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劝完女儿,想起大儿子走时的眼神,田妈暗暗叹气,中午来回折腾,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吃饭。
想着田妈打包了饭菜,准备上卫生所看看田勇,顺便瞧瞧褚归,她听田勇念叨了一个月的褚医生,至今没见过面。
中午送走田小妹,下午来了他妈,田勇紧张得寒毛直竖:“妈——”
“你放心,我不干啥,中午吃饭了吗?”田妈顺着田勇的视线看向褚归,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你好,你就是褚医生吧,果然一表人才。谢谢你不嫌弃我们田勇,教他那么多东西。”
“大娘客气了。”长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褚归礼貌回应,田勇盯着田妈,生怕她说出什么对象之类的话来。
“妈、妈。”田勇连唤两次吸引田妈的注意力,“我跟你说,其实褚医生有对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问诊室的人面面相觑:褚医生有对象了?
而褚归则呼吸一滞:田勇怎么发现的?他哪露了马脚?
田勇扭头,后脑勺对着田妈,眼色使得差点眼皮抽筋。褚归恢复呼吸,配合田勇往下说:“对,之前忘了告诉大家。”
“褚医生对象是哪里人?”田妈眼底带着点怀疑,太突然了。
“他跟我是同乡,我们认识十几年了。”褚归脸上浮起笑意,贺岱岳跟他一起重生,确实算“同乡”没错。
青梅竹马啊,田妈的怀疑瞬间消散,毕竟褚归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有病人进来,田妈走了,张川忍下好奇,专注于病情。在时间充足且病人允许的情况下,褚归会让张川他们依次把脉,回春堂的师傅教徒弟皆是如此。
褚归于田勇和张川,缺的不过是一场正式的拜师礼而已。
“褚医生你真有对象了啊?”结束问诊,张川立马憋不住了。
“我骗我妈——”
“真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田勇的尾音猛地颤到了天上:“啥?褚医生你啥时候有的对象?”
“一直有,之前觉得没必要,所以未对外提及,有机会的话介绍你们认识。”褚归说起对象,语气温柔,任谁听了都会产生一种“他们感情极好”的看法。
“褚医生你早说嘛!”田勇想气,但因为对方是褚归又不敢,要是早知道褚归有对象,今天的争吵也不会发生了。
褚医生真是,别人介绍对象时他直接以有对象回绝不行吗,非要让人误会他单身。
褚归有对象的消息很快在卫生所传开了,曾所长的惊讶不比田勇他们少一丝半点,他特意为此跑门诊室来找褚归说话:“你有对象你要说呀,你不是烦别人给你介绍吗,你说了他们肯定不缠着你了。”
“之前忘了。”这不能怪褚归,他与贺岱岳的关系本就不为大众接受,在两人的潜意识中,对外隐瞒是最安全的办法,褚归从未想过给贺岱岳套一个“同乡”的壳子,继而公开他有对象的事实。
众人默认褚归的“同乡
在京市,自然不会让褚归带对象出来见见。山高水远,褚归也不用担心有人上京市打听他对象的事。
总之,在青山公社乃至漳怀县,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以“有对象的褚医生”的身份行事。褚归决定回头跟贺岱岳串串口供,省得老有人找他说媒。
褚归有对象了,固定坐诊日期不用藏着掖着,曾所长写了张通知贴到门口,免得问来问去的。
临近下班点,褚归心情愉悦地提前跟曾所长他们道别,他要去趟邮局寄信,顺道瞧瞧有没有寄给他的。
来自回春堂的信照例一周一封,乔德光他们略少一些,约莫半个月一封。褚归人虽然不在京市,但消息渠道并不闭塞,尤其是姜自明,一封信巴掌厚,国家大事、小道消息个个不落。
京市的形式走向与上辈子相同,褚归是时代洪流中的蜉蝣,他尽了人事,其余的全看天命。
往海市寄挂号信耗费的时间跟京市差不多,褚归猜测他可能会空手而归,因此在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一封泽安来的信时,褚归意外了一下。
泽安,三师兄孙荣寄的?
褚归领了信,不急着看,直接放到了药箱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短短三天,他已经开始怀念在困山村小卫生所的日子了。
在山间小道与贺岱岳相遇,褚归的第一句话是:“曾所长他们知道我有对象了。”
贺岱岳的神情堪称迷茫,回青山公社以来,他一次卫生所没去过,曾所长他们从哪知道的?不可能是褚归主动承认的吧?
从某个角度来讲,的确算得上是褚归主动承认的。
褚归的笑让贺岱岳明白他想岔了,曾所长他们知道的对象,跟他理解的,不是一个概念。
“到底怎么回事?”贺岱岳捏捏褚归的掌心,“你快跟我讲讲。”
褚归收敛了笑容,把中午田勇小妹来送鸡汤,到他承认自己有对象,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贺岱岳将褚归的话凝练成两句:一,曾所长以为褚归的对象是京市的某个人二,有很多人看上褚归了!
“你对象是我。”贺岱岳盯着褚归的眼睛宣誓主权,像是要把“褚归的对象是贺岱岳”刻进他的脑子里。
“嗯,我对象是你,褚归的对象是贺岱岳。”褚归从善如流,“不喜欢他们,只喜欢你。”
贺岱岳被褚归哄得心花怒放,他表达欢喜的方式是往褚归前面一俯身:“上来,我背你。”
“不。”褚归一巴掌拍到贺岱岳宽阔的后背上,“你腿刚好了几天,瞎嘚瑟啥!”
贺岱岳理亏,直起上半身牵过褚归的手,一副听话老实人的模样,心里却暗搓搓想着他能背着褚归跑十公里不带喊累的。
夜里洗漱过后褚归拆了孙荣的信,他两岁随褚正清他们离开泽安返回京市,两岁孩子不记事,他对孙荣的印象多来自于韩永康和姜自明,他们偶尔会跟他讲他们在泽安时的经历。在他们师兄弟三人中,孙荣是公认的天赋最佳,褚正清经常夸他有灵气。
另外便是上辈子了,回春堂出事,孙荣连夜赶到京市,他的右手原本要面临截肢,多亏了孙荣才能保住。
“这是郑光祖写你的稿子吗?” ??”跟褚归昨天说的对上了号。
看别人夸自己的话怪别扭的,褚归昨天收了便没再打开,贺岱岳兴致勃勃地替褚归看完了后面的内容,认为郑光祖写得非常棒!
孙荣的字迹有几分褚正清的影子,若单凭字迹辩人,给褚归的感受是他比姜自明沉稳,比韩永康灵活,实际亦是如此。
褚正清未在信里告知褚归的具体地址,孙荣写信询问,一来二去的,现在才把信寄到褚归手上。孙荣称呼褚归为小师弟,虽然两人二十年未曾会面,但字里行间难掩亲昵。褚归出生到两岁期间,孙荣抱过他许多回,白日在褚正清身边学医,一有空就跑到后堂逗弄褚归,跟亲哥哥似的。
孙荣在信里关心褚归到了双城是否一切安好,他囿于回春堂的各项事务,无法亲自来见他。褚归一行行看下去,末了孙荣表示希望褚归能与他多多联系——褚归到双城一个多月了,他日日想、夜夜盼,至今没收到褚归的只言片语,哪怕是报个平安呢,他也好放心一些。
“咦?”褚归看到此处诧异出声,“三师兄说我没给他写信,但我明明寄了的。”
褚归这辈子是没跟孙荣见过面,但他记得孙荣上辈子的恩情,到漳怀县城的次日,褚归给褚正清发电报的同时,把写了泽安地址的信寄出,孙荣怎么会没收到。
“难道是地址写错了?”贺岱岳提醒褚归核对孙荣的来信地址,褚归掏了褚正清给的地址比较,没错啊。
莫非被邮局的工作人员弄丢了?
究竟是何原因目前无从查证,褚归只能重新写一封,在信里解释其中的乌龙了,孙荣应该会相信的。
第一次丢信,褚归不禁有些担忧,他是信件往来大户,万一哪天遗失了写有重要内容的怎么办?
“我得上县城的邮局问问。”褚归必须搞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是工作人员不小心,抑或是信到了泽安,但被孙荣身边的人截了下来?
“我陪你去,大后天吧,正好大后天赶集,我们买点进山要用的东西。”贺岱岳定下时间,大集的日子村里上午不出工,正好不用请假了。
说话间杂物房稀里哗啦地一通乱响,两人身形一震,贺岱岳反应快一步,他拿过手电筒:“估计是天麻在抓老鼠,我去看看。”
昨晚刚担心天麻打不过耗子的褚归当然不会错过,他踮着脚努力减少动静,悄悄到了杂物房。贺岱岳的手电筒一晃,天麻绿油油的眼睛亮得跟小灯泡似的,而它嘴上赫然叼着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老鼠。
天麻嘴里呜呜叫了两声,叼着老鼠走到褚归脚边放下,装死的老鼠瞬间动了,被天麻一爪子按住,血脉天性的压制展露得淋漓尽致。
“咋了?”潘中菊听到声响摸到了他们身后,她看不大清地上有什么东西。
“天麻抓了只大耗子!”褚归的语气难掩激动,三个来月的天麻抓了一只比它脑袋大的耗子,可不是大耗子么。
“哎哟,天麻真厉害。”潘中菊努力瞧着天麻的方向,三人如同看稀奇一样守着天麻玩了十几分钟的耗子,直到耗子瘫了,天麻叼着钻进了杂物房的角落。
嘎吱嘎吱的咬合声从角落传来,亲手养大的小猫能自力更生了,褚归老怀大慰。贺岱岳眼角余光扫到了褚归的笑容,莫名体会到了一股慈祥。!
第82章
近日无雨,山上的菌子接近尾声,杨朗跟贺代光一人挑了担干菌上县城卖,卖不完的返程再送到供销社。两人的媳妇现在都怀着娃,一个七个多月,一个未显怀,正是要好好补充营养的时候。
刘盼娣的胎稍微稳了些,能每日下地走一走了,干活之类的褚归仍然是禁止的,好不容易保住的胎,贺代光一家人自是褚归说什么他们听什么。
山道上两个挑担子的人走在前面,中间门隔了个王成才,末尾是褚归与贺岱岳,虽然县城赶集对缺乏娱乐生活的村民们充满了趣味,但四个多小时的路程足以让他们望而却步,有那功夫不如在家里忙别的。
褚归原想着迟点出发的,他们不赶时间门,何必早起受罪。结果贺岱岳跟贺代光闲聊时说起要上县城赶集,贺代光当即约他们一起,并说会来叫他们,于是便成了现在的情形。
天渐渐亮了,山道清晰可见,王成才关了手电筒,上前换下杨朗,两担干菌他们三人互相换着挑,轮流歇气,贺岱岳想帮忙被拒绝了。
贺岱岳拄拐杖的样子历历在目,他们哪敢让贺岱岳干重活。
“褚医生。”杨朗故意落到了褚归身后,他难得局促地搓了搓手,“我媳妇七个多月了,听说把脉能看出肚子里孩子的性别,是真的吗?”
“是真的。”褚归点点头,在怀孕满四个月后,经验丰富的医生就能根据脉象分辨胎儿的性别,褚正清最为擅长此道,曾经通过把脉诊出过一对龙凤胎。
褚归习得褚正清的真传,同样能做到。
“那褚医生你能帮我媳妇看看吗?”杨朗一脸期待,听到后方的对话,前面挑担的贺代光回头望了一眼。
“为什么?”褚归真诚地表示不解,“嫂子七个多月了,再过两个月孩子生下来结果自然清楚,现在提前知道并没有意义,你们希望她生个男孩女孩?”
“男孩。”杨朗脱口而出,说完他找补了一句,“我不是嫌弃女孩不好,我们有两个闺女了,所以想要个男孩。”
不止是杨朗,杨桂平夫妇以及他媳妇王燕燕,全部盼着肚子里这胎能生个男丁。
“对不起杨二哥,我不能给嫂子看。”褚归向杨朗道歉,“如果是男孩,你们得偿所愿但万一是女孩呢,嫂子接下来肯定会影响心情,孕期焦虑易伤身,你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褚归见过杨朗的两个闺女,知晓杨朗和杨桂平他们并非重男轻女的人,但规矩不能破。他跟着褚正清行医,见多了前脚问完男女,后脚要打胎的。
多年前一对夫妻就诊时嘴上说着他们想要个女儿,褚正清道了恭喜,转头姜自明告诉他那夫妻俩上别的医馆抓了打胎药,一尸两命。因此褚正清后来设了规矩,接诊孕妇一律不准谈论胎儿性别。
“你说得对,是我魔怔了。”杨朗抚了把脸,身形矮了一寸,村里跟他同龄的人基本有了儿子,生儿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怪他着急。
“杨二你的两个闺女我觉得比村里
的男孩子懂事多了。”王成才大声宽慰杨朗,
“我妈天天在家眼馋呢,说要是她有这么两个孙女就好了。哈哈,你要不送我得了。”
“你想得美!”杨朗的失落在贺代光的插科打诨下一扫而空,“我的宝贝闺女凭啥给你,想要你自己生去。”
说说笑笑到了公社,王成才放下担子,征求几人的意见:“搭牛车吗?”
