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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

    李勖一时语塞,他光顾着高兴,确实没往这处想过。

    现在想来,韶音应是在建康时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孕,却一直隐瞒到了今日,不光瞒住了他,也瞒住了谢家众人。

    谢太傅瞅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缓缓道:“她怕我知道以后,会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你吃了这个威胁,不得不发兵建康。”

    李勖喉咙一哽,益发说不出话来。

    “我将女儿嫁给你,事先对你家中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你心里或许有几分不平,觉得自己对阿纨全心全意,她心里却多了我们这些累赘。”

    “岳父……”

    “不用急着否认”,谢太傅淡淡地打断他,“你若是以为你对她的用心比她对你的多,那你就错了,你的确无牵无挂,可你心里还有权力”

    “权力这种东西很可怕”,谢太傅语气颇为感慨,“你想攫住它的时候,它已经攫住了你。你手里的权力越多,你的心也被它占据得越多。”

    李勖心中一震,抬眼看过去,只见谢太傅面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掌管铨叙多年,阅人无数,此刻对着女婿铁口直断:“你忍心为了权力伤害我的女儿,可我的女儿却因为体谅你而隐瞒了身孕,她宁可自己为难,也舍不得教你为难。你要记住,到什么时候,我儿都对得起你!”

    “……我记住了。”

    良久后,李勖稽首,长拜在地。

    “你记住就好!”谢太傅感喟良多,“我儿痴心如此,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老父养她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没抵过你。唉!我不求你对她也是这般全心全意,只求你心意达成的那一日,心里还能留有她的一点余地,如此,老夫也就可以瞑目了。”

    回程的马车很轻,车厢里空空如也,只有载不满也流不尽的,如水的月光。

    李勖站在轼前,将缰绳放得很松,任由马儿在松林间的土路上悠闲信步。

    早春的寒气已经不那么坚决,水凝不成冰,小花小草争前恐后地啜饮,趁夜色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看着驾车的男子窃窃私语。

    李勖不喜欢温吞的天气冷就该冷得地冻天寒,热就该热得大汗淋漓,就像战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暂时的僵持只是下一次冲锋前的缓冲。

    可是春日偏偏是温吞的。

    温吞孕育生机,萌发万物。

    月色将松林照得亮如白昼,李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轮硕大的满月。

    又是一个十五,天上月映人间事,两下里皆求圆满。

    可人事哪有圆满,或许圆满只是妥协的另一种说法,没有妥协,也就没有圆满。

    李勖去而复返,谢太傅并不惊讶,他已教人备好了酒菜,在求阙楼里摆设开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阔步而入,马皮战靴将阁楼的木梯踏得咚咚直响,衣袖鼓荡间带进来满室的春日尘土气息,眉目间尽是勃发的雄心,跪也跪得笔挺。

    李勖跪在岳父身前,朗声道:“我有图天下之志,欲内革积弊,外平胡寇,光复两都,一扫宇内。然门阀不倒则主威不能独运,皇权不振则朝纲无以肃立,攘外必先安内,有些事,李勖不得不为!可李勖亦有私心,我愿为了这个私心,许谢氏一个例外。若有志向伸张之日,当以王位爵之,荣华世继,百代罔替,请岳父大人助我图成此志!”

    一番话说完,室内就此沉寂下去。

    炉中的香烟已经燃尽,没了烟雾的笼罩,翁婿二人的神情都坦然无遮地收在对方眼底。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几息过后,谢太傅笑着回道,随后下榻将人扶起,“你军务繁忙,难得今夜有暇,咱们翁婿二人正好一叙。”

    李勖要为他筛酒,谢太傅摆手,亲自执壶,为女婿倒了一盏茶。

    谢太傅道:“你方才说的这些都对,并且怎么说、怎么对。士族封略山湖,不遵王宪,不理庶务却累世仕宦,以至百姓积贫,国家积弱。你有一统宇内之心,势必要除积弊、起沉疴,如此才能安心攘外,这些都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衰朽之制何以能在江左行之百年衣冠南渡之初,除了与门阀共治,可还有更好的出路”

    李勖道:“国朝渡江移鼎之时,中原帝室尚未覆灭,始兴帝立国之名不正,因此需靠大族扶持。”

    “这只是其一”,谢太傅含笑摇起了麈尾,“江左这块土地上,大族掌权,与君主共治天下,其实由来已久。早在东汉末年,中原大族为躲避黄巾之乱,就已经陆续携带奴仆部曲迁往江南,成为一方势力而江南本地亦有结而成部的宗族,称为宗部,他们招徕入山避役的山越为部曲,占山圈地,逐渐兴旺。至于东吴年间,各族以孙氏为首,重新划分势力领兵、复客,权柄世袭,这便是今日朱、张、陆、顾等吴姓士族的由来。”

    李勖眉心拧起。

    谢太傅继续道:“对这些吴姓大族,既要羁束,又要争取,因此便更离不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侨姓士族。”

    “岳父所言甚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上无百年不弊之法,怎可陈陈相因。”

    “我不是教你因陈旧法,而是要告诉你,旧法之所以形成必有它的缘故,之所以存续必有它的优胜。的确是此一时彼一时,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因地制宜‘,你脚下这块土地,几百年不曾有变。你若只想着破旧,那么旧的就都是错的,可你若是换个想法,多想想怎么立新,那么旧法之中就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见李勖沉吟不语,谢太傅笑着朝他举盏,“我问你,平定何穆之以后,若领兵北伐,朝中事除了温衡外,你还有几人可用”

    李勖忙与他碰盏,之后却被这个问题问得语塞。

    帐下能征善战者众,通政务刑教者却实在寥寥,部属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若非他三令五申,勒令他们识字,恐怕事到如今还看不懂信札。这么一想,除温衡一人可以托付外,一时竟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谢太傅饮尽一盏酒,语重心长道:“你有攻伐之才,胜过当年何威,更远在何氏小儿之上,我从不担心这个。可是得天下不能只靠攻伐,还得会治理,会用人、会借势。许多人你未必看得惯,可他却对你有用,许多事你想要达成,可必得往后放一放。”

    “存之,你不光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容事之量。人这一生,想做的事总是很多,能做成的却只有很一小部分,你得学会取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社稷安稳,亦是黎民之福。”

    烛短焰长,翁婿二人不觉已谈到深夜。

    谢太傅酒量不浅,一盏接着一盏,此刻也是有些醉了,扶着李勖的手站起身来,边走边道:“不早了,你也莫要再往回赶,就在这里歇上一夜。”

    李勖将他扶进卧房,“阿纨还在家中等我,若是一夜不归,恐她多思。”

    谢太傅打了个哈欠,呵呵一笑,“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明晨也不必来接我,你们小夫妻临别前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说,我这个老朽就不过去招人嫌了。”

    李勖临走之前,谢太傅又将他叫住,拍着他的肩道:“你如今不比从前,须得爱惜自身,战场上善加保重。”

    ……

    李勖回到府中,内院的灯火还亮着,一道纤长的人影映在明纸上,左摇右摆,不知是在比划什么

    李勖眸中绽出一点笑意,放慢了脚步。

    阿筠从廊下迎出来,“郎主可算回来了,小娘子等着您呢。”

    李勖将目光从那道影上移开,“她晚饭用的可还好”

    “只吃了一盏牛乳羹,倒是未再呕吐。”

    “温嫂怎么说”

    “温夫人说,头两个月总是如此,再过几日就好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已经给开了和胃的方子,饭前饮下了,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效果。”

    李勖点点头,低头步入卧房,刚一抬头就被吓出一身冷汗。

    屋里的人嘴巴在上、眼睛在下,正倒着瞅他,“你干什么去了,还知道回来!”

    韶音正在桃笙上摆弄金蛇信,摆弄得来了兴致,人便就势向后一弯,双手撑地,来了个后屈。

    她这样习练惯了,每日里伸展一下筋骨很是舒服,一日不练反倒觉得浑身难受。

    见李勖回来,她赶忙急着起身,不知是哪个关节错了,竟然痛得直叫,“哎呦,我、我起不来了!”

    李勖大惊,“你别动!”赶紧上前托住她的腰,“没事,身上不要用力手慢慢松开,搭到我身上来!”

    韶音听话地揽住他的脖子,忽然灵巧地向上一蹿,一下子蹿到了他的怀里。

    “怕了吧谁教你回的这么晚,也不派人知会一声,我都困死了!”

    李勖僵在原地,脸黑得像是烧过的刁斗。

    灭灯后他直挺挺地躺在外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韶音自知理亏,左右打了个滚,一不小心就滚到了他怀里,脑袋垫在胸膛上。

    “还生气呢你怎么这么小气!温嫂都说了,不宜久卧不动,须得勤走动些这样才对我和孩儿都好!”

    “那也不能这么动!”

    “你放心吧,我练了十几年的功,心里有数。”

    韶音抚上他紧绷绷的小腹,“李将军也耍了许多年的刀枪,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这里忽然多了个枣核大的小东西,可会耽误你纵马驱驰”

    “你怎么这么能胡说!”李勖气得发笑,捏着她脸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韶音偷偷吐了吐舌头,“阿父都和你说什么了,怎么会这么久”

    “他老人家知道咱们有了孩儿,很是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还说等到孩儿生出来了,一定不能教你带,否则什么样的好孩子都会被你给带坏了!”

    “……”

    夜色渐深,虫鸣透纱,帐内不凉不热,温度宜人。

    韶音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偷偷勾了勾唇。

    他方才的答话一定不是真的,他与阿父一定是还说了些别的什么韶音可以断定。

    她如今已是极了解他,他若是用心说话,那便常常会词不达意,若是忽然流畅自然甚至谈笑风生了,那便是已经在脑袋里仔细琢磨过,只等着人过问了。

    韶音懒得戳穿他,不论他与阿父说了什么她心里都有个底:事到如今,这两人总归是会看在她的三分薄面上,别别扭扭地维持和睦就是了。

    她也不求这二人能父慈子孝,只要老狐狸别耍阴招,长身贼别将事情做绝,那便天下太平,心安无事。

    心安时倦意很快就涌上来,韶音慢慢阖上双目。

    过了一会儿,颈下那只手臂开始一寸一寸往外抽。

    “你别动。”

    韶音还没睡着。

    那手臂默了默,有些委屈道:“这样我睡不着。”

    “从前你怎么能睡着”

    韶音的声音大了些

    李勖忽然贴上来,耸着腰蹭了一下。

    “你……”韶音哑了半天才想出个恰当的说法,“你禽兽!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这样!”

    “……我忍不住。”

    “我怎么就能”

    “……”

    春夜的虫鸣的确恼人,与怀中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处,愈发令人头脑发热,不能自已。

    李勖想了一会儿《尉缭子》,想了一会儿伐何的安排,又想了一会儿广陵和淮北,神魂在西蜀北魏南燕兜了一圈,天终于亮了。

    柔和的晨光落在韶音恬淡的睡颜上,她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来,心满意足地迎接新一天的春光。

    “早呀李二。”

    人睡饱了心情就会变得很好,韶音极自然地将一条腿搭在李二的腰上,像是骑着锦被

    李二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动了一下,将她的腿稍微挪了个地方。

    韶音微觉异样,缓缓掀开被子,勾头瞄去,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还在忍着。

    第102章 第102章

    他不会是忍了大半夜吧

    韶音瞬间倦意全无,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忽然觉得自己昨夜有些不讲道理。

    这人也是,为何这般死心眼,等到自己睡着了,他再将手臂抽出来不就好了

    万一忍坏了……韶音心里想到此处,嘴上便问了出来,“你没事吧”

    “你睡的好么”李勖不答反问,凑得近了些。

    “挺好的。”

    韶音轻轻应着,忽然觉得他这神情有些古怪。

    “唔……”

    她已经缩到了床角,他还是追了过来,逞了一点本事,过了许久才将她放开耳畔低低道:“阿纨现在还忍得住么”

    “……我、我当然忍得住!”韶音羞愤交加,手抵在他胸口处,义正辞严。

    “唔……”

    他再次俯下身,架起柴禾慢慢地烤,火舌一会儿急一会缓,一会像是要将她吃了,一会又像是求着被她吃,韶音觉得自己快要化了,难耐地口婴口宁之声从口齿间隙里溢出。

    “现在呢”他听到便又停下来,手从小衣里抽出来,指腹摩挲上她微张的唇,眉是眉、眼是眼,一脸的严肃正经,就像是在中军大帐里问卒子“你可知错”。

    韶音有些招架不住这人的报复了,只好软语求饶,“你别这样,现在不行!”

    “我知道。”李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韶音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是炸开的石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先是夸奖她掌心那层薄薄的茧子,随后又嫌弃她的小手没有力道。

    他的大手包裹在她的小手之外,将她带得像一只傻乎乎飞转的梭子。

    “我要不行了,你有完没完!”

    太阳已经大亮,帐内的纺织还没有半点要停歇的意思韶音的手腕都要累断了,掌心的茧子也险些被磨破。

    一抬眼,这人正面红耳赤地看着她,色谷欠熏天,又可怜巴巴。

    “你……”

    她眼里刚流露出一点心疼,他立即出手,将她了个干干净净。

    韶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整个趴伏在了他身上。

    他一面亲她,一面抱着她蹭。

    “阿纨,你亲亲我。”

    “……你、你不要脸……”

    “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他求道,在她软下来之后,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就像我亲你那样”,好像是怕她不会。

    韶音俯视他从上到下。

    他生了一架比寻常男子阔大许多的骨骼,难得的比例匀称,宽肩窄腰,双腿健美而修长。肌肉结实而紧致地覆在骨骼上,雕琢精致,走势流畅。日光透过红纱帐照到那些贲张隆起处,色泽光润,像是草原上驰骋的骏马。身上虽是旧伤摞着新伤,可疤痕并没有破坏肌肉的美感,反倒教他看起来更加雄壮。

    这雄壮的男子此刻正双眸水汪汪地求她,两鬓的黑发被薄汗浸得发青,颊上浅晕薄红。

    世上有些事是要经历之后才能深谙其中三昧的,譬如欣赏衣衫底下的男-色。

    他这么横陈在下,实在勾人,韶音也被他勾出了放-荡的念头,很想欺负他

    亲吻在疤痕上啜走,落到腰间那道近乎横贯的狰狞旧伤时他整个人颤了颤。

    龙雀大环本是嵌在青玉珏埋藏的战壕里,这会渐渐滑出来,昂着头,与韶音三目相对。

    李勖说他洗的很干净,韶音嗅了嗅,好像是没说假话。那东西抖擞一下,朝她颔首致意

    韶音看得又些发懵,琢磨这丑东西生成这副模样的道理,到底是男色的升华还是男色的扭曲,还没待想清楚,已经鬼使神差地舔了它一下。

    李勖跟着哼了一声,嗓子里发出的颤音,韶音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是他的口申口今,心里忽然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旖旎,是在上不在下的别样美妙。

    抬头看去,他这会儿已将两道飞扬的浓眉拧在了一处,眼睛闭着,两颊酡红,像是喝醉了酒。

    他轩昂的鼻,转角利落的下颏,和那柄高高翘起的剑形成了三点一线,她又凑上去啵了一下,线一下子起伏成了浪。

    李勖一把将她捞上来,翻身吻住她的唇,良久过后,他舒服地喟叹一声,终于在她的腿上得到了纾解。

    韶音偷看他的侧脸,这人睫毛翕动仍一脸潮-红地回味着,看起来像是谷欠仙谷欠死。

    从净房出来后,两人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太敢看对方的眼睛。

    一想到都是要为人父母的人了,竟然还能在大白日做出这样荒唐的事,二人便愈发羞愧:万一被旁人知道了,往后还有何面目行走于人世

    噫!~

    李勖穿好衣服,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这时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道:“我去营里,亥正以后才能回来,好好……”他刚想说好好吃饭,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赶紧改了口,“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不许操心,也不许胡闹。”

    “知道了。”

    韶音难得没有缠他几句,也答得一本正经。

    李勖嗯了一声,大步往外走,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侍卫已经备好马在前院等着,刚唤了一声“将军”,他便又调头往回走,穿过重重庭院,走过迂回廊道,推开隔扇进得卧房,捧起榻上兀自发呆那人的脸亲了一口,说了句“等我回来”,这才又急匆匆地走了。

