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不予我,我自取之!”
“芳携……”
冷芳携忽然一顿, 好看的眉头微拧,侧身倾听,但那句模糊的呼唤被风一吹即散, 空中只余垂梦飒飒作响, 再无其他声音。
难道是幻觉?
“怎么了?”柳今歌问。
他摇摇头, 收回神思。二人刚讨论到位至元婴后,对天地大道如何凝炼,收为己用。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冷芳携的思绪,他思索片刻,找回之前的想法, 薄唇微掀, 正欲开口。
“芳携。”又是一声。
冷芳携不能再将其当作幻听了,他再度顿住。
叫他之人的声音很熟悉,但浮蘅不会用那样轻浮浪荡的语调。
是心魔。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示意柳今歌先不要开口,侧过身去,就见游廊栏杆上,一名黑衣青年跨坐其上, 姿态恣肆傲慢,手里携了朵垂梦的花苞, 不断用指腹捻揉, 直至垂梦零散、所有汁水都被榨出才作罢。
自青山秘境后,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心魔。
心魔和他对视,眼睛弯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弯腰躬身, 伸手像个浪荡子一样去捋冷芳携额前的头发。
冷芳携皱眉, 微微调整坐姿企图躲避,还是被心魔勾到。
“干嘛要躲我。”心魔抱怨说。
尽管他的手穿过了发丝, 并未实际触碰到,冷芳携总有种沾上什么脏东西的不舒服感。
见他神情转冷,眼中少见地带出嫌恶,柳今歌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冷芳携:“没什么。”
却听见心魔冷冷说:“你与他当真要好,明知浮蘅现在在发疯,还忍耐不住和他到家里偷情。”
“我好心过来找你,就看到你二人相处亲昵,视旁人为无物。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丑事!你怎么能让那臭小子碰你?!难怪浮蘅要把你关起来!”
颠倒黑白,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
冷芳携难得平静的思绪翻涌,恼意渐深。
说的什么东西?
难道这是浮蘅心里的想法吗!
不知所谓!
冷芳携忍着怒意想,他不能搭理心魔,越是搭理他越是来劲。权当没看到他就是。
便继续与柳今歌交谈。发觉他的打算,心魔笑意款款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恢复如初,若无其事地冷哼一声,一边哼着小曲旁观两人,一边时不时弯腰去勾冷芳携的头发。
说话间,游廊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大变,不复之前漫天霞光、惠风和畅。一块漆黑的夜幕笼罩四方,不见嫦娥身影,但见几道蛇身粗细的亮光划过。
心魔的表情跟着阴沉下来。
他忽然开口:“而且。”
一顿。
等到冷芳携再度侧身看他,心魔才继续说。
他与浮蘅虽然用着同一副样貌身躯,其实正相反,浮蘅哪怕终日笑着,也有一股难以亲近的冰冷感;心魔笑时不像头真正的邪魔,像位浪荡公子,反而冷下来时攻击性和凶意一涌而上,阴沉渗人。
冷芳携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话绝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你带着奸夫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在浮蘅与我眼皮子底下亲近……”心魔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真不怕他死吗?”
天际轰隆一声。
冷芳携的脸蓦地苍白。
“嘘。”心魔伸指,抵在唇前,他的脸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邪气四溢,“快跑吧。”
电闪雷鸣,憋闷许久的大雨倾盆而下。
“我来时天色尚好,没承想居然落雨了。”柳今歌柔和的声音在擂鼓般的响声中不甚清晰。
冷芳携忽然起身。
“聊了这么久。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了。”他急促道,捏起乾坤袋中的玉珏想联系其他人,发现无论灌注多少灵力进去皆石沉大海,没有响应。
体内的霸道神识如同烙印炽热滚烫,时刻提醒冷芳携:你不该松懈,猛兽在侧!
看他脸色苍白,动作有些惊慌,不复之前镇定,柳今歌心下一沉,连忙询问:“出什么事了?”
冷芳携立刻道:“浮蘅要杀你。你赶快走!有什么遁逃破空的办法立刻使出来。”
若是旁人听到此话,恐怕以为冷芳携在开玩笑:圣尊怎会无缘无故杀人?杀的还是同为正道的友宗弟子。这种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荒谬。
柳今歌却毫无疑色,没问第二句,立刻使用师尊送予他逃命的法宝,掌中飞出一道冷光。
运灵片刻,冷光崩散。
蓦地抬首,发觉游廊这一方小天地中灵机荡然无存,好似被人牢牢锁住。
他眼中闪过骇然之色,厉声道:“禁锁天地!”
禁制符文一道最为强悍的阵法!
哪怕是渡劫大能布下此阵亦要耗费无数天宝灵材、折损庞大灵机,用去屠杀白雪关外的邪魔都不为过,可现在竟出现在他与冷芳携身边!
生死之际锻炼出的第六感令他感到莫大危机,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汹涌的恶意下细微颤抖,发出警报:快逃!快逃!
哪怕从前陷落战场,险些生死都未有这次可怖。
可浮蘅为何要杀他?
他是无上宗的人,浮蘅动他难道不顾及九宸吗?且他还是芳携的好友!
布置禁锁天地需要大量时间,难道说从让他进剑峰时,浮蘅便动了杀机?
可为什么?
想起十三封云信一去不回,冷芳携忽然失去踪影等等,电光火石间,柳今歌心头生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我现在送你下山。”冷芳携道。
柳今歌一下抓住他的手臂:“我们一起走!”
浮蘅怎么可能让他离开?
冷芳携心知那只是妄想。柳今歌现在还有一线生机,但他若真的想跟着离开,柳今歌必死无疑。
可再与他争执只会浪费时间,冷芳携便不拒绝也不答应,只让柳今歌跟他走。
从小在剑峰长大,生活在春晖阵法当中,修为低微时,冷芳携有事无事琢磨阵法的变化,已然十分熟悉。虽然近来多出许多陌生的变换与禁制,但还能推测出可以通行的路径。
两人行动迅速。一些复杂曲折的禁制,冷芳携直接一剑破开,很快离开流云飞宫来到山腰处。
忽然,四野景象变换,奇俊挺拔的剑峰化为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原野。
原野空旷,地表荒凉,毫无植被,天际低沉,乌云压抑,滚滚雷光闪过,暴雨如注。但这样的天象外,竟还有一枚玉盘大小的圆月挂在天边,奇异澄澈,散发柔和光晕。
体内灵机外放,纵然雨水倾盆,也近不了身前。
可不知为何,原野四方隐在黑暗当中,除了月光洒落照亮的一角,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其他地方得景象。
冷芳携试探性迈步,发觉随着走动,月光的方位也跟随移动。
难道说黑暗里还藏着凶物?
转身发现跟在身边的柳今歌失了踪影,心头凛然,再转回去时就见浮蘅立于眼前。
对方神情柔和,疑惑道:“你观想剑像,正在关键时刻,一下都疏忽不得。怎么突然出来了?”
就好像他的杀机与绝阵皆是幻影一般。
想到不知去向的柳今歌,冷芳携忍下反驳讥讽的冲动,第一次向浮蘅示弱:“师尊,柳今歌与你我毫无关系。作为无上宗核心弟子,不能在九宸内出事。你放过他吧。”
浮蘅凝视他,笑弯了眼。
“这还是你第一次向为师示弱呢。”
冷芳携又柔声说:“且不久便是我二人的和合大典,此刻见血,未免太过不详。我还打算请柳今歌来观礼。”
听后,浮蘅点点头:“有道理……为师似乎没有杀他的理由?”
……
那头,柳今歌同样发觉与冷芳携分散,便知定然是阵法作祟,立刻严阵以待,没有轻举妄动。
便听见月光之外传来些微摩擦声,有人自黑暗中缓缓走来。
“道尊。”
虽在生死关头,柳今歌仍保持礼貌风度,毫无狼狈逃命的姿态。
那人轻轻笑了,淡淡念着他的名号:“折柳剑,柳今歌。”
只是语调略有些奇怪。柳今歌皱眉。
随着声音渐渐靠近,黑暗中的人展露身形。玄衣几乎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像借那颜色裁来一身法衣,檀发不束,散落肩头,不羁且放荡。
柳今歌正凛然,等看清对方面容后,神色大变,震惊至极:“心魔!”
对方玉人般的脸上,赫然一对猩红可怖的眼睛!
……
“不对。”迎着冷芳携的视线,浮蘅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像在哄一个小孩子:“现在有理由了。”
“柳今歌他,看到了我的心魔。”
“若放任他离开,等待我的定然是天下人的围剿。从前庇佑苍生者,被苍生群起而攻之。芳携,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吗?”浮蘅柔和的声音中多出几分蛊惑引诱的意味,“跟我回去吧。芳携同我回家,柳今歌还能得一个体面,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放过他了。且你心知肚明,你们二人根本反抗不了我。”
见冷芳携沉默以对,忽然阴沉嫉恨地说:“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奸夫?要跟他私奔!若被我捉回去,不仅那奸夫下场凄惨,芳携,你也要受些惩罚的。”
他口中的惩罚,无非是些古怪的淫刑。在他稚弱的神识之上,有太多的乐趣可寻。
阴沉很快被款款的笑意取代,浮蘅看着他:“如此,也不跟我回去吗?”
脸色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但他说的话不无道理:逃?禁锁天地布下,剑峰对他们无疑是天罗地网,难有生机,且浮蘅修为冠绝天下,便是掌门察觉异动出面,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但若乖乖留下,与他回去,柳今歌或许还有生路。
看冷芳携缓缓垂首,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面露犹疑之色,显然因他的话正举棋不定,浮蘅心中感到莫大的愉悦。
愉快之下,连说话的语气都多出几分柔软,不断劝哄爱徒放弃逃跑。
冷芳携低头道:“我……”
浮蘅笑吟吟地看他。
“师尊你知道,我最厌恶任人摆布。”冷芳携忽然抬头,“我岂能束手待毙!”
暗淡的月光中,一抹灼目耀眼的光芒自他眉心一射即出,电光火石般奔向浮蘅。
霞光剑——出鞘!
飞剑斩妖魔!
“看来你还是固执,听不进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徒留阴霾,浮蘅任由剑光洞穿身体,不躲不避。
原来眼前的浮蘅根本只是一道幻影,一触即散。
冷芳携一点也不惊讶,立刻纵身飞驰,奔向空中澄澈怪异的圆月。
剑随心动,一往无前,一剑洞破压抑低垂的穹庐!
死寂的原野轰然崩碎,待他立于天际,便见脚下荒芜大地景象变换,青衣修士形容狼狈,与黑衣心魔相对而立。
几阶修为的差异无异于天堑,再加上禁锁天地,柳今歌在心魔面前只能勉强支撑,饶是如此,一段时间下来已满身伤痕、气息虚弱。
折柳剑不断发出短啸之音,企图守护心意相通的修士。奈何在心魔面前,犹如小童玩具般羸弱不堪。
忽然,柳今歌发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散,一道光线洞破黑天直刺而下,熠熠生光。
“霞光!”他认出冷芳携的剑意,连忙抬首,想让他赶快逃离,却发现霞光的剑意只是一瞬,其后渐渐消退,像被什么阻拦住一样。
心魔阴恻恻地说:“死奸夫,别妄想他来帮你了!”
这样,正好。
免得伤到他。
柳今歌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厉声唤道:“折柳!”
……
那头,冷芳携发觉空中圆月正是另一片原野,看到里面的柳今歌时,本想去帮忙。哪知企图穿过屏障之际,四野变换。
首先嗅到了火焰升腾燃烧的古怪气味,继而是大片大片鲜红的、深褐的、流淌的、凝结的血液,这是一方血与火构筑的天地。
冷芳携的神魂缩在一名小童体内,低矮的视角只能看到无数影影幢幢的鬼影,它们穿行于火焰中,不断啸叫、哭喊。大部分没有神智,只是僵硬行走的木偶傀儡;少部分却如人一般换上鲜亮华美的衣裳,呼奴使婢,若非一张血口未完全掩藏,真以为鬼蜮中尚有活人生存。
这里是不夜镇。不夜镇没有白天,只有火焰、鲜血,和邪魔。
他不知为何,走入过去的幻影回忆当中,回到被白狼哺育养大的地方。不过不能自发行动,只能缩在过去的自己身上,旁观一切发生。
看了一阵,冷芳携发现自己回到了白狼死后。失去庇佑的孩童在偌大的不夜镇中东躲西藏,因为自小在邪魔堆里长大,身上的人味淡到几乎没有,只要好好躲起来,不让那些邪魔发现便能生存下去。
饿了就吃白狼的尸体,尸体吃完后就啃树皮,偶尔抓到一两只老鼠吃——邪魔只对人味敏感,对其他生物倒无知无觉。
小童一身伶仃,皮肉紧紧贴着骨头,抱腿蜷缩起来比一个皮球大不了多少,最喜欢躲在寺庙的塑像里,透过中空的塑像观察四周,既安全又满是趣味。
浮蘅将他拉入这里用意为何?
冷芳携皱眉。
他现下无法行动,便只能看孩童整日蜷缩在寺庙当中,鼓胀的小肚子饿得瘪下去才抓出一块狼肉,不顾血腥和臭味狼吞虎咽。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这一日,寺庙忽然发出一声轰鸣,孩童躲藏的塑像被几颗漫无目的漂移的火球击散,他躲避不及,直接暴露在寺庙众多邪魔的眼中。
……是人!
那些如傀儡般整日没滋没味,只尖叫呐喊的邪魔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人力岂能与妖魔的力量相比?
不出所料,孩童被抓住了。
那些邪魔围绕着他,双眼发出青色赤红可怖的光,视线在细瘦的手臂和小腿处流连。
鲜美的人。
孩童不知恐惧,却也在那样贪婪的眼神中感到威胁,顿时四肢抓地、躬起脊背,犹如野狼般发出威胁性十足的咆哮。但因为那小小的身体,完全不像白狼能震慑邪魔。
若非那日浮蘅路过屠魔,早就沦为邪魔的腹中餐。
是了,这是他与浮蘅初见之时。
终日不歇、熊熊燃烧的烟火如同遇到热油,瞬间升腾,漆黑的夜空熏出一片惨红的颜色。突如其来的变化引起邪魔们的注意,它们偏头看,发现连片的火幕被一道冷光劈开,分成两股,一名檀发雪衣的修士自中走出。
所到之处,邪魔灰飞烟灭。
孩童的瞳仁中,跳跃的火焰与面无表情的修士取代了一切。
危险!