“干菌又不重,搭啥牛车,赶紧走赶紧走。”杨朗喝了口水,摆手示意继续上路。
褚归的脚力早在巡诊期间门锻炼出来了,挑担子的王成才他们走得,他空着手的莫非不行了?贺岱岳听褚归的,最后众人全票通过:走!
路上遇到其他大队赶集的队伍,不停有人认出褚归,一口一个褚医生,幸好褚归对外人不怎么摆笑脸,否则一路回应下来,他恐怕要笑得嘴角抽筋。
抵达县城,褚归与王成才他们分作两路,他跟贺岱岳上邮局办事,王成才他们去集市摆摊,忙完了十一点半在分别点集合。
褚归前往邮局,人头跟热闹的集市不相上下,贺岱岳护着他奋力挤到窗口,面露不耐的工作人员顿时表情一变:“同志,请问你们办理什么业务?”
“你好,是这样的,我八月四号寄了一封往泽安的挂号信,但昨日收件人告知我他并未收到,麻烦你们帮忙查一下。”说完,褚归递上了当天的回执。
“没收到,不可能啊?”工作人员矢口否认,他接过回执,摇铃叫来同事,转述了褚归的情况。
“两位这边请。”同事把褚归他们领到了单独的办公室,让两人稍候,他去翻一下记录。
褚归和贺岱岳的穿着虽然朴素,但衣服的成色约有八成新,料子也好,配上两人出色的长相与气质,令人在面对他们是不由自主地会高看一眼。
同事叫人奉了茶,白色带盖的搪瓷杯里茶汤清亮,舒展的茶叶是标准的两叶一芯,而非碎茶末。褚归礼貌道谢,搁在一边没有喝的意思。
表盘的指针安静地转动,分针移了三格,对方拿着一本册子走了进来。
“褚同志,我们查过了,这封挂号信是正常投递完成的状态。”他指着册子的某夜让褚归看上面的记录,内容的确如他所言。
信送达了,但收件人本人没收到,问题显然不在漳怀县的邮局。
“泽安那边具体是怎么投递的我们不太了解,不过我们可以跟泽安的同志联系,让他们配合你朋友找那天负责送信的邮递员问问。你放心,每封挂号信我们都有详细的记录的,绝对不会无故丢失。”
对方态度诚恳,且提了解决方案,褚归客气地接受了,借了纸笔将其添到给孙荣的信里:“麻烦您帮忙转达一下,这封信务必由收信人本人签收。”
“一定一定。”对方痛快答应,亲自收了信,在上面盖了个特殊的印章。
邮局的下一站是供销社,贺岱岳带足了钱票,辗转各个柜台采购,
褚归用的墨水、褚归用的本子、褚归吃的饼干——
褚归叫停,
“下次进城不晓得哪天,先买了备着,总用得上。”贺岱岳放开了买,手上很快提了一大堆。
贺岱岳扯了几尺颜色素净的布,潘中菊没几件好衣裳,他打算扯了回去请二舅妈替她做两件新的。
眼看着绳子即将套到贺岱岳的小臂上,褚归强势地夺了几样拎到自己手里。
贺岱岳看似乱买一通,实际上心里早有计划,从供销社出来,他跟褚归的手上皆是满满当当。轻的褚归提,重的他提。
拿着东西不方便逛集市,贺岱岳领着褚归去王成才他们摆摊的地方。
集市人头攒动,拎着大包小包的两人格外瞩目,贺岱岳眼神锐利,身体肌肉紧绷,集中精力提防着人群中的可疑人物。
衣摆传来轻微的触感,贺岱岳低头对上一张存在感极弱的脸,他竖着眉一声厉呵:“滚!”
“咋了?”褚归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慌忙逃离。
“一个小偷想摸我荷包,被我发现了。”贺岱岳拔高了音量,警醒大家提防小偷,他把褚归往身前拢了拢,要不是褚归在,他肯定逮了那人扭送派出所。
有惊无险地到了目的地,守摊的王成才冲他们招了招手,贺代光和杨朗一个在称称一个在收钱,暂时顾不上他们。
困山村的干菌干净品相好,在集市上还挺受欢迎的。王成才往边上挪了挪,让他们把东西放箩筐里。
“岱岳你们买完了?”杨朗找了零,扭头与贺岱岳搭话,“你们买了些啥?”
贺岱岳大概展示了一遍,杨朗看着棉布眼睛一亮:“你跟褚医生能帮我们看会儿摊吗,我想扯两尺你那种花色的布,晚了怕不赶趟了。”
贺代光没说话,但眼神透露了他的心思。
“行,你们干菌怎么卖的跟我说一说。”赶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做主的褚归答应了杨朗的请求。
“三毛一斤,买得多能搭点添头,你们看着来。”杨朗取下装钱的袋子朝褚归一递,他倒是对褚归百分百信任。
贺代光顺势把称给了贺岱岳,王成才推一个拉一个,嘴上喊着快走:“褚医生,我们买好东西马上回来!”
贺岱岳将箩筐倒扣,脱了外套铺在上面叫褚归坐,他里面是一件无袖的褂子,结实的臂膀吸引了周围无数人的目光。
“小伙子,干菌咋卖的?”挎着篮子的大妈倒退两步,哎哟,多壮的干菌啊。
“三毛钱一斤。”大妈的司马昭之心太明显,褚归靠近贺岱岳挡住他一条胳膊。
大妈看向白白净净的褚归,笑容灿烂了一个度:“来一斤。”
特殊的摊主吸引了大批的人流量,看看地上的干菌再看看买菌子的人,褚归默默咽下了让贺岱岳把外套穿上的话。
王成才他们扯了布,买了要买的东西,拔腿就走,没有丝毫逗留。按照之前的速度,他们今天带来的干菌大概能卖掉三分之二。
等等,他们的小摊怎么光秃秃的了?
杨朗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到了近前一看,不是幻觉!!
第83章
“你们怎么做到的?”得知褚归他们短短时间内把干菌售罄了,王成才几乎惊掉了下巴。
贺岱岳已穿上了外套,真正的原因褚归当然不会说,他把钱袋还给杨朗:“大概是买了干菌的人觉得好,介绍了其他人来买吧。”
干菌耐储存,反正家里要吃,毛一斤买谁的不是买。
杨朗恍恍惚惚地收了钱袋,贺代光动手收拾好小摊:“现在回去吗?”
“我从来没赶过集,想在集上逛逛。”褚归来县城不是为了卖干菌的。
褚医生的愿望必须满足,杨朗挑上担子,走,赶集去!说起来他们每次到县城都是卖东西为主赶集为辅,来去匆匆,正经赶集也是头一遭。
他们买的东西放到两个箩筐里,另外两个分别重叠在上面,如此一来隔着箩筐,完全不怕被人偷。
县城的大集热闹非凡,摆摊的朴实的乡民眼神期盼,希望路过的人在自己的摊前停下,用几毛几分买走地里不值钱的瓜果蔬菜,好歹不算白忙活一上午。
一行人东走走西瞧瞧,没个目的性,遇到感兴趣的停下来凑凑热闹,褚归在卖草药的老农跟前驻足。敞着口的袋子里装着金钱草等常见到草药,清洗了晒干水分,未经过任何炮制的步骤。
老农头发花白,脸庞与双手布满岁月的沟壑,他的身影佝偻眼神浑浊,腰间挂着旱烟袋,坐在街沿上,见褚归在看他的草药,忙起身招揽生意。
草药的价格便宜到堪称烂贱,褚归买了半箩筐的量,不过花了一块钱。
“褚医生买它们干啥,山上多的是,你要随便叫大牛他们上山给你挖呗。”王成才不理解褚归为何花钱买,一块钱能买一斤多肉了。
“我爷爷跟那位老人家一个年纪。”离开老农的草药摊,褚归偏头回望,老农重新坐下。六十几岁的老农在前半生燃烧了生命力,如今干不了重活,挖点草药上集市碰运气。
许是一下做成了一块钱的大生意,老农解了腰间的烟袋,美滋滋地抽了口旱烟。
一块钱对褚归而言微不足道,但他能想象到老农收了摊,与家人分享收获的样子,这一块钱花得值。
沿着长街直走,不知不觉接近了牲畜区,复杂的气体扑面而来。
卖牛的、卖猪的、卖鸡鸭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分布,看着毛茸茸的鸡崽,褚归想起了家里孵的那批,天天由母鸡带着四处找虫子,天麻不仅不扑咬,反而护着它们。
“我爸说等下个月叫全村人开个会,决定村里的小牛犊卖不卖。”杨朗看着牲口堆里的小牛,提起一件事。
村上的母牛是饥荒年后村上花大价钱买的,目前正值壮年,杨桂平认为养一头牛够了,卖了小牛犊给大伙多分点钱年底过个好年。这种涉及到全村人的大事,杨桂平通常会让大家一起参与。
小牛是跟着母牛来的,两头牛紧紧贴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完全不知道它们将会面临什么。
牵牛的跟买牛的谈好了价,
把拴着小牛的绳子递到对方手上,两头牛被遮住了眼睛,褚归转过身去,不忍看接下来的画面。
村里不是养不起两头牛,只是没必要,不如卖了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
贺代光对着一窝小猪崽挑挑拣拣,养猪最好是在春天,从年头养到年尾,刚好杀了分肉。春夏秋不缺猪草,冬天养费粮食。
看了一会儿,贺代光终究没下手。
“那儿围了好多人,我们去看看在卖什么。”
杨朗扯着贺代光兴冲冲地跑了过去,褚归几人跟上,贺岱岳凭借身高优势望见了里面的生物,告诉褚归卖的是小马驹。
“漳怀也有人养马吗?”
褚归钻到人群里,发现不仅卖马,还能花五分钱喝上一碗现挤的马奶。
马奶是啥滋味?有实在好奇的人掏钱买了马奶,热腾腾地吞到肚子里,旁边的人询问他好不好喝。
他砸吧砸吧嘴:“有点甜,有点腥,不难喝。”
“你要喝吗?”贺岱岳手上拿着五分钱,大有褚归一点头他立马递出去的架势。
“你要喝你买,我不喝。”褚归不确定那人说的有点腥是多腥,若超过牛奶的腥味,他是无法下咽的。
知褚归莫若贺岱岳,他拿着钱靠近卖马人:“来一碗马奶,麻烦你给我换个没用过的干净碗。”
贺岱岳端着马奶先尝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接着递给褚归:“试试?”
褚归下意识把嘴凑到碗边,刚要喝,注意到王成才等人的视线,连忙抬手接了碗,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勉强能接受。
贺岱岳把剩下的卖奶喝完,卖马人冲后面买马奶的人摇摇手:“马奶没了,有想买小马驹的吗?”
马是县城的砖瓦厂养的,作为平日的运输工具,县城许多地方尚未同车,养马比较实用。卖马人介绍了一通,依旧无人问津,在农村人眼里养马远不如养牛,养牛能耕田,而养马几乎帮不上啥忙。
卖马人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瞅了瞅日头,留下一句要买马的可以去砖瓦厂找他,然后拉着缰绳往马背上一翻,小马驹听话地跟在母马后面,甩着长长的尾巴踢踢踏踏地走了。
他上马的一手像在表演杂技,大伙捧场地发出喝彩声,杨朗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如果我有一匹马,从村里到公社岂不一小时轻轻松松跑个来回。”
“你做梦呢,没听见他说一匹小马驹低了一百不卖吗?”王成才浇了杨朗一瓢冷水,花一百买匹马,疯啦。
“我想想而已。”杨朗叹口气,别说他没一百块,即便他有,也绝不可能买的,除非他脑袋被驴踢了。他敢花一百买马,他爸敢把他往死里打。
集市开始散了,逛够了的五人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走快点兴许能赶上家里的午饭。
“你们先回,我上我舅家一趟。”贺岱岳拿出箩筐里给两个舅舅家预备的礼物,其他的请贺代光帮他带回去。
“行。”贺代光一口应下,往前走了几步,“褚医生不和我们一块吗?”