    ……

    谢候一大早来到医士营,上官风正在整理伤药。如今整个大营都在紧张地备战,随军医士们也抓紧时间清点物品,补充草药,随时准备随着辎重迁移。

    “阿风。”谢候唤了一声。

    “嗯,你来了。”

    上官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句,继续整理背篓中的瓶罐。

    谢候看见她将一只跌打损伤膏放进去又拿出来,将一块白纱布翻过来掉过去地折叠,忽然上前一步,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还隔着一层纱布,两人都觉得彼此掌心发烫。

    少年郎面红耳赤,眸光里的情意溢于言表。

    “你莫要闹”,上官风先垂了眸,慢慢将手抽了回去,转身又掇来另一只背篓,继续整理。

    谢候脸上的热意渐渐消退,先前准备好的话也被她整理得烟消云散。

    呆呆地看了她一会,他忽然没头没脑道:“你别走,留下来。”

    “不行”,上官风站起身,将帐子顶上悬挂的草药一串串取下来,“师父这把年纪还在随军辗转,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后方。”

    她边说边用小掸子清灰,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好像她是这个大营里最大的忙人,离了她,这场仗就不能打了。

    谢候挡在她身前鼓足了勇气,“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么”

    上官风好像是能预判他的走向,只是稍微转了个身,就将他的围追堵截绕开“留下来做什么”她轻声反问。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如今是禁军的左卫将军了,我可以养着你、护着你,你……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禀明阿父……”

    “我不要谁养着”,上官风柔声打断他微笑道:“逢春,恭喜你升任禁军将军,我为你高兴,可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谢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出帐外的,手脚还麻着,脑中却一直回响着她这句话。

    春风里有泥土的腥气和花草的芬芳,它们一点点将他从麻木里唤醒,谢候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医士营”的号旗,心里做了个决定,拔步便往中军大帐而去。

    忽然辕门方向跑来一队斥候,差点将他撞倒在地。

    这么行色匆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候心里一紧,想跟过去问问怎么回事,中军大帐前的侍卫早过来将他拦在一丈开外,“军情不可外泄,请谢郎君莫要为难我等。”

    第103章 第103章

    燕军犯境的消息打乱了原有的作战部署,中军大帐里议论汹汹。

    祖坤的嗓门最亮,“要我说还是照着原定的计划来,江北三胡之中,当属燕国力最弱,北有魏、西有秦,哪个都够那慕容小子喝上一壶!他这几年趁着我大晋内乱,屡屡派兵骚扰边境,最终也不过是掠夺些人户财宝而已,真教他打过江来,我谅他没那个胆子!”

    褚恭和他的看法差不多,“冯毅在这、这个节骨眼上请求增援,就、就是不想听调,故、故意夸大其词罢了!”

    他说一句话得花旁人两句话的功夫,上官云急得直嘬牙花,边听边替他使劲,好不容易等到他说完了,上官云立刻将话接过来,道:

    “他知道咱们手里有多少人马,算准了咱们没有余力增援他等到这边将何穆之打得差不多了,他再上表说自己已将燕人打退,这么一来,他之前兵败溃走的事不就揭过去了到最后他冯毅非但无过,反倒还立了大功呐!”

    褚恭连吧唧嘴带点头,“对,就、就是这个意思!”

    “小矮马这话说得透彻!”卢锋冲上官云笑笑,转头对李勖道:“主公,末将也以为暂时不必理会他等到收拾完何穆之再腾出手来收拾他不迟!”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兵力不足,若再分散一部分到江北去,万一两头都牵制住了,迟早会被拖垮。是以卢锋这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出言附和,大多都主张将兵力集中起来对付何穆之

    他们分析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李勖心里却另有打算。

    韶音手里那柄金蛇信乃是由何穆之所赠,是当年何威北伐时从燕人手里俘获的皇族之物。江上遇险那日,这金蛇信重新落到了燕人手里,就此消失无踪,可就在前几日,它又经由王微之之手,再次回到了韶音身边。

    王微之是怎么得到金蛇信的个中曲折谁都说不清楚,或许是捡的或许是另有机缘巧合,他有许多借口可找。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能一口断定王氏与胡人暗通款曲,他们到底想干这么,也只能走着瞧。

    不过今日之事倒教李勖一下子看明白了。

    诱胡兵来犯,借以保全冯毅,多么拙劣的模仿,更像是明晃晃的挑衅。

    若是冯毅老实听调,也不是不能容他王氏毕竟是韶音的外家,只要他们不再生事,也可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特别是王微之虽然李勖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可那样一来反倒是惹了韶音的怜惜,还不如教他好好活着

    “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可若是穷寇不识好歹,就要将其一击毙命,以儆效尤。

    诚然,这样做是有些冒险,但与收效相比,这个险很是值得一冒。

    李勖做决定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抚上环首刀。

    温衡见他久不答话,心里忽地一动“广陵与京口之间虽有四十里长江可凭,风波险恶,可若是巧借天时,长江也并非不能渡。稳妥起见,可再留一千人马驻守京口,一旦对岸有变,也可立即做出反应。”

    李勖眸中露出精光,出言纠正他“不,一千不够,至少三千,也不能驻在京口,他既要援兵,咱们就遂了他的心愿,给他援兵!”

    温衡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才有些明白他的意思,随即皱眉琢磨起来。

    偌大一张牛皮舆图铺在大帐正中,自北向南依次划出三道天险:黄河,淮水,长江。

    徐凌的目光已在长江和淮水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几次欲言又止。他是降将,满座之中属他资历最浅,这个时候还轮不到他说话。

    不料李勖突然发问,“霄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军中虽是令出必行,但在此之前,大可畅所欲言。”

    徐凌略微思索了片刻,话仍回的谨慎,“这样一来,上游的排布是不是也要跟着动一动”

    李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徐凌心下稍松,指着历阳道:

    “主公请看,此地乃是秦之古地,东南二十六里有横江渡,正东二十里又有当利口,正是当年孙策跃马长江之处。这只是近处之利,主公再往远看,此地东屏建康,横在京师与江州之间既可阻断何穆之与荆、江二州的联系,若是运筹得法,又可直捣他的老巢,教他退无可退!不唯如此,在此地屯兵亦可接应江北。自历阳发兵,经合肥至寿阳不过一日,再溯淮水至山阳,便可绕过广陵,直插在冯部与燕人中间!这部分人马与京口援兵形成合围之势,就算冯部生变,他也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徐凌这番话,每个字都说到了李勖心里。

    历阳的确是必争之地,当初赵勇投敌,上岸处便选在历阳,李勖与冯毅反正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占领历阳,进而拿下整个豫州。

    只可惜冯毅只有打局部小仗的聪明,却缺了一些大开大阖的韬略,放着现成的豫州不会利用,反倒急着正面迎敌,轻易便丢了历阳,往后只能节节败退。

    李勖不动声色,接着问徐凌:“那么照你看来,夺历阳要多少人马合适,谁适合领兵”

    徐凌正在想这个问题,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地控三方至少要八千人马才施展的开,若主公信得过我,我愿领兵历阳!”

    这话一出,中军大帐里顿时就炸开了锅,众人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上官云头一个反对,“若是人马充足,那还有甚可说京口已经留了两千,再加上派往广陵的三千,这就是五千,若是历阳再分走八千,那么留下来正面迎敌的就只有不到两千!建康城里城外的驻军至少有一万,这样做也太冒险了些!”

    上官云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他最担心的不是正面迎敌的人太少,而是徐凌要的人太多。

    非日久无以见人心,徐凌才来多久,一张口就要八千人马,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就是,不能这么干!何穆之对我们早有防备,石头城、白石垒,还有秦淮河口那几处要地都已经守得严严实实,正面这场交锋可不好打!”

    祖坤得了上官云的眼色,也大声嚷嚷起来,“老褚,大卢小卢,我说的对不对”他不唯自己嚷嚷,还要找人结盟。

    褚恭立刻结结巴巴地帮腔,卢镝则溜着话缝为他打掩护。

    卢锋看了徐凌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舆图上,皱着眉没吱声。

    何穆之当初多大的声势,都以为他打建康会如摧枯拉朽,哪知道他竟然会与冯毅僵持这么久,荆州军的锐气都被挫没了。

    好不容易攻入建康,他不想着赶紧休整军队以备东图,反倒急着入住建康宫改元称帝,据说这两日正忙着亲自撰写自己的起居注,详叙讨冯毅事,自谓雄才大略、算无遗策,将这场打得并不太利索的胜仗大书特书。

    如此看来,荆州何郎其实是个要本事有野心、要韬略有文采的宁馨儿,他从先君南郡公何威身上继承的只是一方大好领土和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将,至于本事,就跟他这次的战绩一样寥寥了。

    虎父生犬子总归是令人唏嘘,其实不光是谯国何氏一茬不如一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这些门阀士族都是青黄不接。

    他们上一代里还有些人物,譬如北伐未竞的何威,重振宗室的会稽王司马弘,还有长生道作乱以前牢牢把持朝政的两个老狐狸,谢太傅和高陵侯。

    只可惜,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平流进取惯了,子孙便一代不如一代。

    放眼望去,何穆之在一代新人里也算是翘楚,难怪之前都说他文武双全呢!

    ……

    卢锋腹诽起来,心思一不小心就飘远了,先不论徐凌这个人可靠与否,他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见地。

    这一仗的困难之处并不在于打败何氏,而是在消灭何氏。

    何氏经营荆江二州多年,子孙虽不肖,部众里有能耐的老将还为数不少,一旦教何穆之逃回去,必定还会再苟延残喘些时日,那便又成了后患,没完没了。

    将主力放在历阳,其次是广陵和京口,这是兼顾全局之策,只是不知这人选会如何安排。

    卢锋想到此处便朝李勖看去,徐凌亦然。

    他其实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个降将,张口就要带八千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李勖这位主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性情,徐凌暂时还没摸透,只能试图从他脸上窥探几分。

    可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偏偏有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甚少有什么平静之外的表情,徐凌看在眼里,心里益发忐忑不安。

    李勖的语气介于质问和考问之间“上官云说的也有道理,若是照你所言,留给建康的就只剩下两千人,你说说,两千人该怎么打”

    众将停止议论都等着听徐凌的回答。

    徐凌身上忽然冒出一层热汗,心里滚油沸水地翻腾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说了心里话:“这么打的确冒险,所以依末将看,若想后方无忧,非得……非得主公亲自将兵不可。”

    说完便不敢再看李勖。

    他自己要领着主力纵横捭阖、大杀四方反倒拿主公当前锋用,要他领着最少的人、打最没有调度余地的仗……徐凌悔得肠子发青,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孙波为什么猜忌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不错,你考虑得很周详。”

    他哭丧脸时,李勖却忽然笑了起来。

    徐凌一惊,倏地抬眸看去,人顿时有些发愣:只见上首这位新主公眉舒目展,不仅没有半点愠色,反倒还颇为愉悦。

    李勖指着他笑道:“霄云深得我心,你既有了良策,我便依你的意思,为你做这个先锋!”

    语罢神情一肃,沉声道:“众将听令!”

    帐中诸人应声起立,铠甲声汇合成一道振奋人心的齐鸣。

    徐凌听到这鸣声里也有自己的一份,心里蓦地一热。

    “徐凌,我命你率八千人马夺取历阳,东控广陵、西制江陵,山阳会师之前,人员粮草悉数听你调遣,不必事事报我!”

    “末将得令!”徐凌已热泪盈眶。

    “卢锋,我命你率三千人马支援冯毅,渡江之后相机行事!”

    “诺!”

    ……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帐中除了李勖外还剩温衡和卢锋二人。

    温衡还是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历阳险要,是不是派个参军过去协助徐凌更稳妥些”

    李勖知道他的意思,摆手道:“用人不疑,我信得过他”

    温衡猜到他八成会这么说,见他笃定,也就一笑不语。

    卢锋瞅空赶紧上前来,他留下确是还有不明之处,李勖只教他渡江之后见机行事,却没说怎么个见机行事法,显然是还有后话要说。

    “渡江以后如何,还请主公明示。”

    “冯毅如今虽然已被降职,到底还是个三品将军,你在名义上还要受他节制,你打算如何应对”

    “属下自然没有那么傻,他说他的我阳奉阴违就是了!”卢锋其实也想到了此处。

    李勖摇摇头,“光这样不行,你还得好好看着他若是他有投敌的迹象,你要及时将他的人马接管到手。”

    卢锋心里一动试探着问:“若是他没有投敌之心呢”

    李勖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道:“不妨祝他一臂之力。”

    卢锋心里有了底,临走之前又被他叫住,额外嘱咐了一句:“冯夫人与夫人感情甚笃,好生将她接回来。”

    “……听闻冯夫人刚生产过不久。”

    “是男是女”

    “这个……属下疏忽,未曾留意。”

    卢锋说完,垂着首等候命令。

    李勖沉默。

    春风将帐门吹开一道缝隙,很快驱散了众将留下的热汗味道,草木萌发的馨香和泥土湿润的气息盈于四周,他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韶音平坦的小腹。

    如今他附耳上去,还只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腹鸣,等到这次征战结束,也许孩儿就已经会哭会笑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李勖沉吟,半晌后道:“一道接回来吧。”

    第104章 第104章

    谢候绕着中军大帐一丈开外踱步,磨拉到第一百零四圈时,终于等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众将见了他,纷纷向他道喜,连一贯防他如防色中恶贼的上官云也别别扭扭地走过来说,“恭喜你了!”

    谢候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同喜同喜”,“多谢多谢”,心益发像是泡在了胆汁里,苦得发酸。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门口的侍卫自动散开一条通路,谢候正了正衣冠,迈步进入大帐。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的情形,往里扫了一眼,那方髹漆乌木大案倒是不见了,换成了个卷耳青陶案。

    “这回该是划不动了”,谢候心里面嘀咕,陶案后的男子倒是一脸坦然浑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姐夫,我不想当左卫将军。”谢候开门见山。

    李勖拭刀的手一顿,“为何”

    谢候自然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上官风,他方才在外头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

    “姐夫曾经与我说过,宝剑若不出鞘,迟早还会为他人所掳。”

    谢候拔下巨光,面前照看,神情格外凝重,“谢候若是凭借祖荫,留在后方做一个上不得战场的禁卫将军,那便还是缩在剑鞘里,永远都学不会真本事。我宁愿继续做回我的队主,建一分功、得一分赏,堂堂正正,免得再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李勖被他说得摸了摸鼻子良久无语。

    谢候最怕他沉默,他这人一沉默起来教人猜不透在想什么,不定什么时候就扔出一句惊人之语,将人炸得魂不附体。

    “谢候绝非一时冲动,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所以姐夫千万莫要劝我三思。至于阿父那里,姐夫也无需有什么顾虑,我心意已决,他做不得我的主,我也不怕在战场上负伤,就算是死了也不后悔,大丈夫说到做到,还请姐夫成全!”

    谢候情绪激昂,语调慷慨,生怕他不答应,提前拿话堵他的嘴。

    李勖想了想,起身走下坐榻,到他身前郑重一揖,歉然道:“之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逢春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他方才一直没说话,是在琢磨那句“免得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骂。”

    谢候还从来都没见过他的脑袋顶,这会儿见那方威风凛凛的武弁大冠谦逊地低在眼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转念一想,当日的确是他口不择言,如今这般知错能改,恐怕还是因为阿姐的缘故。

    一想到阿姐,谢候的腰杆就跟着挺直了,他很是大度地一摆手,“欸,算了算了,姐夫言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说着又赶紧趁热打铁,“这么说来,姐夫是答应我了”

    李勖抬起头,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进而又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只怕你阿姐不会答应!这样吧,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是同意了,我自然没有二话。”

    谢候默了半晌,随后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军务又不是家务,姐夫做主就好了吧”

    李勖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回头她若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此间还有许多要事处理,逢春莫要再为难于我。”

    “哦,对了!”李勖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来叮嘱他,“你去便去,莫要与她顶嘴,也莫要多做纠缠,你阿姐如今不比以往,你给我仔细着些!”