那个白色邪魔很危险!
周遭邪魔消散后,孩童第一时间往寺庙的后门奔去。他手足并用,不似常人走动跑路,锐利的指甲在墙壁上一抓,便隔空飞跃,在火焰的影子内穿梭。跑出寺庙,奔向长街,他要回到白狼死去的地方,那里是整个不夜镇最安全之处。
却不料雪衣修士只当他的逃跑是个解闷的游戏,没跑出多远,孩童就被抓住——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捏住他的后脖颈,孩童整个被提起来。
他发出险恶的叫声,五指在那手上抠挖,还试图低头撕咬。
对修士来说,全都不痛不痒。
“人?”白衣修士——浮蘅捏着孩童的脖颈,将他转过来,正面对他,指腹危险地擦过喉咙,要害之处被扼住,狼孩的身体下意识僵硬起来。
浮蘅居高临下、不带温度地看着他,少了邪魔的啸叫,四周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焰燃烧升腾的声音。静默片刻,浮蘅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笑意,一下将孩童搂抱在怀里,按着他枯草般杂乱的头发,抵在胸口。
仙人从邪魔口中救下孩童,抱着他在火海中穿行,残存的邪魔扑来,未能近身便俱都灰飞烟灭。
冷芳携借着孩童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他虽然选择沉浸式扮演,年龄小时,心智也是孩童,可身为快穿者记忆力超群,直到现在也能清楚地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浮蘅让他再看一次二人初见,实无必要。
难道他以为冷芳携看后,真会想起师徒之间的往日情谊,乖乖跟着他走吗?
率先斩断师徒情谊的可是浮蘅自己!
这时,冷芳携看到浮蘅被火焰映长的影子中,隐隐绰绰走出一道虚实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浑身漆黑,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神智的人偶。
即便如此,冷芳携也能认出对方。
是日后的心魔。
心魔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跟在浮蘅身后,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凝实的影子渐渐转淡,即将消失之际,他忽然抬首,与孩童,或者说孩童体内的冷芳携对上视线。
麻木漆黑的眼瞳顿生灵彩。
……这究竟是过去就发生过的事,还是现在才有的变化?
正惊疑不定,又发现随着浮蘅走远,四周景色变换,不夜镇被一片桃林取代。
桃林两侧悬挂着红色灯笼,烛火在纱罩中明明灭灭。一根蜡烛发出的光芒虽然微弱,但成片的蜡烛便如星海光辉,将足下小径映得透亮。
现在不是桃花开的时节,春晖阵法却让桃树缀满花枝,万紫千红,瑰奇秀丽。红色的纱布泛着点点银光,将一颗又一颗桃树连接在一起。本该是一处值得欣赏的景致,却因在沉沉黑夜中,在被人禁锢的处境里,显得异常诡异。
收回打量的眼神,冷芳携发现四肢细瘦的幼童躯体不知何时恢复正常,但他依旧不能动弹,浮蘅的神识像一张巨网将他抓牢,一刻也不松懈。
浮蘅抱着现在的他,与从前抱着骨轻肉少的小孩没有区别,手依旧那样稳。
甚至因为两人如今越发扭曲的关系,揽在冷芳携腰侧的那只手如铁箍。他竟然感到隐隐的痛意。
“你不要想着自爆灵核了。”浮蘅淡声说,“现下你和凡人无异,一丝一毫的灵力都用不了。”
这是他用神识缠绕禁锢冷芳携的结果,当浮蘅铁了心要禁锢住他,冷芳携毫无反抗之力。
冷芳携安静地贴着浮蘅的肩膀。如果浮蘅真要杀柳今歌,他确实有自爆灵核的打算——那会使他进行几百年的任务功亏一篑,不过相较于任务完成度,他更在意无辜之人的性命,原剧情里,柳今歌是成功飞升了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浮蘅也防着他。
浮蘅抱他走到桃树簇拥的中心处,那里摆着一张金漆垂花柱式的拔步床,挂檐和横眉处镂刻有花纹,四方被细腻的云纱笼罩。床外侧摆放一对龙凤纹的喜烛,四方大小的桌上搁着一柄玉如意。
冷芳携被放下,深陷入柔软的绸缎中,眼睁睁看着浮蘅伸手解开腰间的绥带。
这一身是浮蘅为他挑选,再亲自换上,现在脱下来也动作快速,不忙不乱。
细腻的肌肤袒露在月光和凉风下,再被绛红色的婚服覆盖、包裹起来。到了浮蘅自己,他只伸手一抹,便换上与冷芳携身上类似的服饰。
“都说凡人夫妻成亲,当夜有洞房花烛。和合大典只是对外彰显你我二人结为道侣,不如洞房来得亲昵。我想,便在今夜办一次只你我二人的婚礼罢。”
“顺便让那奸夫观礼。他需要知道,你不是他能妄想的人。”
听到这句话,冷芳携想笑。他现在如同浮蘅的布偶娃娃一般任他妆点,除了眨眼微笑,做不出更多动作。只是他的笑嘲讽意味十足,像一柄冷艳的刀。
浮蘅伸手捏着冷芳携的下巴,神识在他灵窍中翻阅、搜寻。冷芳携感到过往的一切记忆赤/裸袒露在浮蘅面前,最终停留在他与柳今歌初遇时。
那时他刚入金丹,接到宗门任务去凡人都城内搜寻一只狡猾的邪魔,在一处繁华市坊的酒楼中寻找到踪迹。
邪魔正欲侵蚀人心,冷芳携与它的猎物擦身而过,果断挥剑。狡猾的邪魔察觉到危机,立时飞出躲避,然而快不过霞光的速度,一击命中。残存的躯体跃入酒楼下熙攘的人群,企图寄生,被等在下面的柳今歌断绝最后希望。
被障眼法术遮蔽了双眼的凡人们尚不知刚刚捡回一条性命,兀自穿梭。冷芳携垂目,去看刚刚与他配合的修士是谁,便与一张恶鬼面具对上视线。
面具之下的人声音意外柔和清亮:“道友你好,我是柳今歌。”
彼时少年意气,相随而行,斩妖除魔,可今日呢?
因为浮蘅这个举动,冷芳携胸口发闷,隐隐泛着恶心。
“真美好啊。”他听见浮蘅语气平静,“你那时便有与他结为道侣的心思吗?”
冷芳携都要被他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师尊,你总是那样异想天开吗?”他问。
浮蘅不恼,继续喃喃:“我飞升后,你与他才办和合大典,昭告世人。我身为你师尊,却无缘典礼,在恢弘大界苦等你千年,寻不到你的踪迹。”
“直到你的徒弟飞升,我才知晓你与柳今歌神仙眷侣,明明已至渡劫,却逗留在扶元界中不肯离去。”
除了柳今歌的事,浮蘅所说皆为扶元界原来的剧情脉络。
冷芳携惊疑不定地想:浮蘅怎么会知晓这些?
一个世界只能容纳一位快穿者,浮蘅绝不会是他的同事。
片刻后,冷芳携想到剧情脉络是扶元大道的一部分,修士修为越高,便越靠近天道,扶元界过往的历史当中确实有位修梦道的大能梦见未来,只不过是一些零散画面,不如浮蘅所知的详细。
浮蘅是举世的天才,他的道若与天道相融洽,知道更多不是没有可能。加上系统出现问题,此方世界的屏障定然不如以往严实,一些脉络被浮蘅知晓反倒是危害最小的结果。
难道说正因此,浮蘅才产生心魔吗?
纠结这些已无济于事,冷芳携将那些思索放于心底。
“浮蘅,我说过我已对他无意。”
浮蘅只笑了下,没有再与他说话。
他已经不需要冷芳携的答案了。
那些未来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清晰地仿佛昨日发生过的事情。在那之前,浮蘅以为冷芳携会与他相伴一生,直到身死道消。
却原来不是。
一切只是他以为。
在冷芳携眼中,他是亲密的师尊,是兄长,是朋友,绝不会是爱人。
对浮蘅来说,一切无异于噩梦。最后一次看到未来,从那些可怖的景象中醒来后,他发现飞宫殿前站着位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邪魔。
那邪魔双眼泛着奇异的红色,与他相对而笑。
“他是我们的。”
……
冷芳携有一身颇显锐利的骨头,即便隔着血肉,亦能感受到手下躯体的桀骜不驯。手感并不算好,浮蘅却不肯放手。
他捉起冷芳携的手,指腹顺着指节的脉络轻轻抚摸,不时低头亲吻他的发顶和侧颊。
“啊。他们快来了。”浮蘅笑着说。
……
柳今歌知道自己正被心魔当成老鼠耍弄,否则他不可能活到现在,还能狼狈逃窜。纵然他是剑道天才,在渡劫期的邪魔面前依旧无一敌之力。
旁人或许觉得这样苟活太过耻辱,柳今歌却没更多感受。在他看来,无论采取何种方法,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他心知心魔不会一直玩弄他,迟早会有腻烦的那一刻,届时便是他身死之时。柳今歌只能在面上显露出细微的气急败坏之色,间或恐惧之情,试图延长心魔的“捉鼠游戏”。
在此期间,他必须想到逃离的办法,以及冷芳携——
浮蘅生出心魔,纵然对冷芳携有男女之情,迟早有一天会被邪魔吞噬,对冷芳携动手。他必须找到冷芳携,将他一起带走!
不知不觉间,柳今歌被赶入一片阴气森森的桃林中。只见月光如练,林内红纱四罩,灯笼映路。柳今歌不断深入,听见心魔在身后发出嘲讽的笑意,直到看到不远处一张拔步床,心底不详的猜测落到实处。
浮蘅他竟然……!
看着冷芳携任人操控的软弱姿态,柳今歌牙关紧咬,竭力使自己不当场失态。
他停下脚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稳住声音说:“圣尊,是我执意要抓芳携走,一切与他无关。”
“芳携。”心魔的声音自后传来,一点笑意都无,唯余阴沉,“你这奸夫叫他可真亲昵。”
伤痕累累下,柳今歌整个人摇摇欲坠,他用尽全身最后几分力气勉强支撑起脊背,却被心魔一脚踹倒,狼狈地跌进泥地之中。
“……!”冷芳携双目蓦地瞪大。
“看啊。”心魔笑了笑,“他就是一个没用的男人。”
“咳……”柳今歌咳呛几声,擦掉唇角的血,一手撑地试图站立起来。
起先还算轻松,即便没有灵力,他也是炼体大成的修士,渐渐却发觉身上犹如坠了千斤顶,越来越重。穿过凌乱的发丝,柳今歌看到浮蘅的神情。
那是一种好似万物皆在掌中,从容淡定的表情,也是胜利者面对失败者居高临下的蔑视。
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无法撑起半寸。柳今歌明了,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他在浮蘅面前犹如蝼蚁,若非还要在芳携面前折磨他,浮蘅怎可能留他到现在?
其实生死之际,更加狼狈的姿态不是没有过。柳今歌宁愿去跪一个凡人,也不甘在此刻,在心上人面前跪下。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些——
“师尊。”亲眼见到无辜友人因他尊严尽失,狼狈万分,冷芳携愤怒到极致,双目通红,他难以维持平静的语气,近乎呐喊,“让他走吧!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浮蘅摇头:“不行。”
他摸摸冷芳携的头发,像在抚摸一只猫儿,呢喃低语:“我要你看到他死。”
这是裁定他的结局了。
听到浮蘅的话,柳今歌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
圣尊高居剑峰峰顶,近三百年未再出手,只留下一些不朽传说。柳今歌听师门长辈提及过浮蘅的一些往事,当年横空出世、冠绝当代,名剑奉主,出鞘必见血,只能从那些苍白的话语中想象道尊通天彻地之威。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看到了。
只是一道白光。
——对付一名小小的元婴修士,不需要使力更多,一抹剑光足以斩断他的灵脉,搅碎他的灵窍。
“……!”
巨大的痛楚下,体内蕴藏的灵气飞速流逝,百年苦修付诸东流。而失了灵机庇护,洞穿心口的伤痕血流如注,再难愈合。
衣衫染血,青衣变为血衣。
柳今歌渐渐感到体内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逝,时隔百年,再一次感到身为凡人时的虚弱无力。他瞳仁微颤,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他快要死了。
柳今歌竭力昂起头颅,视线艰难地看向冷芳携,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血沫将喉咙堵住,他连继续呼吸都很艰难,更不用说出声。
冷芳携眼睁睁看着他眼内灵光一点点暗淡,直至归于虚无。
死的那样快,那样轻易。
“……我日后,一定要杀了你。”他轻轻地说。
“好啊。”
磅礴的妖魔气息从心魔体内涌出,眨眼间荡向四周,又似乎被浮蘅止住,渐渐消散。
他瞥了眼柳今歌的血衣,心想:真是碍眼的颜色。
“柳今歌原与邪魔为伍,今日被我斩杀。”浮蘅轻描淡写地给了柳今歌一个结局。
“现在,芳携只有我了。”浮蘅心满意足地说。
但接下来只听见冷芳携不断地笑,那笑中带着讥讽、不屑、蔑视和冰冷,听得浮蘅坚硬的心脏骤然缩紧,一抹若隐若现的痛意横亘在心头。
“谢青!”冷芳携高声叫道,“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看看你那样子,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忍着心头痛意,浮蘅强硬地扣住冷芳携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对他,无比偏执道:“天意要我遇见你,要我收你为徒,要你我曾经亲密无间,为何又将一切收回?!为何我不能顺心意?”
“天不予我,我自取之!”他厉啸道,余音过后,抵住冷芳携的额头。
扼住冷芳携的后脖颈,迫使他靠向自己。浮蘅凝视着冷芳携,在他仇恨的目光中,落下烙印般的一吻。
“今夜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不要在想其他。”
“唔……”
跪对着他们的柳今歌,死不瞑目的双眼中,衣衫尽落。
第23章 “谢青——!”
