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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褚医生——”

    郭得气喘如牛,半晌方平复了呼吸,“我伯娘煮了饭,叫你吃了饭再走。”

    因为担心郭书记,郭夫人这时候才想起一家人饿着肚子,简单下了盆面条,郭得胜屁股挨着板凳忽的一拍脑袋哎哟一声——他把从饭桌上拉下来的褚归落卫生所了!

    半下午的,外面的饭馆关门休息了,郭夫人让郭得胜去卫生所看看人在不在,她重新炒两个菜。

    “你也还没吃吧?”郭得胜扭头招呼崔齐,“走走走,一块,今天多亏了你。”

    崔齐一早出发到公社汇报工作,的确还没吃着午饭,他打小饿惯了,一天一顿或早晚两顿是常有的事,对于郭得胜的邀请他下意识推辞:“不用了,我回家随便吃点就行。”

    “什么随便,不行,饭都做好了。”郭得胜一手抓着一个,说啥不肯松开,死活把两人全拉到了郭书记家。

    来不及蒸米饭,主食是郭夫人煮的面条,配着油汪汪的炒菜浇头,盛面的碗约两个巴掌大,窄底深肚,好悬给褚归吃涨着了。

    崔齐和郭得胜一人干了两碗,褚归吃得最少,却最后放筷。

    “吃猛了容易伤胃。”褚归以医者的角度善意提醒,“吃完了别立马躺着。”

    顶着肚子瘫坐在椅子上的郭得胜蹭地挺直腰背,扬声为自己辩解:“我今天已经算细嚼慢咽了。”

    崔齐一脸赞同地点点头,郭夫人煮的精面,口感柔软顺滑,若不是为了配合褚归,他压根不带嚼的。

    见他们吃饱了,郭夫人又拿了两包东西分别往两人手里塞,崔齐首次经历此种场面,手足无措的,郭得胜掀了他外套使劲一怼:“你救了我大伯,收份礼咋了,跟人褚医生学着点。”

    公社干部在卫生所看病不花钱,褚归今日相当于无偿出诊,郭夫人说了纸包里装的是饼干和糖,因此他收得干脆。崔齐瞅瞅褚归,托住怀里的纸包,笑着道了声谢。

    郭书记在卧房里睡着,褚归不欲再打扰,借用了厕所后准备离开,崔齐见他要走也跟着告辞。

    郭得胜把人送到院门口,他请了一天的假,等下回宿舍收拾几l身衣服上这边住,以便帮着照顾病人。

    面条涨肚,褚归怕岔气,不敢走快了,比肖小娟晚了近两小时到家,彻彻底底避了闲。

    “褚医生回来了,郭书记生的啥病啊,要不要紧?”杨桂平听说郭书记生病,下了工一直搁贺岱岳家守着。

    “不要紧。”褚归说着放下药箱,“郭书记那偏头痛是老毛病了,最近劳累过度导致发病时昏迷,阵仗听着厉害,实际没那么严重,只是得停了工作静养两天。”

    杨桂平愁容舒展:“不要紧就行,郭书记是该好好修养修养了,满县的公社书记数他最操劳。”

    ()褚归仅接触过郭书记,对此不予置评,杨桂平也并非爱背后议论的人,他这话纯属有感而发。

    贺岱岳往锅里添了水出来,杨桂平早健步如飞的走远了,仿佛迟了会被硬拽着留饭似的。

    “你少弄点菜,我下午在郭书记家吃了一大碗面,完全没消化。”褚归按按肚子,佐证他所说的话。

    “胀着了?”贺岱岳伸手轻轻碰了碰,“难受吗?”

    褚归摇头,难受倒不至于,他一个成年人了,哪能真撑着自己。

    贺岱岳手掌打圈按揉了两下,褚归弓着腰躲了,他方撒手勾着人亲了口额头:“那我晚点炒菜,我们去养殖场接冬瓜?”

    冬瓜是大牛给狗崽取的小名,十分符合它的体型,褚归索性接着用了。

    七月生的狗崽,上个月初贺岱岳提了根棒骨把狗接回家,小狗崽被养得胖嘟嘟的,短毛贴皮,两只耳朵耷拉着,像个扎实的肉球,起初有些认生,躲大狗腿边呜呜地吠,奶凶奶凶的,可惜外表太过可爱,缺乏威慑力。

    下午家中无人,贺岱岳将冬瓜送到了养殖场,褚归一瞅狗窝空荡荡的,难怪他觉得少了什么。

    喂养半月有余,冬瓜已然认了主,嗅到他们的气味转着圈地甩尾巴,为防止跑丢,它脖子拴了条链子,否则一准扑上来了。

    贺岱岳解了绳扣,小狗的热情铺天盖地,褚归抬脚避开它湿漉漉的舌头,笑容宠溺:“鞋子脏的呀,别舔。”

    小狗哪管脏不脏的,它不过是喜欢主人罢了,蹭了褚归蹭贺岱岳,简直没完没了了。

    贺岱岳一手捞起狗肚子,冬瓜两只前爪扒着胳膊,尾巴仍不停地摇,使劲抻着脑袋去舔贺岱岳的下巴。

    “行了行了。”贺岱岳难以招架热情小狗,“该带个背篓来的。”

    褚归沾湿了帕子帮他擦拭下巴上的小狗口水,拍拍小狗脑袋训了两句,力道轻得像抚摸,冬瓜兴奋得直吐舌头。

    总算到了家,一进院子,贺岱岳立马弯腰还了冬瓜自由,四条短腿轻松越过门槛奔向后院——

    汪汪!

    天麻懒洋洋地睁眼,伸伸懒腰往旁边一跳,敏捷地抓着马厩的柱子爬到了房顶。贴着天麻睡觉的天仙子猝不及防地歪倒,四脚朝天,它傻愣愣地翻了个身,一跃而下跟冬瓜玩做了一团。

    “冬瓜干啥了,我感觉天麻嫌它很烦似的?”褚归纳闷,明明上午好好的。

    贺岱岳勾着褚归的腰观察片刻,随即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中午冬瓜掀翻了饭盆,天麻记仇了。”

    冬瓜贼馋,肚子宛如无底洞般有多少装多少,自己的吃完了就抢猫的,即使被天麻揍得邦邦响也绝不松口。

    为了避免它们关系恶化,贺岱岳搭了个靠墙的两层竹架子,上层放猫碗,下层放狗盆,各吃各的。

    中午郭得胜的到来分散了贺岱岳的注意力,他随手将猫碗一搁,等送了人回屋,猫碗倒扣在地,罪魁祸首冬瓜脑门顶着小鱼碎吃得正起劲。

    代入

    了天麻的视角,冬瓜是挺烦的。

    家里不缺油水,猫狗皆长得壮实,跟冬瓜玩的天仙子前几l日称着有六斤多了,遗传了天麻抓老鼠的血脉,父子俩隔三岔五地往家里叼老鼠,贺岱岳得了谢才晓得自家猫跑别人家干了好事。

    褚归蹲着逗了会儿猫狗,十月底的天渐渐泛凉,贺岱岳找了件略厚的外套让他换上:“母猪估计快到预产期了,我打算夜里去养殖场那边睡。”

    贺岱岳不清楚三头母猪受孕成功的具体日期,所以是从合圈的次日开始算的,母猪的平均孕期在一百一十四天左右,差不多是这几l天的功夫了。

    “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我陪你一起去吧。”三头母猪揣着养殖场全部希望,褚归谨防出什么差池,虽然他是第一次给母猪接生,但多双手多份力,总比贺岱岳单打独斗强。

    养殖场设了供人住宿的房间,可毕竟紧邻着猪圈,不能跟家里的条件相提并论,贺岱岳怎舍得褚归陪他吃苦。

    “还拿不准啥时候生呢,我自己去就行,到时候生了叫你。而且万一谁半夜请你看病,你去了养殖场,不得耽误病情?”贺岱岳说的半夜请褚归看病的情况极少,但不是没有。

    接生的家伙式儿贺岱岳早备齐了,他托劁猪的肖师傅帮忙打听,青山公社乃至漳怀县哪家生产队养了怀孕待产的母猪,特地前往学习经验,如今理论实践一样不缺。

    贺岱岳讲得在理,褚归同意了他的安排。隔天褚归对三头母猪一一进行了检查,它们均是初次生产,慎重些是必须的。

    接下来的一周贺岱岳白天干活,晚上去养殖场守夜,凭硬朗的身骨硬抗,褚归分担不了他的疲惫,只能从饮食方面进补。

    飘黄油的鸡汤散发着浓郁的中草药味,贺岱岳乍见以为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谁杀的鸡?”

    “我杀的。”褚归舀了碗汤晾着,炖鸡用的是天麻移栽时筛选出的次品,要么有破损要么个头偏小,品相一般,但不影响药性。

    “你杀的鸡?没伤着手吧?”贺岱岳连忙拉着褚归手指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无一丝红痕,“下次杀鸡喊我,你别干这种粗活。”

    “杀只鸡而已,瞧你紧张得。”褚归挣脱贺岱岳的手掌,埋怨他小题大做,“别干这种粗活,你当我是以前绣楼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吗?”

    “不是。”贺岱岳哑然,“你懂我的意思——”

    “不是最好,坐下吃饭,先喝汤。”褚归不好意思在潘中菊面前和贺岱岳耍情调,端汤堵了贺岱岳嘴。

    潘中菊身为过来人,知道褚归是在跟贺岱岳闹着玩,中途没出声,乐得两人感情亲密。

    晒干再经炖煮的天麻吃着软脆带沙,略微的甜口,熄火前本该撒把枸杞,考虑到贺岱岳的体质,褚归作罢,以免让人吃成了心火燥热,夜里更孤枕难眠。

    褚归杀的是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鸡肉尤其塞牙,贺岱岳囫囵嚼了嚼,鸡骨头放桌上,冬瓜在他脚边流口水,嘤嘤汪汪的,馋得快说人话了。

    “鸡骨头太硬,你不能吃,等剁碎了拌饭里。”褚归丢了块鸡脖部位的皮,冬瓜张嘴跳接,四肢落地,鸡皮便进了肚。

    贺岱岳喝了口汤顺噎嗓的鸡肉,养殖场三号圈的野猪有临产的迹象,他得赶去守着,大概率会生在今晚。!

    第222章

    待产的三头母猪整日好吃好喝,肚子像吹胀的气球,吴大娘他们用十二分的精力伺候着,年底能不能加工分,全看这一嘟噜了。

    入夜,吴大娘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煎饼,以往脑袋沾枕头就睡的人,破天荒地失了眠。

    不行,她得去养殖场看看。吴大娘心念通达,睁开毫无睡意的眼,摸黑穿上衣服。

    一号圈的母猪异常地躁动,贺岱岳预计它今晚生产,褚归心脏一提一松,终于要生了。

    吃过晚饭,褚归跟着贺岱岳到了养殖场,猪圈上方吊着盏大煤油灯,黑黢黢的野猪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贺岱岳翻进圈里,熟悉了他气味的野猪稍动,没出现什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快生了吗?”褚归撑着圈沿,恍惚觉得此刻他和贺岱岳的角色发生了颠倒,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嗯。”贺岱岳语气沉着,为了今日,他已竭尽所能做了万全的准备,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母猪生产牵动的不仅仅是贺岱岳几人的内心,吴大娘打着电筒走进养殖场大门,眼前的情形差点让她吓了个机灵——

    大晚上的,一堆人静悄悄地站着,听见动静齐刷刷转过头,谁看了不害怕啊!

    吴大娘倒吸了口凉气,说话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们咋都来了?”

    “嘘——”比手势的是贺大伯娘,她侧身让了个缝,示意吴大娘站她边上,“瞧,母猪生小猪呢!”

    母猪生小猪,再寻常不过的事,被大伯娘讲得可稀罕了,吴大娘从她让的缝隙中往里瞧,贺岱岳正给一只刚落地的猪崽剪脐带。

    吴大娘长着皱纹的脸瞬间绽放出与围观群众一样的神采,她朝前挤了挤:“生了几只了?”

    “生六只了。”大伯娘来得不比吴大娘早多少,褚贺岱岳与褚归二人外,杨桂平、王支书是最早到的,大伯娘也是听他们说生了六只。

    人群自发降低了音量,保持生产环境的安静,贺岱岳双手沾染了血迹,熏着冲鼻的热腥气,神情镇定,褚归帮他打下手,配合十分默契。

    六只猪崽总共生了两个小时,褚归喂了母猪一些清水,剪掉脐带脱去胎衣的猪崽浑身湿漉漉的,因是家猪与野猪配的种,毛色黑白交杂,杨桂平笑生的是一群花猪儿。

    伴随着胎盘脱落,贺岱岳宣布整个生产过程结束,他们困山村养殖场有了第一批小猪崽,总共九只!

    霎那间,陪着守了三四个小时的人群爆发出激动的欢呼,一个个高兴得仿佛自家添了新丁。

    贺岱岳抱了湿稻草扔到圈外,杨朗麻溜地上去帮忙:“要烧了不?”

    “烧。”贺岱岳洗洗手,桶里的水浑浊不堪,得换桶干净的。

    王成才二话没说提了木桶:“我来,你跟褚医生辛苦了,赶紧歇歇。”

    木桶到了眼前,吴大娘他们一个个偏头去瞅,注意到水下泡着的胎盘,有人叫住王成才,向他讨要,猪胎盘大小是团肉,扔了怪浪费的。

    王成才头一回听说猪胎盘能炒了吃,转而问贺岱岳的意见,养殖场是贺岱岳管着的,他做不了主。

    “给她吧。”贺岱岳压根没想过会有人想要,本来是打算挖坑埋了的东西,对方既开了口,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新生的猪崽充满了活力,争抢着吃奶,褚归把两只交叉重叠的分开,小猪崽毛干透了,摸着软乎乎的,手感意外地舒服。

    单是铺干稻草不足以保暖,煮猪食烧的木炭在此刻派上了用场,猩红的炭盆放在圈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以至于有几人走出养殖场冷得直打哆嗦。

    贺岱岳取了件外套让褚归披上,他今晚是离不得养殖场了,褚归快快回去勉强能睡半宿。

    “我在养殖场是睡一样的,你忘了,我们走前让伯母把门落了栓,回去又得叫醒她开门。”褚归拢着衣襟,牛棚都住过的人,哪那么娇气了,“还是说你不想挨着我睡?”

    潘中菊留家里守着,他们日子过得好,后院养着鸡啊马的,难保不招贼惦记。

    贺岱岳怎么可能不想挨着褚归睡,褚归话说到这份上,他再催人走就是脑袋让猪踢了。

    锅里剩了些热水,贺岱岳舀来和褚归简单擦洗一番便相拥着睡了,后半夜醒了一次,下床查看猪崽的状态,褚归睡沉了未有察觉,只在贺岱岳重新上床时往他怀里拱了拱。

    养殖场的床窄,被子罩两具成年男性的躯体稍显局促,褚归侧身睡了一晚,身前是贺岱岳的胸膛,身后是他环抱的胳膊,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在家里。

    像以前无数个共枕的清晨那样,褚归将脸埋进贺岱岳的颈窝轻蹭醒神:“几点了?”

    “快七点了。”贺岱岳揉捏褚归后颈,低头亲亲他的发旋,“要起吗?”

    混沌的大脑渐渐苏醒,褚归深吸一口气:“起,早饭我待会儿给你送过来?”

    “嗯。”贺岱岳移开胳膊,同褚归一块下床,“今天雾大,走路当心点。”

    门外的浓雾席卷了整个困山村,能见度不足五米,视野朦胧,褚归穿好衣服一头扎进雾里,鞋面瞬间被草叶凝结的露珠沾湿。

    潘中菊用昨日的鸡汤掺水煮了盆烫饭,热腾腾的,一时半刻下不了嘴,褚归洗漱,她索性先给贺岱岳送去,顺道看看那九只猪崽。

    受大雾的遮挡,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潘中菊到了养殖场,吴大娘他们几个饲养员已经忙活上了。

    贺岱岳正揣着本子做记录,听到潘中菊和吴大娘互相打招呼,盖了笔帽转身喊妈。

    吴大娘自称年纪大了觉少,昨夜最后一个走,此刻照旧神采奕奕,从头到脚散发着喜气。

    “那猪崽白白胖胖的,爱人得很。”吴大娘语调兴昂,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着潘中菊靠近猪圈,“头顶有个黑点的是老大,屁股黑的是老幺。”

    “饭放外头了,你赶紧吃。”潘中菊说完眼神迅速落回猪圈,“我看老大比老幺壮实……”

    贺岱岳插不上一句话,转身去吃了早饭。

    陆续有听闻母猪产仔的村里人趁上工前的空档来瞧稀奇,贺岱岳一碗烫饭吃到变凉,凝固的鸡油糊在饭粒表面,若非他长了副耐造的肠胃,指定得闹肚子。

    猪是同期合的圈,生产时间相差无几,隔天其余两头前后发动,中间隔了不到一个小时,贺岱岳忙得分身乏术,褚归关了卫生所上养殖场帮忙,叫大伙互相通知,要看病的直接去养殖场找他。

    三号白猪是和野公配的种,肚子比邻圈的二号小一圈,揣的胎少生产也轻松,贺岱岳与褚归均不怎么担心,用大部分精力关注着同家猪配种的二号。

    如贺岱岳预设那般,下了十只猪崽的三号顺利结束了生产,二号则不太乐观。

    “怎么生这么慢?”吴大娘扒着圈沿满脸急色,养殖场该干的活早干完了,饲养员们却没一个提走的。

    贺岱岳摸了摸猪肚子,确认里面仍有待产的猪崽,眼见着与上一只落地的间隔时间超过了他所经历的最长记录,贺岱岳的决定采取措施,进行人为干预。

    助产药是褚归根据贺岱岳抄的方子改的,抓了两副备用,半个钟头前便让大伯娘熬上了。

    贺岱岳掰着猪嘴灌下,等待药效发作的期间,吴大娘合手拜佛,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大伯娘喊了声“生了”,吴大娘反倒闭眼不敢看了,家里有个临近产期的孕妇,她唯恐碰到什么不好的兆头。

    “咋样啊?”吴大娘支棱着耳朵,得到期待的回答后逃过一劫般睁开眼,“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紧张了大半年的事终于得到了圆满的结果,三头母猪共生了三十二只猪崽,三十二只,哪怕后期夭折几只,也足够他们明年过个肥年了。

    况且母猪一年能产两胎,今年三十二,明年六十四,后年……

    会算数的不会算数的均淹没在了巨大的欣喜中,贺岱岳保持镇定,有条不紊地完成收尾工作,仿佛功劳最大的另有其人。

    “伯娘,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下小猪,我跟当归去换身衣服。”接生了数个小时,贺岱岳和褚归滴水未进滴米未沾,感觉自己连指甲缝里都冒着血腥气。

    “行,你们快去吧,这有我们呢。”养殖场添了三十来头猪崽,他们几个饲养员年底保准有额外的奖励,贺大伯娘才不计较啥麻烦不麻烦的。

    一堆人围着猪圈,浑不察觉说换衣服的两人一进屋就关了门抱上了,贺岱岳的镇定悄然无踪,高兴得举着人原地转圈:“当归,我做到了!”