    谢候就知道,每次到这里来都会听见几声炸雷,这不就来了

    不过这回炸下来的却是春雷,他被劈得喜上眉梢,后知后觉:怪不得适才大伙都纷纷过来恭喜他,原来他们不是在恭喜他升任左卫将军,而是在恭喜他就要当舅父了!

    我要当舅父了!

    谢候一脚踩空了马镫,差点摔个狗吃屎,终于搬着马脖子翻上了鞍,人还有些发懵,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驾!”

    他使劲一夹马腹,兴高采烈地朝着都督府去了。

    韶音直夸阿弟长进,如今说起话来是愈发教人痛快了。

    他脚步嗵嗵一身热汗地小跑进来,朱唇未启笑先闻,“哈哈哈!阿姐从前最讨厌小孩子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小孩子未知是什么感受——让我看看,咦阿姐你怎看起来反倒更消瘦了”

    阿筠怕他一身汗味再将韶音熏吐了,赶紧递上一块帕子摇头道:“三十九郎不知小娘子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啊怎会如此,郎中怎么说”

    韶音教他低声些,粗声大气的,未免惊动了腹中的孩子回头它被吵醒了,自己又要被它折腾得吃不下饭。

    谢候有些怀疑外甥如今还没长出耳朵,想伸手摸摸,被韶音一巴掌拍开,“今日不当值么既做了卫将军,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职分,可莫要学旁人家那些游闲子弟。”

    “阿姐如今愈发会讲大道理了!”谢候撇撇嘴,抓住这个话头往外抻,“我好不容易升到队主,忽然调我去做什么禁卫将军,我不想去!”

    韶音的两道秀眉高高挑起。

    谢候解下巨光,抚摸着剑身,长叹了一口气“我姐夫曾经说过,宝剑若不出鞘,必然还会为他人所夺,我若是心安理得地缩在后方做个卫将军,那便犹如这把剑,继续缩在剑鞘里……”

    “你该不会是为了上官风吧”

    韶音不客气地打断他,看他那表情——没错了,就是为了上官风。

    谢候涨红了脸,“……我、我的确是受了上官娘子的感召和鼓舞,大丈夫光明磊落,这也没什么好讳言的!”

    “哦,不行。”韶音垂眸呷了一口果矪。

    “……凭什么”

    “就凭你姓谢,你是咱们谢家唯一个掌兵之人,这个禁卫将军你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你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我姐夫已经答应了!”

    谢候发觉阿姐口气坚决,态度武断,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他也只能祭出杀手锏了。

    “是么”韶音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掩唇角,“那你不是多余到我这里走一趟”

    杀手锏一击不中,反倒被人接住,成了回旋镖,嗖地扎进谢候初开的情窦里。

    “总不能你自己开花结果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吧”谢候一时忿忿不平,想到李勖的嘱咐,又软了下去,缠磨道:“求你了阿姐!”

    韶音不为所动,朝他下逐客令,“一会儿雨下大了,你快回吧。”

    谢候这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起落了雨,丝丝缕缕的银线顺着月洞窗飘进来,拂在滚烫的脸上,感觉冰冰凉凉。

    阿雀将帘子撂下大半,回身端来药碗,提醒韶音服药。

    韶音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瞥一眼谢候,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么”

    “你不要去与上官娘子道个别么”

    “没那个必要!”谢候赌起气来,“等到人家回来,八成已经将我给忘了!”

    “那你自己斟酌吧”,韶音起身往门口走,前院传来勒马之声,很来,橐橐的靴声就已经到了廊下。

    “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一件油衣。”

    李勖大步穿过长廊,到檐下被灯火一照,脸上已蒙了一层细雨。

    韶音便忍不住埋怨他,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催促他赶紧去沐浴换洗。

    李勖一笑,握住她忙碌的小手,拦着腰就要将人抱起来,一抬眸看见跟过来的小舅,又将手撂了下去。

    “姐夫回来了”,谢候看见他不免有些心虚。

    李勖笑道:“这就要走那就不多留你了。”

    韶音也道:“趁着雨小,快走吧。”

    谢候看看姐夫,又看看阿姐,忽然涌起满腔悲愤,“好好好!我走,我走!二位留步,不必送了!”

    风灯的光辉照在李勖腰间锃光瓦亮的虎头革带上,光斑晃眯了谢候的眼,他的脚步顿时一滞。

    一块块令人头痛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忽然神奇地拼凑起来,完整地呈现在脑海里:这不就是北固山下枫叶林前那条蛇么!

    李勖笑着问他,“冬郎还有事”

    谢候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紫,他明白阿姐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了,原来如此啊!

    李勖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问韶音,“你说他了”

    韶音道:“莫理他,水已经给你备好了,快去洗洗,一会儿着凉了。”

    ……

    今夜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帐外留了一豆昏灯,伪作未尽的日色。

    韶音依偎在李勖怀里,默默数着他沉稳的心跳,窗外雨打芭蕉声渐渐从沙沙变成了噼里啪啦。

    一道闪电亮过,闷在云层里的雷炸下来,韶音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哆嗦。

    “别怕,我在。”李勖将人搂紧了些,额头上落下一个浅吻。

    “我不怕雷,只是很怕闪电。”怀里的人轻轻道。

    “为何”

    “你不觉得我生的很美么”

    她又用那双明亮的大眼撩着他看,就像是在京口初秋时节那些月色如水的夜里一样。

    李勖心尖颤动,“很美。”

    “是吧,我也觉得,所以我总怕自己是妖变的,万一被闪电照出了原型,你们就该请天师将我捉走了。”

    韶音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在与你说心里话,我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许笑我。”

    李勖的确笑了,她总能教他笑。

    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生的美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与她在一处,大概几辈子也不会厌,只是眼下的辰光只剩了短暂的一夜。

    韶音敏感地察觉到他今夜的吻与平日的不一样,格外缱绻、缠绵,不掺杂丝毫欲念,只是将她噙在唇齿之间温柔地爱怜。

    室外大雨滂沱,将帐内的空气也下得发潮。

    韶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勖便道:“我给你唱歌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

    他的嗓音浑厚低沉,唱起这样情意绵绵的曲子有种别样的动人之处。

    韶音才知道,原来他唱歌很好听。

    她便也忍不住轻声相和,一曲折杨柳,一曲关山月,一曲战城南,一曲长歌行。

    吟唱声渐渐低落下去,换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惊风卷着急雨拍打在窗棂上,间有蕉断竹折之声,檐下风灯早被大雨浇灭,摆荡几个来回,滚落到庭前的花圃里。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缓步来到窗前。湿黑的夜色已被狂风吹成一团乱墨,雨势如涛,似要将江左这片天地席卷。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报!”

    忽然侍卫引着一队斥候踢踏着从大雨中现出身形,李勖回眸看了眼安静的床帐,推门而出。

    飓风突起,屋折瓦断,海水倒灌,长江水位眨眼之间越过白鱼梁,沿岸多地被淹,水师停靠在岸边的战船全部被大浪拍得支离破碎!

    没有战船,辎重便无法渡江,大军若是绕行陆路,必然贻误战机!

    前厅已经聚满了人,正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

    一见李勖进来,议论声骤停,所有人都看向他,急需他给出对策。

    李勖沉声问“建康如何”

    “建康也被淹了,他们的船都停在秦淮河口,估计也和咱们一样!”

    “我们还剩多少船”

    “这个……充其量只能凑出十来艘小舴艋舟。”

    李勖的眉深深拧紧了。

    危机危机,既是危难,又是良机。

    此刻建康必定大乱,若是顺着陆路突袭入城,定能杀何穆之一个措手不及。

    可一旦如此,荆江二州和广陵必然有所防备,等到再造好一批船只渡江,就已经失了先机。

    人算不如天算!

    “你们需要多少船”

    忽然沉闷的大雨里浮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轻柔女声,李勖蓦地回头,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门口如泼的雨帘后亮出,她衣衫尽湿,一头长发也被大雨浇得紧紧贴在脸上,小脸煞白,双眸却出奇地明亮、镇定。

    “你怎么来了”

    李勖急步过去,将披风解下来罩在她身上,正要申斥那两个婢子韶音在披风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我在京口督造了八百艘楼船、一千艘快舟,还没来得及下水,去了一成残次,余下也有一千多,够你用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一时说不话来。

    雨帘又响,温衡急步进来,一时也顾不得礼数,高声道:“主公,咱们还有船!夫人之前在京口造了……”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看到了人。

    众人先是默了半晌,紧接着爆雷鸣般的欢呼:

    “夫人英明!”

    “夫人英明!”

    ……

    韶音已经不再像上次那般害羞了,她知道,等不到明日一早,她的郎君就要再次踏上征程。

    风狂雨骤,大水漫灌,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寻找躲避之处,而他却要只身入险,逆流而行。

    他也是血肉之躯啊。

    李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千言万语,出口后只有两个字,“别哭。”

    “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会有些久。”

    “等我生产时,你会回来陪我么”

    “听府医的话,没事常去看看阿父。”

    他答非所问

    做不到的事,李勖向来不敢许诺。

    韶音忽然气恼得要命,猛地将他推开,转身就走。都这个时候了,他就不能哄她一句么!

    李勖疾步追出去,滂沱大雨还是将他隔在了后头。

    “主公,快上马吧!”

    上官云小心地催促,李勖凝望着如烟的大雨,想走,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动弹不得。

    千军万马肃立在他身后,随他一道无声地等待。

    忽然大雨中有道身影去而复返,她提着裙角,就像是从前每个金辉夕照的傍晚一样,朝着他飞奔而来。

    她扑进他怀抱里,踮起脚吻上他的眉心,低头在他腰间挂了一只五彩囊。

    “走吧,我和孩儿等你平安归来!”

    李勖心里刻下这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催马奔入无边无际的风雨之中。

    第105章 第105章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后院变成了一小片池塘,里头飘着断折的花茎,挑帘的竹竿,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几盏早就熄灭的风灯在水面上翻了几滚,接二连三撞到花圃中间的老梅树桩上。

    韶音站在月洞窗前静静地看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干了,小娘子再回去躺一会。”阿筠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又委婉地劝了一句,“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万事都没有身子要紧。郎主身经百战,这一次也必然能够大获全胜,等到他凯旋之日您可要稳稳妥妥地为他庆功呢。”

    “现在有二更了吧”

    阿筠看了一眼漏壶中的浮箭,“已经三更了,这雨下的,连更鼓声也盖住了。”

    韶音紧了紧外衣,“叫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春在堂。”

    大水来势汹汹,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民户受灾,除了会稽以外,临海、吴郡和永嘉三地都是沿海州郡,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浙东是整个大晋的粮仓,李勖在外征战,后方绝不能乱。

    韶音想要紧急召集各郡文武,思及此事事关重大自己毕竟缺乏经验,便又改了主意,想着先去一趟春在堂,与阿父商议后再行事更稳妥些。

    两个婢子都被她吓了一跳,“那怎么行!现在水还没下去,正是危险的时候,您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如何与郎主交待!”阿雀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人已经一股风似地将门窗都关紧了,回头倚靠在隔扇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韶音顺着哪道缝飞出去。

    阿筠和她一道半扶半推地将韶音按回榻上,阿筠道“小娘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两个去做就是了,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的!”

    韶音有些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也不行!等到天亮再说!”

    俩婢子异口同声,其利断金。

    韶音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重新躺回去,阖上眼小憩了一会,终于等到天色蒙亮。

    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雨倒是小了许多,风已经停了。

    这下子就是再来十个阿筠阿雀也拦不住她,韶音利索地换了高屐,裹好油衣,顶上一只大斗笠,淌水就往前院去。

    七宝皂轮通幢车还没牵出车马房,一辆清油云母犊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雨中金铃清越,侍卫一左一右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高冠名士,手中一柄麈尾虽淋了雨,依旧摇得气定神闲。

    “阿父!”

    韶音惊喜地迎了上去,“我正要去找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春在堂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车程,路面积水后还要再慢上许多,谢太傅这会儿到府,想来是三更天就已经动身了。

    “找我做什么,你郎君不在家了,这便想起阿父了咳咳!”谢太傅才说一句话便被凉风激得一阵呛咳。

    “您有几年没咳嗽了,别是着了凉。”

    韶音有些惭愧,正要凑过去给他抚背,头上的大斗笠不偏不倚正撞在老父的鼻梁上,谢太傅唉哟一声,捂着脸缓了好半晌。

    “请阿父敷一敷。”

    屋里,韶音双手奉上热巾帕,难得乖巧,又吩咐侍女为太傅煮姜茶,贴心得不行。

    谢太傅哼了一声,冷眼瞅着爱女献殷勤的模样,心里直叹气:这哪里像是个要为人母的样子,怎么看都还是个膝下承欢的小女郎。

    一盏姜茶落肚,谢太傅身心俱暖,也不忍再抻着她,缓了嗓子道“你要召集州郡文武,心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章程,说给我听听。”

    韶音教阿筠呈上事先备好的帛书,逐条指给谢太傅看

    “阿父请看我已草拟了一份敕文,先教有司属吏下到里坊摸排灾情,将民户按照受灾的等级分别立册,统一上报后,再据此调拨各郡物资,发放钱粮等一应赈灾之物。此外,为防灾后生疫、生盗,各地的巡逻都不能松懈,州府也要提前采买驱瘟避疫的草药储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准备不及。”

    谢太傅一目十行地看过,随后点点头,“考虑得还算周详,不过还有件更为紧要之事被你疏忽了。浙东鱼米之乡,全赖土地肥沃,如今海水倒灌,受灾严重的农田必然成为盐碱地,没有三年五载无法恢复原状。这么一来,不光是今秋的收成,就是明年、后年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必须提早做出准备。”

    韶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灾年必有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官府应提早在市面上收购粮食,在各地设立平准仓,这样既可以赈灾,又可以平抑粮价,丰年也可做军粮储备,一举三得!阿父,我说的对不对”

    谢太傅脸上的褶子都被爱女擀到了眼角,满脸都是慈爱,捋着长须赞许道“我儿说的不错,不过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只考虑到皮毛,没想到真正的要害之处。”

    “阿父!您就别卖关子了!”

    韶音没了耐心,抱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人家都要急死了,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您快都告诉了我吧!”

    谢太傅老怀甚慰,呵呵地笑了起来,手又摸上了女婿送的那柄麈尾。

    韶音赶紧往香炉里添了一枚沉水香丸,兰麝之雾袅袅升起,万事俱备,只待阿父开尊口了。

    谢太傅便在香烟缭绕中轻轻摇起麈尾,将满腹金玉良言缓缓道出

    “纵观史籍,还没有哪个王朝是因天灾而亡。正所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天灾之后,最要提防就是人祸。就拿赈灾来说,你要依据灾情调拨钱粮,受灾严重的州郡自然乐意,可是没有受灾的地方就不乐意,谁都不愿意掏自己的钱囊为他人救厄,于是便会有推诿、瞒报,更甚者巧立名目、设置边障,不许本地钱粮外流,这便是人祸。除此之外,还有贪腐,懈怠,种种乱象不一而足,你都要心中有数。”

    谢太傅一番话说完,韶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是想的太简单了。

    “那么请问阿父,女儿该如何做,才能避免人祸呢

    “人祸与天灾一样,都无法全然避免。”谢太傅眼角的褶皱里记着纷繁世事,目光悠远而深重,“贪功诿过,趋利避害,人性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祸害降到最低。”

    这话教韶音有些泄气,本来是意气风发,这会儿不免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儿若是懂得乘势而为,那么祸就未必不是福。”

    谢太傅又老神在在地卖起关子了,见女儿脸色不豫,还不待她催促,他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如实交代的自觉。

    “阿父问你,你拟定的这份敕文要以什么名义发出”

    “自然是都督府,若是有人敢不听命的话,要皇帝表兄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以阿父的名义亦可,总之法子多得是。”韶音不太明白父亲为何问这个。

    谢太傅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可莫要小瞧了’名义‘二字,你不能用都督府的名义发令,也不能假托陛下的旨意,你就以李夫人的名义召集各郡文武,下发敕令!”