就在柳今歌声息断绝, 最后一抹灵性消逝时,无上宗留影壁内一抹熊熊燃烧的焰火刹那熄灭,徒留一点淡淡烟尘。
此处乃宗门诸修士命灯聚集之处, 是无上宗最核心的禁地, 除了上一代弟子中深受掌门信任的三位合体期长老, 没人能擅自进入。
作为每位弟子入门时要留下的东西,命灯可反映出修士的气运祸福:如日中天者烛火旺盛,修炼凝滞者则烛火渺茫。从命灯中还能窥见弟子是否步入歧途——与邪魔勾结者,命灯上会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刚刚熄灭的烟火色亮、焰高,充盈澎湃的生机, 明亮得不见一丝阴霾, 受留影壁内三位长老时常关注。
那火焰刚一灭掉,其中一位眼长面瘦的长老唰得睁开眼睛。
“柳今歌身亡。”他淡淡道,平和的眼底闪出凌厉之色。
另外两名长老分出心神观察烛火, 见那火焰再无燃起的可能,一名胖脸长老勃然大怒:“柳今歌乃无上此代最受看重的弟子,谁敢杀他!”
另一位长老道:“禀告掌门吧,再说与常虹师兄。”
入留影壁前, 三位长老皆发下天地大誓,此生不出留影壁。因此尽管满心忧虑, 也只能将消息上报掌门由他定夺, 不能干涉更多。
瘦脸长老早已第一时间发出云信,他们说话时,外界的掌门和正在闭关的常虹道尊皆收到讯息。
常虹道尊道:“今歌已死。”
收到讯息, 他第一时间携弟子赶往掌门府邸, 一同前来的还有与他同出一脉的圆月道尊。
道尊位至合体期以上,可谓每个宗门最顶尖的力量, 大多闭关修炼,等闲不会露面。现下竟有三位道尊齐聚,有心者已在心中惊骇,以为宗门将有大事发生。
常虹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没人能忽视他忍耐的怒火。柳今歌是他这一脉最出色的弟子,常虹早已将其视为传人,只等柳今歌步入化神移交峰主之位,其后纵然他求道不利、身死半途,也不必担心其余弟子的处境。
前一阵柳今歌道已至巅峰境,准备寻机破关,哪知道几日不见便收到他死讯?!纵然常虹脾气再好,此刻也要发怒,何况他出了名的脾性暴躁。
掌门问:“师兄,你可能知晓今歌死前的行踪?”
常虹点头:“我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灵宝,他虽然死了,那些灵宝还残存灵性。今歌死前在九宸宗内。”
第二句话令掌门眉梢微跳,一旁的圆月和常虹身后的二弟子皆露出匪夷的神色。
不管柳今歌被谁所杀,只看他死在九宸之内,以两宗之间的微妙关系,足以引发许多棘手的事端。掌门头疼不已,他心知常虹报仇心切,不可能探查有误,那么柳今歌之死与九宸宗关系甚大,说不准动手之人是九宸的修士。
转头想到,邪魔灾劫演变在即,三宗本欲携手阻断灾劫,此前掌门间已暗中有所默契,会不会是哪位邪魔欲破坏三宗联盟而暗中动手呢?
这样的可能性比是九宸之人动手高太多。
正思索之际,那头常虹已经坐不住,起身道:“我现在同圆月师弟去九宸寻找更多线索,还望掌门发问给九宸,与我们方便。无论是谁动手,我必令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话音一落,不顾掌门劝阻,与圆月道尊同时化作两道冷光远遁。
二人离后,掌门松了松脊背,破为疏懒地靠在玉榻上,心念一转,发出一道隐秘云信。
柳今歌一事是邪魔作祟还好,若为人祸,定当掀起腥风血雨。他身为掌门不能擅自离宗,更不能行事恣意,由常虹以柳今歌师尊名义出面前往九宸质询,听起来不妥,其实已是最好的选择。是以方才劝了两句,但并不严厉。
云信发出,不过一刻钟就飞回,掌门打开来看,见上书“定查明真相”,心头的忧虑微微松了松。
两位道尊全力出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跨过大半扶元界,直入九宸所辖的东陆。越过十六道天堑,眼前便是恢弘壮阔的玉龙门。
因寻柳今歌心切,二人遁至门前毫不收敛威势,门前奉迎弟子最高不过金丹四重境,道尊威压下两股站站、神智皆失。然而九宸不是任人打上门头的小宗小派,常虹和圆月未至门前,一声厉喝爆出。
——“尔敢!”
一道赤红身影飞出,双目圆瞪,须发皆张,挥手替弟子挡住威压,不甚客气道:“你无上宗人难道要挑事端么?!”
常虹道:“道兄勿怪,爱徒柳今歌此前来九宸拜访,不知为何命灯熄灭、十死无生。我此来只为为那可怜徒儿收敛尸骨,同时查清凶手,为徒报仇!还望道兄行个方便!”
这下,那拦路的道尊却不好说什么,一时心底惊疑不定——无上宗弟子在九宸内出了事,其师尊还是位正值盛年的合体道尊,不管怎么想都是件须得慎重对待的大事。
红发道尊不似表面鲁莽暴躁,实则心思缜密,正打算先迎常虹二人入门就收到了掌门符诏。
看罢,红发道尊说:“还请二位跟我来。”
三人目标明确,直奔九宸西方而去。跟随柳今歌死前最后一点残余的灵机,眼见周遭灵峰渐渐稀少,只余不远处耸立奇骏的巍峨山峰,峰顶罡气凌冽、气势迫人,常虹心渐渐沉下去。
他探查方位时已觉得不妙,没承想柳今歌竟正死在剑峰上!
此行大概是祸非福。面对浮蘅圣尊,便是疑问也是冒犯,常虹已有必死的决心。
巍峨灵峰外屹立一位气息平平的年轻修士,周身不见灵光,若不是身处九宸宗内,怕会被看作凡人。三位道尊看到他脸色一肃,常虹掩下怒色,对他恭敬作礼。
此人正是掌控雄踞一方势力的九宸宗掌门!
“今歌与我宗弟子同为剑道双壁,更是知交好友,他在九宸宗内出事,无论是谁出手,我九宸绝不姑息!”掌门厉声道,安抚常虹几句。
心头实则忧心忡忡,不久前九宸以西、剑峰峰头忽然暴出一片狰狞的邪气,引各峰瞩目。宗门内设有伏魔大阵,邪魔怎能轻易侵入?
后收到柳今歌不知何时进入宗门,正在剑峰上的消息,掌门更是心惊肉跳,不祥预感愈发浓烈。
及至无上宗来信,那股预感最终落到实处——柳今歌身死剑峰,魂灯破灭,再无回转!
剑峰之上,有谁能越过浮蘅出手击杀柳今歌?唯有浮蘅自己!
师弟,你都做了什么……
平淡的眼眸底下忧色沉沉,来剑峰之前,掌门已暗自备下对付浮蘅的东西。
只是浮蘅实力强横,一旦动手,九宸底蕴全出不说,更会祸及天下,掌门一时也不知后续会如何发展。只希望一切不似他想的那样。
“拜见圣尊!”常虹朝灵峰拱手行礼,“我此来只为我那不孝徒儿,本为访友,却不知为何身死道消?还望圣尊开山门,令我入内查探,我在此立下天地大誓:绝不窥伺剑峰!”
语毕,沉沉夜幕划过一道耀眼灵光,正是誓言生效的象征。
再加掌门亲至,沉默对峙片刻后,峰顶飞出一位美姿容的少年,凤眼薄唇,人面如玉,正是浮蘅的身外化身。
那化身凌空矗立,姿态傲然,淡淡道:“柳今歌与邪魔为伍被本尊发觉,当场斩杀,已寻不到尸骨。”
师弟!
掌门双目圆瞪,惊诧不已,常虹更目眦欲裂。
但渡劫大能当面,为求真相,他犹自忍耐,说:“我宗掌门护持魂灯,今歌魂灯灭前澄澈无暇,毫无被邪魔侵蚀的浑浊。加之我徒斩杀邪魔数以万计,绝无可能与邪魔为伍!定是有所误会,还望圣尊允我入内探查一番。”
“哦?”化身冷笑,“凭本尊眼力,难道你以为还会出差错吗?!亦或是我刻意布置,只为了杀区区一名元婴?”
不屑言语间桀骜姿态尽显,更兼不耐烦的神色。
常虹也很疑惑,来九宸的路上便搜寻过往回忆,自认绝没有与浮蘅结过仇。就算有仇,以道尊之威,也绝不屑于拿弟子撒气。但事已发生,无论浮蘅用意为何,他也不能退让,与圆月一个眼神,两人齐声请求开门入峰。
掌门亦让浮蘅行方便。
化身凤目微凛,厉声喝道:“滚!”
数道冷光随声而出,瞬息迫近常虹与圆月当面,锋芒凌冽、寒意森森,更威势迫人,却被一道浑圆大手兜住,碾碎化作灵光。
“师弟!”掌门怒喝。若非他早在观察,发觉不对劲立刻救下二人,常虹圆月恐当场生死,九宸与无上势必结下血仇!
浮蘅如此恣肆行事,显然从未考虑过九宸处境。
化身冷目睥睨,忽然挥手,巍峨灵峰立时被灵机遮蔽,他远遁离去,声传天外:
“即日起剑峰闭峰,不入外客,胆敢入内者,杀无赦!”
当面违逆掌门,自行闭峰,其行径与反叛无异。
因浮蘅的态度,常虹暗中将其视为杀人凶手,已决定抛弃道途,以性命为抵令浮蘅付出代价。却见浮蘅行径有叛宗,打算暂缓动手——届时九宸与无上共击之,便是无上圣尊也要吃瘪,报仇成功的希望更大。
*
那头,身外化身遁入飞宫,没入殿内回到本体上。
浮蘅垂头,发丝散落被汗珠打湿,他低低地喘了一声,艰难忍耐着将心爱猎物撕毁吞入腹部,从而达成身心唯一的恐怖冲动。
饶是如此,有力的手指仍然陷进雪白潮湿的皮肉里,留下几道紫黑色的可怖印记,居高临下地掌控承受者的感官,霸道无比,不允许有任何的躲避与分神。
他已经忍耐太久,忍耐得几乎忘记了内心的欲望是多么可怖阴暗,现下终于能敞露出最真实的内里,庞大的占有欲望迫使他不断索取,冷芳携细微的神情变化,鬓发间滚落的汗珠,任何一个细节都令他感到莫大快乐。
因为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一切变化都是冷芳携因他而产生的。
浮蘅一把抓握住试图推开他却虚弱无力的手腕,细密的吻不断落在鬓发和眉眼之间。冷芳携妄图躲避,却使得湿漉漉的吻落在他绯红的侧颊之上。
眼眶瞬间湿润,被水色充盈。
泪水最终被心魔拭去。心魔扶起冷芳携的腰身,使他背靠着自己,低头吻在后脖颈处,尖锐的牙齿叼着那里一寸软肉细细琢磨,乐此不疲,浑如一头紧咬心爱肉骨头不肯松嘴的野狗。
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只留下一张危险的面孔,汗水打湿了浮蘅的额发,凌厉的双眸里满是凶厉狰狞之色。
极度欢愉中,他眼前却闪过柳今歌死前看他时的眼神,痛苦和愉悦交织,惊心的恨意随之勃发。
“谢青——!”冷芳携虚弱带着喘息的声音里,说不出的愤怒,“滚!你给我滚!”
却被浮蘅俯身而就,更多话语被以吻封缄。
……
如此不知白天黑夜,等再醒来时,浮蘅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方玉色雕像。
雕像刻的是少时的冷芳携,玉石颜色虽冷,轮廓却因细致雕琢显得浑圆可爱。却不只有冷芳携一人——人像肩头站着一只振翅的巨鸟,眼神凶厉,鸟爪掌握肩膀,透着若有若无的占有欲。
“新婚礼物。”
浮蘅的声音里带着欲望被满足后的餮足,懒洋洋的,泛着笑意。
玉雕递在眼前,冷芳携默视片刻,忽然挥手将其打碎。
“滚!”
第24章 “之后生生世世,师尊都会找到你。”
那一夜狂风骤雨后, 浮蘅圣尊封闭山门、公然叛逆之事传遍九宸,引起轩然大波。无上宗核心弟子柳今歌陷落于剑峰,浮蘅至今未给出说法, 只说柳今歌与邪魔勾结, 更令其余修士震悚, 嗅到风雨欲来的气味。
九宸掌门下令,命九宸西部灵峰全数撤出,封锁天地,以待日后。
于此同时,扶元界内邪魔势力大增, 源源不断的邪魔涌现, 且不似以往野蛮无智,隐隐有合体期大魔的身影在背后作祟。
初七,十万邪魔攻陷白雪关, 十三位道君陨落,一位古老道尊燃尽寿元,当日万里血云,无数修士为之心颤。
白雪关陷落, 三宗立刻出手将邪魔大军阻断在无忧关外。然而邪魔气势滔天,有成灾劫为祸苍生之虞, 三宗将云中会所议事提前, 成立镇邪军,绞杀邪魔。
不到五日夺回白雪关,败邪魔大将, 弹指间百万邪魔殒灭。
看似势如破竹, 屠灭邪魔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不同于底部修士的乐观心态,真人道君们已经看出镇邪军逐渐显露的颓势——邪魔源源不断, 杀之不绝,镇邪军再如何强悍仍损失不断,此消彼长,邪魔势盛只是时间问题。
九宸宗,隐天阁。
一共三千六百六十六座符文阵法纹刻在一间暗室内,阵文散发淡淡银光,如同星罗盘布。暗室中央盘坐一位老者。
老者闭目凝神,在阵法核心处不断滴入精血,阵法光芒越来越盛,老者气息随之衰落,头发渐白,面容枯朽。
最后一滴精血落下,代表老者仅有的寿元将要燃尽,他蓦然睁目,双眼陷在无边耀目光芒中。
一盏茶后,光芒消散,只留下两个黑黝黝的眼睛窟窿。老者浑身血气充盈的皮肉俱变为干尸。
“……邪魔源头——在于我宗浮蘅!斩邪魔,杀浮蘅!”
最后一句话落下,老者声息断绝。
掌门跪在暗室之外,那一句无奈愤怒的警告犹在耳畔。他闭目,叩首。
“恭送师叔祖!”
