动作间不慎牵连伤口,下一刻便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抽气。

    上官风赶紧查看他的伤口,见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位谢郎君与一般门阀士族的子弟不同,非但没有骄矜之气,反倒是平易近人得很,甚是可爱。

    “谢郎君金玉之质,也有投笔从戎、报效家国之心,妾身蒲柳,安能自惜”

    谢候为了从军可谓是几次三番碰壁,每次灰头土脸之际都能被她撞见此刻听她这般柔声细语说来,不由有些脸热,羊脂玉似的白面皮沁出一层薄红来,忽然朝着上官风露出个傻气的笑容。

    “你真这么想么”

    上官风认真点头。

    谢候顿时开怀,兴致勃勃地与她讲起了江上遭遇,话里自然添油加醋,大是渲染了一番自己的勇武。

    上官风听得入了神,到惊心动魄处不时发出轻微的讶声,谢候得意,愈发说得眉飞色舞。

    “当时那贼子怒目环睁,穷形恶相,提着把丈八大刀就朝着我头上砍了过来,我浑身一凛,当即怒喝一声,拔出巨光迎上,三招过后,直将那贼子逼得连连后退……”

    ……

    李勖走到门外,恰将小舅这番自吹自擂听个一清二楚,不由哑然失笑。

    直到屋内的天光被尽数遮挡,谢候这才发觉有人到来,来人身材高大,比门框还要高上一些,须得略略低头方能进屋。他愣了愣,立刻叫了一声“姐夫”,撑着身子便要起来。

    李勖摆手示意他躺着,温言道:“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答说没什么,好得差不多了,李勖点点头,又问上官风他的伤情恢复得如何。

    谢候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个姐夫出身寒微,官职也不高远远比不得谢家一众潢潢贵胄,可不知为何,谢候总觉得他周身有股威仪甚重,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沉稳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在他跟前总觉得有些紧张。

    思及方才那番玄言,不免又有些尴尬。等到上官风退出屋去,方才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求姐夫莫要与她戳穿我。”

    李勖笑着摇头,“你阿姐已经与我说了,逢春勇毅过人此行能够化险为夷,全赖逢春舍命相护。”说着竟朝谢候抱拳,十分郑重道:“姐夫多谢你!”

    “我……”谢候一下子涨红了脸,“那都是我该做的,若不是姐夫及时搭救,只怕有一百个谢候也不顶用。”

    李勖眉心微跳,此行凶险异常,几乎步步刀兵,她们姐弟二人能扛过来实在是万幸,他终究是去晚了。

    抿唇没做声,半晌沉声道:“好好养伤,伤好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姐夫!”

    谢候激动得一下子坐起身来,连疼痛也顾不得了,双眼放着亮:“你、你答应了”

    李勖露出一丝微笑,“只不知从卒子做起可委屈了你”

    谢候听出这话里的严肃之意,直将头摇得发晕,“三郎是姐夫亲弟,亦不过是小卒而已,谢候安敢乱了军纪教姐夫为难姐夫放心,谢候自甘为卒,便是要靠着实打实的战绩为自己挣功名绝不会给姐夫拖后腿!”

    李勖含笑颔首,拍拍他的肩膀,嘱他按时服药,安心养伤,转身离去不提。

    夜风紧,营房内灯烛高烧,火焰抖动不休,地上一片缭乱焰影。温衡握着一卷《六韬》候在书房门外的横案前,显是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人来便起身相迎,近前拱手笑道:“恭喜将军!”