    “李夫人”韶音讶然,“李夫人算什么官职,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呀!万人有人抗命不来,我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需要名正言顺,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才能确立服从。”谢太傅沉声道忽然神色一厉,“自然,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识时务之人那便更好,我儿手里有禁军鱼符,不在此时立威更待何时”

    韶音心神一震,阿父是在教她用权。

    “眼下台阁虚位,朝廷混乱,你就是真正的柄国之人你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夫人的名号立出去,这便是创制了先例成法,等到朝廷重返建康,若是有人说你是妇人干政,你就可以用这个堵他们的嘴。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多提拔自己的人有了人往后你的路就好走了!”

    韶音终于明白了刚才那句乘势而为、福祸相倚。

    朝廷混乱就是势,水灾是祸,若是治理得当也可以因祸得福。

    “你做什么去”

    谢太傅将她叫住。

    韶音狡黠一笑,“阿父一番话令女儿茅塞顿开我改了主意,召集州官之前,我要亲自带着禁卫军视看乡里、发放粮帛,我要让百姓们知道水灾之后,是李夫人第一个想着他们!”

    谢太傅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去吧,教你阿弟带兵护卫,自己仔细着身子。”

    ……

    若是没有这一茬,韶音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谢候逃走的事。

    他的贴身侍从仙童支支吾吾地禀报说,三十九郎昨夜就随着大军走了,临走前留了一封信,教他过几天再呈给太傅,眼下既然事发,也就只好提前了。

    谢太傅看了之后顿时沉下脸,将手里的麈尾甩在几上。

    韶音接过信来一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谢候竟然在信中诬陷李勖,说是他姐夫同意的!

    “阿父千万莫要信他胡说,存之绝对没有答应他,正因如此,他昨日才到我这里缠磨不休,我自然也是不会答应的,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要故意陷害我们!”

    谢太傅听到这个“我们”立刻响亮地哼了一声,他很是分得清女儿和女婿,相信女儿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对女婿的信任却极其脆弱,当下便冷冷道“你那夫婿浑身上下都是心机,就只有你看不出来!”

    韶音真是百口莫辩,只能想法子补救,“这个时候派人去追,也许还能追上。”

    谢太傅沉默了有一会儿,最终摆手道“算了,由着他去吧!”

    最初要谢候从军,是因为一众子侄之中,唯有这个小儿子的性情最是豁达爽朗,颇有几分豪俊之气,料他能在行伍之中适应下来。

    他又年纪小,心性颇为单纯,相较于谢迎和谢往,更易为李勖这样城府深沉之人所容,因便教他在军中好好历练,将来若能挣得军功,谢家也算是有了重新掌军的希望。

    可既然女儿已经为他争得了禁卫将军的头衔,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去沙场上冒险了。

    哪知道这孩子竟然当卒子当上瘾了,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谢太傅颇觉无奈,同时又也隐约看到点希望,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傻人有傻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性,谢候来日的成就会比他阿兄强上许多呢!

    “巨光剑还是要出鞘才行啊!”

    谢太傅说给女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不想竟与那浑身上下都是心机的女婿不谋而合了。

    ……

    巨光剑的确已经出鞘,只是还没来得及剑指苍穹就已经过分地接触地气,将大半截镶金嵌玉的剑身都插在了洪水肆虐后的烂泥地里。

    谢候已经跟踪卢镝的辎重部队一整夜了,这会儿正躲在前方不远处偷看

    昨夜的飓风将此处的树木刮断了许多,一株沉香大木被连根拔起,横在路间,树冠与几丛杂乱的灌木交相掩映,成了极好的蔽身之处。

    谢候就躲在这里,一脚踩着树杈,一手拄着满是泥污的巨光剑,透过枝叶缝隙慢慢欣赏泥泞中缓慢行进的大部队,边看边龇着牙乐。

    没有船,从会稽到京口这段路就只能靠腿,大水将官道和野道都淹成了沼泽,人的两条腿走不快,畜生的四条腿也走不快。

    六条腿就在污泥里来回倒腾,拔出一只陷进一只,脚越走越厚,腿越走越短。

    运粮的犊车极重,几乎几步一陷,严重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进程。

    卢镝心中焦急万分,先是教一队卒子在前头用树枝碎石铺路,之后又教医士和炊卒都过来帮着推犊车,大伙吭吭唷唷地使劲,倒是齐心协力,可惜这样一边铺一边走实在太慢,忙活了半天收效甚微。

    上官风也在帮忙推车之列,白白净净,细胳膊细腿,在一群蓬头垢面、五大三粗的卒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的医女推几下就松了手,只有她心眼最实在,从头到尾一直跟着,连头发丝都在使劲,车轮溅起的泥污迸在她脸上,将眉心那颗好看的红痣都遮住了。

    谢候心里骂了卢镝一万遍废物,从乱枝后头跳出来,大喇喇地朝他喊话,“喂!卢二,你在这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小时候没玩够泥巴”

    卢镝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偷跑出来的。

    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卒子立刻迈着泥腿朝谢候走去。

    “你要干什么”谢候警觉地向一旁跳开“我警告你啊,谢某如今可是堂堂左卫将军,你可别乱来!”

    卢镝示意那两个卒子停住,有些无奈道“你不好好在会稽做你的卫将军,跑到这来捣什么乱”

    谢候的视线越过一辆辆笨重的粮车,落到后头那个呆呆看向自己的女郎面上,扬声道“水这么大我不放心你,跟过来看看不行么”

    卢镝一愣,随后笑骂道“滚滚滚,用得着你操心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我可告诉你,这不是儿戏,延误了军情可是要砍头的!”

    谢候收回视线,笑道“到底是谁在延误军情照你这么个走法,何年何月能抵达京口”

    经了破岗渎那次,卢镝已经知道这小子有点歪才在身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一动,“你有何指教”

    谢候负着手走到犊车跟前,蹲在轱辘旁边看了一会,教近旁的卒子往轮上捆木棒,“要粗细差不多的,越密越好,绑均匀点!”

    卒子将信将疑地听他指挥,待到四个轮子都捆好了,谢候拍拍手上的泥,教车夫驱车往泥地一试。

    也不知那几根木棒有什么能耐,车轮竟然真的不再往下陷了,泥地里行进的速度和铺了枯枝之后差不多,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卢镝看得啧啧称奇,心里面着实是有点佩服这位谢小郎君了,当下朝着他一拱手,诚心诚意道“真有你的!”

    谢候又看了后头那女郎一眼,微微昂首,“这不算什么!有长钉和马掌么”

    “怎么没有,你要什么有什么!”

    卢镝痛快地教人给他送上来,谢候接到手里,二话不说便朝着后头走去。

    上官风还呆在原地。

    没想到他会追来,可是他不仅来了,还在众人瞩目之下一步步朝着她走近,直到身前咫尺。

    他本是不该来到这荒郊野岭沼泽泥泞之中的人可现在,他也落了满身的污泥,巨光剑都成了泥巴剑,整个人仍像是一块璞玉,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

    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她,又是那种眼神,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神,没有丝毫欲念,只有一片赤诚。

    上官风忽然觉得心里发烫,似乎是冰封已久的某个角落燃起了一簇火苗,接着便烧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像是一盏点燃了的孔明灯,前所未有的轻盈,若不是还矜着力,下一刻便要飘忽忽地飞起来。

    谢候看着她腮边那一滴似喜似嗔的泪,只觉惊心动魄。他压抑着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轻声道“借娘子足下鞋履一用。”

    上官风看着他矮下身去,用一双白玉似的手掌脱去她被污泥包裹的葛鞋,石头上磕掉一层厚重的泥壳,接着就叮叮当当地在鞋底钉上了马掌和长钉,之后又重新托起她的脚,想要为她穿上。

    上官风有些站不住了,他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一连穿了好几次都穿不上,她只得将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背上,微微弯下腰,助他一臂之力。

    “你……你走几步试试。”

    终于穿好了鞋,谢候已经面红耳赤,眼睛粘在了人家足底,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她的脸。

    上官风依言在泥泞里走了几步,果然感觉足下一片轻盈,没有了先前那种泥足深陷之感。

    “好多了,你真有办法。”

    谢候仍垂着脑袋,看着那双被自己改造过的葛鞋一步步来到身前,被这句柔声细语夸得热血沸腾。

    卢镝大喜过望,立即命人分发铁钉和马掌,教将士们都学着这个办法制作钉鞋。

    回头瞧着谢候和上官风的模样,有些后知后觉地看出点意思来,一时也有些不忍心棒打鸳鸯,于是便念叨道“逢春啊逢春,你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不留你,显得我不仗义;留你,回头主公和夫人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

    “这个好办,你如今是几品”谢候忽然问他官阶。

    卢镝一愣,“六品,怎么了”

    谢候笑道“我如今可是四品将军,位在你上,你自然得听我的!现在本将军命令你做我的上官,将我原来那一百二十个兄弟还给我,本将军要继续做你帐下队主!”

    门阀子弟素来颐指气使,卢镝这次却被使唤得很开怀,他还从没有看哪个士族郎君像看谢候这么顺眼过,当下便大笑道“敢不遵命”

    随后高声道“谢队主何在!”

    谢候神情一肃,朗声应道“有!”

    “速速归队!”

    “诺!”

    谢候回到一群满身是泥的卒子里,被那一百二十个兄弟团团围在中间,这才觉得能喘上气了。

    偷眼朝上官风看过去,她正指着自己的嘴角向他示意。

    谢候疑惑地摸上自己的脸,原来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块烂泥巴,闻起来腥臭无比,像是掺了狗屎!

    他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十分嫌弃地将那块狗屎泥巴甩掉,一时无处擦手,只好用衣襟胡乱一抹,再抬眸看去,她正掩嘴而笑。

    谢候呆看一会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傻笑起来,一刹那间,他只觉此间此刻都圆满极了。

    泥巴也好,狗屎也好,洪水也好,未知的征途也好……有了她,这世上便什么都好。

    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生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澄澈透明的人没有多少城府,心里也装不下宏图伟业,只装下一个人就满了。

    洪水过后的沼泽地刮过一片风,风捎来远方的味道依稀有几缕人间烟火,掺了肃杀的兵戈之气和没完没了的生离死别

    血与火,爱与恨,权与欲,纷繁世事都在这风里,早就纠缠成一团解不开也理不顺的乱麻,苍眉皓髯的老者也无能为力,只能当风长叹一句“世道无常,众生皆苦”。

    可是没经过多少世事的少年郎君却在这一刻有了悟道般的体验,明心见性,无欲则刚。

    谢候心里装着一颗红痣,自此无欲无求,安宁喜乐。

    ……

    韶音忙碌了一日回府后才觉得有些疲惫,特别是腰腿,走动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坐下来就酸得不行。

    她练了这么多年的舞,哪里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一时间便有些气闷,看着小腹想:小东西,真有你的,你厉害是吧,等你出来咱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热水沐浴过后,似乎稍微缓解了些,阿筠阿雀便为她揉腰捶腿,劝她早些歇息。

    韶音心里有一只刻漏,精确地计着时辰,算起来,李勖这会儿该是抵达建康城外了。

    她不敢由着自己想,一想就忍不住往坏处琢磨,煎熬得要命。只让自己忙碌起来,用旁的事将脑袋都占据了,如此才能忍住不去想他。

    阿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在深夜看文牒,“寻常人家的夫人有了身孕,好好将养还来不及,哪有小娘子这样的!”

    婢子随她多年,不觉间已像姐妹一样,语气里带了关切的埋怨。

    韶音却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是我不想么少啰嗦,快去取来,否则我睡不着!”

    阿筠瞅她如此,只好道“是婢子错了,小娘子快莫要着恼!您也莫要再看文牒,郎主事先吩咐过,若是您实在睡不着,就把那东西取出来给您,保管教您一觉睡到天亮!”

    第106章 第106章

    阿筠几乎是原话转述,说完之后未免有些心虚。将心比心设若换做是她,如果看见夫君送了这么一个……呃,奇怪的东西给自己,还要自己夜夜伴它而眠,能欢喜才怪。

    可郎主似乎不止是对这个怪东西的安眠功效信心满满,还对小娘子对这东西的喜爱程度寄望甚深。

    他特意嘱咐说,“我走之后,头前几日她必定悒悒不能安枕,可将此物秘密安置于床帷之后,言语略做提示,她见了必定惊喜。”

    虽说是主命难违,可阿筠和阿雀二人私下里一合计,都觉得此举有些欠妥。

    万一没有惊喜,反倒成了惊吓,那可就遭了!

    韶音得了两个婢子好心提醒的一句“您可千万别害怕”,心里的期待反倒愈发盛重了,一刻也等不得,紧着催促:“知道啦知道啦,还不快去取来!”

    阿筠阿雀进了西序,一个抬着头,一个抬着脚,一道将那东西给抬到了韶音面前。

    偷眼看去:果不其然,小娘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这人模人样的东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阿雀扯扯嘴角,强笑着给李勖找补,“小娘子别嫌这个丑,郎主也是好心他还特地给这个准备了两套皮子说是夏日里用丝的,冬日里用毛的,冷暖皆宜!您摸摸看——欸小娘子您怎么哭了”

    阿雀以为韶音是被丑哭的。

    任哪个女郎看见这么一个四肢头脚俱全且一人来高的人形隐囊都会被丑哭,小娘子那么爱美,哭了也不算奇怪。

    “要不然……把它抬下去”就算韶音不哭,阿雀瞅着那人形隐囊也觉得瘆得慌。

    阿筠偷偷横了她一眼,转而安慰起韶音来:“郎主只是想的周到,未必会耽搁到冬日才回来,我们虽不懂行军作战,但是私下里议论,都觉得这场仗很快就能结束。指不定还没入夏,您就重回建康了,往后……往后或许就再也不会与郎主两地分隔了。”

    韶音听出了她这后半句话里面意有所指,摇头道:“我若是想做皇后,也不必嫁他,直接嫁给陛下表兄岂不更便宜”

    阿筠不敢接这话,只为她轻轻擦拭眼泪。

    “这场仗只是个开始,他不会止步在建康的。”韶音从她手里接过帕子眸中的泪还星星点点地闪着,唇边却又扬起个微笑,近前摆弄起那隐囊来。

    阿筠有些看不懂她的心思,不知这个含着泪的微笑是欢喜还是难过,“若果真如此,小娘子会怨么”

    韶音偏头看她,“你觉得呢”

    阿筠一下子红了脸,“婢不知道。”

    韶音幽幽道:“等你们也有了心上人就会知道了,把这个抬到榻上,都下去吧。”

    这夜的月色很亮,灭烛后床帷内依旧盈满了清光,那个和李勖几乎一般大小的丑东西就静静地躺在身侧,一样的长胳膊长腿,只是顶着个没有五官的光秃秃大脑袋,任谁第一眼看到都得跳起来大赞一声诡异。

    韶音瞅着它,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都已经记不清是哪日的事了,他一躺下来就控诉她夜里特别能抢被子一滚身压到身下,拽都拽不出来。

    她当时便附在他耳畔玩笑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只能抱着被子若是李郎能夜夜枕席相伴,假以时日,我这毛病自可不治而愈!”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回身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还奇怪,这人今日怎么这么禁得起撩拨,如今想来,也许他在那时就已经在琢磨这个馊主意了,也亏他想的出来。

    韶音试探着将头枕到丑东西的一条胳膊之上,搂了搂,竟然还挺舒适,想想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李二。

    “李二李二,你自己说,我该不该怨你”

    韶音抱着李二喃喃自语,李二拥有和那个远在建康的本尊一样的美德,安静而有耐心极为善于聆听。

    韶音得不到它的回复,只好自己回答自己,“有什么好怨的,你不就是爱他雄心勃勃么他若是能安于建康的富贵荣华,那他还是他么”

    李二靠起来软绵绵的,无声地吸收了一小片潮湿的眼泪。

    韶音领了它的情,不去想此时此刻或许正在进行的激战,也不去想旷日持久的分别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假装李二就在身边,只想着李二这个人,靠在它臂弯里安心地睡去。

    韶音不知道,她心里那座漏刻还是计错了时间。

    袭击的要义在于快,只有足够快才能密不外泄,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他才抵达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她以为激战正在进行时,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韶音梦里的时间才是对的,她在梦里看见了李勖,他一个人伫立在华丽而空阔的太极殿里,显得有些孤独,光可鉴人的地砖倒映出他高大的背影,那只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九龙御座就在他身前。