一代道尊以性命为代价卜出的真相迅速传至三宗六派掌事者手内,此消息过于耸人听闻,所有人皆默守于心,不泄露只言片语。但也因此,镇邪军的计划需要调整。
一片鸿蒙内,数十道光影相对而立,当中一位深红色的影子道:“既然要对浮蘅动手,便不能优柔寡断,须尽快行事。若被浮蘅提前知晓,扶元界危在旦夕。”
场内诸人俱为雄霸一方的人物,早在核验卜言后便决意除魔,未有人因浮蘅通天彻地的修为而退惧,闻言皆是颔首。
深红色影子又道:“玄诚,浮蘅出于你宗。于情于理,当由九宸清理门户,只因事涉苍生,不敢专擅。但你若有其他打算,亦可分说一二。”
大势之下,掌门不能退缩。他静默片刻,道:“他毕竟是我九宸弟子,此番围杀,便由九宸先出手,能当场击杀为好,事若不成,还要仰仗诸位道友。”
*
此刻,剑峰内部。不同于外界风起云涌、狂澜将起,奇俊山峰内一片安静宁和。
浮蘅不知去了何处,流云飞宫内只余冷芳携一人。
昨夜骤雨倾盆,空中浊气污秽荡涤一清,天光澄澈,随着朦胧的雾气在辽阔大殿上变幻色彩。
霞光笼罩着冷芳携的眉宇,他浓长的眼睫投下阴影,墨色瞳仁映出点点金色光彩,这张清傲绝伦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疲惫。
纤长手指握着一枚玉珏,触手温热,隐秘的灵波渐渐散去。一切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其实他刚与掌门以秘法联系,外界的风雨变幻以及道尊留下的死谶在冷芳携心头不断浮现。
——“诛邪魔,杀浮蘅!”
习青衣死前之语犹在耳畔。
“越强大的心魔越能诞生源源不断的邪魔。”
一切都对应上了。
浮蘅生心魔,心魔又生源源不断的邪魔,由是无论如何屠魔世间邪魔皆不断绝,只因一切的源头还未死去。
浮蘅的异变搅乱了剧情脉络,又危及快穿任务者……
冷芳携忽地攥紧手心,眸中杀机隐现。
若不及时除掉浮蘅,任务失败不说,此方大世界都要毁灭,亿万生灵之生死皆系于此,容不得他迟疑不决。
若说这世间谁能斩杀浮蘅,最有希望的是冷芳携自己:一来,他与浮蘅虽未举办和合大典,由天地见证结为道侣,其实已经灵肉合一,结下因果,冷芳携是最能重创浮蘅的存在,只要他死,浮蘅不死也要重伤;二来,浮蘅受心魔困扰百年之久,修为受损;三来,他与浮蘅交/合亦有大好处,源源不断的修为渡入身体内,很快便至化神巅峰,加上其他因素,比之那些道尊密器,更有胜过浮蘅的可能性。
他与浮蘅同归于尽,也好过浮蘅屠戮诸派道尊、剧情大乱——这是剧情走偏后代价最小化的选择。
便将与浮蘅之间的诸多事情告知掌门,并说了自己的打算。
掌门那头听后心绪复杂,暗骂浮蘅一句禽兽,最终同意了冷芳携的计划,由他先行动手。
平静之下,是即将掀起波澜的隐隐杀机。
捏碎玉珏,将残存碎片放于袖里乾坤内,冷芳携恢复平静,就见浮蘅背着光影,缓步入内。
半日厮混,浮蘅再度离去,殿内只留下心魔。
“你的皮肤最适合留痕迹,极为好看。”摩挲着冷芳携形状优美的锁骨,指腹碾过一枚又一枚深红色的咬痕,心魔半撑着脸,半是沉迷半是戏谑地夸赞,“除了九宸,合欢派最适合你,届时世间多出一位风月道大能。浮蘅定会成为你入幕之宾,你以为只用应付一人,临到头才发现在床上应付的第二个男人,还有我。”
“真可怜……”心魔抓起一缕乌黑发丝,忽然倾身对上冷芳携的双眼,像开玩笑说了句,“这么可怜,不如我们一起杀了浮蘅吧!”
冷芳携抬起眼睫,淡淡看着他。
“心魔修炼以本体为养料,吞没本体即为道成。浮蘅奈何不了我,终有一日我会侵吞掉他取而代之。可若芳携与我携手杀他,我便不出世为祸,只留在你身体里。”
心魔勾唇邪笑:“释迦摩尼割肉喂鹰,清鸿道君以身饲魔,岂不美哉?”
怎么可能放过你?
你与浮蘅都要死。
冷芳携心头冷笑,面上纹丝不动,片刻后忽然露出款款笑意,也像在开玩笑:“好啊。”
得到似假还真的回应,心魔俯视着他,沉默不语,半晌俯身,在他眉心烙印下一吻。
一边亲吻他,一边说他与新婚妻子一同谋害郎君,像极了人间话本里的某些故事。
……
“……唔!!”
冷芳携难以自持地发出喘/息声,完全陷入潮涌之中。
身后之人牢牢掌控着冷芳携的躯/体,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充满占有欲。
野兽饥肠辘辘,不知疲倦。冷芳携被他抑在掌中,不得休息。
冷芳携双眼含泪,朦胧一片,眼底却是冰冷的清醒。他感到两人的神识交缠到极致,难以分开,才缓缓闭目。
*
剑峰外,禁锁天地与十方诛邪大阵俱已布下。掌门同宗内百余位隐秘大能候在四方。
九宸宗外,更有其他宗派修士的天罗地网布下。
掌门隐下心中忧虑,默默等待冷芳携发动。
剑峰内,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
浮蘅才在床榻间为难过冷芳携,现下情欲消退,见爱徒乌发被汗水浸湿,便抱起冷芳携,带他至游廊藤椅上洗发。
暖日融融,冷芳携一手遮着双目,感到垂下的发丝被浮蘅一点点梳顺。他不知晓自己躺下之后,裸露出的肩颈上遍布痕迹,拢在光晕之中更添几分煽情诱人,这样的情态全被浮蘅纳入眼底。
浮蘅手指微顿,下手的力道重了些,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微垂的眼底仍有阴暗思绪。
心魔笑他:“伪君子,换做是我,便在藤椅上yao了芳携又如何?”
浮蘅全然不听入耳内,只凝神为冷芳携浇水洗发。
手指插入发间,指腹轻柔地揉搓,散发淡淡清香的浴液随着清水流淌。
洗净后,再用天丝织成的锦帕一寸一寸绞干。浮蘅又抹了雪泥质地的脂膏在发间,齿梳一点点理清梳顺。很快,一头油亮的黑发柔顺垂下,被浮蘅捧在掌中。
冷芳携缓缓睁目,叹息道:“谢青……”
话音未落,灵窍当中凝神闭目的元婴小童随之睁眼,双目泛着耀眼精光。几乎是一刹那的时间,冷芳携点燃神识,打算燃尽此生寿命发动悍然一击。
心魔同时出手,他一跃而起抬首握住霞光剑时,清楚地看到浮蘅脸色骤然苍白,周身磅礴的灵机削减一半有余。
他的无暇身破了!
面对浮蘅,胜负只在弹指间。
就在此刻!
“来!”冷芳携厉喝道。
自被掳入剑峰,他很少说话,要么冷笑,要么沉默,就算开口也是平淡的。此刻一声却像雏凤清鸣,响彻云霄,天色为之变动!
无数光芒争先恐地坠落,如流星般奔向冷芳携伸起的掌心。四周的光越来越大,不带一丝暖意,反而白净皎洁,寒意彻骨,那光亮得令人睁不开眼,波及到剑峰之外,许多道尊都为这样惊异的剑像而动容。
所有的光被冷芳携搅动,化为极细极小的一束,当所有的热量和能量被压缩到极致后,便是震天撼地的爆炸!
天地没了颜色,也没了声音。
“这一剑,很好。”
耀眼灼目的光芒中,浮蘅不躲不避,大半个胸膛被洞穿,留下一处光滑可怖的伤口,周遭犹带剑意,正不间断向外腐蚀。
他甚至是笑着的。
等那一剑褪去后,冷芳携才意识到这一点。
……浮蘅未死。
虽然重伤,但以他现在的修为,只要没死,就能继续活。
他与浮蘅之间的修为差距到底还是太大了。冷芳携叹息。
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灵窍中的元婴毫不犹豫准备碎裂自身,以自爆为代价拉浮蘅一起死,一道灵力忽然封住冷芳携的动作。
“……!”
浮蘅怎么还有余力封住他的灵力?
冷芳携惊疑不定,来不及思考下一步,就见浮蘅几步来到他面前,淡淡凝视着他。
伤口处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流淌,将一身白袍染成血衣。
“……芳携。”浮蘅轻唤道,声音柔得几乎听不见,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双手抱住冷芳携,五指死死锢住肩膀,过重的力道让手掌青筋迸发。刺鼻的血味充盈了鼻腔,冷芳携头晕目眩,忽然感到自浮蘅贴着他的地方,灵力和修为源源不断地涌入他身体内。
心魔自浮蘅身上一分而出,来到冷芳携背后。
浮蘅的气息则一点点微弱下去:“我知晓你想我死,那不重要。”
素来假笑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转瞬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冷芳携唇间,携着滚烫的血的气息。
“没关系。此身予你也无妨。”
“之后生生世世,师尊都会找到你。”
最后一抹灵机消散前,肩膀上的手掌死命地拢紧,浮蘅的喉咙含着血沫,声音沙哑嘲哳:“你绝不能忘了我!绝不能!要一直记得我!”
语罢,余音犹在,人却没了声息。
浮蘅与心魔竟然当场自裁,死前将一身修为全数灌给冷芳携。
合体,渡劫……
轰隆一声,墨海似的乌云攒聚在九宸上方,天地雷劫呼吸即至。
冷芳携蓦然抬首,眼底满是不可思议。
他惊喝:“谢青!!”
群峰之间,无人应答。
惊雷落下。
*
“……那一日清鸿圣尊跨合体,入渡劫,劫云万里,天地为之变动。虽然浮蘅尊者为灭邪魔而道陨,九宸立刻又出一位冠压扶元的绝世大能。该说不说,这九宸宗真是气运绝佳,怎么代代弟子都惊才绝艳啊?!”
“啧,现下那位圣尊的弟子厉凌尘又入了化神……剑峰三代,代代皆出异才!怪不得自立宗起,九宸能屹立万年之久。”
“只是我怎么听说厉凌尘刚入门的时候不得浮蘅尊者待见,于是被放逐外门?师徒之间不会有别的龌龊吧?而且不是有种说法,那位尊者并非为灭魔而死,而是——”
“噤声!不管真相如何,这都是你我议论不得的!”
百年后,真相早已掩藏在历史长河之中,无人知晓当日发生了什么。
随着异数自裁身死,世界脉络回到正轨,冷芳携收厉凌尘入门,在无尽头的修炼中等待脱离世界的时刻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直报错的系统忽然起死回生。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89%。】
【是否立刻脱离世界?】
“是。”
【正在脱离中……】
冷芳携倦懒地闭上双眼。
自从厉凌尘走上正轨,他便很少露面,终日在流云飞宫内苦修。
无他,太过疲惫。
与浮蘅的一场遭遇,几乎将他的热情和心血都抽干了。
直至现在,冷芳携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浮蘅,以及那让系统崩溃故障的异数到底是什么。
或许,等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会得到答案。
第25章 “约尔德·加里亚,为您效死。”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 快穿任务者7923。】
恢弘的仙宫、拔天撼地的剑术以及无数浸透在血液中的隐秘故事远去了,一间明亮宽阔的大平层房间将冷芳携包裹。
这里足有两百平,客厅明亮开阔, 透明茶几上的水果还带着刚刚洗过的水珠, 透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 外界缭绕的云雾和梦幻般的霓虹灯映入眼底。
这里是“家”,冷芳携的住所。
他身上的衣物换成了干净利落的长袖长裤,垂至尾椎的长发变成齐肩。冷芳携抓了把头发,略带倦意地询问系统。
“上一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一直报错, 世界人物……还出现了异变?”
系统的声音僵硬死板。
【登入II·019世界前, 未知病毒入侵导致世界发生异变。我被病毒攻击,在该世界中无法正常运行。】
病毒?
自从被系统选中,成为快穿者, 历经十几个世界,他从未听说过病毒的存在。
冷芳携敛目,笑了下:“我们的顶头上司不是主神么?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病毒搅乱世界。”
系统没有正面回复他,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夸冷芳携应变能力好, 最终让剧情走上正轨,没出大事。
直觉系统有隐瞒的地方, 但无论冷芳携怎样询问, 系统对一些关键问题避而不谈,他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每个世界结束后, 他都要花短则数天、长达几年的时间休息, 通过睡眠、阅读、看电视等手段让自己从上个世界残存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不至于因为过长的任务时间而迷失。
但这一回, 或许是浮蘅之事过于诡异、过于惊心动魄,冷芳携花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无论怎样休息都无法摆脱上个世界的影响。
厉凌尘、柳今歌等人的面孔渐渐淡去,唯余浮蘅与心魔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已经连续三天在睡梦中梦见浮蘅为他洗发,甚至于一些不堪回首的床榻之事。
“芳携……”浮蘅温柔的嗓音犹在耳畔,像他的神识一样,如跗骨之蛆般无法摆脱。
冷芳携自梦中惊醒。
夜色蒙昧,他半张脸陷在阴影之中。
揉揉眉心,冷芳携叫出系统,决定立刻进入下一个世界。
【已受理。快穿任务者7923的下一个世界为II·023世界。】
“嗯。但是系统,下个世界不会再异变了吧?”
【……病毒未完全清楚,有概率发生异变,但以快穿任务者的能力,没有系统辅助不会影响任务。】
“……”我担心的不是没你而是我自己!