    贺岱岳办养殖场顶了多大的压力,虽然他表现得轻巧,失败了大不了进山打猎,但褚归清楚,真正失败的后果绝不止于此,他们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对,你做到了。”褚归捧着贺岱岳的脑门亲了下,“恭喜。好了,放我下去,不嫌累啊?”

    “不累。”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贺岱岳把褚归往高托了托,“抱你永远不累。”

    褚归双脚终究是落了地,他肚子响了,不过在吃饭前他更想洗个澡。

    夜风吹不净二人身上的腥臊味,到家两猫一狗齐齐绕着他们嗅来嗅去,冬瓜伸舌头舔舐贺岱岳的鞋面,贺岱岳没留意,一抬脚将它掀了个跟头。

    冬瓜打了个滚翻身爬起,甩着耳朵追上,啪一声被拦在了洗澡房外,脆弱的鼻子撞到门板,疼得嗷嗷直叫。

    “冬瓜叫啥呢?”褚归手解着扣子,一小抹白成片蔓延,贺岱岳的目光顿时发沉,揽着人的肩膀亲下去,吐字含糊:“没叫啥,你听岔了。”!

    第223章

    等贺岱岳去到养殖场接大伯娘的班,已离所谓的换衣服过去了三个点,神情间透着饱足的他笑着向大伯娘道歉:“对不起伯娘,我来晚了。”

    “晚啥晚,你吃好了吗?要不要进屋里睡会儿,我跟你吴大娘他们商量了,以后我们三个晚上轮流值夜,不能全叫你一个人受累。”

    养殖场的活天晴不晒下雨不淋,即使新添的猪崽增加了工作量,大伯娘他们也毫无怨言地一致同意了吴大娘提出的轮流值夜,而非让贺岱岳招饲养员。

    三十几头小猪哼哼唧唧地闹哄,贺岱岳想了想,接受了大伯娘的提议,小猪吃奶,值夜没什么要忙活的,不过是偶尔起来瞧瞧,额外关注关注那几只体型瘦小的猪崽。

    “这样,我和杨叔说一声,每次值夜单独给你们记几个公分,等下下个月小猪配粮了,我再招个饲养员。”

    大伯娘顿时喜笑颜开:“好,我明天同他们讲。”

    对于加工分,杨桂平答应得很痛快,并且主动问人手够不够用,可以想象,若三十二头小猪全部存活,一生二二生三,那将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如今养殖场三个饲养员,每日要负责打猪草、煮猪食、扫猪圈,以及饲养后山的鸡群,时间排的满满当当,其实不比下地清闲。

    杨桂平信心膨胀,憧憬着明年的风光,听他说到扩建养殖场,贺岱岳一句话唤醒了他的理智。

    “我们没那么多粮食。”贺岱岳很是理智,扩建的前提必须是困山村富有余粮,“以后买猪崽的钱能省下了。”

    杨桂平汹涌的热血冷却,是啊,他们没那么多粮食,真是年纪大了,差点昏了头。

    抽了口烟,杨桂平愈发欣慰地看着贺岱岳,有他在,困山村的老老少少们迟早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褚医生的天麻种得咋样了?我上前天进山,林子里一根天麻苗子没瞅着。”杨桂平不愁养殖场了,开始操心褚归的天麻,他不好当面问褚归,只能向贺岱岳打听。

    “现在不是天麻出苗的时候,你当然瞅不着了。”贺岱岳今早刚陪褚归去了趟山里,他们随机刨了几个种坑,泥下的块茎完整皮色正常,证明土壤条件是合适的,来年春天自然会出苗。

    杨桂平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时值晌午,他收了烟杆叫贺岱岳到家里吃饭。

    贺岱岳知道杨桂平讲的客套话,随口拒绝了,今早进山他走运打了只兔子,说好了要给褚归片肉煮汤。

    最近贺岱岳天天天忙养殖场的事,菜基本是潘中菊做的,虽然褚归饭量不减,吃饭的用时却拉长了几分钟。

    今早打的兔子小,肉嫩,贺岱岳拎着兔耳朵描述肉片汤的做法与口感时,褚归默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褚归有个自己未曾意识的小习惯,遇到非常合胃口的菜,他会不自觉减少咀嚼的次数。

    贺岱岳打算把兔子一顿做了,出门前熬的汤底此时隐约飘着肉香。

    褚归人不在厨房,案板放着他泡的干菌,削了皮的山药白白净净的,表面覆着层滑溜溜的粘液。

    贺岱岳捏了把小青菜,长栓硬塞给他的,竹林开荒的自留地被沈家良两口子种满了菜,长得欣欣向荣,出了头茬好货一定少不了贺岱岳他们。

    “你跟杨叔谈妥了?”褚归绕着手腕进厨房,秋末冬初的天气湿冷,最近上卫生所找他针灸的人一个接一个,时间长了,他手腕有些酸痛。

    “谈妥了,杨叔还问我山里的天麻怎么不见长苗子来着。”贺岱岳背着身通炉子,细碎的火红碳灰扑簌簌落到炉底,在炉灶孔探头探脑的天仙子蹭蹭往后退,弓背炸毛躲到褚归脚边。

    贺岱岳将通炉子的铁钩立靠,自然得仿佛做了千百遍那般拉过褚归放下的胳膊,干燥的手掌带着炉火的灼热,透过手腕的皮肤渗入筋肉。

    酸痛感骤然削减,褚归软了眉眼,他擅长给别人针灸推拿,但给自己按揉时始终不如贺岱岳捏得舒服。

    替褚归揉完手腕,贺岱岳拎了凳子让他坐炉前烤火,快中午了,一般没人赶饭点看病。

    兔肉切片调味,搀红薯淀粉裹匀,奶白的汤头浓郁,临出锅贺岱岳撒了把枸杞,瞧着颜色更丰富了。

    煮汤的敞口瓦罐热气蒸腾,令褚归联想到了冬日和回春堂众人围坐吃暖锅的场景,将其当做趣事讲给贺岱岳听:“我们烫的是羊肉卷,二师兄不知从哪弄了十几斤羊肉,卷了用绳绑紧埋雪堆里冻一夜,第二天拿大刀切,烫熟了蘸芝麻酱,特别香。”

    “我喜欢蘸韭花酱。”贺岱岳接话,他出任务时在老乡家吃过一次手把羊肉,配老乡做的韭花酱,那滋味,叫人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嚼了吞肚子里。

    明明煮的是兔肉汤锅,两人愣是说吃羊肉把自己说馋了,无奈青山公社没什么人养羊,即使养了,肉也发膻,不适合清水煮着吃。

    贺岱岳隐约觉得有些遗憾,褚归瞧见他眼底的失落,笑着开解了一句——他俩今年才二十二不到二十三,活个七老八十的,多的是吃羊肉的机会,遗憾啥遗憾。

    褚归开解到了贺岱岳的心坎上,潘中菊收工进家门时两人已换了别的话题,她上午跟彭小燕搭伴在北坡锄地,离家约有半小时的脚程。

    多亏了潘中菊日复一日下地干活,贺岱岳耳根子才落得清净,否则托关系讨人情的能把门槛踏破。

    贺岱岳打了盆热水,看着潘中菊拨弄着搓洗双手:“妈,等小猪吃食了你去养殖场干活吧。”

    自指尖淅淅沥沥流下的泥水浑浊,潘中菊的手掌黏着短时间内洗不掉的红薯浆,黑一块白一块,像厨房经年烟熏火燎的斑驳墙面。

    潘中菊一愣,不懂贺岱岳为什么提这事儿,她下意识反问:“我去养殖场干嘛?那不坏了你名声么?”

    身为贺岱岳的亲妈,潘中菊从未想过沾儿子的光进养殖场做饲养员,一来她对养猪真的称不上擅长,二来是避免村里人说闲话。

    虽然养殖场由贺岱岳全权负责,但归根到底属于集体财产,一旦公允失衡,岂不是给人抓贺岱岳小辫子。

    潘中菊处处替贺岱岳考虑,只要贺岱岳好,她多累都值得。

    “坏不了我名声的。”

    贺岱岳在部队的六年,潘中菊靠养鸡卖蛋赚了小二百块钱。别家鸡蛋拿到供销社三个换一毛,潘中菊的鸡蛋因为个儿大,能换一毛三,可见她的养鸡技术。

    所以贺岱岳打算让潘中菊进养殖场负责养鸡,合情合理,村里人即使挑错也站不住脚。

    潘中菊的表情明显动摇了,贺岱岳不指望她立刻答应,反正小猪得吃上一段时日奶,他多磨一磨,潘中菊迟早能松口。

    兔肉汤锅的量将将够贺岱岳一家三口吃的,村里的青壮们去年从贺岱岳那学了几手,山外围的野物被套得七七八八,贺岱岳转悠了一大圈,愣是没找到第二只兔子。

    年前贺岱岳是无论如何要像去年那样带人进一次山的,村里人今年的猪养得晚,他挨家挨户看过了,全是杀不得的半拉架子。

    养殖场的猪交了任务只剩种猪和猪崽,若是不进山,今年过年可没肉分。

    捕捉到“肉”的字眼,桌下前爪按着骨头啃的冬瓜汪汪叫了两声,贺岱岳笑骂一声机灵鬼:“行,到时候把你带着。”

    撂了饭碗,贺岱岳穿上吃热了脱掉的外套,有几头猪崽情况不太乐观,他得去守着。

    褚归随他一道,能救活最好,救不活便当做积累经验了。

    体弱的猪崽抢不到奶吃,吴大娘将吃饱了的健康猪崽关进笼子,给弱的单独开小灶,饶是如此,仍夭折了一只。

    孱弱的猪崽浑身泛青,肢体渐渐僵硬,褚归遗憾地摇了摇头。

    吴大娘愁着脸叹造孽,养大了少说百来斤肉,可惜了。

    夭折的小猪如何处理,贺岱岳陷入了纠结,吃,他于心难忍;扔,又糟蹋东西。

    荤腥难得,在村里人看来,甭管大的小的死的活的,是肉就该吃到嘴里。如今粮食紧缺,更有甚者连酸馊的米饭也舍不得浪费,何况是一头猪。

    “挖个坑把它埋了吧。”褚归看着地上巴掌大的猪崽低声道,“趁饲养员不在,你找个啥裹一裹,拿回去埋屋后竹林里。左右少那点肉饿不死谁,与其让村里人你争我抢的,不如埋了干脆。”

    褚归不过顺嘴一说,贺岱岳顿时通了窍,是了,村里三百来号人,哪分得匀呢。

    贺岱岳用干草掩着将小猪背回了家,埋在屋后的竹林里,坑挖得极深,表面的土碾平压实,避免被猫闻着味。

    天麻父子俩围着坑转悠,禇归一手一个捞着抱到前院,放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天仙子数次突围失败,泄愤地用脑袋顶撞他小腿。

    “欺负我的人?”贺岱岳沾着泥巴的手掀了天仙子一个肚皮朝天,禇归失笑,多大的人了,跟一只小猫计较。

    事后褚归留意了几天村里的风声,倒没听见啥过分的言论,借吴大娘反驳杨二奶奶的话——贺岱岳为养殖场做楞大贡献,得一头小猪咋了?他不配你配?忒不要脸!

    贺岱岳未做一字辩解,等过了七八天,方在闲聊时吐露了真相——埋这么久了,总不会有人再丧心病狂地挖出来。!

    第224章

    “啥?你把死猪挖坑埋了?埋哪了?”杨二奶奶—副活见鬼的样子,万万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杨朗被尖利的嗓音吓了一哆嗦,杨二奶奶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扭头贴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幸好是大白天,否则真要了命了。

    “二奶奶你走路咋没声啊?”杨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随即皱起眉头,“你今天不是报名了开荒吗,怎么还在这?”

    开荒的工分高,杨二奶奶糊弄着也能比下地多挣两个工分,她既是亲戚又占长辈,舍了脸求上杨桂平,十次里总会成功三五次。

    杨二奶奶没搭理杨朗的话,因皱纹而愈显刻薄的三角眼死盯着贺岱岳问了第二遍,仿佛那埋的死猪是她的东西。

    “埋山里了。“贺岱岳说了个笼统的地儿,省得杨二奶奶夜里去创他竹林。

    杨二奶奶显然很不满意贺岱岳的答案,但她已经迟到了,碍于杨朗的催促,她愤愤一瞪,拿着镰刀不情不愿地走了。

    贺岱岳如今最重要的任务是照看好养殖场新生的小猪,开荒之类的皆是小事,杨桂平压根不劳烦他,自己带着人哼次哼次地开干。

    想到养殖场的猪,此次无需杨桂平激情澎湃地动员,众人便拿出了赛双抢的劲头。

    杨二奶奶偷摸钻进荒地,干枯的小飞蓬飞飞扬扬,杨桂平瞅着她留下的草杆齐腰高简直伤眼,冲她用力咳嗽了一声作为提醒。

    草杆往下低了些,杨二奶奶的动作却越来越慢,脑子里全琢磨着养殖场那点事。

    杨桂平瞧她心不在焉的实在过分,忍着厌恶用仅双方能听到的音量提醒:“二叔娘,磨洋工是要扣工分的哈。” ”我没有!“杨二奶奶矢口否认,她左右看看,朝杨桂平勾勾手,“桂平你来,我和你说个事。”

    杨桂平不认为从她嘴里能说出啥正经事,满头雾水的跟着走到一边,听她东扯西扯,耐性逐渐耗尽:“二叔娘,有事你直接说,莫转弯抹角的。”

    杨二奶奶正讲到她嫁过来为老杨家生了六个儿子,劳苦功高,是他们老杨家的大恩人,被杨桂平冷硬地打断,她十分不爽地啧了声:“行,那我直说了。养殖场死了个小猪你知道的吧,之前说是潘中菊她儿拿回家吃了,养殖场是她儿管的,吃了就吃了,我不提意见。结果哎,她儿没吃,把猪挖了个函凼埋了!”

    说到后面,杨二奶奶那叫一个愤慨,她经常同人吵架,一口气吐一大串不带停的,“他们日子倒是好过了,一头猪说甩就甩,不管我们的死活。”

    杨二奶奶真能夸大,先天发育不良的小猪毛重八两半,到她嘴里衍生成不管他们的死活了,像贺岱岳扔了头肥年猪似的。

    杨桂平确是不清楚贺岱岳把死猪埋了,但仍下意识选择维护贺岱岳:“他挖幽幽埋了肯定有他的理由,我空了问问他。一头小猪儿,你莫着急。”

    打发了杨二奶奶,杨桂平抬脚去了养殖场,杨二奶奶最喜欢搬弄是非,贺岱岳埋了小猪,若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她恐怕很难善罢甘休。

    另外杨桂平的观念与杨二奶奶一样,死猪也是肉,埋了多糟蹋啊。

    “吴大姐,岳娃子在养殖场么?”杨桂平遇着吴大娘,视线扫了一转,没见到贺岱岳的身影。“在。”吴大娘指了个方向,“喏,他弄石灰呢。”

    生石灰可以消毒杀虫,贺岱岳从养殖场的账上支钱买了两百斤,清早和杨朗到公社挑回来,这会儿戴着个棉布缝的口罩拌石灰水。

    空气中飘着石灰粉,杨桂平隔着段距离喊了一声。贺岱岳掸掸衣服走近,头发白蒙蒙的,他摘了口罩让杨桂平稍等,自己得先洗把脸。

    杨桂平跟着他进了养殖场的厨房,锅里煮着猪食,红薯藤混的粗糠,夹杂着红薯块。“母猪喂了?”旁边的锅盖着盖子,杨桂平揭盖瞅了瞅,是烧的热水。“刚喂。”贺岱岳擦干手,毛巾展平搭回架子,“叔你找我有啥事吗?”

    杨桂平于是将杨二奶奶的那通话概括着说了,“当然我不是怪你,一个猪儿又没多重,你们分了都无所谓。”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叔,那猪儿必须埋。”贺岱岳引着杨桂平到母猪的猪圈,三十来头小猪或睡或站或吃奶,干干净净的,察觉到生人的气息,轰隆隆地慌乱跑动,在猪圈角落挤做一团。

    “三头母猪生了三十二只小猪,目前死了一头,被我埋到了我家屋后的竹林里。”贺岱岳对杨桂平坦白道,“是,一头猪儿没多重,但是我不敢保证剩下的三十一头全部能活。如果我不埋,把它分了吃了,后面万一还死,你觉得他们会咋议论?”

    杨桂平顺着贺岱岳的问题想了想,一下沉默了,几十岁的人了,且做了一村之长,他了解人性的丑恶。

    死一头,村里人几乎不会在乎;死两头,村里人大概会可惜;死三头、四头…村里人的怨怼会随着数量的上涨不断加深。

    如果贺岱岳不埋,那么将来一定会有人将小猪的死归咎于人为,认为他们是为了吃肉故意弄死小猪。

    贺岱岳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养殖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你们不吃,那大家一起分——”杨桂平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村里几百人,咋分,剁碎了一人搓—粒?

    以前人盼着猪养肥了吃肉,所以会精心照料,当小猪也成为食物,那有多少人能守着它长大?反正三十一头小猪,母猪继续生,早早吃几头还省粮食了。

    想罢杨桂平颓丧地叹了口气,彻底认同了贺岱岳的处理方式:“你说得对,必须埋。”

    “谢谢叔能理解我。“贺岱岳故意把话题弄得沉重,待杨桂平领悟,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叔你放心,全活我保证不了,活个八成绝对没问题。”

    八成是二十四五,杨桂平重拾笑意:“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至于村上怎么说合适,下午我跟老王他们开个会讨论讨论,你到时候来一趟吧。”

    杨桂平的下午通常指两点左右,贺岱岳洒完拌匀的石灰水,单独拎了一桶留褚归做药用。

    两百斤石灰挑出了五斤,白中无杂,品质极佳,褚归让贺岱岳放屋檐下拿斗笠盖着,他吃过饭再处理。

    “你别沾手了,怎么弄你教我。“生石灰烧手,稍不注意能腐蚀掉一层皮,贺岱岳上午碰了,搞得—双手干咧咧的,不咋好受。

    “我有手套呢。”褚归说着捞起贺岱岳的小臂,眉心紧蹙,“不是给你买了蛤蜊油么,没用?”