    韶音看到不到他的面孔,但是能猜测出他的表情,他会抿着唇,一如沙场临敌。

    李勖的确如此,他此刻也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这场仗赢得太容易,除了在吴会通往建康的必经之路方山津遭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外,余下城关几乎兵不血刃就轻而易举地攻破,军队抵达中皇堂时,台城已不打而溃,何穆之望风奔逃,在西明门外被上官云擒获。

    太过顺利的征程犹如蔗浆,甜则甜矣,失却了咀嚼的快感,总教人心里不大痛快。

    李勖沉着脸走在台城堂构辉煌的华屋飞甍之间,目之所及,处处皆是金铺玉舄、脂粉流腻。来不及逃走的宫娥彩女瑟缩在御道两侧,有的才从御沟里爬上来,都睁着一双双惊惶的泪眼,看着这位一身杀伐之气的冷面将军一步步走向太极殿。

    她们大部分都是没有来得及撤走的永安帝宫人,少部分是随何穆之而来的荆州姬妾,昨日里还有新贵和遗赘的区分,不过一夜之间,她们又都沦落为一样的阶下囚。

    听说这个新打进来的人叫李勖,他没有放纵将士烧杀淫掠,宫人们的哭声便渐渐落了下去,有经验的老人已经暗暗猜测起新朝后宫的安置。

    那几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大约还是得意的,无论这台城的主人是永安帝还是小郎君,是何穆之还是这位李勖,不论他们是窝囊昏聩还是雄才大略,铠甲一卸,都是七情六欲样样不少的凡人。

    老宫人在繁华深处活了一辈子早就看明白了这世道的变化天下再怎么走马灯似地一场接着一场地厮杀,宫城里永远都是莺歌燕语,歌舞升平。

    外头打的是什么,争的又是什么富贵温柔乡!这就是权力争夺的终点,老宫人自谓早已站在了这个终点上,因而也就看透了什么叫做权力。

    太极殿沉重的殿门暂时阻隔了宫人们窥探的视线,他们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殿中的情形,李勖大概也与何穆之一样,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御座,提前感受起君临天下的快活了。

    李勖止步于御座之前。

    只要再迈上几级丹阶,他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俯视整个恢宏的殿宇,将这座南枕秦淮北依玄武的华丽宫城据为己有离宫别馆,鹿鹤苑囿,临春,结绮,望仙,华林……整个建康的亭台楼阁都可以是他的,整个江左的川原山麓也可以是他的。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许多来不及实施的设想都可以一一实现,许多应该兑现的承诺都可以成为现实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可以日日守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将孩儿养育成人。

    那北伐呢

    北伐也可以不急在一时。

    长江自三峡出,将整个中国划分南北,倚仗这道天险,只要做个中上之君,江左膏腴之地自可再延续几百年的繁华富庶。

    若是还有进取之心大可登基之后再图中原,人生苦短,刀剑无情,若是征伐一生而一朝折戟,岂不辜负了大好年华,也辜负了她的等待。

    李勖仿佛听见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正用苍老而充满魅惑的声音召唤他坐上去。

    何穆之不堪一击,建康城里最危险的敌人在这里。

    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它都知道。

    它甚至搬出他最爱的人,试图用她来说服他。

    阿纨,他的阿纨……李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分别时那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她不说等他凯旋,只说等他平安归来。

    她在做什么,服药之后可减轻了几分怀孕的辛苦,看了那物件之后可还喜欢,这会儿已经安然入睡了么,还是依旧辗转难眠,正在为他的安危而揪心不已。

    李勖捂住胸口,那个五彩囊正在铁甲下最柔软处发烫。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常常是发烫的,她怜惜他,爱慕他,也宽纵他,她是他的女人,又像是他的女儿和小小的母亲,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那么明白他的心意,哪怕他总是辞不达意。

    他想,这一次,她还是会宽宥他的。

    太极殿的大门再次敞开,比预想中的要早上许多,那个高大威严的男子毫不留恋地走下丹墀,御道上目不斜视,一身冷硬的甲胄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肃鸣。

    宫娥们鸦雀无声,看着他在尽头翻身上马,星奔电迈,穿过九重宫阙,直奔天边那颗微微放亮的启明星。

    老宫人满心疑惑,等到人走远了,一齐往殿里看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方精雕九龙、细刻云雷,安稳地承托过江东八代君王的宝座已被利刃劈作两截,断茬光滑齐整。

    “封锁库房,清点文册,接管府署和军队,将逆党全部投入丹阳府牢留待审后发落,全郡戒严,若有趁机盗匿劫掠者,杀无赦!”

    李勖将命令传下去,特地嘱咐上官云派个可靠的人看守谢宅,务使府中秋毫无犯。

    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亲自见一见何穆之。

    上次见到这位目下无尘的何郎还是在谢府,这次相见则是在禁中尚书台。何穆之还没来得及换下衮冕,除了神情略显狼狈外,整个人倒是依旧仪表堂堂。

    李勖教人松开他,请他坐下说话。

    何穆之还算不卑不亢,理了理衣袍,一开口便道:“听闻十七娘有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向你们道喜,李兄勿怪。”

    李勖顿时笑了起来,“你不必搬出我的夫人,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也不会杀你。何公北伐未竟,令人遗憾,我虽无缘与他一见,却一直都很敬佩他。召你来,实在是有些不解之处,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何穆之有些戒备地看向他,“何某知无不言。”

    李勖想了想,尽量挑了个委婉些的说法,“我实在好奇,你手下有一万甲兵,还有汪道铎、岳震、陆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明明有一战之力,为何选择不战而逃”

    何穆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冷笑道:“何氏的根基在上游,我知道守不住建康,不如早些撤退,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既然棋差一招,为你所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如此折辱于我。”

    “既然知道守不住建康,当初为何还要发兵据我所知,阁下的叔父何冲一直都反对你起兵,汪道铎也曾数次好言相劝,你为何不听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穆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李勖一摆手,“你别紧张,既然你不愿意说这些,咱们就说说家常。听说你父亲早年间征战在外,你一直留在家中,是由母亲带大的,我说的对么”

    “李勖!”何穆之忽然跳起来,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何穆之确有偷生之意,可你若是想就此侮辱我,那便一刀杀了我吧!”

    他气得青筋暴跳,说话时整个人微微发抖,鼻孔张了老大

    李勖没料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上官云附耳道:“主公不知,他是营妓所出,向来忌讳旁人提他母亲。”

    “哦,原来如此。”

    李勖了然,看向何穆之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是李某失言,没有别的意思,何郎误会我了。”

    实在是没有折辱他的雅兴,不过是即将为人父,于是便有些好奇虎父如何能生出犬子想着提前了解一二,也好引以为戒。

    何穆之虽然不甚配合,这番谈话倒也有些收获。

    李勖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孩儿缺少父亲的教导,会不会不肖不贤,或是有什么性情上的缺陷。

    从何穆之身上看母亲的作用显然也很大

    这么一来,李勖反倒稍稍放下心了。

    他的阿纨勇敢果决,聪颖过人,必然能将孩儿教导得很好,只是要辛苦她一人身兼父母,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履行职责了。

    理虽如此,李勖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韶音做母亲的模样,脑海里刚一浮现出一大牵着一小的画面,就觉得有些不忍。

    她其实很爱撒娇,他不在家,她反倒成了旁人撒娇的对象,李勖想到这里,先前的慈父之心烟消云散,竟然有些忌恨起还没出世的孩儿了。

    他心里滋味复杂,胸中盘桓着一股郁郁之气,没有兴致再谈下去,挥手教人将何穆之带下去。

    何穆之满怀忐忑而来,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又随随便便地被打发走,他回去枯坐了一夜,将李勖问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回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想报迎亲那日的轻慢之仇,所以要将自己一点点折辱个够,什么时候心里痛快了,什么时候再将自己杀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帝王起居注,将这一笔添入其中,末尾自评道:“帝宁死不辱。”

    李勖得知何穆之自杀的消息时,何穆之的舌头已经缩不回去了,他用腰间的帝王蟒带悬梁自尽,彻底结束了荆州何氏的皇帝梦。

    李勖发现自己的确是有点搞不懂这位何郎的心思,已经允他不死,他为何还要自寻短见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又不敢应战,他怕的到底是什么他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之前满腹雄心壮志,怎么一到建康忽然就鼠目寸光了,难道是建康的风水有问题

    这些疑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成为李勖心中的未解之谜,直到他经了更多的事、见了更多的人,乃至于成了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之后,才渐渐地解开了这个谜团。

    此时此刻,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以南郡公之礼发丧,棺椁随军运回荆州,葬入何氏祖坟。那几个老将都留着,实在不愿归顺就放回去做个庶人。看好荆州的军队,愿意留下的整编入伍,不愿意的各自发放一笔安家钱,教他们回乡种田。”

    “何穆之的亲兵如何处置”

    这些人一得知何穆之的死讯便拥到中皇堂门口闹事,有两个想要趁机煽动哗变,幸亏被丁仲文及时拦阻。

    “有多少人”

    “回主公,一百二十人。”

    李勖眉心微凛,指腹在环首刀的革鞘上掠过,淡淡道:“杀了,人头悬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无能之辈窥视九锡,扰乱社稷,也该付出一点代价。

    ……

    建康大捷的消息传遍吴会已是三日之后,韶音和谢太傅则提早两日就已知晓这个喜讯。

    李勖打建康带了两千人,打完之后还剩八千人,留了三千交由丁仲文统率,命他与谢太傅接应,一切遵照谢太傅的意思行事。

    谢太傅在会稽坐得稳当,一点都不着急回建康。

    督府这几日不出意料地车马盈门,何氏乱了一场,朝中已有多个要职空悬,待到帝驾重回建康,这些职位必然要一一填补。

    是以,门路必得提前走起来,等到回去再走就晚了。

    韶音冷眼看去,这几日的车水马龙大多是流向自己这里的,也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流向了王氏、庾氏、郗氏这几家,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流入了孔氏的大门。

    这些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一来是孔家与李勖走得颇近,在收缴罚没田产僮仆一事上算是立了功,二来是孔继隐视金钱如粪土,早早便将老宅献出来,充当了永安帝的临时行宫。

    这些日子以来,行宫中的一应花销都由孔家慷慨承担,颇有些“这日子不过了”的豪爽大气,孔夫人气得嚎啕大哭,直说孔继隐要死,孔继隐则笑着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夫人真是妇人之见,财物算什么,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为夫的苦心了!”

    韶音听人回报这些事,只当是闲暇时的一乐,并未往心里去。

    孔珧是讨厌,可也只是讨厌而已,那次被王微之五花大绑到驿舍门前,这教训已经足够了,他们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不扰乱法纪,韶音也懒待理会他们。

    可是谢太傅却似乎另有打算。

    他老人家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都督府,日夜打理政事,宵衣旰食,劲头十足。

    韶音心热之余也忍不住挤兑他,“若是三公九卿皆如阿父一般勤政,咱们大晋也不至于乱成一锅豆粥。”

    谢太傅咳了一阵,答话难得坦荡:“做佃农和做田主岂能一样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父早就不理庶务,为了你们这般卖命,你还要如何”

    “阿父辛苦!女儿给您捶背!”

    谢太傅笑呵呵地由着她伺候,正好直起背歇歇眼。

    庭中几只仙鹤在春光里悠闲觅食,老鹤也不知是寻到了草籽还是小虫,径直往那只已经成年的幼鹤嘴里塞。

    谢太傅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会,忽然道:“回到建康之后,派人去京口将你舅姑小叔一家接来。”

    韶音停下手里的动作,“没这个必要吧阿父有所不知,存之与他们并不亲近,那一家老小也没拿他做一家人看待。四娘和李勉倒也都是不错的人,可荆氏之妹是赵勇的弟媳,她一双儿女都死在存之手里,这个疙瘩永远都解不了!如此还要强行凑到一起,反倒不美,还不如各过各的,再说,我已留人在京口照看他们,他们衣食用度都不缺的!”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

    谢太傅听女儿噼里啪啦一通道理知道她是实在不情愿,因便笑着给她说道理“你夫君若一直都是个方伯,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建康这一仗打完,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们,有些事,你不愿意做也得做。你接那一家老小回来,也不是为了教他痛快,而是为他减少麻烦。”

    ……

    父女俩正有来有回地说话,谢五打外边进来,递上来一只封检。

    “禀太傅,人已经找到了。”

    韶音狐疑地拆开封检,只见里头写的是一个人的宗系牒谱:孔继显,圣人第二十四代孙,现居盱眙,务农为生……

    “阿父找这个人做什么”

    谢太傅打发了谢五,回头朝着女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大晋的奉圣亭侯一直空悬,这回大乱初定,也该封一封,孔继隐身为圣人后裔,若是得知此讯,必定感激涕零。”

    韶音恍然大悟,阿父这是杀人诛心啊。

    那孔家上蹿下跳,图的不过就是一个爵位,他老人家可到好,不声不响地寻了个孔继显来,孔继隐知道了怕是要吐血。

    韶音有些好笑,又觉得此举太过了些,忍不住柔声劝慰:“阿父!女儿从来都没把孔珧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私德有亏而已,咱们何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赶尽杀绝岂不闻汉景之言,’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她所犯之错甚小,您这般施以重罚,连累家族,是不是有些欠妥”

    “这你就说错了,韶音。”

    谢太傅甚少唤韶音的大名,这般称呼,不由得韶音不心神一肃。

    “孔女之错确实事小,可他们孔氏的心却大的不得了!孔继隐揣测出存之的意图,趁着他与谢氏矛盾之机,献粮草、献马匹,又怂恿女儿投怀送抱,你以为他意欲何为他这是想取我们谢氏而代之!”

    谢太傅说着已经阴沉下脸,韶音还从未见过阿父这般的杀机毕露。

    “好在,他未能成事。”

    谢太傅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瞅着女儿发呆的小脸,语气讥诮道:“若是他真成了,对你、对咱们整个谢家,绝不会留一丝情面!我儿记住,有些心思是不能容他动的,一旦他动了,你就要将其一击毙命,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韶音张张嘴,半晌都答不出一个“是”字来。

    她亲手杀司马德明时、设计王微之时,都曾感受过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身不由己,可阿父的这番话仍旧教她心中震动。

    连刑罚都只是论迹不论心权力之争却残酷得连人的心都不放过,只要动了心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折中的余地。

    “好了,你还在孕中,不要思虑过多,阿父说的这些,你记住就好。回到建康之前,你只要顾好赈灾之事即可,别的事不要你操心若是再有余暇,也可多往府署走动,吏员中有许多踏实能干之人,只是苦于出身没有升迁的机会,你若能发掘他们,他们必当感激涕零。”

    谢太傅缓了声音,交待了一番话后便打发女儿回去。

    韶音出了议事堂的大门,意外地见到孟晖匆匆而来。

    他如今是右卫将军,谢候走后,左卫营也暂时交给他掌管,是实际上的禁军统领。

    孟晖见了韶音急忙行礼,“见过夫人。”因交道颇多,又是温嫂之侄,孟晖起身后又问了一句,“夫人近来可好”

    韶音笑着颔首,“越明怎么来了,可是禁中有事”

    孟晖一笑,“禁卫六军,十营九空,属下这些日子新招募了些,涉及粮饷职田等事,特来向太傅禀报。”

    韶音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沓帛书。

    “哦,这是明细帐目。”

    孟晖朝着韶音举了举。

    “既如此,孟将军快进去吧。”

    韶音亦对他报以一笑,擦肩而过时,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第107章 第107章

    孟晖刚才真是捏了一把汗,夫人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十五的月亮似的,看过来时好像是能一下子照到人心里,方才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就教她瞧出端倪了。

    手中的帛书被他攥出了一层潮汗,孟晖换了手,回头看韶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鹤苑,这才舒出一口气,抬步进了议事厅。

    他恭恭敬敬地将帛书呈给谢太傅,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的会稽郡很热闹,刚发过一场洪水,又酝酿起了一场四面开花的地震,波及山阴、诸暨、余姚、上虞诸县,几乎遍布会稽全境,震中则位于四明山下永宁墅,王氏老宅。

    高陵侯爱水禽,在永宁墅的白鹭洲上养了许多绿头鸭、麻鸭和鸳鸯,此处水草丰美食物充足,偶尔也会吸引来一些野鸟,现如今在栅栏里霸占了最佳觅食地的两只苍鹭就是去年冬季飞来的。

    这对不速之客仗着自己体型庞大,又爪尖喙利,便肆无忌惮地抢夺饲料,将其他小禽都挤到了犄角旮旯,俨然是白鹭洲双霸。若有哪只小禽敢反抗,便会遭到它们的凶猛啄咬,弄得浑身上下秃羽斑斑,伤痕累累。

    昨夜里却出现了一个奇景,高陵侯得到下人禀报,特地将两个儿子都召到此处,要他们一道观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对趾高气扬的苍鹭竟然被一群小禽围在中间,群起而攻。

    苍鹭最开始自然是不会将它们这些手下败将放在眼里,不过略微抖抖翅膀,再凶猛地唳鸣几声,就将头前几只绿头鸭驱退了。

    也许是受欺压太久,也许是再不反抗就会被活活饿死,这些小禽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真是屡败屡战,齐心协力之下,竟然合力将那两只庞然野物给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张开翅膀逃离此地。

    高陵侯看得心中畅快,拊掌大笑道:“六国之所以败于秦,皆因其不能齐心协力也,若有这些小禽的心志,强秦又有何惧哉!”

