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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二更合一】“不急,一个一个来。”

    郑来仪的视线在信上的几行文字间来回逡巡, 眉心微蹙,眼眶渐红了。

    “就这么想他?”郑绵韵看她这幅样子,着实有些心疼。

    郑来仪闭了闭眼, 摇头。

    驭军山以北是延陀部活动最为频繁的地区, 揽川军所在已经成为了图罗进入中原腹地的必争之地。纵使叔山梧的信中轻描淡写,她也能猜出如今北境的形势有多严峻,让朝廷不得不冒着助长叔山氏兵权的风险,将京畿的防务交给他。

    前世叔山梧在图罗人的助攻下, 势如破竹攻入京畿, 剑指玉京;今生他为了保护她想要维护的一切,孤身镇守揽川营。倘若有他父亲的支持策应, 他的压力或许会轻一些。

    但叔山寻此时的处境, 恐怕并不会比他的儿子轻松。

    郑来仪转头看向杜境宽:“边军是不是到了该换防的时候?”

    “各大节镇三年一换,是到时候了。调令已经在拟制上报, 等开春便会开始动作。”杜境宽沉吟着。

    “叔山寻也在调任之列?”

    “自然。”杜境宽看了郑来仪一眼, 神色颇为严肃, “但他没有接受。”

    叔山寻占据河南、河北两道,无论从兵力还是财力,都已是大祈的第一藩王, 即使朝廷想动他,也不能硬来。前世也是这样, 直到他带着清野军剑指玉京。

    “原本准备要调他去哪里?”

    杜境宽压低声音:“岭南。兵部司的郎中亲自去青州与叔山寻沟通此事,碰了个软钉子——叔山寻称自己年事已高, 不宜劳顿, 倘若朝廷要派去岭南, 他索性就准备解甲归田了。”

    郑来仪皱眉。莫说岭南地处偏僻,当今皇帝登基前便在岭南就藩, 说得好听是就藩,实则就是被他的皇兄猜疑,流放去了极南之地。叔山寻出身麒临军,这些年培植的力量都在北境,这样的调令,他显然是不可能接受的。

    叔山寻有这样的底气以退为进,就是吃准了北境离开叔山氏,便玩不转。

    “那圣人作何反应?”

    “这想法并非出自圣人,是太子提出的。”

    “李德音?”郑来仪的眉头紧紧蹙起。

    杜境宽点了点头:“近来太子在政务上颇为活跃,朝会上提出的不少想法都被圣人采纳,尤其是关于藩镇治理和制夷的一些策略,都颇得圣心。”

    “——说到这个,我想起件事来。”

    一直沉默着听他们说话的郑绵韵突然插了句嘴。二人同时一脸严肃地转向绵韵。

    “大约是一个月前,太医署定期来府里给我把平安脉的韩医正没来,换了个面生些的医师,那医师知道韩医正是父亲亲自延请专来为我安胎的,言语间颇为歉意,说韩医正另有别的差事,往后我这边就交由他负责……”

    产后虚弱,郑绵韵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的。杜境宽见她如此,衣袍也不换,绕步到她身旁坐下,端起旁边一盏送来的莲子汤,送到妻子嘴边。

    郑绵韵低头抿了两口,示意不用了,又接着道:“本来我这里也没什么的,韩医正本来就是宫里御用的大夫,想来是宫里有事,自然是要紧着娘娘们的。君姑在一旁,便好奇问了句,是哪位娘娘有喜了么?那医师面色便有些古怪,说是东宫请去的……”

    郑来仪神色微动。

    郑绵韵看向自己妹妹,与东宫有关的一些流言,在玉京高门的后院里已经传遍,她说到这里,彼此心中便都有了一个成型的猜测。

    只有杜境宽尚未反应过来:“……东宫?是哪位太子的宠姬有孕?怎么不曾听说?”

    东宫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悬,只有几位媵妾养在东宫。大祈皇室早就立下过规矩,皇长子必须为嫡出,倘若真是哪位太子姬妾有了身孕,可是违逆祖训的罪过,太子免不了要受罚。

    “虽是东宫出面延请,但有孕的人不在东宫,而在鸿胪寺卿府上。”郑绵韵缓缓道。

    “叔山柏的妻子有孕?”杜境宽恍然,“这德音太子对自己的幕僚可真是关照。”

    郑绵韵看丈夫依旧搞不清状况的样子,索性转头冲着郑来仪道:“听说,太子有公务派叔山柏出京,思及他家中妻子无人照料,便派韩医正专门盯着。”

    “这个时候,派叔山柏出京?做什么?”杜境宽皱眉。他不曾听说最近有什么高级别的外国使节入关,需要劳动鸿胪寺卿这样级别的礼部官员出京相见。

    “这就不知道了……”

    郑来仪紧抿着唇,神色凝重地看着郑绵韵:“姐姐听我一句。”

    “什么?”郑绵韵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乖乖地待在姐夫身边,不要再回国公府。”

    郑绵韵心一沉,还未反应过来,郑来仪又转向了她身旁的杜境宽。

    “姐夫,我还有一事相求。”-

    红帐宝顶的马车迤逦穿过青州城门,在气势恢宏的青州节度使府门前停下。

    因为当今圣人曾经在青州就藩的缘故,原本的青州节度使府已经被改成了一处供养神祇的寺院,非闲杂人不得进入。现任青州节度叔山寻所居停的节度使府落座于城西,距离清野军大本营不远。

    眼下已是傍晚,站在使府大门外,还能听见隔壁传来操练喊杀声,整齐洪亮,气势磅礴。

    叔山柏掀开车帘,仰头望着朱红色的府院大门,目光幽沉。

    直到有人迎了过来,他面上才浮现和煦的笑意,朝来人一拱手:“连都头。”

    “大公子,许久不见。”连都头笑着一伸手,带着人走上台阶,迈进了院门。

    “父亲近来如何?身体可还好?”

    “将军身体一向不错,每日得空时还会去军营亲自检阅士兵们训练,这几日可能是受了些寒,精神有些不大好,今日一直在府里。”

    叔山柏扬眉。众人皆以为叔山寻称病是在敷衍朝廷,不愿奉召回都,孰料他还真的身体不适。

    “父亲此刻可歇息了?”

    “还没有,听说大公子快到了,他在书房一直等着您呢。”

    连都头说着,引着叔山柏穿过长廊,走到一处空旷的院落,院落的四角摆着几只兵器架,上面插满了刀枪剑戟,寒光凛凛。

    院落顶头的房门敞开着,透出明亮的灯光,叔山寻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是阿柏到了么?”

    叔山柏掀起衣袍下摆,迈步进门,朝着坐在书案后的叔山寻行跪拜之礼。

    “父亲,儿来了。”

    叔山寻从案后起身,走到叔山柏面前,将他扶起。而后看向后面站着的人,连都头会意,将屋门阖上离开。

    “怎么没见蒋押衙?”叔山柏状似寻常地问。

    “有差事交给他,眼下不在青州。”

    叔山柏眸光微沉了几分,点了点头,转头打量着叔山寻的书房。

    书房十分宽敞,正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沙盘,整个大祈的北境被详实地呈现在沙盘中,每一条山川河道,都是叔山寻亲自带队用马蹄踏过。

    叔山柏走到沙盘面前 ,视线缓缓掠过微缩的每寸山河,河陇地区的地形尤其细致,其中除了他们所在的青州,玉京、东都、凉州等各大城池上,都插着显眼的红旗。

    他的视线移向槊方,再往北去,位于驭军山南麓的揽川营也被特别标记了出来。叔山柏微微倾身,目光凝聚在某处:从青州到揽川营之间,青、红、靛色的细线标注了数条不同的行军路线。

    叔山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看什么这么认真?”

    叔山柏直起身子,微笑着道:“儿想起幼时念书,父亲教过我画舆图,可惜我没天分,从来都画得不好,没法让父亲满意。”

    叔山寻的视线落在那沙盘上:“不怪你,那时你太小,对河山四境没有概念,是我揠苗助长。”

    他虽是淡然的语气,心中却突然异常想念自己另一个儿子——二郎天生遗传了他的本事,但凡走过一遍的路,便能不差半分地落笔于纸上。

    颜青沅曾经当着他的面点评二郎:精悍明敏,天生是征战四方,杀伐果断的将才。

    可惜他与二郎之间的隔阂有如天堑,而他不知这样的距离,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弥合。

    叔山柏看着叔山寻晦暗的神色,语气流露关切:“方才连都头说父亲这阵子身体不适,儿看着您,面色确有些不大好,请大夫来看了么?”

    叔山寻走到榻边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将面上的疲惫化去了些,松声道:“没有。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的。”

    他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儿子,“你近来如何,在玉京一切可还顺利?”

    “儿和母亲一切都好。”

    叔山柏挺了挺腰板,“礼部的事情近来不多,但皇帝让德音太子辅理国政,太子肩头的担子重,时常会召儿入东宫议事。东宫三百门客中不乏世家大族子弟,太子待儿还算礼敬。”

    叔山寻静静听着,面上神色始终有些漠然,听完只是轻轻一哂。

    叔山柏的脸微微涨红,眉眼间闪过一丝屈辱,又轻声道:“父亲,暮云她……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叔山寻抬眼:“这倒是好事情,我叔山氏总算有后。”

    叔山柏抿着唇没有接话。

    叔山寻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拿起一份方才叔山柏进来时已经埋头写了一半的卷轴。

    “茂郎,为父近来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你这次过来,正好与你商量一下。”

    “父亲请讲。”叔山柏站起身来,站得恭谨。

    “为父想立你为世子,将来继承郡王之位。”

    叔山柏顿然抬头,眉眼间有讶色,又听叔山寻缓缓道:“我虽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却从不信命数有定,所谓‘天命’也全靠自己挣得。这平野郡王之位,最初只不过是李氏给我叔山氏的一顶枷锁,要将我们困囿于皇城之下……”

    纵使眼角岁月的纹路已经难以忽视,叔山寻眉眼间依旧有着不膺服于命运的意气:“阿柏,你跟在为父身边最久,从小我就教你这样的道理:只要自身足够强大,谁也无法将你困住。”

    叔山柏眼底波澜暗涌。曾经他们背负着麒临旧部的阴影,在叔山寻一次次带队巡边、剿匪、平叛、出征中日渐化去。如今叔山氏的战功已经太过耀眼,但他也似乎并不在意“功高盖主”这样的忌讳,他手中掌握的兵权与财力是中央不得不倚仗的力量,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祈第一个能世袭罔替的异性王。

    然而,因为平野王府不为人知的隐秘,叔山寻却一直没有决定世子之位的承袭,今日突然宣布,对所有人而言都很突然。

    “为什么……是我?”

    叔山寻一手按在大郎的肩头:“你身为长子,一直尽心奉养长辈,维护着叔山一族的利益。为这个家,你的付出甚至比为父要更多。这些年,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中确是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有所埋怨……”

    “我——”叔山柏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叔山寻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须分辩。

    “你虽从小跟在为父身边长大,但脾气性格都不像我。他们不少人问过我,为何不带阿柏入军中多多历练,实则为父也并不是不想——”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直白:“就像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作文字,搞人情……而你——茂郎,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叔山柏重又垂眼,顶上的一盏悬灯投下昏黄的光,照在他的眉峰,他的眼眸陷入了暗影,莫名有些阴沉。

    “但你也有你的长处,人情往来,长袖善舞,在那帮人中间也有了立足之地,这也很不容易。”

    叔山寻低笑了一声,“至少这一点上,为父就不如你。”

    “为父替你们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将这世子之位传予你,往后立足玉京稳坐高堂,于那些所谓的高官显贵之中,你也再无须曲意逢迎,刻意讨好。”

    叔山柏紧抿着唇,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拇指缓缓捻过一粒粒光滑的檀香珠,神色莫测。

    “都说儿郎需得经历磋磨,方能成才,但那些世家高门的子弟,谁又真正吃过苦头?为父也是这些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从小跟着我们颠沛流离,没怎么享过福,这平野王府世子之位,便算是为父卸甲之前,给你留下的遗产。”

    叔山寻将一枚金印推到了叔山柏的手边,纯金的大印上一只拱背蓄势的老虎张着大口,獠牙尖利,威风凛凛。

    叔山柏的视线停在那只虎鈕金印上,眼底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他想起三年前父亲在玉京,跪于平野王府正院中,双手举过头顶,接下皇帝御赐的这枚虎鈕金印时目光隐忍的样子。

    他伸出手,摸到那只金印上的猛虎,冰凉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叔山柏抬眼看着面前身形伟岸的父亲,一把美髯已经搀了几许灰白,他的气势永远是那么迫人,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人心生畏惧。

    但他对自己的父亲已经没那么怕了。

    他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缓声道:“您说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我承认;您为我设想好将来,在玉京做个散淡王爷,我也懂您的苦心……”

    叔山柏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没了方才的温度,“但我这些年在中枢‘曲意逢迎、刻意讨好’,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至少现在,儿能提醒您一句:叔山梧眼下已是朝廷的眼中钉,若要叔山氏能够长久,您不可与他太过紧密,私自调兵马给他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

    叔山寻双目微阖,再睁眼时眸光转冷。

    “所以这是就是你献计于皇帝,让阿梧去做和藩使,陷自己的手足于危局的缘故?”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叔山柏眉心紧紧拧起,声音高了起来:“我陷害手足?是谁不把我们当做家人,对我、对母亲,他何曾有过半分尊敬?!”

    叔山寻抿唇沉默。

    叔山柏点头:“不错,和藩使一事,确是我向太子举荐,不过是想着二郎能有所表现,至于他们决定突袭鹘国,无论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儿是全然不知情!”

    叔山寻掀眉看向自己儿子,眸光闪动,似在思索着什么。

    “倘若不是二郎一向行事桀骜难驯,得罪了不少人,又因为那郑来仪与太子殿下结下了仇怨,我何苦多嘴提醒您这一句?!您已是大祈当之无愧的第一藩王,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不用我说您也明白!”

    “我明白。为父并没有不相信你。”叔山寻的语气缓和了些。

    叔山柏站起身来,将那枚虎鈕金印推回了叔山寻的手边。

    “父亲对儿的信任,我感怀不已。您如今春秋正盛,册立世子也不急于这一时,我知道您与阿梧始终有心结,总想着多弥补他一些,我从来都理解,我也一直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兄长,对他多包容些。”

    叔山寻眼中一瞬闪过颓败,半晌方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在为父眼中是一样的……”

    叔山柏的唇角勾了勾,在叔山寻看向他时,那抹冷笑瞬间淡去。

    “你本就大他几日,立嫡立长,这世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叔山寻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不说这些了。”

    叔山柏走到叔山寻身边,来回抚着他的背,沉声道:“父亲的身体真要注意,往日何曾见过您的气色如此难看?还好我这一回特地带来了名医,给您好好把把脉,开几方补气强体的方子。”

    他说罢,转身喊外面的人:“容邝。”

    书房门被推开,容邝引着一名医官进来。

    叔山寻本欲推辞,视线落在那医官脸上,禁不住一愣。

    “你是……”

    “父亲,这是程医官,十几年前随您在槊方军中一同出征过,您还有印象么?”

    程医官腰挎着药箱,缓步上前,向叔山寻躬身行礼。叔山寻回过神来,伸手将人扶起。

    “……我真是老了,当年军中多少老人,如今都没了印象——你是如何找到程医官的?”

    叔山柏微笑道:“我知父亲一向要强,有讳疾忌医的毛病,身边人也不敢劝您,倘若不是请老医师来,恐怕您还要强撑。已经这个年纪,有什么小毛病可拖延不得……”

    他转头看向那老医师,“便有劳您帮父亲好好看看。”

    程医官略一颔首,便起身走到叔山寻的面前。叔山柏见父亲没再拒绝,便轻声道:“那儿不打扰父亲诊疗,便先退下了。”说罢看了程医官一眼,便退出了书房。

    侯在门外的容邝见叔山柏出来,神色微敛,快步跟在后面。

    二人沿长廊穿过叔山寻所在的院落,来到了西院。

    夕阳已沉,四下无人。叔山柏停住了脚步,在庭院中的石子小径上站定。

    “恭喜主子,如愿以偿成为平野王府世子。看来夫人有孕这事,还是推了王爷一把。”

    “如愿以偿?”

    容邝一怔,面上的笑意霎时淡了。

    叔山柏叹一口气,幽幽地道:“容叔你不知道,曾经我是多么渴望这世子之位——不,与其说是渴望这位置,不如说是渴望父亲的认可……”

    他的拳头在宽袖下默默攥紧,眸中浮起怨毒,“但今日给我这世子之位,无非是让我做他叔山梧的幌子,去吸引朝廷的敌意,兵权还不是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我真不明白,我在他的眼中真就一无是处,只配作个闲散王爷?”

    容邝是容絮的远房堂弟,一直跟在叔山柏身边服侍,亲眼看着自己这外甥被叔山寻冷待,心中一直替大郎感到不忿。

    他语气不无担忧:“如今叔山梧借着几次抵御胡族入侵,已在北境站稳了脚跟,揽川行营的辖区已经扩张至驭军山北麓……以他的手段,往后若与咱们正面对抗,可不大容易对付!”

    叔山柏眸光微眯:“揽川军只有区区不到一万人,他再厉害,禁军和左近的藩镇难道都是吃干饭的??”

    容邝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叔山梧近来倒像是转了性子般,朝廷出征鹘国,将他置于险地,他脱身后不但不计较,还主动回到了凉州,这一次又二话不说应诏去了交战最为激烈的揽川营,倒真有几分效忠大祈死而后已的劲头了!”

    叔山柏听他这话,面色更阴沉了几分。

    “原本作壁上观的不少老派朝臣,如今对叔山梧的态度已经开始有了松动,甚至有人公然指责太子的以和藩为掩饰攻打鹘国的策略……这么一看,他叔山二郎还真比老爷更会收买人心呢!”

    容邝没有点名,但指的是谁已经十分明白。

    天边飘过大片乌云,将一弯新月全然遮住。叔山柏背手立于庭院中,眸中戾气横生。

    “不急,一个一个来。”

    第92章  【二更合一】叔山梧现在何处?

    郑来仪端着一碗刚煮好的安神茶穿过狭长的廊道,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空旷的大殿内隐隐有股淡淡的霉味,高处悬着一盏孤灯。十几个女子席地而坐,昏黄的灯光下, 个个面色惨淡, 形容委顿。

    这些人中除了来自国公府的女眷,还有江南道几个地方官的妻儿。数日之内,从养尊处优的地方富户沦为阶下囚,早已吓得如同惊弓之鸟。

    李砚卿半阖着眼靠坐在一根环抱粗的红木柱子下, 手中捻着一串持珠, 方花实跪坐在她身边,眼睛肿的不成样子。

    “母亲, 喝点热茶吧。”

    李砚卿手里动作一顿, 睁开眼。

    “上哪里弄的?”

    “守卫里有个兄长的老熟人,托他们帮忙的, 天冷, 您的嗽疾又发作了, 快些喝点热的。”郑来仪蹲下,将茶递了过去。

    李砚卿接过茶盏,却一时没喝, 转头看向紧闭的殿门。

    “眼下是什么日子了?”

    “初九了。”

    “咱们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九日了……”李砚卿喃喃道。

    她旁边的方花实哽咽了一声:“也不知绵韵他们……有没有被牵连?”