“不了,
我跟岱岳一道。”褚归自然接话,
贺代光哦一声,压根没觉得褚归跟贺岱岳去潘舅舅家有何不妥。
两人在公社吃了午饭,褚归成了公社的名人,吃饭过程中不断有人打招呼,搞得他差点想去卫生所蹭饭了。
得亏饭馆是交了钱再吃饭,不然他们估计得争着请客,迫于大伙儿的热情,褚归硬着头皮装他赶时间,几口刨完饭溜了,速度之快,几乎甩下了贺岱岳。
潘大舅和潘二舅出门弄木材了,两个舅妈跟贺岱岳的几个表侄表侄女在家,贺岱岳备了两份礼,因为是请二舅妈做衣服,所以二舅妈那份里面多了一块布。潘中菊和二舅妈的身形相似,乡下人做衣服不讲究量体裁衣,大差不差就行了。
大舅妈抓了糖分给几个闹腾的孩子,教他们称唤岱岳表叔。小孩们基本上是在贺岱岳入伍前后出生的,对贺岱岳十分陌生,他们捏着贺岱岳买的糖,错落地唤了声表叔。
在大舅妈家略微坐了坐,贺岱岳便提了告辞,理由非常充分,潘中菊一个人在家,他出来大半天了,该回去了。
铁蛋奶奶在贺岱岳家陪着潘中菊,她儿子儿媳多,无需操持家务,论照看潘中菊的人选,她比大伯娘合适。
“真是再没比岱岳孝顺出息的孩子了。”铁蛋奶奶端了一簸箕的大蒜头,过几日白露、秋分接踵而至,陆续要种植冬天吃的葱蒜等作物了,她挑大瓣的蒜做种,小瓣的炒菜吃。
潘中菊露出舒心的笑容,有贺岱岳这么个儿子,是她最大的福气。她一个寡妇独自养孩子,吃了多少苦她自己明白,但她至始至终未曾起过丁点后悔的念头。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不愿改嫁,我跟你怄了天气。”铁蛋奶奶忆起往事,她年长潘中菊几岁,潘中菊嫁进困山村,铁蛋奶奶见到她的第一眼莫名亲切,认识几天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二十几年仿佛眨眼即过,如今她是当奶奶的人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白天同我怄气,晚上叫岱岳上你家吃饭。”潘中菊记得清清楚楚,“我让岱岳认你做干妈,你又不同意。”
“我哪有不同意,我不过和你客气一下,谁晓得你当真了。”憋了十几年,铁蛋奶奶总算说实话了。
“啊?”潘中菊被铁蛋奶奶搞蒙了,“那、那我让岱岳补上?”
“补啥补,过了十几年了,一个称呼,莫非我不是他干妈他便不理我了?”铁蛋奶奶打了个喷嚏,“瞧,老天爷第一个不答应。”
潘中菊忍不住笑了:“岱岳不会的,我盯着他,以后凡是有用得上岱岳的,你尽管吱声。”
“对了嘛。你别说,我还真有个事想找他帮忙。”铁蛋奶奶放下簸箕,身体倾向潘中菊,“我听人说岱岳这两天要进山,他能不能带铁蛋爸一个?”
铁蛋奶奶愁呀,一辈子种地凑合吃凑合穿,大人能将就,孩子不懂,哭着要吃肉,家里哪有余钱天两头买肉吃呢。
“等他回来我跟他讲。”潘中菊握了握老姐姐的手,“你莫难过,日子会好的。”
铁蛋爸是自愿的,并非铁蛋奶奶要求,儿子怕给贺岱岳添麻烦不好意思讲,遂当妈的替他开了口。铁蛋奶奶很是放心将儿子交给贺岱岳,他是真真正正上战场打过仗的,没人能比他更安全可靠。!
第84章
带铁蛋爸没什么不行的,贺岱岳找杨桂平了解过了,近些年他们很少往深山里去,里面是何情形他们也拿不准。不是特殊时期,谁愿意为了口吃的冒生命危险。
贺岱岳能单枪匹马闯深山,却不敢独自带褚归冒险,他预计再带三个人进山,多了怕照应不周全。
其余两个人选贺岱岳相中的是贺代光跟杨朗,要是他们去不了,再从民兵队里征集。
贺岱岳分别征求了一人的意见,贺代光表示要考虑下,他得问问刘盼娣。
“我没问题!”杨朗听完想也不想地答道,“哪天进山,我要带些啥?”
“不急,你先跟桂平叔他们商量,得他们不反对才行。”贺岱岳有信心怎么带他们进山怎么带他们出来,但他有信心是他的事,连潘中菊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他在山里出什么岔子。
民兵队恰好配了四把土枪一把lie枪,贺岱岳反复检查了土枪的各个部件,杨朗他们皆是民兵队的成员,唯有褚归没碰过枪。
土枪是上面淘汰下来的,整体以铁铸成,入手沉甸甸的,装一发打一发,射程短,对使用的要求不高。同样作用有限,应急防身没问题,打猎是别指望了,况且以杨朗他们的准头,一枪过去山里的野兽顶多受点皮外伤。
贺岱岳指导褚归学习了土枪的用法,空枪演示,褚归站直身体,单手持枪,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看外表挺像那么回事的。
会用便成了,贺岱岳没让褚归继续练习,与其花功夫把枪法从一分练到三分,不如把零分的爬树恢复到五分。三分的枪法打不死一只野猪,五分的爬树却能及时躲避野猪的攻击。
褚归上辈子从未想过他会在一十几岁的时候学爬树,自那次贺岱岳进山遇到孤狼,褚归吓得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梦里贺岱岳被狼咬得浑身鲜血淋漓,此后贺岱岳再进山,他非要跟着。
贺岱岳拿倔强的褚归毫无办法,他提了个条件,褚归跟着可以,但必须学会爬树。褚归右手残疾且文弱,让他学爬树,贺岱岳摆明了是故意找借口令褚归知难而退。
褚归一话不说上屋后的小坡找了棵树,左手抱着树干,徒劳地往上攀爬,累出一身汗,仍有一只脚踩在地面。
掌心连着手臂被粗糙的树皮磨得发红,甚至隐隐渗出了血丝,贺岱岳先妥协了,他哪舍得褚归吃苦。
贺岱岳承诺带褚归进山,劝他放弃学习爬树,褚归咬牙将两只脚蹬上了树干,下一秒手臂一松,摔了下来。得亏他离地不过半米,有贺岱岳接着,没受什么伤。
“你教我。”褚归扶着贺岱岳站稳,扭头望着他,一脸的坚持,“山里危险我知道,我不能拉你后腿。”
“不学了。”贺岱岳小心翼翼地拂去褚归手里的树皮渣,“我们不学了,我以后不一个人进山了,我叫上光哥他们。”
贺岱岳独自进山心怀担忧的何止褚归一人,贺代光等人屡次提出要贺岱岳带他们一路,均遭到了拒绝。一是山
林行走跛脚的特征比平地明显,贺岱岳的自尊作祟,不希望他们看见。
一是大伯娘私底下找了贺岱岳,她话说得很直白,贺岱岳跛着脚,该老老实实在村里种地,别上山里瞎折腾,万一碰上啥跑都跑不快。自家人便罢了,若是杨朗他们受了伤,贺岱岳拿啥交代?
种地能有几个钱?不进山是不可能的,贺岱岳心里有数,他哪能让自己出事,他出了事褚归咋办呢。
他出了事运气好捡条命,得拖累褚归照顾他,运气不好,谁给褚归暖被窝,谁陪褚归说话……每每想到此,贺岱岳总会打起一万分的精神,他得好好的,褚归在山下等他。
上辈子褚归终究没学会爬树,他本已经忘了这茬,贺岱岳竟旧事重提。
“我非要学吗?”境地不同,褚归反而没那份儿毅力了,大不了他跑快点。
“爬树很简单,当归你一定能学会的。你学会了,我领你往更里面走一走。”贺岱岳连哄带骗,褚归勉为其难答应了。
爬树几乎是山里小孩与生俱来的技能,他们像只灵活的猴子,轻松把自己送至树梢。
而城里长大的褚归,跟褚正清学中医得心应手,与安书兰学针线游刃有余,似乎拥有无所不能天赋的他在爬树上罕见遭遇了滑铁卢。
依旧是同一棵树,褚归照贺岱岳教的手脚并用,看上去无比笨拙。
褚归撅着屁股抱着树干,双脚用力蹬,松了一只手去够树枝,人立马呲溜往下滑,他连忙抱住,蠕动着向上蹭了蹭。得亏周围没有他人旁观,否则褚归绝不肯在这丢脸。
反复失败数次后,褚归终于找到了窍门,他骑上第一个大树杈,两米左右的高度,贺岱岳抬手摸摸他的小腿,鼓励他再爬高一点:“熊瞎子能一爪子把你拽下来。”
“我看你就是个熊瞎子!”褚归没听说过山里有熊出没,嘴上反驳着,人却抓着树枝到了第一个大树杈,小树杈他不敢停留,怕断了摔下去,“够高了吗?”
“够了。”贺岱岳仰望着褚归,见他没有畏高的表现,松口叫他下来。
上树褚归是学会了,但下树又是另一种技巧,他手攀着树枝,不知该如何落脚,试探半天,重新缩了回去:“我怎么下来啊?”
贺岱岳一话不说上了树,踩着第一个树杈,伸手让褚归踩在他的手掌上,慢慢托着将人接住。随后跳下树,重复之前的动作。
双脚踩实地面,褚归用力跺了跺脚,贺岱岳牵起他的手掌瞅了瞅:“痛不痛?”
褚归摇头,总结此次爬树的敢想:“两只手比一只手简单。”
贺岱岳下意识揉捏他的右手手腕,曾经伤口所在的位置。愈合的疤痕狰狞扭曲,触感凹凸不平,褚归常年穿着长袖遮盖,抗拒任何人的接触,包括贺岱岳。
曾经的褚归仿佛一只伤痕累累的刺猬,竖着刺蜷成一团,在贺岱岳锲而不舍的温暖下,慢慢舒展,露出了最为柔软脆弱的白肚皮。
贺岱岳的善意扣动了门扉,门后的褚归透过门缝打
量着外来者,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
然而这扇门敞开的缝越来越大,门里的人将门外的人看得越来越清楚,门内的风光外泄,直到门户大开,毫不设防地让门外的人登堂入室。
进山的时长为两天,清早上山,次日下山。杨朗与贺代光是如何说服家里人的贺岱岳不在乎,反正直到进山前夜,没人跑来跟他说扫兴的话。
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是探路而非打猎,贺岱岳带了两天的干粮,装满水的水壶、火柴、砍刀、驱蚊香等等,零零散散装满了一个背包。
杨朗他们三个跟贺岱岳的打扮差不多,褚归的负重贺岱岳替他背了,他带好土枪便是。
天微微亮,五人在杨桂平他们的目送下上了山,贺岱岳打头开路,杨朗第一,中间是褚归,铁蛋爸、贺代光依次在后。
“我再强调一遍,土枪上了弹枪口不能对准人,如果走失在原地等待,别随意乱走。”
贺岱岳的lie枪背在身前,站直训话的模样令褚归有片刻失神,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贺岱岳。
杨朗三人异口同声地应了,紧张与激动交杂,化为溢出眼底的跃跃欲试。
外围的山村里人经常光顾,走着并不费劲,褚归如同行走的药草大全,眼里望见什么药材,脑海自动浮现出对应的信息。荨麻,味苦、辛,性温,全株可入药,有小毒,祛风定惊,可治疗……
龙葵、车前草、苍耳子,爬了几十米的海拔,褚归看见的药材已不下十种。贺岱岳时不时回头确认后面的情况,上山的路与出村的路是两码事,走起来要麻烦许多。
论山里有哪些药材、对应的功效是什么,村里人没一个答得上来,但要说山里啥能吃啥不能吃,他们能挨个认得明明白白。
“闹**的那三年,山上能吃的几乎被我们吃光了,要不是饿得实在没力气,我们估计能翻到更里面的山头。”
切身经历过的人心里无不留下了阴影,尤其是家里有小孩的,杨朗给褚归讲当时的艰难,“天天死人,睁眼闭眼想的全是上哪找吃的。”
杨朗所说的饿到极致的滋味,贺岱岳与褚归幸运地未曾体会过。
不怪大人常骂家里的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顿顿红薯咋了,有的吃能吃饱不错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真把他们扔三四年前过几天,别说红薯,生麦麸都抢着往嘴里面塞。
“我现在一看见糠壳就嗓子疼。”铁蛋爸呸了两下,困山村的村干部们皆是有良心的,没人借着职位公饱私囊,**来临全村家家户户一个境地。但与此同时,困山村三年期间饿死的人是全公社最少的。
“过去的事你们老提谈做啥。”扒拉地果落后的贺代光追上来,他经常给贺聪寻摸地里的小野果,见着了习惯性地脱离了队伍。
贺代光叫铁蛋爸将地果传到褚归手上,话题从**转移到山间的野果,氛围顿时变得轻快。
贺岱岳挺长一段时日未进山了,他脑子里记着大概的路线,一些细枝末节忘了个干净,比如哪里有八月炸、哪里有阳桃窝子。
“后山坳里有,我上次砍柴发现的,手指头那么大点,且有的长。”认真走路的几人被野果分散了注意力,仰着头四处张望,脚步不知不觉变慢,褚归推了杨朗一下,贺岱岳落了他们好几米了。!