    说着命人打扫战场,又亲自用精米细面慰劳了一众得胜的诸侯。

    两个儿子看得面面相觑,王微之皱起眉头,率先道:“阿父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都坐下。”

    高陵侯早就已经命人在水边设下三席,他这夜似乎雅兴不浅,入座后便浮了一盏百末旨,之后朝着王微之笑道:“我儿如今也二十有一,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为父疏忽,竟将你耽搁至此前日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正是你外家表妹莹琼,等到眼下这桩事过了,为父就为你操办婚事。”

    王耀之闻言顿时一惊,一下子看向兄长。

    九郎心里装着谁,做阿弟的最清楚,他这么个孤傲狷介的性情,要他娶旁人,只怕是比杀了他还教他难受。

    王微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一般,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惨笑那笑是顿挫而不连贯的,像是三尺冰川下深埋的羊脂玉忽然为猛火炙烤,一寸寸裂出的细细纹路。

    十二郎心中愀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思及阿纨出嫁那日经由自己之手送过去的那只独活香囊,愈发为兄长揪心不已。

    王微之垂眸笑了笑淡声道:“阿父说的眼下这桩事,是什么事”

    高陵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是满意他的冷静,没有答话,转而看向神情激动的幼子。

    “十二郎也一十有八了,为父也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山阴孔家之女素有贤名,堪为佳妇,等你兄长完婚后,阿父再为你操办。”

    王耀之面上的悲伤还来不及转换为震惊,人就已经跳起来“山阴孔女阿父说的不会就是被九郎捉奸的那个孔珧吧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简直是笑话,琅琊王氏的十二郎想娶谁不行,凭什么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小门小户之女,王耀之怎么看高陵侯怎么觉得他不太正常,眼角眉梢都是亢奋,活像是被刚才那群嘎嘎乱叫的鸭子附体了。

    “你给我坐下!”高陵侯忽然沉了脸,深深拧紧眉心,“婚姻是家族之事,岂容你一个小儿置喙为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你知道就好。”

    王耀之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嘴巴张了老大,一句“您当真么”,还有一句“为什么”,在喉咙里打架,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二郎还看不出来么,阿父不光是自己要做鸭子,还要让你我二人也跟着他一道做鸭子。”

    王微之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呕哑嘲哳,像是鸭子的难听怪叫。

    他生得与高陵侯十分酷肖,高陵侯看着这个爱子,常常觉得是在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如今的王九郎与当年的王玉公一样惊才绝艳,唯一不同的,就是九郎生错了时候。

    做父亲的满腔怒火都被他这瘆人的桀桀怪笑给浇灭了。

    “九郎,为父从来以你为傲,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为父也从不逼迫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大晋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若是不拼死一争,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你莫要怨阿父,等到阿父走了,你就是王家的家主,你得为整个家族着想,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啊!”

    高陵侯说到动情处,一双俊目也微微发红,心中犹自不忍,又温言劝他道:“等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固然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可也没有完全替代不得的人。你若实在不喜莹琼,往后多纳几房妾室就是,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儿不必自苦。”

    王微之摇头苦笑仰头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

    明月由来只有一轮,天上地下,亘古亘今,只有这么一轮。

    他如何还猜不出来高陵侯想做什么,他这是要与其他几家士族结盟,联手对付谢氏。

    谁都没能想到李勖会这么快就攻破建康,何穆之与冯毅分明了相持了那么久,与李勖对上就像是遇到了天敌,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有了这件大功,李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谢家也就再不是那个与王家齐名的谢家了。

    德明死后,会稽王和一众党羽接连死于乱军之中,台阁部省多处要职空悬。按眼下的形势发展下去,这些要职迟早都会被李勖的部下和谢氏族人瓜分殆尽,连一点残羹剩饭也不会留给王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所以,高陵侯等不及了,他要在朝廷返回建康之前做出殊死一争。

    困兽犹斗,何况根基百年的名门望族,这些关节王微之都明白,可是斯时明月高悬,朗照万川,白鹭洲九曲十八镜,每一方水面都映照一轮辉辉月影,王微之忽然心有所感:若是此心如镜,就这么一直辉映明月,也未尝不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随之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争呢,阿父,咱们就不能不争吗”

    高陵侯一下子愣住,脸上有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指着王微之骂道:“无知小儿!不争你以为如今的形势还能由得你不争李勖狼子野心,还未主持朝政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士族下手,等到他真的登临大位,我们岂有活路谢家是他岳家,他可以由着谢家做个例外,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们,你明白么!”

    “眼下何穆之刚死,他率军开赴荆州,平定何氏残余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正是我们成事的良机!”

    “明日午时三刻,我们在这里起事,冯毅会同时出兵攻打京口,他李勖就是长了三条腿也来不及回兵救援。届时,就教他留在荆州吧,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何威,全看他的本事了!”

    ……

    一阵夜风吹过,吹碎了白鹭洲满池月影。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说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手。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说说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说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裈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手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小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说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

    这般周密部署,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谢太傅心里有点发凉,出口的话听着也凉。

    孟晖笑得恭谨,“将军早就吩咐过,后方之事全凭太傅做主,小人只是将这些都呈给太傅,至于太傅如何决断,小人莫敢不从!”

    “是么!”谢太傅一声冷笑

    孟晖深深一揖,“自然,将军还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达太傅。王家所以未能成事,皆因我们发现及时,可事虽不成,心思还是动了。有些心思是不能动的,只要动了,那便罪该万死,一日不能将他尽除,一日不能安心。”

    谢太傅一怔,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婿倒是比两个儿子更懂得他的心意,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

    “将军还说”,孟晖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地补了一句,“王家毕竟是姻亲,可以留舅父和表兄弟一条性命,不过此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夫人知晓,夫人……”

    “这个不消他说!”谢太傅骤然打断孟晖,“老夫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心疼!”

    李勖这小子分明是想下死手,他怕阿纨日后埋怨他,便将刀硬塞到了岳父手里,要岳父替他背负这个恶名。

    谢氏上一代的姻亲是何氏,谢太傅这一代是王氏,到了阿纨这一代,却是个连阀阅都没有的寒人,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天下人也会称他一句彭城李氏。

    现在,为了这下一代的姻亲,谢氏不得不与何氏、王氏都做个了断。

    李勖亲口承诺,要许谢氏一个例外。果然,承诺是有条件的,他要绝对的忠诚,要谢氏与其他士族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多亏阿纨的母亲去的早啊!”谢太傅心里想,“阿瑾,你若是还活着,见到今日的局面恐怕是生不如死。”

    老人家就此沉默下去,袅袅烟气里凝重不语。

    孟晖也噤了声,垂着首,耐心地等着谢太傅下令。

    禁卫军已经提前在诸县府衙和各家宅邸附近埋伏好了,午时三刻,只要那些人稍有动作禁军的刀剑就会教他们人头落地。

    除非谢太傅还有其他打算。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半晌后,谢太傅开口问道。

    第108章 第108章

    “回小娘子,现在才到辰正。”阿筠服侍韶音喝了药,又给她递清水漱口。

    韶音如今也有三个月了,最初的孕吐总算熬过去,这些日子又开始嗜睡,不分时辰也不分地方,困劲一上来,眼皮撑都撑不住。

    她支颐想着那卷帛书,困得一个劲地点头,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捉住什么线索,困倦就已经先一步将她捉住了。

    “好困,快扶我去躺一会。”韶音打了个呵欠,睡着之前吩咐阿筠,“午时记得唤我。”

    阿筠是个做事认真之人,既应了小娘子的吩咐,心里就揣着这件事,三五不时看一眼刻漏。

    时辰慢悠悠地走,浮箭一寸寸地往上升,孔继隐看得比阿筠还要频繁一些,他心里慌乱,索性跪到刻漏前,一眨不眨地盯着。

    午时三刻正是县衙换日班的时辰。除了世家大族和日日操练的兵家子,一般人鲜少有用午膳的习惯,这个时候都用来打盹。县令和当值的也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又是青天白日里,防备自然也最弱。

    如此正可杀将进去,一县之中,只要当先控制住县衙府署,整个县城就算是控制住了。

    准备在山阴起事的除了孔氏以外还有张氏和陆氏,三家部曲经过李勖的裁撤,剩下的合到一起,总也有千人,再加上些年轻力壮的佃户,一千二百人是有的这个数目大概也够了……孔继隐心里不住盘算,不停劝慰自己往好处想,一股不安的情绪却始终潜伏在最深处。

    他看着浮箭,忽然想起武器短缺,还不知林庄头可找到了窖藏的那一批长刀,这么一想便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就要往外走。

    一挂裙钗拦住他的去路,孔夫人道:“你干什么去”

    “让开让开!”孔继隐不耐烦地嘶了一声,头也不抬,“说了你也不懂。”

    “哦那你不妨说说。”

    孔夫人抱臂堵在门口,打定主意不让。

    “欸……我说你胡搅蛮缠是吧”

    孔继隐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婢子,有几个上房里贴身服侍的余下都是浆洗缝补的粗使妪媪。

    “你干什么!”孔继隐压低了声音,“这是干系阖族性命的大事,赶紧让开!”

    “正是因为干系阖族性命,我才不能再由着你这老奴胡作非为!”孔夫人说着将袖子一撸,扬声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将他给我捆起来!”

    “荒唐!”孔继隐大怒,朝着两个手持绳索跃跃欲试的婢子各自踹了一脚,“反了你们,我看你们谁敢!”

    “狗屎糊了心窍的老奴!”孔夫人亦大怒,当胸将他搡回室内。

    “你、你这个悍妇!真是有辱门风!”孔继隐堪堪站定,孔夫人便又扑上前来,他只好一手一只胳膊将她钳制住,厉声骂道:“愚蠢妇人,平日里由着你蛮戆,今日不行!——啊!”

    由不得他说完,一只坚硬的脑壳已经猛地撞了过来,孔继隐只觉嗡了一声,紧接着便有十万个锣鼓铙钹一齐在耳畔大作,项上人头仿佛变成了一枚鸡卵,卵青和卵黄都被这一下猛撞给晃荡匀了。

    他嗷地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蹲到地上。

    孔夫人也捂住脑袋,咬牙命令几个粗壮仆妇,“捆上他,快!”

    孔继隐犹自在地上扑腾不休,鼻子里吭哧、喉咙里嘶吼,宛如一只被抓的年豚,终于被一群妇道人家五花大绑住了,不禁留下两行屈辱的热泪,“妇人之见呐!你要坏了我的大事!”

    孔夫人也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见孔继隐脑门上的红亮大包越肿越高,不由大笑:“老奴等着瞧,好好看看妇人之见是怎么救你全家性命的!”

    孔珧闻声赶来,一见这情形立刻惊得花容失色,“阿母!你、你把阿父怎么了”

    孔夫人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拉着女儿便走,孔珧欲行甬路,被她一把扯回来,“阿母是不如你阿父会讲道理,可阿珧须得记得,到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

    山林野泽纵横交错,有迂途,也有捷径,总有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时候,若能及时悔悟,重回正道,也算善莫大焉。

    可是正与不正又岂是那么好分辨,譬如绕串起白鹭洲九曲十八镜的蜿蜒细流,人在其中,哪里还能辨得出方向。

    想回头又谈何容易,朱颜未老,风流已老,凭栏叹,逝水难收。

    王微之直着眼看水榭下的几岔支流,他倚着这栏杆喝了一夜的松枝浮梁酒,反常地没有喝醉,只是腹中烧得难受。

    “茶水。”

    一声吩咐下去,静书也反常地没有应他。

    “茶水!”

    王微之眉心拧紧,朝窗里投去一瞥,静书恍若未闻,依旧在那里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呢”

    等到他皱眉走过去,静书已将临窗的书案和靠墙的箱笼都翻了个底朝天墙壁上挂画都取了下来,卷轴笔砚铺得满地都是入目狼藉。

    “我问你话呢!”

    王微之脱了木屐,顺手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挂轴,展开一看,原来是他十七岁那年画的一幅月印万川,意境开阔,笔墨洒逸。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找到了!”

    静书满头大汗地过来,手里多了一管玉笛。

    “九郎不是要我找这个么终于教我找到了!你多久没吹过有所思了,快吹一曲吧!”

    静书秀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兴奋之色,话也说得逾越。

    王微之这会儿既不想看见这玉笛,也不想听见有所思,一下子便撂了脸,甩袖就走。

    呜呜咽咽的笛声留住了他。

    九郎锦心绣口,他的婢子耳濡目染,亦可称才静书原本只擅抚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学会了吹笛。

    可她竟胆大妄为到用他的笛子吹奏有所思!

    “你放肆!”

    王微之勃然作色,劈手便将玉笛抢了下来。

    静书空着双手,脸上的笑就像这首未尽的曲子一样凄凉,“你如今连听也不敢听了么”

    王微之看出她今日的异常,不欲理会她,刚要转身她已跟过来跪在脚下。

    “九郎,你不能这么做,你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往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王微之惊怒交加,原来自己这么不谨慎,这么一件性命攸关的要事,竟然都被贴身的侍女发觉了。

    “你杀吧,我不过是一介奴婢,命若草芥,本就没什么分量的我不怕死。”

    静书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他面前犯起了犟。

    “左右都是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须得在死前将想说的话都说了,否则我死不瞑目!九郎,你既没有经世致用的才干,也没有玩弄权术的城府,更没有戎马天下的气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遇上长生道匪时连一个女郎都不如,你拿什么和李勖比!”

    “混账!”王微之这一刻真的动了杀心他被这个婢子气得发抖,她怎么敢,她凭什么这么说他!

    “我如何不能和他比他不过是一介只会打杀的武夫!我的确没有一身蛮力可我有心有脑,我要——”

    “你要如何”静书失望地质问他,她实在不想从他的绣口中听到那些肮脏的打算,于是她替他说:“你要挟持十七娘,利用她的身孕威胁李勖,借此达成你的目的对也不对”

    王微之那张无一处不美的白玉面孔陡然泛起乌絮,像一只阴森森的水鬼。

    “你看,你心里的打算,就连自己都耻于承认。”

    “我承认,我有什么不能承认!”水鬼压抑了一夜的酒气似乎在这一刻才上了头,满脸红潮犹如溺毙前的一刻,“我要教她看见,我才是最有资格和她在一起的人,我有本事将她夺回来!”

    “你好糊涂!你以为这样做了就能教她重新爱上你不会的!她只会恨你、鄙薄你,你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会因为你的小人之举变成恶心!”

    “小人之举你也说我是小人……那又如何!我爱她,我爱她就够了!”

    好似玉山将倾,王微之身影晃了晃,忽然放声大哭。

    “你真的爱她么”静书仰起头,怜惜地看着他,“你若是真的爱一个人,就会想着成全她。可你不是九郎,你只是受不了打击,接受不了一个出身寒微的男子却处处都强过你;你其实连自己都不爱,你只爱曾经那个在建康城里独领风骚的王九郎。看看你自己,如今活成了什么面目你还是你么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还停在原地,却偏偏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介奴婢,我也是没有办法,既在此中,身不由己,有些事,我不得不为!”