    年轻将军的一丝赧意隐在暗影里,眼角眉梢的素霓意气被烛火映得通亮。温衡大笑,伸手道了句“将军请”,二人相携入内。

    不出所料,长生道匪的确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他们打扮成过路客商,顺着沪渎口开进长江,兵分两路,一路从京口西下建康,沿途打探各地驻军屯粮和船只数目,另一路自破冈渎东入三吴,秘密联络会稽、吴郡等地的信众,只待荆扬启衅便扬帆南下来个里应外合,趁机夺回浙东。

    那四个长生道供出了同伙的落脚处,乃是在建康北侧的罗落桥,共有三十来人已教卢锋带着人一网打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了京口,活下来的还剩一十四人

    “匪众不灭,迟早有挥师北上的一日趁着朝廷内乱起事倒也不足为奇,只不知将军为何秘不语人”

    温衡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知是否与李勖想的一样。

    李勖指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个“乱”字,“孙波多疑少决,虽派了探子,却未必肯挥师而来。我不忍见他辛苦筹划落空,愿祝他一臂之力。”

    温衡凝着这个“乱”字若有所思,忽听窗外有哨棍呼啸之声,见李勖凝目而望,顿时笑道:“这小子一日三回来此炫示,苦等将军两日不至,这下终于教他逮着了机会!”

    第60章 第60章

    上官云入营没几日便从祖坤那学会了一套棍法急不可耐地想打给李勖看。

    他错过了长身体的最佳时机,个头大约是不会再长了,在李府将养了快三个月,日日吃得饱睡得香,流水似的补品落到肚子里,放横了长到胳膊腿上,整个人眼见地壮了一圈。

    他饭量极大,一顿足抵得上两个成年男子个头虽矮,那腿却稳稳当当抓着地,十分有力量,军中汉子为此都戏称他为小矮马。

    见日思夜盼的高大将军终于走出营门,似乎正朝着这边望过来,上官云愈发将手中的哨棍舞得虎虎生风。

    温衡走在李勖身侧,淡笑道“长生道匪大多出自会稽郡和吴郡,这回来的香主段老三便是句章县人氏。”

    李勖了然,阔步上前。

    上官云欲停下行礼,被他止住,转而指着自己的胸膛道“来。”

    上官云一怔,不敢出棍,见他面露微笑,知道这是要点拨自己的意思,当下便心中一喜,道了声“上官云得罪了”,向后轻巧地跃出一步,不急着出招,而是眼风先扫,接着提棍朝着他面门虚晃一枪,落下后却迅疾地往侧旁一闪,劲风直奔他后腰而来。

    李勖双手负后,只稍稍一闪便躲过了他的凌厉攻势,露出赞许之色。

    他那脚下的步伐也不知是怎么走的,不疾不徐,瞧不出什么章法偏偏能刚好躲过上官云的棍,饶是上官云将膀子抡得酸胀,依旧分毫沾不得他的身。

    如此不到一刻的功夫,上官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眼前高大的将军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只是闲庭信步。

    忽然,只见他抽出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把攥握住哨棍的一头,只向前轻轻一挫,“咔嚓一声”,上官云顿觉手臂酸麻,连连后退几步,哨棍脱手,裂成两截。

    李勖勾脚,将半截哨棍踢起,重回扔回他手中。

    人绕到他身后,握住他一只胳膊,忽然向前一掼,沉声道“出势要迅疾而留有余力”,向回一带,“如此方能回势不滞”,说着马皮靴横移,踢动上官云的脚,“欲前则后,欲后则前,声东击西,步伐不乱”。

    之后又拎着另半截哨棍演示了一遍,之后道一声:“再来。”

    上官云极聪明,这会儿功夫已领会得其中妙处,依照他方才所言,果然比刚才好了许多。待恋恋不舍地收了势头,整个人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夜风吹得额发凌乱,单薄的布袍下似仍有热气鼓动。

    温衡抚须趋前,笑道“能得到将军的指点可是一桩幸事,还不快谢过”

    上官云这才反应过来,扔下哨棍纳头便拜,“多谢将军!”

    “不必如此。”李勖的手臂将他稳稳托起,垂目而视,“可会骑马”

    上官云心中似有一面战鼓,砰砰地越擂越急,隐隐觉着自己的机会要来了,明明不会骑马,却还是硬着头皮响亮地答道“会!”

