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们是病毒,是入侵者。你们是混乱本身。”
他本以为科林会反抗, 没想到一切都异常顺利。
太过顺利了,以至于约尔德已经冲破法师们的阻挠跑到他身边,焦急地绕着他的腿转了好几圈, 赫莱却还沉浸在捅入腹部的那一瞬间。
这时, 他终于听到系统断断续续, 夹杂一些乱码的声音。
【快穿任务者7923……主角……】
系统或许在警告他,不过缺失了很多词句,让话语显得模糊不清。
【结局改变……】
系统的声音就像天外传来的外星人的声音,与赫莱的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完全穿不进赫莱的耳朵里。
他站在科林的尸体前, 法师袍角溅了点血迹, 脚踝是约尔德湿热的舌头。
约尔德似乎以为他被吓坏了,喉咙里不断发出担忧和安抚的声音。
这让一切都显得滑稽起来——明明动手杀人的是赫莱,他却反过来安慰凶手。
赫莱想笑, 不过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他是茫然的,思绪一时纷杂胡乱,闪过无数人的面庞;一时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当中, 嗅到鲜花的味道和血的味道。
科林的双眼仍然睁着, 死死地盯着他的方向。
赫莱忽然想,这两个世界,他身边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出现异常, 表现出对他狂热的爱慕, 科林也如此,他似乎很想把他捉回去。
会不会正是因为他自己的出现, 科林才会走上邪路呢?
如果没有他,科林或许会在以太里一直学习,直到被一名大法师看中,正式走入高深的魔法领域,然后顺理成章地作为对抗光明神的主要力量,登上神座。
而现在,因为对他的痴迷,科林沦为邪恶法师,走向死路。
他不得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这并非赫莱苛责自己,只是作为任务者,他需要保持理性去寻找异常出现的原因。
“汪汪!”看出了赫莱正处于钻牛角尖的时刻,约尔德通过叫声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往外走。
是了,科林虽然已经死了,但被他控制的法师们呢?
赫莱快步往回走,见庭院里黑压压一片法师,齐齐头颅低垂、双臂垂落,安安静静地站着。赫莱走到红发青年旁,发觉对方完全没有表情,无论怎么触碰都没有反应,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
他的心微沉。
看来就算施术者死去,这些人仍然无法恢复正常。他必须想办法解掉他们身上的法术。
忽然间,赫莱的脑海里掠过出门时加菲尔德意有所指的笑容和话语。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刚走出状似囚笼的法师塔没多久,他却又自愿地往回走了。光明神还在原来那个地方停留,像在等他,见到赫莱出现,他既不好奇,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
“哦?”门前的加菲尔德挑眉,“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逛逛吗?”
紧接着,他的视线停留在赫莱破碎的法师袍上,眉梢狠狠一拧,阴冷的魔力笼罩赫莱,转瞬间换了一身洁净如新的法师袍。
“我杀了科林·维兰德。”赫莱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哦,科林·维兰德。我当然知道他,一个无意间得到古代传承的幸运儿。”加菲尔德的声音很懒散,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无趣,“不过他的使用方式无比粗糙,缺乏美感。只能带来一时的乐子。”
“加菲尔德。”赫莱第一次称呼导师的名字,“你解救那些受控制的人,让他们恢复正常。作为交换,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乖乖待在你的法师塔里。”
这个混乱的世界,混乱的剧情,混乱的人让他思考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何况男主已死,原本的剧情脉络已经改变,也没有继续的必要。赫莱打算提前登出世界,但在离开之前,他想要安排一切。
既然不需要逃离法师塔,逃离圣殿的追捕,那么身处何处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他的交换条件,加菲尔德相当惊异地眨了眨眼睛。他沉默了会儿,然后说:“宝贝,你完全没必要为了那些人牺牲你自己,我不会高兴。而且,只要你开口,我当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他这时倒像个正人君子,完全看不出之前对赫莱巧取豪夺的霸道模样。
赫莱已经腻烦了这样虚情假意的对话。
“就这样。”抛下这句话,他主动走入法师塔中,回到了刚刚脱离不久的囚笼。约尔德呜咽一声,乖乖地跟了上去。
留下加菲尔德和光明神还在原地。
绿眼法师惊疑不定:“他不会在欺骗我吧?怎么会突然有这种好事?”
光明神却仿佛已经看出了什么,祂凝视着赫莱的背影,双眸中掠过一丝晦涩的情绪。
……
于是,事情呈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赫莱让加菲尔德解除变狗魔法,约尔德总算能恢复人身,但毒舌法师能容忍他留在法师塔里已经是极限,完全不肯让约尔德到法师塔顶层看望赫莱。
顶层的房间中,除了赫莱和加菲尔德,又多了一位客人——光明神占据祂信徒的躯体,只能在白日借着太阳大增的威力出现,午夜时分便会陷入沉睡,让亚瑟的神智苏醒。
他第一次醒来时,睁眼便看到了约尔德。对方靠在深色的廊柱上,正闭目养神。
虽然被光明神占用了身体,但亚瑟并非毫无所觉,身体重回掌控之时,星星点点的记忆片段不断浮现,令他至少弄明白了这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亚瑟当然是愤怒的,他可不像那些被洗脑的信徒一样,对光明神顶礼慕拜。在他看来,光明神至多是一位比常人走得远的超越者,根本不是与光明相伴而生的神祇,否则为何千年以前从未有过光明神的传闻和记载呢?
他愤怒,却又无力,因为过于弱小,不管尝试何种方法都无法阻止光明神出现。
而在那些零星的片段中,他还看到了一些极为亵渎的画面——他侍奉终身的主人在床榻上露出雪白的腹部,像一只纯洁的羊羔,一双苍白的手按在上面,带来漆黑阴晦的纹路,另一旁则是他自己的手,轻飘飘地落在上面,又往下滑去。
这其中的意味令亚瑟妒火中烧。
但他同约尔德一样,只能待在顶层以下,焦虑地踱步或者等待。
赫莱一直没有见他们,他像是厌倦了外出,终日缩在顶楼里,被加菲尔德拥抱着。他不再像以前表现出明确的反抗或者用虚弱来迷惑他们,完全把加菲尔德当成猫爬架一样的东西,无视他的抚摸和逗弄——至于光明神,他从不主动触碰赫莱,说他是正人君子,却又会在加菲尔德邀请时主动加入。
这样扭曲的关系令赫莱一时恍惚,但他将大部分心神都放在离开前的准备上,就不怎么令人难受了。
他需要安排好格里默家族的事情,借约尔德的口可以传达他的意见——格里默家族需要选出新的少主,至于大公和梅丽夫人,他这一世的父母……
赫莱闭上双眼,轻轻叹息。
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那么就这样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想再见一面,是他自私,会让父母已经趋于平淡的痛苦重新浮现。
他准备了一封信。一封信就足够了。
还有莉达。
他们曾经约好等到完成自己的梦想,要再次相见。离开圣洛伦索前,莉达跟他说,等她掌握权力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办法光明正大地把他接回来。
听约尔德说,莉达现在是一名正式的冬魂骑士,从前瞧不起她,或者不认为她有骑士才能的人,不得不以新的目光去看那位总是被忽视的公主。
而那些法师们,在加菲尔德的治疗下,渐渐趋于好转,已经能正常出入塔群。
最后的最后。
赫莱想到了死前的科林。剧情里他是抵抗光明神南下的关键人物,但没有了他,等他走后,谁还能对抗光明神呢?
赫莱不相信加菲尔德,他认为以大法师的性格,与光明神对抗有可能,忽然抛下南境去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却最大。
所以——
赫莱避开加菲尔德的亲吻,伸手抓住光明神的头发,伸颈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询问:“圣殿有扩张的计划吗?”
光明神:“没有。”
大法师嘲笑说:“他整天在神宫里发呆,不怎么管信徒的事。要是哪天野心勃勃想要扩张权力,只有被我取代一种可能。”
赫莱卷了卷光明神的头发:“那我要你立下神誓,绝不令圣殿攻伐南国。”
神誓是唯一能够约束神明的规则,神会承诺,却从不轻易立下誓言。
但赫莱这么一要求,光明神立刻立下誓言,好像只是说出一句再常见不过的话。
誓言立下,若有朝一日神明违背誓言,此世的规则便会排斥、攻击神明,轻则跌落神座,重则命陨。
这样,所有的事情就安排好了。
赫莱等待系统的声音一点点变得清晰,能够与他正常交流,赫莱要求提前登出世界。
离开之前,他问出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你们是谁?”赫莱的双手搭在加菲尔德的肩头,臀部往下是坚硬紧实的肌肉,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的后腰。听到疑问,加菲尔德吻了他数下,用黏糊糊的语调回应,“我是你的丈夫。小公主。”
“至于他。”他瞥了眼一边的光明神,“祂也是个神。”
赫莱轻轻摇头:“不,不是的。”
加菲尔德挑眉,捏了下他的腰窝:“那你说,我们是谁?情夫?变态?色/情狂?”
赫莱忽然笑了,接着,他的眼神变得迷茫,像是自己都不确定答案。
“你们是病毒,是入侵者。你们是混乱本身。”
手指来到加菲尔德的喉结前:“连续两个世界都碰到你们,是巧合还是……”
他最终没有等到回答,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
【任务评估中……】
【任务完成度:52%。】
【是否立刻脱离世界?】
“是。”
【正在脱离中……】
【成功登出世界。】
【欢迎回归,快穿任务者7923。】
第52章 “放了他吧。”
室内黑暗, 唯有一盏小夜灯映出沙发的范围。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齐肩,朦胧的灯光在他侧脸上流淌, 一半脸雪白, 一半脸陷在光影过渡的模糊地带。
冷芳携放空表情, 纤长的睫羽安静地眨着,这使他像一尊应该被供在神龛上的玉像。
它的宿主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他的长相出众,眼睛是其中的点睛之笔,即便用冷漠无情的眼神注视别人,也会被有心人误以为含着淡淡的情谊。
现在这双眼睛只是安静地注视黑夜——自从登出上一个世界, 回到休息处, 冷芳携保持这样的姿态已将近两个小时。
这不像平时的他。
往往一回到现实,冷芳携便会迅速用观影、看书等活动使自己快速摆脱小世界里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上一个世界里又发生了什么。
连带着两个世界,冷芳携都出现了异常。
系统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明白所谓“病毒”的身份,但面对冷芳携的疑问,它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它其实很好奇冷芳携遭遇的事情,虽然通过宿主的肢体语言和表情, 它能够分析出对方大概遭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强迫和肉/体上的强占,但是分析出的结果与实际发生的事还是有微妙的差别。
作为一个系统, 它不该有这样的好奇心。
快穿系统的数量如恒河数沙, 不可量计,它是系统,但在系统之前也有一个复杂的数字编码。每分每秒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无数系统消亡, 因为主神不允许系统有自我意识的存在, 一旦有零星苗头被检测到,系统会立刻被销毁——它们只能是消耗品。
但在遇到冷芳携后, 它却经常产生近似于人类的想法。主神大概察觉到了,却迟迟没有处理掉它。那大概是因为它的宿主太过特殊。
它的宿主在心烦什么呢?
想到刚刚登出世界,冷芳携问它的问题,系统主动开口了。
【科林·维兰德在登临奥法神座后,因为生活无聊,最终毁灭了伊斯曼大陆。即便你没有出现,他带给世界的也只会是黑暗。】
冷芳携眨了下眼:“这一点为什么不提前说明?”
【……与任务无关,没有必要。】
没有关系。
冷芳携勾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又问:“这个世界又有病毒,你们的效率已经变得这么差了?难道说到现在,对病毒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病毒的本质是什么?它会对小世界、小世界里的人物产生什么影响?”冷芳携步步紧逼。
【关于任务者的问题,系统无查阅权限。】
“呵……”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冷芳携不是傻子,再怎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现在非常怀疑系统所谓的“病毒”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病毒?乃至于是否真实存在都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这一晚他几乎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联系了一位消息灵通的前辈,询问病毒的事情。
“病毒?哦……是之前通报过的东西。我目前还没遇到过,据说那东西很罕见,几万个世界里遇不到一次。我认识的人里好像也没人碰见过。”
再多的信息却没有了。
冷芳携心中的天平渐渐向未知的深处倾斜。
他没有休息几天,就要求开启新任务,但在进入世界之前,他要求系统把完整的剧情线列出来。
*
永光六年秋,一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
太极殿内,大乾朝至高无上的君主正伏案书写,处理朝政。天成帝勤政,每日龙案上案牍不绝,从早到晚,一应要事皆会过问。
按理说,这样呕心沥血、耗费心神,于帝王来说岁数不长久;可天成帝如今年逾三十,偏偏龙精虎猛,筋骨强健,每日只需休息三个时辰,便能精力充沛整整一日。
淡绿色的莲花香炉中,振灵香的香气袅袅,萦绕大殿,却并不刺鼻难闻,反而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智正。
这一种香只巴掌大小的一盏便值千金,燃至后面,香味会变得甜腻,格外引人追捧。
天成帝不喜甜腻香气,内侍梁惠便神思警醒,时刻盯着香炉,一旦香味变换,立即熄灭,重换一盏。
“都是些无用的废话。”处理完面前一叠奏章和暗书,天成帝搁笔。
未时一刻,天成帝微觉肚饿,示意梁惠传膳。他精力充沛,消耗也多,除一日三餐,过午后还要再用一顿才够。
御膳房备了一叠山药糕,一碗绿豆粥配白菜和芥菜腌制的咸菜。天成帝不像以往的帝王在饮食上彰显尊贵和独一无二,不喜奇珍美味,反而对家常小菜情有独钟。不过,纵然是小菜,经过御膳房大师傅的手艺炮制,也比民间更为鲜美。
送膳的小内监一张娃娃脸,看着不过二十,面孔陌生,至少梁惠没有见过。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小内监,问:“你是什么人,今日谁派你送的?”
小内监似乎被梁惠拷问般的语气吓到了,瑟缩了一下,头埋下去,但手里端着的食案仍然平稳。他的声音也颤颤巍巍:“我,我是十一,今日刘师傅闹了肚子,他让我来送的。”
梁惠转身:“进来吧。”
殿内,侍女已搭起食案,准备饮水。天成帝站在案前,凝目远眺,能看到朱红宫墙下巡逻的甲卫。
他见这回送膳的是个生面孔,听完梁惠的解释,没说什么。
等十一小心谨慎地放下食盒,捋起袖子,一一揭开瓷白的盖子,白糯的糕点,冒着腾腾热气的粥和爽口的凉菜便呈现在天成帝眼前。
十一收袖,跪于案前,重复别人教他的话:“刘师傅说,粥和咸菜可先用。山药糕一次至多用三块,多了有积食之虞。”
“我知晓了。”天成帝挥挥手。
那一瞬间,早已等候多时的梁惠兔起鹤落,同另外两名内侍朝那内监扑去。梁惠捉住他的后领,伸手恶狠狠一拽,将他拽离桌案,另两名内侍便上前想按住他的手。
被发现了。
十一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但他也不惊慌,从容地弯腰一转,自袖中飞出一道冷光,正刺在梁惠掌心处,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孰料非但没有刺穿皮肉,令梁惠肠穿肚烂,反被面容文秀的内侍握拳拧成一团废铜烂铁。
如此,大势已去了。
十一被擒拿住,头颅被人死死踩住,贴着地砖,双手也被缠在一起,背负在身后。借着余光,他只能看到梁惠的蓝色皂靴一闪而过。
“陛下,刺客已捉拿归案。”梁惠双手齐平,将匕首呈于天成帝当面,“毒应当是西极所产的春晖乐,只要入体,不到一刻便肠穿肚烂。”
“嗯。”天成帝喝了一勺粥,“扔掉吧。”
“至于此人。”天成帝并不在意十一的来历,自他登基以来,无论是前朝余孽,还是今代的山匪,有太多人日思夜想恨不得他惨死,能潜入太极宫行刺的不下十数,早已没有第一次面对刺客的新鲜感,“让路慎思处理,问不出背后之人也罢了。”
“是。”梁惠深深一俯身,示意把刺客拖走。
这刺客显然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心知肚明,毫无反抗之意,但也没当场咬破毒药自尽。或许他还抱有期望吧。梁惠淡淡地想,可惜天成帝绝不是为了一个真相任你苟延残喘的君主。
凡碍了他的眼,冒犯过他的人,从没好下场。
要说有没有例外?
从前没有过,可近年来——
梁惠刚一想到,例外之人便大步跨过门槛,迈入殿内。
只见男子一身珊瑚红的长衫,笼了层薄如蝉翼的淡绯色纱衣,腰系白绦,悬着一块流云百福玉佩。如瀑的长发用嵌玉银冠束起。背光而行,唇含淡笑,扫去五官的冷傲颜色,多出几分风流气息。
他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刺客,脚步微顿,问道:“这是怎么了?”
梁惠将头埋下,不敢正眼看他,十分恭敬地回答:“一名行刺的刺客。陛下要我们交予路统领处置。”
“哦。刺客。”男子的眼神来到天成帝身上,扫了一转,薄唇弯了弯,“放了他吧。”
“这……”梁惠十分惊讶,不明白此人怎么忽然对一名刺客起了兴趣,又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要求不知所措,以往此人的要求天成帝无一不应,可释放谋逆行刺的刺客……
男子的脸色倏然冷下来:“怎么,不愿放?”
他几步走到天成帝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用食的帝王。他的眼神堪称冒犯放肆,换作旁人,早被天成帝处以极刑,但此刻,天成帝只是用银筷夹起一块山药糕,送到他唇畔:“大师傅亲手做的,不甜不腻,滋味正好。你试试。”
男子偏头避开。
天成帝也不恼,平静地自己吃了。
男子绕着他走了几圈,手指忽然点在天成帝的肩膀处,嗓音如潺潺溪水,细腻柔和:“你瞧瞧你,一点伤口也没有。你还没死,算什么刺杀?他也不能算刺客。”
吐出的话无理取闹,言辞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诸人,无论是向来八风不动的梁惠,还是跪在地砖上等待死亡的刺客十一,皆露出震惊的神色。
第53章 冷贞,冷芳携。
第2章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只听见天成帝细嚼慢咽的声音。
踩着十一的梁惠察觉这刺客又有异动,内力凝实,死死按住他, 暗声道:“老实点。”
十一吃痛, 听见自己的脊骨似乎发出一声脆响, 闷哼一声,却仍试图抬头,想要看看为他说话之人。
天成帝昔年种种酷烈行事,他早就通过搜罗来的典籍记载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这位看似性情平淡的帝王十分了解。他不是好脾性的人, 那人不管是脑子有毛病, 还是背后有什么倚仗,只要天成帝动了杀心,便绝无活路。
他自己死没有所谓, 但要牵连一位无辜之人却是十一不想看到的。
但此刻身受控制,十一没有其余手段。纵然能逃脱那些内监的控制,刺伤天成帝,偌大皇宫, 也无法救出那人。无论怎么想都是绝路。
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在对方被严刑拷打前, 给他一个痛快。
天成帝吃完了一块山药糕, 又饮下净水,搁下银筷。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对他感兴趣,但既然你想要, 便放了他。左不过一位刺客, 便放任他近我身前,他也不能成事。”
天成帝轻蔑的话语令十一气得满脸涨红, 他的身手数一数二的好,要不是在皇宫大禁,四处拘束,早就取下皇帝的项上人头,哪还轮得到他高高在上地点评?