第85章
脚下的地面裸露着,枯枝落叶被村里人弄回家做了柴火,稀疏的树林漏着大片的天光。进入树林后的道路不似之前狭窄,无树木杂草遮挡的地方均能行走,五人渐渐从纵列成了并排,偶尔遇到需要攀爬的地方才换回贺岱岳带领。
前面没了正经的路,被一片坡度陡峭乱石截断,若是想避开得绕上一大圈,乱石造型各异,块头较大的石壁有人为凿出来的小坑,被不断的攀爬和风雨洗礼磨平了棱角。
杨朗他们经常上山砍柴,习惯了各种地形,贺岱岳让他们先上,拿了根绳子绑在自己和褚归的腰间,抓着乱石缝隙里生长的小树一跃而上,接着转身弯腰,将手伸向褚归,用力把人拉了过来。
越往里,山林越密,鲜有人问津的深处如同植物乐园,各种杂草灌木丛生,几乎叫人无处下脚。贺岱岳跟铁蛋爸举着柴刀边砍边走,一时间浓烈的青草气息融入空气,耳中满是稀里哗啦的砍柴声。
行走的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褚归收罗了一点药材,单独放在行径过的树桩上,辛苦开辟的路,他们必然会沿原路返回,到时候再顺道带上。
“那片好像有几个八月瓜。”杨朗眼尖,指着不远处缠绕在松树上的藤蔓,褚归抬眼望去,只看到树干与密密麻麻的叶子,并非他视力欠佳,而是对各类野果不熟。
八月瓜分散了一行人的注意力,贺岱岳瞅了眼手表,干脆叫他们休息十分钟。杨朗跟贺代光立马朝着八月瓜去了,村里人舍不得买糖,整日跟酸苦辣咸打交道,很难尝到什么甜头,不仅仅小孩们喜欢山林野果甜蜜滋味,大人同样会犯馋。
褚归未参与八月瓜的采摘活动,他接过贺岱岳拧开的水壶灌了两口,贺岱岳拂了拂干燥的地面让他坐下休息,褚归摇头,伸着脖子靠近贺岱岳小声说他尿急。
贺岱岳视线一扫,寻了个离杨朗他们稍远的地儿:“我陪你过去。”
到了树后,贺岱岳手在褚归腰上轻轻一推,无声嘘了下。
“你转过去。”褚归瞪了贺岱岳一眼,哪有盯着人尿尿的,他走了几步,略微拉开与贺岱岳之间的距离。
贺岱岳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你别走远了,小心有蛇。”
褚归不敢动了,臊着脸解下裤带,贺岱岳耳朵动了下,过了片刻褚归埋着头从他身侧越过,丢下三个字:“我好了。”
杨朗爬到树上摘下了八月瓜,贺代光用衣服兜着,刚准备招呼褚归来吃,扭头第一眼没见着人,下意识左右看看:“褚医生你跑那么远干嘛,发现啥了吗?”
“没啥。”褚归加快脚步,“摘了多少?”
贺代光一展衣兜,杨朗拍拍身上枯叶的碎屑:“正好五个,我们一人一个,可惜有好几个大的被鸟啄了。”
说着杨朗将最大的一个分给了褚归,说是最大的,实际上不过多半口的量,所以褚归没拒绝:“谢谢。”
山里的八月瓜有大致有两个品种,一种熟了果皮呈紫红或土褐色,会沿腹缝线炸开,内
里果肉呈白色,
大多不裂缝,捏着发软,果肉形状与味道基本一样。
他们此时吃的是黄色品种,剥了厚厚的软壳,长条的果肉像香蕉般香甜。抿了果肉,杨朗幼稚地同铁蛋爸比赛,比谁籽吐得更远。
褚归侧身,手肘悄悄怼怼贺岱岳的腰腹,做了个看我的眼色,随即双颊鼓起,噗——
种子消失在草丛中,十分钟转瞬即逝,贺岱岳倒水沾湿帕子,褚归擦了擦手,继续上路。
中途吃了点干粮,贺代光带的是大伯娘做的饭团,一个个捏得极为瓷实,配点裹了辣椒面的咸菜。铁蛋爸的跟他差不多,杨朗啧了一声,献宝似的打开饭盒,他装的是和了肉丁的蛋炒饭:“来来来,一起吃一起吃。”
清早现做的,能够存放至中午,不用担心变馊的问题。
新蒸的米饭水分重,不容易炒散,杨朗的炒饭饭粒一坨一坨的,但胜在有肉有蛋,相较于饭团配咸菜,算得上豪华了。
——直到看见了贺岱岳的加肉加蛋版。
铁蛋爸咕咚咽下嘴里疯狂的口水,他不眼红不自卑,纯粹是好奇贺岱岳做的炒饭的味道,毕竟闻起来着实很香。
贺岱岳大方地一人舀了三勺,他做饭向来用料足,加上张晓芳的指点,吃得铁蛋爸他们直竖大拇指。
毫不夸张的说,他们从来没吃过如此好吃的炒饭。
贺代光倒是时常能尝到贺岱岳的手艺,他表现得十分淡定,先啃了自己的饭团,把炒饭留到后面。铁蛋爸狼吞虎咽地刨完了炒饭,愁眉苦脸地一口咸菜一口饭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高大的乔木逐渐取代了灌木林,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树冠间的缝隙仿佛将天幕割碎。脚步再次放慢,这次是贺岱岳主动的,他集中精神,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与林木的痕迹,神色没了之前的轻松。
他们身上的穿着皆是按贺岱岳的要求来的,长袖长裤,袖口裤脚束紧,裤脚扎进袜子里,尽量减少皮肤的裸露,尤其是下半身。
树下的枯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沙沙作响,触感如同铺了张地毯。
听见水声,贺岱岳打了个手势:“往左走。”
水源所在地多有动物出没,贺岱岳决定去附近探寻它们的脚印。
喝水的鸟儿最先察觉到了陌生气息的靠近,扑棱着翅膀唰地飞走了,杨朗一激动:“猴子!”
嘹亮的嗓门捅破了林间的寂静,红屁股的猴子窜上树,警惕而新奇地向下望着五个闯入者。
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的杨朗捂住了嘴巴,贺岱岳结束探寻:“现在是下午三点,我的计划是接着往里走到四点半,然后就找个地方住,山里天黑得早,晚了不安全。”
杨朗几人齐齐点头,在山里,他们无条件听贺岱岳的。
高大乔木的寿命能以千年记,新陈代谢较为缓慢,记忆中的标记点一一与现实对应,贺岱岳顺利到达了一处山洞。
上辈子贺岱岳发现时山洞处于废弃状态,虽然洞口的苔藓显示没有大型动物出没,贺岱岳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在洞口扔了块石头试探,等了片刻,里面毫无动静。
贺岱岳放心带队进去,山洞约一米宽三米深,虽然比不得家里宽敞,但容纳他们绰绰有余。
卸下背包,贺岱岳第一时间让大家脱下鞋袜检查,潮湿的环境是蚂蟥等动物的温床,在山林里必须时刻小心。
铁蛋爸低头,一条黑色的东西正在他脚踝处的袜子上蠕动,他吓得一蹦三尺高,连连甩腿。贺岱岳迅速将褚归挡到身后,按住铁蛋爸,抽刀挑下蚂蟥,一脚碾死。
杨朗瞅着惊慌失措的铁蛋爸笑出了声:“一条蚂蟥而已,村上的水田里又不是没有,瞧把你吓得。”
“你不怕你躲啥躲?”铁蛋爸没好气地呛道,他十几岁的时候夏天插秧,腿上爬了好几条蚂蟥,有的几乎快钻进肉里,费了半天劲才弄掉,血顺着腿哗哗留,当时的心理阴影他至今忘不掉。
提到蚂蟥,村里人没一个不怵的。
“我跟褚归到外面下两个套子,光哥你们捡点枯枝树叶把火生了吧。”贺岱岳简单做了分工,下套子用不了多久,他打算趁天还亮着,带褚归去挖药材。!
第86章
贺岱岳出来时扛了把小锄头,而褚归则将他送的匕首一直别在腰上,地面的苔藓泛着绿意,踩上去松软潮湿,各种菌菇分布林间,褚归走了没多远,听见打扫完山洞的杨朗喊着捡柴火时顺带捡点菌子,晚上煮汤喝。
褚归对蘑菇不感兴趣,他搜寻着地被上的植物,一片片细弱的小叶扎根在苔藓中招摇,叶子呈细长的柳叶状:“川贝!”
扒开青苔下的泥土,细叶根部的白色块茎一大一小两瓣抱在一起,采药人称为怀中抱月,是川贝中的精品。
禇归忙活开了,贺岱岳在他的边上削木头绑绳下套子,贺代光小跑过来,问有没有啥可帮忙的。
贺岱岳指了个地方让他挖坑,用不了多大,往深了挖,挖好了往上面覆一层树枝做伪装,明早再来看看收获。
暮色四合,林中的亮度逐渐降低,贺岱岳叫停了扎在草药堆里的褚归:“明天接着挖吧,太晚了不安全。”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褚归便弄得灰头土脸的,发间插着干枯的草叶,双手满是黑乎乎的泥巴,贺岱岳替他摘干净头发,返回山洞拿了帕子去水潭洗漱。
水潭在山洞左后方,溪水自上而下流入水潭中,岸边生长着喜湿的植物,一块怪石俯卧入水中,正好为他们提供了落脚地。
飞溅的水汽浇灭了浑身的黏热,褚归洗了手,掬了捧水扑到脸上。一整天下来汗水早把衣服浸透了,湿了干干了湿,他几乎想跳进水潭里游一游。
然而潭水沁凉,褚归没那么大的胆子,只能脱了衣服拧帕子擦擦。他算是好的了,至少有一身换的,贺岱岳就着水在石头上帮他将脏衣服搓了搓。
洗漱归来的两人一身清爽,杨朗看得心痒痒,扔了手里的柴火表示他也要去水潭,山洞被燃烧的火堆烤得热烘烘的,令人待得煞是煎熬。
五人山洞瞬间剩了两人,贺岱岳将火堆移到洞口,既挡了蚊虫又不会过热,褚归望着水潭的方位敛眉:“光哥他们自己去没关系吗?”
贺岱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边用树枝搭架子一边回答:“你放心,周围我检查过了。”
饭盒里的水咕噜噜沸腾开来,贺岱岳先倒了些在喝空的水壶里晾着,随后把杨朗他们处理好的蘑菇扔进饭盒,继续放到火堆边煮着。
贺岱岳撒了点盐调味,他的准备真是齐全,连调味料都有。褚归喝了口甜滋滋的水,蹲在火堆旁守着蘑菇汤,感觉自己像是来野炊的。
杨朗他们没敢逗留,很快湿着脸回来了,暗夜彻底笼罩了山林,洞口跳动的火焰成了方圆唯一的光源。
几人分了蘑菇汤,配着干噎的饼凑合吃了晚饭。
“光哥你们守上半夜,我和褚归守下半夜。”现在是晚上七点,到明天凌晨五点刚好十个小时,无人表示反对,贺岱岳往山洞壁上一靠,褚归挨着他闭上眼,凹凸不平的壁面硌着背,远不如贺岱岳的身体舒服。
听着杨朗他们的絮絮低语,褚归忍住了倒向贺岱岳的念头
腰后突然穿过一条胳膊,褚归猛然睁眼,手抵着贺岱岳与后腰传来的力对抗。杨朗他们面朝着火堆,褚归凑到贺岱岳耳边用气声提醒:“光哥他们在。”
“他们不会乱想的。”
贺岱岳让褚归靠到他的肩上,随即放下胳膊,“大家累了都这么睡。”
正因为他俩是男的,此刻才不用避嫌。
“岱岳。”贺代光转过头,褚归反应不及,两人的姿势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贺代光愣了下,褚归心跳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瞧出啥来,谁料贺代光的下一句是:“褚医生你咋不躺岱岳腿上睡呢,靠着多累啊。岱岳你把腿伸直呗,你皮糙肉厚的,让褚医生躺一下。”
贺岱岳瞅了褚归一眼,他怎么说的,褚归果然杞人忧天了吧。
在贺代光的注视下,贺岱岳拍拍大腿示意褚归,他们身下垫了草叶,无需担心弄脏衣服。
褚归躺下了,贺代光满意挪开视线:“岱岳你把手表借我们使使,待会儿到点了好叫你们。”
贺岱岳取了手表,他腿上躺着褚归,所以贺代光走了几步进来拿。
褚归重新阖眼,贺岱岳的腿硬邦邦的,他下意识磨蹭后脑勺寻找舒服的位置,直到脸贴上了一堵柔韧的肉墙方满意停下。
贺岱岳重重出了一口气,手捏着褚归的耳垂揉了揉,接受到他的暗示,褚归滕地红了耳根。
“莫动了。”贺岱岳定住褚归不安分的脑袋,手掌虚虚盖着他的眼睛,“睡觉。”
褚归是与杨朗他们同时醒的,贺岱岳一个人守了下半夜,根本没叫他。
清晨的山林雾气弥漫,贺岱岳查看了昨天晚上设的陷阱,第一个套索缠住了只黄鼠狼,趴在地上像是死了,褚归的靠近引起了它剧烈的挣扎。臭气令人作呕,黄鼠狼的肉有毒,褚归连忙叫贺岱岳放了。
被黄鼠狼熏出阴影的褚归决定暂时不跟贺岱岳掺和了,拎了锄头上水潭那边挖药材。他早上洗脸时在水面倒影中瞅见一棵树上长了石斛,贺岱岳教他的爬树即将派上用场。
长石斛的树上亦生了青苔,爬起来十分考验技术,树干下半部分光溜溜的,褚归无法拉扯树枝借力,脚滑了数次全部以失败告终。
褚归将够得着的采了,仰望着高处茂盛的石斛窝舍不得放弃,打算叫贺岱岳帮忙。
“岱——”褚归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一只长着锋利獠牙的野猪打了个响鼻。
褚归当机立断,抓着树干拼命往上攀爬,许是危急关头最能激发人的潜力,刚刚怎么也上不去的树居然被他成功爬上去了。
“岱岳,有野猪!”褚归举着土枪瞄准朝树下本来的野猪,他不能寄希望于野猪自动放弃,大喊一是求救,二是为了给不远处的贺岱岳他们示警。
贺岱岳心咯噔一跳,立马扔了手里的兔子向褚归飞奔,他确认过周遭没有大型动物的粪便,褚归遇到的野猪应该是落单的。
五人隔得不远,贺岱岳眨眼间进入了褚归的视野范围,
野猪在下面撞树,褚归单手勾着树杈叫贺岱岳小心。
“我在树上,你别急。”
褚归上的树有半人合抱那么粗,野猪造成的晃动微乎其微,他此刻非常安全。
贺岱岳悬着的心重重着地,他止住脚步藏身到树后,嘭地一声,野猪刺耳的哀嚎震飞了大片的惊鸟。
“你在树上待着,我等下来接你。”
贺岱岳追着受伤的野猪狂奔,褚归盯着他的身影,眼底写满了紧张。
“咋了咋了,野猪在哪呢?”杨朗他们姗姗来迟,褚归一句话解释了经过,手指着贺岱岳离开的方向。
手表的分针转了半圈,采了一兜石斛的褚归听见了杨朗激动的说话声,倒吊的野猪被抬着往回走,已然成了死物。
褚归滑下树,贺岱岳将他稳稳接住:“受伤没?”