【成功登入世界。祝快穿任务者一切顺利。】
*
伊斯曼大陆,极北之地。
暴风雪在圣洛伦索的街巷内席卷,纷纷扬扬的雪花盖满了一切拥有其他颜色的物体,将整个世界变成白色。
低垂的天幕回荡暴风的呼啸声,星月隐现,只余淡淡的光芒穿透风雪洒落在一片漆黑的建筑群上。
建筑群鳞次栉比,簇拥着中央一座三层式的瑰丽城堡。
城堡第二层,无尽油烘热照亮了整间房间,穿着肥大长衣、套着连袖外套的女仆沉默地递着热水和湿帕。城堡的主人守在门口,身后是无数穿银色盔甲的骑士。
他眉关紧锁,粗大的双手紧握成拳,长久的忍耐后,他听到轻纱笼罩的床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叫,特意从王宫请来的费曼夫人惊喜道:“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快来!”费曼夫人对女仆们招手,“快把提前准备的血冬草端上来。冬神与光明神保佑,布莱迪夫人,您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凯尔伯·格里默,闻名遐迩的雪狼大公,松开了双手,他迈步走近,看见了费曼夫人小心搂抱的婴儿。他的儿子,格里默家族等待十一年的继承人就睡在那里。
深冬夜的冷意连无尽油都难以驱散,雪狼大公凝视婴儿片刻,沉声道:“赫莱·格里默,我唯一的儿子,他将是雪狼家族的继承人。”
骑士们纷纷负手下跪,为了将来的雪狼之主。
……
赫莱睁开眼睛。对于刚出生不久、处于婴儿状态的他来说,这样的动作稍显困难。
他的世界里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各种各样的色块在碰撞。耳畔是母亲和女仆们的窃窃私语,以及窗外日夜不停的风声。
赫莱安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没有发出哭闹。
忽然,一片雪白自半空中浮现。
赫莱惊异地瞪圆眼睛。
突然出现的庞大动物与混沌模糊的周遭界限分明,它身上覆着银白的毛发,泛着淡淡月光,额顶处印有奇怪的蓝色印记,四肢健美而优雅,充满爆发力。动物冰蓝色的双眼里蕴藏着风雪与锐利,无人可在它的注视下保持镇静。
但当它俯首看向赫莱,眸里的冰冷褪去,像是冬日的湖泊化为春水,带着缱绻的爱怜。
这是一头……雪狼!
赫莱稚弱的大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名词。他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几下。
只见雪狼走近了,俯身爱怜地舔舔他的脸颊,一串温热的湿意。随着舔舐,一股柔和的能量没入赫莱体内。
婴儿打了个哈欠,感到昏昏欲睡,在闭眼之前,他看见那头雪狼在半空中消失。
……
婴儿的世界总是无聊乏味的,每日不是在床里睡着,就是在母亲的臂膀里渡过。漫长的成长时间里,赫莱找回了原本的记忆。
他是位快穿任务者,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推动剧情脉络的发展。
他作为北方雪狼格里默家族的唯一继承人诞生,在世界的剧情脉络里,将自小接受严格的武艺锻炼,执掌凛冬巨剑,成为新任的雪狼大公,在席卷伊斯曼大陆的终结之战中与科林·维兰德为敌手,最终被科林击败。
虽然系统因为病毒攻击的缘故再度瘫痪,但这一回需要推动的剧情比较简单,不需要复杂的谋划,他只用老老实实跟随父亲的脚步成长即可。
除了最后的战场生涯,前期几乎算是度假。
这么想着,赫莱再度被婴儿的困意召唤,沉入甜美的睡梦中。
……
四岁生日的第二天,雪狼大公牵着赫莱的手来到庭院前。
极北之地的季节只有寒热之分,寒季终日笼罩在日夜不断的风雪之中,赫莱生日当天在历法上正式进入热季,但是温度并不像这个季节的名字一样温暖,虽然太阳终于穿破了层层的乌云,向庞大的伊索尔德帝国洒落光辉,但阳光并不温暖,反而泛着淡淡的冷意。
七位十岁上下的少年人身穿紧身布甲,腰间挂着统一铁剑。见到大公和赫莱,所有人工整地退后一步,卸下佩剑,右手抚上左胸,左手背在腰后,单膝下跪。
他们的行动不仅整齐,而且几乎寂静无声,除了卸剑时解开搭扣的声音,空旷的庭院只听得见风呼啸而过。
“赫莱,我的儿子。你是格里默家族下一位掌控者,也是数千头雪狼的领头人。”雪狼大公沉肃不失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宽阔厚实的手掌轻轻落在赫莱发顶,“狼群从不独行,现在选择你以后最忠实的伙伴,如无例外,他将是你的第一位追随骑士,无论生存或是死亡,始终跟随在后。”
“跟随你的心意选择。”大公拍拍赫莱的后背,将一把小木剑递给赫莱,“当你选定,就用这剑轻敲他的头颅、左肩和左胸,以此定下誓约。”
木剑又轻又小,是刻意为赫莱制作的。即便是把类似“玩具”的剑,剑柄上仍然印有雪狼咆哮的标记。
赫莱抿了抿唇,雪领簇拥着他圆润的脸庞,一双比罗根湖更加蔚蓝的双眼注视着少年们。
在他的注视下,有的人激动万分,有的人咧嘴微笑,有的人矜持守礼……还有一位沉默以对,灰色的眸子保持安静,只是耳尖处的粉意暴露了他的情绪。
约尔德·加里亚。赫莱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日后同赫莱一起战死,他最忠实的追随者。
温和淡然的目光最终落到最左边少年的身上。
约尔德呼吸微窒,他向来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激动的心绪。
约尔德忍不住频繁地眨眼睛,如果他有尾巴,此刻一定会甩出旋风。
握紧了小木剑,赫莱缓缓走到约尔德面前,那些没被他选中的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赫莱举起木剑,轻轻在约尔德灰色的短发上敲了下,随后来到左肩。
咚。
以四岁幼童的力量,举到现在,赫莱渐渐显露疲态,他握紧剑柄,不想在这么重要的仪式中途暂停,颤巍巍地将剑尖挪到约尔德的胸膛处。
几乎是同时,激动万分的灰发少年挺直脊背,将他最贴近炽热心脏的部位主动送上。
咚。
未来的狼王和他的追随者在融融日光下对视。
约尔德深吸一口气。
“约尔德·加里亚,为您效死。”
拥有追随骑士后,跟随在赫莱身后的不再是高大沉默的女仆和男仆,约尔德年纪虽幼,已经逐渐长出少年人高挑挺拔的身姿。以赫莱目前的个头,踮起脚尖也只到他的腰部。
约尔德与赫莱同吃同住,无论赫莱去哪里,他都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他们一起阅读赫曼夫人准备的图画书,分享美味的早午餐。约尔德跟随格里默的教官修习剑术,他虽然被赫莱选中,有了追随骑士的名号,实际上还不是一位真正的骑士。
赫莱年纪尚小,被大公禁止习剑,无论走到哪里,格里默家族的人没人敢教他。只能坐在一旁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约尔德挥剑,亦或是摸着那柄小木剑胡乱击打。
格里默家族以雪狼为标记,以大公为头狼,统领家族成员以及追随者家族数千头巨狼,家族中所有的天赋者会被统一送到训练营中修习剑术、格斗技等,只有成绩最优秀的那一批才能在每年入冬日手持冬剑,唤醒剑内狼魂,成为一名狼骑士。
赫莱旁观了数次觉醒仪式,看着从剑内跑出的毛绒绒的小狼,很是羡慕。
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任他撸毛的雪狼呢?
看到赫莱的眼神,约尔德说:“殿下的狼一定会是狼群中最威风、最勇猛的那一头。”
但是原剧情里,赫莱的狼又爱撒娇又贪吃。
小主人被他的话逗笑了,虽然不知道哪里戳中了赫莱的笑点,约尔德还是跟着笑起来。
第26章 “神的爱妻怎么轻予他人?”
第2章
伊斯曼大陆以横亘在中部的无尽原野为划分线, 北部盘踞庞大的伊索尔德帝国,南部众多小国星罗棋布,是法师们的世界。帝国信仰光明神, 以首都圣洛伦索为界分, 一共十六座圣殿占据关键地位。
帝国的孩子们每到六岁, 都要前往附近最近的一座圣殿参加天赋测试,一旦测出了光明亲和力、拥有神眷,亦或是在法术上怀有天赋,便会被吸纳进圣殿成为圣童,之后朝着圣骑士、光明士亦或是光明术士的方向发展。
这对许多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来说, 无异于一条改变人生的通天道路。但对于像格里默家族那样的贵族, 则不是一种好选择。
王室信仰光明神,却与光明圣殿关系微妙,近年来强调冬神回归便是一种对抗圣殿权力侵蚀的表现, 但凡与王室亲密一些的家族都不想让家族子弟成为圣殿的人,那不仅会让他们在王室面前的信赖大大减少,在日后极有可能发生的冲突中还会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尤其是家族选定的继承人,若被圣殿夺走, 岂不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由是王室与圣殿达成协议,拱卫王室的七大家族的继承人都不入圣殿, 无论其在光明领域的天赋有多出彩。
不过为了圣殿的面子, 七大家族的继承人们仍然要与其他人统一参加天赋测试。
“我的小赫莱,套上手套,把你的领子打理干净……”
格里默庄园内, 大公夫人梅丽搂着赫莱, 亲了亲他的侧脸:“宝贝,你的脸好冷。”
赫莱老实地抬起头, 让梅丽在脸上涂抹润膏,他的母亲微微弯腰,有一双好看的黑色眼眸,此刻眼眸微弯,一手缓慢将散着淡淡香味的膏体抹匀,另一只手按着赫莱的肩膀:“别躲!对,就是这样。赫莱是个好孩子。”
“还有你的披风。”一团厚厚的深蓝色披风盖在赫莱身上,让赫莱一个踉跄。
他的脸皱巴巴的:“母亲……”
“别那样看我。”梅丽夫人瞥他一眼,识破赫莱的小伎俩,朝站在门前的约尔德招手,“加里亚小先生,麻烦你注意一下,不能让赫莱解下披风。”
她牵起赫莱的手,与等候已久的大公坐上马车,白色巨马脚下一蹬,平稳地向圣殿跑去。
圣殿坐落于圣洛伦索的中轴线上,是一片米黄色的建筑。永世油源源不断燃烧,令圣殿即便在迷茫的风雪中也亮如白昼,身处圣洛伦索最角落的位置也能窥见神的光辉。
马车停在圣殿门外,约尔德先一步下车,再伸手将因为披着披风手脚笨拙的赫莱抱下来。甫一离开温暖的车厢,赫莱就被风雪呼了一脸,骤然涌入的冷气令他咳呛一声。
约尔德连忙用高大健壮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雪,宽厚的手掌拢住赫莱小而圆的脸。
“唔……不用挡了。”赫莱含糊道。
温暖很快取代了冷意,即便身处圣殿门外仍然能感受到圣殿内部的扑面而来的光明的味道。只不过站了一会儿,赫莱隐隐出汗,看了眼约尔德,小声说:“太热了,我想解开披风。”
约尔德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不赞同。
赫莱于是皱皱眉头,看向身后依次下车的大公和梅丽夫人,近乎撒娇地哀求:“妈妈,圣殿里太热了。”
梅丽夫人无奈地替他收好披风,又理顺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只有参加测试的幼童才能进入圣殿,除此以外,就是王子到来也只能在外面等待。赫莱独自一人慢吞吞朝里面走去,身后,大公、梅丽夫人和约尔德站在风雪当中。
梅丽夫人隐隐有种不安感,大公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关系,赫莱很快就出来了。”
梅丽夫人勉强笑了笑,又问约尔德是否需要回马车,约尔德摇头,安静地注视着圣殿,企图第一个找到赫莱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陆续续有孩子走出来,有的垂着头一脸沮丧,有的却很高兴地跑进父母的怀里。
还有些小孩身后跟着高大的仆从,那说明他们拥有光明亲和力抑或法术天赋,即将被留在圣殿里修习。
直到最后一名孩童离开,已经将近五分钟没人走出来,梅丽夫人终于显露出焦躁之意:“小赫莱不会迷路了吧?”
约尔德摇头,说:“少爷不会乱走。”
这么一说,梅丽夫人反而更加担心了:“那怎么还不出来?”
就连素来沉稳的雪狼大公眼底也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没等他采取行动,就见不远处一位身披素袍、头环金冠的中年男人走近了。
看到他,雪狼大公瞳孔微缩。
加曼·弗迪尔,光明圣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教,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光明士,见到他,就连伟大的凛冬王也要礼敬三分。他也是保王党最大的对手,与大公素来只有仇怨没有交集。
“我尊敬的凯尔伯·威廉·格里默大人,帝国最忠诚的守卫者。”听到加曼对他的称呼,雪狼大公的不祥之感越发浓重,只听到他接下来说,“您的儿子,赫莱·格里默天赋特殊且出众,是神爱的妻子……”
雪狼大公挥手打断他,厉声道:“赫莱什么时候出来?”
加曼温和地说:“神对赫莱殿下异常看重,他不能跟随您离开。”
“难道圣殿要违背《协约》吗?”梅丽夫人忍住怒火,喝问。
“赫莱殿下是光明神选定的,万年以来唯一的妻子。神的爱妻怎能轻予他人?纵然凛冬王当面,也不能带走他,否则势必要承受神的怒火。”
神妻?
赫莱才不过六岁!
雪狼大公骤然拔出佩剑,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银甲骑士肃立以备,甲胄撞击间发出渗人的碰撞声,极具压迫感。大公一手按住躁动的约尔德,长剑直指加曼,沉声道:“放赫莱离开。亦或者,主教阁下选择直面狼群怒火,任由圣殿被践踏?”
“大人说笑了。”加曼淡淡地说,一道刺目的白光随之升起,浓厚的光明元素充斥一方空间,连凌冽的风雪也逼退了。
银甲骑士坚持肃立,却在越来越浓厚的光明中站立不稳,毅力较弱者已经跪下。
“……神佑。”雪狼大公深吸一口气,“看来你真的得到神启了。”
“若非神亲自降下神谕,我怎么敢与威名赫赫的狼群作对呢?请回吧,大公,我说了,即便凛冬王当面也没有第二个结果。”
按在肩头的手掌骤然不受控制地收拢,暴露出手掌主人情绪的失控,约尔德听见大公最终平静地说:“我们来日方长。”
*
圣殿最中央的建筑是测试场地,有着高耸的尖塔和宏伟的外观。赫莱跟随着沉默不语的神仆进入殿内,抬眼便能看见拱形屋顶,彩绘玻璃窗下,是一排长不见尽头的漆黑色桌案,上面次列漂浮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圆球。
测试者只要一踏入内部,殿内候立的仆从就像立刻知晓他的测试结果,做出或让幼童离开或跟随幼童的反应。
但是赫莱等了足足五分钟,没有等到哪怕一位仆从走到他面前。
那些披着粗糙的白色麻布的阴影侍者像一根又一根苍白的柱子一样,在闪烁的光影中沉默伫立,不发一声,即便行走也悄无声息。赫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圣殿内部或明或暗的光线变换令他感到不怎么舒服。
等到最后一名幼童跟随神仆离开,再无人走入圣殿,赫莱察觉到那些站在阴影中的白袍仆人隐秘的目光,他抿抿唇,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赫莱转身离开,发现身后立即跟上了三道影子。他没有听见神仆走路的声音,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除了影子,谁也不能发现他们。
正当他要走出去时,一名高大的神仆挡在他的面前,面庞陷在阴影之中,他披着一身灰布,与其他仆从截然不同。虽然没有说话,但以行动表明赫莱不能离开这里。
“天赋测试已经结束,我要回家了。”赫莱说,“我是格里默家族的人,按照《协约》,不在圣殿选人的范围内。”
灰布侍者不吭声,但一旦赫莱迈步向前,他便挡住通道。
“……”赫莱咬牙瞪了他一眼,蓦地转身随便选了个淡金色的通道。
然而阴影侍者始终跟随身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停下。
四周的景致渐渐变得陌生,赫莱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但反正还在圣殿内部。因为步伐过于急促,他现在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稍稍平稳呼吸后,赫莱再度启程。
这一回没有走出多远,一双有力的臂膀便从身后一把将他抄起来。那双手的主人只是微微调整姿势,便轻而易举将赫莱翻转,正对着他。
是一名比约尔德还高的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金灿灿的卷发,眼睛也是漂亮的琥珀色。
这位英俊的青年一身漆黑布甲,抱着赫莱像在抱一只布娃娃,他伸直手臂,举高了看着赫莱。
“殿下你好啊。”语调轻快,“我是亚瑟,没有姓氏,从小在圣殿里长大。”
亚瑟笑眯眯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任骑士了。听说你已经有一位追随骑士,但那没关系。忘掉他就好。”
第27章 “殿下的上一只狗崽能像我这样吗?”