    郑来仪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托盘。

    十日前的正旦, 郑远持与众大臣一同进宫参加宫宴,妻儿如往常一样, 在府里等着老爷回来守岁, 可等了一夜, 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 郑国公不知因什么事触怒天颜,被圣人扣留了下来。

    情形急转直下,正旦当夜,郑成帷手中的禁军被接管,北衙司带人闯入了国公府,府里的女眷统统带离,关在了城西永宁坊的一处废弃的寺庙里。

    她们眼下所处的这座寺庙原本是玉京城里最大的一处祆祠,里面供奉着的是图罗人信奉的神明。自从和亲事变之后,图罗与大祈交恶,都城里的图罗人也明显少了许多,这祆祠便被官府征用,作为暂扣获罪重臣家眷的地方。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到底老爷是犯了什么罪过,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关多久……”方花实忧心忡忡地道。

    郑来仪抬眼打量四周,他们所处的偏殿中,供奉着三十六尊姿态各异的神像,个个手持法器姿态庄严。神像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将原本鲜明的色彩都遮掩住了,但每双眼睛都异常明亮,昏暗之中依旧炯炯有神地与人对视。

    她将视线收回,手伸到方才端来的茶盘底部,摸出了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这是——”李砚卿神色一凛,却见女儿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立时乖觉消声。

    郑来仪将纸条展开,迅速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神色凝重地将纸条递给母亲。

    “这是……薜萝的字?”李砚卿看了一眼,便狐疑地抬起了头,和郑来仪在黑暗中对视。

    纸条确实出自她的长姊郑薜萝之手,信中说道:父亲郑远持已经被关入诏狱,罪名是贪墨,连带当日正在禁军带队执勤的郑成帷也被看押。

    执行的人正是郑薜萝的丈夫——刑部侍郎房遂宁。

    李砚卿只粗粗看了第一行,声音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这是……房党的陷害……”

    郑来仪握住她的手,语气冷静:“不完全是。”

    根据郑薜萝传递的消息,正旦当晚的宫宴上,太子向舜德帝汇报北境的形势,称如今的大祈边防如铁桶一般稳固,但有某些与番邦交界的边镇,当地的胡族百姓只知节度使,却不识大祈皇帝的威名。

    舜德帝李肃听到这里,面色已然十分难看,太子李德音就在这时向皇帝建议:如今大祈兵强马壮,万国来贺,父皇春秋正盛,何不御驾亲征图罗,先拿那不知好歹的乙石真开刀?

    宫宴上众大臣听完太子的建议,神色各异,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瞧向了首座的郑远持。

    郑远持没有表态,反倒是房速崇先开口支持太子的建议。他一发言,吏部和礼部尚书也都出言支持,席间文臣武将纷纷附和,说得皇帝激情澎湃,恨不得第二日就扛枪上马,带着大军直抵北境。

    郑远持就是在这时开了口,冷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大祈眼下国库空虚,各道财政亦不容乐观,不宜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争。

    “图罗在北境盟友众多,看似是征讨一国,实则是要与西域半数以上的胡族为敌。御驾亲征是输不起的战争,圣人万不能冲动行事。”

    这已经是近来郑国公第二次当众违逆皇帝的想法,圣人抿唇不语,面色阴森。

    站在人群角落的鸿胪寺卿叔山柏突然说了句话。

    “国公爷手上经营着大祈数一数二的马场,手中战马的数量几乎能够供应半个大祈,难道不就是为了抗击异族做准备么?”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众人却不免心神一凛,刑部尚书跟着便站出来,控诉郑远持把持大祈国政,将漕运盐税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还想染指兵事,是要做窃国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郑国公转瞬间处境倒悬。

    舜德帝看着须发皆白,眉眼肃穆的郑国公,终于沉声发问:“郑远持,你可知罪?”

    郑远持没有说话,始终不卑不亢地站在人群之中。

    ……

    郑来仪将那张薄薄的纸卷成一团,攥在手里。

    “正旦宴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心人操纵,国公府早就被他们盯上了。可以看出,姐夫也是在尽力解围……”

    李砚卿也反应过来。倘若是要置郑远持于死地,“叛国”远比“贪墨”严重得多;况且,若是房遂宁真的要置自己的岳丈于死地,薜萝应当也不会有机会传信出来。

    “可倘若圣人已有了杀心,什么样的罪名不能罗织?”她虽然平静下来,依旧忧心忡忡。

    郑来仪抿唇。

    国库空虚,无法支撑战争并非虚言,以大祈眼下的状况,黄河水患致使中洲六道钱粮吃紧,一江之隔的淮南、江南几道,则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大祈的种种开支,几乎都是在靠南方上缴的税收养活,沿海重镇云集了富可敌国的豪绅门阀,掌握了他们的命脉,便掌握了大祈国运的钥匙。

    某种意义上,手握江南财税的郑远持,确实是足以吞没大祈的“巨蠹”。从这一点上而言,郑氏的确说不上清白。

    “人心如水,国公府倒台,那些曾经攀附于咱们的人,如今忙不迭撇清关系,杜昌益、严子确他们,眼下不知会不会帮你父亲想办法……”

    方花实听到这儿,也不无焦虑地道:“还好椒椒提醒绵韵,年前回了杜府,没有待在家里,否则要是被一道关来这里……”

    “椒椒,母亲一直不明白……”李砚卿的语气有些迟疑。

    “您说。”

    “为什么你要用你的嫁妆钱,去收购战马,经营马场?”

    郑来仪沉默,转头看着殿中的女眷们一张张憔悴而惊恐的脸。

    “因为我想明白一个道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氏已然没落,不能寄希望于他们。为了活下去,只有自己变强。”

    她那张婉约精致的面容此刻却浮现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意气,让一手将她养大的母亲都颇觉陌生。

    李砚卿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男人声音。

    “郑来仪。”

    李砚卿一惊,下意识将郑来仪拉近了。

    殿门被推开,廊下的灯光照进殿内。

    “郑来仪,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只喊她一个人去?”方花实一只手扶住几乎要瘫软的夫人,一边颤声问。

    门口的侍卫很不耐烦:“少废话,太子召见她,还不赶紧的……”

    “太子??”

    李砚卿又是一惊,郑来仪却按了按她手背,站起身来:“带路吧。”

    “椒椒——!”

    “四姑娘……”

    郑来仪转过头,微笑着看向脸色惨白的母亲和姨娘二人。

    “放心吧,没事的。”-

    郑来仪被双手反剪着推进一间屋子,进门时她被门槛绊住了脚,摔倒在地,被一只明黄色的衣袖靠近扶起。

    “快起来!没摔疼吧?”

    郑来仪迅速起身,后退两步,警觉地看着一脸热切的李德音。

    李德音倒也没急着上前,眼前人已如他囊中之物,却依旧一副高傲冷漠的神色。

    他收回手,啧啧两声:“许久不见表妹,你竟瘦成了这副样子,真教孤心疼……”

    “太子殿下,究竟所为何事?”郑来仪冷冷打断。

    “孤自然是、是为了救你啊,椒椒!”

    “救我??”

    郑来仪只觉荒谬,冷冷道,“正旦日的鸿门宴,陷害我父亲的幕后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太子殿下以为我不知么?”

    李德音眸色一冷,转而便道:“那是郑国公咎由自取!椒椒,大祈正是开疆拓土的时候,他作为右相,为国开源节流乃是份内事,却将大祈的财税牢牢把控有如他郑远持的私产,你可知如今百姓中都如何说——‘大祈赖郑公而存’……现在好了,他平野王的财力都能与中央国库比肩!”

    郑来仪冷笑了一声。

    “不知自己斤两,受人蒙蔽一昧好战,内患未平又有外忧,国库哪里能存的下钱呢?”

    李德音的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缓缓道:“……表妹,你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孤可以当做没听到过……”

    “我就是说给你听的。”她扬了扬头,神色高傲。

    李德音面色一僵,半晌笑出了声。

    “……好、好……你不过是仗着孤喜欢你,孤能成全,今日孤屈尊来这里,就是为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孤知道你和严子确已经解除了婚约,做孤的太子妃,你便能从这里离开,免得来日发配去那不见天日的掖庭,一辈子受苦到死!”

    郑来仪抬眼看他,故意道:“我做你的太子妃,我的父兄可以免罪么?”

    李德音眸光闪动,面色一时犹豫:“椒椒……”

    “倘若我嫁入东宫,太子殿下您的岳父又怎能是罪臣?”郑来仪纤眉高扬。

    看她似乎态度松动,李德音思索了一会,换了种语气:“眼下郑国公的罪名尚未定谳,倘若仅仅是贪墨,只要能将侵占的财产退还,孤或许可以……”

    李德音话尚未说完,身后紧闭的殿门突然推开。叔山柏背手站在殿外,他穿一身绛色官袍,面目逆光,神色不明。

    “谁让你进来的?!”李德音一转头,看清来人,语气顿时不好。

    “殿下,这里关押的女眷都是罪臣家属,一旦郑国公罪名定谳,就要被罚没为官奴婢,您身份贵重,怎可与身份如此低贱之女私会?”叔山柏语气沉冷。

    李德音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郑来仪,而后转过身去。

    叔山柏的目光越过李德音,落在郑来仪的脸上。

    “此女心思深沉,性情狡诈,太子殿下莫要被她三言两语蒙骗!不要忘了,郑远持可是在朝会上公然为那叛逆之子说过话的,郑国公爱女如命,背后缘故是何,太子还想不明白么?”

    李德音神色剧变,如被点醒,转过头来看向郑来仪的目光多了几分狠戾。

    郑来仪冷冷掀眉,看向叔山柏,眸中的鄙夷一览无遗。

    “叛逆之子?叔山柏,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

    叔山柏抿唇不语,李德音却在此时高声道:“郑来仪,你面前的是父皇刚刚亲封的茂王,莫要放肆!”

    “……茂王?”郑来仪皱眉。

    李德音清了清嗓子:“平野王前日带兵操训时突然陷入昏迷,按世袭,由世子叔山柏接替其父王位,代理青州节度,封茂王。”

    叔山寻突然昏迷?郑来仪心思微沉。

    她的视线在李德音和叔山柏的脸上逡巡,半晌面露讽刺的笑意。

    “恭喜茂王。”

    她的目光转向李德音,“也恭喜太子,江山美人都被您同时收入囊中了。”

    “你——什么意思?!”李德音面色一变。

    “太子殿下不必和她多废话,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回宫吧。”叔山柏沉声劝谏。

    “我——”李德音还要说什么,又听叔山柏语气坚持,“——此为特殊时刻,东宫需您坐镇,还望太子不要任性。”

    李德音看向郑来仪,眼神中流露出求而不得的贪色,但他终究还是听从了叔山柏的意见,一挥袖迈出了门槛,只不甘心地扔下一句。

    “郑来仪,你给孤等着。”

    郑来仪抱着臂,沉默地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的叔山柏。

    “茂王殿下,还有何指教?”

    “郑来仪,你是明白人,你我之间无需废话。叔山梧现在何处?”

    郑来仪心中一动,难道他已经离开北境?面上却丝毫未显,沉默着与叔山柏对视。

    “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他手里的揽川军只有区区一万人,就算他有三头六臂,如何抵得过鱼乘深手里的十万禁军?”

    原来鱼乘深已经接替了兄长郑成帷,成为了禁军指挥使。

    “……禁军力量再大,比起十二万骁勇善战的清野军,还是高下立判——恭喜茂王,终究还是赢得了世子之位,能承袭叔山氏的全部荣光。”

    “哼,叔山氏的荣光?”

    叔山柏冷笑了一声,冰冷的视线扫过郑来仪,语气中有一朝得势的快感,“郑四小姐当初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对我平野郡王府不屑一顾,我的庚帖递到贵人你的眼前,也当做没有看见。曾否想到有朝一日,你为阶下囚,我为人上人的这一刻?”

    郑来仪冷冷掀眉,只听叔山柏自顾自地道,“不用说郑小姐你了,叔山寻一生戎马,骄傲自负,饶是我奉养父母维护家族勤勤恳恳,他心中却从来觉得我配不上做他的儿子!”

    他咬牙切齿一般地口吻,“反倒是我那混了胡人血统的杂种弟弟,纵然成年后登家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却被他时时惦念、视如珍宝!哈哈哈哈……”

    叔山柏缓缓踱步,森然冷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所以,平野王突发急症,是你所为?”

    叔山柏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郑来仪。

    “他看不清楚究竟谁才是那个有用的儿子,我就帮他看清!我要让他知道,不是只有会行军打仗才能成为天下雄主,他不是喜欢二郎做事狠辣桀逆叵当么?我就让他看看我的手段比起二郎何如?”

    “他自然远不如你。”郑来仪冷声道。

    叔山柏哼笑一声,充耳不闻她言辞中的讽刺,得意洋洋地道:“如今李氏这帮没用的酒囊饭袋,我有龙种在手,便会成为大祈的摄政王,李氏天下,终将为我叔山氏所有!”

    郑来仪冷冷看着他毫无忌讳的样子,眼底浮起莫名的悲哀。叔山柏因她这样的神色,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腾然而起,一伸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指望叔山梧能有本事来救你。我已代拟旨昭告天下,叔山梧身为漪兰族人之后,勾结胡人意图谋逆!借监军之名陷杀虢王在先,怂恿乙石真结盟鹘国对抗大祈在后,人人得而诛之!你看他领着那区区一万揽川军,到底能不能踏入关内一步!”

    叔山柏的手倏然收紧,郑来仪被扼住喉咙,呼吸益发困难。灯光下面色发白,已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笑容却益发显得阴沉:“郑远持精明一辈子,临了怎么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兄弟二人之间,偏偏选了叔山梧!哼哼……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竟让她委身于贼,太可惜了——”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叩门声紧接着响起。叔山柏扼着郑来仪的手一松,转头恶狠狠道:“什么事?!”

    来人神色惊惶,匆匆看了一眼郑来仪,犹疑着没有开口。

    叔山柏会心,快步迈出屋,反手将门阖上。

    “说。”

    “王爷,太子回宫的路上驾辇遭劫!”

    叔山柏眉心一跳:“怎么可能?!谁干的?”

    “现下还不知,事发就在隆福门外不远,随队的东宫翊卫全数丧命,驾辇已经被烧为灰烬,太子不知所踪,鱼统领已经赶往现场……”

    “鱼乘深这个废物!”

    叔山柏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将要出院时脚步一顿,狠戾的目光看向紧闭的大殿。

    “给我看好了她!”-

    叔山柏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隆福门外,甬道已经戒严,虽然此时已经进入宵禁,除了禁军也没有闲杂人敢到宫城脚下行走。

    “鱼乘深人呢?!”

    烧黑了的太子驾辇四周,还散步着几句东宫翊卫的尸体,都是一刀割喉,功夫厉害,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负责看护现场的禁军队伍中出来一人,叉手向叔山柏禀报:“茂王殿下,侍贤坊起了大火,指挥使大人带兵去灭火了……”

    “灭什么火?!太子殿下都不见了,现下最重要的是灭火么?!!”

    那禁军首领瑟缩了一下,“已、已经分头去找了,侍贤坊一带住的都是王公大臣,鱼统领担心火势蔓延,烧到左近的官府衙署,这才去……”

    他说得不假,左仆射房速崇、郑国公府、兵部尚书府……还有圣人御赐给自己的茂王府邸,都坐落在侍贤坊。

    “谁带队去找太子了?”叔山柏压抑着怒气,“到底谁干的,有眉目了么?”

    “常统领带队去的,劫走太子的人身穿黑衣,行动迅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有人看着似乎是往北宫门附近去了……”

    叔山柏眼神一厉。

    这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混入玉京,目标准确行动迅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

    不,不可能是他。叔山梧不可能这么快。

    京畿有八万禁军驻防,玉京城内还有两万羽林军守卫着皇城,他们所处绝对安全,以他手下区区两万兵力,不可能这么容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入进来。

    叔山柏这么安慰着自己,突然想到侍卫方才说的话。

    “北宫门……”他沉吟着,神色突然惊惶,“快!去诏狱!”

    第93章  再求郑来仪做我妻子

    “父亲, 喝点水吧。”

    郑成帷双手端着一碗清水,艰难地挪动到靠墙的木板床旁,脚镣在地上拖动着, 发出喀拉拉的声响。

    郑远持半阖着眼, 摇了摇头。

    “你喝吧,我不渴。”

    郑成帷将水碗放在郑远持手边,数不清第几次打量着他们所处的囚室。

    诏狱中的“天”字号牢房是专为王公贵族准备,比关押普通犯人的宽敞许多。上一个沦落到这里的不知是哪一位, 囚窗漏下的一束月光正照在他们对面发白的墙壁上, 一片暗红惊心刺眼,疑似干涸已久的血迹。

    “不知母亲他们怎么样了……”

    郑远持微微睁眼, 转头看向背后的墙面, 朝着草堆的不起眼位置,黑色的木炭画着整齐的一道道竖线, 他从进来的第一日起就在默默计数。

    “第九日了。应该……快了……”

    郑成帷一怔。

    “父亲……儿一直不明, 那日宫宴上圣人突然发难, 您为何在御前毫无辩解?”

    郑远持看向自己儿子,短短十日内,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眼角的沟壑也益发深了。

    只是一身的沉着气概,似乎并未因当下所处的境遇而改变。

    “辩解?嘉树, 你认为父亲清白么?”

    郑成帷一滞。

    自舜德帝登基,国公府在一众老臣中始终端坐头把交椅, 连左仆射房速崇也在与之的数次交锋中败下阵来。郑成帷知道父亲能够立于潮头不败, 依靠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年累积的声望。

    至于说他敛财、贪墨、拉帮结派, 行走宦场久了,谁又能完全清白?

    但郑成帷知道, 他们沦落至此的原因,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郑氏曾经是大祈皇权最为忠诚的维护者,却悄然转变了态度。

    立场不同,才是郑国公的死罪。

    不知哪里在滴水,在空旷的囚室里漾起幽微的回声。

    郑远持突然抬眉,视线越过郑成帷的肩,落在他身后漆黑冗长的甬道。

    郑成帷见父亲眼中有明黄的光倏然亮起,惊觉中转过头来。只见那暗如虎口的通道尽头,出现了晃动的光芒,继而露出了一束火把。

    “是谁?!”

    皇家诏狱,从典狱官到狱卒都由刑部派专人管理,也不会有人脖子硬到来劫这里的囚犯,托人疏通打点关系的情形更比一般的牢房少得多。自从进入诏狱,他们每日只有三餐时见过送餐的狱卒,其余时候从来不见任何人影,父子二人如同被外界遗忘了一般。

    此时突然到访的人,绝非寻常。

    郑成帷的心脏快速跳动,甬道那一头的脚步声愈近愈急,没多久,一个持火把、黑布覆面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一只手挎着长刀。

    “你是……”

    那人举起刀:“退后!”

    郑成帷听那声音熟悉,来不及细思,退后两步。

    “当”一声火光四溅,快刀将锁头劈断,来人一伸手,将牢门推开了。

    “跟我走!”

    “决云?!是你?”

    这下郑成帷听出了他的声音,他转身将坐着的郑远持扶了起来,“父亲,是叔山梧的人——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主子呢?”

    决云沉声:“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出去再说。”

    郑远持抿着唇,似乎并不意外,跟着站起身来。

    囚室间曲折的过道上偶尔趴伏着一两个不省人事的狱卒,一直走到了大牢之外,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一行人刚一出诏狱大门,郑成帷看见迎上来的人又是一惊。

    “……妹夫?!”

    杜境宽略一颔首:“岳父大人!嘉树,你们怎么样?没有吃苦吧?”

    郑远持摇头,只见杜境宽的身后跟着一队黑甲卫兵。杜境宽朝着一旁的决云点了点头:“马车已经备好,禁军的人已经在朝这里赶,快点走!”

    郑成帷迟疑了一下,视线瞥到那队黑衣蒙面的甲兵重重包围之后,有一道明黄的身影似被挟持住了。他恍然意识到他们为何能如此顺利地进入诏狱而未遭到任何抵抗,转头看向杜境宽和决云,愕然:“你们竟然挟持……”

    “哈哈,玉京城门我都开了,一不做二不休!”

    杜境宽看向手脚被缚的李德音,眉眼间露出鄙夷:多么蠢的人才会看重像叔山柏那样不中用的伪君子。

    他伸手推了郑成帷一把,催道:“这里不用你操心了,赶紧带岳父大人离开这里!”

    坊市的另一头隐隐听得杂乱的马蹄和脚步声,显是禁军的追兵正朝这里赶。

    决云已经扶着郑远持登上马车,郑成帷跟着登上了车,兀自不放心地掀开车帘,冲杜境宽道:“那你们怎么办?”

    杜境宽一笑:“你只管照顾好我岳父岳母,否则绵韵要找我问罪的!快走吧!”

    最后一句话音甫落,只听“啪”一声鞭响,马车撒开四蹄,驰进昏暗的街衢-

    “椒椒,你没事吧?”