“没受伤。”褚归后知后觉地有点发抖,“你们呢?”
贺岱岳追上野猪时,野猪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他们自然完好无损。
野猪估摸着有百来斤,杨朗几人欣喜地讨论着吃肉,贺岱岳的脸色却透着沉凝,察觉到不对劲,杨朗渐渐收了笑。
“山里有狼。”贺岱岳脚抵着野猪颈侧的抓痕,他与狼打过交道,因此不会认错。
褚归明白贺岱岳的纠结,狼不知在哪,但若放任不管随时可能威胁到他们乃至村里人的性命。
“想办法找找吧。”褚归替贺岱岳做了选择,“万一哪天跑下山就糟了。”
杨朗神情一肃,村里年年有野猪下山糟蹋庄稼,虽然从未碰到过狼,但保不齐哪天就来了,褚归说得对,必须想办法解决。
野猪身上的抓痕仍然新鲜,说明它受伤的时间不长。贺岱岳那一枪放的血太少,他在野猪的大动脉补了一刀,鲜血奔涌而出,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间,随着空气的流动慢慢发散。
贺岱岳他们隐匿到了树上,等待狼的出现。
灰色的毛皮是天然的伪装,贺岱岳的推测得到了证实,褚归看到了一双极具野性的眼睛。
它走得很慢,褚归起初以为它是谨慎,经贺岱岳的提醒才注意到它受了伤,联想到野猪颈侧的抓痕,大概率是被獠牙顶的。
贺岱岳连发了两枪,枪枪致命,野狼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好!”杨朗忘了自己在树上,兴奋鼓掌,身体一晃差点摔了,幸亏贺代光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衣领。
沉甸甸的野猪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回村时太阳早已落了坡,杨桂平等人焦急地候在他们上山时的路口,贺聪抓着贺大伯的衣摆,小脸苦巴巴的,平日此时他早躺床上做梦了。
“回来了!”眼尖的人发现了山上手电筒的亮光,贺聪松了衣摆:“爸——”
“哎!”贺代光响亮地应和。
潘中菊握着贺奶奶的手往前迎了两步,山上的人到了山脚,人群哗然,他们竟然抬了头野猪。
比野猪更叫人震撼的是贺岱岳背着的野狼,即使死了,依旧把大伙吓了个激灵。
凑热闹的人望着野猪红了眼,肉!肉!肉!
“咳咳,大晚上的,都赶紧回去歇了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杨桂平扬扬手,他如何看不出那些人的心思。
“村长,啥时候分肉啊?”有人似乎闻到了肉香味,狂咽口水。那么大一头猪,他们家九口人,少说得分个五六斤。!
第87章
整体而言,困山村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团结友善,但好竹尚且会出歹笋,一个村几百口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是那么纯善的。
进山打野猪的贺岱岳都没吭声呢,一分力不出的嚷着分肉了,真是想的比做的美。
有人赞同有人鄙夷,对方对野猪肉势在必得,仍在宣扬他的大道理:“山是集体的,山里的东西应该归集体所有,之前采的菌子都是村上统一卖了分钱,没村里的山头,贺岱岳他们也打不到野猪不是。”
集体经济时代,他说的话乍一听似乎挑不出毛病,然而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对劳动付出者的一种不公平。
村里并非第一次打到野猪,但之前每次皆是民兵队带着大部队行动,逮到的野猪自然见者有份。像贺岱岳他们这样的,还是头一遭。
此时的情形在贺岱岳的意料之中,所幸他并未想过五人小组独吞一头野猪,在路上时跟杨朗他们商量好了猎物的分配。
兔子、山鸡之类的小东西没啥分头,他们一人一份,野猪和狼按以前的规矩来,交由村上处理。
“辛苦你们了。”杨桂平拍拍贺岱岳的肩膀,为免夜长梦多,他当即叫人烧水庖猪,今晚便把肉分了。
寂静的困山村喧嚣如白日,听见分肉,睡下的没睡的纷纷拎着煤油灯到老院子排起了长队。
烧水的间隙贺岱岳回了趟家,潘中菊得知他一切顺利,安心进屋歇了。贺岱岳上山的两天,大伯娘跟铁蛋奶奶时常帮忙照看,家里倒是有条不紊,天麻黏黏糊糊地蹭了两人一圈,喵喵叫着仿佛在问他们哪去了。
“你洗了澡先睡,我领完肉就回来。”贺岱岳抱着褚归亲了亲,猪庖好了他们是能直接领的,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放了血的猪瘫在杀猪凳上,滚烫的开水一遍遍浇透猪皮,臭味随水汽蒸腾,挤在前面的人跟鼻子失灵似的浑不在意,猪肉吃起来那么香,谁在乎它生前多脏多臭。
粗硬的猪毛连同表皮的角质被刨得一干二净,四人合力将野猪倒掉在了靠墙而立的楼梯上,以便开膛破肚。
贺岱岳的功劳最大,有二十斤的份额,他分别要了五斤猪板油,十斤连肥带瘦的肉,外加五斤排骨。
“山娃子,那狼咋弄啊?”村里没人杀过狼,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杨桂平瞅着死了依旧骇人的狼犯愁。
“我来吧。”贺岱岳掏刀剐了狼皮,可惜刚过完夏天,狼换了毛,没冬天的厚实,不过硝一下也能给褚归做个毛毯或背心啥的。
贺岱岳用狼肉换了狼皮,他上辈子跟褚归吃过狼肉,一致认为不如猪肉好吃。
拎着肉跟狼皮到家已是深夜,卧房亮着煤油灯,褚归翻着书,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在强撑着困意等他。
“回来了?”褚归的声音困得有些迷糊,“锅里热着水呢,你的衣服我拿到澡房了——”
褚归打了个哈欠,贺岱岳一身汗与肉腥味,他没进卧房,找了个箩筐放肉,用小簸箕盖着,压上重物,
免得天麻偷吃。
天麻凑到箩筐边嗅探,伸爪子挠了挠,贺岱岳警告地呵了一声:“天麻,不准挠箩筐!”
小猫若无其事地收了爪子,坐到地上开始洗脸,它方才吃了只老鼠,嘴角残留着血迹。
洗过澡,贺岱岳掀蚊帐上了床:“桂平叔说昨天下午公社卫生所有个叫田勇的人来找你,他没讲什么事,说明天早上再过来。”
昏昏欲睡的褚归听见这话困意稍微淡了点,田勇找他干什么?莫不是复诊的病人出了问题?
甭管是为啥,既然田勇明天要过来,到时候就晓得了,褚归拱到贺岱岳胳膊上,眼睛一闭睡了个昏天黑地。
褚归是在一阵猪油的香气中醒来的,贺岱岳在锅里熬猪油,香得天麻喵喵叫。
猪油渣熬到金黄,撒上细盐,口感焦香酥脆,于寻常难沾到肉味的人而言是极佳的美味,褚归不缺肉吃,尝了一口觉得油腻腻的,剩下的半块喂了天麻。
家里仅一口锅,贺岱岳用炉子给褚归煮了一碗面,大灶熬油、炉子煨汤,屋檐下吊着待收拾的兔子和野鸡,他今天有的忙活。
褚归端着面碗去了堂屋,天麻狼吞虎咽地吃了油渣,窜进杂物房,过了几分钟又窜出来,它嘴里叼着什么,跑得太快贺岱岳没看清。
答案很快揭晓,天麻把东西吐到了桌角,仰着头一脸邀功的模样。褚归定睛一看,赫然是条肉色的老鼠尾巴。
褚归手臂立马起了层鸡皮疙瘩,他不怕老鼠,但对没毛的老鼠尾巴生理性犯怵,感觉恶心扒拉的。
贺岱岳拿火钳夹着老鼠尾巴扔进了灶膛,直觉告诉他天麻肯定不止藏了一条老鼠尾巴,到小猫睡觉的地方一翻,果然叫他猜中了。
“它为啥不吃老鼠尾巴?”褚归扭头让贺岱岳全部烧掉,接着弯腰戳了戳天麻的脑袋,“以后把尾巴一起吃了听见没!”
褚归可不想天麻叼着老鼠尾巴神出鬼没,潘中菊失笑,称天麻该早生几年,赶上全民除四害那会儿,一条老鼠尾巴能换一盒火柴,有天麻在,他们用不着花钱买火柴了。
天麻活动四肢伸了个懒腰,人吃瓜子吐壳,小猫猫吃老鼠吐老鼠尾巴,非常合理。
田勇是在褚归整理山上采的药材时来的,川贝、天麻、莬丝子……洗的洗晒的晒,零零散散的摆满了院子。
褚归放下手上的药材招呼田勇坐,见他一个人,好奇他怎么知道进村的路。
“我跟着村民来的。”田勇在路上听说了他们打到不少猎物,未曾想药材竟然也如此丰富。
褚归不理解他为何惊讶,药材出深山是亘古以来的常识,难道他们从来没进山采过药?
“采过,但都是些普通的品种。”田勇老实道,一般人哪敢往深山里去,况且杂草那么多,根本不好找药材。他跟张川试过三四次,人摔惨了收获约等于零,后来干脆放弃。
闲聊几句,田勇说起了正事:“卫生院的院长托所长给你带信,县政府的领导要见你。”
县政府的领导?褚归愈发疑惑,他不是让郑光祖别张扬了吗?