    “王微之!”这奴婢头一次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教训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微之蓦地怔愣住。

    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如今的他还是君子么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许久之后他垂下眸,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个陪伴他十几年的侍女。

    静书略显寡淡的唇边扬起了一丝令他看不懂的笑容,“九郎,你素来争强好胜,可是爱是不用争的她若心里有你,即便世人都以为你低下、无能、懦弱,在她心里,你依旧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为何要傻到用自己的短处去比较别人的长处你这样只会教……你不必如此,如果你觉得婢这番话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便去阻止家主,否则,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若是奸恶彻底,那今日也就不必劝他,偏他不是一旦踏出这一步,无论成与不成,他下半生的每时每刻都会陷入无休无止的煎熬之中。

    静书垂下头,王微之看见两行泪滚滚而下,顺着她尖尖的下颏流淌到衣襟上,那里早就已经潮湿一片。

    她说怕他回不了头时,像是比他还伤心

    王微之怔怔地看着她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缓缓将他包裹住。

    温吞,绵密,令人恼怒,浑身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最终却又奇迹般地被它攫住,它攫住了他的心将上面每一条细小的裂痕都一一抚平。

    王微之终于平静下来,心里是一片安宁的酸涩。

    “你快去!”静书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又是一个逾越的举动,“快去,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

    日光像一层熏过的纱,痒苏苏、热乎乎地拂在面上,不待阿筠唤,韶音自己便醒了。

    不料这一小憩竟成深睡,她睡得很是香甜,有点舒服得不想起来,于是便搂着李二心安理得地赖起了床,一面哼哼唧唧地问:“阿筠,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了!”

    阿筠喜孜孜地走进卧房,阿雀随她一道进来,叽叽喳喳地抢阿筠的话。

    “小娘子快猜,是谁来看您了”

    第109章 第109章

    韶音十三岁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一朝分别即成永别,如今终于懂得了世道乱离之苦,分别了四年的故人却又活生生地重新现于眼前,其中感慨又何止惊喜一言可蔽。

    凝光娘子与亡母王瑾年纪仿佛,略小几岁,如今也逾四张,可看着依旧身材窈窕,雪肤乌发仍是从前绮年玉貌模样。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澄明没有一丝浑浊,浑不似寻常的中年妇人。

    在韶音的记忆里,师父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当真是岁月优容。

    “师父。”

    韶音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一句话犹犹豫豫地唤出口,人已经被紧紧拥住。

    凝光娘子是个技近乎道的舞者,冷面美人,素来不苟言笑从前教导时颇为严厉,四年前分别之际,任小韶音如何哭哭啼啼,她也不过是摸摸她的头,道一句“有缘自会相见”,从此便杳无音讯。

    此刻被她这么一抱,韶音倒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隐约的不适。

    早就不是十三岁的小女郎,每长一岁就生出一岁的边界,如今就连与阿父撒娇都守着分寸,再也不似儿时那般随意。

    像这样紧密相拥的肢体相触,似乎也只有那个姓李的做起来才不会教她觉得冒犯。

    凝光却像是格外激动,将她搂得很紧,韶音便觉得这个拥抱有些漫长,缓了一瞬才将臂弯合拢,轻轻安慰起师父来。

    自幼丧母,再没有任何一个女性长辈比师父更亲密,情分到底不同。

    忽然,一声锐响从门外传来,凝光像是受了惊吓,一下子将她放开。

    韶音循声望去,这才看见门口立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郎,与凝光一样的雪肤乌发,只是穿着葛布麻衣、一身短打,背上负着个大行囊。

    她脚边散落着刚刚打碎的茶盏,这会儿正朝里面张望。

    几个婢子来不及阻拦,都跟在她身后。

    她人是立在了门外,眼神却早就跨过门槛,在内室横冲直撞几个来回了,目光与人相接时丝毫不知躲避,有点像是林间野兽。

    “不是教你在外头好生等着,你怎么跑进来了!”

    凝光皱着眉斥了她了一句,擦了擦眼角,回头与韶音解释:“她叫蒜子是我三年前在襄阳救下的一个小乞儿,这几年一直都带在身边。这孩子一家老小都死于胡人之手,一早便乞食为生,因无人教导,什么规矩都不懂,性子生得很,阿纨别怪她。”

    “这么说来还是师妹”,遭遇又与自家那人极像,韶音不由生出了恻隐之心,便招呼道:“蒜子你过来。”

    凝光赶紧阻拦,“她不懂规矩,小心冲撞了你。”

    “无妨,师父莫要与我生分。”

    蒜子看向凝光,见她终于点了头,这才迈步入内,见了人也不知道行礼,就那么直勾勾地一个个看过去,看罢了人又直眉楞眼地打量起四周的摆设。

    “放下!”

    她似乎看上了屏风前那个莲蓬香插,手刚探过去一半,被凝光喝了一声,又讪讪地放了下去。

    “你喜欢这个”

    韶音并不介意,教阿雀将香灰清了,东西干干净净递到她手里。

    “喜欢便拿去,在师姐府里就和在自家一样,不必拘束。”

    蒜子将香插接到手中果然是爱不释手的模样,刚想要装进背囊,看凝光脸色不好,下一刻便将东西重重地撂了回去,“我不要!”

    语调生硬。

    “行了,你快出去吧,外头候着我,不要乱摸乱碰,也不要四处乱走!”凝光紧着打发了她,再看韶音不免有些歉然,“不请自来,又带着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孩子是师父唐突了。

    “师父这是哪里的话,您是阿纨的家人,自分别后阿纨没有一日不想念您,如今高兴还来不及呢!”

    韶音教婢子们领着蒜子下去转转,吃的玩的尽可着她来,又问凝光:“师父从何处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阿纨好早去接您。如今兵荒马乱,您和蒜子二人在外行走,想起来总教人后怕。”

    凝光安慰地朝她笑笑将这几年的辗转大致讲述一遍,日头已经西斜了。

    “原来如此,您可是将我害得好苦!”韶音忍不住埋怨。

    姓李的一早就说,没有哪个舞姬能做到她描述的那般神乎其技,除非是功夫过硬,可那便不是舞,而是武了。

    当初还以为他是胡诌,安慰自己而已,谁知真被他给说中了,如此倒不是自己练到了瓶颈,而是这门技艺本身就到了顶。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莞尔一笑

    凝光却肃容朝她一揖,“师父是卑微之人,非如此无以自保,当初瞒着太傅和夫人也是不得已,十七娘谅我!”

    “师父言重!”韶音急忙将她扶起,“生于乱世之中本已不易,何况女子”

    “十七娘长大了!”凝光眼眶一热。

    “这么多年过去,再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师父这回就安心在府里住下,江北那边我教人留意着,总比您单枪匹马一个人容易些。”

    凝光要找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阿姐。

    她本是谯郡蒙县人,自幼与阿姐相依为命,早年间何威伐燕时,两军曾交战于蒙县,凝光与阿姐被乱军冲散,自此天各一方。

    祸不单行,凝光因貌美被何威部下掳到军中充当营妓,后来又因身段柔软、天资出众被选入乐府成为舞姬。机缘巧合之下,她在习舞的几年里练就了一身功夫,后来被谢夫人以重金赎买,成为韶音的教习,这才算是彻底脱离苦海。

    阿姐下落不明成了凝光的一块心病,是以,她辞别谢家后便重回江北寻亲。可惜中原边境地带历经数年战乱,早就成了一片丘墟,记忆中炊烟袅袅之地,如今已是白骨露野,千里无人。

    她不得已又顺着泗水寻到彭城、下邳,一路打探直到广陵,四年里竟是一无所获。索性又渡江回来,京口、建康都走一遭,心里已然是无望了。

    韶音听得心下恻然,说是生离,恐怕早成死别,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几人能像上官姐弟那么幸运,方才说派人去江北打听,也不过是安慰之语罢了。

    凝光苦笑起来,眼角的细纹便有些明显,这么近处看着,两鬓也有了几根黄白驳杂的碎发。

    “师父也老了”,她抿了抿鬓角,又转愁为喜,笑道:“此次前来,本就是打算叨扰你些时日的。听说你有了身孕,我和你师妹没有别的本事,凭借一身武艺,也可给你做个护卫,比男子便宜一些。”

    “师父!您……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韶音欢喜之余难免有些害羞,如今才三个多月,小腹并不明显,日常衣衫又宽大,不知情的人都看不出来她已身怀有孕。若不是身体偶尔不适,就连她自己也常要忘了快要做母亲。

    “谁人不知谢十七娘嫁了北府李勖李夫人有喜,还用得着特地打听”

    凝光笑着打趣她,又拉过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满眼都是慈爱。

    “李将军是当世英雄,你有个好归宿,如今又要瓜熟蒂落,师父也为你高兴。”

    “……他不过就是个木头桩子一般的莽夫罢了!这会还不知道人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有什么好的!”

    新婚不久的女郎一听人夸赞自己的夫君便要害臊,眸子低低垂着,嘴角却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下去,像是一牙弯月。

    凝光也被她这含羞的艳光映得年轻了一回,摇头笑她口是心非,之后却话头一转,低声询问道:“他身边可有阿纨信得过之人”

    韶音一怔,理会得师父的意思,忙笑着说:“师父想多了!他都如木头一般了,我如何还能信不过他”

    凝光听了这话也随她一笑瞅着她却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再次开口道:

    “你们小夫妇情谐,这便最好不过,可师父还是要讨人嫌地说上几句小人之言,十七娘姑妄听之。男子与女子不同,他是行伍之人,本就身强力壮,如今又正当盛时,你们二人分别这么久,他难免……”

    见韶音脸色微变,凝光急忙掐了剩下的话,缓了缓道:“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师父说这些也并非是要给你添堵,只是想提醒你,别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子嗣一事上半点都马虎不得。你莫要嫌师父说的话不中听,常言道’靡不如初,鲜克有终‘,再如何恩爱,为自己多做些打算总是没错的。”

    ……

    凝光一番话说完便与韶音道歉,自言不该以疏间亲、倚老卖老,若是教她心里不安,只管左耳听右耳冒,忘记便是

    韶音领了她的好意,躺下后努力将她说过的话逐字清除。

    可事与愿违,越是拼命想要忘记,越是记得清楚明白。

    那些字从凝光嘴里吐出来后,就像是烙在了她心上,一闭上眼就争前恐后地往外冒,横竖撇捺,铁画银钩。

    韶音烦躁地捂住脑袋,一连翻了几个身与他分别前夕的情形又浮上心头——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憋得要死要活,还说他忍不住!

    事情就是这么不禁想这么一想她才恍然察觉:除了她不便之时,他好像是没有不想的时候!

    韶音忽地睁开眼来,皱眉看向身旁沉默的李二,越看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身强力壮”

    她弯起膝盖朝着李二空空荡荡的当下狠狠一顶,“正当盛时”一下比一下用力,“我教你想还想不想哼!你若是敢造次,我就阉了你!”

    ……

    李勖长长吁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浴桶温热的板壁上。激流喷薄过后,心跳如鼓,身上未经日晒的几处白皙皮肤隐隐泛着红,水珠顺着索骨蜿蜒滚落,经过隆起的胸膛和紧绷的小腹,涓滴细流,尽归水中

    刚刚造次过一回,余韵仍禁得起回味。

    荆襄之地的粗糙木桶必然比不得家里那只鸳首橡木桶,可是相似的场景,总能唤起相似的感受。分别月余,对她的思念已经蓄满,一经水流软滑的挑引,便再也克制不住。

    “君子慎独”,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过这几个字。

    一股愧疚之情随即占据了空虚的心室,不再清澈的水面映照出一张自惭形秽的面孔。

    李勖又将双目阖上。

    ……她是教过他识文断字,可他也教过她执笔搦管,还教过她骑马,她学得很快,只是有些惫懒,一小会儿就软绵绵地俯下来,哼哼唧唧地说她累,要不行了。

    环首刀勃然出鞘,将那点愧疚一股脑赶跑,只留下一点微妙的耻感。

    在这股微妙的耻感中他又尽情地造次了一回,她哭着骂过的每一句话都言犹在耳:莽夫、禽兽、贼子兵痞、不要脸的小子……郎君!

    月上中天时,涨了数次的湍急大潮终于落去,正当盛时的年轻将军心如止水,目明耳聪,听力重新恢复敏锐。

    此处是荆州治所江陵郡,荆州刺史府第。

    外头嘈杂的交谈和往来频繁的脚步声来自这里原有的下人,廊下那些略有些沉重的步伐则来自他自己的卫兵。

    南面的夜空里隐约飘荡着丝竹之声,那是曲江楼的方向。今夜,何冲将率领荆州各方要人,在曲江楼上宴请李勖,慰劳远道而来的朝廷大军。

    江陵太守陆泰一路小跑而来,到了宴席上一看,人已济济满堂,荆州文武和李军诸位将官已将曲江楼都坐满了。他心里咯噔一声,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上阶后往主位上一瞄,原来李勖还未到场,这才又松了一口气

    何冲有些不快,“你怎么才来”

    陆泰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低声道:“您教我去请那两位,死活都不肯来,我好话说尽,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何冲教他去请的人,一个是谢明纶,一个是谢滂,这二人一直为荆州效力,又都与建康谢家走得不远,谢太傅大寿之日,他们还曾亲自到场贺寿。

    如今谢氏的女婿驾临荆州,他们二人若能出面作陪,有些话就好说了,毕竟是亲戚,李勖总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到底是谢氏,心高气傲。”陆泰的意思尽在不言中那两人抱定了门户之见,看不起李勖。

    何冲摇头哂笑“真是不识时务!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们不来就算了,其他事项可办妥帖了”

    “何公放心”,陆泰应了句,又凑到耳边道:“不过,我可是听人说过,那位似乎不喜女色。”

    “喜不喜一试便知,如今他为尊、我为卑,礼数总要尽到。”

    何冲自知没有兄长何威的本事,自兄长亡故后,他主政素来谦抑冲和,未曾有一日想过图取东南。

    当初何穆之起兵造反,他与几个老将便极力反对,奈何小儿年轻气盛,又被身边几个小人鼓动,急忙忙挥师而去,哀哉哉亡命而归,也是无可奈何

    方今李军势如长虹,锋芒正盛,城门楼下一望,队列俨然,令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何冲原本还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不决,豫、江二州又前后传来战报,言说历阳、武昌两座重镇已为李勖帐下大将徐凌所破,援军不日即可抵达江陵。

    何冲大惊,他只道李军主力是从建康溯江而来,虽兵临江陵,若是江、豫二州及时响应荆州,也可一战,哪想到李军主力一早便直奔历阳,建康只留了一小股兵马,如今这八千人里还有一大半都是荆州健儿!

    如此一来,何冲更无一战之心,李勖又在此时遣使相告,要他开门纳降,许诺不杀一兵一卒,何冲与左右商议一番,也就就坡下驴,忍辱避祸。

    李军入城后的确信守承诺,何冲跟着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还在胸腔里提着,究竟能不能松下来,还得过了今晚再说。

    陆泰心里与他想的一样,当此乱世,一时之成败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往后的安排,那才关乎整个荆州的命运。趁着这会儿李勖未到,二人又低声交谈起来。

    正说话间忽听令官在外唱道:“骁骑将军到!”

    何冲神情一肃,赶紧起身前去迎接,其余人等莫不纷纷起立,俱都看向门外。

    灯烛在城楼上高照出一片辉煌,一位身量极高的俊朗青年踏破夜色,现身于这片辉光之下。

    他未着铠甲,连刀剑也不曾佩戴,只穿了身宽大的月白长袍,顶簪金冠,足蹬木屐,幽蓝色的天幕在背后衬着,整个人竟有点光风霁月、名士风流的意思,浑不似江陵城下引兵压境时的杀气腾腾。

    何冲不禁有些发怔,得他微笑着称一句“何公,久仰”,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揖礼,“将军快请上座!”