这人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放开!”赫莱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被人抓着举到半空, 他圆润带着肉感的脸颊蔓延出淡淡的粉意,蔚蓝色的眼睛也因恼怒蒙上一层水意,配着赫莱软趴趴的、微卷的黑发, 显得无比……
可爱!
亚瑟感叹一声, 心道:神的眼光还真不错。
“啊。”金发青年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 没有按照赫莱的话将他放下来,而是弯曲手臂,将矮瘦的孩童抱进怀里。炽热的胸膛紧贴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旺盛的生命力和隐约的压迫感传递过来, 赫莱艰难地偏过头去, 不想埋进亚瑟的胸里,感到胸腔一阵震动,亚瑟说:“如果放开, 你会逃跑吧。”
“殿下,你是神选定的妻子,谁也无法从圣殿带走你。”
……神妻?
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东西?
好吧,早在系统陷入故障状态的时候, 他就该知晓这个世界也不简单。
现在看来,连一丝逃走的机会也没有。赫莱放弃了挣扎, 安静下来, “我不跑,放开我。”
“唔。”亚瑟缓缓蹲下,让赫莱的双脚平稳接触地面, 等赫莱站定, 微微喘气平稳气息,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赫莱的头顶, “好乖。本以为殿下会像别的小孩一样哭闹呢。”
赫莱面无表情:“现在要我做什么?”
亚瑟摇摇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好好洗漱,吃饭。”
他起身,庞大的身躯盖过去,以赫莱目前的身高竭力抬头也只能看到头顶的金色,威慑力十足。但亚瑟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小心翼翼牵着赫莱,显得无害,令人异常安心。
圣殿内部的构造远比赫莱想得复杂,其中还有光明术留下的痕迹,亚瑟带着他走了不过几步,面前的景象就大变,像是穿过了无数空间一般。
是步法的作用,亦或是圣殿内部人员靠身份就能启动的阵法?
赫莱不动声色旁观,心知光靠走是逃不出去的,必须要破解掉圣殿内部勾连的法阵才行。
亚瑟带他进的房间更加温暖,色调也是淡淡的米黄,地砖洁净无暇。这一方宽阔的空间里摆设不多,一个圆形水池处在最中间的位置,水面泛着热气波澜,像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注入。赫莱的左手边是置衣架和棕色的皮革沙发。
“殿下需要先洗净外部留下的污秽。”
亚瑟再次将他抱起,放到沙发上,赫莱微微凹陷进去,见金色骑士单膝下跪,一手握着赫莱的小腿,脱掉马靴。在他粗粝温热的指腹触碰到膝盖,想要为赫莱脱掉袜子时,赫莱下意识弹了弹腿。
“啊呀。”亚瑟笑眯眯地避开了。
捏着小腿的手梏得更紧,赫莱皱眉,看着亚瑟脱下他的袜子挂在一边,起身想替他脱衣服。
他立刻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亚瑟不无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像殿下这个年纪的贵族,不应该事事都由仆人代劳吗?不用害羞,我可是殿下未来最信任的骑士长。”
赫莱咬着牙,“我是格里默家族的儿子。”
雪狼家族怎么会养育出四体不勤的人?那样的狼很快就会被狼群舍弃,更别说继续生存下去。
或许顾忌着赫莱身上的“神妻”名号,亚瑟并未过多纠缠,告知他使用的水池的注意事项后,便起身离开。
“我会在外面等着,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叫我。洗好之后,我也会为殿下送来新衣服的。”
赫莱僵硬坐着,等到亚瑟离开才忽地跳下沙发。他现在的年纪尚且无法控制好情绪,被禁锢被戏弄惹出来的怒火被赫莱发泄到柔软的沙发上,他闷头打了好几拳才略略平稳呼吸,从愤怒中恢复理智。
这时才反应过来背部一片湿漉漉的,应当是刚刚情绪过于激动出的汗。
赫莱伸手拍拍脸,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脱掉衣服。
水池的温度刚刚好,踩进去的一瞬间虽然觉得有些烫,但很快赫莱就适应了那样的温度。
蒸腾氤氲的水汽里,赫莱将半个下巴埋在水面下,环抱双腿蜷缩着。圣殿的水池或许有特殊之处,泡的人暖洋洋的很舒服。
赫莱闭上双眼,享受难得的宁静。
忽然,他睁开眼睛,扶着水池边站起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金色龙头吐出活水的声音。
但刚刚……
不是错觉。
赫莱得出结论。
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看他,阴暗、潮湿,让人想到暴雨天气浑浊一片的泥泞地面,肮脏恶心。
更令他想起上一个世界的一位故人……
“……”
没了泡澡的兴致,赫莱起身离开水池,用柔软的干毛巾擦干身体和不小心打湿的头发。一边擦一边观察房间里的细节,眼神最终停留在水池边金色的出水口上,上面绘着一幅神像。
画像中的神明被光晕笼罩,看不清脸。
他刚刚竟然没有发现那幅画。
赫莱忽然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他立刻去叫亚瑟,接过圣殿送来的衣服后换好,打开紧闭的房间门。
亚瑟就在门口,双手环抱靠在墙壁上,百无聊赖的模样。附近还有两名白布侍者,以及最开始阻拦赫莱的灰布侍者。
圣殿的衣服又轻又滑,跟什么都没穿一样,赫莱很不习惯,低头扯了扯白色衣角,抬头询问:“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殿下应该饿了吧?我们去吃东西。再等一会儿加曼主教会来拜见你。”
赫莱拒绝亚瑟的抱抱邀请,沉默地跟他去了餐厅。囿于赫莱的体型,亚瑟没把他放在那张无边无际的长桌上,而是搬来一套迷你缩小版的圆桌和椅子,上面放着一盘牛排、一盘水果和一杯酒红色的液体。
“只能先委屈殿下在这里用餐了,等你吃完饭,加曼主教就到了。”亚瑟的语气像在哄小孩。
赫莱没有胃口,为了填饱肚子,他没有碰闻不出是什么的液体,只吃了点牛排和一些水果。
他吃饭的时候,亚瑟离开了餐厅。
……
餐厅外的走廊一片寂静,三位阴影侍者等候在外面,听见一阵哒哒的敲击声。
整个圣殿,唯有那位大人会这样放肆地行走。领头的灰衣侍者心想,默默垂下了头颅。
亚瑟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走到最左边的侍者面前,倾身问:“好看吗?”
侍者笼罩在白布下的身体紧绷起来,听到他幽幽地说:“眼睛都要掉出来了,你们啊……”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探出,扼住了侍者的脖子。亚瑟微笑着,单手将比自己还高的侍者提起来,五指不断收拢,挤压侍者的呼吸空间。
侍者的双腿下意识挣扎,却不敢真正反抗亚瑟。另外两名阴影侍者安静地旁观,一言不发。
感到手下的肉/体逐渐没了声息,变为一具僵硬的尸体,亚瑟的笑容淡了下来,将侍者扔开。
“他是神的妻子,你们怎么能用那么肮脏的视线注视他?”
*
吃完晚饭不过一刻钟,赫莱见到了圣殿的主教加曼。那是位三十五岁上下,容貌英俊,行为绅士,正值壮年的男士。
从他眉尾和额头处的褶皱来看,加曼的性格应该比较严肃,但他面对赫莱时却很温和。
“我的父亲母亲呢?格里默的群狼应该在等我回家。”赫莱抛出格里默家族壮大声势。
加曼说:“殿下,那不是你的家。你是神的妻子,居所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神的宫殿。”
赫莱的笑容里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轻蔑:“如果神真的存在,现在就带我回家吧。”
这种挑衅之语在圣殿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与圣殿宣战的信号。
加曼却用一种在看不懂事的羔羊的眼神注视着赫莱,眼神里还有温柔的爱怜,“您或许还要提到《协约》?圣殿与伊索尔德王室确实约定七大家族子弟不入圣殿,但那不包括您,我亲爱的殿下。”
“我告诉您俗世的父亲和母亲,即便凛冬王当面,也无法将您从圣殿带走。这句话始终有效。”
……该死!
赫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离开了。按照原定计划,在天赋测试后他就要开始剑术方面的修习,以便尽快得到冬剑的认可,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狼。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
看出赫莱心绪烦躁,加曼双手按在幼童的肩头,柔声安抚说:“没关系,您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我保证,那比你在风雪呼啸的格里默庄园快乐百倍。”
晚上,亚瑟抱着赫莱去他的房间。
足以睡下四到五名成年男性的大床铺满了天鹅绒,床面异常柔软,赫莱一坐下去,就顺从地随着他臀腿的轮廓凹陷下去。脚下隐蔽的黑色圆凳使得赫莱的双腿很好地安放,不至于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亚瑟从侍者捧起的金盆里洗出一张柔软半湿的帕子,他走到床前,半蹲下来,仔细小心地替赫莱擦拭面部和双手。温热的湿意将赫莱从沉思中唤醒,赫莱夺过帕子,瞪了半跪的骑士一眼。
亚瑟以欣赏的姿态看着赫莱自我清洁,认为这场面像只小奶猫舔毛。赫莱殿下不该出生在格里默家族,猫怎么会降生在狗窝里呢?
好在,他回到了他应该住的地方——一个温暖、昂贵、安全、舒适的房间。
“殿下,你是想要这里灯火长明,还是只需要一盏小夜灯伴你入睡呢?”他询问赫莱的睡眠习惯。
赫莱将帕子砸到他脸上,盖在了笔挺的鼻骨上,“有光就行。”
经过一天的殚精竭虑,赫莱现在精疲力竭,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亚瑟,他恹恹地摆手,让亚瑟出去,打算现在就睡觉。
可亚瑟一点也没动,屏退身后的阴影侍者后,他甚至从木制的床底抽出一张小榻,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抱出一叠被褥。
床榻虽小,但也足以容纳他。亚瑟展开叠好的被子,看他的行动是要守在房间里,就像约尔德以前做的一样。
约尔德睡在床下,带给他的是安全感,可人选换作亚瑟,则让赫莱无比烦躁。
他忍耐地提醒:“我不需要人陪着睡,一个人就够了。”
亚瑟已经解开佩剑的环扣,正脱下紧身的布甲,完全没把赫莱的话放在眼里。
愤怒一时冲昏头脑,赫莱挥拳,想在亚瑟那张英俊的脸上留下痕迹,被亚瑟单手捉住。
骑士单膝跪在小榻上,微笑地看着赫莱,紧握着他的那只手分开了攥紧的拳头。他捉着赫莱的手掌,轻轻贴到右脸颊上,帮助赫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原来殿下有这样的癖好。没关系哦,作为你的骑士,一切我都会包容的。”说着,他在赫莱的瞪视下又给了自己一耳光,“你可以尽情朝我发泄,做更过分的事都可以。”
像被条野狗强制舔了一脸口水,赫莱立马抽回手掌,将自己埋进蓬松柔软的天鹅绒中。
“殿下的上一只狗崽能像我这样吗?”亚瑟还没放过他,接连问了好几句,直到赫莱忍无可忍,将一只枕头扔到他脸上,他才轻轻地笑开了。
“晚安,我的小殿下。”
第28章 神之锁链。
赫莱被禁止离开圣殿, 整日的活动范围只有一小块地方,见到的人只有亚瑟和一些面庞笼罩在阴影中的侍从。
外界的风起云涌、纷纷扰扰他全不知晓,直到四天之后的早晨, 他才终于见到了梅丽夫人。
当梅丽夫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 赫莱立刻抛下打发时间的神典, 不顾亚瑟的阻拦直冲冲朝梅丽夫人奔去。像个小炮弹一样撞进了母亲温暖的怀里。
“哎呀,我可怜的小赫莱。”梅丽夫人蹲下来,心疼地看着他,手不住地抚摸赫莱的发丝让他镇定下来。等到赫莱完全恢复平静,还有心思把亚瑟赶出房后, 梅丽夫人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的孩子。
自从赫莱降生后, 还没有哪一次与她分开这么久!
赫莱一个人被留在圣殿中,面对的都是一些古怪狂热的信仰者,一定很害怕……
这么想着, 梅丽夫人心疼地将赫莱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这里。
该死的、愚蠢的圣殿,早该被一把火烧了, 还有那光明神,也配称神?