    郑来仪回到殿中,平复了一下气息,转身对着李砚卿和方花实安抚道:“母亲,姨娘,我没事。”

    “太子对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要趁人之危。”

    方花实狠狠“呸”了一声,气道,“太子殿下哪里还有半分储君的样子?!与臣下的妻子不清不楚,现在还要来占我们的便宜,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砚卿面色苍白,视线急匆匆打量女儿,暂时没有发现被侵犯的痕迹,略松了口气。

    “他没有硬来就好……”

    “没有,叔山柏把他喊走了。”郑来仪回想方才与他的对话,眉头紧锁。

    “看来这一次背后做局要拉国公府下水的,也有叔山氏。我看那叔山柏一表人才,当初还认真考虑过与他平野王府联姻,将你许配入他家,幸好椒椒你看人准,没有让母亲犯这个糊涂!看看伍思归的女儿,就知道那是何等龙潭虎穴……”

    郑来仪神色微动,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动静。

    刀枪相击的金属声,伴随着冲杀的喊声,隐隐从院外传来。大殿的几扇紧紧闭合的高门上,倒映出持着长枪的士兵凌乱的影子,有人在喊:“怎么回事?快出去看看!”

    郑来仪略一沉吟,快步走到柱子后,对着缩成一团的女眷们低声交代了一番。

    这时,廊下响起士兵遑急的声音:“报!!有一队来路不明的黑甲兵,正和咱们的人在前院交锋!”

    带队的禁军戍卫长闻报亦是惊疑不定:“……黑甲兵?!哪里冒出来的??”

    “看不出来,都蒙着面,他们攻势很猛,显然是来劫人的!长官,现在怎么办?!”

    戍卫长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殿门,眸中阴鸷神色一闪,右手抬起:“开门。”

    郑来仪听着逼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后退,背在身后的右手里,一把匕首无声出鞘,锋刃闪着寒光。

    “哐当”声响,四扇殿门被同时推开,披坚执锐的士兵们冲进了昏暗的大殿。

    “你们要做什么?”郑来仪兀自站在原地,神色镇静地打量着这帮闯入者。

    这戍卫长曾在郑成帷手下服役,认得郑来仪,此时寒声道:“贵人莫怪,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

    他“唰”一声从腰间抽出刀,身后众人也跟着抽刀出鞘。

    郑来仪眼尾上挑,语气镇静:“我父亲尚未定罪,你们竟敢草菅人命?”

    那戍卫长冷笑一声:“事急从权,如今郑氏已倒,我等只听从茂王号令,你们这帮罪臣家眷的生死,难道我还决定不了么!”

    他听着前院愈发逼近的喊杀声,眸光一厉:“茂王有令,一旦情形有变,决不能让这帮女眷活着离开——动手!”

    一排禁军士兵高举长刀冲进殿内,刚站定便觉得不对。

    廊下昏暗的灯光照进殿内,他们这才发现除了背手站着的郑来仪,一时没发现第二个人的影子。

    士兵们转头四顾,高处端坐着的罗汉尊者手捏法决,眉目炯炯地望着低处的生灵,让人心头瑟缩。

    戍卫长眼尖,伸手指向高处某一尊脚踩祥云的神像:“她们躲在神像后面!”

    郑来仪眼神一厉:“动手!”

    女眷们得了信号,两到三人一组,齐力推动面前的神像。她们本是养尊处优的女子,却在这样危机的时刻,迸发出难以预料的能量。一尊尊千钧重的泥塑像连同莲座缓缓移动,有如神明显灵,一张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似乎带着莫名的压迫感向前,下方举着长刀的士兵们见状骇然后退。

    “左二!”郑来仪站在地面,仰头看着同时向前移动的几尊神像,判断着士兵在地面的位置,高声指点。

    话音未落,她左手边第二尊神像一歪,以不可阻挡之势从高台上轰然下落,“轰隆隆”滚到了地面,靠得最近的一个士兵躲避不及,被当头砸中,立刻倒地,被压成了肉饼。

    神像顺势向前滚,所到之处士兵狼狈避让,当先的踉跄后退,踩住后面人的脚,一连串摔倒,就这么又撞上了四五个人,一时间哀嚎之声响彻大殿,场面混乱不已。

    那戍卫长见状眼神中顿时狠戾,他上前两步,长臂一伸,将刀架在了郑来仪的脖子上。

    “让她们给我住手!!”

    他早就想动手,却想起太子有过交代,说她是郑远持贪墨一案的关窍,必须留活口,心头一时犹豫,口中的刀却紧了紧,依旧是恐吓的口吻:“郑来仪,识相点!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郑来仪转过头,目光冷然地看着那戍卫长。

    “快!叫她们住手,我可赏她们一个全尸!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戍卫长的眼底泛起寒光。

    郑来仪的脖颈却依旧高昂,此刻眼神中闪动的狠戾眸光,和某人如出一辙。

    高处几尊神像依旧在缓缓前移,下方的兵士们被迫步步后退。那戍卫长带着一队禁军士兵,竟然让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拿捏住,眼神中杀意渐浓。

    他握刀的手刚要用力,突然动作一僵,整个人向前扑倒。

    郑来仪被他带着将要倒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拦住,捞回了怀里。

    她的背贴进坚实的胸膛,不用回头,心已落定。

    无论再危险的处境,他总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叔山梧将人从刀下夺回,手臂一振,将人带转过来,怀里的人仰头看他,却被他按住后脑勺,贴在胸口,不让她看。几乎同时,他左手袖中一柄短刃飞了出去,正中刚刚站起的戍卫长眉心。

    大殿中一团乱的禁军士兵见叔山梧如同神兵天降,手起刀落间轻易便了结了戍卫长的性命,不禁吓得四散。决云带着一帮蒙面的翊卫早就把守在了大殿出口,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躲在神像后的女眷们听着大殿中一团乱的动静,瑟缩着不敢冒头,直到喊杀声渐止,听见郑来仪清亮的声音:“没事了,快出来!”

    李砚卿被方花实搀扶着,小心翼翼从一人高的神龛上往下爬,正手足无措间,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

    她垂眼,看清来人顿时一惊。

    “夫人莫怕,没事了。”

    看见叔山梧身旁的女儿安然无恙,她心口一松,旋即又微微发紧。

    大殿中遍地横尸,被叔山梧一刀毙命的戍卫长双目圆睁,灯光下四肢犹在抽搐,搀扶着下了神座的女眷刚一落地,不少人被吓得闭上眼,紧紧抱成了一团。

    李砚卿身处其中,仍旧维持着高门主母的端庄镇静,她的视线在女儿和叔山梧的脸上来回扫过,一时欲言又止。

    郑来仪察觉母亲的视线,耳根微红,只能佯装没有看见,只是这姿态确实有些掩耳盗铃了——她一只手被叔山梧紧紧攥在手心,从始至终没有松开过。

    方花实已经反应过来,上前对着叔山梧盈盈一拜:“多谢叔山公子救命之恩!否则我们今日……”话没说完已经有些哽咽。

    叔山梧微微躬身回了一礼:“是我来迟,让诸位受惊了。”

    郑来仪有太多话想问,看向叔山梧,急切道:“我父亲和兄长——”

    “已经救出。不用担心。”

    ……

    几辆马车载着女眷们穿过玉京的坊市,抵达了永宁门外。

    郑来仪掀开车帘,看见城墙下熟悉的身影,快步下车奔了过去:“父亲!”

    李砚卿跟在后面,时隔多日终于重见丈夫,忍不住泫然,郑远持将她和女儿揽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后背,低声安慰;那一边,方花实已经拉起了儿子郑成帷的手,顾不得仪态哭得涕泪横流。

    叔山梧抱臂站在城墙下,静静看着眼前的劫后逢生,阖家团圆的场景。决云走过来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叔山梧微微颔首,却耐心地没去催促。

    郑远持察觉,松开了妻女,朝他走过来:“叔山梧,你好大的胆子。”

    郑来仪鲜少听父亲如此冷肃的语气,抿着唇,一双手只来回地绞着衣裙下摆。李砚卿察觉,适时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晚辈从小就被人说胆大包天,只是不知您指的到底是哪一桩?”叔山梧神色镇静,不卑不亢。

    “你觉得我指的是哪一桩?”郑远持没有让他绕进去,语气更加冷了些。

    “若是指我擅离揽川营,带兵攻入皇城——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毕竟是您给我的底气。”

    郑远持哼笑了一声。

    最早兵部得知叔山梧带兵离开揽川营,八百里加急报回玉京,杜昌益命人按住消息,第一时间找到郑远持通气。

    郑远持在赌。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大祈的格局,这样的国家加上自负的皇帝,和一帮各怀心思的臣下。就让他来破局吧。

    结果就是,等到驻守京畿的鱼乘深发现时,叔山梧早已离开槊方地界,抵达了玉京城郊。

    “若是指我对令爱心存恋慕,恬不知耻地认定了她,不择手段追求她,不知自己伤害过她,还胆敢向她祈求原谅,以命相酬——这确是晚辈这一生做过最大胆的事。”

    郑来仪心跳停了两拍,正欲说什么,却见叔山梧朝她微微摇头。

    郑远持在他这一番话中面色几变,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果然胆大。”

    他转头看向郑来仪,叹息一声,“——但比我的椒椒还差一些。”

    “……父亲。”

    郑来仪眼眶一酸。

    “那时这小子来登门求娶,你是怎么说的?”一向骄傲的女儿鲜少有这样为难的神色,郑远持面上的冷硬化去几分,但难免还有质问的口吻。

    叔山梧的目光落在郑来仪的脸上,眸底波光流转。

    “不怪她,是晚辈痴心妄想,反复纠缠。我早就认定了,除她之外,别无所求。”

    他向着郑远持缓缓拜倒。他身后剑啸声起,黑衣的士兵们还刀入鞘,整齐划一地随着他们的将领立刃垂首,气氛肃穆。

    郑远持垂眼看着叔山梧,饶是跪着,他上半身依旧笔挺,如雪后的一颗新松。

    “你要做什么?”

    “晚辈叔山梧,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三书六礼,但还是斗胆,想再求郑来仪做我妻子。”

    “你还真是会得寸进尺。现在是要挟救命之恩,抢走我的女儿么?”郑远持不客气地问。

    “晚辈不敢。”

    叔山梧看向垂眸不语的郑来仪,“晚辈从不当自己是救她命的人,只是上天给我叔山梧机会,让我能与她重遇而已。”

    “她才是我叔山梧伶仃于世的唯一救赎。”

    郑来仪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滋生,酸胀感堵住喉头,说不出话来。

    “当年平野郡王府将叔山柏的庚贴送上门,老夫却看得出来,叔山寻那老狐狸实则是把宝押在你的身上……”

    叔山梧神色微动,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愧色。

    “晚辈一开始确实是蓄意地接近她,后来却不可抑制生了私心……至于叔山氏的别有用心,我无可辩白。”

    郑远持却长叹了口气:“自古成王败寇,我和她母亲年事已高,如今只是真心希望椒椒能遇良人,也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庇护。”

    话外之意有心人已经能听懂,李氏已非他郑国公心目中宝贝女儿可以安栖的良枝。

    “晚辈自当竭尽全力,守护她一生一世。”叔山梧埋首下去。

    郑远持因他这敏捷的反应哭笑不得,板起脸道:“谁说答应你了?”

    叔山梧神色凛起,沉声道:“晚辈理解令爱的婚姻大事需慎重决定,眼下时机不好,但晚辈却不得不提,本也没有奢望您与夫人立刻答复于我。”

    远处城门后,遥遥有火光混杂着人声缓缓靠近。

    他转回头来,又道:“托赖杜境宽与我的人策应,才能顺利将您救出。然今日事是我叔山梧一人所为,必不会连累他人。城中情形复杂,晚辈还需回去解围,此地不宜久留,诸位须尽快离开。”

    说罢看向决云,后者意会,向郑远持恭声道:“南下的马车和行囊已经安排好,沿途会有人一路护送您和家人抵达蓁州祖宅,请国公爷上路。”

    郑远持心中明白,他今日携府离京,便是与玉京决裂,然而国公府与皇城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是说断便能断,一应善后,必然有流血牺牲。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能信任的也只有面前这小子。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叔山梧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牵起了李砚卿的手,朝马车走去。

    郑来仪落在最后登上车,车夫不再等待,果断扬鞭,车马动了起来。

    她坐在窗边掀起帘子,看见叔山梧始终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二人眼神交汇,有如春夜的露水,潮湿而缱绻。

    第94章  【二更合一】“父亲,我得去找他。”

    马车顶着夜色一路向南, 在天光将明时抵达了苍梧江畔。

    苍梧江发端自巨茹川的雪山之巅,流经陇右道、山南两道、淮南道和江南两道,贯穿了整个大祈。作为一道天然的分割线, 越过此江, 就到了温润富庶的江南地界。

    几辆马车在位于山南东道襄城郡的渡口停下,码头早已泊候着一辆三层高的楼船。郑远持携妻女下车,岸边等待已久的人迎了上来。

    郑来仪看清来人,神色微怔。

    “国公爷, 末将罗当, 奉将军之命在此迎候。南下的船只已经备好,请国公爷和女眷们登船。接下来由我护送。”

    郑远持端详罗当面目, 沉吟道:“罗当……祁州刺史罗邕是?”

    罗当面色一红:“是末将的义父。末将的伯父乃是霁阳颜青沅。”

    郑远持点头, 他早知罗邕系叔山寻的党羽,没想到面前这低调的小将也与他们渊源颇深。这罗当年纪轻轻, 样貌和罗邕却有神似之处, 虽然言称是义父, 想必也有血缘关系。

    他没有细究,只颔首道:“便有劳罗小将军了。”

    罗当神色顿时严肃:“您严重了,罗当会誓死守护各位的安全!”

    一行人便依次登船, 郑来仪脚步缓缓,落在了最后面。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踩上甲板时脚步一虚,险些绊倒, 被罗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贵人小心。”

    郑来仪回过神来, 冲着罗当扯了扯嘴角。

    罗当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低声道:“贵人不必担心,将军让属下照顾好您, 我们的人会尽全力,绝不让战火烧过苍梧江。”

    郑来仪的视线落在雾蒙蒙的江面上,蟹壳青的天空下,隐隐可见烟波浩渺的大江对岸,有连绵的群山,如同巨幅水墨,横亘于远方。

    “那里是……”

    “是霁阳,鹤皋山。”

    她心头一动。

    三年前,她就是在这里重新遇到的叔山梧。

    那时她刚刚重生,满怀着对叔山梧的痛恨,几乎无法与他共处于同一片屋檐下。她当他是利用自己感情,不择手段谋求霸业的枭雄,一心只想将他拖入地狱。

    所有人都已登船,只剩下郑来仪。她站在那里出神,罗当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着,也不催促。

    郑远持挽着妻子站在甲板上,李砚卿看见女儿伫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眉心聚起忧色,便忍不住要唤她。郑远持察觉了妻子的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砚卿忍不住看向丈夫,夫妻俩眸光交汇,李砚卿突然眼眶一酸。

    郑来仪压根不敢去看母亲,她看见父亲转过脸,缓缓看向了自己。那目光中似有无限的深意,了然、包容、心痛、不舍和祝福。

    “父亲……”她只唤了一声,嗓子便哑了。

    郑远持抿唇,等着女儿继续。

    “父亲,我得去找他。”

    郑远持一时没说话,而李砚卿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哽咽。

    郑来仪紧抿着唇,将视线暂时投向他们身后。船舷边,站着一个个模糊的面孔,有在流放途中被救回的国公府的宗亲们,也有因郑国公倒台而受牵连的人。在与叔山梧音书隔绝的这些时间里,他不知使用了多少手段,将所有人救回,送到了这里。

    “李德音誓要取他性命,河东已经落到他兄长手里,玉京还有鱼乘深的禁军,他的处境……实在危险……”

    “可椒椒,你去能改变什么呢?”李砚卿忍不住道。

    “他会有今日处境,也有我的缘故。”

    “那不是你的错。”郑远持的声音严厉了些。

    “我知道。”

    郑来仪眸光清亮,“我从未觉得我做错了,尽管我错认了一些人,也错信了一些事,但这一回,女儿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后悔。”

    她在此时此刻突然懂了,前世叔山梧身为自己的夫君,反复问自己是否真的信任他的那些时刻,面对自己一腔热情时隐忍而复杂的眼神,一次次刻意淡漠的反应和举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和倾轧,曾经的她无法想象,以致最后叔山梧一刀刺中她,做了所有的恶人,突兀地结束了一切。

    她一边提醒郑远持提防叔山氏,抵制叔山梧,把掌漕运盐铁掌握钱粮,一边暗中投资战马未雨绸缪,在舜德帝登基之后暗中与江南地方富绅豪强加深联系……种种营营,实则已于心怀野望,对抗朝廷的野心勃勃之辈并无二异。

    但她也只是为了维护郑氏,谋求生存,她曾经憎恶叔山梧身上的所谓“反骨”,曾几何时也长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那不是什么反骨,只是坚持本心,忠于自我而已。

    苍梧江波澜浩荡,北境的战火已经烧入京畿,而他们往后偏安南境,留得青山在,便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刻。与他们相比,手中只有区区一万兵的叔山梧,才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这一世,他没有父兄的倚仗,没有老丈人背后的支持,更没有爱人无条件的信任。

    郑来仪想,至少这最后一条,自己可以为他做到。

    “为父不会阻拦你的任何选择,只要你想清楚。”

    郑远持看着女儿,曾几何时他宠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已经亭亭玉立。从叔山梧登门求亲,而女儿背靠着府中的朱漆大门,语气决绝、却眼泛泪光地说着“他做梦”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会有今天。

    女儿和叔山二郎似乎认识并不长,但二人之间的纠葛又似乎深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郑远持在舜德帝面前为叔山梧站台,除了对郑氏处境的醒觉,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情感。似乎叔山梧与他们的纠葛,不该就如此结束。

    “……但今日你选择回去找他,便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往后我和你母亲不能再给你任何庇护……你们两个,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

    郑来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郑远持突然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别人都说我郑远持爱女如命,宠女儿宠得没了边……椒椒你可知道,只有对你,我们给予了最大的自由。”

    郑来仪一怔。她从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父亲一路坎坷,曾经势薄力弱之时,也是只能将儿女的因缘当作筹码的无能之辈,你与你的姐姐们不一样,绵韵的婚姻之中,也掺杂着为父诸多考虑,至于你的长姊……”

    郑远持摇了摇头,神色惭愧。李砚卿站在他身旁默默流着泪。虽然他很少和自己的妻子正面谈及,但他们之所以对椒椒的终身大事如此纵容,其中莫不是因为对大女儿暗自觉得亏欠,才想要在小女儿的身上补偿。纵使这其中并无公平可言。

    他也是这些年才明白,儿女们的幸福,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身为父母,只能在小舟放逐江海之前,推上一把,往后是疾风骤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各自有命。

    “——所以我和你母亲,只希望你能无愧于自己的本心,觅得良人,一生安乐。”

    郑来仪眼眶红着,对着船舷边的人影缓缓跪了下来。

    “……女儿不肖。惟愿父亲母亲往后时时顺心,岁岁平安。”

    她深吸了口气,扬起了下颌,朝着母亲笑了起来。

    “母亲别哭,今日只是暂别,待一切落定,我们终会团聚。”

    ……

    黑色的天幕下,密林干枯的树枝如同一只只骨瘦嶙峋的手臂,交错着向上延伸,捧出一轮冷色的月亮。

    崎岖的山道上,疾驰的黑马一声长嘶划破黑夜,马背上的人顺势翻身而下,几步登上台阶匆匆叩响门扉。

    过了一会,厚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昙绍看清了山门外戴着兜帽的人脸,平静的面容一瞬闪过惊讶,随即又归于宁静。

    他双手合十:“郑檀越,许久不见。”

    郑来仪摘下兜帽,直截了当:“大师,可否帮我找到安夙。”

    她记得安夙说过,这里的首座昙绍是她的师兄。

    她自苍梧江渡口折返,一路北上,抵达玉京城时发现城池已经戒严,射金门外贴了檄文,称叔山梧勾结番邦,带兵擅离驻地,意图谋逆——看来叔山梧已经离开了玉京。转而一路快马加鞭入山,登上了霄云寺的门。

    郑来仪呼吸尚未匀停,伸手递过一张明黄的纸张,昙绍垂眸看去,那纸上是昭告天下的口吻:

    「其得梧首者,封万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如律令!1」

    落款是东宫太子李德音的监国大印,鲜红赫然。

    昙绍收回视线,神色依旧平静:“此乃佛门净地,恐怕没有能向檀越施予援手的人。”

    郑来仪神色遑急:“安夙她不在这里么?” 见昙绍沉默不语,于是道了一声“打扰”,便自顾自地朝院里走。

    她快步穿过长廊一路径直向内,斗篷被夜风带起,如同一只展翅的夜枭,迈出后院,走到崖壁前的佛窟下,方才缓缓收住了脚步。

    崖壁前空无一人,角落里那尊安夙的长生牌位上落满了尘土,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打理。

    郑来仪眼神一时失落。她在赌,既然安夙当初能够为了叔山梧的安危找到自己,眼下儿子陷于险境,她应当也无法轻易抛开一切,就这么离开中原。

    但她似乎赌输了。

    她咬了咬牙,没有关系,既然找不到安夙,也会有别的办法。转过身向回走,经过正殿前见一个紫衣婢女站在院中,手里抱着一顶狐裘斗篷,样貌颇为眼熟。她一时没有多想,只继续朝外走,却在脚步踩上门槛时停了一下。

    郑来仪转过身,看向大门敞开的正殿,烛火幽微里跪着一个华服女子,背影略有些臃肿,却姿态虔诚。

    她缓步走过去,在廊下站定,隔着一道门槛轻轻出声。

    “伍暮云?”