    贺岱岳的手入冬容易干裂,褚归试过各种法子,综合下来发现某个牌子的蛤蜊油效果最立竿见影。早早托姜自明买了,前天去公社卫生所坐诊顺路取了包裹,拢共二十盒,够贺岱岳用到开春。

    “忘了。”贺岱岳眼神闪了闪,他干活干得太认真,一茬接一茬,哪还记得要擦蛤蜊油。

    褚归并不意外,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熟练地自兜里摸了盒蛤蜊油,挖了硬币大小一坨,仔细地从贺岱岳的指尖揉到指跟。

    干硬粗糙的皮肤慢慢变得滋润,油光淋漓,淡淡的香气在手掌间缠绵,犹如温泉水面荡漾的雾气,熏得人轻飘飘的。

    蛤蜊油附着至手腕,剩下的褚归随意蹭了两下,交代贺岱岳—小时内不许碰水。

    贺岱岳举着柔软得陌生的双手发懵,—小时内不碰水,那午饭咋办?

    “你忙昏头啦?今天大伯生日,中午去他家吃。”褚归看了眼时间,叫贺岱岳换身衣服,“我搁床上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只有新衣服需要试穿,贺岱岳前脚踏过门槛,扭着上半身惊讶回头:“你给我买新衣服了?”“不是买的,是奶奶给你做的。”褚归轻推一把,跟着贺岱岳进了卧房。

    衣服是随姜自明的蛤蜊油包裹一道寄的,褚归拆了包裹光顾着蛤蜊油了,今儿走亲戚才拿了新衣,一穿大大啷啷的,原来是贺岱岳的尺码。

    贺岱岳愈发惊喜:“我该洗个澡的!你告诉奶奶我的码了?”

    “哪那么多讲究。“褚归嫌贺岱岳磨叽,自己动手解他身上的衣服扣,“上次打电话她问来着,我报了你去年量的数据。”

    贺岱岳换上新衣,夹棉褂子板板正正地贴合着他的身形,当中的盘扣是安书兰一个个勾的,非常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贺岱岳比在京市时黑了,显得褂子的颜色略浅了些。

    “精神吗?”贺岱岳张着胳膊转了个圈,脸上的笑简直快飞到房顶上。“挺好的。”褚归点点头,“冷不冷?”

    “不冷。”贺岱岳血气旺,厚布衫配褂子正正好,“你摸我手,热乎的。“褚归牵牵贺岱岳掌心,松开让他换裤子,虽然是自家亲戚,但也得收拾妥帖。

    贺大伯非整寿,所以单叫了贺岱岳他们,褚归送了瓶药酒,毕竟他跟贺岱岳的关系不能对外公开,送礼依然得各送各的。

    新褂子旧衣裤,贺岱岳的穿着算不上隆重,贺岱光接过药酒,看了眼贺岱岳的褂子:“你这褂子新买的?第一次见你穿。”

    “当归奶奶给我做的。“贺岱岳腰背挺得更直了,“他奶奶特别会做衣服,当归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她做的。”

    贺岱光附和着贺岱岳的话又夸了几句,招呼两人屋里坐,马上开饭了。

    第225章

    潘中菊她们在厨房忙活,贺大伯抱着七个月大的芝芝,浑身洋溢着喜气。“芝芝。”褚归朝小姑娘拍了拍手,“认得我是谁吗?“芝芝啊啊叫了两声,扭扭着让褚归抱,看样子是认得他的。

    褚归托着小姑娘的身体,稳稳当当地抱住,小娃娃感觉没有骨头,哪哪都是软乎乎的,一股子奶味。

    芝芝双手勾着褚归的脖子,笑得两只眼睛弯成线,红彤彤的牙床冒了几颗小米牙,口水流个不停。褚归掀着她胸前的口水巾帮她擦了擦,屋里人全记得洗三那天芝芝趴贺岱岳身上找奶吃的壮举,此时不免又拿出来调侃。

    贺岱岳看着芝芝没有伸手的意思,一来怕她再找奶吃,二来他穿的新褂子,不想被蹭上口水。褚归抱了一会儿,便把孩子还给贺代光把尿,天冷衣服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万一尿裤子了可是件麻烦事。

    “褚医生来啦。”大伯娘端着盆鱼放到八仙桌中央,“菜炒齐了,大家快围上吧。”

    鱼是用酸菜煮的,微辣口,贺家人都能吃辣,主要是将就褚归的口味,其他菜里的花椒麻椒也一应减了量,但闻着依然是香的,并不过分清淡。

    贺爷爷贺奶奶坐了上首,贺大伯正要招呼褚归呢,扭头他已经和贺岱岳绕到了靠近墙的右侧:“褚医生坐过来吧,里面不好添饭。”

    “里面外面一样的。”褚归贴上了板凳,他挨着贺岱岳呢,还能饿着不成?按照以往做客的习惯,褚归直觉大伯娘绝不会让他碗里空着。

    这样吃饭不是第一次了,等厨房里的人落座,贺爷爷开始动筷。大伯娘做的家常菜,谈不上丰盛,只是比他们平日吃的多了些荤腥罢了。

    贺大伯拿了三个空碗倒酒,贺岱岳与褚归一个说下午有事,一个说要看诊,纷纷表示不喝,最后用空碗装白开水和贺大伯碰了碰。

    褚归夹了片鱼里的酸菜,大伯娘以为他拘礼,一个劲叫他吃鱼。

    “大伯娘,他是真的喜欢吃酸菜,没有拘礼。“贺岱岳帮褚归说话,夏天那会儿褚归吃酸黄瓜吃到了牙,贺岱岳特意控制了他酸菜的摄入量,“鱼头吃不?”

    褚归摇摇头:“小聪不是喜欢吃鱼头吗,给他留着吧。“今天周一,贺聪在学校上课,贺大伯他们本来说替他请一天假,他自己没答应。

    “饭菜可以晚上回来吃,今天的课不上我要拉后腿的。“贺代光模仿儿子的话,说完忍不住笑了,“他人小鬼大的,主意正得很,最讨厌别人耽误他学习了。”

    孩子热爱学习是好事,因此贺代光的语气里含着明显的欣慰,每次听王成才说大牛上学跟要命似的,他心里就格外骄傲。

    褚归面上带笑,他擅长掩藏情绪,却瞒不过贺岱岳。眼前掠过一双筷子,是贺岱岳夹的小香葱煎蛋,绿油油黄澄澄,浅浅的焦褐感,香气霸道得直冲鼻子。

    贺岱岳给了褚归一个安慰的眼神,别犯愁、别忧虑,天塌下来有他一起顶着呢。

    瞬间的沉闷仿佛被水消融,褚归放松了心情继续吃饭,时不时接句话,贺大伯作为寿星公,话题大多是围绕着他展开的。

    贺大伯不常喝酒,酒量一般,喝了一小碗自己停了,其余的存着过年喝。

    村里人的酒量深浅全赖天生,没条件练,天天忙忙叨叨,挣的钱除去必须的吃饭、穿衣、日用花销,剩不了几个,哪有买酒的份。

    一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大伯娘从甑子低盛了老大一勺饭,连鱼刺、骨头之类的打包了让贺岱岳带回家喂猫狗。

    潘中菊帮着收拾了碗筷,被大伯娘挤出灶房,洗碗有她和刘盼娣两个人够了。

    “行,那我们走了。”贺岱岳提着剩饭剩菜跟贺大伯一家告别,离得近,不用送来送去,褚归摸了摸芝芝的脑袋,小姑娘乐得手舞足蹈。

    冬瓜隔着院门疯狂摇着尾巴,它很聪明,如今已听得懂一些简单的指令,例如握手、坐、趴下,胆子也大,遇见生人立马冲到前头汪汪叫,褚归他们一喊,立马安顺。

    贺岱岳将剩饭倒进两猫—狗各自的碗里,天麻跟天仙子埋头吃上了,冬瓜馋得口水直流,眼巴巴望着贺岱岳等待指示。

    贺岱岳默默数数,数到三时,冬瓜急得前爪刨地,喉咙嘤嘤嘤的,感觉快说话了。

    “冬瓜吃吧。”数到五,贺岱岳释放指令。

    冬瓜迅速冲到碗边,风卷残云地舔空了饭盆,它的食量与日俱增,贺岱岳又给他加了铲煮熟的红薯。

    不挑食的小狗吃着红薯同样高兴得直摇尾巴,耳朵高高竖着,瞧着威风凛凛的,差不多能看家护院了。

    略歇了会儿,贺岱岳脱了新褂子穿上今早的旧衣,进杂物房舀了瓢豆子,最近顿顿白菜萝卜干豇豆,他准备磨点豆腐吃吃。

    徐师傅教的做豆腐的法子,贺岱岳试着做了三次,前面两次不太成功,要么嫩了要么老了,第三次才勉强合格。

    因为他技术尚待提升,今年做豆腐乳的的豆腐潘中菊仍是找别人换的,拌了辣椒面装坛,随吃随取。

    一瓢豆子大约出六斤豆腐,贺岱岳加水泡上,等下开会时顺道提过去。家里没石磨,得借老院子的使使,若是豆腐做成了,他就请石匠打一台,以后自家磨东西也方便。

    水面漂了几粒坏豆子,褚归伸手捞了:“磨这么多我们吃得完吗?”

    贺岱岳前几次只用了小半瓢豆子,他怀疑是豆子少了影响操作,有前面的经验打底,他这次索性翻了一倍的量,吃不完的给大伯娘彭小燕他们分分,反正不会浪费。

    泡好豆子,褚归帮贺岱岳又抹了一遍蛤蜊油,抹完直接把蛤蜊油放贺岱岳荷包里,叮嘱他洗手之后记得用。

    贺岱岳竖三指保证自己一定记得,他现在左右荷包里揣了两个蛤蜊油,动作间碰得叮叮作响,想不记得用都难。

    “那我开会去了,你处理石灰当心着点啊。”上工哨响了一阵了,贺岱岳不再磨蹭,利落地提着豆子和一应家伙事出了门。

    冬瓜以为他要去养殖场,连忙小跑着跟上,褚归在后面唤了声:“冬瓜回来。”

    “让它跟我去吧,会开不了多久。”冬瓜原地站着不知所措的模样令人发笑,贺岱岳招招手,“冬瓜,来。”

    冬瓜瞅瞅褚归,见他不做反应,欢快地撒散腿退跑向贺岱岳。

    贺岱岳步子大,冬瓜倒腾着四条腿跟上,它一路做着记号,跑到老院子就地趴在了办公室门口。杨桂平看了眼温顺小狗,他常往贺岱岳家里去,算是看着冬瓜长大的,所以不会有小奶狗突然变大的感觉,反倒是王支书稀罕的不行。

    “养的真好。“王支书蹲身抚摸冬瓜的脑袋,“快赶它妈一半大了。”

    三人围着冬瓜等人齐,如贺岱岳预料的那般,会只开了二十来分钟。养殖场的章程做得细致,埋了小猪的当晚,贺岱岳添写了关于非正常死亡猪种的处理方法,杨桂

    平他们——浏览过,没什么异议,便抄了一份,准备开全村大会时照着念。

    村里至今未通电,全村大会有杨桂平派人挨家挨户通知,贺岱岳离开办公室,冬瓜自动紧随,可通人性了。

    到养殖场,贺岱岳卷了袖子抱小猪称体重,他得记录详细数据,以此对比三胎混种的生长速度、抗病性等特点。

    地磅的重量是十斤起,小猪上去不带动的,贺岱岳花了两个钟头用杆秤一个个的称,最重的六斤,最轻的三斤,还得继续开小灶。

    冷水洗了手,贺岱岳习惯性地擦干了事,荷包里的蛤蜊油互相碰撞,声音清脆。贺岱岳闻声一恍,哦,他该擦蛤蜊油来着。

    躲着人扣了坨蛤蜊油,贺岱岳马虎搓了几下,仿佛在做什么丢脸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洗完手就擦蛤蜊油,叫旁人晓得了,一准被取笑娘们唧唧的。

    又处理了些杂事,贺岱岳踩着下工哨回了老院子,路上琢磨着要搞快点,否则等豆腐出锅估计天都黑了。

    豆子寄存在杨桂平家,贺岱岳穿过老院子,瞥见石磨湿漉漉的,谁家刚用过,帮他节省了一道刷磨的工序。

    想着近了杨桂平家堂屋,王燕燕扶着小杨念练习走路,小孩即将满周岁,会说话了,王燕燕教他叫贺岱岳叔叔:“你说叔叔,请叔叔进屋坐。”

    “嘟嘟。”小杨念口齿不清地发音,“嘟嘟!”

    “乖。“贺岱岳站堂屋门口没往里进,猜他们可能把豆子放厨房了,“不坐了,我来提豆子。”“坐坐吧,你的豆子我妈和三奶奶下午趁空闲帮忙磨了,正滤豆浆呢,马上好。”王燕燕侧身朝灶房喊了声,“妈,豆浆滤完了吗?贺岱岳来了。”

    “滤完了。”杨桂平媳妇答应着,她提着装豆浆的桶,与端着豆渣的杨三奶奶一前一后出了灶房。

    贺岱岳赶紧接住,嘴里连连感谢:“这怎么使得,太麻烦你们了。”“你那点豆子麻烦啥,几下就弄了。”杨桂平媳妇大方道,“今天晚上吃豆腐啊?”

    “嗯。“贺岱岳点点头,问杨桂平媳妇要了个空碗,舀了碗豆浆给他们,之间少不了一番推劝,但到底是贺岱岳赢了。

    磨豆子是双人协作的活,贺岱岳半路碰上收工朝老院子赶的潘中菊,将桶里的豆浆一亮:“下次磨东西不提前放老院子了,我再晚来一会儿,能直接吃豆腐了。”

    潘中菊先是意外,随即坦然:“你杨三奶奶一惯热心肠,你留豆浆给他们了吗?”“留了。“贺岱岳比划一下碗的大小,煮开了够六七个人喝的。

    第226章

    贺岱岳第四次点豆腐,相较前三次有条不紊了许多,豆浆倒入锅中煮到沸腾,灶里转为小火,乳白色的豆浆上下翻滚,散发着浓郁的豆香气。

    刚出锅的豆浆当然得趁热喝—口,贺岱岳拿大碗舀了豆浆,褚归捧着糖罐子往里面放了两勺白糖,他跟贺岱岳不太吃甜,因此小碗分装给潘中菊时单独添了半勺。

    褚归抿了一口,醇厚的豆浆味道清甜,他满意地把碗递到贺岱岳嘴边:“你尝尝,我今天的糖放得刚刚好,小心烫。”

    贺岱岳低头抵着碗沿喝了口,咂咂嘴细品:“好喝!“褚归莞尔,与贺岱岳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碗里的豆浆。

    漳怀这边点豆腐用的是卤水,液体呈黄褐色。

    盛着卤水的大汤勺在豆浆表面轻轻晃动,贺岱岳控制着力度,一点一点地将卤水荡出去,与豆浆混合均匀。

    随着贺岱岳的动作,锅里渐渐淅出了絮状的豆腐花,凝聚成团,剩余的水则变成清澈的浅黄色。

    贺岱岳去了筒箕压在豆腐表面,舀去多余的水分,如果现在连着汤起来,便是一抿即化的嫩豆腐,配着辣椒蘸水吃。

    “我感觉有希望。”褚归看着贺岱岳装了两碗嫩豆腐,那豆腐在锅铲上颤巍巍的,要碎不碎的样子,却一直完完整整地坚持到了碗里。

    老豆腐是在嫩豆腐的基础上进一步挤压脱水,容具铺一层垫布,豆腐摊匀,放隔板压平,一瓢豆子除去送的吃的,容具只铺了可怜的一指厚,不知道脱了水能是个什么光景。

    等吃了晚饭,老豆腐正好脱模,贺岱岳揭开垫布,褚归噗吡笑了,老豆腐片儿!

    “豆腐片儿挺方便的,横竖切几刀直接下锅煎。”褚归收敛笑意边找补,“不管怎样总算是做成功了。”

    老豆腐的口感已无限接近往日花钱买的,贺岱岳盖上垫布,另找了个重物压上,都这样了,不如试试一步到位,把豆腐干弄出来。

    徐师傅的豆腐教程里并未包含豆腐干,贺岱岳凭感觉摸索,天冷不怕坏,失败了还有老豆腐兜底。

    提了锅盖把豆腐连容具一起盖住,贺岱岳便催着褚归进洗澡房,美其名曰两个人洗节约用水。褚归懒得戳穿他的心思,两厢情愿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没享受到。

    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同,褚归腰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被褥间弥漫着厚重的潮意,贺岱岳渡了几口温水,让褚归补充缺失的水分。

    褚归闭着眼喘气,粗糙的食指勾着刮过胸腹,刺激得褚归猛地—颤,满脸控诉地盯着贺岱岳。

    “错了,我错了。你睡,我不闹你了。“贺岱岳伸着黏糊糊的食指,秃噜着咽下喉咙里的浑话。直觉告诉他,要是自己真说了,极有可能会被褚归从床上踹下去。

    温热的湿毛巾柔和地抚摸躯体,褚归睡意昏沉,他打了个哈欠,眼底盈盈水光,朦胧了贺岱岳的五官。

    “你披件衣服,别着凉了。”褚归咕哝了一句,眼睛跟着贺岱岳的方向转动,玉白的下巴抵着绣花被,反复亲吻的嘴唇胀红,双颊脂色未消,眼尾氤氲赤霞。

    贺岱岳喉头一滚,褚归老怪他不知节制,是他不知节制吗?

    “当归……贺岱岳忍了又忍,“听话,闭眼睡觉,我倒了水就回来。”

    褚归打了个哈欠,身上穿着贺岱岳给他换的棉衫,往被窝里缩了缩:“那你快点。“亲近完的褚归格外粘人,贺岱岳很是受用,大步流星地倒了水,回屋吹灯进被窝一气呵成。“睡吧。“贺岱岳将人拢住亲亲额头,“明天早上想吃什么?”褚归困得迷糊,胡乱说了两个音节。

    “行,明天早上给你做包子。“贺岱岳重新定了闹钟,做包子要提前发面,和馅、包包子、蒸,步骤繁琐,想不耽误干活,至少得早起一个小时。

    来不及买鲜肉,贺岱岳拌了腊肉蘑菇丁和韭菜鸡蛋两种馅,潘中菊问他怎么不嫌麻烦做起了包子,他只说自己想做就做了,半字不提是褚归想吃。

    炉子煨了罐稀粥佐包子,贺岱岳摘了围裙叫褚归起床。清晨气温低,褚归整个人躲被子里,贺岱岳剥了截杯子,露出一张睡得发红的脸。

    “起床了,我蒸了包子,腊肉蘑菇馅的。“贺岱岳捏捏褚归的耳垂,哄着人睁眼。

    包子?褚归的第一反应是疑惑:“怎么突然做包子了?”