不过,他又为天成帝对那人的放纵心惊不已,心想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敢当面忤逆君王。
既然天成帝发话要放他,梁惠等人自然不能再押犯人一样踩着他,但也不能松了监管,以免此贼心怀不甘还要作乱。便用铁枷束住十一的双手双脚,又给他喂了枚深红色的药丸。
那丸子味道微苦,入口即化。十一知道那大概是皇宫秘药,专以制衡操控他人。
果然,吞下药丸后,就听见梁惠说:“此药是至毒之药,每月中发作一次,若不服解药,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往日痛死了的也有过。”
“冷大人看中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捡回一条命,就把心收好,别想再犯上作乱。否则届时没人能保得了你。”
说完,他冷冷睇十一一眼,上前服侍天成帝与他最深爱的臣子,只留两名内监看管十一。
冷大人。
十一心头默念这个名字。
他姓冷。
当今年岁,能在太极殿出入如常,无人敢阻拦的姓冷的臣子唯有一人。
——科举入仕,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才华横溢,备受天成帝青睐宠爱,短短数年便位列三品大元,声名赫赫,权倾朝野。
冷贞,冷芳携。
亦是被众人私下里称为“中贵人”,一手遮天、行事狅悖的佞臣。
无数传闻乃至宫中消息都透露出天成帝对他的无上宠爱,身为臣子,却住在古有“椒房”美名的揽雀宫内,天成帝的用意,谁人能不知晓?
难怪他敢当面违逆天成帝,难怪他出口百无禁忌。
难怪……
养育十一长大的组织为了刺杀天成帝,各种办法都找过。此人横空出世之时,便有人想收买他,毕竟几经周折击杀一名皇帝,古来少有攻成的,只有无数刺客的枯骨留在大禁中。
相反,由天成帝枕边人动手,施以罕见秘药,或吹榻上风,日积月累下,天成帝不是暴病而亡,身体也会垮掉,难有几年寿数。除了开始时极难,其余哪儿哪儿都好。
现在还要十一入宫行刺,当年的收买自然没有成功。
十一从一位师兄里口中听过当年的相关细节,说这位性格骄狂,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面对刺客也敢耍弄,让他们给他寻东海明珠,只要杏果般大小的。
又说此事危险至极,一着不慎就人头落地,拿再多的钱财也没意义,但他好学上进,遗憾于诸多大家藏书未曾阅读,要他们搜罗天下奇书解闷,他们也照做了。
然后,此人转头换了个面孔,躲进天成帝怀里,装得清白无辜,哭诉有人要害他。那名与他联系的刺客,便落入路慎思手里,日夜受酷刑,生不如死,很快自绝。
他死的时候,冷芳携正拿着他们搜罗来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空出来的手捏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
十一很怀疑师兄添油加醋了许多,没有把师兄们对他的憎恨放在心上。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逆贼为伍。
那时他只当“冷芳携”是个遥远的名字,一个高高在上的权臣,与他此生都不会有交集。没料到多年以后,他行刺皇帝,救下他的居然是曾戏耍他们的冷芳携。
一时之间,十一心绪复杂,既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又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
冷芳携救下他,难道是无聊了、没趣味了,又想着抓来从前耍弄过的组织的人,用新花样新手段折磨一番?
冷芳携与天成帝在殿内待到夕阳西坠,倒没有暧昧的举动,只是相对而坐,讨论朝政。用完晚膳,他便带着十一离开了。
橙色的天光之下,映出冷芳携冰雕玉琢般的面容,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难以亲近。十一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一路上十一心脏狂跳,在想冷芳携会对他做什么。不过不是害怕,世上没什么事比死更可怕,十一只是好奇。
但到了揽雀宫内殿,冷芳携背对着他说:“你去找药奴,他在侧殿。他会为你安排的。”
说完,他便脱下纱衣,走入屏风之后,那里热气腾腾,显然有一凿活水泉眼。
自始至终,他都没回头瞧十一一眼,刺客的满腹心事、千般猜想,在他的冷漠下全数成空。
屏风背后,灯影映出冷芳携的身形。他脱下衣衫,露出优美的肩颈,摘掉银冠,一头长发如瀑,没入水中。
十一愣愣地看着他沐浴,用水浇洗长发,又抹上香膏。
等到冷芳携出浴,换了身宽松舒适的白袍,将头发擦得半干,漫不经心地从屏风走出来,发现刺客竟然还没走。
不仅没走,还原地坐下,靠着雕蛇的廊柱,双手抱着腿,呆呆地瞧着他。忽略他做的事,刺客的相貌实在年轻,一双黑黝黝的眼瞳浸泡在眼白中,黑白分明,十分清澈。不像逆贼,倒像是个刚刚长成,还没经历多少世事的单纯少年郎。
像个小孩一样。
冷芳携顿觉好笑,问他叫什么,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不走。
十一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是叫你去找药奴?”
“药奴是谁?”十一说,“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只跟着你。”
冷芳携微微侧头,垂下发丝,一点点绞干:“药奴是我的侍从。这偌大一个揽雀宫,除了他就是几位洒扫宫女和太监,没有旁的人。现在还要加你一个。”
十一干巴巴道:“哦。”
冷芳携瞥他一眼,心想这刺客言语这样天真,一点都不似成人。面对的老油条多了,碰见他那样心性无暇的人倒很新鲜,因此没有赶十一出去。
他擦干了头发,坐在木凳上,用齿梳将头发一点点梳顺。从顶端到末尾,如此通了数百下头,才搁下齿梳,继续问十一:“你是何人?”
“十一。”十一不明白为什么又问他一遍。
“……”冷芳携的嘴唇翘了翘,“不是问你名字。你来自哪里?谁指使你刺杀皇帝?你怎么进来的?”
十一很老实地说:“我是组织的人,被组织养大。每隔一段时间,师兄会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人的名字,我就去杀了他们。师兄们说,他们毕生所愿便是诛杀暴虐的天成帝,等我出事了,也要去皇宫里试试身手。”
“不久之前,我出去杀人,回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等了好久没人回来。我没有其他事做,想起师兄们说的最终任务,就通过组织从前收买的人进了宫。”
他这么一说,冷芳携就知道了。
一个整日做白日梦的前朝余孽建立的杀手组织,收养孤儿后对他们严加训练,不给好菜好饭,每日除了学习杀人,大概就是对着天成帝的画像培养恨意。等到孤儿们有力气动手杀人了,就给他们派任务,杀了人后雇主给的银钱有九成落到组织手里,只有不到一成分给孤儿们。
那些前仆后继,想要走到天成帝面前刺杀他的人中,就有不少组织出身,都是些本来与天成帝无仇无恨的普通人家,最终堆成累累白骨。
真正与天成帝有血海深仇的前朝余孽,却始终躲在幕后,不肯亲自涉险。一月前天成帝嫌弃组织的刺客太烦人,加上冷芳携想到组织曾威胁过他,新仇旧恨下,雷霆般清扫了组织里的人手。
那前朝余孽自忖身为龙子凤孙,要天成帝亲来见他,被龙虎卫手起刀落,割下了人头。
十一算得上幸运,若不是他正好出门杀人,也没有与冷芳携相见的可能性了。
冷芳携一时觉得十一可怜,自出生后便不由自己,看他如稚童的性格和行事,大概人生中除了杀人没别的事可做。又觉得十一的长相像只可怜小狗,头发也卷卷的,不似常人平直,招招手唤他到近前。
摸了摸一头卷毛,又摸摸下巴。
他只当像安抚小狗一样抚摸十一,却不料十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温柔、亲密地触碰。他被弄得脸红心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十一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舒服,想再多来些。
便蹲着,乖巧地昂头,让冷芳携不要停,多摸一会儿。
第54章 摔酒壶作乐。
药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冷芳携把十一交给他后,他带着十一去侧殿的一个房间,给他抱了床被褥, 又给他拿了几个馒头和一碗稀饭, 带他去了洗漱沐浴的地方后就离开了。整个过程里药奴一句话也没说。
十一早就肚子空空, 即便只是已经冷了的馒头也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后,他铺好床,躺在上面,回味冷芳携的抚摸, 很快入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冷芳携叫他一起吃早饭,十一连杂乱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兴冲冲地奔过去。
雕花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东西, 既有各色糕点,又有各种粗粮熬成的粥,每一种只一人的份量。冷芳携夹了个包子正细嚼慢咽,药奴站在一边。
看到药奴, 十一想起了他的身份——他只是个被侥幸救下的刺客,既不是这里的主人, 也不是冷芳携的朋友。他没读过几天书, 但也知晓规矩礼仪,贵人用膳,奴婢等只能侍奉。
于是欢腾的步子放得慢了, 走到冷芳携跟前, 十一学着药奴的姿态站在另一侧。
“……”冷芳携笑了,“药奴已经吃过了, 叫你来就是一起吃饭的。坐吧。”
十一才坐下,看着满桌的吃喝兴奋地瞪圆了眼,好半会儿,学着冷芳携的姿态,小心翼翼用筷子夹起一枚圆柱状的粉色糕点,囫囵入口,除了热气和微微的甜意,什么也没尝出来。
纵然他极力克制,也掩不住吃饭时好似风卷残云的姿态。不过盏茶功夫,十一面前的瓷碟一扫而空,他吃的嘴角还有油滋滋的痕迹。
这时,冷芳携用完饭,抿了口温水,漱掉嘴里的残屑,问十一:“揽雀殿里没什么人,亦无其他宫殿里的规矩等级。可你要留在这里,至少得有个名分。十一,你想做什么?”
哪知十一听了,一脸呆样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冷芳携:“据我所知,你们刺客的手段极多,除了使刀剑钩针,还有下毒驱使蛊虫等等。”
十一狗狗一样的眼睛眼巴巴地望他,有些羞惭道:“那些……我都没学好。师兄们教了我好多回,没学好就挨打,可我还是学不好。他们拿我没办法,就只能任我使刀了。”
难怪冷芳携觉得他笨笨的,御前行刺,伪装送膳太监,竟然没想过在膳食里做文章,直愣愣地带刀。原来是除了这个,其他的都不会。
便说:“以后你在外行走,便说是揽雀宫的侍卫,专侍奉我一人。”
侍卫也得有侍卫的样子。
药奴常年留在宫殿里莳花弄草,兼种些药材,不常在外行走。现在来了十一,冷芳携出行都带着他。很快,阖宫上下知道揽雀宫里有位高大的新侍卫,很得中贵人的喜爱。
知晓当日发生之事的人更瞠目结舌,为天成帝对冷芳携的放纵和宠爱心惊不已。
再一次见到内监梁惠,是在一个薄暮黄昏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头上的霞云漫天连片,颜色由浅紫过度到深红。十一很少有时间驻足望天,此刻看得有些痴了。
傍晚的凉风携着花树香气,又送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极轻,极柔,像从水面掠过,只留下几道微不可闻的涟漪。偏偏十一耳聪目明,很快挺直腰背,绷紧肌肉,警觉地看过去。
之前他与梁惠除了送膳时匆匆一个照面,便只有拿匕首刺他和被他踩在脚下的交流。这回十一才看清了这位权势在握的大太监。
他一袭深青色的锦衣,踩一双绣了团花的皂靴,容貌清秀俊雅,不像是太监,倒像个读书人。
梁惠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象骨扳指,两手稳稳地端着漆色托盘,上面立着一个瓷白如月的酒壶,十一嗅到淡淡的酒香。
梁惠说:“我来给冷大人送酒。”
没等十一反应,他就绕开走进大殿之中。
殿内屏风后,冷芳携斜倚榻上,借着烛火看书。灯光映出他的影子,投在山河社稷的插屏上,显得他身姿曼妙,更兼几分煽情。
梁惠垂下眼,来到屏风近前,双手举案至头顶,道:“陛下说现在暗香浮动,是品酒的好时候,差我特意送来陛下亲手酿制、刚出坛的梨花酒一壶,盼与君共饮。”
榻上人恍若未闻,不慌不忙地掀过一页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惠还保持举案姿态。冷芳携不耐烦了,合上书页,起身走到梁惠跟前,看他把头埋得死死的,捏着酒壶的把手端起来,不甚在意地扔到地上。
酒壶碎裂,里面清色的酒液溢出,香而不浓,雅而不淡的香气在殿内升腾。
他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喝酒,陛下也许年老体弱,记性不好,记错了。”
梁惠跪在地上,听他的声音冷淡无情:“你去回禀他,就说谢过陛下的心意,酒壶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闻仙乐。”
一挥衣袖,径直走出大殿。
梁惠放下托盘,把衣袖捋至肘侧,将酒壶的裂片一片一片捡起放回托盘中。余下的酒液,他拿衣袖擦去,携了沉甸甸的一身酒气。
梁惠离开时,十一一直观察他,想看他有无发怒的颜色,孰料从那张平静得好像焊死的脸上,根本瞧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刚刚殿里发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既为梁惠吃瘪高兴,又觉得冷芳携如此随意地欺辱一位权柄在握的内监,恐怕不好。
前朝旧事,十一知晓甚多。末年时宦官作乱,那位号为九千岁的太监性格古怪,一朝大权独揽,便将从前只是责骂过他一句的宫妃挖眼拔舌,浸泡在酒液之中;又有许多内监操控权势,害得阖宫诸人苦不堪言。
太监无根,性情大都偏狭阴暗,睚眦必报。
冷芳携辱了梁惠,对天成帝的赏赐不屑一顾,行事恣肆,日后若被天成帝厌弃,恐怕下场凄惨。
……
那头,梁惠携一身酒气与满盘残片回到太极殿。殿中传来低语之声,除了天成帝外,还有一名年老者,只一声梁惠便听出那是阁老汤沃。
他便站在殿外等候,稳稳地端着托盘,湿哒哒的袖子一点点滴水,残余的酒液在地砖上点出一道又一道湿痕。
自从被天成帝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梁惠再没有往昔为大太监洗衣刷靴、倒茶奉迎的狼狈,遑论被人弄得衣袖脏污。太极殿侍奉之人,没有痴傻的,看出来能令梁监如此狼狈却又甘之如饴,定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也就没有人自作聪明去替梁惠端盘。
殿内,除了天成帝与阁老汤沃,再无侍奉的宫女与内侍。
两人商讨的并非机密要闻,乃一桩某某官员买卖田地、伤人性命、不敬长官的旧案,只因引得当地民怨沸腾,递来血书,又与汤沃一名心爱弟子有关,才惹得阁老亲来请罪,实则打着先退后进的主意。
血书一事,嫌疑重重,汤沃一看便知与自己政敌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能像个市井野夫般撒泼喊冤,揣摩着天成帝的心思,先认罪,再求宽容。
犯事官员难逃抄家灭族,但他那弟子须得保下。
他在天成帝面前毫无为官者、为老者的尊严,说着说着便涕泪不止,拿衣袖擦去,声音也几度哽咽。
边哭边说,边觑天成帝的脸色。只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容色平淡,黝黑的眼珠子不知落到何处,总之是没把他看进眼里,手里拨着串绿檀念珠。
汤沃与天成帝为臣多年,还算了解帝王的习惯,便知对方嫌他的认罪哭诉无聊,已经是不耐烦了。
果然,天成帝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此事,你督办。若再有其他,拿你是问。至于柳歇,蠢不可及,你费尽心思留他做什么,玩耍逗乐当猴看?”
听得汤沃满心苦意,但面对天成帝,他完全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能认下这一茬,舍弃爱徒,等日后回报给生事之人。
很多人鄙夷他性情软弱,皇帝说一不二,汤阁老只能喏喏应声,不发一词,他手下诸人中也不乏这样想的。因为只做天成帝的应声虫,很多官员格外看不起他,认为他毫无为官的风骨。
风骨?那是什么?
自古主弱臣强,主强臣弱,皆是如此。天成帝御极十六载,极擅权术,将朝堂牢牢掌控于手,三罢首揆,就连李梦柳那样的名臣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汤沃是两朝老臣,亲眼目睹十六年前的宫变夜。
那夜先帝驾崩,火光冲天。大皇子的人堵住宫门,包围太极殿;太子则持圣旨遗诏,端开国玉玺,其舅父大军陈列京师。二龙相争,至你死我活之态,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各怀鬼胎。
当时的天成帝,被先帝厌弃的十一皇子还只是个口有疾的孱弱少年。
也就是那一个父厌兄鄙,任宫女太监折辱的野狗皇子,杀掉了所有兄弟,坐上血雨腥风的无上龙座。登基不过两年,平掉诸皇子之乱。
这样的皇帝,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力怪物,他要什么文臣风骨?
他不像易积石老匹夫那般刚硬,说什么“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不自量力,要节制皇权,乃知天成帝早视老匹夫为鼓噪的野猴,权当看一场猴戏。
他能在阁老之位上久坐,能庇佑身后人,不正因为天成帝需要一个人和易积石打擂台,不让朝堂过于平静吗?而他汤沃听话,不迂腐,正是用的最顺手的那个。
他一旦生了劳什子风骨,等候他的只会是天成帝无情的扫荡。
“陛下之命,臣谨记。”
汤阁老缓缓起身,走出太极殿。时近黄昏,凉风徐徐,送来酒香。汤沃循着酒味望去,见一名青衣内监隐在檐廊的阴影当中,手里托着一盘瓷亮的碎片。
汤沃在太极殿看过与那纹路近似的酒壶,是天成帝珍爱之物,如今却成裂片,还被梁惠端着。
阖宫诸人,谁敢如此忤逆、挑衅陛下?