    李勖含笑目光从诸从事、郡守、令尹等一众官员面上掠过,微微颔首后,撩袍入席。

    他一来,先时还人声嘈杂的曲江楼顿时鸦雀无声,丝竹管弦亦停,所有人都等待他发话。

    李勖举盏,待到上官云用早就备好的清水为他斟满,朗声道:

    “荆州英雄之地,李某向往已久,今日得与诸公临江把盏,不胜荣幸。此番逆乱虽由荆州而起,然,一人之祸不可罪一城,何公高义,不吝一己私名,慨然反正,使百姓免于兵燹之祸,李某感佩之至。诸位,今日这第一杯酒当敬何公冲,来,同我满饮此杯!”

    这话给足了何冲颜面,何冲自然感激,却是不敢真的以义功自居,忙摆手道:“李将军平祸除逆,匡扶社稷,乃是我大晋救亡之臣,来日大晋的江山社稷全赖将军一人。我等微贱之人,能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足称幸事。今日将军远道而来,这第一杯酒,理应敬将军!”

    这话说完,陆泰等人立即应和,纷纷口称:“敬李将军!”

    李勖一笑不多推辞,将盏中水一饮而尽。

    何冲接连引人过来敬酒。

    “将军,这位是族弟何新,现任南蛮校尉,曾随先兄北伐渡泗,于巨野泽大破燕军。”

    “这位是襄阳太守方俊秀,先兄北伐时曾任帐下参军,山阳大捷就出自方公的擘划。”

    “这位是荆州司马杨期,历任先兄军府主簿、司马,历经枋头、襄邑之战,足智多谋,勇武过人。”

    ……

    李勖一一与这些何威故义交杯换盏,水过三巡,相谈甚欢。

    陆泰适时拔簪击盏,随后便有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舞姬鱼贯而入,俱都腰肢轻软,颜色新妍。尤其是当先领舞名唤玉光者,雪肤乌发,杏眼桃腮,颦笑之间眼波流荡,风情万种,媚而不俗。

    一曲终了,众姬纷纷下到席间温言软语侑酒。

    玉光自是婀娜前行,香风带路,环佩开锣,径直来到李勖榻前。刚要跪坐服侍,便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玉光微讶,观其衣着打扮、言笑行止,似乎疏阔温和,颇为平易近人。她不信邪,大着胆子继续趋前相就眸光流转间见到那柄银壶在他身侧小将案上,便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欲要执壶,岂料那小将忽然瞋目起视,“大胆!骁骑将军教你下去,没听见”

    玉光吓得不轻,哀怨地朝主座上的将军看去,他那眼神淡漠澄明像是没有世俗的欲望,英俊面孔上已经挂了淡淡的不耐。

    李勖忍着没发作,他这会儿的感觉颇有点像是自家夫人的孕吐,莫说是见了觉得厌烦,就连听了那声哀怨的“将军”都腻得直欲作呕。

    玉光也瞧出他实在是对自己无意,悄悄看向陆泰,陆泰一早就盯着这边,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玉光深深看了面前这位恶女色如恶厉鬼的将军一眼,告退而去。

    陆泰靠向何冲,“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何冲点点头,“不像是装的”,看向李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赞赏。

    原以为他出身低微,又是个草莽武夫,一朝大权在握,必然甚贪酒色,岂料这年轻人竟有如此定力,滴酒不沾不说,竟然还能做到禁绝女色,实是令人大感意外。

    更难得的是看他方才的模样不像是有意克制,倒像是真的修炼到了一定的心境,就如时下那些得道僧侣一般,心存菩提,目红粉如骷髅,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何冲心里还是存着一丝疑惑,因便又问陆泰,“他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陆泰心里一动,忽然看向李勖身旁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矮子小将上官云,此人短小精悍,四肢粗壮,顶上一张娃娃脸倒还算得上清秀。

    他这会儿不知说了句什么,竟哄得李勖颜色大悦,靥上都笑出了浅浅的梨涡,频频点头。

    “哎呀,何公火眼金睛!”陆泰恍然,又看了一会,方才意味深长道:“看来是没有投其所好。”

    李勖刚才与上官云说完,今夜的重头戏还没到,何冲就引着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走了过来。

    这回不消何冲引荐,那美男子朝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接着便深深一揖,“江陵相范阳卢昱久仰将军大名,今日能得一见,昱死而无憾矣!”

    李勖从来不曾听过这号人物,他这句“死而无憾”也实在是客气得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因便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倒是看出点意思来:此人眉目之间与王微之颇有几分神似,肤色更是一样的白如敷粉。

    “久仰,幸会。”

    李勖亦客气地回道,嘴角似有若无一勾。

    卢昱的一颗心也像是被什么勾住了,当即移座至他下首,目光在脸上逡巡几个来回,痴痴道:“将军龙章凤姿,真乃豪杰俊才也,令卢某心折不已。”

    李勖微微一笑等着他说正题。

    “听闻将军是头一次来到荆州,不知在将军心里,此地的风貌、人物,如何”

    “荆襄形胜,诸公无一不是俊杰。”方才何冲言必称“先兄”,生怕李勖不知道这里尚有武功遗存,李勖想到此处不由又添了一句耐人寻味之语,“李某早就心存向往,此番受诸位盛情款待,还真是有些流连忘返。”

    “将军何妨多住些时日!”

    卢昱眉开眼笑又凑近了些,看着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忽然低声道:“将军夜里睡不安稳么”说着手执木勺,欲为他筛酒。

    李勖眸光一冷,淡淡道:“李某不饮酒。”

    “但饮卢昱这盏,如何”

    “不必。”

    卢昱的手腕被他一攥,一股酸麻之感传来,酒盏脱落。

    “将军的力气可真大!”他边揉着腕,边埋怨道,雪白面孔隐隐透出一重粉光。“荆楚虽是胜地,将军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卢昱与将军一见如故,斗胆自荐,愿为将军做个白日里的游览向导,夜里的守榻之卫,必教将军睡得安稳。”

    李勖的手摸向腰间才想起今夜未曾佩刀。

    何冲和陆泰朝着他举杯致意。

    “好啊。”

    李勖忽然被勾起了性,重新看回卢昱,“李某倒也想见识一下卢郎的本事。”

    卢昱睨了他一眼,低低一笑“那将军可就要小心了。”

    第110章 第110章

    分窗弦月半,透纱晚风轻,正是虫鸣螽跃的江南暮春之夜。

    会稽都督府的卧房里静悄悄的,半透明的床帷被微风掀开一角,榻上美人呼吸绵长,熟睡正酣。

    一道黑影贴着窗纱游走,沿着光可鉴人的梨木地面蔓延过来无声滑到罗帷之上。

    睡美人毫无察觉,她身侧躺着一只怪模怪样的人形隐囊,隐囊腰间缠着一柄金光粼粼的软剑,美人一只羊脂玉手轻轻搭在上面。

    黑影盯着那柄软剑,伫立了许久,恋恋不舍而去。

    “你去哪了”

    蒜子闪身回房,正对上凝光一张冷脸。

    “你放心,你那汉人徒弟如今还活的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看看咱们慕容氏的旧物。”

    蒜子说胡语的语调流畅自然,全然不似说汉话时那般生硬。

    凝光恼怒地斜了她一眼,小心探出头去,左右察看,确认没有人发觉,这才重新闩了门,走回来低声警告道:“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李府!前后都有北府军把守,你给我小心些!”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北府军的地盘,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蒜子响亮地嗤笑一声,人往床上一倒,“若不是你信了王氏的鬼话,咱们也不至于到这来!我早就说过,汉人的话不能信,他们诡计多端,没有信义可讲!”

    按照约定凝光二人进入李府之时,庾、孔、陆、张几家就该同时攻打各地府署,而王氏则应率领部曲直接围攻都督府,凝光二人趁机挟持谢韶音、诛杀谢津,双方里应外合,以会稽为据点,进而占领整个浙东。

    可是到了约定的时辰,街衢却正常得反常,侍卫依旧有序巡逻,贩夫走卒和远近民户如常过午,一点要乱的迹象都没有。

    蒜子察觉出不对劲,及时闯入内室,以碎盏提醒凝光,凝光这才没有下手

    二人在谢女面前极力伪装,关起门来回想都觉得后怕:万一当时贸然动手即便是手里有谢韶音为质,仅凭她们二人之力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可要说王氏是戏耍她们凝光也不肯信。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高陵侯若是出卖了我们我们活不到现在。”

    王家九郎那张如雕如琢的面孔自凝光心头一闪而过,她直觉此事与他有关。

    “还能有什么纰漏不过是那群窝囊废胆怯罢了!”蒜子呼地坐起身来恨恨道:“我下午已经出去打探过了,如约起事的只有顾、张几家小姓,其余各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王珏那老乌龟如今已被谢津软禁,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蒜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转为阴狠,“依我之见,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谢女和谢津都杀了,咱们轻手利脚逃命去!”

    “不行!”

    凝光断然否决,皱眉道:“你要知道,咱们隐姓埋名渡江,不是为了挑起晋和燕的战争,而是为了挑起晋的内乱,让它自顾不暇!”

    江左士族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本来无需外力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能斗个不亦乐乎,可是自从李勖横空出世,局面陡转。

    一众士族被他收拾得落花流水,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再这么发展下去,晋难免有主威独运的一日。北府武将本就能征善战,这样的人一旦主政,自是不同于软弱文士,真到那个时候,燕就危险了。

    一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汉人武将,尤其是他那双看人时当先锁定咽喉的沉沉双目,凝光便恨得牙关咯吱作响。

    她永远都忘不了沉香林中李勖残忍杀害鲜卑人的一幕,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

    所以,谢家父女的命暂时还得留着,他们若是都死了,李勖反倒再无顾忌,相反,若是能善加利用,事情兴许还会有转机。

    蒜子冲她冷笑,“王家没落,庾家、郗家也没好到哪去,这些士族个个都是扶不起的蝌蚪!”她忽然想到这句汉话,将阿斗说成了蝌蚪,“谢氏与李勖穿的又是同一条褥子,只怕你是徒有良愿,有身无力!”

    “你别忘了,荆州还有个死而未僵的何氏,谢家与李勖也并非铁板一块。”

    凝光说着,从荷囊里掏出一只瓷瓶扔过去,看着蒜子吞下药丸,又皱眉道:“你在外头还是少说话为好。”

    蒜子将瓷瓶放到耳边晃了晃,奚落道:“可惜啊,药不够,最多能撑一个月。”

    她们的黄发可以染成乌黑,淡绿的眸色却只能依靠这种药掩饰。

    凝光一把夺回瓷瓶,神色变得锐利,“一月为期,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把谢女杀了。”

    “谢津呢”

    “他”凝光笑容阴毒,摇头道:“你不懂这些汉人大官,他们的猜忌心都很重。留他一条老命,除非李勖不再续娶,否则,这对翁婿迟早反目。”

    窗外明月东移,渐渐没入一片乌云,万户悄然,长江上空偶有几声乌臼夜啼,引得砖缝瓦隙里虫鸣相和。江陵的夜与会稽一样,蠢蠢欲动。

    一声凄厉的嚎叫打破了表面的宁静,火把和铠甲汇成数道急流,朝着荆州刺史府骁骑将军下榻之处涌去。

    “主公可无恙属下能否入内”

    上官云在门外焦急询问。

    “你进来其他人退下!”

    熟悉的嗓音,异样的情绪,似乎压抑着前所未有的恼怒。

    上官云顿生疑窦,挥手教其他人廊下等候,自己轻轻推门而入。

    只朝里看了那么一眼,上官云整个人顿时化为雕塑,只有两只瞳孔还在不断地放大——严肃威重的主公衣襟半敞、鬓发散乱,整张脸黑如锅底,细看还有几分烙铁之色,而他身前跪着那人亦是衣衫不整,正满面通红地呼痛。

    “李将军饶命!”

    卢昱捂着胳膊鬼虎狼嚎,一整条手臂从肘部起断为两截,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着,骨裂之痛令他直欲登仙,若不是畏惧面前之人的一身杀气,早就在地上打起滚了。

    “误会、实在是误会啊!小人绝无行刺之意,只是倾慕将军的为人……”

    “住口!”

    李勖怒不可遏,这白脸小子多说一句话都教人恶心,身上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蛆爬了,洗都洗不掉的秽气。

    卢昱也是有苦难言,他几番以言语相挑,对方都欣然相接,他以为对方有意,这才敢更进一步,方才行事之前,也是事先征得了对方同意的!

    他当时指着案上那柄窄长如剑的环首刀问,“将军平日里是更习惯用剑,还是用弓”

    李勖回答说,“皆可。”

    卢昱大喜过望,未免唐突,跟着又问了一句,“那么此次荆州之行,将军可还打算用剑么”

    英俊的将军听了这话,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容,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风流。

    他回答道:“诸公以礼相待,李某安能兵戈相向卢郎多虑了。”

    卢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欢喜更多,当下再无顾虑,三下五除二便要为荆州奉献自身。

    ——对方果然没有用剑,只用一只手就将他的肘捏得粉碎,若非他及时求饶,下一处碎的大概就是咽喉。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你也敢肖想我家主公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狗头上簪花——你也配!”

    上官云呲着牙乐,对着卢昱一顿拳打脚踢,回头问李勖:“主公,怎么处置他要不要解回会稽交由夫人查办”

    李勖深吸了一口气,“滚出去。”

    卢昱一早就盼着这句话了,没受伤那两腿一臂一时间还有点忙不过来滚得毫无章法,像是热锅上乱窜的水珠子。

    上官云大笑,“哈哈哈!世上竟还有这等事,真是开了眼了!”

    “还有你!”

    ……

    一日不能讨得李勖欢心,何冲心里一日不能踏实。

    上官云等人嘴巴极严,几次试探下来一无所获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

    何冲有心挑明,又怕弄巧成拙,反倒提醒了李勖,这两日颇有些一筹莫展。

    陆泰劝道:“前番闹了那么一场误会,他没有怪罪,可见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观其所作所为,先是开释荆州老将,后扶何郎灵柩入荆,昨日又亲自到何威公灵前哭祭,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足见怀柔优抚之意。他既不想动干戈,何公何妨示之以诚意”

    “这……只怕他不肯领受啊!”何冲想到谢氏,一时忧心忡忡。

    陆泰笑道:“何公多虑了!如今大乱初定建康百废待兴,别看他面上是气定神闲,实则比谁都着急回返,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对荆州不放心而已,何公若能教他安心,他自然也会教何公安心!”

    何冲因此打消了登门致歉的主意,改邀李勖过府,说是有宝物相赠。

    那宝物乃是一张弓,柘木为干,角色青白而丰末,胶、筋、漆、丝无不质料上乘,做工考究,除此外再无一丝多余装饰,教外行人看来颇有些平平无奇。

    李勖将它拿到手中,只觉弓身轻稳匀当,微拉引弦,更觉射力劲足,约有两石之力

    他精于骑射,自然识得此物的好处,光是匀称一点就已经十分难得,加之轻盈而力足,称一句宝物也不为过,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金银之具,此物的确更得他心。

    何冲见状心下大安,又引他到园中空阔之处,指着远处一点红道:“请将军试弓!”

    李勖随之望去,只见晴日之下有一银甲卒骑于一匹白马之上,顶上簪着一方醒目的红缨,正绕场而奔。

    这靶倒是有点意思他一时手痒,当下便张弓搭箭,瞄住那不断移动的红点,双眸微眯,“咻”地一声,三棱矢离弦而出,红缨应声而落。

    那小卒一头乌发哗啦啦垂落如瀑,打马近前,娇声唤了一句“阿父”,分明是一位女郎。

    何冲抚掌而笑,“将军神射!”

    “小卒”已翻下马背,立到何冲身旁,粉面匀红,胸脯急剧起伏,喘息仍未定

    何冲看了眼含羞不住打量人家的爱女,笑道:“此乃小女何宪,她早就听说过将军威名,心中仰慕不已,非央着在下前来一见,还望将军勿要怪罪。”

    话音才落,立即有下人来报,言说前头有客来访。

    何冲只好歉然道:“将军稍安,何冲失陪了,去去就回。”

    临走之前,他又特地嘱咐何宪,“你镇日常说没有良师教你弓马,今日为父已将良师请到府中,我儿可要虚心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