    “不是你昨天晚上说想吃包子吗?”贺岱岳帮褚归回忆,奈何对方毫无印象。

    甭管褚归说没说,包子已经出锅了,贺岱岳捏的包子褶不太好看,一个有拳头大,膨白宣软,味儿倒是不错。

    上午照例是各忙各的,全村大会定在下午。因为境遇改变,褚归比上辈子合群,全村大会他虽没参加的必要,但同样按时到了场,何况事关贺岱岳,他更不会缺席。

    听杨桂平讲死猪不能吃,要视情况挖坑深埋或者堆柴焚烧,底下的人顿时沸反盈天,大喇叭喊了几次安静皆无济于事。

    褚归面色眉头微蹙,神情并非担忧,而是嫌吵,贺岱岳昨晚说了,杨桂平他们全部站他这边,村民们闹不成的。

    “哪些想分死猪?想分死猪的举个手。”杨桂平喊得太用力撕了嗓子,他咳嗽一声,杨二奶奶唰地高高举起右手。

    褚归站的位置高,将村民们的动态尽收眼底,举手的占了约三分之一,有人犹犹豫豫地抬着胳膊,见相熟的没举,又悄悄地放了下去。

    大多数人不清楚杨桂平的态度,选择了观望。

    “想分行。“”杨桂平扫了圈举手的,“你们分了多少斤死猪肉,杀了年猪就扣多少斤,另外如果吃死猪肉吃出了啥问题,村上概不负责——”

    “我反对!”犟着脖子提出异议的是个模样普通的男人,杨二奶奶脑子转得慢,还没弄明白杨桂平话里的意思,不过肯定落不着好。

    男人踩上板凳,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死猪肉跟年猪肉差远了,楞个扣不公平。” ”咋不公平了,你们说的死猪肉也是肉,吃一斤扣一斤,很公平嘛。“杨桂平几句话把男人堵得哑口无言,明明觉得哪不对,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场下安静了片刻,举着的手渐渐减少,从三分之一变为六分之一,别的倒好商量,那可是实打实的肉啊,他们不愿意放弃。

    早夭的小猪便罢了,剃光骨头拆不了三两肉,为什么养到几十斤的也不行?坑埋火烧,不是纯瞎糟践东西么!

    熄灭的喧闹声死灰复燃,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杨桂平不得不拿手嘭嘭拍桌子,厉色镇压当前的局面:“视情况挖坑深埋或者堆柴焚烧,视情况你们懂不懂?贺岱岳,你来给他们讲具体是哪些情况。”

    情况笼统概括,无非死因明确与死因不明两大类,再进行细分,贺岱岳归整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村里人读书少,说书面理论是行不通的,他分腿而立,向大伙举了几个现实的例子。

    其中以五几年隔壁公社合办的养猪厂最为典型,—场全军覆没的猪瘟,导致杨桂平谈养猪场色变,十年来无人敢动建养猪场的主意。

    办养殖场前,贺岱岳特意上隔壁公社做了深入的走访调查,当年负责养猪场的相关人员通通受了处罚,他们不愿提及,听贺岱岳道了来意,纷纷劝他趁早打消念头。

    贺岱岳不为所动,他提着礼上门,对方拿人手短,暗忖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叹口气,目光幽散地回忆起了往事。

    有几位年纪大的已经离世,贺岱岳便找到生前奉养他们的子女,尽可能拼凑出完整的细节。

    猪瘟的发生不是一瞬间,最开始的发生地甚至不是养猪场,而是公社下属大队的一户人家。兽医所的人抽着贺岱岳递的烟,因为间隔时间久远,他说得有点断断续续:“乡里人嘛,自己病

    了都不一定舍得吃药,更何况养的猪了,进食量减少说明不饿,饿了自然会恢复。”

    兽医笑了下,为乡里人的愚昧,“他们往猪食里乱七八糟的加酸萝卜、折耳根,活活折腾了四五天,请我们去的时候那猪趴着,进气多出气少,我一看,根本没得救了。”

    单一头猪判断不了是猪瘟抑或其他病症,大队距养猪场仅仅几公里,考虑到猪瘟的传染性,兽医让他们把病猪埋得远远的,并通知养殖场加强防护,全方位消毒。

    结果显而易见,那户人家没有严格执行兽医的指示,他们将本该掩埋的猪剃成了肉,偷偷卖了-

    一周后,饲养员发现某个圈的猪莫名食欲不振,他按规定报告给了上级,但没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包括饲养员自己。

    后来陆续有其他猪产生了相同的症状,养猪场的人认为是天太热造成的,他们隐隐慌了,紧张地找了兽医,把有症状的猪和健康的猪分开,关到不同的圈饲养。

    兽医开了些药,症状轻的猪吃了药有好转的迹象,症状重的——大约过了三天,养猪场出现了第一头死猪。

    是猪瘟,兽医神情凝重,立刻联合兽医所全力救治,可仍阻止不了猪群的死亡。

    即使过了十年,猪瘟的死亡率依旧是几近百分百。

    贺岱岳中场停顿了片刻,台下众人尽皆愕然,原来猪瘟那么厉害的吗?“哪有那么多猪瘟,照你这么讲,大家全部不要养猪了。”

    第227章

    因为害怕猪瘟, 而彻底放弃养猪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则那和因噎废食有什么区别。

    贺岱岳沉着气接受底下村民的质疑,潘中菊急得发慌, 又不知该如何为他解释, 吴大娘撸撸袖子, 眼看着要同人大吵一场——

    “发生猪瘟的概率确实很低。”贺岱岳出声了,吴大娘偃旗息鼓,听他严肃反问,“但概率低不代表不存在, 万一真的发生了, 你们谁敢负责?”

    鸦雀无声。

    方才叫嚷得最厉害的人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哪怕他们平日吹嘘着若是换自己来管理养殖场, 会做得多好多好, 此时也不得不默默承认,养殖场要真有个啥, 贺岱岳是唯一能扛得住的。

    吴大娘轻蔑地呸了下,刚刚不是跳得欢么,怎么一个个全哑巴了?

    “养殖场是我们全村的心血,相信大家都不想它出意外。”贺岱岳占了上风并没计较之前的冒犯,只要村民们把他的话听进三两句,今天的会就不算白开, “作为养殖场的负责人, 我必须避免一切可以避免的猪瘟风险, 希望大家理解……”

    贺岱岳后退一步,他的发言结束了, 养殖场是他一手建立的,他绝不会用“你行你来”之类的话做威胁。

    杨桂平举着喇叭打了几句圆场收尾, 他抖展一张协议,让仍旧反对的上前盖手印,往后死了猪他们爱分分去。

    没人情愿用鲜猪肉的份额换死猪肉,病猪说不准带了什么毒呢,把人吃坏了咋办?

    底下村民心思百转千回,杨桂平等了会儿见无人上前,悠悠将协议折叠:“那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大家散了吧,反了悔想签协议的今晚八点以前来找我,过时不候。”

    “冤大头的协议,傻子才签呢。”吴大娘故意扬声道,目光更是直白地朝向了杨二奶奶。

    被盯住的杨二奶奶脸一垮,嘴唇翕动骂了句脏话,她看着像傻的吗?

    杨桂平似是有其他事同贺岱岳商议,村民们陆续散了,褚归正打算先行回家,转身被人叫住,是跟贺大伯他们一个院子的大娘,往日里打过照面,看对方的神色,褚归依稀猜到了她的来意。

    “褚医生,你们采药还缺不缺人啊?”大娘堆着笑,声音比平时说话低了两成,“缺人的话你看我行吗?”

    褚归心道果然,大娘消息可真够灵通的,赵红分的钱尚没捂热乎呢,她便找上自己了。

    年初进山的八人采药小组经过数次变动,到现在成了以赵红为首的固定五人组,非农忙时节他们保持着大约半月一次的采药频率,前期认识的草药少,品种也普通,累且耽搁事不说,换的公分撑死了顶一天工。

    后来慢慢熟了,偶尔挖些值钱的草药,褚归的小卫生所用不上,帮他们带去公社换了点钱,才算熬出了头。

    困山村的人,家家户户皆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的,大娘让生活磨得沧桑,问得希冀而忐忑,褚归不忍拒绝:“缺人的,赵红是小组长,你跟她说一声,叫她下次进山带带你。”

    山里的药材天生地长,谁采了归谁,赵红他们尝了甜头,想进山采药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与其拒绝他们,不如让他们跟着赵红,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况且曾所长说了,县卫生院长期对外收购药材,他们消化不了的,尽管往卫生院送,褚归更没拒绝的理由。

    “诶好!谢谢褚医生。”大娘欣喜地对褚归作了作揖,扭脚快步地追赵红去了。

    赵红一向风风火火的,大娘一路撵到她家门口,赵红的二儿子撅着屁股蹲屋檐下剁菜叶喂鸡,屋门半掩,不见一个大人。

    大娘愣了下,莫非她走太快把人超了?

    “二娃子,你妈呢?”大娘寻思赵红八成是没回家,她那速度,哪超得了赵红呀。

    “我妈在老院子开会。”二娃不清楚会已经开完了,被大娘告知后他指指对面山头。赵红出门时腰间别了把柴刀,她早打了主意,开完会直接上山砍柴。

    为了挣钱的机会,大娘也不嫌麻烦,沿着二娃指的山头找到了赵红。

    关于采药小组的成员增减,赵红与褚归一开始便达成了共识,愿意来的任来,愿意走的任走,因此大娘一说,她立马答应了。

    村里砍柴不允许动整棵活着的大树,赵红和村里人一样,就地取材,砍了根竹子,将弯刀绑在顶端,双手举着用力够树上的侧枝。

    大娘觉得自己承了她的人情,帮着捡拾勾下来的柴火,赵红推劝了好几次,她方感念着离开。

    成捆的湿柴无需晾晒,扔柴棚啥时候干了啥时候烧,村里凡是勤快的人家,那柴棚永远堆得满满当当。

    细柴在公社卖不上价,去镇上一来一回得大半天,所以除非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村里人鲜少干卖柴的营生。

    贺岱岳砍柴从不跟村里人争山外围的,他宁愿多爬一截山路挑枝干茂密的下手,运气好遇到枯死的松杉,一根能顶六七捆细柴。

    上辈子即使瘸腿,贺岱岳也没让褚归短过柴火。他砍柴,褚归则沿着附近采草药,困山村依靠的山林两人涉足的范围不足十分之一,更别提摸清药材分布了,不晓得遗漏了多少药材。

    褚归望着初冬的群山,常绿的乔木呈暗青色,间或夹杂着些许落叶灌木的黄,并不萧条,眼下蛇虫冬眠,最适合采挖。

    贺岱岳一出门便见他以为已经走了的褚归清伶伶地立在院子里,远眺着群山失神,他唤了一声当归,大步行至褚归身侧:“想什么呢?”

    “你和桂平叔谈完事了?”褚归回过神,表情由平淡转为柔和,“我在想山里的草药,如果有记载资料就好了。”

    褚归遗憾感叹,青山公社倒不是没出过采药人,可惜曾所长说当年战乱死的死跑的跑,采药人断了代,连着传家的册录一块失了踪迹。

    贺岱岳沉默了片刻,捋了下自己最近手头的事,为难地皱紧了眉心:“我最近抽不开身……这样,等猪崽大些了我请杨二哥代管一个星期养殖场,然后陪你进山,把没去到的地方转一转。”

    让褚归跟着别人进山贺岱岳是万万不可能放心的,杨朗性子强硬,加上他的村长儿子身份,是代管养殖场的不二人选。

    当然,青山公社的山林占地面积甚广,一个星期是转不完的,索性褚归要待的日子还长,年复一年的,总会有转完的那天。

    自己随口的想法被如此慎重对待,院口明明灌着凉风,褚归胸膛却阵阵泛暖。他克制地勾了勾男人手指,点头说好:“县卫生院应该归档了本地药材的记录,我改天问问院长能不能借阅,不着急。”

    最后三个字是褚归说给自己听的,亦是安抚贺岱岳——他断不会为了几味草药抛开贺岱岳,留对方在家提心吊胆的。

    大会过后,养殖场又折了几头小猪,贺岱岳通通挖坑埋了,村里人虽然可惜,但不敢再提分肉,也有人或直接或拐着弯的向吴大娘他们打听贺岱岳把猪埋哪了,得到的一致口径是不知道。

    小猪拢共折了四头,养殖场外面的地夜里叫人刨了八个坑,吴大娘干活不小心绊了一跤,气得掐腰骂了一早上。

    “吴大娘你消消气,气坏了自己不值当。”褚归替吴大娘摔伤的部位擦了药,万幸她身子骨硬朗,摔倒时手撑住了地,没磕着脑袋,不过伤了腰,近几日是做不了重活了。

    贺岱岳填了坑,放了吴大娘几天假,吴大娘起初不干,喂猪算什么重活,她稍微注意一下不碍事的。

    吴大娘抬着肿胀的右手,数自己能干哪些活儿,边数左手边比划,力证她不用放假。

    “大娘、大娘,你听我说。”贺岱岳按住吴大娘的左手,“你因为养殖场受伤,放假期间照样按正常上工记分,你就安心回家修养吧。”

    “照样记工分?”吴大娘瞬间变了脸色,“不行不行,传出去万一遭人嚼舌根。”

    吴大娘以为贺岱岳是在偏袒她,不上工白得工分,纯乱了套了。

    贺岱岳解释自己并非偏袒,而是跟城里的厂子学的,城里的厂子明文规定,凡是因公受伤的工人,除工资照发以外还送慰问品。

    养殖场怎么不算个厂了?

    吴大娘被贺岱岳义的义正词严唬住了,原来城里的厂子待遇那么好,难怪大家挤破头的想进城当工人呢。

    “岱岳说得没错,之前我们医馆一个学徒熬药把手烫了,休假五天,工资一分没少发。”褚归帮腔道,吴大娘扶着隐隐作痛的腰,终于松了口。

    同贺大伯娘做了交接,吴大娘由褚归护送着回了家,居家待产的铁蛋妈忙扔了扫帚迎上来:“妈你咋了?”

    “大娘不小心摔了跤。”九个月的肚子圆锅似的扣在铁蛋妈肚子上,褚归岂敢让她搭手,“别别别,嫂子你歇着,我扶得住。”

    “就磕破层油皮,不严重,你顾着点你自己吧。”吴大娘努力挺直腰杆,和褚归持相同态度,铁蛋妈方收了手,跟着他们进了屋。

    搭着褚归的胳膊吴大娘缓缓靠椅子坐稳,腰间顿时松快了许多,家里其他人全下地了,指望一个孕妇照应吴大娘不太妥当,褚归征询了吴大娘的意见,跑腿将铁蛋妈妯娌叫了回来。

    休养期间的注意事项褚归交代过吴大娘了,此刻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第二遍,两妯娌听得连连应好。

    第228章

    吴大娘一休假, 养殖场的人手跟着吃紧,贺岱岳中午炒了两个快手菜,吃完连嘴都没擦便回了养殖场。

    潘中菊得知吴大娘摔了, 饭桌上忧心忡忡的, 褚归善解人意地让她趁着这会儿功夫去吴大娘家看看, 碗筷他来收拾。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潘中菊应声,上厨房拾了兜鸡蛋,急匆匆地走了。

    吴大娘虽然一张嘴吵起架来不饶人, 但她为人仗义, 在村里结了不少善缘, 冷不丁地受了伤, 探病的几乎坐满了屋子。

    待客的茶烧了第二壶, 潘中菊揽着提篮,听吴大娘亮着嗓门同赵红聊得火热, 心头的担忧顿时轻了大半。

    “中菊来了,快进来坐,儿媳妇给你二嬢端个凳子。”看见潘中菊,吴大娘停了话茬,扬手招呼她往自己身边来,赵红晓得她俩关系最亲近, 挪了挪屁股让出一个空位。

    潘中菊接了凳子, 一手递上装鸡蛋的篮子, 吴大娘挣着胳膊不让她送,潘中菊非要送, 两人撕吧了好一阵。

    篮子脱了手,潘中菊屈膝坐下, 吴大娘亲亲热热地贴着她,将贺岱岳大夸特夸:“岳娃子办厂真有一套,什么都比着城里正规厂子来,以后啊一定能把养殖场做大。”

    干活么,谁没个倒霉的时候,不管是镰刀划了腿还是锄头挖了脚,村里人除了骂一句闯了鬼以外别无他法,啥带工分修养,压根不敢想。

    吴大娘怕村里有些心术不正的有样学样,故意受伤赖着集体,因此使劲拿养殖场跟城里的厂子作对比,同时恨咒那在养殖场外面挖坑的,脚底生疮脸上流脓的烂东西,简直饿死鬼投胎。

    “那他挖到死猪没啊?”赵红好奇道,八个坑,瞎猫乱撞也能撞着个死耗子了吧。

    “没。”吴大娘得意地扬了扬脑袋,“岳娃子一早料到会有人打死猪的主意,全埋其他地方了。”

    潘中菊想到贺岱岳在屋后竹林挖土的动静,默默闭了嘴,听赵红她们猜测死猪到底埋哪了。

    “贺家屋后面不是长了片竹林吗?我觉得可能埋竹林里了。”

    潘中菊倏地瞥了眼说中真相的人,不待她开口,耳边响起吴大娘的声音:“不可能,他们家那个猫和狗凶得很,埋竹林肯定要被刨出来,我估计是埋到哪个山坡坡上了。”

    贺岱岳经常往山里跑,众人一琢磨,认为吴大娘说的有道理,纷纷附和。

    屋里的光线一暗,门口又进了人,是村西头的,潘中菊记得对方与吴大娘平日似乎不怎么来往。

    潘中菊扫了圈屋里的人,其中不乏交情浅的面孔,他们八成是想借着探病的由头,打听养殖场扩招的消息。

    果然,没接着聊多久,便有沉不住气的漏了马脚。

    “还招不招饲养员?”吴大娘脸上的神情一晦,“那我哪清楚,你们问错人了。”

    贺岱岳是提过扩招,但计划是猪崽配粮之后,吴大娘顶多修养三五天,现在招人太早了些。

    吴大娘的腰不宜久坐,她与潘中菊咬死了不肯透露口风,大伙儿失了兴致,客气地关照了几句好好修养早日康复,乌泱泱散了。

    潘中菊多留了会儿,贺岱岳叫她进养殖场负责鸡群,她心里一直没底,希望吴大娘能帮她参谋一下。

    “进呀,为什么不进!”吴大娘嗐了声,“你养鸡可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本事硬着呢,你不进谁进?”

    “但是——”潘中菊放不下顾虑,被吴大娘一巴掌拍断:“你听我的,进,大大方方的进,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说闲话!”

    吴大娘拍在后背巴掌仿佛带着勇气,潘中菊眼睛亮了亮:“那我试试?”