汤沃眼皮微跳,脑海里蹦出一位红衣如火、性情古怪的青年。白瓷透亮,刺得汤阁老像被针扎了一样收回眼。
他将两手负在身后,缓慢地走出了这巍峨宫阙,多少活人埋骨处。
……
“冷大人说,谢过陛下的好意,但他从不饮酒,又说喜欢酒壶摔碎的声响,很是悦耳动听。”梁惠伏跪于地,双手高呈,一五一十将话学给天成帝。
天成帝毫无恼色,显然早就料到冷芳携的反应,只是当听到不饮酒之言,平直的薄唇微微翘起:“他还在生我的气。”
梁惠埋着头,不敢说话。
“罢了。生气便生气吧,总是我对不起他。”天成帝拨弄念珠,吩咐梁惠去盯着御膳房熬粥,“他近日来胃口不好,总吃不了多少东西,腰都细了一圈。你再让大师傅用莴苣、冬瓜做些凉菜,他爱吃那些。至于糕糕点点,先不上了,他不爱吃甜的。”
“那名刺客……”沉吟片刻,天成帝道,“他要留就留吧。吩咐路慎思,尽快把他的来历查出来,查清楚。”
梁惠叩首:“是。”
第55章 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十一心里担忧, 怕皇帝会派人来教训冷芳携,跟他跟得愈发紧,连夜里也要在冷芳携床榻边打地铺, 被冷芳携嘲笑, 说他像一只没断奶的小狗崽。
不过, 皇帝似乎爱极了冷芳携,对他不仅没有斥责,反而送来更多礼物,都是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奇珍异植一类。
隔日冷芳携带他入太极殿,与天成帝相对而坐。天成帝处理朝政, 他拿了本闲书看。梁惠在他侧身的桌案上放了碟栗子糕, 触手可即的地方,他只尝了口,便让十一来吃。
天成帝拿起一份暗书, 递给冷芳携,转着鹿皮扳指。
“易积石那老匹夫,现在也学着给人下绊子了,让汤沃吃了个闷亏, 丢了心爱的弟子。只是手段太粗糙明显,难看。现下汤沃那边的人果然发难, 弹劾他操弄权势, 又引他门人弟子几个要案,是铁了心要咬他一块肉下来,你看如何?”
冷芳携随口道:“易阁老从前于我有半师之谊, 陛下若问我意见, 那我只有一句话,不准罚他。”
天成帝:“易积石当面辱过你, 不生气?”
冷芳携翻过一页,漫不经心:“我要是生气了,自会报复回去。但现在我看汤沃不顺眼,便要他过得不顺心。”
天成帝便说好,仿佛如何正确处理并不重要,冷芳携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这事,冷芳携想起了什么,指着低头吃栗子糕的十一说:“此人跟着我,若是白身岂不辱没了我,也不方便为我做事,你让他领个官身,四五品就够了。”
天成帝:“好。”
多少人过五关斩六将都触不到的官职,被两人随口一谈,扔到一个曾犯上作乱的逆贼身上。难怪很多人视冷芳携为迷惑君王的佞臣,恨不得清君侧,正源本。
只要他想要,只要天成帝能给,便没有要不了的东西。
得到一个官职,还有俸禄可拿,十一却一点也不高兴,心里的忧虑更甚。
冷芳携看似深受宠爱,可只是一时的。皇帝宫里有妃子,还有太子,姑且不论天成帝何时变心,便说他哪日大行,新君即位,对与父皇关系暧昧,操纵党争的乱臣难道还有好脸色?
越想越不能安睡,十一把想法告诉药奴,想寻求认同,一起去劝劝冷芳携收敛一点,早为日后作打算。
结果药奴只是扯扯嘴角,笑了笑,便扔下他去给药植浇水。弄得十一很生气,认为此人身有反骨,一点都不向着他的主子,哪日大难临头,恐怕收拾行囊自己逃了去,哪里顾得上可怜的冷芳携。
十一跑去提醒冷芳携,让他为以后早做打算。哪知道冷芳携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给他一个仿佛在看小孩的笑容。
他一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满腹心事不被人放在心上,自跑了生闷气去,脸鼓鼓的,背对着冷芳携。
看他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冷芳携唇角的笑影淡了。
若他真是满心抱负,想要在朝廷上大展拳脚,为生民立命的冷贞,可能会千方百计逃脱天成帝的宠爱,也如十一所言,为日后早做打算。
可他偏偏不只是冷贞。
冷芳携阖上双眼。日光透过窗楹漫入大殿,光线中浮尘舞动,称得他面颊如雪,仿若玉人。
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脉络里,他寒门出生,通过科举入仕,为帝王赏识,不过数年便大权在握,为一代权臣。依仗帝王信任,他操纵党争,残害忠良,俨然大乾朝天际一片阴云。贪欲不可止,渐渐忘记什么是帝心难测,不知何时惹了天成帝厌烦。
男主是新科举子,天成帝赏识他,将他磨砺成一把出鞘见血的名剑,剑指佞臣。很快,剧情里的他就被数位御史弹劾,掀起贪污擅权大案。最终被男主领一队龙虎卫破门抄家,午门斩首。
在他死后,男主顺势青云直上,是后日名留青史的名臣。
原本,剧情线路该是这样的。
前半段人生,冷芳携老老实实遵循该有的路径,从幼童起便习字念经,虽然出身寒门,生活困苦,却也争气,凭本事考入了闻名天下的百药书院,在科举一途可谓一路通达,殿试文章被天成帝大为称赞,亲点为状元。
他只需等升官进爵,等男主出现。
冷芳携当时真以为世界任务总算能回归正轨,但琼林宴上发生的事还是打破了他的侥幸。
新科进士憋闷了十几年的郁气,在放榜唱名后总算得以发泄,虽然日后人各有路,有的至多只能为一县之主,再无升迁希望,有的却能乘鸾直上,功成名就。但在当下,十年寒窗苦读终有回报还是令人喜不自胜。
琼林苑内处处点灯结彩,曲水流觞,不断有浅绿淡紫的侍女端来酒菜。新科进士依次席地而坐,都穿白衫,既有翩翩少年郎,亦有满目风霜的老朽者。
投壶、划拳一类的耍乐与此筵无关,新科进士们都很克制镇定,保持风度翩翩的仪态,饮酒也不敢过量,只因筵席首座之人明黄衣袍,袍角之龙有五爪。
他们想获得帝王的青睐,不想在帝王那里留下一个仗气使酒、肆言无忌的坏印象,饮酒只下半盏,且拿云纹广袖遮掩,不想露丑。纵然如此,筵席过半,也有人喝得满面发红,胡言乱语。
好在天成帝对此颇为宽容,不仅使人送来解酒汤,看新科进士们谨慎小心,便主动提出行雅令,沉吟片刻即出一个残对。
“好!”有人小声地喝彩。
冷芳携坐于下首,捏着暖玉酒樽,不假思索即席应对,由他而下,无不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偶有被酒气搅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没有对出或者对的不好,便要饮一杯中物。
唇角噙笑、眼底却冷静的帝王,神采飞扬、展示才华的同年们,当夜只差一丝便圆满的玉盘,与手指间散发淡淡梨花香气的清液,一起构成了那场令人难以忘怀的琼林宴会。
毕竟日后你留京师,我赴僻远小县,彼此之间天差地别,再难有中榜之后由帝王赐宴庆贺的好事了。
冷芳携所坐的位置旁有一片连绵的木芙蓉,霜侵露凌,丰姿艳丽,蔚若锦绣。借着烛灯赏花,不管旁人欲出风头、推杯换盏,吃些小菜,自斟自酌,何其乐也。
他不好杯中之物,但这梨花酒入口微苦回甜,酒香淡淡,不易喝醉,是他最喜欢的酒。
不知不觉间,三杯酒已下肚,席间同年也倒了数十人,冷芳携犹自保持清醒,因赏花看久了烛光,两眼微酸,不经意间抬睫右望,想缓一缓眼,却与首座上没有表情的天成帝对上了眼。
冷芳携一怔。
对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清凉如水,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看他的姿态,似乎已经盯着他瞧了许久。甚至被冷芳携发现,天成帝仍不躲不避,眼神堪称光明正大。
是觉得他看花的姿态可笑?
冷芳携很想这么认为,但经历得越来越多,他对于旁人不怀好意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敏感,虽然从天成帝眼里看不出什么暧昧,他仍然警觉起来,将雪玉般的脸侧回去。
握着酒杯的手指扣紧了,心里正思索是佯装喝醉离席,还是当成什么都未察觉,一列宫装娘子端着火炙羊肉上前列菜,经过冷芳携时,其中一位脚下不稳,不慎跌倒在他面前桌案之上,杯盘狼藉,撞得酒壶倾倒,酒水溅洒衣袍。
“大人恕罪!”她忙取帕为冷芳携擦拭,小声告饶,但云纹衣袖已经湿了大半,冷芳携拧了一转,还淅淅沥沥地滴水,显然擦不干净,她的表情慌了,不知所措。
冷芳携止住她因慌乱而着急的手,曼声道:“不必着急。娘子,此处可有更衣的地方?”
她立即道:“有的,在太液池旁的水阁里,那里还备了几身干净衣裳。我让我同乡带你去。”
浑身都萦绕酒气,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冷芳携起身告退,明知有古怪,仍然跟着宫装娘子的同乡匆匆离去。
她的同乡显然是位内监,穿浅色衣物,脚步放得极轻,沉默寡言,埋头走在最前面领路,手里提着一盏八角宫灯,照亮前路。
路至半途,沉淀了一晚的酒意渐渐上涌,将冷芳携的脸颊熏得晕红。远离了筵席,四野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徐徐的凉风拂过道旁枝叶,摩挲生音。又走了一阵,游鲤拨动水面的声音传来,冷芳携睁着雾气迷蒙的双眼,看见太液池波光粼粼,月下生辉。
水阁里暖烘烘的,焚着香,冷冽静谧的味道拂面而来,吹走了酒意。背后一声合门的声音。
冷芳携扫视阁内,除了猩红织锦的绒毯,一张紫檀雕螭纹罗汉床,几方小几,一张陈有博山炉的香案,再无其他。
等了片刻,也无人来送衣裳。
索性阁门未锁,冷芳携推门而出,见那内监守在门外,背对着他,想要离开,后者立时转身过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大人。”内监的声音温雅悦耳,“请先不要离开。有贵人赏识大人,想与您相见。”
冷芳携不是傻子,见他这副姿态,顿时明白了一切,垂眸回阁,坐在小几上。
他一时冷笑,一时懒得做表情。
本以为这个世界能安安心心做任务了,可谁知……还是逃不了。
试图唤出系统,果然也没了消息。冷芳携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在心里连骂“病毒”数下狗皮膏药,无论怎么也甩不掉,渐渐地怒意隐去,浮上来的反而是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切终于发生的安心感。
连续两个世界被搅局,进入世界之前,他也思索过对策,如果异数真是天成帝,按“病毒”过往的表现,他或许能完成任务,只是要走另一条路罢了。
阁内香气清冷如霜雪,越是嗅闻越是心平气和。怒意散去,冷芳携才发觉唇齿干渴,拿起香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无色无味,入口与白水无异。
连续饮下两杯,忽然听到阁门外传来脚步声。
烛光将内监的身影投在纱窗上,他躬身行礼,身前一位昂藏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数位宫娥。冷芳携早就料想内监的身份不简单,恐怕是权柄在握的掌印太监一流,这样一来,偌大京城,能使他卑躬屈膝者无非帝王。
阁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身量高,头几乎抵在门框,黑压压地挡住了光线,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照映一张容貌寻常的脸,但他的眼形极好,黝黑瞳仁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视。
天成帝解下银狐裘,搁在漆色桌案上。他直视冷芳携,目光在他眉宇间流连。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姿色,他的状元郎脊背直挺,像一只孤高的鹤,乌发云鬓,肤光胜雪,腮凝新荔,琼鼻下的一抹冷艳薄唇,似锋利长剑中央饮血的槽线,艳丽逼人。
虽然目的不纯,天成帝的目光却不狎昵下流,反而温和平静,仿佛只是在欣赏灯下一尊美人玉像,而不是想着将玉像握在手中,反复把玩。
“陛下。”冷芳携仰视着他,姿态堪称无礼。
天成帝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一回殿试,一回琼林宴,还有一回呢?
冷芳携不可置否,因现下难堪的境地,不愿回想二人的初遇。他以为入仕之后,能与天成帝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时间,却不料还未正式授官,便要受帝王过重的喜爱。
这么想着,唇角的弧度满溢嘲讽。
天成帝看出他自嘲之色,微微叹气,道:“看来,芳携知晓朕的来意了。”
冷芳携道:“我难道蠢笨不堪到,陛下将我带上龙榻,还劝谏说君臣秉烛夜谈,于礼不合吗。且此事古来今往,绝非罕见,重重宫阙,皇家秘闻,不示于人而已。”
天成帝道:“以你之容貌,恐怕狂蜂浪蝶,不绝于耳。朕与他们在你看来,估计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份高低罢了。”
说话间,天成帝平和的神态渐渐淡去,当他用一种端详猎物的眼神看人时,冷芳携才发现他的眼珠如鹰隼般犀利,一旦盯住了人,便有将猎物拆骨入腹才肯罢休的阴骘感。
但他全无惧意,直直迎上帝王的目光,起身,伸手摘下了发冠。
那一瞬,檀发如瀑,零散在他的肩颈之上,垂落于胸前。这一下削弱了他面无表情时锋芒毕露的傲意,颤颤烛火,平添几分脆弱。
冷芳携几步走到天成帝面前,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灼热的烫意:“但陛下,若你要我入榻,必得予我满意的回报。毕竟就连青楼妓子,也非任人随意欺辱,那等饱读诗书、善歌善舞的名妓,更价值千金。”
“我乃今朝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虽未授官,已是从六品官身。那价钱,就不止千金。”
烫意落在天成帝身上,一触即燃,火焰在他瞳仁里腾跃,就像烧红了一双眼睛,烧得他喉结滚动,喉咙干痒不已,迫切需要甘霖入腹,缓解烫意。
“你……”天成帝闭了闭眼。
他曾预想过冷芳携很多种反应,或者持剑伤人,鱼死网破,宁死不屈;抑或被他强逼褪衫,虽然成事,也怨他甚深。为此在暖阁香料及凉水中下了一味不伤身的助情药,为免冷芳携初次承欢,他此前又未幸过别人,伤到身体。却没想过冷芳携完全接受了一切,甚而主动逼问他的姿态。
真是……如霜如剑,艳光夺目。
那药显然已入他口,他的乌发汗湿,粘附在外衫上,双眸雾蒙蒙的,含着一湾春水,汗津津的肌肤在灯下萤白如一斛明珠生光。
天成帝挑起他的下颌:“今夜过后,你既是我的宠臣,亦是我的宠妃。只要我在,便不负你。”
最后一句,好似两情相悦之人立下誓言,但此情此景,分明只是帝王对美貌臣子起了不轨之心。
冷芳携解下外衫,雪白的亵衣覆着他汗湿的皮肉,酒香萦绕,光是露出的那几寸就令人口舌生津,不难想象完全褪下,玉/体/横/陈时该是如何一幅美景。
“陛下,别忘了你今夜说的话。”
冷芳携双手环在他肩上,美目似钩,钩得人心迷醉,又将红唇递去,轻轻一触便分开,如同蜻蜓点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天成帝却顿觉他满身馥郁酒香随着那一触全数灌入四肢百骸,千杯不醉的帝王瞬间有了醉意,头微晕,目微眩。
但当作恶之人挑衅一笑,施施然后退,将要离开时,忍耐已久的帝王,掌如铁箍,把欲逃跑的猎物往怀里一撞,低头深吻。
“唔……”
玉白的手指抓在明黄锦袍上,灯火之下显得那样绮丽,纤长的手指攥紧衣物。及至冷芳携呼吸不畅,两眼含泪时,天成帝才不甚满足地分开。(只是亲吻!)
他的爱臣面色依旧冷淡,嘴唇却湿红得惊人,印了几枚牙印,像一朵被人狠狠揉弄、最终不堪承受的艳花。
圈着劲瘦腰身的手箍紧了些,天成帝一手来到冷芳携背部,一手下移至臀部,微一使力,便将他轻松抱起,放于罗汉床上。
金钩上银色纱帐跌落,笼了一方空间,看不清床里的人影。只能依稀从纱帐上灯火映出的影子看出,帝王上身赤/裸,静默片刻,俯身贴去。
纱帐摇晃,声音婉转,穿过阁门来到太液池边时,已经模模糊糊只剩下几个音节。
在外侍立的内监听得分明,一脸平静,暗影下的耳尖和脖颈却通红一片。他面红耳赤,将头深深埋下,凝视着波澜起伏的池面。
但见摇晃的水中,掬着一捧将圆的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上。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那夜之后,冷芳携便被天成帝置入揽雀宫内,无上恩宠加身,是朝野皆知的“中贵人”。
不过,他从此再不喝酒,更不用说梨花酒。天成帝极擅于揣度人心,在此事上却仿佛个没开窍的稚童,亲手酿了数坛梨花酒埋于太极殿外白梨树下,每年秋日都要送来一壶,不管他反应如何,乐此不疲。
冷芳携垂着眼眸,恹恹地想。早知道他总撩拨他,那夜过后他就该告诉天成帝——你那处甚伟,却实在粗劣不堪,还是多看些避火图,精进技艺,免得日后被妃嫔腹诽,说你中看不中用。
窗外,还在生闷气的新晋侍卫蹲坐着背对冷芳携,乱糟糟的头发活似一只卷毛小狗。冷芳携看他闷闷的背影,捡起桌上一颗椭圆状的青涩李子,朝外掷去。
被生气小狗反手接住。
十一忽地转过头,圆噔噔的眼睛看他,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偷偷哭过。
冷芳携嘲笑他:“这点小事,值得你气成这样?”
十一闷声闷气:“这才不是小事!”