“是这样的。”田勇道出前因后果,“我们巡诊的事早传到县城了,其他公社也想专家巡诊。”
漳怀县下辖的十三个公社,除青山公社外,其他十二个公社的社长先后找上了县政府。他们的诉求十分简单,希望专家同样去他们所在的公社巡一巡。
漳怀偏远的大队远不止褚归他们巡诊的那六个,社员们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公社领导心里门清。有良心的听到社员诉求,召集干部班子一合计,走,找县领导反应去。
而惯会粉饰太平的打听到其他社长都去了,跟底下的人嘀咕半天,得,凑凑热闹——虽然在他们的领导下,社员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但人嘛,哪有不生病的呢。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纷纷到了县政府喝茶。县政府的领导琢磨片刻,行,明白了,等我们跟县医院商量商量,再给大伙儿答复。
县医院接到指令傻眼了,医疗专家不归他们县医院管啊,人家是持着行医证的,我们只有配合的份。
互相配合嘛,县领导打哈哈,心里想得极美,医疗专家是现成的,不用求上头批人,县里无非出点小钱,请他们把巡诊的事漂漂亮亮的办了。
曾所长本来替褚归拒绝了,褚归要给潘中菊针灸,没办法长期在外巡诊,即便褚归有扩大巡诊范围的意愿,也应该是由褚归主动提出,而非县政府理所当然地安排。
可偏偏青山公社掺了一脚,曾所长的侄子告诉曾所长,公社的干部赶着上县政府做汇报去了。
“他们脸皮倒是厚,明明事情全是褚医生你做的,公社那堆干部非要说是他们组织的,什么改善了民生,提高了社员们的生活质量,把他们能的,简直不要脸。”田勇为公社干部的行为感到气愤,巡诊是褚归提的,手续是曾所长办的,病是褚归治的,花的钱是集体的,连药都是县医院看在褚归的面子上批的。
公社干部付出了啥?嘴皮子上下一翻,笔杆子一写,他们就居功至伟了。
“褚医生你会答应吗?”田勇瞅褚归的脸色,看不出他心里是何想法,“我和张川商量过了,你要是巡诊,我们继续跟着你走。”
“等我先听听那些人怎么说。”褚归没给准话,他人在漳怀,不可能不跟领导们打交道,见面是必须要见的,“麻烦你跑一趟了,马上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不麻烦不麻烦,谢谢褚医生。”田勇闻到了鸡汤的味道,他提了礼物上门的,褚归收了,这顿饭他吃得不亏心。
鸡是用天麻炖的,在炉子上煨了三个多小时,汤成了浓厚的白色,新鲜天麻自带甘甜,鸡汤温润滋补,田勇喝了两大碗。
他起初的矜持在尝过贺岱岳的手艺后抛到了天外,野猪肉比家猪肉膻,贺岱岳加了八角、桂皮等大料去膻,烧出来的肉软烂鲜美,恰好验证了张晓芳的一句话“作料齐全了,火候一到,做的菜便没有难吃的”。
田勇打着饱嗝离开了困山村,贺岱岳要去潘舅舅家送肉,取二舅娘做的衣服,两人正好一起。褚归待在家,不准备打乱自己的计划,十日复诊在即,他抽不出空来搭理闲人闲事。!
第88章
得益于贺岱岳他们打的野猪,困山村的村民们多多少少尝了点肉味,大人小孩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除了某些为肉闹矛盾的。
铁蛋奶奶来找潘中菊唠嗑,问了嘴贺岱岳的去向,得知他给舅家送肉,铁蛋奶奶顿时讲起了她上午听的八卦,褚归被动灌输了一耳朵的家长里短。
“你家猫能抓耗子了吗?”铁蛋奶奶看了眼陪褚归进进出出的天麻,抬手唤了两声,天麻在贺岱岳手里盘了个把月,亲人得很,颠着腿儿便来了。
“能,抓了好几只了。”潘中菊把早上的老鼠尾巴一说,铁蛋奶奶摸猫的动作越发宝贝。可惜天麻是公猫,下不了崽,否则她绝对要领一只去养。
“真乖。”铁蛋奶奶胡噜着猫头,问潘中菊借猫,家里老鼠闹得厉害,昨晚刚领的肉,高高挂在灶台顶上,今早起来一看,啃了老大一块。
“行,等岱岳回来我让他把天麻给你抱过去。”潘中菊干脆道,天麻虽然让摸,但外人想抱走是不行的,它聪明着呢。
铁蛋奶奶不信,双手一伸,天麻嗖地扭头跑了,看来真得等贺岱岳回来。
跑走的天麻上褚归身边往地上一躺,白肚皮朝上,两条前腿缩着翻来覆去地打滚。褚归忙着晒药材,拿鞋尖碰碰它的尾巴:“别挡路,小心踩到你。”
天麻钻到了晒药的药架底下,十字药架是贺岱岳在家养腿期间钉的,上下四层,一层配了一个簸箕,共六套,尽够禇归使的了。
贺岱岳人长得五大三粗的,给禇归用的簸箕却做得很漂亮。竹子取表层的轻蔑,劈成细条,编得平整而密实,摸着光滑一片,跟竹席似的。边缘包着青布条,避免禇归拿取时伤手。
药架是贺岱岳早上搬到院子里的,他一气儿搬了四套,剩了两个簸箕没用上,禇归将其放回了杂物房。原本有些混乱的杂物房被贺岱岳规整了一遍,要找什么东西一眼就能看到。
药材不同,炮制的方法与时机也有所区别,禇归拎了条凳到屋外切片。铁蛋奶奶一直想帮忙,又担心不懂给禇归添乱,此刻见禇归切药材,不禁来了精神。
“褚医生,我来帮你。”铁蛋奶奶站到条凳边上,“我刀功利索,你放心,保管给你切得匀匀净净的。”
“谢谢吴大娘,我自己能行。”禇归婉拒了铁蛋奶奶的热情,切片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过程中需要随时去除坏掉的部分。切片的药材没多少,有教铁蛋奶奶的功夫,他已经干完了。
大部分苦药在新鲜时都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味,至少闻着不会叫人舌尖发涩。
切完褚归摘了手套,手指依旧白皙。手套自然是贺岱岳准备的,药材的汁水容易染黑手指,并且很难去除,褚归倒是无所谓,但贺岱岳不喜欢。若是可以,贺岱岳巴不得把脏活累活全包揽了,让褚归天天当甩手掌柜。
院里晒得慌,天麻转移到了屋檐下。过了秋分,以前在京市褚归早换上了外套,而困山村仍时不时来场高温,辟如今日,褚归穿着短袖照
样热出了一身汗。
根据往年的经验,
秋老虎蹦跶不了几天了,
顶多到十月初,秋雨一下,立马温度大降。
所以贺岱岳请一舅妈做了两身长袖,布料薄点的贴身穿,厚的放大一号,春秋直接做外套,冬天配棉花袄子。
褚归来双城时带的行李不多,估计安书兰给他寄的冬装在路上了,甚至到邮局了也说不一定。
贺岱岳手里的包裹证实了褚归的猜想,体积大分量轻,无疑是冬天的棉袄。
褚归注意到贺岱岳拎了根呈灰褐色的枝条,是他说过要种在水井边的葡萄藤,难怪去了一下午。
贺岱岳不确定邮局有没有褚归的信件,只是送田勇到公社顺便问了下,结果恰好赶了个巧。再提着包裹到舅家拿了潘中菊的衣服,随后抄小道上另一个大队找人讨葡萄藤。对方是贺岱岳的小学同学,两人曾经做过同桌,相处得还算融洽,贺岱岳因此分到了两粒葡萄。
葡萄表皮是紫色的,椭圆形,一个指节那么长,香香的,很甜——贺岱岳至今记得所有细节。
“他放了学,挎着书包跑得飞快,一路喊着妈,到地里跟我说同学给了他葡萄。不知道谁教他的,两粒葡萄他撕了张作业本的纸包着,装到饭盒里,要和我一人一粒。”记得所有细节的不止贺岱岳,葡萄藤勾起了潘中菊的回忆,她摸摸葡萄藤,又摸摸膝上的衣服,眼底盈满感动的泪光。
儿时的举动让贺岱岳有些难为情,他生硬地扭转了话题:“葡萄藤要插沙里养根,我拿箢篼去河沟淘点沙子。”
贺岱岳认真请教了葡萄的种法,他淘来沙子,把葡萄藤按芽点剪成小段,以破土陶坛子为容器。小学同学出手大方,葡萄藤剪了近一十段,那么多总有能活的。
同学家的葡萄挂着果,让他先扦插试试,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再挖棵带根的种上。
“对了,吴大娘下午来借了天麻抓耗子。”葡萄藤一打岔,褚归跟潘中菊齐齐忘了铁蛋奶奶借猫的事,吃晚饭时褚归突然想了起来。
“我给她送过去。”贺岱岳两口刨了饭,“碗放着等会儿我来洗。”
“等等我跟你一起。”到底是自己喂大的猫,褚归得亲眼看着它安顿好才能放心。
天麻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贺岱岳家及周围的一亩三分地,为了防止它受惊逃窜,贺岱岳翻出了它来家里时待过的笼子,并往其身上系了条绳。
天麻系绳时格外老实,绳子绕过它的左前腿,贺岱岳打了个活结,既难挣脱又不会勒着。
一无所觉的天麻被放进了笼子,当初它在笼子里缩着小小的一团,如今竟然隐隐有种要把笼子塞满的感觉了。
褚归后知后觉,它是不是长得太快了点,别家的猫四个月有这么大吗?
或许天麻是比同龄小猫胖一点点吧,同样是第一次养猫,看着坨状的天麻,褚归莫名心虚。
要说他们给天麻吃的有多好也不尽然,条件摆在那,不可能大鱼大肉地喂它。天麻长得圆溜溜的,全靠自己
的本事, ??,
哄得大牛一群小孩特别稀罕它,周日放假必带着家伙事上河沟捞小鱼小虾。
拌了鱼虾干的饭天麻吃得喷香,抓耗子的血脉觉醒后更是三天两头加餐,于是日渐丰满。
褚归没忍住戳了戳天麻从笼子网眼里溢出的肉,软得跟一汪水似的,奇异满足感油然而生,小猫胖点就胖点吧,不影响它身体健康就行。
天麻在笼子里被贺岱岳晃晃悠悠地拎了起来,陌生的环境令它有些警惕,褚归及时出声安抚了它的情绪。
“喵呜~”天麻叫得可怜兮兮的,贺岱岳改拎为抱:“莫慌,不是要卖了你。”
他们到时铁蛋一家人正在桌上吃饭,铁蛋放学晚,他们的晚饭推迟了半个小时左右。
“天麻!”见到小猫,铁蛋瞬间顾不上吃饭了,“叔你要把天麻送给我们吗?”
“你小子想得倒美。”铁蛋爸打破儿子的妄想,“天麻是你奶奶找潘婆婆借来抓耗子的。”
“天麻会抓耗子了?”铁蛋的失望转瞬即逝,“真的吗?”
“骗你干啥,快吃饭,吃了饭早点洗脸睡觉,明天还上学呢。”夹了一筷子菜到儿子碗里,铁蛋爸下桌接猫。
他们的晚饭十分简单,一碗冬瓜汤,一碗炒辣椒。冬瓜汤飘着些许肉沫,炒辣椒则不见油光。铁蛋奶奶拔了自留地的辣椒杆子种冬菜,枝头残留的一些小辣椒摘了,贴锅煎得糊香糊香的,和豆豉一拌,咸咸辣辣的,极其下饭。
两家关系好,铁蛋爸没问什么“吃饭了么,要不要坐下吃点”的虚话,嘴里由衷感叹:“你家猫养得真好。”
“它不挑食。”贺岱岳将天麻提到老鼠闹得最厉害的厨房,“你们拴着喂两天,混熟了再放它抓耗子,不然它会跑。”
铁蛋爸连说要得,牵着绳索一头绑到碗柜腿上。天麻的胆子比褚归预料的大,它探头探脑地出了笼子,东嗅嗅西闻闻,直到绳子绷紧,才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
忙着巡视新领域的天麻根本没发现贺岱岳他们走了,过了许久,当铁蛋一家人夸它不吵不闹,是只懂事的乖猫时,意识到自己被落下的天麻开始喵呜喵呜地叫唤。
当晚,整栋房子的老鼠齐齐缩在洞里瑟瑟发抖,铁蛋奶奶竖着耳朵听了半宿,翘着嘴角高兴地睡了。
天麻的叫声妨碍不了睡眠质量良好的一家子,褚归反倒不适应了,虽然屋里跟天麻在时一样安静,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怎么了?”察觉到褚归辗转反侧,贺岱岳睁开眼在黑暗中望着他,“怕天麻不习惯?”
褚归嗯了一声,贺岱岳拍拍他的后背:“待天亮了我去看它,以后我们不借了。”
天麻上个月十一号来的家里,巡诊前后褚归日日早出晚归,满打满算跟天麻待了不过一个月。贺岱岳没想到褚归的反应会如此大,村里养猫的人少,借猫是常有的事,他跟潘中菊都觉得没什么。
“借是能借。”褚归并非不通情理的人,他攀着贺岱岳的肩膀抬起头同他商量,“它现在太小了——”
褚归顿了下,天麻的体型跟“太小”两个字实在搭不上边:“我指它的年纪,四个月,怎么着得等他长到半岁吧。”
“好。”贺岱岳终于明白了褚归纠结的点,“妈那我去说,让她先别答应。”!