    虽然做了决定,潘中菊仍旧没第一时间告诉贺岱岳,万一贺岱岳改了主意打算招别人,她就当这事不曾发生过。

    因为是带工分休养,勤快了近一辈子的吴大娘破天荒踏踏实实地闲了三天,不下地不洗衣,只在家里扫扫灰、摘摘菜,生怕妨碍了身体的恢复,让人以为她故意拖延。

    三天一到,吴大娘风风火火地跑到卫生所找褚归复诊,得了准许后扭头直冲养殖场。

    贺岱岳担了她大部分的活,其余的贺大伯娘和另一位饲养员分分,相较往日是累了点,但也没影响养殖场的正常运转。

    上圈里看了眼猪崽,个个白白胖胖干干净净,吴大娘乐呵呵地一边抱柴生火,一边替褚归传话,喊昨晚睡养殖场守夜的贺岱岳回家吃早饭。

    “不忙,我把这点柴劈完了再回。”十几头猪一天要费不少柴火,贺岱岳从天蒙蒙亮到现在劈柴劈了快两个小时,脑袋顶腾腾冒热气,棉衫湿了汗贴着后背,浸润一层肉色。

    “饿着肚子干活咋行。”吴大娘抢了斧头,推推贺岱岳,“回去吃饭去。”

    贺岱岳确实饿了,于是捞起外套穿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养殖场。

    未进家门贺岱岳先闻到一股香味,是南瓜箜饭,南瓜应该放了猪油炒过,甜香中混着油香焦香。

    “回来得正好。”褚归端着盆黄澄澄的南瓜饭放到桌上,清早打了霜,贺岱岳发梢鞋面全湿了,他伸手一摸衣服,同样凉得沁手,“衣服全湿的,赶紧先换了。”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卧房,贺岱岳脱掉试衣服,用外套干燥的内里擦了擦汗。

    “你早上干嘛了,流那么多汗?”褚归嘴上问着,手里动作不停,里里外外取了一整套衣服。

    “劈柴热的。”贺岱岳胳膊钻进袖筒,等不及扣扣子,手勾着褚归的腰将人一揽抱了个满怀,“想死我了。”

    伴随着贺岱岳话语的是他满足的叹息,与落到褚归耳根、脸侧和脖颈炙烫的亲吻。

    “一个晚上,至于么。”褚归被贺岱岳的动作弄得发痒失笑,“你怎么跟天麻一样喜欢蹭人?”

    仰着脖子,褚归偏头主动承接唇舌,热情丝毫不逊于贺岱岳。

    亲得呼吸渐沉,贺岱岳捧着褚归的脸后撤:“不止是一个晚上,是两天两夜。”

    贺岱岳在这种事上格外计较,养殖场轮流守夜,前晚轮到他,昨晚是他代吴大娘,上次如这般抱着褚归,的的确确是两天两夜之前的事了。

    褚归但笑不语,抬手扯扯贺岱岳的衣领,帮他扣齐扣子,待到面上的温度冷却,门外恰巧响起潘中菊唤他们吃饭的声音。

    “来了。”贺岱岳抓住褚归的手吧唧亲了一口,“走,出去吃饭。”

    锅底的饭锅巴潘中菊一半铲了捏了两个饭团,一半掺米汤熬成了锅巴稀饭,寻常的箜饭弄了三种花样。

    跟土豆箜饭的咸香不同,南瓜含水量更高,自带糖分,吃着甜滋滋的,接触锅底的糖液糊化,产生了焦糖质感。

    贺岱岳咬了口饭团,觉得味儿不错,递到褚归嘴边:“尝尝不?挺好吃的。”

    褚归半信半疑地张嘴,锅巴粘牙,他摇了摇头,示意贺岱岳自己吃。

    “今天的南瓜真甜,跟放了糖似的。”潘中菊喝的锅巴稀饭,软和且热乎,喝一碗甭提多舒坦了,“我得把籽收好了,明年全种这个。”

    乡下的瓜果蔬菜都是自留种,挑最大的、最好吃的,一年接一年,总能见到几分进步。淘汰的南瓜籽则洗净晒干,倒锅里慢慢炒熟,便成了冬天的零食。

    地里种什么菜潘中菊说了算,她三两下规划了明年的日程,品类之丰富,贺岱岳不禁怀疑他家的自留地种不种得下。

    “种得下,把前院的边边角角用上,够了。”要不是每家每户的自留地有规定面积,潘中菊一准扛着锄头到处开荒,“差点忘了,厨房里我给你们一人煮了一个水煮蛋。”

    搁白米煮的鸡蛋表壳滑溜溜的,在水里泡凉了,轻轻一磕,壳蛋完美分离,贺岱岳饭量大,即使吃饱了,塞下一个鸡蛋也毫无压力。

    褚归摸了摸肚子,贺岱岳瞄他一眼,默默把鸡蛋掰了两半:“妈,当归吃不下了,你帮他消灭半个。”

    半个鸡蛋连着蛋白直接落到了潘中菊的碗里,她只能夹着吃了。

    当初搭窝孵的鸡崽,潘中菊养的最先下蛋,养殖场喂的比她晚了十来天,个头与频率均差那么一截。贺岱岳每攒一百个去供销社换一次钱,然后买米糠麦麸,一进一出的,养殖场的账本上很难见到结余。

    村里人没一次卖过一百个鸡蛋,通常是五个八个地往供销社送,贺岱岳头回卖鸡蛋时缺乏经验,用垫了稻草的背篓背到公社,一检查坏了十好几个,把潘中菊心疼坏了。

    后来听了售货员的建议,贺岱岳琢磨着编了蛋托,鸡蛋损坏的数量骤减,偶尔磕破一两个,完全在可承受范围内。

    “我明天去供销社,你要带啥吗?”贺岱岳估摸着下午捡了蛋又能够一百,明天换了钱问问榨油厂能不能买几袋菜籽饼。

    眼瞅着快十二月份了,有几头任务猪还不足称,他得改善改善伙食催催肥。

    “没啥要带的。”褚归不假思索道,“我明天跟你一块上公社好了,顺便看看郭书记的头疼调养得如何。”

    “你明天跟我一块上公社?”贺岱岳重复,语气里潜藏了些许不情愿。

    “嗯?不行吗?”褚归不明所以,自己陪贺岱岳去公社,他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行,当然行。”贺岱岳叹了口气,回答得十分勉强,“我去养殖场了。”

    “等等,莫急着走。”褚归拽住贺岱岳的衣袖将他拉转身,“为什么不高兴?”

    第229章

    “你想多了, 我没有不高兴。”贺岱岳矢口否认,奈何褚归太了解他,一眼看穿了他的口是心非。

    褚归不说话, 静静盯着贺岱岳, 直盯得贺岱岳败下阵来。

    “我这两夜都是在养殖场睡的。”贺岱岳说得委婉, 他倒不是顾忌场合,潘中菊已经出门了,屋里只剩他们一对儿。

    嗯?褚归微怔,没秒懂贺岱岳的意思, 思索了片刻, 理解其中深意之后, 耳根仿佛着了火一般。

    贺岱岳默默观察着褚归表情的变化, 抬手揉他发红的耳垂, 低头靠近埋首装耳聋的人:“明天还跟我去公社吗?”

    鼻息喷洒到了脸上,褚归咽了咽喉咙, 拨开贺岱岳的胳膊:“去,当然去。你在养殖场睡了两夜又不是我害的……再说了,我有不许你做吗?”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嗓子眼里,但贺岱岳耳朵多尖啊,他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

    额头碰上额头,贺岱岳抵着滚了两滚:“你没有不许, 是我心疼。”

    打够了哑谜, 贺岱岳摸摸褚归脑袋后抽身站直, 劈完了养殖场的柴,他得安排人继续处理红薯藤。

    新鲜的红薯藤不耐储存, 为了保存到来年开春,通常有两种方式, 要么剁碎了晒干,要么剁碎了用容器密封发酵,很是费时费力。

    地里的红薯挖到了尾声,前期的红薯藤趁晴天陆续晾晒了,库房堆出一座小山。刚割的红薯藤源源不断地往养殖场送,贺岱岳算了下,村里的红薯藤,供圈里的猪吃到明年三月份应该不成问题。

    今年占在养的猪少,贺岱岳没怎么为粮食发愁过,明年就不一样了,想把几十头小猪养大,光靠草料绝对不行。

    但上哪弄那么多粮食呢?

    周遭满是绿油油的红薯藤,贺岱岳愁眉不展,他苦恼了许久,至今未找到解决办法。

    被分到剁红薯藤任务的大娘小媳妇们带着菜刀小板凳说说笑笑地进了养殖场,贺岱岳暂时放下难题,招呼她们简单地做了分工,哪些人剁,哪些人装,剁累了可以稍微歇个三五分钟。

    杨桂平选的全是勤快人,听贺岱岳安排完,她们麻溜地寻了位置坐下,菜刀飞舞得眼花缭乱,咚咚声响成一片。

    “大家当心手啊,慢点都行,别把手弄伤了。”贺岱岳好意提醒,那菜刀磨得蹭亮,稍有不慎便容易见血。

    “你放心,剁猪草的活儿,我们几个谁不是从小干到大的,保证出不了岔子。”赵红说话间眼睛看着贺岱岳,菜刀底下的红薯藤被剁成均匀的小段,“你忙你的去吧。”

    有的红薯藤连着带泥的老根,肯定是哪个毛毛躁躁的人干的,赵红抓住用力扯断扔得远远的,别待会儿把她刀砍坏了。

    她使偏了劲儿,老根滚落到贺岱岳脚下,察觉自己在反而干扰她们,贺岱岳笑着踢飞了老根,转身离开养殖场。

    对于猪饲料的来源,贺岱岳始终觉得自己漏了点什么,村里传统的养猪方式不适用养殖场,拜访过的几个养殖场规模有限,同样日日为饲料不足而发愁。

    他得往省城乃至他省的大养殖场寻求突破口。

    贺岱岳很快打定了主意,过完年即刻动身,赶在六月份之前。数数日子,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虽然任务艰巨,但贺岱岳并未感到焦虑,数次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面对压力只会越挫越勇。

    “那山咱们先不进了。”褚归不做犹豫,山里的草药又没长脚,去早去晚都无所谓,养殖场几十头猪可等不得。

    “不妨碍,进山是年前,来得及。”贺岱岳写完最后一个字,啪盖上钢笔帽,“你帮我看看这样写行么?”

    贺岱岳做了两手准备,大养殖场要去,农业大学的教授也要联系,他让褚归看的,就是写给农业大学教授的求助信。

    褚归捏着信纸边角,开头是短短一行的问候,贺岱岳着重写了养殖场的近况与他面临的难题,以及前往大养殖场拜访的计划,通篇没有一句废话。

    “挺好的。”褚归将信纸对折,“教授研究的是其他方向,饲料的事他估计得找别的专业的老师打听,非亲非故的,我们不能白用人家的人情。这样,我抓些滋补的药材,明天随信寄过去吧。”

    说完,褚归发现贺岱岳笑了,笑得还挺欣慰。褚归明白贺岱岳一定是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臭德行,整天板着一张脸,大人小孩见了他通通绕道走。

    “有什么好笑的。”褚归睨着贺岱岳,一张信纸拍到他面上。

    信纸拍脸的力道轻飘飘的,贺岱岳扶住滑落的信纸,揣到明天穿的衣服荷包里:“我高兴。”

    褚归环着胳膊,上下扫贺岱岳一眼哼了声——高兴?某人今早可还老大不乐意。

    贺岱岳恍若听见了褚归的心声,拥着人香了两口:“现在高兴了。”

    “傻不愣登的。”褚归习惯了贺岱岳的厚脸皮,“走了,跟我抓药去。”

    次日,到了公社,贺岱岳走侧门找采购员交了鸡蛋,他提前筛掉了个头小的,因此采购员检查了一番有无破损后便痛快交了钱。

    贺岱岳交的鸡蛋品相属于中上等,采购员在价格波动允许的范围内凑了个整,一百个鸡蛋听着多,也不过才换了四块钱。

    “下次攒够了接着往我们供销社送啊。”采购员结了钱,点点登记册让贺岱岳按手印,“鸡你要卖吗?”

    “鸡?你问公鸡母鸡?”贺岱岳大拇指熟练地沾了印泥,用力一摁,“母鸡不卖,公鸡你们收的话是什么价?”

    采购员的眼睛亮了,他不抱希望随口问问而已,未料竟然贺岱岳真有:“价格嘛分两种,看你选哪种,整只还是论斤数……”

    得到两种方式的报价,贺岱岳犹豫了片刻,价格比他预想的低了点,按市场行情,临过年应该能涨几分。

    贺岱岳如实拒绝了采购员,对方十分理解,只道贺岱岳啥时候打算卖了,一定记得找他。

    县里的收购价略高于公社,有时候为了那一毛两毛的,大部分人宁愿多走十里路上县城,致使他们公社采购员经常完不成采购任务。

    他今年能不能拿到标兵称号,全指望贺岱岳了。

    交了鸡蛋,贺岱岳在邮局门口寻到寄完信的褚归,他手里捏着封电报,神情显得十分凝重。

    “怎么了?”贺岱岳拉着褚归走到旁边,“谁的电报?”

    “我三师兄的。”褚归给贺岱岳看电报的内容,“他让我尽快过去一趟。”

    受篇幅限制,电报仅写了数个关键字,大意是孙荣遇到了一例棘手的重症,急需褚归协助。

    电报中并未说明病人的身份,但对方一定不普通,否则孙荣不会如此麻烦褚归。

    “我去县城买票,你回家收拾东西。”性命攸关的大事自当争分夺秒,买票得持有介绍信,贺岱岳毫不迟疑,“找曾所长——”

    “找曾所长——”褚归与贺岱岳同时脱口道,默契度百分百。

    此刻是上午八点五十,两人立即前往卫生所,九点零七分,曾所长二话不说写好了介绍信。

    于是贺岱岳拿着介绍信,借了自行车火速骑向县城,褚归则带着田勇替郭书记复诊。

    “哎,我真的拿郭书记没办法。”田勇满肚子苦水,他最怕遇到郭书记这类病人了,你说他不配合吧,他让吃药吃药让扎针扎针,你说他配合吧,天天扑工作上,不可能踏踏实实休息。

    偏偏人是书记,公社一把手,田勇管不住。

    田勇不是第一次抱怨了,见到郭书记,他换上笑脸,谁叫人是书记呢。

    郭书记的面色舒展了不少,没以前那么操劳憔悴了,褚归的治疗方案起到了一定的疗效,只是因为郭书记本人的某些缘故,原本的十分效果折损近半,瞧着仍一副病气。

    “褚医生。”郭书记感激地请褚归坐下,“多亏了你,我头痛症已经大好了。”

    大好吗?田勇默默撇了撇嘴,眼神悄悄落在褚归脸上。

    “昨天晚上痛了多久?”褚归把着郭书记的脉象,心下一片了然,人的嘴巴会撒谎,脉象可不会。

    被褚归当面戳穿,郭书记的笑容一噎,他不觉尴尬,干脆承认:“痛了二十来分钟,很轻微,比之前好受。”

    “嗯,复发了。”褚归语气随意,“以后会越来越痛,如果再晕倒的话,神仙难救。”

    褚归的话直白得不留情面,田勇心头咯噔一下,生怕他惹火了郭书记。

    郭书记眉头的川字纹收紧,不怒自威的模样令田勇十分忐忑,万幸他并非生气,而是意外于褚归说的结果。

    “郭书记,你的病情远比你以为的严重。”褚归从不夸张事实,“我建议你去省城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毕竟我空口无凭,或许检查结果更具说服力。”

    “另外我三师兄拍了电报叫我去他那一趟,今明两日内我就将动身,具体去几天暂时不清楚。郭书记若在此期间发病,务必第一时间送往县卫生院,你的水平不够,反而容易耽误最佳治疗时机。”

    褚归转头看向田勇,田勇听罢忙不迭点头,也顾不上考虑郭书记的心情了。

    郭书记半是迷茫半是紧张,啥检查,啥耽误治疗时机,褚归咋说得他快死了似的。

    自诩不畏惧死亡的郭书记后背发寒,以赔罪般的姿态开了口:“褚医生,你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你。”

    第230章

    去省城检查对于郭书记而言纯属浪费时间, 到时候若真检查出了啥,他以后的工作怎么进行?

    好在郭书记碰到的不是上辈子那个“爱治治,不治拉倒”的褚归, 面对勤政为民的郭书记, 褚归愿意多些耐心。

    重新定了治疗方案, 郭书记再三将保证严格遵守医嘱,褚归总算给了一个好脸色。

    田勇叹为观止,人呐,还是得有真本事, 饶是郭书记, 不也得老实听褚归的话么。

    褚归无法预计贺岱岳能买到几点的票, 复诊结束, 他快速交代了田勇几句, 困山村其他没什么,唯独预产期在十二月初的铁蛋妈需要多加关注。

    吴大娘早早便拜托了褚归帮忙接生, 他这一走,不晓得能不能赶得上。

    回家收拾了行李,褚归特地向吴大娘道了歉,留了一堆生产时或许用得上的东西。

    铁蛋妈有过生产经验,并不太紧张,褚归救人为重, 又不曾亏欠她, 大可不必感到抱歉。

    “嫂子你收着吧, 我知会过田勇医生了,接生员让他替你们联系。”褚归做了周全的考虑, 反而弄得吴大娘他们不大好意思了。

    处理完杂事,贺岱岳也回来了, 未逢年节,火车票不算难买,赶巧下午就有一班。

    没空做路上吃的干粮了,贺岱岳把家里的粮票通通塞到褚归衣服里,叫他在车上买着吃,千万莫省钱。

    “知道了。”褚归抱抱贺岱岳,抚平他的焦虑:“我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不成?”