    李勖吩咐左右备马,思及他腿短,又教人为他升镫。上官云后退几步助跑,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劲头,竟真的搬着马脖子跳上了马背。

    之后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勉力维持着镇静。

    卢锋见状大笑,朝他抛了句荤话:“小矮马!这大乌骓又不是你的郎君,你夹他那么紧作甚!”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头前呼啸而去。上官云随着他在校场兜了两圈,再回到军府前已经能稳稳地跨鞍持缰。

    李勖嘴角微勾,跃上汗血宝马,喝了句“随我来”,策马朝着辕门而去。

    上官云浑身发热,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俯下身,双腿一夹马腹,清亮地吆喝了一声“驾”,从后跟上。

    打马出城,一路夜风呼啸,眼前便是雄峙江畔的北固山。李勖缓了缰绳,横马在山脚下,静静地等着身后的少年

    上官云已在马背上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半晌才追上前来,犹自不能说话。

    李勖笑道“不错。”

    他喘息稍停便翻下马来,双膝跪地,伏于大宛马之前。

    “将军救我姐弟性命,于我有再造之恩,堪比再生父母!上官云不才愿一生追随将军左右,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马背上的将军静静地看着他似已与身后的巍巍高山融为一体。

    “眼下确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办。”

    ……

    上官云随着一行兵勇登上山顶,来到甘露庵外。

    此处已有一队具装武士把守,月色下铁甲泛寒,长矛上的红缨在山风中猎猎而动。

    段老三一众长生道匪徒被秘密囚禁于此。

    沉重的木门吱吱悠悠地从外打,幽蓝的天光中现出一个矮小而粗壮的身影。

    庵堂中的群匪齐齐噤声,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汗毛一时根根而立。

    他们自从被北府兵带回京口,便蒙了头、塞了嘴,直接给送到了此处。通过声音和光线判断,他们已经猜到此地为北固山。除了第一晚来了个口吃的军候过来审讯他们之外,这两日始终不见人来,只是饭饱水足地供着他们

    他们猜不透李勖意欲何为,心中愈发惶恐不安。尤其是在江上劫持王家楼船那四个人,早知北府李勖的威名,当日又亲眼见到他纵马驰入箭雨怒斩群胡的英姿,对此人更是畏服不已。一想到他们险些就将他的新婚夫人辱杀,便觉得两股战战,脖子上似乎有凉飕飕的风刮过,直觉他留着他们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是要慢慢地将他们给折磨死,不肯给他们一个痛快。

    众匪如临大敌,齐齐看向门口。

    直到火光渐渐将来人的脸庞照亮,段老三忽然失声道“阿云!怎么是你”

    上官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句章县不知有多少个段老三,万一不是他的邻人,可就教李将军失望了。抬眼向他身后望去,竟然有四五个都是脸熟的同乡,心中的一块石头便彻底落了地。

    “段三叔,吴大舅,吴二舅,柳三兄!你们莫怕,李将军派我前来,正是要与诸位传个话。”

    段老三一听,顿时目露疑惑之色,看着他的神情也带上了戒备,“你如何来到此处”

    上官云并不隐瞒,将姐弟二人如何流亡至此,又如何落入赵化吉之手、如何被李勖所救的前因后果详叙一遍,只略去了李夫人这一节。

    之后道“李将军当世之英雄,可惜屈居于赵勇之下,赵勇鼠目寸光,若非他横加阻拦,凭借李将军的本事,只怕咱们教中兄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上官云今日也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诸位叔伯了!”

    他说着走到人群中,往落满灰尘的神龛前一坐,凛然道“朝廷昏聩,用人不当,他早有另择明主之意。眼下荆扬开战在即,他欲借此机会与咱们教中的英雄好汉联手,一道成就一番事业。诸位若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往后自然有你们的好处,咱们孙教主得了李将军则如虎添翼,他老人家必定甚慰。”

    段老三本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哪知道事情峰回路转,竟然来了个柳暗花明,一时不太敢相信,于是迟疑道“阿云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被李勖囚禁于此,实则是因我们在江上劫掠了他夫人的船只。”

    李夫人美貌,落入匪徒之手,自然不止是“劫掠”这么简单。

    段老三虽是禽兽之人,在亲眼看着长大的邻人之子面前却也有几分羞耻之心,言语间为自己遮掩,面上露出一丝愧色,憨笑道“我观李将军待他夫人情意甚厚,只怕是不能消除心头之恨呐!”