梅丽心中将圣殿连带其信仰的神明辱骂了一万遍, 面上却保持着温柔的神色, 轻声询问赫莱这几天过得如何。
赫莱没有隐瞒,老老实实地说了。
其实在圣殿里的生活并不差,吃穿住用比王族还奢靡, 换一个人肯定心甘情愿留下来, 但对于赫莱,再柔软轻滑的天鹅绒、再美味的菜肴、再体贴的服务, 都不如格里默庄园里皑皑的白雪和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剑芒来得有趣。
至少……圣殿没有虐待赫莱。
梅丽夫人这样安慰自己。
来的时候她提了两个箱子,梅丽夫人推出两个箱子,嘱咐赫莱说:“这里面都是你从小喜欢的玩具、书本,还有我和你父亲放进去的一些东西……”说着,梅丽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赫莱,平稳的声音中带着泣音,“我的小天使,我们没办法保护你,之前你父亲进宫,王也……”
赫莱心想,妈妈一定哭了,只是不想被他看见,才一直抱着不放手。他微微叹气,伸手回抱,又亲了亲梅丽夫人的下巴,柔声安慰:“没关系的,妈妈。一切都是圣殿的错。”
好一会儿,梅丽夫人才松开手。她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眼角处微微泛红,几乎看不出情绪曾经失控。
她仔细地叮嘱赫莱要好好生活,让他在圣殿里别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赫莱一边听着,一边乖巧点头。
“还有约尔德,那孩子也很思念你。”梅丽夫人拿出一柄小小的银剑,两段指节长,剑柄处刻着极为精细的雪狼咆哮纹路,上面穿了个小孔,用一根黑绳串起来,“这是他为你准备的七岁生日礼物,本来想到生日那天送给你,没想到遇到了意外。”
赫莱接过来戴上,忍不住问:“我不回去,约尔德怎么办?”
约尔德算是他未来的臣子,现在主人失落,他的处境应该也不好,赫莱担心他就此被家族放弃了。
梅丽夫人微笑:“约尔德是你的追随骑士,也会是格里默家族强壮、忠实的狼犬。赫莱,不用担心。”
时间快到了。
梅丽夫人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她最爱的孩子一眼,像要把赫莱现在的容貌死死印记在脑海之中。
“不要怕,我的孩子。你是雪狼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将你带走,我们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梅丽夫人走出门外,看见金发的骑士在外面等待。见到她,金发骑士露出热情的笑容,梅丽无视骑士的示好,眼神锐利而冰冷,像在看抢走她孩子的生死仇敌。
目送那位高傲的夫人远去,亚瑟无奈地怂怂肩,苦恼于不被赫莱的家人待见。
室内,将母亲带来的东西放好后,赫莱坐回刻意放低了的椅子上,沉思着。
看来哪怕王室出面,也拿现在的圣殿没有办法。
他或许身份真的特殊,是圣殿哪怕得罪王室也要留下的人,或许只是圣殿用以跟王室对抗的借口。无论哪一种,在双方势力僵持未分胜败之前,都不要想着离开了。
好在他的年纪尚小,距离剧情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太过着急。
毕竟就算现在想逃走,也没有办法,赫莱只能暂时接受被关在圣殿的事实,徐徐图之以待日后。
*
在圣殿里的第一个月末,加曼主教再次出现在赫莱面前,说今晚将举办圣洗仪式,届时需要赫莱出面。
赫莱无不可,毕竟身处圣殿之中没有自由,他们要自己做什么,也只能做。
仪式开始前,他询问亚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却只看到亚瑟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事的,殿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教徒们看看你就好。”
赫莱犹疑不定地换上一身白袍,与阴影侍者身上所披不同,赫莱的衣服光滑细密,虽然看不出什么用料,但赫莱心知那绝不是普通贵族能用上的织物。
肥大的衣袍笼罩着他细瘦的身体,赫莱没有穿鞋,赤足被亚瑟抱进了一间暗室。
圣殿向来烛火通明,这里却蒙在阴影当中,通过亚瑟马靴敲地发出的响声,可以推测出这间暗室面积不小。
双眼被黑暗笼罩,看不清四周,这让其他器官的感知力变强,赫莱嗅到了淡淡的水汽的味道。
他被放了下来,脚趾碰到略显冰冷的水迹,地砖异常光滑,赫莱需要扶着亚瑟的腿才能安全地站直。
亚瑟的语调稍显低沉:“我只能走到这里。去吧,殿下。沿着正前方直走,大概第十六步,你会抵达一个圆台。你只需要在上面安静地坐着就好。”
赫莱凝神,小心翼翼地往前探足,看不清前路,脚下又是水和光滑的地砖,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慎重。默数到十六时,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凸起的圆台。
赫莱俯身,仔细地用手去摸,摸到了圆台边沿,他顺势爬上去,发现圆台的材料比地砖更加温和,他以为自己踩进了一团绵软的云团里,被水冷过的脚掌渐渐发热起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亚瑟是否还在原地他也不确定,赫莱将自己环抱起来,安静地坐在圆台上,祈祷今晚的仪式快点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在赫莱感到困倦,眼睛一闭一睁的时候,突如起来的手自背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心跳停了一瞬,赫莱刚想起身,发现身后的人应该是加曼——他摸到了那人的衣角,在他见过的人里,只有加曼会穿粗糙又割手的衣服。
“很好……殿下,请您就这样静坐。圣洗仪式,马上开始。”
随着加曼的话音落下,黑暗里骤然腾起一共十六道火焰,它们分散在各个方位,被一面透明的玻璃罩盖住。但火光不算明亮,依稀间只能映出信徒们的下半身、苍白的手指和上半身隐隐绰绰的轮廓。
是的,信徒。
赫莱现在才发现这间空旷的暗室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沉默高大的信徒填满了,他们秩序井然地以圆台水池为中心,分成八竖队伍。每一竖队伍正前方摆着一张漆黑色的桌案,最中央立着一个竖纹玻璃杯。
亚瑟在其中一个队伍里,身为唯一一个没有披着袍子的人,他十分显眼。发觉赫莱正在观察他,亚瑟微不可见地摆动手指,像在和他打招呼。
赫莱所处的圆台外圈是一汪浅金色的水池,池壁并不周密,凿出了八个小口,但十分奇异的是,水池里的水并未外溢,就像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固定在一个范围内。
加曼的手掌从肩膀上移到赫莱的头顶,嘴里喃喃念了一句密语,应该是赞美神的祷词,但落到赫莱耳畔,却变成一串模糊的呓语。
清凉的触感自头顶蔓延,赫莱的脊背抖了抖,他发现加曼正在朝他头顶浇水,冰冷的液体顺着额角、侧颊、脖颈和锁骨往下流淌,抵达腹部和腰身时液体逐渐温热,它们从各方滑落又汇合在一起,蜿蜒到地面。
赫莱注视着它们,这些时而缠绵,时而独立的水珠似乎拥有特殊的重量,在平直的圆台上往外滑去,没入金色池水中。
与此同时,被紧紧锢在圆池范围的池水顺着八个小口往外滑落,一点点滴入玻璃杯中,变成了类似于葡萄酒的液体。
赫莱嗅到了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香。
信徒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此起彼伏,格外的清晰。赫莱忽然感到尴尬和窘迫,看到最前面一排的信徒双手捧起玻璃杯,将液体一饮而尽。随后,他们退至未知的阴影处,让第二位信徒走到前面。
就这样,加曼念一句祷词,浇一次水,那些具备特殊性的液体又没入玻璃杯,成为信徒们的“赐福”。
……赫莱胃部一阵翻滚,几欲作呕。
直到最后一排的信徒喝下杯中之物,加曼停下浇水的动作。这时,赫莱的颈部、右脚和双手手腕处涌起一阵刺痛,痛感并不强烈,近似于被虫蚁叮咬的程度。这些部位上浮现出金色圆环,一截从虚空中延伸出的锁链连接着它们。圆环出现了一瞬,很快便隐没下去。
“……”赫莱死死咬住牙齿。
这简直、简直像狗链一样!那该死的神,用什么东西锁住了他!
即便圆环消失,赫莱仍能感到隐约的禁锢感,和被什么注视的感觉。
该死,该死,他早该想到——
可现在再想离开也晚了,神的烙印已经留下。
加曼说:“神之锁链乃是赐福。赫莱殿下,光之天使,您是神的妻子,也是圣殿的妻子。”
隐没在黑暗中的信徒们纷纷抬头,注视着赫莱,密密麻麻的视线,掺杂着阴暗、晦涩,像一群蠢蠢欲动的野兽。
赫莱只有一个感受——无比恶心。
……
仪式结束了,信徒依次离开,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
一些人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庞满是兴奋,他们仍然在回味杯中之物的味道,那种能让人的灵魂被洗净的感觉,唾液随之分泌。
我的小妻子……
更多欲望止于喉舌。
但是第二天清晨,他们被发现死在床上,双目圆瞪,舌头半缺,想被人活生生拔舌而死。
死状极为凄惨,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追究凶手,因为那根本不是凶手——浓厚的光明元素充斥房间,一点点蚕食信徒的尸体,直到完全吞没。
那是神的愤怒,神的妻子不容以污秽的思想亵渎,尽管他也是圣殿和所有信徒共同的妻子。
第29章 “汪汪。”
天国鸣响, 管风琴的和音雄伟、开阔,一切优美的、高贵的、典雅的、无形的、有形的物体在璀璨的光中复生又去。
无数方形石柱支撑起的拱形大厅内,模糊的浓墨重彩的图案让一切显得金碧辉煌。沐浴在光芒中的人形生物挥动身后巨大的六对羽翼, 投出一个圆形的、镂空雕花的球。
这球以弧线的轨迹运动, 轻飘飘落到洁白的地砖上, 朝他的方向滚来,停在了脚边。
光明里的神投出一个小球,想与钟爱之人游戏。
他抬脚将那充盈温暖与生机的球踢开,拒绝了这场游戏。
赫莱醒了过来。
他被乳蓝色的天鹅绒包裹,柔软的黑发散在其中, 一双湛蓝的眼睛像没有风雪的天一样明媚辽阔。赫莱静静地躺着, 十六次呼吸之后,他撑手起身。
“早上好,殿下。”亚瑟站在窗边, 拉开了厚重的浓紫色斜花纹窗帘,让热季难得的日光顺着窗楹攀爬,斜斜落在巨大的床上。赫莱半个脸庞裸露在光芒中,连肌肤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今天天气很不错。”
“你安排了外出,现在是早上九点, 原定的计划是十点钟去城西的「庸人书屋」。”
阴影侍者捧着金盆和一应洗漱用品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在亚瑟身后站成两列。
赫莱站起来,十五岁的他已初具少年人的身形轮廓,挺拔的脊背, 线条优美的琵琶骨, 一双长腿笔直洁白。日光在他青涩的躯体上流连,让赫莱像是不入凡尘的天使般高贵。
他换上圣殿提供的衣物, 每日一换,用料昂贵,且印有特殊的光明术,能让赫莱只穿薄薄一层,走出圣殿仍然温暖如处室内。在亚瑟的服侍下,赫莱洗漱完毕,又在窗边用完早餐。
在被“留在”圣殿的初期,赫莱各方面的行动都得到极大的限制,除了卧室、餐厅、洗浴厅以及书房外,他不被允许在其他地方行走,更何况离开圣殿去外界。
还是等到十岁过后,圣洛伦索内圣殿与贵族间的斗争渐渐消弭,一切波涛下沉,只留河面平静,加上赫莱不断提出要求,才被允许外出。当然,是在骑士队跟随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了。
赫莱平静地瞥了他目前的骑士长一眼,他已来到一生中精力最为充沛的年纪,面容俊朗耀眼,一头金发流淌着迷幻的光线,岁月雕琢出更加强健凶悍的体魄,此刻他正更换甲胄。
赫莱忽然问起了圣殿骑士的训练事宜。
亚瑟:“圣殿骑士都是从圣殿收养的孤儿层层选拔,日夜训练不缀,修习剑术、光明术、法术、礼仪、修辞等等,训练地点在托西场。殿下一般不会去那边,当然没有看到过。”
“我为什么不训练?”亚瑟正好弄好了腰间搭扣,抬头看向赫莱,很开朗的笑,“当然是因为我足够强大、足够天才,不需要耗费时间去上那些课程。更何况,我是殿下的骑士,除了你的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明天就去托西场。”赫莱随口说道,颇有些漫不经心,“我想见识见识骑士们的剑术造诣,比之格里默的狼群如何。”
“不行哦,殿下。”亚瑟毫不犹豫地拒绝,面对主人的冷视,他微笑着说,“如果只是旁观骑士们训练当然可以,但殿下想要持剑训练,不可以。那会伤到殿下。”
“殿下只需要好好待在圣殿里,被我们保护着就好。你是神的妻子,伊斯曼大陆上谁也不能伤害你。”他平淡地宣告着。
赫莱喉间骤然泄出一声冷笑,“于是才艺卓绝的骑士长阁下,也心甘情愿地来我面前当一条狗?”
金发骑士毫不犹豫发出小狗的叫声:“汪汪。”
“……”
赫莱偏头离开,将亚瑟抛在身后。
澄澈的蓝眸里酝酿风雨,多次提出修习剑术都被拒绝,赫莱实在心情郁郁。
正如亚瑟所说,圣殿将他保护得很好,或者说,保护得太好了。他不被允许接近任何可能伤害身体的器具和活动,学习剑术等修行武力的在绝对的禁止范围内。
身为雪狼的后代,却一身软肉,四体不勤,连最基本的持剑术都不会。这样的他,即便日后能够离开圣殿回归家族,也无法轻易走到原剧情脉络里的高度。
虽然记忆中有很多其他世界的剑技,但无法切实锻炼,就如空中楼阁。
及至马车抵达书屋,赫莱才从低落愤怒的情绪中抽出来,想到能够在书屋里度过一个上午,以及即将见到的人,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亚瑟和众多随行骑士不被允许入内,他们只能在门外的风雪中等候。
这间书屋是赫莱寻到的,目前唯一能让他心情放松的场所。书屋里干燥温暖,书籍整齐排列、包罗万象,里面的顾客也都安静守礼,最大的声音只限于小声交谈,对于被圣殿簇拥着的赫莱并无过多关注。
不像赫莱去其他场所,总是引起或明或暗的打量和关注,亦或是让其他人拘谨不已。
由是赫莱外出,逐渐只到书屋里。
书屋分为三层,一层里包含阅读区和进食区,二层则是纯粹的阅读区域,三层作为具备隐私性的场所,只会为会员开放。
赫莱径直走到三层,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有拿书,百无聊赖地打量栎木书柜上的细小纹路。不到一刻钟,一名灰发灰眼的青年拉开对面的椅子。
“少爷!”向来沉默寡言的约尔德难得露出喜悦的表情,他安静地端坐着,双手在红木桌子上交握,显得沉稳可靠。
“约尔德。”赫莱淡淡颔首。
从小陪伴他的追随骑士,如今也长成了矫健如狼的青年。
自从赫莱被圣殿留下,约尔德便回到训练营继续训练,之后成为了教官。他与赫莱还保持着引领者与追随者的关系,只是赫莱身边的骑士已经另有他人。
几乎每一次外出,赫莱都会与约尔德见面。
约尔德照例像小狗崽一样向赫莱汇报自己的生活,以及雪狼大公、梅丽夫人和格里默家族的事情。也只有从他口中赫莱才能知晓家族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他的缘故,格里默家族的处境反而比之前更好,在许多领域都得到了圣殿的让步,听起来讽刺意味十足。
说完后,他安静地看着赫莱,一双灰色的瞳仁氤氲着雾气,微微发亮。比起攻击性和压迫感十足的亚瑟,约尔德总是沉默而安静的,像一头温顺的狼犬,只有主人主动伸出手时,才会欣喜地跑过去舔舔。
赫莱:“家里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约尔德,如果出事了,一定要立刻来圣殿告诉我。”
“至于我——”赫莱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有些不屑,“做的最‘复杂’的工作无非是与一些信徒见面,听他们自说自话,非常无聊。”
而且他与信徒隔着一面墙壁,连对方是什么模样都看不见,只能拿那些既狂热又疯癫的声音当作背景板发呆。
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用做,他在圣殿里没有其他义务。
只是偶尔,赫莱会在睡梦中碰见跟光明神有关的东西……那应该是神吧?