    上辈子褚正清过世前,褚归的世界里从没有过精打细算四个字,更何况省钱一说,后来到了困山村,身上零零碎碎加起来凑不够五毛钱,但得贺岱岳庇护,他那三瓜两枣愣是没找到花的机会。

    因此即使活了两辈子,褚归依然跟省钱八竿子打不着。

    蹬着自行车送褚归抵达车站,贺岱岳大腿肌肉隐隐发颤,他不是铁打的,连轴跑一整天,同样吃不消。

    “你坐着,我给你捏几下。”距离发车约有半个小时,褚归寻了张长椅,让贺岱岳抬坐下,“你今晚在县城或者公社住一晚,别走夜路了。”

    “没事,我不累。”贺岱岳逞强,“你守着行李,我去供销社买点饼干罐头给你带着。”

    伤口愈合不能掩盖贺岱岳曾经断腿的事实,褚归按着贺岱岳的肩膀坐下:“饼干罐头火车上买得到。”

    三人位的长椅坐了两名候车的旅客,仅余一人宽的身位,贺岱岳满满当当的占了,褚归蹲着不得劲,一脚后撤欲单腿跪地,丝毫不介意被无数人脚底踩过的地面会脏了他的膝盖。

    “哎!”膝盖刚刚触地,贺岱岳一把将人拎了起来,“你坐,我站着。”

    坐着的褚归头顶与贺岱岳的腰腹齐平,高度合适是合适,但似乎不大体面。

    贺岱岳低头看着褚归漆黑的发顶,握拳掩着嘴巴轻咳一声:“当归,要不算了吧。”

    周围投来的奇异目光,褚归通通忽视,弯腰自贺岱岳的小腿往上,慢慢揉开僵硬的肌肉。

    按完右腿换左腿,贺岱岳太壮了,一个顶俩,褚归捏得指节发酸:“我平时教你的穴位,你晚上睡前挨个按一遍。”

    “嗯。”贺岱岳原地活动了几下双腿,明显舒坦了不少,“火车好像快进站了。”

    褚归扭扭脖子,难怪隔壁长椅空了,人流朝着进站口汇聚,贺岱岳背上行李,伸手拉起褚归,一路把人牵到铁轨外。

    “路上当心,到了给我拍电报。”临时买的坐票,贺岱岳替褚归抢了个靠墙的座位,进出麻烦些,但胜在安全性高,不容易遭小偷。

    “好。”褚归望着贺岱岳下车,从车窗内向他招招手,“招待所!”

    贺岱岳看懂了褚归的口型,点点头让他放心。

    火车开始行进,褚归从兜售的列车员那买了吃食,填饱肚子方惊觉忘了回电报告知孙荣自己到站的时间。

    所幸回春堂在漳怀的知名度不低,褚归出了车站没花多少功夫便搭上了载客的三轮车。

    泽安县城的发展程度与漳怀不相上下,街景略有不同,车夫是个健谈的,听褚归操着外地口音,打听他从何处来,到他们泽安干什么。

    回春堂是医馆,去医馆的大部分是求医问药的病人及家属,褚归年纪轻轻,身体瞧着也挺健康的,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车夫心里想着,眼神不禁流露出可惜,褚归懒得解释,只含糊说自己来办事。

    褚归的态度坚定了车夫的猜测,默默加快了蹬三轮车的速度。

    “同志,回春堂到了。”三轮车稳稳停在回春堂门口,车夫帮着卸了行李,“回春堂的孙荣孙医生医术最好,你找他准能药到病除。”

    “谢谢。”褚归付了车钱,面朝回春堂的大门站定,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吗?

    光看外面的门脸,泽安回春堂较之京市的回春堂略逊一筹,进出的人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几十年的老医馆声名远扬,俨然成了泽安县城的一个标志。

    拾级进入医馆,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浓郁的中药气息,右手边是挂号处,候诊区放着桶热腾腾的药茶供人免费自取。

    褚归四下打量着,他的身影很快引起了护士的注意:“同志,你是来找人的还是看病的啊?”

    “我找人,请问孙荣孙医生今日在馆坐诊吗?”褚归药箱背着行李,言谈举止皆十分客气,护士愣了愣神,这青年长真标致!

    “孙医生在。”护士回答道,想到什么忽然惊讶失声,“你就是孙医生说的师弟吧!来来来,我带你过去。”

    护士约三十岁出头,她一边带着褚归去孙荣的坐诊室,一边做自我介绍,原来她父亲是褚正清当年组建回春堂时招的老人,一直干到了褚正清返京的第十年,退休后护士接了他的班。

    孙荣平日里没少念叨京市的师弟,外加去年请了一个月的假专门到漳怀找他,所以护士才能迅速将一口京腔的褚归与孙荣提及的师弟对上号。

    “孙医生。”护士敲敲门,待里面喊进,她侧身推门,让褚归在孙荣眼前亮相,“你看看谁来了!”

    孙荣抬头,蹭地站起了身,差点掀翻了坐着的凳子:“小师弟,你怎么来了?”

    褚归的到来大大出乎了孙荣的意料,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到了褚归跟前:“买的几点的票,咋不给我拍个电报通知一声?”

    “走得太匆忙,忘了。”褚归一句话带过,“病人怎样了?具体患的什么病?”

    “他情况有些复杂,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孙荣瞅了眼挂钟,“走,跟我把行李放了,顺道见见你嫂子。药材的事,你嫂子一直想当面向你道个歉。”

    医馆后院是片小型的住宅区,住了四户人家,孙荣的父母没和儿子媳妇住一起,在老宅那边,孙荣说改天领褚归去认认门。

    泽安的回春堂不包伙食,大家要么带饭要么回家吃,孙荣唤了做饭的妻子,为两人互相介绍。

    “小师弟收到电报,立马就买票来了,自己寻到医馆,吓了我一大跳。”孙荣笑容灿烂,瞧瞧褚归多重视他。

    “怎么不拍个电报让我们去车站接你,路上辛苦了吧,赶紧屋里坐。”孙荣媳妇撩着围裙擦了擦手,神情赧然,“之前是我猪油蒙了心,嫂子给你道歉,实在对不住——”

    “嫂子,事情都过去了,我不在意,你也别介怀。”褚归打断对方的道歉,“我爷爷经常说一门师兄弟守望相助亲如一家,一家人之间不用那么生分。”

    褚归言语真诚,打开了孙荣媳妇的心结,她松了口气,眼里闪着亮光:“小师弟你说的是,荣哥,你陪着小师弟,我再去炒两个菜,客房我打扫过了。”

    孙荣的儿女双双念小学,中午带了饭在学校吃,孙荣媳妇弄了三菜一烫,极其热情地招呼褚归夹菜添饭。

    褚归吃得面露难色,孙荣好笑地为他解围,端着碗劫下妻子勺里的饭:“小师弟又不是只待一天,你当心把人撑着了,待会儿还得配消食丸。”

    “那我不劝了。”孙荣媳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作罢,“小师弟喜欢吃啥菜,我下午买了,晚上给你做。”

    褚归夸赞了她的手艺,表示嫂子做啥自己吃啥,哄得对方欢喜不已,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在孙荣媳妇炒菜期间褚归了解了患者的信息,同他预料的一般,患者的身份大有来头,泽安县的县长,孙荣治病不论亲疏贵贱,县长抑或平头老百姓于他并无区别,他之所以劳动褚归,是因为他欠县长一条命。

    “欠他一条命?”褚归满脸错愕,追问孙荣其中缘由。

    孙荣娓娓道出往事,某次他下乡义诊遭遇暴雨,失足落水,被湍急的水流冲了数十米,是县长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

    “当时他还不是县长,我们压根不认识,为了我一个陌生人,差点把自己搭上。”孙荣感慨地摇摇头,“这事我就跟你说了,一定帮我保密,包括你嫂子。”

    孙荣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褚归仍不免一阵后怕,他见过暴雨天的河水,孙荣简直是在鬼门关打转。

    县长的病亦是一个秘密,如今正值县委换届,他若是被爆出身患恶疾,多年的拼搏经营必将功亏一篑。

    “他私底下找到我,求我帮他想办法悄悄把病治了。”孙荣一副牙疼的样子,“悄悄治病,哪有那么轻巧哦。”

    第231章

    悄悄治病的请求褚归并不是没遇到过, 但多是出于对方患的病症难以启齿,辟如花柳、不举等等,偷偷摸摸的上医馆, 生怕被熟人撞见。

    县长得的既不是脏病, 他素来洁身自好, 从不乱搞男女关系,能将孙荣自急流中救上岸,更不可能是体弱多病之辈。

    “别的病倒罢了,胃岩我怎么悄悄治!”孙荣语气痛惋, 胃岩是中医的说法, 对应西医即胃癌, 救治难度极高, 过程极其复杂, 后期几乎等同于绝症。

    孙荣连治好的把握都没有,还让他悄悄治, 要不是欠县长一条命,孙荣早叫人另请高明了。

    “他自己告诉你是胃岩的?”即使孙荣讲的方言,褚归仍立马反应过来他发音的“yan”是岩石的岩,而非炎症的炎。

    “不是,你知道我不擅长治岩。我最开始当一般胃病治的,见效太差, 慢慢怀疑是岩, 他去外省照了片子, 然后确诊了。”孙荣坦荡道,事实上, 面对“岩”,全国不敢有任何一个医生称擅长。

    县长的病例在孙荣手里, 一方面为了方便治疗,一方面是县长担心被家里人误碰。这些年孙荣与时俱进,西医的高科技设备他虽然操作不了,但看片子是看得明白的。

    孙荣取出全部资料,正准备教褚归片子该咋看,突然一拍脑袋,想起褚归在京市医院轮转实习过的,比他熟悉多了:“你先看看吧,名字不用管,他用别人身份照的片。”

    褚归先抽了片子,西医的设备确实挺好用,直接拍到了肉眼无法透视的人体内部,配合化验结果,县长患的是胃癌无疑,好在发现及时,目前处于早期阶段。

    褚归翻完了资料,孙荣开的丸方,一日三次连服七天,按理县长本该于前日复诊,记录却截止到了上一次。

    即使是早期,县长现在最应做的也是接受治疗,仕途能有命重要?

    褚归神色凝重,直觉这位泽安县的县长,比他们青山公社的郭书记更“刺头”。

    孙荣回忆起县长确诊胃癌,带着片子和检查结果重新找上他时的情形,眼中的无奈几乎要凝为实质:“与其说他不要命,倒不如说是不甘心,他今年三十七,已经成了县长,前途一片光明,不愿意放弃实数人之常情。”

    若是中晚期就罢了,他直接认命,可偏偏是早期——

    “那他怎么没按时复诊?”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得已,褚归只管治病,县长连基础的延医用药都做不到,凭什么肖想事业、健康二者兼得。

    孙荣又叹了一口气:“泽安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他找我一次两次没啥关系,毕竟人嘛谁不生个头疼脑热的,三番五次的可不是小病了。所以我紧急给你拍了电报,你脸生,保险一点。”

    褚归意会,点点头让孙荣安排他和县长见面,孙荣的脉案写得再详细,治不治、如何治,仍然得见了本人再下定论。

    在孙荣的操作下,当晚褚归和县长碰了面,碰面地点位于一座偏僻的民宅,七拐八拐的,极易令人迷失了方向。

    县长没有一点架子,第一句话便是抱歉给褚归添了麻烦,黄皮肤下透着病气,外正内虚,伪装得很好,但瞒不过褚归的眼睛。

    为县长介绍褚归时,孙荣颜语皆是骄傲,什么得他师傅亲传、中医大优秀毕业生、京市医院实习、全国巡诊,一堆头衔与经历听得县长逐渐打消了心中的忐忑,并生出极大的期许。

    “介意脱了衣服让我观察一下胃部吗?”褚归手指从县长腕侧移开,问询的口吻透着超乎年龄层的气势,县长看了孙荣一眼,低头解扣子。

    褚归推着驱寒的火盆朝县长的方向靠近,县长敞着棉袄,毛衣上卷至肋骨,露出异常肿胀的腹部。

    “今早进食了吗?吐没吐。”褚归烤热手掌在县长胃部按触,“这里痛不痛?哪种痛法?”

    “早上吃了碗白粥,一个水煮蛋,有点反胃,不过我忍住了。”县长痛得嘶了声,“像锥子敲那样痛。”

    一通诊断下来,褚归基本掌握了县长的病情,县长穿回衣服,见褚归从头到尾一派从容,不由得更加高看了几分。

    癌之一症,无人不是谈其色变,包括替县长做检查的医生,说他得癌时,脸色凝重得仿佛乌云罩顶。

    “褚医生,我的病能悄悄的治么?”县长胸怀豁达,得了别人眼中的恶疾也不曾表现丝毫悲观,“实在为难的话就算了。”

    说着算了,但任谁都能看出县长的口是心非,孙荣有些纳了闷了:“你怎么一定要悄悄的治,县里明令禁止你带病上班不成?”

    “真禁止带病上班倒简单了。”县长玩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形势不由人,书记那角不是我想争,是我必须争。有人等着抓我的把柄,一旦病情泄露,他们绝对会想方设法搞垮我,如果我下去了,受牵连的不止我一家老小。”

    褚归呼吸骤然慢了半拍,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落在县长脸上,他所谓的形势不由人,指的是京市抑或泽安县城这一亩三分地?

    深处的记忆开始松动,褚归思绪渐远,上辈子他右手受伤,孙荣从泽安赶至京市为他治手,似乎曾提及县里的某位领导是他朋友,因此他得以自由出行。

    某位领导……

    原来是他!

    褚归终于把记忆和眼前人对上了号,难怪他听县长名字莫名的熟悉。

    上辈子孙荣的信寄到京市,褚正清请了乔德光帮忙找了个合适的人选前往泽安,结果对方拒绝住院治疗,让做了批药丸,每日靠药丸吊着。

    乔德光跟褚正清说这事时褚归听了个现场,因为比较特殊,一直没忘了。

    褚归的走神被两人当做了思考,等褚归回忆结束,便见两人齐刷刷望着自己。

    “小师弟,怎样?能治吗?”去年在困山村,孙荣已充分见识了褚归的医术,县长的病他治不了,褚归指定多几分把握。

    “可以试试。”习惯使然,褚归答得保守,另外二人选择性忽略了后两个字,一脸的喜色。

    “小师弟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行!”孙荣啪啪拍褚归的肩膀,“要用哪些药材你只管说,我给你配。”

    “药材不急。”褚归扛着孙荣的手掌侧身正对县长,“您不是我接诊的第一位患癌病人,我得和您说明,之前的病人中有三位在治疗后好转,有一位在治疗过程中死亡,一位未持续用药导致病情恶化离世。您确认要接受我的治疗吗?”

    哪有当着病人的面说啥死不死的,孙荣张嘴想为褚归缓和气氛,县长抢先开口了:“确认,我确认。治疗过程中死亡的那位是晚期患者吧?”

    “是。”褚归不提自己的功绩,七十九岁的老爷子,肺癌晚期,送诊时奄奄一息,他施针续命,佐汤药,硬生生让老爷子过完了八十大寿。

    莱菔子三十克半生半炒、灵脂十克、紫硇砂三克……褚归药方写得慎重,孙荣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间或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

    县长对中药一无所知,不懂孙荣为何做此反应,大概是褚归太厉害了。

    药方是褚归结合前人经验改创的,有几味药材不大常见,孙荣看着褚归写完,表示包在他身上,眼下的问题是,“悄悄的治”该怎么“悄悄”。

    “好办,我来安排,妥了我叫人通知你们。”县长果断道,他堂堂一县二把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按周为疗程,褚归预计首轮疗程需耗时三周,待县长病情稳定他再留下方子回漳怀,让孙荣继续跟进。

    上邮电局给贺岱岳拍了电报寄了信,褚归本想沿途随意转一转,遭遇路人频频打量,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孙荣迅速配齐了药材,县长也很快安排妥当,他找了处独门独户的小院让褚归入住,药丸一周一取,复诊则在首次碰面的老地方。

    一周的药丸费不了多少功夫,褚归闲不住,其余时间直接跑乡下义诊去了,城里他不方便露面,乡下总没人管得着了。

    褚正清替褚归办的行医证派上了大用场,乡下人见他年轻,怀疑他是个假把式,行医证一亮,有人试探着上前——虽然他压根不认识行医证,但褚归长得端端正正的,总不至于是坏人。

    “我膝盖老是痛,尤其阴天下雨,痛得夜里睡不着。”首位上前的大爷按着膝盖,破洞的袖口漏了团发黑的棉花,他拿大拇指往里戳了戳。

    今日恰是个雨天,大爷捱了一夜的疼,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来碰碰运气。

    典型的风湿关节炎,褚归观大爷的面相直接下了结论,他请大爷坐下:“我给你扎两针,风湿得慢慢养,你平时注意防寒,戴个护膝啥的,别冻着了。”

    一伙人围着褚归看他扎针,那针刚碰着皮肤,性子急的立马问大爷感觉咋样。

    “刚扎上,要过会儿才有感觉。”褚归低头捻针,精湛的手法瞧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褚归是发自内心地喜欢给人看病,不为名不为利,只要让病人免除病痛折磨他便能从中获取成就感。

    “诶?”片刻之后大爷神色一变,奇异地盯着膝盖,“好像确实不咋痛了?”

    围观人群闻言凑得更近了:“真的假的?你莫不是骗我们哦?”

    “真的!我骗你们干啥?”要不是腿上扎着针,大爷恨不得起身原地走两步。

    第232章

    冬天下雨无事, 听说村委有个医术好长得俊的后生在义诊,屋里猫着的人纷纷溜达着来凑热闹,把村委挤得水泄不通。

    大爷扎了针, 自愿留下给褚归做活招牌, 他招呼着同样患风湿得邻友让褚医生扎两针, 指定不后悔。

    褚归带的药不多,能扎针的尽量扎针,偶尔开张药方,病人还不太情愿, 毕竟扎针免费, 拿方子上卫生所抓药可是要花钱的。

    如此到了县长第一轮疗程结束, 褚归义诊的脚步已覆盖了三个公社八个生产队。他并非盲目涉足陌生地界, 那几个生产队是孙荣推荐的, 民风淳朴、大队干部正直负责,能够最大可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褚归的药方收效甚佳, 连服五剂便令县长恢复了正常饮食,因病掉的肉长回了脸上,气血充盈,光彩远胜从前。

    感谢的话自不必多提,褚归记挂着困山村,复诊后向县长辞行, 县长再三挽留未果, 只得放人。

    “您胃部的病灶没有完全清除, 所以暂时不能停药。调整的药方我交接给师兄了,服药过程中和之前一样需要忌烟酒, 作息饮食规律。”褚归啰嗦了几句,希望县长活得长久, “我师兄以后麻烦您多照拂了。”

    “当然。”县长笑着答应,他跟孙荣是过命的交情,即使褚归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一旁的孙荣满脸感动,小师弟对他真好啊,帮县长治了胃癌不为自己索要报酬,反而替他打算。

    在孙荣家吃了践行酒,告别孙荣及他的妻儿父母,褚归坐着县长派的车去了火车站。票是县长买的,卧铺车厢,司机放了行李,又找列车员预订了热水餐食,把县长的吩咐尽皆落实了方弓腰哈背地离开。

    褚归从未有过如此舒坦的火车经历,与贺岱岳陪着是两种感受,但让他选的话,他依旧选贺岱岳。

    枕着卧铺雪白的软枕,褚归眨眨眼,贺岱岳明天最好骑了车,这样他就能坐在后座光明正大的把人抱着了。

    归乡情切。

    火车到站,卧铺箱的箱门是单独的,不用跟罐头似的往出挤。褚归清清爽爽地下了车,四下一扫,没见到贺岱岳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涌入了出站大军。

    衣服皱了,围巾乱了,鞋面不知被谁踩了个灰扑扑的脚印,褚归脚趾生疼,相较于之前,形容颇为狼狈,不过对比其他人还是很精神。

    像一只鸡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鹤。

    贺岱岳不在出站口,为防走散,褚归寻了个角落静静等待,他发了电报告知火车到站时间,若无意外——不,即使真有意外,贺岱岳无法亲自到场,也会托别人来接他。

    站口渐渐空旷,褚归盯着唯一的大门,阴沉的天光下,一个人影匆忙闯入,裹挟着急切的风扫飞了地上的纸屑。

    “这里!”褚归用力招了招手,贺岱岳瞬间扭头,三两步奔至身前。

    汗珠成串沿着贺岱岳的下巴滴落,他呼吸沉重,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跑了挺长一段距离。

    “等久了吗?”贺岱岳下意识抬胳膊擦汗,衣袖将将挨到侧脸,被褚归猛地拉住,换上一条干净的沾着人体温度的手帕。

    “你摔跤了?衣服上怎么全是灰?”褚归拍打着贺岱岳身前的泥灰,指腹蹭得滑腻腻的,那□□道分明是自行车的链条油。

    “自行车半道爆胎了,我一路扛到了县城。”贺岱岳顶着没擦干汗水的脸替褚归擦手,“你别拍了,脏。”

    自行车是稀罕物件,放外面一准有人偷,贺岱岳把车送到修理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你傻啊,车坏了不晓得推着走,扛着多累得慌。”褚归隔着手帕挠贺岱岳的手掌,“迟点慢点都没关系,我肯定等着你的。”

    “不累,想快点见到你。”贺岱岳把脏兮兮的手帕揣进兜里,提起褚归的行李,“饿不饿,要不要吃了饭在招待所住一晚明早回?”