第89章
清晨的空气泛着凉意,褚归在短袖外罩了件衬衣,衣摆与袖口有竹叶的纹样,中间是安书兰缝的祥云盘扣,精致中藏着内敛的贵气。
昨天收到的衣服包裹里,褚归发现有好几件是他以前未曾见过的,显然他离家期间,安书兰又给他做了新衣。
新衣、新手帕、新鞋、新袜子,一针一线满含了安书兰的牵挂。做好的衣服是用来穿的,若因为舍不得而压箱底,岂非本末倒置,白费了她的一番心意。
贺岱岳眼前一亮,毫不掩饰对褚归的心动:“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
直白的夸赞惹得褚归失笑,他理了理领口,贺岱岳的眼珠子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如果不是赶时间,他指定要抱着褚归使劲亲上一通。
贺岱岳开荤半拉月,实际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凡褚归当天累了或次日有正事,他都会老老实实睡觉,例如褚归今天巡诊,相当于他得忍昨日和今日两晚。一天天的简直快憋傻了,只能见缝插针地占点小便宜解解馋。
“我走了,你记得去吴大娘家看看天麻。”褚归假装没注意到贺岱岳眼底的浪潮,他对那方面的需求不强烈,再者每次折腾完跟被掏空似的,贺岱岳有此觉悟当然正合他意。
“送你到村口我就去。”铁蛋要上学,他们肯定起了,贺岱岳此时过去不算打扰。
贺聪几个小孩在村口叽叽喳喳,谈论着贺岱岳打的猎物,沾爸爸的光,贺聪和铁蛋比其他小伙伴多了些话语权,他俩家里除了分到的野猪肉,还有野兔跟山鸡嘞。
大牛闻言羡慕极了,他爸怎么不争点气呢,野猪肉多香啊。本来有肉吃大牛已经很满足了,他家分了四斤肉,一顿半斤能吃八顿,但贺聪他们一家可是分了十斤肉!
即使书读得乱七八糟,大牛依旧清晰地意识到十斤跟四斤的差距,好多好多顿啊!
“叔!”大牛向贺岱岳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一嗓子几乎震透整个困山村,“你下次进山能带上我爸吗?”
大牛殷切地望着贺岱岳,斜挎的书包耷拉着,露出课本的一角,那课本不知经受了怎样的摧残,卷的卷缺的缺,像废品收购站的破烂。
“你什么时候认真上课了,我就让他带上你爸。”禇归伸手将课本推回书包里,尽管有即将到来的动乱,禇归依旧希望孩子们能珍惜上学的光阴。
大牛迟疑的目光在禇归与贺岱岳身上打转,似是怀疑禇归所言的真实性。贺岱岳把药箱递给禇归,冲大牛点点头:“我的事褚医生说了算。”
“快走,上学要迟到了。”褚归牵着贺聪越过了大牛,“你有一路的时间考虑。”
大牛小小的脑袋充满了疑惑,他叔的事怎么是褚医生说了算呢?褚医生又不是他叔的媳妇。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跟上了褚归,大牛连忙拔腿追赶,他顾不上思考两人的关系,一张脸痛苦地皱巴着。
认真上课太难了,可他爸不进山的话自己会没肉吃,大牛想哭,他该怎么选?
最
吵闹的小孩变得沉默,
贺聪频频扭头看他,
语气担忧:“大牛哥你别不看路呀,待会儿摔了!”
“我看了的。”大牛焉哒哒地回应了贺聪的关心,“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话音刚落,大牛脚下踩到坑,猛地一个趔趄,得亏路边长了棵树,他一手扶住才避免了滚下坡的惨剧。
吹的牛被当场戳破,大牛臊得脸红脖子粗:“那是意外,我以前从来没摔过!”
“好了,脚扭着没?”褚归松开贺聪,折返到大牛身边,蹲下捏住他的脚脖子,“疼吗?”
“不疼。”贺聪顿时忘了丢脸,沉浸在褚归的温和中。
褚归让大牛抬脚转了转脚腕,确定他没受伤后拍了拍小孩的脑袋:“走路专心点。”
“哦。褚医生,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啊?”大牛情绪低落,他爸叫他认真读书,老师叫他认真读书,褚医生也叫他认真读书,可读书的好处大牛一点没见着,村里好几个小学毕业的,包括他爸,不一样在家种地么。
褚归沉默了片刻,未立马回答大牛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喜欢种地吗?”
“喜欢!”大牛答得干脆,种地累但能填饱肚子,“我想种特别特别多的水稻,让大家全吃上白米饭!可我爸他们说种地没出息。”
说到后面大牛示意褚归弯下腰,捂着嘴凑到褚归耳边悄声道:“我妈说等我长大了,给我买份县城的工作,让我到县城当工人,吃公家的饭。”
大牛心里自有一套观念,认为吃公家的饭不如自己种地实在,他种多多的地,分多多的粮,想吃多少吃多少。
“你说得没错,种地同样有出息。”褚归肯定了大牛的理想,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勇气可嘉。
褚归提高了音量,让小孩们听见他的声音:“你们知道县城的粮食哪来的吗?是无数个农民种的,没有你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种地,县城里的人就会没饭吃。”
小孩们齐齐睁大了眼睛,原来种地这么重要,贺聪握紧了拳头,同桌老说他乡巴佬,哼,乡巴佬不种地饿死你们!
大牛把褚归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放了学他要回家跟他爸讲,褚医生说的种地有出息,他不要读书了——
“所以你们更加要读书。”小孩们的想法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褚归中断了话题,留给他们一个任务,“今天是周二,接下来五天你们在学校记下老师教的内容,然后周日上午来找我,我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认真读书,中午请你们吃肉,行不行?”
“行!”大牛咬牙,不就是五天么,他干了!
“好,那现在赶紧跑两步,你们上学要迟到了。”褚归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厌学归厌学,但绝不能迟到,大牛几人脸上的紧张如出一辙,顷刻间甩着书包跑了起来。
慌慌忙忙地跑进了公社,小孩们连再见都忘了说。
大牛踩着上课铃冲到了座位上,扯着书包随手往桌面一甩,迫不及待地要和同桌说话,突然想起答应了褚归认真上
课,强行止住了动作,别别扭扭地抽出课本,学班上的好学生坐直了身体,摆出一个认真听讲的姿势。 ?,?
“嘘!”大牛手指竖到嘴边,“老师来了。”
小男孩一脸见了鬼,完了完了,他的同桌不是生病,是中了邪了!思及此,小男孩挪着屁股翘翘拉开了与大牛的距离,斜着眼打量大牛的一举一动。
大牛翻开了课本、大牛拿起了笔在课本上勾勾画画、大牛扣了下鼻子……
三分钟热情耗尽,大牛仿佛浑身爬满了蚂蚁般不自在,他神情愈发狰狞,小男孩眼神渐渐惊恐,终于在大牛一口咬断了铅笔头后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学校的闹剧褚归并不知晓,小孩们走后他站在原地喘了会儿气,方才他竟然险些没跑过他们。
待气息平复,擦干额头的汗水,褚归重新成为了气质清俊的褚医生,他脱了衬衣垂顺地搭在小臂上,步履均匀地前往卫生所。
今天是褚归患者复诊的日子,亦是卫生所新学徒的报道日。卫生所门口除了候诊的病人,还有四个年轻的面孔,他们四下打量着,状态与候诊的病人截然不同。
大成背着行李赶在卫生所开门前到了地方,望着未来的工作地点,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
“刘成、丁广……”曾所长唤了四个年轻人的名字,招呼他们绕到后门,卫生所招学徒是内部消息,并未对外公布,僧多粥少,公布了反而麻烦。
四人的年龄均在十六岁左右,两男两女,脸庞与肩骨带着少年的青涩,面对曾所长他们的态度十分尊敬,学徒的机会来之不易,他们必须珍惜。
曾所长带他们到住的地方放了行李,又问四人吃没吃早饭,少年皆说吃了。
“本来该让你们先熟悉熟悉的,但外面的病人你们刚看到了,今天卫生所会比较忙,等下我领你们同大伙儿见个面认认脸。”
学徒报道的日子是先定下的,不大方便更改,恰好趁此验验他们的心性,四个学徒真正能留下来的只有两个。
褚归在热情的问候声中进了卫生所,吃了十天的药,复诊患者们的精神状态改善了许多,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一改往日卫生所沉闷的氛围。
四个学徒里,刘成喊“褚医生”的语气最为热切,他是褚归推荐来的,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褚归一视同仁地说了句你们好,随即在众人注视中去了问诊室。
曾所长把学徒交给了底下的卫生技术员,没特别说明要教他们些什么,专业的事他们做不了,只能干些跑腿、打扫之类的杂活。
刘成挂着笑脸干劲十足,丝毫不觉得累,倒是和他同住的男学徒丁广稍显惫懒,扫了会儿地便借口上厕所跑了,一去半个无人察觉,殊不知一切皆被人记录到了本子上。
问诊室里有病人吐了一地,田勇秉着呼吸叫两个男学徒过来收拾。
“哎!”刘成拿起扫帚和簸箕,“田医生,食堂有灰吗?我铲点来盖一盖,好扫一些。”
“我去吧。”丁广抓过簸箕,抢了铲灰的活儿,刘成浑不在意,笑呵呵地应好:“你别跑太快,否则灰容易撒。”!
第90章
呕吐的病人是数分钟前被人抬进来的,面如金纸嘴唇发乌,俨然是一副中了毒危在旦夕的模样。送他来的人一面喊着医生一面往卫生所里冲,人命关天,无人计较他们插队的行为,纷纷往旁边让,叫他们搞快点。
“他吃了什么?”褚归手指在脉上搭了三秒,来不及用药,果断打开医药箱施针。
“不……不晓得,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人事不省了。”送他来的两个汉子是同村的邻居,并非家属,“医生,他怎么样,能活吗?”
病人的口鼻中涌出黑血,指甲盖呈青灰色,褚归没说话,肃着神色全力施救。
褚归施了针,掰开他的牙关,用木片刺激咽喉,只听哇的一声,病人哗啦吐了满地。褚归侧身,秽物不可避免地溅上了他的鞋面与裤脚,其余人慌忙躲闪,难耐地捂住鼻子。
乌黑的液体中夹杂着白色的饭粒,病人的呼吸愈发微弱,胸膛几乎不见起伏,褚归毫不避讳地蹲身查看饭粒,围观的人见此眉头紧锁不忍直视。
一人受了刺激,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再待在问诊室里他也要吐了。
饭粒的色泽与气味令褚归心中有了答案,他迅速写下药方:“马上拿去煎,用大火,烧开了煮五分钟先倒一碗来。张川,备一桶水给他洗胃!”
病人被抬离了问诊室,褚归取了少量饭粒留样,随即到后面指导张川洗胃。失去意识的病人无法自主吞咽,喂到嘴边的水直接溢出,缺乏经验的张川对此束手无策。
“插一根导管用针筒灌。”褚归略一思索,闻言张川恍然大悟,他咋没想到呢!
水不断地灌入病人胃部,然后催吐,病人的脸色更加惨白,让人忍不住犯嘀咕,这么折腾能行吗?
坦白讲,能不能行褚归心里同样没底,他不过是抓住微渺的希望和阎王爷抢人罢了。回春堂治病,一息尚存决不放弃。
吐出来的水总算清澈了些,褐色的药汁在两个碗中来回倒腾,褚归指尖烫得通红,药汁热气渐散,褚归抓紧时间灌了药。
好一场惊心动魄,张川回过神,冒了一额头的冷汗,手脚虚脱发抖,他经历过许多生死时刻,从未有哪次像今天这般刺激的。
“褚医生,我们把他救活了吗?”病人的唇色由乌转白,腹部缓缓鼓起、落下,张川语气恍惚,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一条人命。
“不一定。”情况没张川想象的乐观,洗胃是防止剩余的毒素继续侵蚀,已渗透到血液的部分无法逆转,病人的五脏六腑皆有不同的损伤,即便最终幸运存活,后半辈子也将在病痛中度过。
张川幽幽叹了一口气,他学医近十年,了解褚归并非谦虚,亦不是怕病人死了担责而为自己的医术找托词。说句让人笑话的,那病人若是到了他手上,顶多撑个十分钟。
“褚医生,你要不要去处理一下,我家有干净的裤子鞋子。”田勇跟褚归脚码一样,公社的供销社虽然卖成衣,但田勇觉得没必要浪费钱票。
“谢谢,我随便擦擦就行了。”褚归爱干净不等于受不了脏污,他拿帕子沾湿擦除了鞋子与裤腿表面的秽物,扭头问田勇,“病人的家属到了吗?”
送病人来卫生所的其中一个汉子搓着手讪笑了下:“他没家属,上头的爹妈死了好些年了,唯一的儿子闹饥荒时饿死了,媳妇跑了,想另外说一个又太穷娶不起,一直是一个人住。”
“他兄弟姐妹呢?堂表亲总有的。”田勇追问,没家属病人归谁管,医药费是小事,关键他们不可能专门安排人照顾吧。
“有是有……”汉子欲言又止,道理很简单,不是直系亲属,有几个愿意主动沾惹麻烦呢。
“回去通知你们大队长,没人认领的话我们不治了。”曾所长一锤定音,卫生所哪能任人摊上,多来几个“没家属”的,他们卫生所要不要开了?