梦里的生物总是远远看着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朝他投来各种各样的精巧玩意儿,期以赫莱给出回应。有时赫莱会以为祂有人的情感,留下他只是想寻找一位伙伴;有时候,赫莱觉得‘光明神’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规则,只是遵循规则发现、捕获了他。
无论他做出什么回应,将球扔回去,砸到祂的身上,亦或是将球踢开,祂并没有特殊反应,等到下一个梦境,一切又重新开始。
久而久之,赫莱将祂全然抛在脑后。
若不是身上还有神留下的烙印,赫莱真要以为光明神是什么好东西。
坐着和约尔德说了会儿话,赫莱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赋格论》。约尔德并没有阅读的想法,只是安静地坐着。
穿着黑白马甲的侍者端来预定好的格雷尔蜜调,这种饮品据说来源于南方的法师国度,因其味道甜美温暖,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连王室都十分青睐。
赫莱抿了一口,入口的味道的确甘美,让人想起温暖阳光下散发香气的蜜果。只是甜度过高,不符合他的口味。
只喝了一口,方形的玻璃杯就被他推到一边。约尔德将自己的饮料喝完后,默不作声地把赫莱的端过来,几口就解决了。
第一次看见约尔德吃他剩下的东西时,赫莱既窘迫又有些恼怒,他警告约尔德不要那样做,可灰发的追随骑士表情诚恳,说少时经历过饥荒,因此忍不了将食物吃干净的冲动。赫莱于是强迫自己把所有东西吃完,没几次就吃坏了肚子,被梅丽夫人批评,只能放任了约尔德的这种习惯。
陪赫莱坐了一个小时出头,约尔德起身,两个空玻璃杯被他拢到木盘上。
“少爷,我先走了。”尽管十分不舍,他也必须现在离开。能够陪伴赫莱一个早晨,已经是他堆积训练任务的结果。接下来的训练不容缺席。
为了将赫莱迎回家族,约尔德只能不断地强大自身。他太弱小了,还未长成的年纪就眼睁睁地看着主人被圣殿抢走,连一声呜咽都不能发出。他曾在圣殿外徘徊,却始终见不到赫莱的身影。
那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像一场噩梦,他无法入睡,焦躁难安,只能将愤怒和精力发泄到训练场的木桩上,才能勉强保持平静。
如果一直见不到主人,幼狼最终会走向发疯,用血红的双眼和锐利的狼爪给目之所及的事物带来毁灭。
好在,在那种时而低落时而愤怒的情绪即将走到极致的时候,许久未见的主人终于拖住了小狼的爪子。
约尔德再也不想回到那段令人发疯的时期。
将木盘递给侍者后,约尔德推开书屋门,门前风铃一响,他看到斜靠在廊柱上的金发骑士。
“唷,原来是已经被殿下抛弃的小狗崽啊。”亚瑟挑眉,“怎么,冲他摇尾乞怜爱,到现在也没能成功吗?”
“真可怜。”
第30章 约尔德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只被抛弃的狗崽,凭了什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约尔德第一次见到亚瑟时, 他也是用这样高高在上的、像在看一只可怜虫的眼神看着他。取代了约尔德原本的位置,得以日夜陪伴在赫莱身边的确值得炫耀。
格里默的训练营中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谁也不服谁, 约尔德遇到的挑衅数不胜数。成为继承人的追随骑士后, 被挑衅为难的数量抵达巅峰。约尔德全都不放在心上, 未因此有任何波澜。
他个性如此,在一众少年人中,对情绪的掌控力高得可怕。有位教官曾评价说,如果约尔德没有被少爷选中,去做一名杀手肯定会非常成功。
但当面对亚瑟时, 约尔德却罕见地生出源源不断的阴暗思绪, 潜藏着的凶戾气息让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约尔德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亚瑟阁下有心思可怜我吗?不被少爷放在心上的人,纵然摇尾乞怜爱, 少爷也会厌烦的。”
“啧。”亚瑟眯起眼睛,站直了身体。
原本按照加曼主教的嘱咐,并不允许任何格里默家族的人靠近赫莱,身为追随骑士, 约尔德当然处于严防死守的名单上。亚瑟却放纵了他与赫莱见面,只因想讨得他的欢心。
总是见到他们的妻子在圣殿的光芒里郁郁寡欢, 不如放松一些, 让那可怜的羔羊有喘息的余地。
于是他与约尔德心照不宣。
但这不代表亚瑟乐于看到他与赫莱相处愉快。现在陪在赫莱身边的骑士是他,追随赫莱一身的骑士只会是他,约尔德只是一个小插曲, 一只被抛弃的狗崽, 凭了什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舔了舔上颚的尖牙,手指摩挲着剑柄。约尔德的肌肉绷紧, 左手慢慢来到腰间的搭扣。
下一秒,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如果继续放纵下去,将会演变成不顾生死的斗殴与厮杀。赫莱还在书屋之内,无论是谁都不想打扰他难得的放松时刻。
他们当然有过正面的冲突,只是不在这样光明正大的场景中——约尔德在圣殿外徘徊,企图窥见主人的身影时与亚瑟遭遇,从冷视、冷笑再到动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的对决也绝不遵从骑士古礼,剑芒所指,恨不得将对方当场斩杀。腰腹、手臂、大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差一点杀红了眼,在风雪中同归于尽。
约尔德年纪更小,正面的力量对抗不占优势,伤得更重,勉强拖着身子回到家里就昏死过去,高烧了近四天才清醒。这让他错过了一次和赫莱见面的机会。
自那以后,彼此都有意收敛,纵然恨不得下一秒扼断对方的颈骨,一切止于言语的交锋。
*
书屋内,赫莱正在阅读《愚蠢的法师国》。顾名思义,是一本跟法师国度有关的书籍,用辛辣讥讽的语气描述了法师国度的饮食、习惯、天气等等。在作者加菲尔德的笔下,除他以外所有的法师都是蠢货。
虽然其中含有大量的批评,不过抛开那些,剩下的信息也值得他审视。
阅读完后,赫莱继续寻找与法师或者法术有关的书籍。在伊索尔德里,相关的书籍虽然未被禁止,却因隐藏在光明神和冬神的锋芒下只在一小部分的渠道中流通。
需求少,供给也少。
庸人书屋是唯一一个时不时有相关的新书上架的地方,这也是赫莱常常光顾的原因。
他已经十五岁了,在任何一个家族里都是开始做事的年纪,王室却依旧拿圣殿没办法。
两年前他父亲忍无可忍,数千铁骑包围圣殿,群狼奔袭,妄图带走幼狼,却被数十位神眷浓厚的光明士阻止。雪狼大公败走,被王室申斥,自那以后其赫莱就清楚,妄想依靠外力离开圣殿几乎没有可能。
但他的身体上留有神的印记,只要在光明神的国度里,无论去哪里都会被发现,唯一的办法是彻底离开伊索尔德国。
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法师们只信仰富有逻辑的法术列式和自然元素,对于光明神之类的神明想来嗤之以鼻,他们的国度亚格设有大量禁神阵法,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够阻挡光明神脚步的地方。
那里每天都有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对于神仆,除非计划邪恶祭祀抑或迎请神降,没人会给予过多的关注。也许只有在亚格,赫莱才能完全隐藏起来。
所以他一直在搜寻相关书籍阅读。
在书屋里吃了午饭,赫莱坐回马车,他半撑着脸,有些疲倦地说:“现在去王宫,第四公主邀请我参加她的下午茶会。”
车厢的空间不算大,亚瑟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炽热的、充满力量的大腿轻轻贴着他。
亚瑟掸去发间的风雪,听到赫莱所说,他微微一顿。
很快,便轻描淡写地说:“好的,遵从殿下的命令。”
金色发丝掩藏之下,琥珀色的瞳孔渐渐晦暗。
第四公主莉达·伊索尔德,凛冬王最宠爱的女儿,与赫莱同年降生,也是赫莱出生之前就已定下的未婚妻。
自一千三百年前征服者与贵族订立《神圣誓约》,七大家族拱卫王室已千年之久,期间纵然有诸多龌龊和纷争,也无损家族对王的忠诚。作为七大家族之首,雪狼格里默更是凛冬王最忠实的盟友,此代雪狼大公与王有生死相交之谊,梅丽夫人与王后更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赫莱出生前,王室与格里默家族便有约定,王后诞下的下一位公主,将与格里默家族的第一位男性有神圣不可动摇的婚约。
莉达公主与赫莱相继出生,从小就可窥见长大后定然不凡,这桩婚约可谓双方都满意的结果。直到那一年圣殿测试。
赫莱被神选定,掳入圣殿之内。“神圣”的婚约不再受到神的祝福,在默认之下,已经名存实亡。
王室与格里默家族未明确宣布婚约作废,可以赫莱目前的处境,没有与公主履行婚约的可能。
这对赫莱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
他挑选世界时,从来不选择剧情里与他人有过多感情纠葛的角色,这个世界提供的剧情里没有莉达的存在,直到他某次听到梅丽夫人提及“未婚妻”,才惊觉身上居然背负一桩婚约。
一来,他自认年纪比莉达大太多,无意于情爱之事;二来,他未来的下场并不好,莉达若成为他的妻子,恐怕会被主角清算。
与莉达的初次见面是在凛冬王所居的极光宫,他当时刚满五岁,被梅丽夫人好好打扮一番带入宫内。
赫莱被放到一间花厅里,眼睁睁看着梅丽夫人走远,笑容有些古怪,摸不清有什么事,只能安静地坐着,双腿碰不到地面,在半空中安静地垂下,黑发软趴趴的,脸颊还带着幼童特有的圆润弧度。在群花簇拥中,完全一位尊贵的小王子。
直到花圃外忽然走来一位比他矮一头的小女孩,身后跟着四位宫廷侍女。
白发蓝眼,凛冬王室最明显的血脉特征,再一看女孩的年纪,赫莱一切都明白了。他起身行礼,不卑不亢:“第四公主殿下。”
“叫我莉达就好。”第四公主并不傲慢,反而十分亲和,好奇地打量未婚夫,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赫莱,你长得真好看。”
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心爱玩偶的小女孩。
他们在花厅里待了一下午,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只能聊天、看书、喝下午茶。但莉达似乎对这次见面很满意,离开时笑容满面。
第二次见面,莉达直接表明了她的心意。
猝不及防被小女孩表白的赫莱差点被口水呛到,他咳呛了好几声,才勉强恢复镇定。
“殿下,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您现在得出结论,是否有些草率?”
“赫莱被我吓到了吗?”莉达调皮地眨眨眼睛,“喜欢当然有的,毕竟你的人品、相貌比那些纨绔子弟好太多。深爱却不至于,如你所说,我们接触不多。但你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赫莱果断拒绝了她,没有留下任何暧昧的空间,并说:“殿下,日后我会想办法解除婚约。”
莉达虽然有些失落,却没因此改变对赫莱的友好态度,两人反而成为了好友。被圣殿禁锢后,他见莉达的次数反而多起来。
两人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因此发展出互帮互助的友谊。
离开伊索尔德一事,赫莱只告诉了莉达却没有跟约尔德商量,他了解约尔德,一旦被他知晓自己的打算,约尔德一定会抛下加里亚家族的一切追随他。
但那没有意义。
马车缓缓驶入极光宫,亚瑟将赫莱送到花园入口,便不能前进,只能在外面等待。
圣殿再怎么强势,到了凛冬王宫内仍然要保留一分尊敬。赫莱的身影没入花丛之中,消失不见,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真是让人……烦躁。
亚瑟死死地握住了拳头。
……
咻。咻。
空中传来剑芒划破空气的锐利声音,干脆有力,不免让人想象持剑之人的凛然姿态。
个子高挑,身材协调健美的少女背对着他,一头白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木剑随着她的动作转动。
“来了。”莉达收剑,任由宫廷侍女擦拭汗水濡湿的额发。
赫莱说:“你的剑术看起来有进步。”
莉达笑了笑,示意赫莱进花厅,她让侍女上茶,说:“但还是不够。没人认为我能坚持下去,就连最疼爱我的父王也认为我只是一时新鲜。之前我很沮丧,但现在已经想清楚了。”
“何必去追求他人的认可?”她抚摸着剑柄,淡蓝的眼眸里闪过锐利的光,“我修行我的,只因那是我喜欢的。就算不能成为冬魂骑士又怎样呢?”
赫莱轻声道:“祝殿下武运昌隆。”
“说回你的事。”莉达屏退外人,放低了声音,“你想前往亚格,通过关隘是不行的。我派人试过了,每个关隘都有圣殿的人看守,如果发现你失踪,监控力度肯定更大。”
“有些商人开拓了‘走私’线路,更为隐蔽,就连我现在也查不出具体的一条来。只是那些线路走的是星月原野,并不安全。”
莉达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中部那块白色区域说:“如果你能顺利通过原野,可以去拉夫曼堡,一个中立势力,佣兵和赏金猎人的天堂。由拉夫曼堡穿过布夏森林和波利沼泽,入基约小镇,那里有亚格法师留下的传送阵。”
“不错的路线。”赫莱迅速将地图记下,诚恳道,“殿下,只能拜托你多留意那些‘走私’线路了。”
“乐意为你效劳,未来的大公阁下。”莉达俏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