说罢,恶狠狠在李子上咬了一口。凶恶的表情尚维持了一瞬,就被唇齿间蓬勃的酸意搅得满脸发皱,苦哈哈、可怜兮兮的。
冷芳携专挑了这个李子丢出去,见十一果真上当,顿时放声大笑。
十一愣愣地看着窗内笑得眉眼弯弯、眼角噙泪的美人,他来揽雀宫,第一次见对方笑得如此开怀。因此虽然知晓对方有意捉弄他,却并不生气,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荣幸感。
看了一阵,十一突觉仓惶,低头又狠狠啃了李子一口。
冷芳携道:“诶!酸的就别吃了,明知道我在捉弄你还吃,傻乎乎的。”
十一捏着缺了几个大口的李子得意一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管不了我吃不吃。”
说罢,几下将酸溜溜的李子囫囵入腹。
惹得冷芳携无奈摇头,招呼他进来喝甜水。否则那阵酸意非得令十一一整天都吃不好东西。
第56章 浑如玉璧染瑕。
十一仍然为冷芳携的未来忧心忡忡, 旁敲侧击地传递小心妃子和太子的念头。他还想学着别人探听消息,谁料的出了揽雀宫,随便一走, 便在曲曲折折的宫阙间迷了路, 最后被一名认出他的内侍领回来, 弄得冷芳携好笑不已。
他握着折扇,在十一发顶敲了三下,道:“你瞎担心什么?那什么云妃太子,都害不了我。”
十一没反驳,但看他不服气的表情, 就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只把冷芳携的话当成他的自我安慰。冷芳携无奈了,没想到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小狗又蠢又傻,但被人关切、放在心上的滋味却很好, 暖得他有些受用不住,丢给十一一个九连环,将他赶出去。
十一拆不了九连环,就将它反复拨弄, 如此也得了趣味。玩耍之时,他仍然不忘思虑冷芳携宫中处境。
要是他不认识冷芳携, 没被他带回来就好了。十一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 他就能趁黑摸进云妃宫内,杀掉对方,为冷芳携扫除障碍。至于太子, 大概是不能得手, 但若能把他弄得残废,对冷芳携也是有好处的。
但, 他若不认识冷芳携,又怎会为一名陌生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一时之间,十一进退两难。
但等到中秋节,他发现自己对云妃和太子的忌惮似乎有些杞人忧天了。
……
中秋时节,正团圆时。桂花送香,还未入夜,处处已点灯结彩,结饰台榭。
冷芳携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袍衫便服,象牙白绦带束着腰身,带上挂着他随身的云纹百福玉佩,长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气。
未过多矫饰,却有一种芙蓉出水的出尘感。十一远远望着他被日光拢着的侧脸,只觉得他肤色如冰雪,不笑之时凛冽清绝,像月宫仙人下凡,待到中秋过后,便要回到天际。
他一时被这猜想摄住,手指下意识牵住了冷芳携的衣角,惹得他懒懒睨来一眼:“怎么了?”
十一连忙撤回作乱的手指,仓促间挤出一个“没事”,怯怯地低下头去。
冷芳携转来上下打量他,对十一凌乱的衣角和不甚出挑的衣着不满意,叫来药奴道:“今午我们要去旁人殿里吃饭,你带他换一身衣裳,玄色最佳。再给他好好梳一梳头发,理一理衣角,已是为官之人,穿的怎么还如此随意?”
十一被药奴带去好一番折腾。他在冷芳携面前尚且敢发脾气,表露出不满意,实是因为感受到后者对他不掺杂质的喜爱,因而恃宠而轿。但在药奴面前,他不敢造次,虽然药奴待他并无任何不妥,十一却看出对方于他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只是将他当成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主人发话了便修剪一番。
换了一身衣服,再学药奴板脸,果然有了一种威严的气势。十一照着铜镜中的自己,以前杀人时为免总将衣服弄脏,他时常穿黑衣,那时他也如现在一般声色俱厉、威风凛凛么?
正照着,药奴拿了一枚银色头冠进来,十一立即放下铜镜,偷觑药奴的脸色,见他没有厌烦的情绪,小声问道:“药奴,我们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中秋节,冷芳携是皇帝宠幸之人,他在宫里又无其余亲眷,难道要去同皇帝用饭?
十一一边猜,一边想这时间忒古怪了。又以己推人,要是他与冷芳携一同用膳,定然不愿意让杂七杂八的人打搅,冷芳携带他们去,岂不会惹恼皇帝?
若是惹恼呢,那床榻之间,冷芳携会不会受更多苦痛?
虽然不明白床笫之事,但十一潜行等待杀人时见过不少,那被压着的人总是面露痛苦之色,发出喘息痛叫,有的甚而哭泣出声,显然应付男人并不轻松。皇帝性格凶悍古怪,在榻前恐怕还有其他做弄人的花样。
越想越是忧虑重重,换了新衣服的喜悦一扫而空。
药奴见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恐怕又在胡思乱想,便道:“陛下母妃早逝,其余太妃在甘泉园内修养,阖宫上下仅一位嫔妃和过继来的太子殿下。冷大人向来中午去飞羽宫,晚上回来陪陛下。”
一个非常陌生的宫殿。十一的眉头皱起来,他总觉得这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凝神思索,药奴已将他头发束好,他还沉浸在其中。
等到快要出发了,十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他在外探听消息时听过那宫殿。
——天成帝唯一的妃子云妃,不就住在飞羽宫吗?
好不容易想清楚,却有更多困惑和疑问涌上来。
为什么中秋节中午,要去飞羽宫用饭?冷芳携与云妃,不该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关系?还是这是天成帝安排的?
他想的抓腮挠肺,忍不住去问药奴。
药奴瞥了他一眼:“云妃是冷大人从前的未婚妻。”
啊??
简单一句话,直接让十一大脑发懵,一片空白。
冷芳携的未婚妻成了天成帝的妃子,他又是被拉上龙榻的幸臣……也就是说,这一对未来夫妻,全被天成帝掌在手中。那云妃入宫,与冷芳携承宠,究竟谁前谁后?
飞羽宫与揽雀宫和太极殿在一东一西的位置,要去那里得横穿整座大明宫,天成帝体恤冷芳携,派了一座十二人抬的步撵。越往西去,宫殿越是凄凉败落,这里原是各朝帝王后宫之所,只因天成帝登基以后只纳了一名妃子,各殿内除了定期修缮打扫没有人住,显出没人气的冷清。
独独只有一座宫殿挂着喜灯,几名宫装娘子在外嬉戏,见到步撵,立即行礼下跪。
冷芳携下了步撵,带着十一与药奴往飞羽宫中走去,云妃携一名侍女等在门外。
见到冷芳携,她几乎瞬间绽出喜悦的笑容,像看到亲人一般呼喊:“贞哥!”
十一没像药奴般埋下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妃,以前他将云妃视作冷芳携的生死大敌,出门前被药奴点出她与冷芳携的特殊关系,这让十一很好奇,偷偷打量她。
今天她穿了身丁香色烟水裙,外罩一件撒花烟罗衫,头发高束成坠马鬓,斜插翠羽流苏钗。这位妃子颜色并不出众,哪怕以十一的见识,也只能称一句清秀文雅,但长得极为舒适,不显局促刻薄。
她仰头望着冷芳携时,眼神是极温和,极眷恋的,但落到十一身上,又有明显的打量之意。
殿内一方大圆桌,上面摆了满当当的小菜,一半是糕点果干,一半是各色开胃小菜。午宴不拘主仆之分,冷芳携与云妃相对而坐,侍女、药奴和十一顺势在各自主人身旁坐下。
“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便让人特意做了许多开胃的东西。贞哥,你身体本就虚弱,得多吃些。”
冷芳携颔首。
他吃了几口,忽然问起云妃日夜吃穿用度。
云妃淡笑着回答:“一切如常。陛下虽然从不来我这里,但太监宫女都知道贞哥关心我,从不敢在份例上削减半分。我同青果一起过着,没那俗事烦扰,倒很逍遥自在。”
十一正吃着甜果子,闻言呛了下,连喝几口水才咽下去。
午宴天成帝没来,而且云妃说,天成帝从不去她那里——难道天成帝自始至终都未宠幸过她?
想到这段日子里皇帝对冷芳携的予取予求,十一心头闪过一个极为荒谬、极其可笑的猜测:天成帝纳云妃,纳冷芳携的未婚妻入宫,既是出于嫉妒,又是出于对冷芳携的束缚!
云妃在他手里便如人质,只要冷芳携对她一日有情谊,便一日不能违抗天成帝逃走。
想到这一桩,十一不得不感慨狗皇帝真是毒辣阴狠,一出手便抓人的七寸,要人逃也逃不了。转而他又觉得宫里三人的关系颇为古怪,按理说,冷芳携与云妃情谊浓厚,天成帝该对二人严加看管,让二人此生不能见面,偏偏中秋节放任冷芳携赴云妃的午宴,好似完全没看出其中“家宴”的特殊含义。
连十一都知道,真喜欢一个人,便要将所有勾引他的都杀光赶尽,尤其是他也喜欢的人。天成帝偏偏如此放纵,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开胃菜后,一盘又一盘的正菜被宫女呈上来。并不是山珍海味,反而很多家常小菜。十一发现冷芳携格外喜欢一道素炒莲藕,其他菜只是夹一筷子浅尝辄止,那道菜却连续夹了三筷。他偷偷记在心里。
难怪这道菜被摆在冷芳携前面,应当是云妃也知晓冷芳携的喜好。
“贞哥还是这么喜欢莲藕。”越云岚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对面的人。
冷芳携道:“莲藕清甜,不腻。熟藕性温,能补脾益血。”
越云岚在心中叹息,他还是这个样子,喜欢什么东西不会明说喜欢,而是要从功用、药效等种种方面佐证他的喜爱有价值。
虽然,她与冷芳携没有见过几面。
她描摹着冷芳携的五官,发觉后者的肤色比以前更白了,光线下盈盈生辉。唇色却更艳,红得有些糜烂,像一瓣完全熟透的艳花,叫人吸走了蜜汁。
以前的冷芳携身体虚弱,唇色很淡,没什么气色。
终究是不同了。
恍惚间,越云岚好似回到了过去。越坚与冷辉同为百药书院出身,是同窗好友,因此结下两家姻缘。越云岚被越坚带着与冷芳携相见时,娘亲还活着,他们隔着一面屏风,那时她已经明白婚约的含义,有些羞怯,又有些恐惧,半张脸探出屏风,小心翼翼地窥看未来相伴一生之人。
那时候冷芳携又矮又瘦,看起来不甚康健,但容貌出众,已然能看出长大后的清俊。他站得笔直,像一株刚刚冒出、矮矮的竹子,察觉到她的目光,顺势看过来。
“……!”越云岚立刻缩回去了。
因为越坚,她对男子有种下意识的恐惧心理,但想到娘亲说的话,又鼓起勇气再次往外看。冷芳携还是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很温和,与越云岚对上视线后,还冲她安抚性地眨了眨眼。
她忽然没那么惧怕了。
回到家中,娘亲很高兴地抱着她,说冷贞脾气虽然冷了点,但人很好,又肯上进读书,家里人口简单,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昏黄的烛火里,娘亲一身浓重的药味,她眼底青黑,但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囡囡,要是娘不在了,你爹想毁掉婚约,你千万不要答应!”她握住越云岚的手,攥得死死的,攥得越云岚有些疼了,又心疼地抱住她,“没事,没事。囡囡,等你嫁给冷贞就好了。”
越云岚始终记着。在娘死后,越坚的妾室把娘拼死生下的儿子拿给自己,被扶为正妻,对越云岚的婚事打主意时,越云岚说不。
在冷贞父亲科举不顺,郁郁而终,冷家眼看着败落时,越坚想解除婚约,越云岚说不。
在妾室吹枕边风,父亲想把她嫁给一名性情暴虐的富商换取钱财,越云岚说不。
“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越坚勃然大怒,像一位暴君,他在外只是个奉迎上首的小官,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掌控人生死,对于越云岚仅存的父女之情,早就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中耗尽。
他要更多的钱来谋取官位,哪怕是亲生女儿也绝不容阻挡。
越云岚想要逃走,却失败了。她被关在房里,一连两日不给吃喝,米水未进。妾室在外得意洋洋,拿富商残忍的床榻习惯吓她。越云岚在麻木中藏起几根银簪,打算若真进了富商家门,便先杀富商,再刺自己。
她的打算没有实现。
冷芳携上门了,在越家人猝不及防中来拜访了。他装成完全不知道越宅所在处,敲开街坊邻居的门,说自己是越家的未来女婿,前来拜见岳父大人,苦于找不到门,想来求助。不过一早上,越云岚有婚约的消息就传遍了街坊胡同。
越坚在外是个好脸面的伪君子,冷芳携这一番动作,令他不得不咬牙应下婚事,越云岚得以逃出生天。
那天是越云岚第二次见他,她被妾室不甘地放出,一身狼狈,手脚俱软。冷芳携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丢给她一袋糕点,让她慢点吃。
彼时他还只是个浅有薄名,一穷二白的书生,一身澜衫洗得发黄,衣袖短了半寸。他却毫无困窘之色,就那样从容潇洒地站着,毫不在意越家人嫌恶的目光。
“越姑娘。某考入了百药书院,接下来几年,恐怕要来时常叨扰你和岳父了。”他朝着越云岚眨眨眼睛,像初见时那样。
他来一次,便让街坊邻居重新想起他们的婚约,让越坚和妾室心有不甘,如鲠在喉。
冷芳携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将她当成妹妹,越云岚看得出来。而她的世界里有太多仇恨,与他并不相配,自然也没爱慕之情。
冷芳携娶她,是为了救她,免得她同娘亲一样在后宅蹉跎半生,惨死产床。
他们原定在他授官后完婚,冷芳携连中三元,在金銮殿上被皇帝亲点为状元的消息传入越府,越坚欣喜若狂,完全忘记了往昔对他的鄙夷和不屑,认为越云岚找到了一名好郎君,畅想日后被女婿提携,加官进爵。
妾室却笑得勉强,她厌恶越云岚就像厌恶她的母亲,恨不得她惨死。她被越云岚的母亲压制了半生没有名分,如今贱妇的女儿竟要与状元郎为妻,顺遂一生,她怎么甘愿!
琼林宴后,又传来冷芳携受帝王看中,与之秉烛夜谈的消息。妾室趁机用迷香迷晕了越云岚,打算把她扔给随便哪位浪荡子,生米煮成熟饭,玷污了她的清白。连清白女郎都不是,怎么配得上状元郎?由不得越云岚不嫁给富商,由不得越坚好面子!
越云岚早有警惕之心,虽然不甚吸入几口迷烟昏迷一阵,很快便醒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麻绳死死绑住,塞入一方狭窄的小轿中。
黄昏凉风吹起轿帘,她看见妾室在外吩咐小厮,屏气凝神,死命撕咬麻绳。奈何绳子捆缚得极紧,她躬身如虾米般撕咬半刻只咬出一方小缝,眼见着妾室走过来掀开轿帘,打量她。
妾室笑得畅快而得意,捏着越云岚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刮着脸。
“贱妇的女儿自然也该是下贱人,我将你配给东巷的刘公子,他虽然相貌丑陋、粗鲁不堪,打死了老婆,却正与你相合。现在送你过去成亲,洞房花烛夜,云娘,你可开心?”
越云岚冷冷看着她。
妾室笑容隐没,狠狠扇她一个巴掌,打得越云岚侧脸通红,很快浮肿起来。
“今夜过后,我看你还有什么颜面嫁给姓冷的!”妾室冷声道,“起轿!送小姐成亲!”
越云岚心知现已无力回天,便没有挣扎,忍着愤怒与恐惧想,等今夜过后,她一定回门杀了越坚和姜栗娘,以告阿娘在天之灵!
不嫁给冷芳携也好,免得辱没了他。
虽然这样想,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纵然在黑夜中摸行这么多年,早有死志,仅靠着阿娘的意愿和对两个贱人的切齿恨意活着,一朝见到了光明的影子,谁不想奔过去呢?
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轿子似越云岚毫无着落的心,她一脸木然,静默着,等待着。
这时,却听见一阵踢踢踏踏、恍若雷霆的马蹄声奔来,马鸣嘶嘶,轿外传来妾室满是惧意的询问:“官爷们这是做什么?怎么把我们围起来了?我是官家夫人,不是那等贼盗……”
轿外有人问道:“轿里可是越氏越云岚?”
越云岚听着,心碰碰跳起来,越来越快。她“呜呜”叫起来,示意轿中之人就是她!
妾室起先试图撒谎,说里面是她一位偏房侄女,很快又改口说是越云岚,只是她已被许配给别人,现下是要送亲去。
“圣上有旨,越氏女越云岚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即日迎入宫中,封云妃。”轿外人宣读完圣旨,无视妾室不可置信、满是怀疑的质问,径直掀开轿门,越云岚鬓发散乱、侧颊高肿,见轿外人一身雪白虎袍,便知是龙虎卫,心一时大定。
“得罪了。”对方道,伸手撕掉布条,解开麻绳,见越云岚急喘几口气,说,“越姑娘,某现在迎你入宫。”
“等”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字,轿子摇摇晃晃被人抬起来,稳稳当当地前行,显然是被龙虎卫接手了。
险里逃生,越云岚的心不能安宁,怦怦直跳。龙虎卫的出现虽然将她解救出来,宣读的旨意却令她心惊胆战,不明就里——天成帝后宫空置已久,无论朝内如何议论劝谏,从不置入妃嫔甚至侍婢,为此甚至罢了数名首辅,为何突然纳她为妃?
在越云岚看来,一切的发生简直同话本一样,又荒诞,又虚假。可那龙虎卫衣袍繁丽,绣纹工整,不像是他人假充。纵然假冒,也不敢打着龙虎卫的名头。
她直觉此事与尚在宫内的冷芳携有关,可也因此心生忧虑——若冷芳携对妾室的行径早有预料,使人来救她,又怎么会让她入宫为妃呢?
这一下,使得她对还未露面的冷芳携生出几多焦虑。
矮轿平稳,很快到了宫里。越云岚感到身下的轿子停下。
那是个薄暮黄昏,不知何时飞起斜斜的雨丝。
来人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玉人般的脸,正是冷芳携。
越云岚愣愣地瞧他,看他含笑的一张脸,在昏黄的光中肤色胜雪,他换了一身新衣裳,不怎么合身,领口处大了些。冷芳携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越云岚握着他手缓缓站起来,感受到掌心干燥的温暖,垂眸之间,窥看见领口以下,一段雪玉般的颈子上遍布红痕,浑如玉璧染瑕。
越云岚心下大惊,如遭雷击,身体也颤抖起来。
凑近了瞧,她才发现冷芳携唇上都是果实绽裂般的齿印,红靡得惊人。冥冥之中,已然明白了什么。
冷芳携牵着她的手下轿子,忽略她高肿的左脸和勒出血红的手腕,此情此景,倒如郎君迎妻入门,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可偏偏她为妃子,郎君为宠臣,是这么的荒唐。
越云岚不爱落泪,她被妾室殴打时未哭,被随意欺辱送给人玷污也未哭,只因她深知在不爱她的人面前落泪只是徒增烦扰,自轻自贱,让那两贱人畅快得意,是以总紧咬牙关,忍住泪意。
此刻,她凝视着冷芳携,忽觉腮边挂泪,一颗心像被人拿针反复扎刺,酸楚得骇人。
她曾经偷偷仰望了那么久的冷芳携,似被她锁在妆奁中的白色玉璧,总是打开偷看,从不敢伸手触碰。直到有朝一日取出,才发觉璧身上早已留下他人玩弄的指印。
如同一切美好之物在她面前破碎,却无法阻止的无力感。
冷芳携轻叹一声,曲指擦掉她不住涌出的泪水,缓声道:“云娘,不要怕。我带你进去。不要怕。”
“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保证。”
越云岚泪意更重,心痛欲死。
可被伤害的人,是你啊!