    佛像前跪着的女人身形一滞,接着缓缓回过头来。

    郑来仪微惊。果然是伍暮云。她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腰身臃肿得厉害,四肢却依旧纤细,她转过头来时,面上犹带着泪痕,眼底一片乌青,显得楚楚可怜。

    郑来仪见她这幅颓废的样子,语气中带着不忍:“你——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这时候在这里?”

    侯在门外的丫鬟认出郑来仪,匆忙上前将主子搀扶起身。伍暮云始终回避着郑来仪的视线。

    郑来仪察觉出几分不对,迈进门槛,细看她憔悴的面容,又问:“叔山柏知道你在这里么?”

    伍暮云的面上一瞬闪过惊恐。

    “……这与你无关。”

    郑来仪想到最近听过的传言,看向她的眼神带了几分猜测:“伍尚书他——”

    听到这几个字,伍暮云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无法再在郑来仪面前强撑着矜贵姿态,几乎要晕倒过去,被旁边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丫鬟带着哭腔告诉郑来仪:“老爷和夫人被姑爷软禁了。”

    郑来仪一瞬心中明了:叔山柏能这么轻易让伍暮云离开视线,必然是知道她有不得不回到他身边的理由。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伍暮云说不出话,还是丫鬟代她回答:“姑爷要带小姐去东都,小姐舍不得老爷夫人,又见不到他们,于是想来这里给他们求个平安……”

    “东都?”

    郑来仪心中一动,叔山柏已经接管了禁军,这个时候要携妻子离开玉京,实在太过反常。她看向伍暮云,直截了当道:“他们要做什么?”

    伍暮云镇静了些,依旧没有答她的话,只是神色哀戚:“叔山家的人都是魔鬼,我早该知道的……只恨当初我一时鬼迷心窍,没有离那中山狼远远的……”

    郑来仪看她的眼神中有了几分了然和同情,轻声道:“你既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一切就还不算晚。”

    伍暮云怔愣着看向她,下意识道:“……真的么?”

    “真的。”郑来仪点头,“只要人还在,一切就不是定局。”

    伍暮云一双杏眼中渐渐溢出泪来,她没料到这样的时刻,能给自己安慰的人竟然是郑来仪。

    她垂下头,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只怪我愚蠢……”

    伍思归得知女儿怀了李氏的血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辗转思索几日,还是觉得龙种倘若诞生于叔山氏,必要惹来巨大的麻烦。他找到了亲家,劝叔山柏与女儿和离,“还血脉于正统”,却没料到一向孝悌有礼的叔山柏当场撕开了伪善的外表。

    伍暮云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恶狠狠地告诫伍思归:“她能怀上龙种,全是因我的缘故,这孩子必须降生在叔山家,东宫不可能为她留下一席之地——你的女儿,已经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不过是因为身怀龙胎我才收留她。岳父大人,不要再做当国丈的春秋大梦!”

    伍思归没料到自己的女婿竟如此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他意识到叔山柏这番谋划,绝非仅仅为了投靠德音太子,他已经获得了藩王之位,手握禁军,其野心之昭昭让伍思归心惊不已。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应对,便被叔山柏以“吏部尚书勾结郑党”为由,关押了起来。

    郑来仪听完伍暮云这一番遭遇,暗自叹了口气。

    伍暮云这才想起问她:“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把郑氏都——”

    “说来话长。”郑来仪没有多说。

    伍暮云眸中微微泛起希望的光,她知道一定是叔山梧出手救了他们——他既然有本事救郑氏,自然也能救自己的父亲。

    但她看着郑来仪,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且不说她与郑来仪之间的关系颇为尴尬,叔山梧眼下尚且面临着叔山柏张开的天罗地网,如何能出手救自己这么一个身处敌方阵营的人。

    她尚在犹豫,却听郑来仪问道:“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伍暮云无助道:“这恐怕,不由我做主……”

    郑来仪上前一步,握住了伍暮云的手:“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可愿意听我一言?”

    伍暮云被丫鬟搀扶着离开霄云寺,郑来仪站在廊下,目送主仆二人背影,转身看见昙绍也站在廊下。

    “乱世之中,佛门这方净土实在宝贵。”郑来仪敛眸,意有所指。

    昙绍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倘若能见到安夙,劳烦大师替我转告,”

    郑来仪迈步走出廊下,脚步微顿,“她曾劝诫我:爱不重不生婆娑。娑婆世界,痛苦多于快乐,然也总有人穷尽一生,前赴后继。”-

    东都,紫微别院。

    昌顺元年,图罗人入侵玉京,彼时的舜德帝李肃尚是驻守东都的舜王,将逃亡至此的皇兄接入了紫微宫短暂驻跸,后来怀光帝李旳便在这里死于突然发作的心恙。

    随着叔山寻的实力在东北边境逐渐扩张,东都也被他囊括入彀,但他从未踏入过紫微宫半步,或许因为秉持着臣下的分寸,更或许是因此地不详的寓意。

    但此刻的平野王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从来纵马踏遍山河的青山将军,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躺着被人抬过御道,送入华丽的帝王寝殿。

    叔山寻睁着眼,躺在宽阔的床榻上。空荡的大殿没有点灯,只有大厅角落一只孤零零的铜炉,冒着稀薄的热气。

    他此时的意识十分清醒,甚至能回想起十余日前,他是如何倒下的。

    青州练兵场的将台之上,他手中长刀顿地,正检阅着麾下十二万清野军,天边振翅飞过一只苍鹰,巨大的翼展投下的阴翳几乎覆盖了整座高台。他微眯着眼抬起头,突然心口一阵绞痛,下一瞬便突然倒地。

    他看见蒋朝义面色惊惶地飞奔至身边,嘴唇翕张似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见,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瞬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他叔山寻从未被创伤或病痛打倒过,但这一回,似乎结局难料。

    他被抬进宽敞的马车,一路颠簸中半睡半醒,有人来喂他喝下味道复杂的液体,他醒着时便紧皱着眉,咬死了牙关抵抗,褐色的药汤顺着嘴角流到耳边,服侍的人也不勉强,面无表情地将他擦拭干净,第二日同一时间再来重复一样的动作。

    “吱嘎”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昏瞑的殿宇被门缝漏进的光线照亮。叔山寻听见袍袖摩挲的声音,伴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了他的床榻。

    他不能动弹,余光瞥见床边高大的人影,瞳孔微微缩紧。

    叔山柏穿着一袭华丽的紫色曳地长袍,右衽衣襟与袖口金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样,他在榻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抚在叔山寻的胸口。

    “父亲,您比儿想象得还要坚强得多……”

    叔山寻的呼吸频率加快了,胸口随之上下起伏。叔山柏低笑了一声,收回了手。

    “知道您为何能活到今日么?”

    榻上的人眉头紧蹙,口头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喉管被什么异物堵住了。

    叔山柏扬了扬眉:“哎呀,是我的错,倒忘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拧开瓶塞,将瓶子抵到了叔山寻的口边,伴随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异味,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紧闭的牙关渗入了口中。

    叔山寻剧烈地呛咳了起来,过了一瞬,发出了一丝沙哑不堪的声音。

    “你这……逆子……”

    叔山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是了,父亲,我便当您这是对我的褒扬,毕竟似乎只有逆子,才更得您的心……”

    他俯下身来,揪住了叔山寻的领口,将他的上半身从床榻上拎了起来,一字一顿:“说,兵符在哪儿??”

    叔山寻闭上眼,紧抿着唇,如同死了一般。

    叔山柏眸中寒光一闪,松手将叔山寻掼回了榻上,猛地站起身来。

    “父亲大人!倘若不是我,你以为朝廷还能留叔山氏多少体面?!如今我身为钦封一品郡王,是延续家门荣光的唯一希望!您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叔山寻睁开眼,看着大郎气急败坏的样子,衰败的面容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似在看一个幼稚就不懂事的孩子。

    叔山柏因他眼神中的悲悯益发恼怒,陡然扬起了声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您在指望什么!你想将清野军交到阿梧的手里,让他推翻李氏登上巅峰之位,是不是?我告诉您,不要再痴心妄想!就算他能一时逃出玉京,也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反了天去!”

    他的目光突然阴沉下来,语气阴鸷道:“他若是还有孝心,或许会来东都见您最后一面,您期待么?父亲。”

    这是叔山柏留他一命至今的原因,叔山寻并未将清野军兵符交托给他,他赌父亲在临终前,会将这件大事交给二郎,而他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叔山寻在青州的实力盘根错节,而东都则要安全许多。叔山柏带来的禁军已将东都围拢,只要叔山梧敢来,任他插翅也难飞。

    唯一要赌的,便是叔山梧对叔山寻这个父亲并非全然绝情。

    叔山寻浑浊的双瞳涌起波澜,嘶声:“畜生……”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叔山寻的眼睛:“您过誉了。比起一心将我当做阿梧的挡箭牌的您,弥茂这点心计,也只能算是承袭了父亲而已。”

    “你就……这么想要兵权?”

    叔山柏神色阴鸷:“不是我想要,是如今天下只有我叔山柏能驾驭得了这支军队——您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说服了圣人御驾亲征图罗,李氏不会允许清野军这样的力量旁落在外,而我,已经获得了他们的全部信任……”

    叔山寻的目光有一瞬的狐疑,转而又变得清明,呈现出更深的悲哀。

    “哈哈哈哈……”

    叔山柏阴沉地低笑出声,“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父亲,孩子是不是亲生并不重要,一旦圣人在亲征中——”

    “茂郎。”

    叔山柏的话音戛然而止,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容絮不知何时进了殿。他皱眉:“母亲何事?”

    容絮的视线投向床榻上的人,面露厌恶,很快又移回了视线:“暮云有些情况,要你去看看。”

    叔山柏眉头皱得愈紧,站起身,快步走向门边。

    “这婊子,这么难伺候,一天天变着花样折腾人,等生下皇孙,我就送她去见她父亲……”

    容絮伸手抚了抚叔山柏的肩膀,压低声音:“这老贼说了么?”

    叔山柏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耐。

    “那怎么办?”

    “没关系。”

    叔山柏一只脚迈出门槛,动作一时顿住,他那张带着几分父亲的神韵的脸被廊檐的影子分割成了两半,一半黑、一半白。

    “清野军兵符,有没有已是无足轻重。到时我以叔山氏继任者的身份亲临青州,又有皇帝手谕,谁还能不听我号令?”

    容絮转头,看向大殿深处躺着的男人高大的身影,终究没再走近看丈夫一眼,便也跟着儿子离开。

    厚重的殿门随之阖上,唯余一室死寂。

    第95章  “叔山梧真的会来么?”

    叔山柏一手支额, 坐着轿辇抵达东院。

    还未迈进院门,便闻到院墙里飘出的檀香味。他皱了眉,转头看向跟着落轿的容絮:“她到底什么毛病?”

    容絮紧跟着两步上来, 也是一脸的烦躁:“到了东都后, 就连着几夜没睡安稳,大夫看了,说是快到临盆的时候,产妇心情本就容易起伏, 身子又沉, 舟车劳顿的,也有些吃不消……”

    她叹了口气, “要是安稳待在玉京, 估计也就没那么多事……”

    叔山柏眼神一厉:“母亲开什么玩笑,眼下这个时候, 她绝不能脱离咱们视线,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么?”

    容絮点点头, 挽起儿子的手,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别当真,母亲也只是说说, 这不是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么?”

    母子二人迈步进院。原本空旷的院落中摆了几张红木香案,一尊一人高的观音像供在正中, 几个缁衣法袍的僧人见他们进来,起身肃立于一旁。

    只有佛像前蒲团上跪着的一个红袍僧人仍然不为所动, 阖目凝神, 嘴唇翕动着。

    “要折腾就随着她吧, 反正也折腾不了多久了……”

    叔山柏扫视一圈,视线落在那僧人笔挺的后背上, 微眯了眼,“——别的倒是也没什么,就是这帮僧人,来历都一一详查过了吧?”

    容絮点头:“这你放心,都是皇家寺院有名有姓的大能,这位霄云寺昙绍大师亲自率队,请来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高人,专门请来预备加持孩子的降生礼的,不会有纰漏。”

    她压低声音:“老皇帝便是死在这行宫之中,我看这紫微别院还是不大吉利,不请些能人来,就怕镇不住场面的。”

    叔山柏本就是礼部官员出身,对这些门道也不陌生。越是身居高位者,越对鬼神之说心存敬畏,近来他越发深切体会到这一点。耳边不绝的木鱼声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些,向着敞开的殿门投去一眼,语气好了不少:“这会儿倒是消停了……”

    “是啊,我就说有用嘛……你可不知道,半夜发作的时候披头散发,瞪着个眼,我听顺姬说起,吓都吓死了……”

    容絮又道,“她昨天白日里由人陪着,在外面花园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听师太念经安神,都还听正常,意识也清醒得很,结果夜里回来又发梦魇,折腾到快天亮才又睡着,实在是有些邪乎……”

    “怎么会这么严重?”

    叔山柏皱眉,“除了请大师做法,我看还是要让大夫开些安神的方子,务必要确保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虞。”

    容絮道:“我自然晓得厉害,一天让大夫进来把两回平安脉,”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就是担心,这孩子本就金贵,别用错了药,适得其反……”

    二人说着,只听殿里陡然响起凄厉的叫声-

    紫微宫角门,一个红衣法袍的番僧沿着甬道快步走着。

    自茂王带着老王妃进驻东都后,紫微别院出入的僧侣频繁,守卫此地的府兵已经见怪不怪。这番僧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人上前盘查身份,他径直走出别院西门,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回来了。”

    紫袖听见院门口的动静,快步走出屋子,只见戎赞闪身进了院,利落地将身上冗长的绛红色袈裟给除了下来拿在手上,一边快步朝她走过来。

    “快进来,小姐等了半天了。”

    戎赞迈步进屋,朝着屋内坐着的人行了一礼,道:“伍姑娘这几天一直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容夫人已经听从了昙绍大师的建议,明日应当能够将人救出。”

    “她状况如何?”

    “她身边重重守卫,还有那个叫顺姬的侍婢一直贴身看护,没法近身传递消息。但目前看应当无虞。”

    郑来仪颔首,又问:“伍思归那边——”

    戎赞面色严肃,轻摇了摇头。

    郑来仪的心微沉:叔山柏应当已经对伍思归下了手。

    “先不要告诉她,她眼下受不得刺激,等人救出来再说。”

    戎赞点了点头,“属下知道。”

    郑来仪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叔山柏那边如何?”

    “他带来的禁军已经在东都周边的各大关隘严阵以待,别院四周也都严防死守。咱们在玉京的眼线传回消息,太子已经说服圣人亲征图罗,叔山柏必须要在这之前掌握清野军,否则便无法完全取信于皇帝。”

    郑来仪眉心微蹙,自从抵达东都,他们始终未曾听到叔山梧半点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叔山柏将叔山寻控制在手中,说明叔山寻并未将清野军的兵符交给他。眼下他的计划应当是等叔山寻死后,自己顺理成章接管清野军,顺便守株待兔,等叔山梧现身。

    叔山梧手中只有一万揽川军,接管清野军是他唯一能够突出重围的生路,但通往这条道路的途中已经步下了重重险阻,她一边不想叔山梧孤身犯险,一边又急切期望能尽快看到他。

    “叔山梧真的会来么?”紫袖看向远处升起的阵阵青烟,看方向正是来自紫微别院。

    郑来仪沉默不语,半晌又问戎赞:“你之前说,随着昙绍大师来的还有三个异域的番僧?”

    戎赞点了点头:“三个胡僧,说是大师云游西域时结识的同门师弟。”

    郑来仪点了点头。她心里隐约有个念头,但那夜去找昙绍时,他言辞闪烁,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安夙的下落。尽管如此,昙绍还是答应她的计划,为故人之子来到东都。那几个身份不明的胡僧,其中或许就有……

    “不来也好。”她低声喃喃着-

    梵音法螺声穿透院墙,香烟袅袅漂浮在紫微宫上方。

    除了披坚执锐的军士,所有下人均着苎麻葛衫,躬身垂目,整齐列队于廊下。

    紫微宫正殿,八扇丈高的殿门大敞,殿内,身着法袍的僧侣道士在烟雾缭绕之中整齐列坐,阖目吟诵。

    大殿正中,叔山柏穿一身罕见的玄色戎袍,他身形高瘦,那戎袍肩宽不少,显然并不合身。

    “王爷穿上这身衣服,还真有几分老王爷的威仪呢……”

    守在门边手捧法器的小黄门趁人不注意,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人。和他并排而立的是一个细长眼的高个子宦者,手执拂尘,身着礼部的司仪官服制。

    那宦者闻声轻哼了一声,“不然人家是爷儿俩呢。”

    叔山柏敛眸肃目,缓步走到大殿的帷幕后。隔着重重幔帐,隐约可见他躬下身,姿态恭敬地为榻上躺着的人整理着仪容。

    “老王爷这也真是受罪……还没殡天,就这么眼睁睁地听着咱们给他办身后事,临走了也没个清净……”

    “没死也差不多咯,眼下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司仪官隔着缭绕的烟雾看了一眼,“这不是为了茂王妃肚子的孩子么,也没办法,毕竟是老王爷的亲孙子,他老人家能理解的……”

    经过这些时日,别院里的人大都听说了,茂王妃肚子怀的大约是个男胎,老王妃和茂王都十分重视。在将要临盆的节骨眼,王妃娘娘却又染上了说不清的毛病,整座别院上下如临大敌。老王妃只能从玉京的皇家寺庙和道观中请来一众大师,坐镇紫微宫。

    昨日茂王妃突发癔症,这一回比往常还要严重,饶是院子外头有大师坐镇,她还是躁狂不止,当着茂王和老王妃的面,一巴掌掀翻了下人送来的汤药,又高声喊着“厉鬼休来缠我!冤有头债有主!去找青山将军!!”一边滚下了床,险些摔出个好歹。

    容絮和叔山柏二人就在现场,听得面色铁青。一众下人吓得垂目而立,只能佯装没听见茂王妃说的疯话——大家都心里有数,老王爷的亲家吏部尚书伍思归当年可是排挤叔山氏的一众老臣中的一员,叔山柏始终不显,直到如今得势,伍暮云却得了疯病,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

    负责安胎的大夫投鼠忌器,怕影响胎儿不敢给伍暮云施针治疗,只能开了剂药,勉强将人压制住了。

    昙绍大师便给束手无措的老王妃想了个办法。

    “老王爷病危,神魂游离,已经侵扰到了茂王妃,如今人已在弥留之际,不如迁入正殿,做一场法事,静待逝者气绝,牵引离魂安然升天,以免影响生人。”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容絮和叔山柏略一商量,便同意了。

    按照招魂的仪式流程,需由至亲之人身着亡者的旧服,潜心祝祷,并在亲人离去后高喊他的名字,将魂灵引至祭祀法坛,再由大师念诵经文,接引入轮回。

    选定了吉时,叔山柏便穿上了叔山寻的衣袍,亲自开始了仪式。

    司仪官叹了口气:“这些大师们本来是为了小世子的降生礼请来的,这也是没办法,看样子,还是老王爷的丧仪在先了。”

    虽然叔山寻尚未过身,但所有人都已经当他作死人看待。他阖目躺在榻上,也直如已经死了一般,对周遭的动静没有半点反应。

    容絮一身未亡人的服制,黑纱覆面,唯有近看才能发觉,她黑纱下哀戚的神色里,还藏着深重的不安。

    她与叔山柏合谋,串通了昔年的老军医,在丈夫的日常饮食中投入一味无香无色的慢性毒药,饶是叔山寻平日里再警觉,也没有察觉自己的妻儿会下如此毒手。如今毒计已售,眼看着阿柏已经掌握权柄,叔山寻奄奄一息,大势已去,很快就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儿子会在与叔山梧的斗争中落入下风。

    但从伍暮云开始发病起,容絮心中便有隐隐不安,每当看着儿媳形状疯癫胡言乱语,她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毒杀亲夫。

    伍暮云腹中的孩子是他们拿捏皇室的最大筹码,只要叔山寻一死,清野军顺理成章归入阿柏麾下,再有皇嗣作保,他们母子便能顺利坐上巅峰。

    眼下已经是关键时刻,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

    自从来到东都,容絮几乎夜夜都要失眠。野心的膨胀、未知的恐惧,和对权利的想象将她置身于一个耀眼却灼热的熔炉,让她辗转难眠,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只有在看到自己的儿子时,心中的不安才能稍稍缓解一些。

    她的视线移向床榻边,胡奉御被叔山柏专程从宫中请来,伺候叔山寻的病情。此时他的任务已经只剩下一个:确认叔山寻何时断气。

    她和儿子像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容絮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祷:“老天保佑,让暮云腹中的孩子早日平安降生,愿吾儿平步青云,一生无忧……”

    木鱼声声,钟罄齐鸣,让人心神不由镇静,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突有凄厉的女子叫声划破天际,隔着院墙飘进了正殿之中。

    叔山柏眉心紧皱,看了容絮一眼。二人对视,俱是烦躁:偏在这个节骨眼,伍暮云又发病了。

    伍暮云的叫声伴着口齿不清的嘶吼,一声声听的人汗毛倒竖。容絮心中对叔山寻仅剩的一点愧疚变成了后悔:早知当初药量就再猛一些,一朝送他归西,也好过现在夜长梦多,平白惹出这么多事来。本想让弥留的叔山寻引来二郎,可那叔山梧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个绝情的主,父亲病重的消息传出去这么久,他竟然至今音讯全无。

    她心思烦乱,一时间求助般地望向端坐首位正在主持仪式的昙绍;后者回以领会的眼神,手中木鱼敲击频率加快,厚重的钟罄与法号声陡然提高,一时间盖住了外面传来的哭喊。

    喧然的动静中,昙绍突然站起身来,右手一挥,法号声中,三个身着异族式样的翻领长袍的法师从后殿走了出来,三人皆是腰悬佩剑,头戴面具,在两根合抱粗的柱子间站定了。

    叔山梧皱眉:“这几位是?”