    上官云感念李夫人慈悲心肠,对她敬爱有加,此刻洞若观火,自然恼恨异常,只得强压下这股情绪,嗐了声,咧嘴笑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三叔若是这么想就将李将军给看扁了!他与谢氏女成婚不过是为了升迁之利而已,之所以容留我和我阿姐,实在是因他看不惯士族涂炭百姓,早就对我们心存同情。这些年沙场征伐也不过是受朝廷之命而已。你们放心,他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坏了大事。”

    众匪心里松动,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段老三沉吟片刻,心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从就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姑且信他因示意众人低声,转而与上官云道

    “阿云,你既如此说段三叔便信你的话!只不知李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我等区区十数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上官云神秘一笑,“三叔附耳过来。”

    段老三矮身趋前,听后不由面色一松,方才还有几分狐疑,直到听了这安排,心中疑虑尽消,已是尽信了。

    ……

    回时夜色已深,头顶残月如钩,长江之上隐有乱云聚集。

    上官云办好了这桩差事,心情却极为沉重。

    他记忆中的段老三为人热情仗义,是个极为忠厚老实之人,经常帮着邻里挑水送柴,自家也受过他不少恩惠。段老三当年加入长生道也是和上官家一样,并非真心信奉,不过是为了些糊口的米面钱粮而已。

    上官云实在想不通,一个好人如何会变成如今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他冷眼瞧着,只觉得他面相都变了。

    即便是与北府、与士族相互敌对,也不必对一个弱女子动手,更别提对她起了歹意。

    阿姐的遭遇在他心上剖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上官云一想到那些禽兽的暴虐恶行便恨得浑身发抖,他恨极了恃强凌弱,恨极了男子对女子施暴,恨不得将他们凌迟车裂、挫骨扬灰!

    “将军!”上官云狠狠一夹马腹追上前去,“上官云有一事不明,恳请将军为我解惑。”

    前行的男子缓了马,沉默地听他诉说心中疑惑,末了沉声道“人人心中皆有恶念,战争之孽莫过于将恶念无限放大,将人变成了鬼。”

    上官云毕竟年轻,叹了口气发出一句孩子般的感叹:“江左也打、江北也打,胡人汉人打完,便是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为什么要打仗呢,大家都安心过日子多好!”

    李勖无声而笑,抬眸凝视前方乱云激流,神色在夜幕中变得晦暗不明。

    “世道既乱,唯有以战止战。”

    “以战止战……”上官云心神巨震,重复着这句“以战止战”,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他先前只望从戎立功,挣得一个锦绣前程,到时锦帽貂裘、荣归故里,教世人再不敢随意欺侮……此刻却忽然觉得惭愧,觉得这想法太窄了。

    自古乱世出英雄,上官云既已脱得泥淖、死而复生,如何还能再囿于安身立命之思!行走人世一遭,若只为一己之私,如何称得上一句大丈夫!他追随的将军是个气吞万里的大英雄,他至少也得是个小英雄,否则有何面目常伴他左右!

    ……

    多年以后,当小矮马上官云成为绰号“烈马”的名将上官云时,仍清晰地记得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夜晚,记得这句低缓有力的“以战止战”。

    而此刻,他的一生才刚刚拉开序幕。

    斯时夜风紧,远山乱,云水激荡,山河寥廓无言。

    大宛马在前,乌骓紧随其后,雨鬣霜蹄,飙起风尘如电,马蹄踏破秋风,朝着黎明的方向纵入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