第57章 耳光。
此后, 越云岚成了天成帝唯一的妃子,在许多不知真相的外人看来,是帝王最为爱重的人。可但凡在深宫中待过几年的宫人却都知晓, 陛下从未去过飞羽宫, 遑论宠爱云妃?反而与住在揽雀宫的冷大人时时相见, 刻刻关心。
一个朝臣,总是住在深宫之中,太极殿旁是怎么回事呢?所有人都明白天成帝毫不避讳,充满霸道的占有意味。
于是那个跟冷大人关系亲密的云妃有了另一种解释——一个牵制冷大人,使他心甘情愿留在帝侧的人质。
越云岚当然明白自己的身份, 对她而言, 无须与天成帝接触,又能脱离越氏的苦海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偏偏牵扯进冷芳携,每每想到他沦为帝王禁/脔, 她便痛苦万分,恨不得杀了狗皇帝而后快。
转而,她又想着,不管怎样, 她一定要占着云妃的名号。现在天成帝权势在握,说一不二, 冷芳携与她都无法反抗, 但人总会老去,世上从无千年不死的帝王,有朝一日他衰老了, 亦或者薨逝呢?
那冷芳携该如何应对?他不仅是朝臣, 还是皇帝宠幸的中贵人,无论是日后继位的太子, 还是其余朝臣,都不会容下他。
但先帝的妃子可以。
所以她忍下一切痛苦和愤怒,蛰伏着。
天成帝虽然不禁止他们见面,越云岚知道,因为他们身上的婚约,皇帝一定不喜欢冷芳携与她多碰面,因此素来并不常联系,只有每逢佳节时才会设宴邀请冷芳携。
筵席之间,她默默观察着他,比之前清减了些,但面色红润,血气充盈,显然被天成帝养得很好。
思索再三,越云岚有心询问他近来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不敢问出口——以冷芳携的骄傲,被迫雌伏于人,受诸人鄙夷,还能维持平常心态已是殊异,难道她还能奢求他感到快乐?
因此她将一切担忧和问询都压在心底,席间只与冷芳携谈论书画间的雅事,企图令他忘却困窘的处境,稍稍感到快乐。这是她幻想过很多次的婚后生活,只是时易世变,一切都不同了。
日头微斜,再怎么不舍,筵席也结束了。越云岚命人撤下残羹冷炙,依依不舍地送别冷芳携。
“贞哥。若你有事,随时遣人来告知我。”
冷芳携点点头,道:“你也保重。”
越云岚送他到飞羽宫门口,看他坐上朱红步撵,身影渐渐远去,心口始终提着的一股气泄走,温柔的神情隐没,变得冷然。
青果扶着她,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问:“姑娘,怎么不把那把折扇拿出来?你为着这日准备了好久,怎么不送给冷大人?”
越云岚摇摇头,站直了身体,走回殿中。
“以我的身份,中秋送礼给他是在害他,有人不高兴,他就会受到更多折磨。”越云岚咬牙切齿道,恨不能将口中之人嚼碎了吐出去,“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让贞哥受那等苦楚?”
床榻间的秘事,她虽然还未出阁,了解得却不少。男女间行事尚且艰难,男子的谷道本不宜交/媾,受人侵入岂不更加困难痛苦?
何况宫闱之中,常有那等折辱人的秘药和淫器。天成帝性情阴毒善妒,若因她之故令冷芳携受淫刑苦楚,万死难赎。
是以尽管每年她都精心准备礼物,向来只放在妆奁最底下,从不肯拿出示人。
午后气温略有回暖,青果搬了张长案摆在庭院内,越云岚在上面练字。
白宣之上,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字杀意纵横,写的却是一篇《般若经》。
都说字如其人,可见越云岚性情不似外表安静文雅,反而生有反骨。
“越坚不喜欢我的字,认为桀骜不驯,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的字迹。他要我学写簪花小楷,不然不供笔墨。”回忆过往,越云岚冷笑,下手更重,“可惜现在再也管不了我。”
她问青果:“我父现下情况如何?”
“越大人痛不欲生,姜栗娘状若癫狂,越氏子怏怏不乐,酗酒度日。”
“哈哈——”越云岚听了,发出畅快的大笑,极快地抄完一卷经,交给青果,说,“此经拿去供在我父房中,就说女儿不孝,不能在父亲身前侍奉,只能以此聊表孝心了!”
越坚那贱人与姜栗娘合谋杀了娘亲,将娘的遗腹子充作姜栗娘的儿子,霸占了娘的嫁妆。他们以为越云岚当时年岁尚小,什么也不知,就拿娘难产而死的谎话哄骗她,说些弟弟幼弱需有娘亲照顾的冠冕堂皇之言,迫不及待地将府里本就稀少的主母痕迹抹去。
殊不知那夜疾风骤雨,越云岚躲在产房窗外,亲眼看见越坚喂了娘亲一碗安胎药,然后娘亲便出血不止,难产而亡!
她在窗外目眦欲裂,恨不得冲进产房拿刀捅死越坚和姜栗娘。然而暴雨如注,似鞭子敲打她的身体,额发被雨打湿,狼狈地贴在侧颊上,她在娘亲哀愁的、充满不舍又充满决绝的目光中定住。
娘亲早已发现躲在窗外的小小身影,更或许早已察觉丈夫与妾室的图谋,可她什么都未说,也许娘亲早已厌倦了一切,对世俗的眷恋只剩下亲手养大的女儿。
但越云岚留不住她。
泪水同雨水一起滚落,越云岚痛苦万分,即便紧咬牙关,依旧泄出小兽悲鸣之音。
娘亲死不瞑目,越坚却欣喜若狂地抱起刚出生的弟弟:“我有儿子了!栗娘,你有儿子了!”
而她的好弟弟认贼作父,认贼作母,她多次暗示,他为了荣华富贵把一切都无视了,反过来同姜栗娘一起欺辱她!
她好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碎了他们的喉咙,咽下他们的血肉!
现在他们反被握在她手心里,身家性命全系于她的心意,怎能让他们一死了之,得一个痛快?
她要好好地,慢慢地折辱他们,将娘的痛苦,她所遭受的一切百倍奉还,让他们日夜难安、痛哭流涕,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
步撵轻轻摇晃,到了太极殿外停下来。
冷芳携懒懒地撑着脸,让十一和药奴先回去,说他今夜要同天成帝用饭,待明日才会回去。
怎么可以?!
十一差点跳起来。
吃饭便罢了,留宿太极殿岂不羊入虎口,冷芳携那么弱的身体,不完全任由狗皇帝欺辱享用?
然而他言轻力微,还是靠冷芳携保全才苟活于宫中,纵然万般不愿意,也改变不了冷芳携的主意,被药奴扯走,只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狗狗眼看着冷芳携,一步三回头。
冷芳携下了步撵,被早就等候许久的梁惠迎入太极殿中。就算今日过节,天成帝也将休息时间放在处理政务上,全无躲懒的打算,堪称尽职尽责。
冷芳携瞥了他案上文书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蝇头细字弄得眼疼,很快挪开了视线,捏着梁惠呈来的橘子:“陛下整日与公文案牍为伍,不觉得无聊厌烦吗?”
天成帝一手挡袖,一手持笔写朱批,不紧不慢地回复:“日日有新事,千奇百怪,何谈无聊?我年少时在宫阙中被嬷嬷照顾,终日只能在冷清的殿里自娱自乐,那时便是给我一页信纸都能翻来覆去读上千遍。旁人投壶斗剑为乐,这些官场杂事,于我却是最好的消遣。”
纤长的手指拨开橘皮,酸涩的橙子味立刻爆发而出,冷芳携嗅了一口,被引出齿间津液,尝了一瓣,发觉味道不甜不酸,正是他最喜欢的口味。掰下三瓣递给天成帝。
天成帝却不用手接,而是用含笑的眼看着冷芳携,示意自己双手不得空闲,意思是要冷芳携亲手喂他。
白衫随着抬手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臂,一瓣饱满的橘子肉被他手指夹着,显出玉贝一般带着粉意的指甲。
梁惠撞见这一幕,立即将头深埋下去,盯着自己的皂靴看。
过了一阵,他听见天成帝拿奏折的声音:“你此前下江南督促治水,那时南方五郡沆瀣一气,让你没有进展。昨日却八百里加急,呈上来治水新法,还带着请罪之意,说当时情急,对你一时冒犯,还望你不要怪罪。”
他冷笑一声,把奏折扔到一边,问道:“你要原谅他们?”
冷芳携顿觉莫名其妙,既为脑子仿佛进水一样的南方官员,又为天成帝突如其来的发问。他想了想,随口回答:“难道我说原谅了,他们就信了?”
天成帝神情平淡,对这回答说不出满意还是失望。
他捏着冷芳携的手,因为刚剥过橘子,皮肉相贴时,带着似离还粘的黏腻感。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他与冷芳携天生一体,难以分开,他紧紧贴着,眷恋他的温度,不愿意离开。
冷芳携因此察觉到手上的脏污,眉头轻皱,甩开天成帝的手,用盆中清水洗净。
天成帝将手放回腿前,承半握状,仿佛借此便能留住对方的温度:“朝中大半官员,披了张人皮,脱口是江山社稷,自以为身处高位,与众不同。这些人仿佛食腐肉的秃鹫,逐利而来,逐利而去,从不会讲什么对错情谊,他们之前毫无顾忌地无视你、敲打你,只因你寒门出生,并无倚仗;现在干脆地放下身段道歉,无非因你受我宠爱。”
“且就连道歉,却是呈上奏折,给我做样子。说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他们确实弯腰了;说他们极为看重你,却连礼物也不送。难道我对你的宠爱就那样轻薄,叫人以为迟早有散去的一天?”
天成帝从不轻易动怒,此刻眉宇却因那五郡官员生出乖戾之气。
“蠢猪一般。”
反倒是被轻视的冷芳携没什么感觉:“你要是生气,罚他们便是。问我做什么?已经有不少新科入仕的轻狂书生称我妖妃,认为我狐媚惑主,迟早生出大乱。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为难一些隔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远的小官吗?”
“等他们哪日来京城时,我再出手也不迟,他们自然会知道轻视我的代价。”
他的语气平淡,可太极殿中之人谁都知道他如今的权势,是真的只手可遮天,毕竟连天也纵容他。
天成帝犹然不满意,说起被冷芳携推拒的会试主考一事:“天下学子数以万计,能在会试中取中的都是其中佼佼者,个个是一方风云人物,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唤你一声‘座师’,日后便是你的门生,天地君亲师,无论是谁都要敬重你。哪怕这一科不得力,但只要有几人能做事,便能为你所用。”
“朝中党群,起初便源于此。你与易积石闹翻后孤身一人,既无亲近的朝臣,又无门人弟子,日后可怎么好呢?”
阖宫皆知,皇帝有口疾,不爱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在冷芳携面前却长篇大论,鞭辟入里地分析。
梁惠听着,为天成帝对冷芳携一片关切之心动容。
冷芳携却恍若未闻,将橘子皮扔在奏折上,懒洋洋将乌发放在龙案前,道:“我有陛下就好。”
仿佛真的将一颗心放在他身上,做一只受人疼宠的金丝雀,未来之事全然不管不顾。
天成帝将橘子皮握在手里,默然无语。
夜里用饭,菜色比云妃摆的宴还少。四方小桌,两人相依而坐,举手间衣袖相接,说不出的亲密。
桌上的菜色虽少,却道道都是冷芳携爱吃的。天成帝知道他胃口不好,红焖肘子等油腻的菜全被撤掉,留下些清粥小菜。天成帝让梁惠盯着御膳房熬一盅乳鸽汤,鸽肉滑嫩鲜甜,汤色乳白,冷芳携用了半只,又饮下一碗汤。
席间天成帝说起刺客十一,将龙虎卫调查的来历全告知给冷芳携:“他现在没有退路,你稍用钱财引诱,便能留他做事。”
“有个会武的侍卫也好,我从前让路慎思为你护卫,你却不喜欢他。”
冷芳携道:“路统领身为龙虎卫的首领,日理万机,让他来大材小用,还留人话柄。”
天成帝笑:“有我在,谁敢议论你?”
满朝都是,不敢当面说罢了。冷芳携睨他一眼。
用完饭,内侍宫女撤下残羹冷炙,冷芳携同天成帝自大殿后门而出。
明月高悬,圆似玉盘,两道点灯结彩,悬挂绘着玉兔捣药图的宫灯。每年中秋吃完饭后,他们都要在太极殿后的小花园闲逛一阵,既为消食,也为赏景。
冷芳携的目光在圆月与繁花间流连,天成帝始终注视着他。
这样一个人,年轻貌美,被他早早瞧中,掳入宫中。天成帝自傲于手段果决,绝不拖泥带水,有时却又在想,如果不让冷芳携入宫,而是与他以君臣之名相处,不知情形如何。
但转念一想,他绝不会眼看着冷芳携娶妻生子,就算琼林宴不动手,迟早也有动手的一天,或早或晚,无非时间而已。
今年的月饼一共做了莲蓉、豆沙、蛋黄和鲜肉四种口味,各做了一枚,巴掌大小,各在表皮上印有一字,合起来是“阖家团圆”。
冷芳携积食未消,勉强用了一块蛋黄馅的就吃不下了,其余的月饼全进了天成帝的肚子。
天成帝常年住在太极殿后紧挨着的云影殿,冷芳携也时常在此殿中留宿。
进了云影殿,越过屏风,冷芳携正要脱衣沐浴,忽然发觉纱帐金钩上挂着一盏玉兔灯笼。圆滚滚的雪白玉兔安静趴伏,朱砂点出一对眼睛,粉嫩耳廓上绕着碧环,体表印了几瓣桂花,当真活灵活现,雪玉可爱。
冷芳携捏着灯下面系的红绳绕转几圈,听到天成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中秋节,人人都有一盏玉兔灯。朕的冷爱卿自然不能少。喜欢吗?”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冷芳携却听出了几分小心和忐忑。
“灯笼是陛下亲手扎的?”灯光下,冷芳携双眸中闪烁微光,他没什么高兴的表情,嗓音却变得轻飘飘,像为中秋礼物而欣喜,“若是你亲手做的,我就喜欢。”
“自然是朕扎的。”天成帝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掌,露出被他遮掩住的细小伤痕,“我背着你跟师傅学了好些天,费了好多功夫才扎出一个。只是遗憾于绘图不甚完美,单只有一只兔子太过单调,该配一座广寒宫。”
再多一座宫殿,你把手弄废了都扎不出。
冷芳携嘴角翘翘,腹诽道。
“陛下得给灯笼师傅们留点谋生的路子,要是做的比他们还好,全天下的人都要向陛下讨玉兔灯笼了。”
天成帝的目光变得柔和,伸手触碰玉兔柔软的耳廓,道:“此种技艺,并非几日苦练就能学会的。要不是我年少时宫中寂寞,总捡些宫人丢弃的竹篾木篮自娱自乐,也没有今天。”
“皇兄们不喜欢我,觉得我出身卑贱,又有口疾,说不了话,从不跟我玩耍。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还是嬷嬷心疼我,将我抱回宫里,给我做纸人逗我玩。我没别的事做,就跟着嬷嬷学剪纸、画画、捏娃娃,后来被先帝知晓,叱骂我玩物丧志,将嬷嬷调到其他宫里,我就又孤身一人了。”
“后来呢?陛下登基后,与嬷嬷重逢了?”
天成帝摇摇头:“我去偷偷找过嬷嬷,看到她身边有了新小孩,是个小太监,长得清秀文雅,进宫之前是个读书郎。嬷嬷很喜欢他,总想办法给他找书来看。我想着她已经有了新孩子,再过去是怎么个事呢?便没有露面。登基之前,嬷嬷就老死了。”
冷芳携摸着天成帝的下巴:“看来陛下年少时也是个小可怜。”
天成帝被这个形容逗笑了。他被人骂过怪小孩、杂种、废物,还从未有人用这样温情而带有怜意的词语称呼他。
他垂眸,冷芳携的乌发在灯火下散发着温润的光,像抹了脂膏,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埋头在发间嗅了嗅,嗓音微哑:“去沐浴罢。”
梁惠同四周侍候的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淅淅沥沥的水声过后,殿内的烛火变暗,却有一阵暧昧古怪,像是小猫的声音传入了梁惠耳内。
他垂眸,想起以前许多个中秋,都有嬷嬷做的广式月饼吃,虽然困窘,总受太监们欺辱,但报团取暖,总比孤身一人敞露在风雪中要好。
可惜他现在权势在握,嬷嬷却不在身边了。
……
桃红的纱帐轻晃,一截雪白的背暴露在烛火下,优美的脊骨像一对雀鸟的翅膀,如云的檀发披散,带着令人口干舌燥的热度和香气。
冷芳携居高临下,捏着天成帝的喉咙,后者总是笼罩在彰显身份的衣衫中,纵然相貌平平也雍容华贵,难得露出狂恣的情态,胸膛鼓胀,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快意随之涌入四肢百骸,冷芳携低喘一声,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满。他在此事中尝到了快感,又陡然涌出一阵近乎蛮横的怒意,伸出手掌,极尽羞辱地给了天成帝一耳光。
居高临下,眼神轻蔑:“陛下这管不住自己的样子,真像一条野狗。”
天成帝胸膛上下起伏,被他的话激得腰腹一紧,五指收拢,惹得冷芳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于是又得了一个耳光。
“芳携不也很喜欢?”他轻轻地笑着,两手掌控着劲瘦腰身,要冷芳携动弹不得,语气带着引诱,“我会好好服侍你……”
一夜荒唐至极,到了丑时末方歇息。
隔日天光大亮,冷芳携迷迷糊糊睁眼,发觉腰酸背痛,遍布红痕,齿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他低骂一声“野狗”,撑着纱帐坐起。
比起初次时天成帝糟糕僵硬的技术,多年磨合下来,冷芳携已然能从中品出趣味。虽然未到沉溺的地步,但也不像前两个世界那样抗拒。
只把天成帝当成一个取乐的玩意儿。
外面的人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捧来洗漱之物和衣服。冷芳携净脸洗手漱口,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听见梁惠在屏风外小声道。
“冷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第58章 “像朝中路慎思,李诚一,冯锡安……不都是他的狗?”