    容絮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是西域那里的法师,昙绍大师请来的,据说他们有一套镇魂术颇为管用……”

    说话间,为首的一人抽出腰间的佩剑,在殿中舞了起来。

    这人身姿轻盈,一看便有功底在身,五色丝绦制成的剑穗随着他动作飘洒摇曳,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一曲剑舞结束,殿中伴奏的曲乐也暂停了下来,不知何时,殿外伍暮云刺耳的尖叫声也渐渐归于平静。

    “当真是灵啊……”门边的小黄门不由得感慨。

    那法师还剑入鞘,快步走到昙绍身旁,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昙绍微微颔首,转向叔山柏,双手合十:“王爷,老王爷魂体游离,只因有执念未了,才侵扰了周边的生气,现需暂时清场,请这位法师近前,为老王爷清理污浊之气,助他早登极乐。”

    “清场的意思是?”

    “大师做法时,殿内除了将亡者的至亲之人,其余无关人等都须撤走。”

    “您的意思是,只留下母亲和我?”叔山柏皱眉。

    昙绍点了点头:“施法过程中,需亲人在将死之人身旁守候,以完成招魂仪式,中途不得离开。”

    容絮听言,神色一时迟疑,但方才的做法收效明显,又让人不得不信。

    昙绍似是读懂了她的疑虑,缓声道:“这三位乃是老衲云游西域时一同修行的师兄弟,俱是修为颇深,精研佛法,于修元渡化颇有造诣。”

    有霄云寺首座背书,很难不让人信服。容絮看着昙绍视端容寂一脸庄严的样子,心定了不。在场众人都等着叔山柏,待他发话。

    叔山柏的视线落在殿外重重的森严守卫,他事先安排过,伍暮云那边有容邝和顺姬守着,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半晌点头道:“可。”

    随着他一声令下,除了带着面具的法师,殿中其余的僧侣道士和守卫仆从们鱼贯而出。昙绍也缓步向外,经过那法师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随着人流迈出了大殿。

    为首的法师目送人群走出,正要掀开帐幔走去叔山寻榻边,突然被叔山柏伸手拦住了。

    “等等。”

    那法师动作一顿,转过身来。

    叔山柏倏然伸手,不及那法师反应,便将他面上覆着的面具一把摘了下来。

    第96章  我来送你一程

    面具后露出一张苍白扁平的脸, 低垂的眼角刻满了皱纹。这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容絮不解地看向儿子:“茂郎,你这是……做什么?”

    叔山柏平静地将面具递还,双手合十, 敛眸道:“抱歉, 大师。今日慈父丧仪,为免贼人混入,行不轨之事,是以不得不谨慎行事。”

    领衔的法师接过面具, 声色平和:“无妨。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行镇魂礼时,需以面具覆面, 以免亵渎魂灵。”

    “明白。大师, 请便。”

    “那就请二位候坐于帐外,面向正西, 心中默念金刚经, 以免魂灵滋扰。无论听到任何动静, 不待我吩咐,不能有任何动作。”

    容絮因这严正的气氛,神色明显紧张了几分。叔山柏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以示安抚。二人依次在大殿摆着的蒲团上盘腿落座,看着那法师和两名随从掀开帐幔走了进去。没过多久, 帘幕后响起了空灵的诵经声。

    殿内的空气滞涩,床榻周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死气, 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棂, 照到了层层帐幔之后。

    叔山寻安静地躺着, 脑中的梦却有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地切换着场景。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少时分,刚刚立下三连大捷的跳荡之功, 又接到了朝廷让他率队征讨漪兰的命令。

    他梦见一个面向古怪的人闯入他的帐中求见主将,他一眼就看出那人带着面具,对方被他看穿伪装也不害怕,揭开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眉目清绝的脸,少女言称是他的故人之女。二人隔着帅帐的巨大沙盘相对而立,他能看清她衣裙里藏着的匕首,而彼此对望的眼神却有如电光石火。

    “阿夙——!”

    叔山寻猛地睁眼,胸口起伏不定,眼前渐渐清晰的是昏暗的帐顶,厚重的帐幔上有暗色的花纹,绣的似乎是麒麟一类的异兽。

    他一时恍惚,梵音如海潮涌入耳中,依稀看见层层重叠的帐幔后似有人影,身段窈窕,盈盈一握。

    “你……是谁?”

    帐后的人影没有动作。

    “你,过来。”

    饶是病入膏肓,叔山寻说话时还是威严十足的命令语气。一如战场上说一不二的统帅,天下从来尽在掌握。

    安夙站在帐后,冷蔑地想。

    “安夙,是你。对不对?”他的声音清明了不少。

    安夙缓缓从幕后步出,虽然覆着面具,但姿态与眼神却是骗不了人。

    叔山寻微微转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眸光却有如寒潭,他胸腔中已经衰败无力的心脏突然猛跳了起来。

    二十四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自己帐中时,便是这副伪装。

    “……你真的……还活着……”

    安夙冷冷出声:“不。是厉鬼来索你的命。”

    叔山寻的目光一时茫然,最后落在她宽袍投下的阴影,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底波澜翻滚:“不、不是的……真的是……阿夙,你回来了……你没有死……”

    同样乔装的犀奴手持法杖守在一旁,闻声皱眉提醒安夙:“主子,不必和他废话,我们只要在这里多拖延一些时间便好。”

    叔山寻的神智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除了手脚依旧动不了,很快理会了犀奴话中的意思,声音低哑地问:“容絮他们在外面?”

    安夙靠近一步,冷声道:“对,你妻儿在外面盼着你死,而我,是来送你一程。”

    叔山寻搁在床沿的手缓缓举起,想碰一碰她的衣角,却是徒劳:“阿夙……我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我叔山寻这辈子……唯一亏欠的……就是你。”

    “呵呵,叔山将军此话太客气,若无当年的你,便没有今日的我。”

    叔山寻神色怅然:“那时你诞下阿梧不久便离世,家中亲人将你的尸身接走,说你的遗愿是魂归故土……我知道你恨我,我无权挽留……但后来,我去你的故地寻过许多次,都未曾找到你的坟茔……”

    “你我之间,一场孽缘不必再说。你有功夫惺惺作态,却不肯多用心在你自己的儿子身上。”安夙冷漠的神色中终是出现了一丝恨意。

    “阿梧……他长得像你,性情却与我如出一辙。这孩子脾气倔强,心思深沉,我们虽相处时日不多,实则我早已认定,他是我叔山氏的接班人……”

    饶是隔着一层面具,安夙眼中的讽意也显露无疑:“也难怪容絮母子要毒杀你,连我都替她觉得不值。”

    “不是的,阿夙,当年我一时糊涂……你是我一生挚爱,其余任何人都及不上,是我伤了你的心,容絮她不过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叔山寻冷硬强悍的面目鲜少露出这样追悔莫及的表情。

    安夙却无半分动容,微微倾身,轻声问:“那你的功名帅位、旌旗荣光呢?”

    她看着叔山寻一时哑然的神色,冷冷笑道,“枉我那么懂你,你却半点不曾理解我心境,你以为我选择离开,是因为觉得你对絮儿作下的事??”

    叔山寻不说话,眼神中一时只剩茫然。

    “我明白你身为大祈武将,与我立场天堑之别。但你出兵征讨漪兰,将我蒙在鼓里,何曾将我与你视作执手并肩的伴侣?”

    叔山寻急欲说什么,却被安夙打断了,“——如今这些已经不再重要。我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我放不下阿梧。”

    “他——”

    “你准备把清野军交给他?”

    叔山寻不语,是默认的神色。

    “是你身上背负的杀业太多了,必须得有个人来继续承担,是么?”安夙咬牙。

    “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我最宝贵的东西……自然要他来继承!李氏无能,该当覆灭……我们的阿梧,他、他配得上这关山南北……最高处的风景……”

    “叔山寻,你的野心,这么多年,果然从未变过……”

    安夙看着他那张因病情而枯瘦嶙峋的脸,感慨道,“幸而我的阿梧,他并非如你一样的冷血之辈,配得一真心人牵挂,不至众叛亲离。”

    “……不,不是……你走之后,我做的一切都是在赎罪,阿夙……倘若重来一次,我定会抛弃所有顾忌,带你一起西征,与你生死相随……”

    “……是么?”

    安夙仰头,克制住心中一声长叹,而后垂下视线,平静地看向昔日的丈夫。

    “重来一万次,也改变不了什么,倘若我不曾离开,依旧会被你一次次地放弃。因为你,总有更重要的事。”

    “不、不是的——”

    安夙语气极致冷静地打断他,“你还记得么叔山寻,那日你出征漪兰前,假装寻常来和我道别,我握着那把随身不离的匕首问你,倘若遇到不幸,你可愿与我一同殉情……”

    叔山寻双瞳骤然一缩。他记得那时的他回避了妻子的问题,只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等他回来。

    “我的匕首能给挚爱一次重生机会,我本来想将他留给你,但后来我想通了,选择给了自己一刀——事实证明,我和你一样,叔山寻,我们都更爱自己一些。”

    叔山寻眸中最后一丝亮也逐渐黯淡下来,他喃喃着:“……挚爱……重生?”

    “但或许是因为,我实在舍不下十月怀胎诞下的阿梧,所以复生于出关的旅途中。我本想此生远离中原,远离你,但没办法,你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临死还让他们落入自相残杀的境地。”

    “叔山寻,你就不该耽误别人,只配孤独终老。”

    低沉的梵音掩盖了二人之间的寂然,叔山寻许久没有说话,他的视线望着安夙所在的方向,似乎已经失焦。

    犀奴犹疑着,不知要不要上前细看叔山寻的状态,他却陡然从床榻上挺身坐起,忏悔的声音清晰无比。

    “阿夙,我错了!此生已经如此,不知来世还能否再见……”

    “你我不必再见。”

    至此,安夙已然通透,她的目光中终于只剩全然的了悟,“你有你不得不做的事,而我,也有我的。”

    ……

    叔山柏的视线不知多少次从眼前重叠的帐幔上收回,神色益渐焦虑。

    倒是他身旁的容絮,垂着眼神色平静,手中捻着佛珠的速度也愈来愈慢,似是真的入定了。

    叔山柏觉得自己明明听见帐幕后有人说话,但细听又只有阵阵法号声重复着,催人欲睡。他完全无法集中心神,身上穿着父亲曾经的战袍,虽然浆洗过,但总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让他头晕脑胀。

    就在这时,紧闭的殿门外,隐约有躁动的人声响起。

    “……王爷在哪里?”似乎是容邝的声音。

    “仪式正在进行,不能中断……”

    “有急事……需要禀告……”

    叔山柏皱着眉转过头,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

    “茂王妃……有问题……”

    他转头看向容絮,她依旧阖目端坐着,丝毫没被外面的动静影响。叔山柏无法定心,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转身推开了殿门。

    殿外众目睽睽,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叔山柏,他看见人群里满头是汗的容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王爷,方才顺姬着人来报,茂王妃她在殿内已经两个时辰,一开始还有动静,刚才下人去看,殿门竟然从内反锁了……”

    叔山柏不等他说完,便大步朝外走去,容邝带着一队亲兵紧跟在后。

    从叔山寻所在的正殿到安置伍暮云的东院,只隔着一条长廊。叔山柏快步迈进院,侯在门口的顺姬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见到他赶紧快步迎了上来。

    叔山柏三两步走到廊下,推了一把紧闭的殿门,没能推开。

    “王妃,你怎么样?”

    里面无人应答,叔山柏皱眉看向旁边的顺姬,她犹犹豫豫地道:“早上王妃发作时,婢子在旁边陪着说了会话,后来……就平复了下来,说她要休息……就让我们都在外面守着……”

    叔山柏眉头深深蹙紧,低骂了一声:“蠢货!让你们出来,便都出来了?!竟无一人守在近前!”

    顺姬瑟缩着不敢说话。

    叔山柏后退两步,厉声吩咐守在殿门前的士兵:“给我撞开。”

    士兵得令,抽刀出鞘,用力劈向紧闭的殿门。紫微别院一楼一阁均用的是上好的木料,殿门是以百年黄花梨制成,那士兵咬着牙对着门劈砍了几下都未能劈开。

    “废物!”容邝看不下去,一把将那士兵搡开,抽出腰间的刀,从门缝伸进去,上下一用力,将门栓挑了开来。

    叔山柏迈步进门,扭头看向房内。挽起的帘幕后,伍暮云衣冠齐整,神色镇静,端坐在床榻边。

    他心生异样,缓步朝人走过去,耐着性子问:“暮云,还以为你睡了……怎么回事?怎么不答话?”

    伍暮云坐着不动,视线迎着走来的人,突然开口:“叔山柏,我父亲在哪儿?”

    叔山柏神色微变,又向前进了一步,佯装平静的口吻:“岳父大人他自然是在玉京,怎么了,暮云?”

    “你说过,等孩子降生后,要接他来看他的外孙。”

    叔山柏扯了扯唇角,安抚的语气:“我自然说过,已经派人去玉京接他们了,今早刚刚出发的……”

    “你骗人。”伍暮云平静的神色闪过一丝恨意。

    叔山柏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朝伍暮云靠近,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他刹住脚步,只见伍暮云手中握着一把碧玉的裁纸刀。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忍不住发抖。

    “伍暮云 ,你、你冷静些……”

    伍暮云缓缓起身,她握着刀的手很稳,如同她的声音,一样镇静有力。

    “叔山柏,是我伍暮云瞎了眼,竟然会相信你这样的人渣……”

    “你、你别冲动!你先把刀给我……你父亲没事,我对天发誓,等你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就能见到他!”

    叔山柏大声说着,一边试图靠近伍暮云,后者冷笑着朝他走近,反将他迫得后退了两步。

    “是么?”

    伍暮云低声笑了起来,“——可是我不想等了,我再在你身边多待一刻都觉得恶心……我忍不了了,我现在就想见到他们……”

    “你……见过谁?是谁来过这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叔山柏压低了声音。

    伍暮云眸光微动,低声喃喃:“我做不到……我一刻也不想忍了……”

    她颤抖着,手中的刀又举高了些。

    “你——你别做傻事!!”

    伍暮云充耳不闻,手中的刀高高举了起来,凄厉地喊:“父亲!母亲!女儿错了!!女儿不该错信男人,他们都是没有心肝的骗子!满心只有权势、地位!女儿这就去见你们……等等云儿!来世,云儿再做你们的女儿!!!”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刀狠狠刺向了自己凸起的腹部。

    “不——!!!”

    叔山柏抢上前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伍暮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续数刀刺向自己,她似乎完全感知不到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等到叔山柏扑上来将刀夺走,她已经浑身浴血倒在了地上。

    “快、快来人!!”叔山柏蹲身在伍暮云旁边,转头大喊,“喊大夫来!!!”

    胡奉御被人一路推着进了殿,看见眼前景象已经吓呆,叔山柏满手是血,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快!给我把孩子取出来!必须得保证孩子活着!否则你知道后果!”

    胡奉御哆哆嗦嗦地上前,明眼人都知道回天乏力的结果,他却不敢不顺从,颤巍巍地从医药箱中取出止血药,颤抖着按在伍暮云腹部的伤口上。她还没有完全断气,但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

    床头香炉里,一束安胎的香已经完全燃尽。胡奉御举袖擦了把额头的汗,停了手中的动作。

    “茂王殿下……恕老夫……无能为力。”

    殿门外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无人敢高声说话。

    叔山柏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一瞬茫然,半晌才沉声道:“把人给我找地方埋了,所有人不许泄露任何消息。”

    他抬起头,森然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人,被他看到的人无不瑟缩,直到最后视线落在了双手沾着血的胡奉御身上,眸光中杀意顿显。

    容邝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我来办吧,主子。”

    叔山柏将手上的血揩在深色的前襟上,抬起头,门边瑟缩的顺姬落入视线,瞳孔中厉色一闪。

    他起身朝顺姬走了过去,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脖颈,缓缓问道:“她怎么知道伍思归死了的?”

    顺姬不敢说话,目光一时闪烁。旁边的容邝目色带着斥责瞥了她一眼。

    叔山柏登时了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咬牙道:“你这蠢妇!是你告诉她的?!!”

    “没有!婢子没有!!咳咳咳……”顺姬见叔山柏神色中杀意森然,急忙分辨,“我没有说……我只是让她……乖一些,不要再反抗王爷,否则……”

    “否则什么?!”

    顺姬闭了嘴,她这几日一直负责守在伍暮云身边,已经接连几夜没有睡好觉,本就十分烦躁。今早正殿那边的仪式开始后,这里便只有她们两人,见伍暮云又寻死觅活地发作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骂了一句:“不必着急寻死!等孩子生下来,王爷就送娘娘和您爹娘团聚!”

    她这句话刚说完便自知失言,因为方才还大声叫嚷着的伍暮云陡然安静了下来,冷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顺姬不敢再多说,只是含混着应付了几句,所幸伍暮云没有追问,只是淡淡说了句让他们都出去,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叔山柏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他捏着顺姬脖颈的手倏然收紧,恶狠狠地道:“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顺姬的脖颈骨节发出“喀拉拉”的响声,随着叔山柏手下的力度加重,面色逐渐发紫,她张着口,舌头被顶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正在这时,突然听得院外有人一路飞奔进来,高喊着:“王爷——!老王爷他——”

    叔山柏手劲一松,顺姬陡然吸进一口凉气,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厌恶地将人一推,转头问来人:“怎么了?”

    “老王爷他……殁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屋内血流成河的景象,大脑一瞬间空茫,却又听得窗外传来另一道惊恐的声音。

    “叔山梧、是叔山梧,他来了!!”