    “不了,今天回吧,”褚归看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来得及,“你吃午饭了吗?”

    “吃了。”贺岱岳跟着褚归并肩往外走,车站没啥人了,他俩碍不着谁。

    修理铺的师傅补好了胎,气打得足足的,贺岱岳检查了一下,捏捏轮胎,随后踩着骑了圈。

    “谢谢师傅。”付过钱,贺岱岳绑紧了行李,一脚支着地让褚归上后座。

    轮胎的补丁明晃晃的,褚归扶着贺岱岳的肩膀迟疑,那轮胎能承受他们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吗?

    “你放心坐,绝对爆不了胎。”师傅看穿了褚归的顾虑,叉腰保证道。

    褚归抓紧了贺岱岳腰间的衣服,自行车稳稳向前滚动,似乎的确没有爆胎的迹象。

    感受到身后绷直的躯体缓缓卸了劲,贺岱岳默默提了速:“铁蛋他妈生了,初九生的,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褚归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他倾身凑了凑:“生了?过程顺利不?谁接的生?”

    “顺利,田医生和接生员一起接生的……”

    自行车进了公社,还车前贺岱岳到供销社称了半斤糖买了两块肥皂,作为损坏自行车的赔礼。

    褚归没和他一起,独自去了趟卫生所,告诉曾所长他们自己回来了。

    钱玲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仿佛在做梦一般,直到听见褚归说话,她才兴奋地嗷了一声:“褚医生,你可算回来了!”

    霎时间卫生所所有人的目光尽皆经由钱玲投向褚归,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褚医生好”“褚医生回来啦”,褚归对田勇丢下一句改天见,转身疾步出了卫生所。

    临近深冬,不到七点天色便黑透了,望着眼前的小院,褚归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和钱玲一样的感慨。

    可算回来了。

    “瘦了。”潘中菊的眼珠子围着褚归转悠,仅分了贺岱岳一秒,“冷不冷,赶紧烤烤火,我去给你们热饭。”

    “不冷。”褚归跟着到厨房舀水洗手,“家里炖鸡汤了?”

    “杀了只鸡公,肥着呢,你瞧面上的油多黄。”鸡汤飘着热气,潘中菊盛了碗让褚归端着先喝。

    鸡汤撇掉了浮油,喝着香而不腻,咽入肚腑驱散了周身的寒意。褚归喝了半碗,剩下半碗递给贺岱岳。

    洗了手稍作整顿,潘中菊把蒸得烫呼呼的饭菜端上桌,褚归与贺岱岳照着煤油灯吃饭,她便坐旁边椅子上摸着天仙子同他们说话。

    天麻在桌底使劲用脑袋蹭褚归小腿,嘴里细细的喵喵叫着,大半月没见着褚归,它黏糊得不行。

    禇归夹了块带肉的骨头探身放猫碗里,天麻无动于衷,坚持不懈地扒拉裤腿,潘中菊晚上喂过它了,小小一块鸡肉动摇不了它对禇归的感情。

    “哎哟真乖。”禇归拍拍板凳,“天麻上来。”

    天麻听话跳上凳子,任禇归捋它的脑袋,喉咙里胡噜作响,天仙子试图争宠,被天麻一爪子拍开。

    “吃饭。”贺岱岳摸了摸禇归后颈,提醒他收心,“菜凉了。”

    “这是什么?”炒肉里的蔬菜口感脆嫩,吃着甜甜的,带着淡淡的奶香味,禇归细细品了品,没尝明白是啥。

    “茭白,本地叫高笋。”看禇归爱吃,贺岱岳往他碗里夹了两筷子,“河边湿地长了一大丛野生的,你愿意吃我抽空再掰一些。”

    河边指困山村那条小溪与青山公社的河流交汇处,单程得走上近三个钟头,为了一顿茭白,花六个小时往返实在浪费功夫。

    “不用,尝个鲜得了。”禇归摇摇头,家里又不缺菜吃,虽然几样菜翻来覆去的做,但现采现吃,新鲜着呢,比北方天天萝卜白菜的强。

    贺岱岳懂禇归的意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把盘子里的茭白尽数挑给了他。

    和肉片炒的茭白太合口味,禇归一个不经意吃撑了,迫切需要活动活动消食,贺岱岳洗了碗,确认他真的不累后带他去了养殖场。

    吴大娘摔了之后,冬瓜正式担任了养殖场的夜间安全员,它聪明,搁家里吃了晚饭,自己便小跑着上岗,村里人有时路上碰到,见一次夸一次。

    今晚是大伯娘守夜,养殖场静悄悄的,她已经歇下了。

    冬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呜呜咽咽地刨门,尾巴甩得像插了电的风扇,激动得不得了。

    贺岱岳推开养殖场大门,冬瓜嗅嗅他,抬着前腿扑向禇归。

    “汪汪!”

    “嘘,莫叫。”怕吵醒大伯娘,禇归赶忙掐住冬瓜嘴巴,“乖啊。”

    然而他动作慢了一拍,夜里的两声吠叫响亮异常,大伯娘刚躺下,闻声警惕地披了衣服起床:“谁在外头?”

    冬瓜心虚地夹紧尾巴,禇归瞥它一眼,闯祸了吧。

    “大伯娘,是我。”贺岱岳应了一嗓子,“你睡,我跟禇归看看就走。”

    说话间大伯娘提着煤油灯出了屋,见了禇归她目露惊喜:“禇医生回来啦,你来看鸡是不?我睡前喂了一遍药,感觉没那么蔫了。”

    鸡咋了?禇归用眼神询问贺岱岳,以大伯娘的语气,这事俨然发生有段时日了,贺岱岳信里完全没提。

    “嗯。”禇归含糊点头,催大伯娘进屋接着睡,别折腾走了觉。

    “行。”大伯娘打了个哈欠,“你们也早点回去睡,明天白天再做一样的。”

    属于煤油灯的光灭了,贺岱岳低头小声认错,鸡生病是他故意隐瞒,禇归远在泽安,他不想拿小事让人分心。

    “小事?养殖场几十只鸡你说小事?”禇归语调急促,“你是要跟我客气了?”

    第233章

    跟褚归客气意味着把他当外人, 贺岱岳哪能,忙不迭解释了来龙去脉,褚归才知道他去泽安的期间, 潘中菊阴差阳错的做稳了养殖场鸡舍的饲养员。

    这事要从月初说起, 贺岱岳公布了招饲养员的信息, 毛遂自荐的人络绎不绝的踏平了门槛。潘中菊愈发打了退堂鼓,竞争的人那么多,她还是不掺和了。

    贺岱岳请了吴大娘、大伯娘、彭小燕等人做说客,潘中菊吃了秤砣铁了心, 始终不肯, 他也没法赶鸭子上架。

    最后是村东头的一位姓杨的妇人竞争成功, 她养鸡的水平虽不如潘中菊, 但在村里算排得上号。

    鸡舍的活儿轻松, 早上放出去喂一顿,晚上鸡群回笼喂一顿, 白天捡捡鸡蛋,偶尔清点一下数量,防止黄鼠狼钻空子把鸡偷了,基本不受累。

    不过饲养员拿的工分都一样,因此鸡舍饲养员每日得帮着打扫猪圈的卫生,总体付出的劳动和吴大娘他们差不多。

    新饲养员手脚干净, 捡的鸡蛋悉数上交, 挑不出啥大毛病, 贺岱岳便减少了对鸡舍的关注。

    第一次发现鸡蛋数量少了时贺岱岳不以为意,只当是天冷造成的浮动, 结果到了理应凑齐一百个鸡蛋交供销社的日子,贺岱岳一数, 差了近三十个,其中显然有猫腻。

    在贺岱岳的追问下,新饲养员支支吾吾地吐露了实情,不是她偷了鸡蛋,是鸡病了。

    那些鸡整日放养,入冬害点小毛病是正常的,新饲养员没往心里去,后来发蔫的鸡越来越多,她慌了,害怕担责,故意隐瞒了消息,直到被贺岱岳发现。

    此时是白天,鸡舍里状态萎靡的鸡超了半数,仅零星十几只在外面刨土啄食。

    “杨大嫂,养殖场的规章制度我给你讲过了,一旦发现牲畜有问题必须马上报告,我强调了不低于五遍。”贺岱岳语气凌厉,追责的话尚未出口,杨大嫂浑身一抖,转身跑了。

    “鸡生病又不是我造成的,哪家的鸡不会生病啊,你要求简直太高了,这饲养员我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吧!”

    杨大嫂跑到院子里,隔墙喊了一通,愤怒的样子仿佛是贺岱岳的错,喊完一溜烟没了影,弄得吴大娘她们满头雾水。

    贺岱岳来不及找她算账,杨大嫂撂了挑子,养殖场的鸡不能不管,好在截至目前鸡全都活着,喂点药应该有得救。

    “大伯娘,你们先帮我把病鸡和好鸡隔开,我去兽医所找人来看看。”贺岱岳刚拎了几只鸡检查,判断它们大概率是呼吸道的某种疾病,褚归不在,他不敢贸然用药,请兽医所更稳妥。

    贺岱岳跟潘中菊说了鸡舍的事,迅速动身,凭着养殖场的名气,兽医所派了人随他回困山村。

    鸡群的病症与贺岱岳推断地一致,兽医开了药,教了些平时防治的方法,兴致勃勃地要参观猪圈。

    贺岱岳自然全程陪同,他一个办养殖场的,和兽医所打好关系有利无害。

    几人忙着处理鸡舍的烂摊子,浑不知杨大嫂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向村里人添油加醋地倒打贺岱岳一耙,说养殖场的工作多么多么难做,贺岱岳他们整日盯她像盯贼似的,怀疑她偷鸡蛋。

    鸡蛋少了怪她,天冷把鸡冻病了怪她,老天爷,鸡不生蛋关她什么事,她一个普通妇女,哪有那么大能耐。

    吴大娘知晓后火冒三丈,骂她不要脸,张嘴鬼扯,杨大嫂一边躲,一边怼他们跟贺岱岳是一伙的,所以帮着贺岱岳说话。

    因为杨大嫂的造谣,加上鸡舍的病鸡瞧着半死不活的,之前上赶着求贺岱岳选他们的纷纷躲远了,潘中菊适时站了出来,鸡舍的担子其他人不接她接!

    吴大娘见状扭着杨桂平写了份大字报,贴到村委办公室的外墙上,强调潘中菊是为集体做奉献,而非关系户,彻底消灭了村里反对的声音。

    解释完毕,贺岱岳低眉顺眼地瞟褚归的表情,活像打翻了天麻饭碗的冬瓜。

    “兽医所开的什么药?”褚归拨下鸡舍的门扣,手电筒一扫,惊得鸡群扑棱棱扇打翅膀,扬起满屋碎羽。

    “土霉素。”贺岱岳护着褚归,踢了脚支棱着颈毛发动进攻的公鸡,病恹恹的还挺凶,“健康的我让大伯娘他们暂时挪到库房那边了,这些鸡吃了土霉素,状态稍微活泛了。”

    贺岱岳讲了病鸡服药前后的变化,褚归捉了只鸡,手伸进它翅膀下方:“你拿手电筒照着它眼睛。”

    如法炮制了四只鸡,褚归站起身和贺岱岳走到鸡舍外:“我明天熬副药汤给它们拌食里喂两天看看,下次有事不准藏着。”

    之前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一时气话,褚归理解贺岱岳的初衷,潘中菊说他瘦了,贺岱岳这段时间何尝不心力交瘁。

    “不藏了,保证不藏了。”贺岱岳拈掉褚归沾上的鸡毛,把人深深拥进胸膛,“你回来我心里踏实多了。”

    拥抱,顺理成章的接吻,磨叽到手电筒的光线发暗,贺岱岳擦擦褚归嘴角,眼神烫得燃火。

    褚归偏头平复心跳,突然意识到贺岱岳一直没问他在泽安为县长治病是否顺利。

    道出心中疑惑,贺岱岳挑挑眉毛不假思索:“肯定顺利,我褚医生药到病除。”

    “瞎扯,我孙思邈转世吗,药到病除。”褚归失笑,贺岱岳卖瓜呢。

    “孙思邈没你厉害。”贺岱岳神色坦荡,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越说越离谱,褚归捂嘴贺岱岳,不让他吭声:“我跟你讲讲泽安的事吧。”

    贺岱岳抓着褚归捂嘴的手腕,亲一口掌心,你讲。

    治疗县长的胃癌,褚归动了一味褚家珍藏的药材,其实不用那味药并不影响最终结果,用了县长能好得更快。

    褚归之所以对县长如此尽心,不单单是恪守医者的职责,药材再珍贵贵不过人命,另外怀了私欲:“他照应着,即使泽安乱了,三师兄依然能安稳过日子。青山公社有郭书记,我相信他的人品,将来爷爷在京市运筹,我和三师兄接应,或许可以多保住一些前辈。”

    泽安下辖生产队的义诊以及各种巡诊不是白做的,褚归曲指数了十几个生产队的名字:“我和爷爷商量好了,一个生产队安排两到三个,不起眼,也不会对生产队产生啥负担。”

    禇归的计划贺岱岳完全知情,作为伴侣,他无条件支持着禇归的所有行动,不论成败,他始终是禇归后盾。

    “到时候我联系部队的朋友,他们应该帮得上一部分忙。”手电筒的电量耗尽,视野一片黑暗,贺岱岳牵紧禇归,两人步调一致,沉稳而坚定,前方渐渐亮了盏灯影,到家了。

    次日禇归熬了药,和潘中菊守着病鸡吃下,会主动饮水进食说明病情不严重,迟早能恢复。

    换了身衣服,禇归提了罐麦乳精去探望坐月子的铁蛋妈,小姑娘裹着厚厚的棉襁褓睡得正香。

    照例被喊着抱了抱孩子,让孩子沾沾他的福气,小姑娘不安地睁眼,看见陌生面孔哇地哭了。

    铁蛋眼馋贺聪有芝芝,天天嚷嚷妈妈生个妹妹生个妹妹,现在如愿以偿,吴大娘一句哥哥要爱护妹妹,骗得他傻乎乎地答应了替妹妹洗尿布。

    哭声传到后院,铁蛋崩溃了:“妹妹怎么哭了,又拉了吗?”

    禇归回去把铁蛋的反应说给贺岱岳听时止不住笑,幸亏他们生不了孩子,不需要洗尿布。

    “我不嫌脏。”贺岱岳瞅禇归的肚子,一脸戏谑,“你啥时候生一个咱俩的娃?”

    禇归白了贺岱岳一眼:“做你的白日梦,怎么不是你生?”

    “我要能生——”贺岱岳观禇归表情危险,立马改口,“不生,我有你就够了。”

    扯了一堆没营养的废话,贺岱岳指腹刮刮刀刃测试锋利度,过两天进山,刀太钝可不行。

    禇归的药锄长期闲置生了锈,贺岱岳一并磨了,至于禇归跟不跟他们进山,得视养殖场的状况决定。

    “磨刀呢。”田勇踩着唰唰的磨刀声踏进院子,冬瓜掀掀眼皮,冲他摇了摇尾巴。

    “你今天不是坐诊吗?”褚归端了根凳子,猜测田勇的来意,“卫生所遇到棘手的病人了?”

    “没。”田勇坐下锤锤大腿,“培训班快结课了,张川托我带信,他们准备弄个结课仪式,希望你赏脸参加。”

    褚归恍惚了一瞬,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感觉培训班开班仿佛是昨天的事,转眼竟到了结课的日子:“结课仪式办在哪天?”

    “谢谢。”田勇接了贺岱岳倒的热水,吨了半缸,“三十一号,你去不?”

    “去,张川邀请了哪些人?”张川诚意邀请,褚归没道理拒绝,培训班是他大力促成的,作为教材的编撰作者之一,合该露面验收成果。

    田勇说了几个褚归认识的人,县卫生院的院长、分管县卫生部的主任等等,皆是漳怀县有头有脸的角色。

    结业仪式写了邀请函,褚归收的那封是蒋利兵的字迹,末尾邀请人写的是培训班全体师生,弄得像模像样的。

    田勇今天来的目的不止是送邀请函,他从手提包里拿了叠纸,在褚归面前展开,上面画的赫然是一张地形图。

    “蒋利兵一直感激你对他的指导,口头道谢太轻,送礼担心你不收,苦恼了许久,国庆节找我支招,把我给难住了。上个月听贺岱岳说你想重新编绘草药集,我跟蒋利兵和张川一提,共同讨论了个法子。”

    第234章

    地图是蒋利兵找擅长画画的人临摹的, 县卫生院有两位老医生,张川请他们联系了旧友,搜寻祖辈留存的药材记录, 田勇则负责跑腿。

    他们仨分工明确, 草药集非一人之力可为, 田勇认为以褚归的医术,将时间用在寻找草药上纯属浪费,不如让他们来做。

    褚归闻言不予置评,浪费吗?不见得, 他未曾因采药耽误患者的病情, 诚然他的时间可以用在更多的患者身上, 但青山公社并不止他一个医生。

    普通的病症田勇他们就能解决,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褚归来青山公社不过年余,大大改善了之前求医问药的艰难局面, 足以验证他一系列举措的正确性。

    “药材记录已经有眉目了。”田勇话说一半,要给褚归留个惊喜,“你等着收礼就是。”

    “行,麻烦你们了。”褚归的确很惊喜,若三人真整理了草药集,能替节约他不少功夫。

    “徒弟孝敬师傅, 应该的。”田勇摆摆手, 一点小心意而已, 比起褚归给到他们的,根本不值一提。

    田勇请了半天假, 既然来了,褚归顺便考教了他一番。

    在褚归外出期间, 田勇日日勤学苦练,面对褚归的考教,他仍下意识紧张,得到夸赞时他险些欣喜落泪。

    终于不是那句听得他夜里做梦都要吓醒的继续努力了!