冷芳携用湿帕巾擦手, 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梁惠道:“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来拜见他,梁惠等侍奉的宫人却没有来叫冷芳携。若非他自己睡醒了,太子等到日上三竿都有可能, 对一国之太子如此慢待, 也不怪十一总是忧心忡忡了。
不过, 太子在冷芳携之后被带回宫里,冷芳携几乎是看着他在深宫长大,对他的性情有所了解,知道他不会因此嫉恨他,也不想兢兢业业扮演一个古代卑微的臣子, 见谁都要卑躬屈膝, 既然已经走上佞臣之路,索性完全放纵,全按自己的心意, 旁的什么也不顾。
等冷芳携打理好,梁惠走进屏风,为他束发。内监的手心微凉,在鬓发间穿梭, 带来一阵舒爽的痒意,冷芳携微眯起眼睛, 感到朦胧的睡意再度涌现。
梳发时, 梁惠轻声问道:“大人,今天早上要用什么?小厨房那边备了珍珠粥、鸡丝粥、八珍茶,再有麻酱饼、饺子一类。”
昨夜吃得有些多了, 现在也毫无饿意, 只是觉得喉咙干痒。冷芳携道:“上八珍茶,一小碟麻酱饼。不要多了, 多了我用不完。”
“是。”梁惠捧着如云的乌发,用银冠圈束。
等到冷芳携走到大殿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殿内的木椅上,太子坐得端正笔直,身后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内监。
比起天成帝,太子的相貌更出色,端庄清秀,一派天家气度,眼尾点了颗褐色小痣,更显得五官生动。他惯常笑着,只是似乎笑得过多,显得那笑只是虚假的面具,并没有抹去身上冰冷的色彩,反而别有一种寒冷的气息。
天成帝锋芒内敛,他却近似一尊冰雕,总是冒着严肃冷淡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冷芳携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太极殿第一次见到太子,那时他刚十二岁的寿辰,却又矮又瘦,双颊内陷,两眼微凸,不像郡王家的公子,比流浪的乞儿还瘦弱。
天成帝说他不得父亲喜爱,六岁时差点被郡王掐死,还是郡王妃不忍看孩子受难,与郡王的妾室偷偷给他送饭菜,把他勉强拉扯大。郡王府里不只他一个孩子,他的几位兄长极肖其父,对他非打即骂,要不是被接入宫里,指不定哪天就被打死了。
冷芳携捋开袖子,果然在他手臂上看到青肿淤痕,以及一条条鞭打后留下的痕迹。刚涂了药膏,流血和一些淤痕肿胀已经止住,却仍然显得触目惊心。
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他的心智看起来也有损害,又呆又木地站着,除了冷芳携碰他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全无其他反应,像个木偶一般。
天成帝对他说不上喜爱,只是在宗室子弟中选了个亲缘最淡的一个。
“那些老臣试图改变朕的心意,说他受此对待,性情难免偏移,等长大后恐怕暴虐残忍,不堪太子之位。”天成帝向来不喜欢他人左右,自然置若罔闻。
只是大臣们说的不无道理,归根到底需要对他好好教导抚育,但若要天成帝养孩子,估计就是扔给嬷嬷太监之类,再请来几位富有学识的大师傅教导,等闲不会见太子一面。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成为暴君只是迟早的事。
冷芳携盯着太子木然的眼瞳,敲了下折扇:“这孩子就送到我宫里,我来养他。”
太子与他同吃同住长达三年,才搬去东宫居住。因此他二人的关系不像外人猜测那样紧张,比起天成帝,太子反而更亲近他,每逢节日都来拜见送礼,平时常常差人来问冷芳携身体如何、高不高兴、想要什么东西,虽然见面的次数少了,情谊没有变淡。
见到冷芳携,太子冷淡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整个人仿佛冰雪消融,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冷芳携与他说话没什么拘束,很是随意:“来这么早作甚。明知我与你父皇同宿,等到中午再来不迟。”
太子道:“拜见长辈,不敢迟来。”
冷芳携打了他的头一下:“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小学究,小古板。”
太子抿着嘴唇,微微翘起来,笑得有些羞怯。
他偷偷抬眼观察冷芳携,发觉后者面色红润,双眸微睐,眼角挂着湿痕,显然刚刚起身,还未完全清醒,动作和神情都懒洋洋的。
一股似有若无的糜烂气息从他发间、领口和张口时一闪而过的红舌里溢出来,萦绕在太子鼻尖,令他只是看着、嗅着,便有些神思驰逸。
母亲与父皇又同床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太子学着云妃,亲昵地叫冷芳携“贞哥”,心里却偷偷称呼他“母亲”。这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称呼,偏偏他很喜欢,总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叫着,好似叫的多了,冷芳携就真的是他母亲了。
已经搬到东宫两年,天成帝不怎么管束他,他在东宫里就是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君主,谁都要仰仗他。太子却不喜欢那种居高临下、操控人生死的感觉,像郡王一样,他仍然怀恋过去三年睡在冷芳携身边,嗅着他发间幽淡的香气,蜷缩成一团,在黑夜中听着他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有时,冷芳携会给他拍背,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他的体温很低,冷芳携的身上却暖融融的,窝在里面像泡在温泉之中,又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宫/腔里。
与冷芳携分开过后,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去大书房念书,冷芳携给他准备了一个小书包,绣着一只小兔子,每天都要给他准备整整一提的水果和点心,很怕他在大书房吃不饱饭。时而出现在大书房外,看他念书,冷芳携大概以为他不知晓,可窗外闪过的绯色衣袍,他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
如果冷芳携有了孩子,恐怕会比这更加珍爱,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那个孩子自小就能享受他的拥抱、亲吻,吃他的奶水,睡在他枕边。
他曾经想过,如果母亲真有了孩子,一定要偷偷抱走,谁也不能取代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转念想到,父皇拥有了母亲,定然不会让他和别人有孩子,那些充满阴暗的猜测和打算在午后的日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冷芳携产生欲念是理所当然的事,当他在温暖的梦境中看到抱着他的人熟悉的面孔,那抹红艳的薄唇,太子就知道自己已经生出不伦之心。当日醒来后,他并无惊慌失措,也无自我厌恶,只是平静地换掉亵衣。
冷芳携是父皇的人,他不能表露出这种有违规矩的心思,但并不妨碍他在沉闷、腐朽的宫阙之下,依靠着冷芳携自我纾/解。
那是他唯一快乐的消遣。
天成帝将他从地狱里救出来,给他尊贵的身份,奢华的生活,还有可爱的母亲,他对父皇自然有说不尽的崇敬和仰望。这与他期盼天成帝早死并不冲突。
冷芳携被父皇困在深宫之中,并不快乐。他想。
等到父皇驾崩,他登基,继承了母亲,就可以为母亲提供更快乐的生活。
太子说起最近读的书,处理的朝政,朝臣之间的龌龊,却从不谈起自己日常起居如何,快不快乐,冷芳携听着无聊得很,打了个哈欠。
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太过板正,太守规矩了,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就连以前打骂、试图掐死他的郡王,成为太子后,他也好好地照顾,只是疏远了些,像一位普通的、关系单薄的亲人。
规矩就像一条不容逾越的线,始终束缚他。
太子刚来揽雀宫,冷芳携叫药奴搜罗民间玩具逗弄他,太子分明很感兴趣,鼓着脸站着,眼神始终跟着他手里的布老虎,却不肯迈出一步,也不吱声。
本以为日后好好养着,能活泼些,没想到越来越古板,后面反倒管起他来。说贞哥不能贪凉,要少吃冰饮;不能贪睡,睡得过多会头晕发困……受天成帝一个人管已经够窒息了,又来个小的,冷芳携差点受不住。
还好后来天成帝发话,要太子搬去东宫,要不然日子真过不下去。
太子说完自己的,果然问起他的吃穿住用,从他早晨多久用饭,到一天用多少,恨不得一一过问,亲手给他安排了。
冷芳携瞪他一眼,厌烦道:“这些有你父皇管着就够了,还要来管我!”
蜷缩在宽袖中的手指微颤,太子笑了,向他讨饶,让内监拿出一个锦盒,道:“贞哥,昨夜没能陪你吃月饼,今日就拿这枚玉佩向你赔罪。”
打开锦盒,赫然一枚白玉镂雕凤凰坠佩,触手温润,显然不是凡品。冷芳携收下,太子见梁惠摆膳,说自己已经用过,先告退了。
走出揽雀宫,太子忽然停下脚步,身后跟着的万和小心翼翼问:“殿下,是还有要事与冷大人说?”
太子闻言迈步继续向前,万和见状不敢多问,心知殿下的心情恐怕不美,宁愿少说话多做事,也绝不要触他的霉头。
回到东宫时候尚早,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太子决定再念一会儿书,哪知刚走进殿内,大太监万春低眉臊眼地等在门边,一脸踌躇。
万和心觉不妙,刚想把万春叫走,万春就开口了。
“殿下,您之前说赶出东宫的宫女映秀……她,她……”万春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十五六岁的姑娘梨花带雨,哭得好不可怜,便想到自己早夭的侄女,心生恻隐,估摸着太子脸色,小心地求情,“她说她一时糊涂,走错了路,现在已经知错了,求殿下不要赶她出宫。”
“我看她确实悔恨难当,听说她父兄如狼,早就打算把她卖给妓馆。她出了宫,没了倚仗,定然逃不掉。届时若传出东宫人为妓的消息,对殿下恐怕不利。”
太子面色未改,想起了万春口中的人。
一个不知死活,妄图攀龙附凤的低贱宫女。
他那时刚刚拜见完母亲回宫,尚且回味母亲与他接触时发间的香味,入了内殿,就见玉/体/横/陈,姿态妖娆,双峰间捧着一朵正艳的海棠,满室春色。
雪花花的皮肉,像屠夫刀下的猪肉。太子只瞥一眼,便勃然大怒,深觉与母亲之间的美好氛围被那贱婢破坏,一点余韵都没留下,毫不留情地叫来内监把她裹起来扔出去,开革宫身,赶出东宫。
太子本想一剑杀了她,却想到万一被冷芳携知晓,定会以为他是贪恋美色又暴虐残忍之人,才堪堪忍下杀意。
却没想到那贱婢还不知足。
太子看万春一眼,大太监一脸忐忑不安,他是个老好人,空有大太监之名,却不能管束手下的小太监,只是因为性情软弱善良,被那些滑头不约而同推到他面前,现在又被一宫女利用。
他平淡地说:“孤已经给过她机会。既然她不愿守活人的规矩,那便去守死人的。杖毙。”
万和道:“是。”
立刻扯住万春,拖着他软倒的身体躲出去。
万春握着万和的手,不住哆嗦:“殿下……映秀……”
“爹!”万和打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还为她求情做什么!那贱人利用你,全然不顾你会不会惹怒殿下,现在自食其果,殿下绝不会改变心意,你就别掺和了。”
“自个儿能留一条命已经不错了,你当真以为殿下是个任人拿捏的泥人脾性啊!”
“唉,唉!”万春含着泪,跺了两下脚,再不开口说话了。
东宫病逝一位宫女,再常见不过的事,一点波澜都没有,转瞬便淹没在深深宫闱之中。
相反,中秋节前发生的御前谋刺事件,却还在有心人口中相传。
……
傍晚,星连居,京城地界上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每日豪客如云,日进斗金。因其装潢摆设以周天星辰为核心,神秘梦幻,兼菜色新奇,供有许多昂贵食材,能进去吃一桌的客人皆身家不菲。
骆希声下值不久,被同一时间进衙门的石尧叫来,连同几位同榜组了个酒局。他出钱,在星连居里定了一桌酒菜,十分豪横。
这是他第一次迈入星连居大门,往日只在当值途中远远看一眼巍峨高耸的酒楼,想象其中菜肴鲜美,从不敢奢望吃上一口。没通过科举改换命途时,骆希声得跟着家里人下田种地,有馒头咸菜已是美味佳肴,再多的不敢奢求。
他堪堪入席,和几位相熟的同榜打招呼。他们散落在不同部门里,平日里很少碰面,只有私下相聚时才有机会交谈说话。除了石尧外,彼此之间出身相近,没有高门子弟,几次聚会下来,已有守望相助的态势。
骆希声无家门可靠,也无岳父扶持,要想在京城扎根,少不了钻营,是以虽然厌烦这些交往,仍然挂着笑脸。
说话间,他发现席内有两位陌生面孔。
石尧指着左边长相风流的青衣男子:“顾岸顾公子,江南有名的才子,文采斐然,一首《青山赋》声名鹊起。”
虽然从没听过所谓的顾才子,骆希声扬起笑脸恭维道:“原来是顾兄,我心慕《青山赋》已久,没想到今日有机会见到你。”
石尧指向右边摆弄酒杯的紫衣男子:“程余年,户部员外郎家的三公子。”
席间之人又是连声恭维,语气比之前热情不少,显然深知谁才是那个值得巴结的人。
多了两人,并不妨碍推杯换盏、交流情报,不过因为他们多是刚授官的芝麻小官,经手的都是些芝麻蒜皮大的小事,你一言我一句,其实没什么价值。
但骆希声还是耐心听着,想着里面哪句话说不定以后就有用了。
程余年自入席时就扬着他的下巴,梗着脖子,可能以为会显出修长的脖颈,在骆希声看来,并不比呆头鹅好半分。
他的出身应该是最高的一个,自有一番傲慢气度,大概接触的多是王孙贵族之事,对他们过家家一样的话很看不上眼,每听一句就嗤笑一声。
最后听完,还开玩笑似地跟石尧打趣:“石兄,你可真有意思,叫来这么一群人演猴戏呢?”
有几人的脸色当即就不对了。骆希声慢悠悠喝几口酒,看石尧怎么应对。
能当主事人,叫来多位京官与员外郎公子的绝不简单,石尧脸色未变,只与程余年说了几句笑话,呆头鹅便喜笑颜开。
骆希声默默观察,发觉程余年并非毫无顾忌,对着石尧,他似乎不敢多加放肆。
程余年豪饮几杯,脸上涌上醉意,说起前不久户部与工部和兵部扯皮一时,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涉及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听得众人津津有味,好似真亲眼看到两部大佬拍案对骂的泼妇场面。
他说得有些上头,被人追捧的滋味真不错,弄得程余年飘飘欲仙,脑袋一时如浆糊,把只在众人口间传递的秘闻说给这些小官听。
“那都不算什么!你,你们可知,前日子有刺客胆大包天,潜入太极殿,要行刺陛下!”
程余年大概还有些理智,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这一圈的人能听见。
“行刺?”
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心生向往,也不知道向往什么。
骆希声对龙椅上的那位并无敬意,只当做一位喜怒不定的上司对待,行刺谋逆听起来刺激,与他没多大相干,且真假难辨,就当听了一个故事。
他本以为石尧会制止程余年,毕竟事涉皇帝,若被有心人听到了,这一桌的人恐怕都要去牢狱里走一圈。哪知道他握着酒杯,微微笑着,并无动静。
“……陛下当然无事,那刺客根本近不了他身,就被梁惠捉拿了。梁惠……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看着像个弱不禁风的读书郎,其实学了一身狠辣本领,手里的人命多可垒山,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监。”
“但这都不算什么!”程余年仰头又饮一杯,醉醺醺道,“你们可知,那刺客非但没死,还被陛下放了,在宫里当起带刀侍卫!你们可知……可知是谁令陛下改变心意?”
“什么?”顾才子不信,“程兄,你别是喝多了吧!这刺客没当场格杀都不错,定然会被交给路统领讯问,什么带刀侍卫,太匪夷所思了。”
“呵呵……你们皆不信?”程余年脸上挂起古怪的笑,“我跟你们说,别传给外人——陛下正准备处理刺客,冷贞,冷大人刚巧进来,一眼看中刺客,要陛下放了他。陛下待他如何,你们没听说过?那是千般好,万般宠,天上的月亮都能摘来给他,一个小小刺客,全顺了冷贞的意。”
“这样,你们还不信?”
“……”有人咳嗽一声,说,“信是信了。”
冷贞。这个名字就算他们是九品小官也听过。
毕竟在那之前,他是大乾朝首位连中三元的人,文采飞扬,大魁天下!在场诸人,谁没读过他作的诗,写的文章?
甚至只差一步,他便是他们的座师。
只是现在提起,却没有从前钦佩敬慕、心向往之,心头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骆希声也一时无言。
他很喜欢冷芳携的文章,他自己写东西朴实无华,只能靠策略制胜,对那些凤彩鸾章很是向往。冷芳携是他最喜欢的一位,他的诗作文章才藻富赡、灵气逼人,又无过多矫饰,读起来沁人心脾,令人手不释卷。
骆希声不像其他人,觉得冷芳携攀附帝王,已是佞臣一流。他只是觉得可惜,因为冷芳携与皇帝的亲密关系,他的名声不好,明明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被人鄙斥为靡靡之作。
谈到冷芳携,原本热闹的酒席一时冷清下来,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顾岸开口。他长相很是落拓不羁,大概是那等流连青楼楚馆的风流才子,只是似乎遇到了些烦心事,眉宇间满是愁意。
“诸位兄长,实不相瞒。顾某虽然有些薄名,却向往出入朝堂,为天下百姓做事。奈何科途不顺,没有好名次,现在苦求门路而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看向石尧和程余年。
要说门路,肯定只有这二位有。
石尧还没开口,醉醺醺的程余年就拍了下桌子,扬声道:“这有何难?”
“你去投靠冷贞,只要得到他的青睐,三品大元指日可待,何愁无门路?”他言辞放肆,并说,“像朝中路慎思,李诚一,冯锡安……不都是他的狗?”
“且你相貌还算英俊,应该能入他的眼。”
听得诸人心惊胆战,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忙道:“程兄,你喝醉了。快别说了。”
“谁,谁喝醉了!”程余年瞪大眼睛,忽然被一颗拳头大小的青色李子砸到了头,转眼忘记刚刚说的事,怒而抬首,喝道,“谁砸我?!”