    第97章  郑来仪纵马越过火光,朝他飞驰而来

    紫微别院正北, 一座七层高的宝塔伫立於此,被百姓称为“通天浮屠”。此塔乃是开国皇帝下旨修筑,建成后遍邀中原和西域九百九十九名得道高僧前来为宝塔开光。塔内供奉着一座高百余尺的金身大佛, 鼻如千斛船, 光是小拇指上都能坐下几十个成年男子。

    浮屠塔七层,叔山梧一身玄衣,棱岸的眉目带着几分憔悴,他的下颌已经冒出青茬, 神色专注地望向城东某个方向。

    自清晨起, 紫微别院正殿内人流涌动,钟罄法螺声余韵不绝, 隐隐可见白黄相间的旗番耸立于宫墙各处, 昭示着别院中正在进行着什么样的仪典。直到方才,有人影从正殿里快步奔出, 尖锐的喊声穿云入耳。

    “老王爷殁了!”

    叔山梧闭了闭眼, 扶着栏杆的手下意识抠进雕花。

    “……主子。”决云站在他身后, 半晌才出声提醒。

    “行动吧。”

    “是。”

    没多久,闻得三声连续的爆响,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 陡然绽放三朵粲然的金花。

    正是午后小憩的时辰,昏昏欲睡的东都城突然被震天的动静吵醒, 街头巷尾的百姓闻声抬头,俱是疑惑不已。

    “怎么回事?”

    “青天白日的, 怎么放起烟花来?”

    略微有些见识的语气则严肃得多:“不是烟花!我在军中见过, 这是传令的联珠焰!”

    听者不无惊惶:“传什么令?要打仗了么?!”

    人群正自猜疑, 宽阔的街道上突然响起疾驰的马蹄声。众人闻声望去,禁军服制的骑兵手执令旗, 一手执缰,飞奔而过,一边高声喊着:“速速闭户!西城门有敌情!”

    百姓们不由色变,不敢再待在外面,开始互相推搡着快步朝家的方向跑,还有好奇心重些地站在街心,看着那骑兵的身影消失在大道尽头。

    没过多久,另一方向的街道上又有报信的士兵疾驰而过。

    “北城门遇袭,敌军已至城下!!”

    “南护城河外营垒遇袭,南城营长官被俘!!!”

    直到此时,东都城的百姓方后知后觉,城外不知何时竟已驻扎了这么多军队。这些从天而降的敌军如同地府冒出的阴兵一般,竟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从四面八方将东都城团团围住。

    东都城中,楼台馆舍、街衢巷陌,有明黄色的纸片如同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有人伸手抓到一张,定神一看,竟是印着太子印鉴的招讨逆贼叔山梧的檄文被撕成碎片四散而落,胆子小些地看清后吓得又忙不迭扔在地上。

    叔山柏尚未走到正殿,途中已经收到了三路大军与敌人交锋的信报,他惊疑不定地迈步进院,视线落在大殿角落早就预备好的白色丧幡,陡然间回过神来。

    “叔山梧!你在耍我?!”他咬着牙低语。

    叔山柏一时间顾不上折返正殿去查看叔山寻的状态,转身快步向外,沿着笔直的御道一路走到前院,一路扬声怒喝:“叔山梧!你给我出来?!”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非要等叔山寻咽气才肯动手,好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如此孝心?!”

    “有种就给我滚出来!叔山梧!”

    ……

    “我自然有种,还是和你一样的种。”

    叔山柏刹住脚步,循声望去。巨大的九龙影壁后,有一列人马手持火把,整齐列队于别院正门前。

    叔山梧一袭黑衣,端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终于出现了。”叔山柏咬着牙低声。他身后,容邝带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悄然涌上,与叔山梧的人马隔空对峙。

    叔山梧微眯着眼,默认他的话。

    “呵呵,算了,不重要。你来得正好,叔山寻已死,今日你我就在这分个胜负。”叔山柏眉眼间闪现狠戾。

    “你不是我的对手,把他的遗体交给我,我放你离开这里。”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之事,叔山柏一振袍袖,狞笑着道:“他生前不见你尽孝,死后却来献殷勤!叔山梧,你的确厉害,能够突破我布防在城外的兵力,但你真的以为我只有这区区三路杂牌禁军么?!”

    决云眉头微蹙,目光警惕地扫射一圈,高处的城墙角楼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士兵。

    叔山柏接管的禁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战力却大打折扣,在没有获得清野军的帅位之前,为确保能将叔山梧的人一网打尽,他说服了太子李德音下令,将鱼乘深的神武军,和严子确的一部分凉州军东调至此。如今鱼、严的两路大军就埋伏在东都城外的磐龙岭中,只要叔山梧的人马出现,便能在一个时辰内围拢。

    叔山梧语气平静:“严子确和鱼乘深会听你调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叔山柏心中一沉,他明白叔山梧言中所指,目光微闪:如今他背靠李氏正统大旗,一旦自己野心暴露,便会过早成为众矢之的。

    他向前一步,厉声道:“叔山梧,你这无君无父之辈,有何立场说我?如今招讨你的檄文遍布大祈各个关隘,你竟敢擅自带兵杀入玉京,还劫走了钦犯,简直无法无天!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将你这逆贼绞杀于此!”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今日来此也不为与你为敌,把父亲的遗体交给我,我要带他回槊方安葬。”叔山梧语气依旧镇静。

    叔山柏眼中闪过恨意,高声笑道:“好啊!叔山寻这一生杀戮无数,造业甚多,我还特为他请来大师超度,谁想他到头来却选你替他扶灵?!”

    他眉峰一凛,恶狠狠地质问,“他是不是,把清野军的兵符也一并交给你了?这个老狐狸,我就知道他从未信过我!”

    叔山梧抿唇,十余日前蒋朝义带着叔山寻的口信秘密抵达揽川营,除了清野军,还将后事交托予他:他那时便有预感容絮母子会为了兵权行极端之事,只是没料到叔山柏会亲手向自己的父亲奉上毒药。

    “我早说过,我对王位、对兵权没有半点兴趣。”

    他并不情愿接受叔山寻馈赠的一切。他幼时离家,与双亲缘分淡薄,成年后更意识到自己在许多事上难以认同自己的父亲,但眼下的处境却不由得他拒绝。

    命运讽刺如斯,一生自负英雄如叔山寻,坐拥十二万清野军雄师,到头来身边却无一个可信任的人,只能求二郎将他的遗骨带回槊方故地,葬在无定河畔,北望焉支山脉。

    “哈哈哈……叔山梧,你我相差十五天,你自懂事起几乎不曾喊过我一声兄长,更从来不曾在叔山寻的膝下奉过孝心,这二十年我勤勤恳恳,凭借自己一手努力方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有什么了不起?让那么多女人为了你前赴后继,纵然你没靠叔山氏的荫庇,也不过是凭着郑氏才能走到今天,不是么?!”

    叔山柏人前温润如玉的假象此刻已经荡然无存,身上还穿着叔山寻不合身的衣袍,衣角被一大片血渍染红,鬓发也乱了,有种疯癫之相。

    叔山梧眸中冷色一闪,“郑氏的账,我还没有和你细算。今日是家事,不要牵扯其他。”

    “家事……哈哈哈、对,家事……”

    叔山柏大笑着张开了双臂,挥动着宽大的衣袖,“你看,我着父亲的旧衣,为他招魂,做到这样地步,怎么不算仁至义尽?”

    他竟然道貌岸然到如此地步。叔山梧皱眉,“仁至义尽?难道不是你亲手下的毒?”

    “哼!你那杂种母亲生下你这个杂种儿子,却让他一辈子念念不忘,从未正眼看我母亲一眼,到死还要想着魂归故土,做梦!!”

    叔山柏仰天叫嚣着,“叔山寻,你听见了么?!倘若你的阴魂尚在此地盘桓,你就给我听好了!我奉皇命,将你就地安葬,你为钦封的平野郡王,要替李氏生生世世镇守东都,死了这条回归故土的心!”

    他眼神一厉,手臂高举,喝道:“今日取逆贼叔山梧项上人头者!赏五千万,封万户侯!其部曲一律杀无赦!”

    一声令下,围城中厮杀震天,刀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很快便有人前赴后继的倒下。

    叔山柏亲自挑选带入东都的禁军将士,不少都是在前几次胡人进犯中原时杀过敌立过功的,他们不少人都曾听说过叔山梧以一当百的盛名,只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日若能取得叔山梧项上人头,往后便是享不尽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有人眼中都涨满了饱溢的杀气。

    箭簇似雨刀尖如林,短兵相接之中,叔山梧横刀于马上,毫不恋战地径直突进,有如一堵移动的铜墙铁壁,扑到近前的刀剑也近不了他的身。

    叔山柏眼睁睁看着他一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般轻易便进了第二重宫闱,急切大喊:“拦住他!!给我拦住叔山梧!!!”

    密密麻麻的箭簇似无穷尽,只一会功夫便落满了空旷的庭院,决云带着人紧跟在叔山梧身后,持续推进。饶是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身处围城依旧死伤惨重,一路于尸山血海之中对抗着全副武装的禁军部队。

    叔山梧的目标明确:今日只为将叔山寻带离此地,动作越快,死伤便越少。他纵马穿过甬道,背后如同生了眼睛般,信手打落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羽箭。宫人奴婢们见他势如破竹之势,吓得惊惶四散,招魂的丧幡和旗帜歪倒了一地,被杂乱的脚步踏得看不清颜色。

    正殿已经近在眼前,叔山梧翻身下马,迈步进门时脚边突然伸出一柄长刀,垂眸看去,一个年轻的士兵双手握刀,瑟缩着不敢上前,他提起一脚把人踹翻,大步迈进了院子。

    香案祭坛仍在,明灯烛火未灭,做法事的僧侣道士却已经不见踪影。正殿的几扇大门敞开着,原本摆着主人坐席的地方放着一尊佛龛。

    叔山梧放缓脚步,在佛龛前站定,视线落在上面供奉的灵牌——「平野王叔山寻之位」。

    “当啷”一声,他扔了手中的刀。

    佛龛后低垂的帐幔里,隐约听得有人沉声念诵。

    他站了一会,似是浑然未觉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叔山柏带着手下的人追了过来,外界的厮杀声渐渐停了,似乎是因着此地庄严肃穆的气氛,一时间没有人动作。

    诵佛声渐渐平息。叔山柏正要下令动手,举起的手突然顿住。只见帐幔被猛地掀开,容絮一脸惊惶冲了出来。

    “有、有鬼……她来了!!啊啊啊——!”

    容絮一边凄厉地叫着,一边脚步踉跄着朝外跑,不留神踩到一根拖曳在地面的白幡,脚底一滑整个人栽倒在刚迈进殿的叔山梧脚边。

    她似是吓坏了,面上挂着泪,妆容都已斑驳,呜咽着拽住叔山梧的袍角,勉强直起了身子,跌跌爬爬地站了起来。

    叔山梧任容絮抓着他的手臂,抿着唇垂眸看她,眉眼中寒光冷冽。

    叔山柏想要对叔山梧动手,却投鼠忌器,皱着眉大声道:“母亲,快过来!!”又对叔山梧扬声,“——你敢动我母亲半点,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容絮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仰头看向叔山梧,瞳孔骤然缩紧。

    “夫君!你没死?太、太好了!你还活着……”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扶住叔山梧的手臂,失魂落魄地要将人抱紧。

    叔山梧神色淡漠,不让她再能靠近,却也一时没有松手。容絮身形瘫软,半挂在他的手臂上。

    叔山柏急火攻心,吼道:“母亲!你怎么了?!你快醒一醒,他不是父亲,他是二郎,他是来杀我们的,你快些到我这里来!!”

    儿子急切的声音终于传入耳中,如同一记冷水扑面,容絮如梦初醒般猛然后撤,上下打量着叔山梧那张神似他父亲的脸,迟疑着道:“你、你不是叔山寻?……你是、你是……叔山梧?”

    她意识到这一点,猛地回头看向帐幔后,神色中的惊恐更盛,“你们、你们母子来、来找我索命了么?夫人不是我害的……夫人她不是我害的……别来找我……啊啊啊!!”

    她一边想后退,却被叔山梧猛地抓住了。他一手抓着拼命挣扎的容絮,视线跟着望向帐幔后方。

    “……你说什么?”

    杂乱的脚步和喊杀声一时清晰,是决云带着人杀了进来。叔山柏不能再等,快步冲进正殿,几步奔到叔山梧的身后,伸手要去拉容絮的胳膊。

    容絮看清叔山柏的面孔,神智清明了些,凄声唤儿子的名字:“阿柏——”话音未落,神色一时凝固了。

    帐幔后,一人头戴面具手执法杖,目不斜视走出帐外。

    “鬼、鬼……你是鬼……”容絮惊恐万状地喊了起来。

    叔山柏瞥了法师一眼,不耐道:“那不是鬼,是招魂师,母亲,你清醒一点!”

    叔山梧的视线缓缓扫过这带着面具的法师,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异样。似乎有人往他的胸腔里灌注了千吨重的铁砂,压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脚步也如同粘滞,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殿中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氛,因这蒙面法师的出现,变得十分诡异。

    叔山柏咬着牙一只手揽着容絮,紧紧地抓住她一只肩膀不让她乱动——她已经形状疯癫,拼命想要挣脱,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甚至有了一种荒谬的念头:方才惨死的伍暮云莫非是上了母亲的身?

    “大师,你的任务已经结束,这里不需要你了,赶紧离开这里。”叔山柏语气克制,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敬畏,催促那法师。

    蒙面法师没有回应,迈步走出了大殿。她走到廊下站定了,缓缓转过头回望。

    隔着面具,那双洞明世事的眼中陡然流露出无限的人意,似乎包含忧伤,又带着极大的劝慰。叔山梧的视线与她交汇,怔忡着上前两步,似乎看见那法师朝他点了点头。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似乎来自很久远的时空,他下意识朝着那蒙面法师走去。几步跟到了廊下。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随即响起。突如其来的狂风将大殿中低垂的帐幔吹得鼓动如海上的巨帆,晦暗的大殿被突然点亮了。

    下一瞬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走水了!!!”

    叔山柏陡然闻到了刺鼻的焦油味,转而就看见帐幔后有火光腾然而起,丈高的床柱已经燃烧了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容絮已经挣脱了他的桎梏,朝着那火光冲了过去。

    “夫人!絮儿不是故意的!!絮儿错了,您要怪就怪我吧!我愿意去陪老爷……”

    “母亲!!!”叔山柏一伸手没能抓住她,禁不住失声。

    砰然一声巨响,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将叔山柏推得仰面倒地。容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火光中,大殿更深处黑烟弥漫,几乎看不见任何活物。

    叔山柏嘶声高喊着,一边被热浪迫得不住后退。容邝带着人冲上来,顾不得依旧立于廊下的叔山梧,拼命将叔山柏拽出了大殿。

    「走吧,阿梧。」

    滔天的热浪中,叔山梧似乎听见有人说话。他转过头去看声音的方向,却一无所获。

    此刻大殿已成火海,刺激的味道充斥于空气之中,重叠的帐幔被火舌吞噬,以极快的速度化为灰烬,木头“噼啪”地燃烧、爆裂开,灼人的热度舔舐着人的身体。别院中人救火的救火、逃命的逃命,四处一片混乱。

    「快走,阿梧。」

    狂风大作,似是天公有意助长着汹涌的火势,连廊楼阁、亭台水榭,无一不葬身火海,别院四处立着的茂王府旗帜被烈焰吞噬,一根根旗杆拦腰而断,在高大的院门前沉重地砸落。

    而叔山梧在那声音冥冥的引导下,一步步穿过火海,向外走去。

    “叔山梧!!!”清冽的声音穿过火海,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的神智一时清明,抬眼只见郑来仪一袭白衣,纵马越过火光,朝他飞驰而来。

    “……椒椒?”

    叔山梧茫然的视线中有了一丝清明,他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不可能是她,她现在应当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平安抵达了蓁州才对……可那火光中的幻象太过真实。他看见郑来仪满脸焦急,火星溅到她的裙角都顾不得,她一手持缰,另一只手中有东西明晃晃的一闪。

    是他的匕首。

    前面火势太旺,一根轰然倒下的立柱拦住了马儿的脚步,顿时火星四溅,将郑来仪白色的裙裾烧出黑洞,灼人的热意愈发难以忍受。马儿被逼停,在原地不停摇晃着脑袋,任凭郑来仪如何催促都不肯前进。

    更让她心焦的是,叔山梧站在火光深处,眼神空茫,脚步亦是踟蹰的。

    她咬了咬牙,右手匕首举起,狠狠刺进了马臀。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终于埋头冲进了火海,朝着叔山梧奔了过去。

    “抓住我!”

    郑来仪俯下.身子,朝着叔山梧伸出手。

    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闪动,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她一袭白衣落入视野,叔山梧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翻身坐上了她的马。

    “真是你……”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闭了闭眼。

    “是我,阿梧。”

    叔山梧的神智清明了些,将她持缰的手紧紧握住,他垂下头,略显粗糙的下颌贴住她冰凉的侧脸,真实的触感,在灼热的空气中有如唯一的生机。

    “椒椒,他死了……我还是没能带他走……”他低声道。

    “我知道,不怪你,”郑来仪偏过头去,轻柔地蹭了蹭,“我们离开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一夹马腹。

    “驾!!”

    乌云堆积成片,将苍穹掩盖,“轰隆”一声雷鸣,大雨瞬间瓢泼而下。

    白马冲出东都城门,驰向旷野。暴雨如注,与马蹄一同砸落在泥泞的山道,枝叶被风雨吹折,万壑千林一片瑟瑟。

    “郑来仪,我好像……看见我母亲了……”

    嘈嘈雨声里,他暗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少有的无助。有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她的脸上。

    郑来仪心口如堵,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

    她的声音被雨水冲刷,零落而忧伤。

    “那不是她,阿梧。”

    第98章  “你可知此处落你的名字,是何意味?”

    淫雨霏霏, 细而密地敲打着窗扇,轰隆隆的雷声在云端翻滚,时近时远, 偶尔一道闪电撕开暗色的天幕, 短暂地照亮夜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这里是东都城外一百里的一处山庄,原本是一名本地乡绅的祖产,因多年前遇上天灾, 大多数人家都迁走了, 后被当地的郡守修整后献给了叔山寻。这处山庄位置隐蔽,方圆百里鲜有人烟, 本是山野度假之所, 郑来仪他们离开东都后,便弃了官道隐匿踪迹, 辗转来到了这里修整。

    “怎么没动静了……”

    决云站在廊下留神细听了一会, 实在按捺不住, 刚举手准备叩门,被戎赞一把拦住了:“你干什么?”

    “我得看看!方才还让送热水进去,怎么这会没声音了?看灯还亮着, 总不会是睡了吧……”

    戎赞抱着臂,瞥了一眼决云, “不许进。我主子在里面,用不着你。”

    决云面色忧虑, 到底还是没坚持, 叹口气又退回到栏杆边, 半蹲了下来。也是,有郑来仪在, 她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估计自己也没辙。

    有马蹄声驶近,决云警觉地抬头,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松。蒋朝义披着蓑衣,脚步匆匆地穿过雨帘迈进了院子,径向廊下走来。

    “二公子他——”

    决云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蒋朝义神色颇为忧虑。

    他奉叔山寻之名,接引叔山梧回青州主持大局,然此时主将已经殒命,叔山梧又被困此地,大军无主之际,纵然叔山柏手中没有兵符,可他有朝廷在背后给他撑腰,一旦以平野王世子名义回到青州强硬接管清野军,叔山寻一生心血便付之一炬。

    决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问:“你从东都方向过来,那边有何动静?”

    “紫微别院已经付之一炬,若不是突然天降大雨,邻近的坊市都要被牵连。容邝带着人正在清理废墟,看样子是要将将军的尸骨入殓……”

    决云冷哼一声,“他能给老爷下毒,怎可能还会有如此人伦,应当是在收敛容絮的残骸——这里离磐龙岭不远,鱼乘深的人马应该就在左近,我们是否不宜久待?”