    “我以前是不是太严厉了?”望着田勇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褚归不禁自我怀疑。

    贺岱岳忽略田勇的同手同脚:“严师出高徒嘛。”

    算了,褚归不指望无脑站他的贺岱岳提得了啥好建议,反正田勇一个成年人了,受不了自己会调节。

    田勇传完话的第三天,养殖场的病鸡重拾了几成往日的精气神,吴大娘合掌直呼老天保佑,褚归与贺岱岳相视而笑,又攻克一关。

    吴大娘扬眉吐气了一把,走路带风,昂首挺胸的撞见杨大嫂她鼻子一哼,态度轻蔑得不行,能当上养殖场的饲养员那是祖坟冒青烟,姓杨的非得作孽,以后后悔去吧。

    病鸡的状态一日胜过一日,褚归放心跟贺岱岳进了山,队伍如去年一般浩浩荡荡,有了去年的经验,路上欢歌笑语不断,仿佛是组织的集体冬游活动。

    换了条进山的路,褚归兜里揣了个巴掌长的本子,时不时记两笔。贺岱岳昨晚拿信纸裁的小本,边缘一侧缝线,表面做了封皮,十分实用。

    村里大型进山的频率不高,因此每次都收获颇丰。褚归管理的药材组背篓装得冒尖,贺岱岳带人端了窝野猪,大大小小近十头,野猪性子燥,肉骚气重,且长势慢,今年没有留种的需求,贺岱岳全部放了血。

    野猪下山祸害庄稼的事青山公社经常发生,所以对于野猪大家是恨不能赶尽杀绝,不存在捉大放小的说法,

    “分肉咯!”

    混在人群中的大牛咚地敲响手里的烂铁盆,王成才跟人乐呵呵的说着话,闻声望过去,顿时额头青筋一涨:“大牛,你小子不去上学,在这凑什么热闹?”

    “爸,你老糊涂了吗?今天是星期天,学校放假了。”大牛提溜着铁盆不怕死的往他爸跟前凑,“你打到啥了,让我瞅瞅。”

    “瞅啥瞅!”王成才直觉儿子嘴里冒不出好话,一把按住他,“你的铁盆哪来的?”

    乡下的物件大多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续三年,铁盆再破也不会扔,大牛泥鳅一样从王成才手里挣脱,王成才明白了,儿子的铁盆,准是媳妇收捡着等赶大集拿去公社修那个。

    王成才气得直呼儿子大名:“盆哪拿的赶紧还哪去,小心你妈修理你!”

    “我不,我要拿盆装肉。”仗着王成才没空收拾他,大牛胆大包天的和他爸唱反调,他人往前跑着,眼睛朝后看,险些撞到人。

    “看路。”褚归扳住大牛肩膀,长栓的小身板可经不起大牛一撞。

    “褚医生!”大牛倏地立定,抓着铁盆的手垂在身侧,皮猴一秒成鹌鹑,“长栓弟弟,对不起。”

    “没关系。”长栓斯斯文文地摆摆手,原谅了大牛的冒失,“你的铁盆太小了,装不下你家分的肉,你回去换一个吧。”

    “小了吗?”大牛举起铁盆,盆口朝脸,底部的破洞刚好露出他眉毛边的黑痣,“那我换一个去。”

    “等会儿。”褚归弯下腰,视线与大牛眉毛齐平,“你眉毛上的黑痣一直是这么大吗?”

    “啊?”大牛扣扣发痒的黑痣,老实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王成才此时走到大牛身侧,惩罚似的揉了下儿子的脑袋瓜:“他的痣不是一直这么大,我记得刚出生时芝麻一小点,后面慢慢长的,褚医生,痣变大是有什么问题吗?”

    大牛的黑痣如今接近绿豆大小,老人家说眉毛痣带财,孩子又成天眼皮子底下看着,褚归不说,王成才还真没察觉。

    褚归按了圈黑痣,触感柔软表面微微凸起,边缘呈不规则状,属于随年龄增长而变大的正常生理现象。

    “大牛的没问题,是我看错了。”褚归拨顺大牛的眉毛,虚惊一场,“如果是短期内突然变大的就要引起重视了。”

    大牛不明所以,捧着他的破铁盆仰头:“褚医生,我能走了吗?”

    抬着猎物的队伍马上到老院子了,大牛赶着换大容器装肉,神色极为迫切。

    褚归忍笑放行,王成才闭了闭眼,认命地叹了口气。

    贺岱岳分了半头猪,趁着新鲜给潘家舅舅送了三十几斤,背篓沉甸甸的去,沉甸甸的回,一掀开,全是嫩生生的茭白。

    “你掰的?”褚归被惊了一瞬,“茭白不是早过季了吗?”

    前些天吃茭白时潘中菊说过,河边的茭白通常是十一月中旬左右发,掰到十二月初。

    “茭白林子里面有别人掰剩下的。”贺岱岳脱了鞋,裤腿折挽的痕迹直至大腿,脸颊一道茭白叶划的红痕从太阳穴到鼻翼。

    贺岱岳说得容易,茭白鲜嫩味美,若不是林子里面水深难进,哪能有剩下的。

    褚归胸口涨暖,他将来怕是吃不到比这背篓里更好的茭白了。

    按贺岱岳的脚程,他至少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褚归煮了碗驱寒汤叫他趁热喝了。贺岱岳自恃身强体壮,拍胸脯说不碍事,晚上压着褚归闹腾,第二天一早睡醒,哦豁,嗓子哑了。

    “让你逞能,乐极生悲了吧。”褚归倒了热水给贺岱岳润嗓,“喉咙痛,头晕不晕?”

    “不晕。”贺岱岳发出公鸭般的嗓音,他眉头一皱,被自己难听到了。

    “行了,你别说话了。”褚归打开针灸包倒酒精擦拭,“伸手。”

    拇指末端靠内的少商穴属肺经,点刺放血能缓解咽喉肿痛,贺岱岳底子好,针灸之后服了一天药便生龙活虎了。

    他缠着褚归要陪其参加培训班的结课仪式,褚归不答应,十多里的山路,万一山风激得感冒复发怎么办?

    褚归穿了身立挺的新衣,领口绣了芝草的暗纹,衬得他如云间的松柏,清逸而脱俗,贺岱岳看得眼珠子发直,醋缸子咕嘟冒泡。

    褚归推推贺岱岳示意他撒手:“好了,我得走了,不然迟到了。”

    “蒋利兵不是请了报社记者么,你让他们多洗一份照片。”贺岱岳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拍到你的全部洗,我出钱。”

    “晓得了。”褚归遂了贺岱岳的愿,“我带钱了,不用你出。”

    为了配合褚归,结课仪式安排在上午十一点,仪式预计一个小时,结束了大家一起吃个饭,下午各回各家,谁也不耽搁。

    褚归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培训班,肖小娟作为学员代表捧上一束花,苍绿的柏枝缀了两朵向日葵,当然向日葵是假的,大冬天的,他们可弄不来真花。

    花虽假,但心意是真的,褚归接了花,走进教室,发现蒋利兵和张川他们捧着同款花束,教室里装饰着彩纸,为简陋的墙面增添了几分喜庆。

    教室首排贴了受邀人员的名字,褚归在左侧第三位,旁边挨着县卫生院院长,人未到齐,他不急着坐下,站着和张川他们闲聊:“辛苦二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蒋利兵红光满面,嘴上十分谦虚,他或许结婚时都没此刻激动。

    十点五十五分,所有人就位,报社的摄影师闪动快门,记录着结课仪式开始。

    张川口才略胜蒋利兵一筹,负责整场主持,领导们接连上台致辞,褚归在台下看着,仪式前张川想请他参与致辞,褚归婉拒了,今天的主角是培训班的三十位学员,他只希望当个见证者。

    最后一位致辞的是卫生局的局长,褚归与他鲜少打交道,仅互相脸熟罢了。然而这位脸熟的局长致辞后直接看向了褚归:“褚医生,你来给学员们讲两句吧。”

    局长的言行并无恶意,褚归控制住意外的表情,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褚归于热烈的掌声中站到讲台,眼前的教室不够宽敞,学员们的穿着不够华丽,陈旧的讲台显得有些寒酸,却莫名令人动容。

    咽下心中的感慨,褚归对上一双双清澈的视线:“恭喜大家结课。”

    “四个月的培训班只是入门,我幼时学医,至今已有二十年,仍觉困惑良多,医学一途永无止境,我常用药王孙思邈的一句话自勉‘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愿各位时时警惕,牢记医生的责任使命。最后,欢迎大家正式成为医务工作者。”

    第235章

    学员们大部分是初中毕业, 有人举手请教那句话的具体意思,褚归于是用白话翻译了一遍。

    发言完毕,紧接着的是优秀学员表彰, 以及行医证的发放, 肖小娟双手捧着优秀学员奖状, 笑中带泪望着禇归,仿佛在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摄影师指挥着众人到教室外的空地拍了一张大合照,天公作美,正午的暖阳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勾勒一层金边。快门定格, 至此, 漳怀县第一届医学速成培训班圆满收官。

    蒋利兵包下了国营饭店的二楼, 培训班剩余的经费有限, 吃不了大鱼大肉,但是没人会嫌弃。

    学员们以茶代酒轮着上主桌敬领导师长, 蒋利兵双颊绯红,纯是高兴的。他举杯勉励一众学员,回到公社务必尽心行医,他们是第一届学员,是将来诸多新学员的前辈,得起好带头作用, 别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时间太短了, 你们离了教室仍要坚持继续学习, 有不懂的及时请教公社的医生,或者上县医院找我们, 我和你们蒋老师一直都在。”张川操着老父亲的心,巴不得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全塞学员脑子里。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近两个小时, 师生们之间的话仿佛没完没了,褚归也杂七杂八的说了些东西,到散场的时候,几名眼窝子浅的学员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哭啥哭,都是一个县的,见面又不麻烦。”张川笑着安慰难过的学员,“但你们不准天天来啊,把心思放正事上。”

    “天天来不得把腿跑细了。”性格幽默的男学员打趣道,逗得人冒了个鼻涕泡,没脸再哭了。

    笑笑闹闹地散了场,褚归与青山公社的学员同行回了卫生所,通过结课考核的学员将统一配备随身医疗箱,由各自所在公社的卫生所派发。

    木制药箱表面刷了层黄漆,绑了条结实的肩带,里面装了些常用药和几样工具,听诊器、针筒、橡皮管,实操课上培训过使用方法。

    肖小娟是以卷面、实操双高分的成绩毕业的,她郑重在领取人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双手抱起药箱,神情激动不已,观其他三位学员,亦是如此。

    “每一样药品必须有记录,给谁看了病,什么病,用了哪些药,分别用了多少,缺一条都不行,领药的时候我会检查。”曾所长语气严肃,结了课,肖小娟他们便归他管了。

    四人连连点头应是,所里人手够用,曾所长准备把他们全派到生产队,看曾所长还有话同他们交代,褚归让肖小娟明后日早上八点报道,自己先行回了村。

    到家时是傍晚,贺岱岳从养殖场收工,生病的鸡瘦了一大圈,他下午召集村里闲着的一帮小孩捉蜘蛛挖蚯蚓,争取尽快把鸡养肥,在过年前卖给供销社。

    养殖场账上卖鸡蛋的钱剩了几块,正好付孩子们的工钱。捉蜘蛛挖蚯蚓本就是小孩们玩乐的的方式,如今有钱拿,即使一人只有两分,他们也干得特别积极。

    “送你。”褚归将花束塞到贺岱岳手里,他拿了一路,掌间满是柏枝的味道。

    贺岱岳喜滋滋地接了,低头闻了闻假向日葵:“照片你叫报社多洗了吗?”

    “洗了,过两天去邮局取。”褚归往屋里走,穿一日的新衣不用洗,拍拍浮尘挂着下次继续穿,“我们今晚吃什么?”

    “煮个锅子吧,试试新打的锅好不好用。”一月跟十一月褚归念叨了两回羊肉卷,贺岱岳记得清清楚楚,漳怀找不到好吃的羊肉,但可以煮锅子涮点别的。

    专门定制的圆形平底铁锅,约脸盆宽,四五斤重。贺岱岳生了炉子,锅里添水,扔两根野猪的大棒骨熬着。

    褚归估摸着半个小时内开不了饭,套了鞋子去后院牵首乌,最近他们几个忙,有几天没带首乌上外面放风了。

    “公社的大集能钉马蹄吗?”褚归在草原义诊时见过不少牧民家养的马,在小马体格生长达标后,他们会请专业的钉蹄师傅为小马的四蹄钉上铁掌。

    首乌性格温顺,修马蹄的活儿贺岱岳做得了,钉马蹄则完全门外汉。

    马钉蹄如同人穿鞋,目的是减少马蹄磨损,对马蹄进行保护,并增强防滑能力。首乌是养来骑的,钉蹄配鞍是必要操作。

    “钉马蹄得赶县里的大集。”贺岱岳背了个背篓和褚归一起出门,他去自留地弄几样涮锅的素菜,“首乌明年才两岁呢,不急。”

    草原上的牧民信奉骏马是跑出来的,首乌精力日渐旺盛,褚归松了绳,觉得该找个人帮他们放马。

    “赵红她大儿子不是在替村里放牛吗,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接,一天划三个工分给他。”贺岱岳很快想到了合适的人选,“他十有八九能答应。”

    替村里放牛一天六个公分,其中包含了牛每顿吃的饲料,首乌的吃喝不用管,放牛的时候顺带搭个眼睛,三工分不算少了。

    “行,我问问他。”左右现在无事,褚归唤首乌掉头,朝着赵红家去了。

    霞光褪尽,锅里透明的骨头汤转向浅白色,贺岱岳切了萝卜、土豆、莲花白、茼蒿、莴笋头之类的组成蔬菜拼盘,肉菜则是腊肉片、香菜猪肉丸等。

    褚归将首乌牵回后院,告诉贺岱岳对方同意了,从明天起,每日帮他们放至少两个钟头的马。

    “嗯,洗洗手,马上开饭。”贺岱岳涮了块肉吹凉,“尝尝味道怎么样。”

    褚归叼了肉片,咀嚼两下:“有点辣,不过很好吃。”

    潘中菊把长凳端到厨房,涮锅的炉子沉,搬堂屋太费事,索性在厨房凑合吃了。

    在热气裹着辛辣的涮锅中阳历的六五年进入了尾声,待天明,六六年悄然而至。

    国庆的第二天,肖小娟挎着自己的药箱至卫生所报道,她的情况与同期的学员们略有区别,多了个褚归做领路人,对于以后得日子,肖小娟充满了期待。

    “困山村位置偏僻,那些远地来的病人很难进来,曾所长一直盼我提高坐诊的频率。我每周大概会去公社一到两次,我不在的时间,村里就靠你了。”褚归说明了日后的安排,而他在的时间,肖小娟便能自行分配。

    培训班的创办是为了解决农村的医疗困境,其他公社如何曾所长管不着,但青山公社的学员一定是下到基层的,因此除了困山村,肖小娟另有两个生产队需要走访。

    忙碌的日子好像被拧了加速的发条,等肖小娟适应了日常的节奏,赫然惊觉村里竟交了任务猪,张罗着结算公分了。

    鉴于十二月末刚分了肉,杨桂平做主把养殖场的肥猪全换了钱,村民们毫无意义,大赞他英明,换成钱好,钱捏着踏实。

    贺岱岳是单人工分最多的,杨桂平替他争取了劳动标兵,褚归春风满面的在台下看着贺岱岳胸戴大红花领奖,贺岱岳的深麦色皮肤被大红花衬得更黑了。

    褚归脑袋里冒出个形容词,黑里俏,顿时绷不住埋头大笑。

    劳动标兵的奖品是一条毛巾、一个军绿色的水壶,贺岱岳把毛巾给了潘中菊,水壶给褚归,理由是褚归的水壶旧了。

    褚归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水壶,得,贺岱岳说啥就啥吧:“我用新的,你用我的。”

    跟了贺岱岳七年多表面坑坑洼洼的水壶自此功成身退……退了一半,贺岱岳把褚归的旧水壶当宝,舍不得糟蹋,只偶尔用用,干粗活拎的仍是他原来那个。

    “你怎么连这也写给奶奶他们看?”褚归伏案写着年前的最后一封信,贺岱岳瞥见他笔下的内容,忙伸手按住,“太丢人了。”

    “丢人怪谁,你自己放着好水壶不用,非要带旧的,漏了一裤子水不察觉,被吴大娘误以为呜——”捂信纸的手移到褚归嘴上,阻止他说出最丢人的部分。

    贺岱岳真急了,他一个大男人被误以为尿裤子,若让安书兰他们知晓,他有何颜面再登回春堂的门。

    褚归拉着贺岱岳的手腕扯下,嘴角噙了抹笑:“不写也行,但你得听我的话。”

    “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过了?”贺岱岳一副担心褚归反悔的样子,唰地抽过写了两行的信纸撕碎。

    “你说的。”褚归一本正经地指着衣柜冲贺岱岳发号施令,“里面打了四个补丁以上的衣服今后不许出现在你身上,下周和我去县城买新的。”

    “我老干活,打补丁的穿着不怕剐蹭。”贺岱岳使着他的万能理由,然而褚归不买账了。

    “要么我写信告诉奶奶,要么买新衣服,你自己选。”褚归威胁道,不算他买的、安书兰做的、之前部队里发的,贺岱岳主动添置新衣的数量几近于零,“你是打算破衣服穿到老不成?”

    褚归是能不通知贺岱岳直接替他买,但买了贺岱岳一准压箱底,他非要把贺岱岳的坏习惯好好掰一掰。

    “你知道肖小娟咋说的吗?”褚归戳戳贺岱岳的胸口,“她说那天看见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跟我站一块,咱俩像极了地主家的少爷和雇佣的长工。请问你作何感想啊,贺长工。”

    “地主家的少爷和长工么?”贺岱岳故作思考,“我觉得她的形容挺贴切的,或许上上辈子我免费做了你一辈子的长工,所以老天爷把你奖励给了我,是吧,褚少爷。”

    “美死你。”褚归推开偷偷占他便宜的贺岱岳,另铺了张信纸,“等奶奶他们收到这封信,应该就是过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