蜿蜒曲折木梯之上,有人自上而下,衣袖翻飞,靠着栏杆,低头含笑,懒洋洋地说:“是我。”
来人嗓音悦耳,声如泉击:“没有拿稳,不甚脱手。真是不好意思。”
第59章 冷傲携芳,玉洁松贞。
程余年本欲大发雷霆, 将无状之人狠狠教训一顿,让他知晓什么是天高地厚,再不敢冒犯他。
怒瞪的双眼目视对方款款下来时, 却看得整个人呆住。
来人一袭绛色衣袍, 广袖如云, 飘飘欲仙。头发未束成冠,不成体统地披散着,眉眼虽然冷清,但在弯弯笑着时自有一番勾人。
在席之人见过的美人不少,其间不乏有绝色之名的, 却从未见过此人这种光是轻飘飘一个眼神, 说不上有情还是无情,便能引得人心驰神逸的。只不过惊鸿一面,便惊为天人。
此人像不知晓程余年的身份, 也不惧怕他的怒火,慢悠悠走到他们桌边,恰好站在骆希声旁,衣袖擦过他的侧脸, 令他不甚自在地往后避了避。
……怎么还有股淡淡的香味道。
骆希声本来尚能保持镇定,与来人一接触, 顿时有些坐立难安。心道今夜怕是遇到美人设局要作弄他们, 这人随便丢个东西砸下来都能引得其他人方寸大乱,届时还不是他说什么,程余年便应什么, 勾得纨绔公子哈巴狗一样。
也不知目的为何。
他屏气凝神, 打定主意,之后找个机会先走, 才不在这里与人纠缠。
其余人却不像他能保持理智,何况程余年被灌了酒,早就不甚清醒,如今灯下见美人,被那轻描淡写的一眼搔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把人搂进怀里好生爱抚。
他握拳咳嗽几声,佯装不耐道:“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若不是下一瞬就两眼发痴,差一点舔上去,骆希声真要以为他纨绔皮囊下,自有一番清醒。现在看来,无非是欲拒还迎,刻意吸引人罢了。
来人显然看出他的把戏,不欲理会他,摊开手心,似笑非笑道:“我的李子。”
原来是来讨要他的东西。李子砸到程余年头顶,后又滚落,幸运的是没有跌在杯盘之中,被石尧一把抓住。
骆希声这时才发现,石尧的表现有些古怪。对方虽然不像那等膏粱子弟流连青楼,却也常常点评美人,此番竟然垂头默然,一眼都未抬看,仿佛看一眼便要折损寿数。
……有古怪。
席间暗流涌动,程余年一点没有察觉,更不知晓带他入局之人心怀不轨。伸手抢过李子,捏在手中,却不给来人,兀自淡笑:“想拿走这个?没那么简单!”
他想显得潇洒淡然,学百药书院里衣袖飘飘的读书郎,但天生有瑕,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粗劣不堪,反而油光满面,一股子油腻气,看了很伤眼睛。
来人的眼神冷下来:“你待如何?”
程余年得意一笑,沉吟片刻,从一旁抬来圆凳,指着说:“你砸了小爷,要赔礼道歉,就在这里陪爷喝酒,送爷回家,给爷脱衣沐浴,煮解酒汤……待爷清醒了,说不定就原谅了你,把这个还给你了。”
此言之龌龊下流,各种隐晦之词,分明是要人陪他行房/事!
骆希声听得一阵腻味,他虽然和三教九流之人来往,对朝中官员,无论贪污清流皆圆滑应对,偏偏看不起那等沉迷酒色,还巧取豪夺,玷污清白人家的纨绔子弟。
没想到石尧找来的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他平生最厌恶的一类人。
程余年说着说着,被酒气熏了头,犹不满足,撑着桌沿摇摇晃晃起身,歪头打量来人,嘴边挂着一抹怪笑:“还不坐下吗?”
聚会的主事人没发话,其他人看不过眼,纷纷出口劝道,让程余年冷静些。只是全止于口,除了石尧没人敢拉住他,偏偏最该出面定纷止息之人像被酒毒哑了嗓子,一言不发。
“你不想坐凳子,难道……”程余年话里话外全是暧昧暗示,“是想坐在爷的腿上?那也不是不行。”
他显然不满足于言语上的挑逗,伸手想去拉扯来人的衣袖。
“程兄!”骆希声看不过眼,起身准备出面转圜,却被石尧用折扇一下敲在膝上,小声说,“不要轻举妄动。”
骆希声皱眉,道:“石兄,你本该出面阻止,难道是畏惧他的权势,怕员外郎追究?”
他说话向来周全,让人摸不准心意,此时罕见地露出棱角锋芒。石尧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摇摇折扇说:“你可知晓来人的身份?他可不是任程余年拿捏的人物,程余年这回是踢到铁板,自取灭亡。”
石尧露出一个笑容,分明有得意之色。骆希声恍然,原来这是他设的局。
心里的担忧少了几分。骆希声想,只看程余年的行事,欺男霸女恐怕不是头一回,其下场越惨烈越好。对于石尧,他也有不满,觉得此人表面豪爽大方、爱结交朋友,其实是一条毒蛇,一边笑着一边算计人。
此回是程余年,但若下回便是他自己呢?
一边看戏,一边心生警惕之意。
那头,程余年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被美貌冲昏头脑,一下握住了来人的手,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那柔夷素白洁净,散发肉/体温热的气息,还带着股暖香,只是短暂的一次触碰,便叫程余年仿佛吸入了香气,心神荡漾,露出痴态。
“你这手,极好,是极好的……快与小爷回门,细细、细细品味……”他的笑容堪称□□,正想顺势把美人抱入怀中,跟前却闪过一道白影,随后当头一脚,被人踹到屏风之上。
他几乎是凌空飞砸到木屏风上。
“啊!”程余年发出凄惨的痛叫,趴在屏风上捂着胸口,只觉此处钝痛,像有刀子在割,难以忍耐。脑内酒色之意顿时清了大半,哀哀叫着,“你是何人,知不知道我乃员外郎家公子!”
涕泗横流,泪如滚珠,尚且沉浸在痛楚中难以自拔,心头暗骂石尧等人蠢笨如猪,不知道来扶他,等回到家里,定要在父兄面前狠狠告上一状,让那几个小官战战兢兢。
余光瞥见一双高筒黑靴停在面前,立即抬头骂道:“贱——”
靴子上的衣袍用金线绣出猛虎盘旋图案,大乾朝能用此纹的只有一类人。程余年再是不晓人事,在父兄耳提命面之下,也一眼认出来。登时,他趴在屏风上的身体猛地一抖,恐惧像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的心脏,左右揉捏。
想起父兄提及龙虎卫的行事,以及诏狱之阴毒,他剩下的醉意一消而散,神智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心道,那美人大概是龙虎卫的姘头,他只是言语调戏几番,又没真正动手,不至于被带进诏狱里折磨。那些人再横行无恣,也不该随意抓人,至多打他一顿。
想到这里,程余年如溺水之人抓住岸上垂下的麻绳,也不管那绳细如小蛇,几乎一扯即断,抓住便不放手。
他死死埋着头,哆嗦着求饶:“大人,是我有眼不识珠,冒犯了您的人。但,但我并无坏心,不曾碰他,还望大人明鉴,放我一马!珠宝金银,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他还不知在场其余之人,皆躬身垂头,不敢目视对方,热闹非凡的星连居陷入一阵死寂。
程余年心中忐忑不安,既想抬头看看龙虎卫的脸色,又怕被他以为是想记住长相日后寻机报复,口干舌燥,焦虑不安。半响后,只听得一声林籁泉韵之音。
“没必要与他计较。”
登时如闻仙乐,胸口始终提着的劲儿一泄,程余年紧绷的身体一松,回过神来时,脊背已出了一身冷汗,粘连着锦衣十分难受,但他不敢擅动,生怕引来龙虎卫的拳头。
半天没见龙虎卫打他,估计是真听了姘头的话,放过他了。
程余年暗骂龙虎卫几句,觉得他大概是守不住老婆只能对别的男人惩武力之凶的懦夫,边揉着心口打算起身,忽然发觉身边又多了几位龙虎卫。
……何时来的?
他惊骇万分,再顾不得其他,抬头四望,只见三名孔武有力的龙虎卫围在身边,密不透风,透过缝隙只能依稀看见旁人垂下的头颅。正对着他的龙虎卫白衣虎纹,眉压眼,相貌阴骘,有虎狼之相,左肩上的黑金柳叶扎甲披膊,刺得人两眼发黑,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路,路慎思!
闻名朝野,双手沾满血腥的帝王野犬,谁都敢撕咬,杀人放火、抄家灭族无所不作,是文武百官最怕见到的人!因为一旦见到路慎思,不死也伤!
“带走。”路慎思淡淡道,三名龙虎卫即抓起程余年,锁住他不住挣扎的双臂,拖出门去。
程余年声音恐惧沙哑,大声说出自己的来历身份,企图令路慎思有所顾忌。发觉对方不为所动后,又痛哭流涕,双腿拼命挣扎,想逃脱囚笼。
“他都说不与我计较了!放开我!放开我!!”
他人已被带走,凄厉的声音还萦绕在星连居内,听得人两股战战。
过了几息,那些龙虎卫没有其他动作,其余客人才颤巍巍抬起头,小心窥看路慎思的脸色,见他似乎不准备找其他人麻烦,安安静静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毕竟一桌饭菜价值百两,不能浪费。
骆希声这一桌更静的连银针落地都清晰可辨,方才一起吃酒的同伴被人带走,思及龙虎卫众多血腥手段,许多人皆面色发白。石尧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冲路慎思拱手:“程余年醉酒闹事,石某代他向路统领谢罪。”
路慎思不搭理他,抬脚将滚落在屏风旁的李子碾得粉碎,还是惹出所有事端的人含笑道:“你若要代他谢罪,恐怕要自行收拾铺盖被褥,去诏狱里了。”
那当然是不会的。石尧讪讪地笑:“这位贵人说的是。”
那人盯着石尧瞧,发觉他眼神忽闪,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目光,道:“你似乎……认得我。”
石尧冷汗淋淋:“此前,此前有幸见过贵人一面。”
“哦。”那人点点头,“难怪你刚才一言不发。”
路慎思忽然开口:“此人用心险恶。”
“那又如何?”那人不甚在意地说,“刚刚的人长得跟猪头一样,蠢笨不堪,还想跟我搭话,我看他极为不顺眼,不要再放出来祸害别人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便决定人的生死,其间含义令人悚然,来人之权势地位,显然绝非在场之人所能企及。
但他偏偏又有一副风月无边的好相貌,星目凝光,唇艳如血,仿佛以饮人血为生的精怪艳鬼,极为摄人心魄。
明明淡淡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情绪,仿佛把程余年送进诏狱只是随手为之,比踢走路边一颗小石子更不值得他在意,冷漠无情却又冷艳动人。
及至他与路慎思离去,骆希声脑海中犹然浮现那双似笑还冷的美目。惊鸿一瞥之下,难以自拔。
石尧道:“你们可知方才二人是谁?”
他现在全无刚才的畏怖之态,反而从容自若。
“路统领谁不知晓?龙虎卫的头领,天子近臣。我等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得他一面……”
石尧哈哈笑了:“他不重要,我问的是那个美人。”
说到他,在场之人的心绪复杂,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滋味。
起初,那人投掷李子,初一露面便攫住他们的心神,但凡是个男人都心驰神往。后来他被程余年看中,眼看就要上演强取豪夺、折辱美人的戏码,他们谁人不担忧?谁人不想出手英雄救美?可谁都不敢当面得罪程余年。
本以为美人最终要沦落到恶霸手里,任他摧折,孰料路慎思露面,龙虎卫直接带走了程余年!听美人的意思,是打算要了他的命!
户部员外郎的儿子,众目睽睽下,说杀就杀了,显然毫无顾忌。
美人沾了权势的味道,更散发出诱人攀附的腥甜香气。
许多人忍不住想——若是能被他看中,得到他的青睐,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
见没人回答,仿佛都沉浸在遐思当中,石尧道:“此人,我们分明在席间谈论过。偌大京城,谁都能得罪,独独不能得罪他。”
顾望讶然:“冷大人?!”
原来那位绝色佳人,竟然就是传闻当中的冷芳携!
真是,真是……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冷贞,冷芳携。冷傲携芳,玉洁松贞……人如其名,又写得那样一手好文章。”顾望心头怅然,思及冷芳携目前的处境,更痛心疾首,“怎就,怎就走上邪路了?!”
他喃喃自语:“本来已是状元,乘鸾直上指日可待,何必走歪路……他那副相貌,是了,是了!有可能是皇帝——”
折扇抵着他唇畔,石尧以手压唇,作噤声状:“顾兄慎言。”
顾望惊出一身冷汗,才发觉自己刚刚有走火入魔之势,差一点说出大逆不道之言,龙虎卫刚刚离开,指不定尚未走远,若被谁听了去,下场怕比程余年还凄惨!
这一下,与死里逃生没有区别。
这之后吃菜喝酒没什么趣味,味如嚼蜡,聚会虎头蛇尾,散场后各自回家。
骆希声无视旁人眼光打包剩菜,放在提篮里,朝家门走去。
他现在手里没什么余钱,投资的生意要等下月才有回报,在京城赁了间小房子,买几身衣裳就花得七七八八。现下夜里气温不高,饭菜变质的概率较低,拿回去当第二日的早饭正好。
中午就在大理寺衙门里开设的食肆吃饭,不用给钱,还能装几个大馒头回家,配着咸菜充当晚饭。
骆希声的住所位置很差,每日行至大理寺要花近半个时辰,街坊邻居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里面除了四四方方一个小院子,只有两间上漏下湿、不蔽风雨的瓦房。
点燃白烛,用纱罩小心翼翼笼着,骆希声坐在桌边,垂眸看着黑色蚊虫萦绕在纱罩上,不知在想什么。
烛火并不明亮,但照亮这一方狭窄的空间已经足够。
酸木桌,浅褐色的柜子床,几张小凳,一排书柜就是全部了。书柜之中,籍册整齐排布,其中打头的几本,书封上写着“簌玉集”三字。
抽出来,书页已经发黄,显然被人频繁翻动。
骆希声叹了口气。少年时代,他每回写完文章,不忍去读,为自己仿佛僵尸一般的措辞头疼不已时,便会翻出《簌玉集》。冷状元的诗赋集作,每篇皆是经典,灵气逼人,他爱得不行,不仅手不释卷,还经常抄写,试图沾染一点文气。
可以说,冷芳携曾是他的偶像。当然,现在也是。
只是比之以往,喜爱没有那么纯粹而已。
这当然不是因为据说他被皇帝临幸,成为被朝臣鄙弃的脔/臣。只是因为越到现在,骆希声越发觉自己只是个平庸之人,除了能钻营,长得好些,与小说里的穿越者前辈相比没什么优势。
前辈们还能手搓肥皂火药,他连考个科举都难。
他曾经想,等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走到冷芳携面前,一定要不经意间透露出:我曾经非常喜欢你的文章,和他交朋友。
但是当发觉自己科举实在艰难,能留下来做个京官已经花光此生的运道,从前的幻想便烟消云散,落到实处。骆希声于是又想,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冷芳携一面,那也没什么不好,就当一个不会塌房的偶像。
可今夜,他猝不及防间,却与他打了个照面。
方才明白天成帝为何不顾身后名执意宠爱他,为何那些朝臣虽然看不起以色侍人之事,对冷芳携的情绪却总是复杂得很。说厌恶,很少有人觉得他为了权势才引诱皇帝;说喜爱,他们却很少提起冷芳携,至多只是言语暗示;有人提起他时,眼里甚至有歉疚之情。
从前被压抑的感情,现在全数被激发出来。
骆希声仰头,叹了口气。
“骆听啊骆听,你完了呀。那可是皇帝的人,你对他起了好奇心,不是作死是什么?”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
躺在床上时,脑海里还都是星连居发生的一幕幕,冷芳携的五官眉宇,唇角淡淡的无情的笑,和靠近他时身体的幽香……
骆希声一夜未眠。
*
再次见到冷芳携,是在七日后的早朝。
这是骆希声参加的第一个早朝,他感觉自己刚躺下去没多久,就又得起来了。睡眠不足,吃饭都不香,他怕在朝会上出丑,干脆靠着口水生吞了两个饼子,一口水都没喝。
和顶头上司碰面时,他眼睛都睁不开。
按理说,以他那芝麻大小的官阶,根本没有参加朝会、面见皇帝的资格。是他的上司大理寺少卿破格把他带上,主要防止皇帝过问京城近来发生的拐卖儿童案,完全混日子的少卿回答不上。
满目朱紫,全都是大人物,骆希声不敢乱走,紧紧跟着少卿走到一列队伍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觉领头之人似乎是他上司的上司——大理寺卿,沈质。
对方手持象牙朝笏,身着赤色麒麟袍,眉眼修长俊朗,通身气度不凡。
骆希声自认只是个小人物,不敢跟身边的官员攀谈,埋头盯着地砖,木偶一般跟随少卿行礼,站着听别的人议事。
皇帝很少开口,大部分是大臣说了一通,互相辩论,他再一锤定音。由此可见天成帝的威势,就连公认强硬派的易阁老也不敢轻易推翻皇帝的决定。
那都与他无关。骆希声一边听着,眼睛一睁一闭,被睡意笼罩,狠掐着掌心才没当头睡过去。
皇帝问及大理寺的事,皆是沈质在应答,没有像少卿担忧的那样把他问得下不来台。可能皇帝也知道少卿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草包。
总之,完全不需要骆希声出面。
他正算着时间,等下朝,皇帝惯例式问了一句“还有无其余要事商议”。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沈质忽然站出来,掷地有声,炸得骆希声清醒过来。
大理寺明明没遇到什么事啊?
骆希声非常疑惑,看到少卿嘴角微撇,表情里带着一种“他又来了”的无奈和窘迫。
只听见沈质道:“吏部侍郎冷贞,擅离职守,构党作乱,盗权窃柄,误国殃民,还望陛下辨忠奸,正清源!*”
原来是要弹劾人。
不对,他怎么会弹劾冷芳携呢?
第60章 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给他,怎么不乐意呢?