    蒋朝义摇了摇头:“叔山柏带来的禁军几乎都被我们全部歼灭,鱼乘深的神武军已经护送着他撤出了东都城,往青州去了,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决云点了点头,又听蒋朝义道:“他们的人离开东都前,在城门外张贴出了新的告示……”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黄麻纸。

    决云接过,正要展开,突听得背后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郑小姐。”

    “贵人。”

    决云和蒋朝义一齐转身,郑来仪依旧穿着白日的那一身衣服,衣裙下摆还有溅起的泥点和火燎过的痕迹,更显得身姿挺拔,容颜清丽让人不敢逼视。

    她朝决云伸出手,后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那张折好的黄麻纸递了过去。

    郑来仪展开那张告示,一目十行地看完,眸光微沉。

    檄文的内容和几日前张贴在玉京城外的相比,言辞更加激烈,多了对“逆贼叔山梧”的身世揭露,称他“身为蛮夷之后,桀逆有素”,叔山氏生此枭獍,祸乱中原,杀父欺君,人人得而诛之……

    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笔。

    “蒋押衙。”

    她的神色虽然略带憔悴,然而一双眼睛清澈而锐利。蒋朝义被她点到,下意识垂首肃目,静待她问话。

    “我记得听你们主子说过,清野军中人,大多是自槊方便跟随着叔山寻的旧部,这些年随他辗转北境……”

    蒋朝义点头:“是的,郑小姐。清野军今有十二万人,骑兵步兵各半,除了一部分禁军上番过来的,八成都是一直跟随着将军的。”

    “其中胡将几何?”

    蒋朝义一愣,没想到郑来仪会问到如此核心的问题,看了决云一眼,决云朝他微微颔首。

    郑来仪看出蒋朝义的迟疑,沉声道:“我在凉州时曾经了解过,这些年除京畿的禁军部队外,各大边镇的守卫军从兵到将,都越来越依赖骁勇善战的胡人。叔山梧也曾在凉州提拔过不少胡将,瀚州都督叱罗必便是个例子。”

    “您说的不错,清野军中胡人过半,也有一部分,是将军扫除匪患时收伏的绿林,真正的汉军良家子并不多。”

    郑来仪将那张黄麻纸揉皱了攥在手心:“可惜叔山柏身为叔山寻的儿子,没有继承他父亲半点长处,他对河槊三镇的情形一无所知,要想统领清野军,仅凭他叔山二字的姓氏,还差得远。”

    只凭叔山柏,不足为惧。

    决云目露赞同之色,又听郑来仪道:“清野军暂不论,如今你们主子手下尚有多少兵力?”

    蒋朝义对郑来仪暗生钦服,闻询详禀道:“二公子率队攻入东都的人马,一部分来自揽川军,一部分是叱罗都督率领的西洲军,还有田将军带着的一支清野旧部,总共加起来……不到五万。”

    细论起来,这些人分属不同军镇,都是兵部记录在册的士兵,一旦选择继续追随叔山梧,便是公然与李氏朝廷作对。比起前世他麾下四十万坚壁一般的清野军,眼下确实是龙游浅底之势。

    决云看向郑来仪,她沉吟思索着,眉眼间有股锐气,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些安定感。这股熟悉的安定感,以往只有主子在时才会有。

    “戎赞。”

    始终守在门边的戎赞闻声应道:“主子。”

    郑来仪从怀中摸出那枚致远马行东家的玉牌,交到他手里,“立刻出发,追上昙绍大师,请他将这玉牌交给一个叫犀奴的人,他自能明白我的意思。”

    戎赞知道轻重,将东西收好,向郑来仪行了一礼,转身便消失在雨幕中。

    “蒋押衙。”

    蒋朝义一凛,拱手道:“郑小姐有事吩咐。”

    郑来仪见他行着军礼,姿态极为端正,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主子,怎好吩咐于你?”

    蒋朝义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头,跟着尴尬一笑。身旁的决云和他交换了眼神:往后迟早都是一样的主子,眼下不过是提前习惯了。

    郑来仪正色道:“蒋押衙这几日辛苦,先带着手下人稍作整顿,等你们主子醒来,自然有指令。”

    “是。”

    她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事,劳烦蒋押衙派人传个消息到玉京,就说茂王妃已经殒命东都,一尸两命。”

    “明白。”

    蒋朝义朝着郑来仪一拱手,转身出了院子。

    郑来仪又转头,“决云。”

    “贵人请讲。”

    “罗当护送我从襄城到这里,一直没回去。劳烦你去转告他,请他明日一早返回蓁州,给我父兄带一句话,就说……说我一切都好。”

    “决云明白。”

    郑来仪转身进屋,朝几案上燃着的熏炉中续了一支安神香,走到屏风后。

    叔山梧躺在榻上,他的外袍已经脱下,中衣的领口微敞着,露出肩头和手臂白色的绷带,他身上有几处被灼伤了,但似乎完全没有痛感,是在帮他检查身体时才发现。

    郑来仪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额头,不知何时又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轻柔擦拭了一遍他裸.露在外的身体,将沾水的巾帕扔进一旁的铜盆,长出了口气。

    他垂在床沿的手被她攥在手心,下意识地摩挲着,男人掌心和指腹粗粝而温热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定一些。

    他没有受太重的伤,应当只是连日劳心,今日他遭逢家门剧变,身心俱疲,从别院接到这里后便陷入了昏沉。身体发着热,迷糊中给他灌下药汤,但仍旧睡得不踏实,偶尔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一会喊的“椒椒”,一会又似在喊“母亲”。

    尽管叔山梧根本不曾见过自己母亲真实的面目,但郑来仪可以确认,他没有看错,安夙确实来了,点燃紫微宫的那把大火就是她所为。

    曾经她还认为安夙心狠,这么多年不见自己儿子一面,时至今日,她不得不认同安夙的做法。

    叔山寻已死,死前还将两个儿子推向了对立面。他希望二郎将自己带回槊方安葬,这样的遗愿在郑来仪看来无疑是任性且自私的,无论对兄弟二人,还是对自己的妻子。

    安夙没有纵容他的任性,更罔顾他的遗愿,将他和容絮永远地葬在了一起。郑来仪明白,她是真的已经决意与叔山寻割舍,死生不复相见。

    郑来仪看向叔山梧,目光带着哀怜。安夙决心已定,更不会让儿子知道自己依然活在这世上,虽然她知道,母亲对叔山梧而言是一道再难平复的伤疤,也不能再做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案边。

    郑来仪方才看过那篇檄文,文字间显而易见叔山柏操刀的痕迹。她知道叔山柏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容絮的死只会让他对叔山梧的仇恨更深,但叔山柏对他们而言,并非真正的对手。

    她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按照自己本来的计划将伍暮云救出,终于还是让她一尸两命葬身于叔山柏之手。她猜测叔山柏会向太子隐瞒伍暮云之死,她不会让他如愿,必得让太子一步步丧失对叔山柏的信任,剩下的,只需静待叔山柏作茧自缚,也算告慰了惨死的伍暮云在天之灵。

    郑来仪捉起砚台上搁着的狼毫,烛火映照她清丽的双眸,凝神思索一会,便提笔落字。

    写写停停,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开始写得很快,到了后来数次陷入沉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窗边一盏灯烛火摇晃,蜡炬渐短,纸上篇幅也渐满。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这篇文章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心力,终是支撑不住,伏在案边,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身上一暖,似被什么包裹住,陡然醒了过来,肩头已然多了一条盖毯,她转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

    “你……醒了?”

    “怎么睡在这里?”

    郑来仪尚有些惘然,拢了拢叔山梧盖在她肩头的罩袍,陡然想起他还在发热,伸出手要探他的额头,却被他捉住了手,攥紧了。

    叔山梧的视线越过她肩头,看向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文字。

    “叔山寻、叔山梧父子,受恩四朝,破麒临逆军,翦执矢残部,黜虢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其之力也。若以叔山梧率揽川军离营为罪,则当年季进明带兵擅离陇右进犯槊方何独不讨?朝廷于危患之时,则誉梧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责其为戎、羯、胡、夷;而叔山柏无尺寸之功以取信天下,蒙蔽天颜……1”

    叔山梧眼中泛起一丝骄傲的笑意。

    他早知她厉害,却未曾想到竟会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时刻为他发声。这一篇文字迹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大家闺秀之手,然而言辞却是锋利之极,看似有礼有节,却是句句生反骨暗含杀机。倒颇有几分他睥睨一切的味道。

    “……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他日之责备……”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挟兵自重,叔山梧读到这一句低笑出声,“你好厉害,李肃看到这个,恐怕无法心平气和。”

    郑来仪站起身来,面对着他:“这本就不是为了向他们示弱,叔山柏罔顾人伦,杀父欺君,却摆出一副救世清流的姿态,李氏无能,当天下人都没有长眼么?”

    “身为叔山氏,我也不可说完全清白。”叔山梧提醒她。

    “乱世之中,清白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么?”郑来仪杀伐果断的口吻,“难道还真让他们以为你是可以随意拿捏,区区鱼乘深、叔山柏之流可以应对?”

    叔山梧因她理直气壮的语气一时失笑,等到视线落在她执笔的右手上方的落款,笑意登时散了。

    一方小印篆刻的是她的名字:郑氏来仪。

    他眸光深邃,沉声问她:“你可知此处落你的名字,是何意味?”

    郑来仪放下手中的笔,从案边站起身,转向他。

    “是何意味?”她反问。

    第99章  凤凰栖于梧桐枝头,汀沙云树,凤尾扶疏

    叔山梧看着她眸光几度转动, 半晌将她揽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已是无父无兄之人,许是老天怜我, 能得你如此维护。”

    “叔山梧, 你知道么?前世最后的日子,我被你关在王府里,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每日都在惊恐中度过……”郑来仪垂着眼, 长睫遮住眸中涩然。

    叔山梧听她回忆的语气, 眉眼微沉。那一段他未曾经历过的前世,给她留下刻骨的伤痕, 几乎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

    郑来仪贴着他的胸口,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道:“前世临死前, 你带兵攻破玉京, 将我拦在国公府门前, 不让我见我父兄最后一面……临死前我用尽全部恨意,对你发下诅咒。”

    「纵有一日忝窃天下,更无一人共享河山。」

    “说得好。要我说, 这还不够,是我活该……”叔山梧低头贴着她的发顶, 声音微微发闷。

    “或许吧……”郑来仪笑了笑,神色却是忧虑的。

    这些日子她常常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话, 或许是自己的怨念太深, 她的诅咒几乎已然成真:他在短短一日内失去了父亲, 又与生母擦肩错过,如今唯一的兄长视他为死敌, 剩他一人傑立于世,身处十面埋伏。

    所以她在苍梧江畔弃船登岸,解开执念向他而来。

    “这些年你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是不是很难?”她抬头,看向叔山梧。

    他想了一会,语气认真地答:“不难。一个人简单、没有情绪,更没有负担。”

    郑来仪微怔,也许这就是他能成为边境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捉生将的原因。

    “有时我常常怀疑,其实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从小我和阿柏就是不同的,他有母亲疼爱,父亲对他也不会如同对我一样,形同陌路。母亲对我而言,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幼时一直陪伴我的奶娘在我懂事后被送走,后来得知,是因为她和我的生母都来自异域,而有关她的一切,在家中都是不能提的禁忌……”

    “幼时出去玩耍,被说‘瞳色有异,是为不详’,那帮孩子要拿着弹弓射瞎我的眼睛,我和他们打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伤回家,回家后又被父亲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和他们的确不一样……”

    他述说这一切时,面上始终挂着抹淡然的笑意,仿佛在讲和自己无关的事。

    郑来仪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自小被归为“异类”,从懵懂无知到淡漠冷清的少年形象。

    叔山梧的童年与母亲有关的故事,只是旁人转述或加工的片面之词,甚至她知道的幕后故事还要比他更多一些。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将环在他腰际的手更紧了紧。

    “我本来也要很快南下去找你们的,若不是突然接到蒋朝义传信……”

    叔山梧低头看向郑来仪,语气里带着少有的脆弱和不解,“椒椒,他不曾用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过话,要不是知道蒋朝义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我几乎怀疑他们在骗我。”

    “他此生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母亲,就是让我将他的遗骸带回槊方,好和她离得近一些……”

    “所以我还是来了,尽管知道叔山柏已经在这里设下的陷阱。现在想来,那大火起得太过突然,我本准备进殿时,分明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我,那语气好像……我娘……”

    “阿梧……”

    郑来仪不忍再听,低声唤他名字,却是欲言又止的口吻。

    “嗯?”

    叔山梧扶着她的肩头,唇角带着一抹苦笑,“你也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对不对?明明我根本都从来没听过她的声音……”

    “或许吧,是我的幻觉而已……”他一声叹息。

    郑来仪伸出手,捧着他的脸,倏然心惊:他的脸滚烫,如同炉中燃着的炭。

    “怎么烧得如此厉害,这不行……”

    她急得一时无措,转头要喊外面的人,又想起人都被她调走了。咬了咬牙,转身要去桌边倒杯水来,却被叔山梧猛地拉住了,扯回了怀中。

    “我没事……”

    叔山梧闭了闭眼,郑来仪的手贴着他的下颌,纤长的十指落在耳后,丝丝凉意让他的身体不自禁微微颤簌。

    方才还言之凿凿,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此刻低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如同恳求的语气:“……别走,椒椒,让我抱一会就好……”

    内室里立着一面顶天立地的墨玉屏风,屏风上工笔画就巨幅蓬莱仙山,仙山上用墨色勾勒出百尺高的梧桐,枝干挺拔,云山雾海之间,一只金线绣成的凤凰栖于梧桐枝头,汀沙云树,凤尾扶疏。

    二人在灯树前交颈而立,一双剪影映在屏风上,如画中绸缪的仙侣。

    叔山梧的身躯滚烫,脚步虚浮,郑来仪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倚靠。他的神智似乎也有些不够清醒,就这么将头搁在她肩头,时而低声喃喃着“别离开我……”,过了一会又提高了声音,攥紧了她手,让她“快走!”

    郑来仪勉强架住了他的肩膀,咬着牙想将人扶回榻上,奈何床榻离他们有些距离,他身躯沉重如山,对她而言有些吃力,正没办法,另一只手无意间按在旁边屏风的玉质边框上,触感微微异样,陡然听得“哗啦”一声。

    后墙上内嵌的百宝阁突然向旁移开,竟是一座暗门。

    一时间,淅沥的雨声清晰如珠落,山中沁凉的气息扑鼻而来。

    这座别墅依山而建,而他们所处这间主人的起居室竟然内有乾坤,内室连着一方小巧的封闭庭院。

    郑来仪的目光落在室外,庭院中有一鸿小巧精致的温泉,正在汩汩冒着白色的烟气,池底圆润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温泉上方罩着一片八角形的穹顶,遮住天上落下细密的雨丝,仍有不知名的黄叶落在水面上,如同一只只小舟。氤氲的热气漂浮在有限的空间里,只朝她面前钻,让人视野一时朦胧。

    “这里是——”

    她望着眼前蒸腾的雾气,眸光微动,一手扶着的人意识模糊,只朝她倾倒,她转头抓紧了叔山梧的手。

    叔山梧由她搀扶着迈出移门,二人脚步蹒跚,走到廊下。脚底“哗啦”水声响起,他已经迈入池中,却浑而未觉,半阖的眼时而睁开,看到她还在,又缓缓合上,似乎唯恐她消失。

    池底的鹅卵石在足底生出温润的触感,郑来仪牵着他,将人扶进了池中,他身上单薄的中衣已经全然湿透,山间的风时有时无,吹得湿了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她索性帮他将中衣除下,右手食指微屈,按压在他颈后的穴位,眼看着他从胸口到脖颈逐渐变红,额头开始泛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高耸的眉骨,滑落至鸦羽一般的长睫。

    约莫过去一炷香时间,郑来仪半蹲在池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他的热度在可见地消退,紧皱的眉头也松弛下来。她心头微松,小时她发高热喝不进药,家里人就一盆盆地换热水为她泡澡降温,一边辅以推拿,看来这法子依然有用。

    叔山梧半阖着眼,似乎已经平静地睡去,只是微张的薄唇可见的干燥。

    她不忍唤醒,想去屋里取些茶水来给他解渴,刚要起身,水声“哗啦”一响,叔山梧倏然睁开眼,一伸手将她拉住了。

    “你去哪儿……”

    郑来仪不设防没能站得住,头重脚轻地跌入了池中。

    她的衣衫被水全然浸湿,瞬间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一瞬便被他拉进怀里,一同沉进了水中。

    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水下却是波流暗涌,郑来仪好不容易在水中稳住了身形,出水的一瞬间,轻薄的衣衫收束住身体,曲线玲珑一览无遗。

    叔山梧已然清醒许多,眉眼微掀朝她看过来,他的眉睫上挂着水珠,眸色深得有如远山最后一层墨色。

    郑来仪只觉耳垂红得似烧灼的炭,重又缩回了水里。

    “我去拿水给你啊,怎么病了还这么大力气,这下好了,我连换的衣服都没有……”她咬着下唇,嗔怪的语气声若蚊蚋。

    “怪我。”

    他沉声,却半点不是认罪的语气,视线落在水面,身体重又热了起来,呼吸也跟着粗重。

    郑来仪妙目微张,恍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退后了一寸,又再度被他拉近前。

    胸.腰处的束带被汹涌的水流冲得松脱了,他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挑,丝缎素带便滑落下来,缓缓浮上了水面,缎光有如一缕银河,倒映着她的脸。

    “郑来仪,我渴了。”

    她骂他:“活该,现在喝不成了……”

    “谁说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眸光几分深意。

    她红着脸,难以应对他那充满蛊惑的语气,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要后撤,却被他稳而准地捉住抵抗的手,牵住,十指交扣着一起重又伸进水里。

    他按住她纤细如水草一般摇摆不定的腰肢,将人稳稳带着跨坐在怀。

    她咬住下唇,随着他拨动微微摇漾,一只手沿着男人紧实的曲线攀附而上,勾住他后颈,微微拉开些距离,却被叔山梧如同得逞一般,垂眸便望见满怀的春光。

    他的视线带着热意,郑来仪抵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瞥到水面上漂浮着的东西,抓住了那条她束腰的缎带。一时只听水声哗啦响,是她朝他猛然逼近。

    沾水的缎带覆上了叔山梧的眼睛,她在他脑后系了个结。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俊朗的面容更染了几分欲.色:这小呆子,以为这样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缎带本就纤薄,玲珑的身影隔着一层朦胧益发浮凸有致,让人血脉贲张。叔山梧手臂用力,将人更搂紧了些,湿漉漉的缎带滴着水,沿着他面部锋利的曲线滑落下来,一滴滴挂在下颌,又落到她紧贴的胸口。

    水流之下,她的柔软与他的刚硬相抵,彼此都难克化。

    视线模糊,其余的感受便分外明显,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每一处都如同饱饮了雨水的土地,有什么在血管里疯狂滋生,他咬了咬牙,双手扶住她腰肢,将人向上抬了抬,给自己争取一些喘息的空间。

    细密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山巅乌云扯开,捧出一轮明亮的满月,投射进水汽氤氲的池里。

    “郑来仪,今日是正月十五,”

    叔山梧哑声,“……你看月亮是不是圆了。”

    郑来仪有一瞬的失神,半晌才意识过来,是了,又是一年月圆时节。

    “我想看看今夜的月亮。”

    她扯下他面上的缎带,眼神湿漉漉的,有如水里打捞出来的溶溶月。

    “阿梧。”

    “嗯。”

    叔山梧垂眼,他的眸光浓得化不开,看着落入自己怀中一轮饱满的圆月,也果然是打捞的动作,将人扶稳在身上。

    “生辰喜乐,且以永日。”

    他摇头:“无妨永日,但求来年也是一样,”是贪婪的语气,犹觉不够,“还有来年的来年,岁岁年年。”

    郑来仪“噗嗤”一声,神色一时骄矜,还要说什么话,笑意没来得及绽开,已被他吞吻入腹。

    不知名的嫩色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池底的漩涡旋转下沉,水面一抹白有着玲珑蜿蜒的曲线,相贴时无法言喻的触感,愈发激起血气上涌。他扶住她纤细的腰肢,水底有如深渊的暗流,推着她向他的方向滑落,他骨节分明的手将人一时按住,欲念却从指尖渗出,十指难以抑制地深深嵌进,过电一般浑身酥麻,她下意识一声低吟。

    他的舌尖替代一切,横冲直撞有如杀红了眼的兵,她所有的呼吸都被掠夺,从绵长的吻里短暂撤离一会,又被更深地吻紧。短促地呼吸几下稀薄的空气,混沌的视线里依稀看见他脖颈崩起青筋,似乎竭力想要克制,但理智已经濒临溃堤。

    他已经渴得不行。

    她眉眼间浸润突然浓烈的春色,魅惑极了。

    郑来仪微微仰头,吮住他滚烫的耳垂,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叔山梧的瞳孔黑沉如天际的山,连那抹亮色的月也照不进,露出水面的肩颈肌肉倏然绷紧,如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龙,狠狠挺身。

    池中水漫溢而出,将岸边一圈嶙峋的石头都打湿了,水面升起又回落,一下下拍打着岸沿,水中人沉沦的眉眼,已经失控。

    郑来仪微蹙着眉头,贝齿咬住下唇,终究泄出吃痛的声音,用双臂勾住他脖颈,因一阵阵的饱涨感难忍至眼底泛红。叔山梧沉沦之际听见她哭腔,一时慌神,舔舐她滚落到腮边的泪,抱着她要起,却因水流的阻力背道而驰,交错更深。

    她脸上犹带着泪痕,却不餍足的心理,水中将人更勾缠紧了些,柔弱无骨却韧性十足,足尖贴在他后腰的疤痕,于翻覆的浪里,化作山间会吃人的妖精。

    叔山梧在水中踉跄两步重又坐倒,将自己和她一同稳住了,抬手扪弄间带了些报复的意味,是要惩罚她欲擒故纵,也是要告诉她这一切不是玩笑,郑来仪尚未认识到形势严峻,便被他益发用力的抛起落下逼得唇齿间不自禁出声,这回带了几分求饶的语气。

    “我、错……了……”

    “晚了……椒椒……”

    既已经做了坏人,只能暂且先把坏事作尽,再求她饶恕。

    意识恍惚的郑来仪,听他一声由衷的喟叹,口里说着些放.荡的浑话。往后年年的生辰礼,都只想要如此飨宴。

    素月霜空,噀天为白。池中氤氲雾气中,一双交.叠人影,缠绵不知春尽。

    第100章  从现在起,便是他们二人共同并肩的战争。

    山窗初曙, 透纸黎光。架子床半开的帐幔后,郑来仪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酣睡正甜。

    叔山梧撑着身子, 一条腿尚被她压着, 没法动弹,索性就这么看着怀中人的睡颜。

    不知梦见了什么,她粉嫩的脚趾不时蜷缩,如同小兽的幼崽, 这副安静乖顺的样子, 比天狗食月还要少见,实在是昨夜被折腾惨了。

    他已然全好了, 血肉酣畅神清气爽, 而她便是那味对症的神药。

    腿有些麻了,他动了动, 阴影中的人微眯了眼, 因泄进帘内的晨光眉头微皱, 嘟囔着翻了个身。

    酸胀的肢体让郑来仪顿时清醒了些,她惺忪着睡眼,半晌看清朝她倾身过来的人。

    叔山梧换了件袍子, 衣襟仍旧浪荡地敞开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不着寸缕, 面上红晕更深,扯过被头整个人缩了起来。

    “别过来啊……” 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叔山梧低笑一声。

    半晌, 杯子里的人露出一双眼睛, 困惑且失忆:“我怎么……到床上来的?”