反正不找他们要钱,汉子毫无压力地应了,两人商量了一下,由腿脚快的一人回大队报信,他们是前进大队的,来回仅需三四十分钟。
外面有许多病人在排队候诊,褚归让张川守着,自己接着看病。
队伍里的人仍在议论刚才送进去那个救没救活,汉子出卫生所时被人拦住,打听里面的结果,汉子说了声没死,挣脱了拉着他胳膊的手。
刘成打扫完了问诊室,他做事细致,盖灰扫了一遍,打水洗了两遍,再开窗户透透气,基本上嗅不到什么异味了。
“辛苦你了。”褚归注意到病人坐过的凳子换了张,眼底浮上些许浅淡的笑意。
“不辛苦不辛苦。”刘成神情格外快活,为帮了褚归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褚医生你有事随时让人叫我!”
“对,随时叫我们。”丁广挤到刘成前面,“褚医生你真厉害,那人是中了什么毒啊,我看他吐了好多黑血。”
丁广的语气中全是好奇,褚归敛了敛眉:“我初步判断他是吃了拌有老鼠药的饭。”
褚归的话惊呆了在场的众人,拌了老鼠药的饭?平白无故的,谁会往饭里拌老鼠药啊?那人不想活了吗?
事情似乎复杂了起来,是误食或者轻生?还是有人害他?
病人未醒,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褚归清退了不相干的人,候诊的队伍重新开始移动。
中毒的人队上叫他王二,其凄惨的遭遇在队里人尽皆知,他有个亲大哥,父母去世后爹娘分了家,大哥以长子的身份占了老屋,逼得王二不得不借钱修了间小土房。拖着一屁股债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家里一贫如洗,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媳妇三天两头骂王二没出息是个孬种,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
闹饥荒的第二年,王二儿子因吃了黄泥拉不出活活胀死,儿子尸骨未寒,次日媳妇卷了全部家当消失得无影无踪,王二一个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人直道老天没眼。
自己大队上的人出了事,大队长一脚踹了王大的门,押着他来了卫生所。和瘦骨嶙峋满身补丁的王二不同,王大身形适中,面色红亮,仿佛跟王二调换了
身份,他是弟弟,王二是哥哥,看得出生活条件相当滋润。
王大满脸不情愿地跟褚归打了声招呼:“褚医生,你费那个劲救他干啥,他不想活了就让他死了算了呗。”
见过半死不活的王二,他埋怨褚归多管闲事,说的话简直令人心寒。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张川气结,万万不敢相信王大这么冷血,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可是他的亲弟弟。
张川从跟他一起守着王二的汉子口中听完了王二的生平,王二死了儿子,后继无人,王大一家变本加厉地踩到他头上欺压,以日后给王二养老为由,扒在他身上吸血。
否则王二一个成年人,又踏实肯干,怎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你不是说等王二老了过继一个孩子给他么,我看现在正好,你三儿子十八了,吃了王二那么多粮食,轮到他报恩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前王二自愿往王大家里送东西他不好说,眼下王二出了事,王大休想撇清。
“他自己要吃老鼠药我哪管得着!”王大急了,他所谓的养老纯粹是骗王二的,压根没想过负责,他儿子凭什么要拖个累赘。
褚归神情一凛,紧紧盯着王大的双眼:“你怎么知道他是吃了老鼠药的?田勇你说过吗?”
田勇摇头,汉子报信前褚归只字未提老鼠药,王大和队长到后是田勇接待的,他十分肯定期间没人告诉王大,王二是吃啥中了毒。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王大的神情瞬间变得慌乱,他结结巴巴地编了个借口:“他昨天晚上来找我,说他不想活了,他买了老鼠药准备自杀,我当时劝了他半天,让他别乱来。”
王大越说越顺畅,觉得他的话天衣无缝,慢慢有了底气:“我以为他听进去了,谁料他真做了傻事,我是他亲哥,莫非我会害他不成!”
那可不一定,张川鄙夷地撇了撇嘴,但王大指望着王二给他当牛做马,要说谁最不想王二死,王大应属第一,其次是他媳妇和几个儿子,的确不存在作案动机。
难道他没撒谎,是王二自己轻生?
张川瞥了眼王二,暗暗祈祷他尽快醒来,好让真相水落石出。
不管其他人对王大的说法持何种看法,反正褚归是一个字不信的,一个熬过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盼着侄子养老的人,怎可能轻易自杀。
况且王二是在屋外被人发现的,他若铁了心要死,吃完老鼠药该静悄悄躺在床上等毒发才对。
王大的话实在落不住脚,褚归懒得搭理他的谎言,叫田勇去通知公社,请他们来进行调查。
“我没骗你们,老鼠药是他自己买的!”王大听见褚归要惊动公社,心咯噔跳了一下,“我们队上好多人看见的。”
住王二隔壁的汉子点头替王大作证:“是有这么一回事,昨天上午我看见王二大清早锁了门,顺嘴问了句他干啥去,王二讲家里耗子太多,要买点耗子药来闹。”
王大咧嘴笑了:“我说吧,褚医生你大城市来的,不清楚我们小老百姓,纯
善得很,哪有杀人的胆子。”
不管王大的阻拦,田勇麻溜跑了,他刚刚被王大绕蒙了,险些信了那些鬼话。既然王大口口声声说王二是自杀,那他干嘛怕公社的人调查,明显是做贼心虚。
“派出所的同志来了也没用,老鼠药是他自己买的,谁能强迫他不成。”事已至此,王大只能做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
本就不愿被拖累的他更想王二赶紧死了,有个词咋说的来着,对了,死无对证,王二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青山公社多年来穷是穷了点,但整体还算安稳,派出所的人通常逮逮小偷、解决一些民众纠纷,听田勇说卫生所发生了一起人命关天的大事,坐着喝茶的老同志哐地失手掉了茶杯。
警察同志的到来将事态推向了高峰,复诊的人那叫一个抓耳挠腮,卫生所里到底是啥情形啊?
好好的复诊日搅得一团糟,卫生所的人开了小差,议论声嗡嗡嗡的,曾所长用力咳嗽,警告的视线扫过,吓得他们脖子一缩,连忙拾起手里的正事。
作为王二的主治医生,褚归少不了接受警察的问话,他将事情的经过如实相告,在记录上签了字,便把此事抛到了脑后。
复诊的患者多是从别的公社来的,拿完药得赶着回去。褚归得抓紧看病,再耽搁下去今晚不知何时能结束。
嫌疑人王大跟当事人周二的邻居,以及前进大队的队长被带去了派出所,卫生所恢复了原来的节奏。
中午十二点,褚归洗了手上食堂吃饭,他药箱里放着贺岱岳煮的鸡蛋,是早上出门太早,贺岱岳担心他中途饿了,为他准备的加餐,上午一直没空吃,这会儿肚子发瘪,蛋黄噎住喉咙,他喝了口汤顺下去。
习惯细嚼慢咽的他不自觉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若此刻贺岱岳在场,旁人定会觉得两人吃饭的频率和动作像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川按褚归叮嘱的每隔半小时确认一次王二的脉搏,待会儿田勇来替他。前几次的脉搏变化不大,看样子是救回来了,张川稍稍放松,分神惦记了一下午饭。
眼角余光染了一抹异色,张川的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周二的鼻腔和嘴角又流血了!
“快叫褚医生过来!”张川大喊道,他探向王二的脉搏,蹦到嗓子眼的心重重一沉。
完了,他探不到王二的脉了。
“褚医生不好了!”传话的恰是刘成,他闪电一般冲进食堂,精准地寻到了褚归的方位,“那个病人要不行了!”
褚归倏地丢下了吃到一半的午饭,他将嘴里包裹的饭菜胡乱嚼了两下哽入食道,快步跑到了安置王二的病房。
从张川喊人到褚归进来全程不过两分钟,而病床上的王二已失去了生命体征。没有脉搏、没有呼吸,连胸腔内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褚医生。”张川哑了嗓子,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没的,即使责
任不在他,张川依旧忍不住懊悔,要是他有褚归的医术,王二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褚归火速施针,试图挽救王二的一线生机,一秒、两秒、三秒……沉寂的心脏毫无复苏的迹象,死一般的安静在笼罩了病房。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褚归收针宣告了王二的死亡,他安慰自责的张川:“不怪你,老鼠药的毒性太强,是我心存侥幸。田医生,你看看前进大队的人还在不在派出所,在的话让他们把人领走吧。”
曾所长指了指卫生所大门,田勇懂他的意思。卫生所建了许多年,病人救治无效身亡虽然不是首例,但也足够对卫生所的员工们造成打击,自己人尚且如此,不清楚个中复杂的病人们知晓了定然会多想。
田勇拍了拍张川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换了我估计早六神无主了。”
张川想笑笑表示自己没事,努力牵扯嘴角的肌肉,以失败告终,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你忙你的去,下班再说。”
多年的同事兼好友,他们的默契无需多提。
派出所内仅有一个前进大队的人,那便是嫌疑人王大,队长和送王二来的两个汉子随警察回大队协助调查了。
老警察一眼识破王大在撒谎,他好歹是个从业多年的专业人士,王二的中毒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断案要讲证据,他要查一个证据确凿,让王大无法狡辩。
田勇回了卫生所,曾所长另派了个人上前进大队,四个小学徒报到第一天就碰到这种事,他得跟他们好好谈谈,免得给小孩留下啥心理阴影。
褚归没接着吃被打断的午饭,他洗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问诊室,展开下半场坐诊。他伪装得非常成功,所有人都觉得他经验丰富,内心强大,于是对褚归的敬仰更甚一层楼。
“褚医生,你是不是有点冷啊?”看病的患者缩了缩手,腕上被褚归碰到的地方跟挨了冰凉的铁块似的。
褚归掩饰性地蜷缩手指:“我不冷,你把裤腿挽一下,我看看你的水肿消了多少。”
“消了一大圈了!”患者忘了褚归手冷不冷的问题,喜滋滋地拉高裤腿,露出浮肿的下肢。
桌上的搪瓷杯装着热水,褚归借杯壁的温度暖热了手指,轻轻按压患者的小腿,长期肿胀的腿部皮肤泛着暗淡的红,按压后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回弹极为缓慢,几乎肉眼不可见。
“我给你换个方子,连续吃两个月,期间不能停药,我叫你停的你才停。”褚归见了太多自以为好了而擅自停药的人,七天的药喝了三天,感觉舒坦了立马不喝了,过了几天难受了,又煮来喝,本来七天能治好的病,硬是拖成半个月。
他要求喝七天自然是因为病情的程度需要七天,而不是为了赚钱。一副药能值几个钱,如今药材紧缺,能少用点药他求之不得,岂会故意往多了开。
送走患者,褚归灌了半杯热水,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此刻手脚有多冰凉,一条人命他怎能无动于衷。
王二的死勾起了一段褚归深埋心底的回忆,上辈子在困山村,曾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从他手中消亡。褚归呼吸粗重,使劲闭了闭眼,不愿面对那段痛苦的记忆。
他用忙碌占据思绪,直到前进大队的人来领王二的遗体。
田勇替王二做了简单的清洁,他是在昏迷中去世的,闭着眼,看着甚至有些许安详。他苦了一辈子,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有妻有子,生活美满而富足。
大队长无奈叹气,一是为王二惋惜,二是头疼,队上出了事,他当队长的难逃其咎。他见过点世面,隐约察觉了王二老鼠药的毒中得蹊跷。
除了褚归推测的两点,把药拌进白米饭本身就不合常理,至少他想寻死的话绝不会这样做。若是想死前吃顿饱饭,他头天晚上吃,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吞老鼠药,怎地不比老鼠药拌饭强。
今年的各项评选怕是指望不上了,搞不好他得到公社挨批评,真是倒了大霉,早知如此,当初王大欺负王二时,他高低出面敲打敲打王大,让他做人莫太过分。
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王大一家给王二办后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大队长寻思着替王二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下葬,以减轻点心里的负罪感。
王二的死必将在队里引起巨大的轰动,大队长苦笑着向褚归等人道歉:“对不住,今天的事给你们添乱了。”
曾所长和大队长客套了几句,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卫生所是为治病救人而存在,未能保住王二的命,他们深表遗憾。
医药费同样不了了之,曾所长没法找死人要钱,权当添了笔坏账。
褚归对着遗体默默鞠了个躬,田勇在王二脸上搭了块白布,提前叫大伙儿回避,胆子小的远远躲了,胆子大的在角落探个脑袋,目送着担架从后门抬走。
王二的亲大哥尚在派出所,前进大队的人没有在卫生所闹事,毕竟他们从未听过有谁吃了老鼠药还能活命的。
本来早上要死的人,褚归续到了中午,硬让他多活了半天。这概念好比褚归跟阎王爷打了一架,虽然打输了,但这是重点吗?不是。
重点是打架的对象与时长,一次打输,多打几次说不定赢了呢?
王二来时搞得人仰马翻,走时悄无声息,张川打起精神到褚归身边帮忙,见他似乎调节好了,褚归给了他一叠病例:“区分一下来复诊的和没来的,弄完了把你们接诊的拿来我看看。”
复诊的病例褚归单独整理成册,候诊的队伍仅剩了一个小尾巴,约莫六七个人,低于了褚归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