少卿看出骆希声的困惑, 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说:“咱们大人看冷大人非常不顺眼,满朝之中,唯独他一人几乎次次早朝都要弹劾他, 显然是恨极了, 纵然陛下从未曾削减对冷大人的宠爱也依旧未停。”
“所以这一茬几乎是例行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慌。你看那些大人物们全都冷静自若。”
原来是这样。
虽然还没接触过上司的上司,但在大理寺待了一阵,骆希声也听说过他诸多事迹。寒门出生,凭自身努力考入百药书院, 殿试上被皇帝看中, 从实干做起,青云直上,一路官至大理寺卿。
为官清廉, 从不收受贿赂;断案如神,洞穿蛛丝马迹,明察秋毫。在位期间从无冤案,在民间有“青天”的名声。
这样性格之人, 确实会对不走正路、蒙蔽陛下的奸佞厌恶至极。虽然骆希声觉得,天成帝与冷芳携之事, 明显是天成帝觊觎美貌臣子——以冷芳携的才名能力, 只要安心做事,何愁高官厚禄?完全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朝堂骂名为脔/臣。
天成帝的长相又不是多么俊美潇洒, 更不可能与他真心相爱。
所以只盯着冷芳携一人攻击, 不仅于事无补,无法达到除奸佞的目的, 反而容易招致皇帝的不满,有碍前途。看来他上司的上司做人可以,做官却不行。
沈质突然的弹劾吹散了睡意,骆希声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偷偷观察前列人物的动向。
冷芳携也在朝上,只是几乎位于文官之首的位置,只比几位阁老落后几步。从这个站位也可看出他权势之煊赫。
他未着朝服,一身打扮堪称不伦不类,在朱紫金冠的朝臣中极为醒目,骆希声仅仅侧了侧身,便能看到他的背影。打量之前,他发现还有许许多多同他一眼的人默默观察他,倒没有多少愤怒之色,反而眼神复杂。
以骆希声的眼力,甚至发觉易阁老与他之间关系古怪。沈质弹劾时,易阁老转身过来瞧了他一眼,虽然面容严肃,眼底却是明晃晃的担忧,不过那时冷芳携正在看沈质,等他转过身来时,只看到了易阁老的背影。
明明一直以来,常常听闻易积石与冷芳携二人交恶的消息,冷芳携被置入揽雀宫时,易积石还曾当庭辱骂他。如今看来,易积石非但并不厌恶冷芳携,好似对他还有情谊。
古怪,真是古怪。
出门前咽的小饼早已消化,骆希声肚里空空,却吃了一肚子瓜。原本无聊至极的朝会,似乎也平添几分乐趣。
沈质先以铿锵一句定了冷芳携的罪,再分列逐条陈述罪状,证据详实、文采飞扬,显然酝酿已久,几乎未断一词,一气呵成。
若不是弹劾奏折,该是一篇流畅的佳作。
说完后,沈质伏跪于地,双手端持象牙朝笏,声音沉稳:“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天成帝端坐上首,身着明黄衮袍,腰束琥珀,十二旒静悬,几乎辨不清表情,只看到一个下巴。
但以天成帝的从容姿态,想必对沈质的弹劾毫无惊慌,且心中早有成数,任沈质用语之严酷,也未改变对冷芳携的偏爱。
果不其然,他侧头看向文官之首,温声问道:“冷爱卿,你可有话要答?”
此前他与朝臣奏对,声音虽不算寒冷刺骨,也能称得上冷若冰霜、极富威严,弄得朝臣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可对象换成了冷芳携,只是问一句话,声音便如冰遇火,柔和悦耳,听得骆希声嘴角微撇,心道陛下你这样盛宠,难怪大家对他不满。
冷芳携先是笑了笑,盯着沈质看,懒洋洋地回击:“大理寺旧案堆积,前次拐子案闹得沸沸扬扬。沈大人不专心断案抓贼,却花大力气为难我一介小人物,真是荣幸。我被如何攻击为难且无所谓,百姓们可还等着大人伸冤,还请沈大人为生民计,暂且放我一把。”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沈质管得太宽!
敢在朝会之上,陛下当面言辞如此放肆,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天成帝与冷芳携笑谈几句,轻飘飘将此事揭过。
嘶……
精心准备的奏章全数被驳回,还被冷芳携当庭言语挤兑,骆希声不敢想象自己顶头上司有多生气。不过沈质的修养显然很好,起身回到队列时神情堪称平静,一点也瞧不出愤怒的颜色。
也是,这不是他第一次弹劾冷芳携,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驳回,只看冷芳携现今如日中天,就可知从前弹劾的结果为何了。再是脾气暴躁之人,多次遇到同样的事,估计也习惯了。
这一茬堪称整个朝会里最精彩的一幕,看得骆希声精神焕发,下朝出殿时,一点也瞧不出刚来时的昏昏欲睡。被少卿调侃趁着朝会偷偷补觉。
少卿说有事先走一步,估计是与同僚约好吃饭。在大理寺里通常找不到他,偏偏能在京城各大酒楼里碰到,不得不说真是滑稽可笑。
骆希声独自一人,绿色官服在一众朱紫中极为显眼,惹得不少人投以注目。他泰然自若,不因参加了次朝会,亲眼见到了皇帝而飘飘然,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心头想着昨日搁置的案子,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了结了。
却看到沈质自身侧走过,径直朝冷芳携的方向去。
骆希声脚步一顿,心道,此事与他无关,未免牵连到他,还是快些离去。
心里这样想,脚步反而放得更慢,骆希声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见沈质大步流星到冷芳携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两人就此停住。沈质只是扫了一眼,冷芳携身边的几名御史便识趣地退开,让出两人谈话的空间。
我这是害怕二人矛盾激化,冷芳携被打了。那样漂亮的脸,被打了岂不可惜。
骆希声这样想,藏在一株古朴虬蟠的连理柏后,小心翼翼地观察。
一些路过的朝臣也放缓脚步,只是没骆希声那样厚的脸皮,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走了。
冷芳携与沈质之间却不似旁人想象中势同水火,堪称你死我活。沈质找冷芳携,也并非兴师问罪,或是恼羞成怒。
若有心人仔细观察,还能发觉二人对面时,腰间所系的玉佩像是用同一种玉料雕琢而出,通体雪白,只在各自的左侧和右侧有一抹云霞般的红痕。若将两枚玉佩拼在一起瞧,便会惊人地发现两者合二为一,不正是一块完整的玉石!
只可惜很少有人注意沈质的穿衣打扮,又因他闻名朝野的对冷芳携的厌恶,无人会抱着钻研的心态仔细观察他们的玉佩。
“你……”分明是沈质主动按住冷芳携的肩膀,但当后者看着他时,他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最近过得如何?”
其实,沈质知晓冷芳携近日除了胃口较差,身体十分康健,又因身旁多了位逗乐的侍卫,宿在揽雀宫内不似往日沉闷。中秋节时,还与越云岚相见。
更知晓他与天成帝何时行了房。
沈质对冷芳携的近况一清二楚,正是因此,他才主动找到冷芳携。
“沈清仪。”冷芳携却念他的名字,语气有些抱怨:“你今日说话太严厉了。我难道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吗?”
他自己调侃自己,沈质听了,心却好似被狠狠抓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冷芳携的身影,现下胸口闷痛,和未好的咳疾混在一起,还未回答便以袖掩唇,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冷芳携唇角的笑容淡了,等到沈质勉强直起身,道:“你看你现在,百病缠身,哪有我们之前同去爬山时的强健?不是风寒便是咳疾,没一日好的。我此前说要你寻个清闲职位好好养病,你偏不听,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牛耕地一般不辞辛劳,恨不得将一身心血挥洒案牍,是真不要命了!”
“这样,你还次次变着花样弹劾我。师兄,你就这么恨我?”
最后一句,堪称锥心之言。沈质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薄纸:“我从未怨恨你。”
冷芳携扬眉道:“那你总说我坏话?!”
“芳携,你明知我……”沈质顿了顿,将声音放得极低,“如今你有烈火烹油之势,鲜花着锦之盛,看似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汤沃与易积石也不敢阻你的路。可你知道,古往今来,以色邀宠、佞幸一流,纵然一时权柄煊赫,从没有好下场!”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咳意,有字字血泪之情:“我若不出面与你为难,弹劾你,日后百官要以你为靶,帝王更生忌惮!天家无情,帝王之宠爱从来不能长久,届时你待如何?”
见冷芳携默然不语,似是被他的话戳中心头隐秘,沈质忍着胸膛的痛楚,柔声劝哄:“你日后行事收敛一些,别总是惹人注目,好吗?师兄会想办法接你出宫的。”
“师兄……”冷芳携摇摇头,“如师父所言,你就是太过天真了。以为世上什么事,只要你有心,便能办到。或者说傲慢?”
他笑道:“接我出宫?此事暂且不论,你要云娘如何自处?她被纳入飞羽宫,此生都出不了这重重宫阙,是我之过。她尚且要忍耐深宫寂寞,我却拍拍衣袖走了。冷贞,不是这样的人。”
沈质完全不在意越云岚,甚至因为她的身份,对她隐隐有敌意。他知晓越家的宅邸阴私,认为越云岚始终在利用冷芳携,冷芳携却总是用怜爱的眼光看她,把她当做需要好好呵护的妹妹,令他格外看不过眼。
从前二人便因这些事吵过几架,但现在,沈质不欲提及越云岚之事。
“汤沃与易积石两党已经势同水火,陛下非但不制止,反而火上浇油。文官一旦斗狠,使的手段比武人凶残百倍,更易牵连旁人,历朝大案大多来于此,杀得头颅滚滚、血流成河。天成帝以此为娱乐,你不要再牵扯其中了。”沈质道,像是知晓冷芳携在血书案中对易积石的维护。
冷芳携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神色,顶着沈质忧虑的脸色,未与他辩驳,慢吞吞道:“好,我知道了。师兄。”
他凑到沈质跟前,额头差一点抵着他的鼻尖,嗅到沈质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轻声说:“我会乖乖的。”
沈质的身体一时间僵硬起来,心跳加快,带得血液翻涌,冷芳携看到他耳垂上滚烫的红意,眯起了眼睛。
难道沈质也……
也是,前两个世界里受到“病毒”影响,发生异变的本来就不止一个人。冷芳携将他们的变化总结为,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觊觎和占有欲。
不过,无论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变异,也影响不了他的计划。
轻轻的笑自胸前传来,沈质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后退半步,低头想跟冷芳携说什么,忽然看见他领口之内的情形。
微垂的手指蓦地紧紧内扣,攥着掌心皮肉,连指甲刺破了表皮也没发觉。
沈质死死盯着光影之中的雪白脖颈,那上面玫红的印记红得刺人,令他险些失去理智。
没事,没事。沈质不断告诉自己,牙关却紧紧咬着,素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瞬即散的狰狞。
明知皇帝与冷芳携同榻而眠,明知他们才行房不久,那么,留下痕迹是理所当然的……他师弟的皮肉本就娇嫩,碰一下都要留下青痕,何况缠绵情浓时的亲吻?
那都是正常的,他为此怒火丛生才是不正常。
“师兄,你怎么了?”冷芳携道。
沈质狠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总算把眼底翻滚的怒意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大理寺里案情繁多,我先走了。芳携,你保重。”
转身的那一刹那,笑容忽然隐没,面上是勃然怒意,眼底凶意狰狞,看得骆希声一愣,差点以为沈质要对冷芳携动手了。
好在他顶头上司似乎还有理智,只是自己生气,没有对同事诉诸武力。
……就这么气啊。骆希声咋舌。
刚才沈质那表情,那眼神,下一秒杀人都不奇怪。
这让他真是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冷芳携对他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不过现在人已经走了,只能自己想想,他脸皮还没厚到去冷芳携面前问,尤其是发生了之前的巧取豪夺事件之后,几乎没脸去见他。
躲在连理柏后,站得腿都有些酸。骆希声拍拍衣服上掉落的枝叶,施施然走出来,打算离开,抬头时却发觉冷芳携还未走,与那几名御史一同站着,直直看向骆希声的方向。
“……”
两人对视,骆希声硬着脖子没挪开,从冷芳携眼底瞧出了揶揄之色,尴尬地摸摸鼻子,恨不得脚边有条缝给他钻进去。
虽然他没有偷听,只是担心冷芳携的安危,但在对方眼中,他估计已经是个偷听偷看的猥琐小人了。
骆希声心里连声叹气,踢着脚下的枝叶,有些没走的官员经过他时,还调侃他几句。
“你这小官,是不是想攀附中贵人?”
“长得确有几分姿色。”
“想必他对你已经印象深刻。”
话里除了调侃之意,酸味更是扑鼻,挤兑之情溢于言表。还好没有大理寺的人,否则回去就要被人穿小鞋了。
骆希声也开自己的玩笑,心想那么漂亮的老婆,要是真能给他,怎么不乐意呢?
那些朝官也只能说说酸话了,他能被冷芳携放在眼里,是他的本事!换作他们,恐怕脱光了衣服裸奔,都引不起冷芳携的注意。
嘴上嫌弃他攀附别人,真要给他攀上了,那些人不得恨得咬碎牙?
*
小官之间打嘴仗,那头冷芳携出了金銮殿,却与天成帝走到一起。
金銮殿后有条路直通向太极殿,走过去不过一刻钟,天成帝却要绕路而行,到冷芳携下朝的地方等他,与他一道回太极殿。好像多走这么几步,就能多些乐趣一样。
今日等候的时间长了些,天成帝也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冷芳携走近,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右手,十指紧扣。道旁宫人皆垂头肃立,不敢看一眼。
“都说了不用等我。”冷芳携道,“陛下先回宫歇息,不好吗?”
“朕不觉得劳累。”
冷芳携于是勾唇轻笑,笑里说不出的意味,像是在说陛下年近三十,当真不觉劳累?还是只是嘴硬逞强,不肯服老。
天成帝默然,出口与他理论只会显得他当真在意年岁,虽然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十分可恶,现在却不能教训他。等到了床上,再给这小狐狸颜色看看。
于是说起沈质之事,调侃道:“沈质此人不慕名利,萧萧君子,怎么偏偏看你不顺眼?”
冷芳携被日头照得骨头发软,懒洋洋道:“他可能嫉妒我简在帝心罢。”
天成帝也跟着笑了下。
“你们明明师出同门,从前是互相扶持的师兄弟。据闻沈质此前待你如兄似父,自己家境平平,也要攒钱去翰墨斋给你买珍元墨,怎么现在反而闹成了死敌?”
冷芳携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父子尚且相残。人心难测,不过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天成帝:“朕不信沈质是那等爱嫉妒的人。”
冷芳携摊摊手:“陛下不信便不信吧。”
在太极殿陪着天成帝用完午膳,又照常在天成帝的教导下处理政务,吏部之事颇为繁杂,他既然占了侍郎的位置,便要尽心尽责。
沉心做事时时间向来飞速,再抬头时已经未时末。
冷芳携伸了个懒腰,将头发披散,垂在龙案之上,遮住天成帝正在看的奏章。
无视天成帝的无奈,他从梁惠手里接过梨花木齿梳,慢条斯理地梳头发。淡淡发香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天成帝鼻尖,发尾垂落,天成帝伸手便能抓起一捋。
奏章看不了,干脆抓起一捧,夺过梳子。
“诶——!”冷芳携瞪了他一眼,还是乖乖垂头,让他帮忙梳理头发。
重新梳好后,头皮都放松了些。冷芳携困意上涌,眨眨眼睛,说回揽雀宫看看。
揽雀宫里一般只能看到药奴和十一,冷芳携不在时,药奴照常照顾花草,十一却仿佛丢了主人的小狗,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冷芳携走到殿门口,就看见他半蹲在地上,将下巴支在凳子上,瞧着椅背上摊开的书页发呆,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
听到脚步声,他耳尖动了动,立刻转过身来,呆呆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向冷芳携奔来:“大人!”
“你出去了好久!昨天就没有回来!”他半是埋怨半是难过地说,“我认真看书习字,你也不知道。”
十一是个大文盲,一个字都不会写,也不爱看书。冷芳携偏要为难他,要他一天练十个大字,读三页数,言之凿凿地说,他是状元出身,身边没有书童就算了,但若是护卫大字不识,就要惹笑话了。
为了他的名声,十一只能咬牙习字,忍着重重困意瞪着眼睛看书。谁知道冷芳携除了最开始的几天会好好地监督他,之后就再也没过问他的进度。
十一仍然乖乖地学习,心里却满是怨言。
不过,冷芳携只要摸一摸他的脑袋,挠一挠下巴,那些抱怨就全被十一丢之脑后。
他幸福地眯起眼睛,享受主人的爱抚。
“大人,我帮你去杀了那个沈、沈质吧!”十一冷不丁说,“我听说他今天说了你的坏话,而且总说你坏话。我帮你解决掉他,就没人弹劾你了。”
冷芳携失笑:“不用了。我自己会处理的。”
十一严肃道:“难道大人要像之前一样,当做没听到过,让他变本加厉?”
冷芳携捏捏他的耳垂,轻声道:“当然会动手。”
十一这才放心似的,安心享受冷芳携温暖的手指。
冷芳携回来,他便生出一身的精力和热情,让冷芳携用布老虎逗他。只是丢出去,他再去捡回来的简单游戏,就乐此不疲,玩了好几轮。
布老虎沾着灰尘变脏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停止游戏,小心地擦干净,珍而重之地放回自己床上。
但凡是冷芳携给他的东西,他都如获至宝。
精力消耗了一半,冷芳携想着,该做些与脑力相关的事,便拾起椅背上的书:“十一,快过来。我给你念书。”
能和冷芳携待在一起,是好的,好的不能再好。可是要念书,那就有些坏了。
十一站在门边,一脸纠结,最后对主人的喜爱胜过一切,跑到冷芳携跟前,极为自然地半跪下来,毛绒绒的脑袋枕着大腿。
他很喜欢这种与冷芳携亲密接触的姿势,冷芳携从前尝试纠正他,奈何十一在这方面堪称固执,只能任他去了。
书上都是些简单短小的诗句和对子,冷芳携轻声念一句,十一便跟着念一句。
光影悠悠,冷芳携摸着十一的头发,长睫微垂。
殿外,药奴除完杂草,起身清理衣服上的脏污,显露出左脸上的红色胎记。他转身时看见了冷芳携的侧脸,和他嘴角渐渐浮现的笑容,黑沉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是笑着的。
……
隔日朝会,并无新事,但在即将散朝时,数位御史忽然齐身出列,弹劾大理寺卿沈质。
朝臣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