    叔山梧耸耸肩, 不去回答她的问题,因这答案显而易见。

    “……我的衣服呢?”已经隐隐有些质问的语气。

    “替你洗了, 还没干。”

    郑来仪顺着他视线,望向一旁的挂架。她的纱裙了外袍挂在上面,都已被精心洗过,正下方的熏炉正在烘着,袅袅白烟浮动,一室尽是淡淡的松枝香气。

    “你就这么……抱我进来的?”

    叔山梧颔首,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歉意。昨夜池中,她最后已经困得不行,在他怀中昏睡过去,他将人抱出来回到屋里,给她擦干身体,将人塞进被子。可身边躺着个这样的她,又让食髓知味的人如何自持?结果又是哄着睡眼惺忪的人,折腾到天明才堪堪睡去。

    她是睡着了,他却如同饮了鹿血一般,精神百倍,几乎没怎么阖眼。

    “再等会,再熏小半个时辰,差不多就干了……”

    郑来仪隔着被子打量他气色,有些惊讶:“你……没事了么?”

    “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他的语气是酣畅淋漓后的松弛。

    她有些吃惊了,本来后悔昨夜不该那样冲动,勾得本该好好休息的人一起放纵,没成想这人竟如铁打的一般,一番折腾反而倒把所有的病气都祛散了。

    “你饿不饿?我让紫袖送了些吃的来。”

    叔山梧替她把盖在脸上的一缕碎发拨弄开,轻声请示她。

    她是真的有些饿了,揪着被子要起来,动作幅度一大,登时牵动腰身酸疼难抑。

    叔山梧察觉她神色,眉眼微沉,便要上来掀被子。

    “别——”

    “让我看看。”

    郑来仪抿着唇,挣不过只得让他靠近,半推半就地看了一回,才见他歉然地抬头,压低声音:“肿得厉害——怪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瓮声瓮气的。

    “那现在怎么办?”叔山梧认真且亏欠的语气。

    她想了会,讷讷道:“有没有羊脂?”

    叔山梧一怔,转而眼睛亮起,起身走到一旁架子上,从戎服的随身革袋里翻出一个母贝,沾涂了些白色的油脂,走回床边,看架势是要亲手伺候她敷上。

    “我自己来——”

    她脸红得不行,却架不住对方不由分说,轻柔地上了手。

    倒是挺舒服,她也就不再挣扎,半眯着眼随他去。

    叔山梧一边埋头敷弄,克制着视觉与触觉之下引发的又一轮心猿意马,只找些让自己分心的话题。

    “……你怎知我有热敷用的羊脂?”

    她咬唇,面上露出些暧昧而顽皮的笑意,这是只有她知晓的二人之间的情趣,没必要告诉他,免得再生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说真的,这人不知疲倦的劲头,竟让她有些害怕。

    “……好了么?我饿了,你来喂我。”她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

    “好了。”

    叔山梧宠溺地笑,去铜盆里浣了手,端来一碗尚且温着的羊蹄羹,坐在床沿一勺勺喂她喝完。挂架上的衣服差不多也干了,便服侍着人穿上,才终于有余裕追究她的冲动。

    “乱局已现,北边不会安宁。我让罗当送你南下,为何回来?”

    “我怎可能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郑来仪目光灼灼。他沉默下来,半晌叹息道:“如此,你父亲定然要更恨我了……”

    “是你活该。”她仰头,看他佯作苦恼的神色,眉眼中的忧虑一时化开了些。

    叔山梧察觉她在怀里偷笑,眉眼一沉,作势要将她拦腰抱起。

    郑来仪一惊,一只手匆忙勾住叔山梧的脖颈,另一只手抵在他半敞着的胸口。他额头有晶莹的汗,眼底尚有红色的血丝。她突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是勾得君王耽于情爱不事早朝的妖妃,又因自己这样的想象暗自发笑。

    “你……要好好休息,他们都在等你恢复呢。”美人在怀,却耿直劝谏的语气。

    “你都验过,还不算恢复了么?”叔山梧挑了眉,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郑来仪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眉心。

    于是他又恢复正色些的语气,沉声:“我睡着时,你不是都已安排下去?”

    郑来仪陡然狐疑:“你昨日什么时候醒的?”

    本来身处如此境地,是绝无可能定下心来休憩的,但服下她亲手喂下的安神汤药后,叔山梧便短暂地陷入了沉睡。他在烽燧上点过灯,也在冰川下濯过冠,尝过死马的肉,也饮过胡虏的血,本来便是铁打一般的人,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也极大地恢复了元气。

    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面对一帮悍勇的兵将,声音不高却语气镇静。叔山梧听着郑来仪为自己的处境操心忙碌,运筹帷幄却进退有度保持分寸,能让人衷心折服。他明白她实则是在维护自己在属下面前的权威,排除他们对她出身郑氏的顾虑,尽管她已经毅然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维护自己反诘朝廷的上表中。

    这对她而言,本身已是“大逆不道”。

    “椒椒胸中有丘壑,我亦甘为臣下。”

    叔山梧定定地凝视着她,眸色幽深如渊。

    被奉若神明的人,仰头去吻她的信徒。这个吻密切而虔诚,并不带半分色气,他沉稳安定的气息将她全然包裹,在证明也在述说一切。

    他们在黑石山分别时,叔山梧曾对她说过,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他,则负责去做她的后盾,为她托底。

    时局复杂甚过风波江上的棋局,曾经与叔山氏暗中较劲,如今他们彼此依靠,实则是互相托底。

    “郑来仪,只要你想,这天地我也可为你翻覆。”

    他沉声,语气中不无顾虑,“只是,一旦我加入战局,你的父兄便不免被牵连在内……”

    叔山梧的声音低了下来,在他本来的计划,前世没有护好她和她的家人,今生不该再将他们牵连其中,无论与叔山柏决裂,或是与李氏对立,都应当是他一人所为,与她无关。

    但郑来仪笔下的那篇字句如锋的文字,已然彰显了她的态度。

    纵然前世惨死,今生曾暗暗发誓,要不惜一切保父母无虞,保家族平安,然历经千帆之后,屠龙者终成恶龙。她运筹帷幄一番布局,已经将自己连带着叔山梧一齐推向了水深火热。

    她伸出手,碰到他生出了青茬的下颌。他的皮肤犹自微微发烫,但已没了此前吓人的热意,已经是全然的生机勃勃,蓄势待发要为她而战。

    这一回,纵然一切未知,她的心境却已然沉稳不少。

    “叔山柏恨不得将你从叔山家族的族谱中踢出,他将杀父罪行栽赃到你的头上,就是要让你无法接掌清野军。”

    叔山梧笑了笑:“你不是已经看出来,光凭叔山柏那些纵横捭阖的手段,是不足以将清野军收伏的。”

    郑来仪认同。在清野军的主权问题上,他们只需静观其变,让李德音和他内斗就好。

    她站起身来,走到幕墙边。

    幕墙上挂着一张舆图,还是贞端廿一年的格局——正是他们在鹤皋山初遇的那一年。北境一片红色,是麒临军留下的战火痕迹,纵横交错的山脉犹如一道道裂痕,大祈李氏王朝的颓势由此开始明显。

    她曾认为叔山氏是危险人物,他们天生反骨,不羁于世,走到今日,才体会了他们的境遇。

    野心不是什么坏事,尤其当执政者已经羸弱不堪,乱世之中,何谓愚忠呢?

    从现在起,便是他们二人共同并肩的战争。

    “我们现在在……”

    郑来仪的视线在那舆图上寻找,叔山梧自身后将她揽在怀里,右手牵住她,点在舆图上的某一处。

    “这里。”

    “嗯对,这里。”

    她的视线跟着落定,收敛了笑意,自西向东沿着山脉的方向划了一道弧线:“鱼乘深的神武军和你的揽川军在东都城外交锋,死伤惨重。决云带着人虚张声势,已经将他们在磐龙岭剩余的兵力引开,但他在京畿的大本营尚有近九万兵,疾行军只需……”

    她又迟疑着停了下来,叔山梧默契地接过她的话,“一日。准确的说是一日一夜,便能到达我们所在。”

    他的口气寻常,并无多少忧虑。

    京畿的神武军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叔山梧眼下对李氏而言,只是“穷寇莫追”。

    “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郑来仪的视线落在北境防线的位置,语气沉吟,“李德音为什么会听从叔山柏的建议,去劝舜德帝西征图罗,明明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我猜想,是因为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叔山梧沉声。

    郑来仪神色微凛,微微颔首:“本质上他是和叔山柏一样的人,为了谋求皇位,也可不择手段。”

    她想起当年一桩旧事,舜德帝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实际并非颇为满意,在登基后,李德音虽然如愿入主东宫,却比作舜王世子时更加谨小慎微。皇帝一直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宫中还传出过消息:舜德帝不满李德音谋略武功皆是平平,一度考虑从宗室里过继皇子来,与李德音一同拜师,养在宫里,后与皇后一场大吵,才勉强作罢。

    曾经英雄辈出的李氏,如今已然衰微,连一位合格的继承人都筛选不出来,时也运也。

    她叹了口气,“伍暮云一死,李德音应当能看出叔山柏的险恶用心。”

    曾经与她一样出身贵重的高门小姐,却落得如此下场,令郑来仪唏嘘不已,然而她不得不利用伍暮云的死,让李德音看清叔山柏背后的伎俩。

    叔山梧看出她眸中的不忍,将宽大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温声道:“叔山柏这个为了兵权连父亲都杀得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去觊觎更多?你做得没有错,就算不提醒李德音,迟早他也会看出来。”

    是啊,只是时间问题。眼下他们需要的,恰恰是时间-

    二月二,龙抬头。往年今日,皇帝总会率李室子弟于宗庙祭祀天地,敬奉祖先。然而今年宫中的祭祀,却是由太子主持完成。

    舜德帝李肃终于在知天命之年一偿宿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率领二十万大军踏上了西征图罗的征途。

    都城里,由宰相房速崇辅政,太子李德音留于玉京监国。

    未曾想圣人亲率的中军部队尚未与图罗人交锋,后方的大军已然生乱。

    左右厢军中,来自清野军的士兵不服身为西征军虞侯鱼乘深的调遣,因营区划分时谁在上风处扎营的一件小事,军营里自发分立成汉胡两派,从哗变演化为械斗,勉强被身为行军司马的叔山柏强行压制下来。

    出身清野军的士兵中胡将居多,他们不满叔山柏身为顶头上司,又是叔山氏出身,言语行为间却对禁军的人颇多维护,对宦官将领鱼乘深腆颜相和,竟趁着夜间大军休憩时潜入主帅营帐,将熟睡中的叔山柏斩于刀下。

    后方出了如此大事,已经抵达驭军山一带的舜德帝又气又怒,然而大祈皇帝亲征,声势浩大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肃不得不改变作战策略,一边勒令鱼乘深接管左右厢军,一边八百里加急诏令在陇右坐镇等待迎接大军的严子确回防接应。

    祭祀时,太子显然心不在焉,旁边的礼部尚书几次提醒才没错了步骤。

    今夜的东宫,灯火通明。

    房速崇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自郑氏落马后,朝廷中资格最老的左仆射便升为宰相,主持一应事宜。朝中百官眼下都唯宰相房速崇马首是瞻。

    他手中正捏着一张羊皮纸,是一张刚刚送到东宫的线报,前线的军报有专用的密封制式,而这张字迹潦草,匆匆撕就的密信,显然并非官方渠道所得。

    “这信……是从前线刚刚传回?”李德音抬头看向太师椅上坐着的人。

    “不错。”

    太子垂眸,重又盯着那羊皮纸看了许久,房速崇立于阶下,静静观察他神色几度变化,半晌开口。

    “殿下似乎对圣人在北境下落不明一事,并无过多担心。”

    李德音倏然抬眼,阴恻恻地道:“都下去。”

    话音落,殿中四角随侍的宦者婢子鱼贯快步离开。

    沉重的殿门轰然一声在身后阖上,主座上太子殿下的神色逐渐阴沉。

    “父皇下落不明,当此时危,国不可一日无君,孤也只能顺应天命,接掌大祈!”他从龙案后站起身来,一只手按在那玉雕的戏珠双龙上,用力握紧。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叔山柏率清野军随队贴身护卫圣人,若能立功站稳脚跟,也算是证明了自己。另一层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若是战事不利,舜德帝在外有了什么闪失,他的太子监国之位便可坐稳,登临天下亦是指日可待。

    房速崇静静看着监国太子的阴谋野心在自己面前展露无遗,一瞬神色却是复杂。

    “这个叔山柏,从东都事起便一次次犯下大错!要不是看在他之前对孤还算忠心,身为叔山后人,能让清野军为我所用,孤才给他一次立功的机会。孰料他不堪为将,连自己的兵都带不好!”

    李德音一拳砸在案上,恶狠狠地最后一句,“真是死有余辜!”

    叔山梧联合兵部的杜境宽将太子劫持,杀进诏狱救走郑远持时,若非叔山柏援救,李德音差点就没了命,加上伍暮云腹中又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更是决意好好重用叔山柏,然而东都发生的一切,不仅让他对叔山柏的能力存疑,更因他有意隐瞒伍暮云之死的动作而警觉。于是他勒令叔山柏率领新接管的清野军随御驾出征,将功折罪。

    孰料前方尚未交战,叔山柏却被哗变的手下乱刀砍死,这对李德音而言实在是惨重的损失。而皇帝又在这个节骨眼于前线失踪,让眼下的情形益发复杂。

    房速崇掀眉看向上位者,淡淡道:“清野军出身逆党,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除了叔山寻,估计也就是他那个一身反骨的二郎能够驾驭得了。”

    李德音听到叔山梧的名字,面上浮现浓重的戾气,恶狠狠道:“这个叔山梧!当年孤还将他视作兄弟,早知如此,便该废了他!”

    房速崇掀眉,厉声道:“太子殿下睁眼看看,眼下还是与他叔山梧为敌的好时机么?”

    “区区一个流寇,待孤坐拥天下,又有何可惧?!”

    李德音的视线落在案上金光灿灿的传国玉玺,眸中精光一闪:“怎么,难道房相还惧怕那不成气候的叔山梧不成?”

    房速崇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浮现一片紫气。就算是皇帝,也不曾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还是说,您也因郑来仪那一篇言辞慢侮的上表给吓怕了??”

    房速崇面色几变,半晌冷笑一声:“那一篇上表殿下可曾细读,叔山梧与郑氏能有如此底气反诘我朝,您可想过是何缘故?”

    李德音沉默,然面色依旧倔强,并未被完全说服。

    房速崇看向李德音手上的羊皮纸,又缓缓道:“殿下又是否想过,倘若真如这密报中所言,圣人亲率部队在子午岭一带失踪,为何严子确没有及时将信息传回?”

    李德音闻言微怔,犹疑道:“您的意思是……?”

    “严子确身为渝州刺史时,老臣就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此人精悍明敏,为政颇有威严,又于藩牧之中最受中央信赖,难得与叔山氏也能和平相处……此人心机手段之深,恐怕连他的老师都未曾完全看透。”

    “难道严子确他……当真会与孤为敌?”

    房速崇叹了口气,道:“殿下,陛下出征前特将敏延郡主指婚严子确,以宗室女联姻凉州节度,迫切拉拢之意颇为明显。试想他一介文臣出身,既无过深的门第背景,也无多少功勋加身,他在他师父郑远持走上叛逆之路前一刻与郑氏断了婚约,如此知进退识时务,于朝廷而言,本就是不可多得。于公于私,他严子确都没有理由不一心效忠陛下。”

    李德音瞳孔微缩,听出房速崇言外之意。

    如今皇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贸然登基,严子确作为随驾大将,若是捧出什么遗诏,以勤王之名反攻玉京,届时太子的处境便凶险不已。

    房速崇缓缓反问:“殿下试想,有多少人能抵得过那至高之位的诱惑?”

    李德音沉思不语。两只手指捏着那残破的羊皮纸,送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才又开口,已经是推心置腹的语气。

    “房相,孤幼时随着先太子在宫中伴读,曾蒙您教导,无论后来如何,孤一直视您为我的老师。大祈风雨飘摇,郑党联合叔山氏作乱,边镇诸藩心思各异,这个当口父皇率队亲征图罗,孤这监国之位,坐得甚是惶恐,但因有您从旁襄助,才能稍觉心安。”

    房速崇抿唇静静听着,并不戳破太子言语中几多矫饰。

    这些年与郑远持同台对垒,二人你争我抢,始终未曾占过绝对的上风,直到郑氏激流勇退,房速崇突然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他们同为前朝老臣,何曾被舜德帝真正倚仗?而李肃之所以会决定亲征图罗,也是出于对权利旁落的担忧,要让天下将士尽皆臣服于王权之下。

    房速崇某日突然顿悟,郑远持为何会看衰李氏,最终选择和叔山氏站在一起。房氏世家门阀出身,于六部虽有积淀,在武将中却并无过多人脉资源,时也命也,眼下与太子捆绑在一起,已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中忧惧却甚于以往任何的时刻。

    他并未急于表达立场,只是反问:“殿下,您已失清野军,京畿禁军战力如何您比我清楚,四境藩镇心思各异,是否能抵得过严子确手下的二十五万铁杆大军?”

    李德音面色发白,他不愿相信事态会发展到兵戈相见的地步,但他也知道,房速崇的提问背后是何意义?

    是啊,他手里的牌已经出尽,没有强有力的兵权在手,如何应对父皇驾崩后的天下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