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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馒头糕饼

    等千雪浪出门时, 太阳已挂得老高,他心烦意乱之下,并没戴帷帽出门。

    小筑虽造得靡丽奢华, 但客房并不算多, 且都连在一处, 因此千雪浪才走出门来, 就听见隔壁庭院中两名年轻弟子正在练剑套招。

    想来是之前九方子鸣被挡在外头, 怕再回不来,两人只能在内院比划。

    不知之前已打了多久, 千雪浪没走两步,就听见九方子鸣大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实在是没力气了,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九方师玄收剑道:“不知,要看定涛君何时松口,或等家主再下指示。”

    松口?

    千雪浪心下一动, 他原对此事并不怎么在意, 可想到水无尘的事也许与九方家的明争暗斗有关, 就走进庭院之中问道:“你们找九方策到底是为什么?”

    九方子鸣闻声回头,抱怨道:“你怎么偷听人家说……”

    这个“话”字还没落定, 他正看见了千雪浪的脸, 嘴巴不自觉地张成一个圆, 一时看傻了眼,旁边的九方师玄也不禁一怔。

    墙头忽传来任逸绝的调侃:“哎呀哎呀, 这位小弟子的嘴巴看上去正好塞个鸡蛋, 嗯, 不对,塞个凤凰蛋也绰绰有余啊。”

    千雪浪头也不抬:“任逸绝, 你在墙上做什么?”

    任逸绝理直气壮道:“登高望远。”他翻身落地,轻巧一笑,“要不是在墙头上,哪能欣赏到子鸣小友的表演。”

    “什……什么表演!”九方子鸣总算反应过来,脸蛋涨得通红,愤怒地挥舞了两下胳膊,险些把自己的配剑丢出去。

    任逸绝忙道:“哎哎,留神点,你这手可以乱飞,剑可不要乱飞。”

    不过瞧他的模样,也并不是很惊吓。

    任逸绝抱着胳膊将三人看了一圈,见着两个少年人害羞至极的模样,不由得起了个坏心眼,微微笑道:“玉人如此仙容玉貌都叫你们瞧见了,可谓叫你们占了个大便宜。他问什么,你们还不老实回答。”

    九方师玄还未说话,九方子鸣已经反应过来:“喂喂,你做人讲点道理好吧,一来是他自己没有戴帷帽,二来是他自己要过来的,又不是我们存心去偷看,哪有我们占便宜的道理!非要说的话,也是我们被迫占了便宜!你说是吧,师兄!”

    九方师玄咳嗽两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显然师长没有教导他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任逸绝没想到他们还真上套,忍不住抚掌笑出声,九方子鸣知是又上了他一次当,脸不禁涨得通红,立刻转过脸来对千雪浪道:“他……他这样打趣你,你都不生气吗?”

    千雪浪淡淡道:“他说什么,你们听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生得冷,说话更冷,听得三人只觉一股寒气自后心往上涌,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原先隔着帷帽,两名弟子只是觉得这人语调冰冷淡漠,可这会儿对上他那双眼睛,才感觉到一阵阵恐怖惊惧自心中涌出,一时间脸上红潮褪去,化为苍白。

    任逸绝心中奇怪:“玉人自下山以来,心境分明已大有不同,何以今日又复山上旧态,甚至神态之中的冷意比往常更甚。难不成有什么惹恼了他吗?”

    纵然任逸绝如何聪明,到底也想不出千雪浪是因一场梦深感不快,想到昨日不过是捏捏玉人的手,尚且吃一巴掌,今日要再不知死活,那就是疯癫莽汉的蠢行了。

    他不敢贸然去捋虎须,因此将心中疑虑按下不问。

    九方子鸣暗暗腹诽:“我还以为这人戴帽子是为着少惹麻烦,现在看来,是怕别人惹上麻烦。”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腹中饥鸣,四人面面相觑,最终九方师玄止不住地脸红起来,声音顿时低下去,小声道:“叫诸位见笑了。”

    九方子鸣顿时警惕心起,防范着任逸绝又拿他们打趣。

    “嗯?”任逸绝并没有取笑,反倒颇为讶异,“你们还未辟谷,难道水无尘没有准备你们的膳食吗?”

    九方师玄犹豫片刻道:“有……是有……水夫人很是热心地为我们下厨,只不过……”

    千雪浪了然:“只不过很难吃。”

    九方师玄:“……”他肉眼可见地迟疑起来。

    九方子鸣愤愤不平:“那叫很难吃吗!那根本就是想要毒死我跟师兄!她做的粥是紫蓝色的!紫蓝色的!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出来的!菜也都奇奇怪怪的,我跟师兄勉强吃了一口,差点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下任逸绝倒真来了兴趣:“这么说来,你们又是如何解决水无尘的那堆饭菜的?总不能是把桌子掀了吧。”

    九方师玄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痛苦经历,脸色又苍白许多,九方子鸣窘迫道:“喂……你也把我们九方家的人想得太没道理了吧!再难吃,也好歹是她一片心意,我跟师兄怎有可能掀了桌子。”

    这下连千雪浪都诧异了:“你们难道全都吃下去了?”

    九方师玄摇摇头道:“我……我撒了个谎,对水夫人说其实我跟子鸣正在修炼辟谷之术,不能饮食,需要膳食的是其他已经离去的师兄弟,辜负水夫人的一片善意了,眼下浅尝几口,以感盛情,却不好多吃了。”

    九方子鸣忍不住嘟囔道:“那东西要是全吃下去,恐怕我现在就能见到太祖爷爷了。”

    说到此处,九方子鸣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我听说,当初定涛君是重伤时被水无尘所救,不知道定涛君重伤的时候,她有没有做饭给定涛君吃,可怜的定涛君……”

    两个小孩子还可说是没见过世面,可千雪浪也都这般模样,任逸绝不禁问道:“真有这样难吃?”

    千雪浪冷静道:“水无尘嗜苦酸腥三味,你说呢?”

    作为“相同的受害者”,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情不自禁地对千雪浪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只有不曾受害的任逸绝感慨:“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倒是很想试试看。”

    惹来两人惊恐与一人不赞成的目光。

    任逸绝又是一笑:“没想到我之前准备的干粮这会儿倒会派上场,走吧,你们既说了辟谷之事,眼下是不能开灶了。水无尘怕耽误你们的修行,说不准水都不给你们喝两口,到我房中来吧。”

    两名弟子先前虽吃过他大大的苦头,一时担忧,但无奈抵不住肚饿,两人对视一眼,九方子鸣小声道:“师兄,做也做个饱死鬼吧。”

    九方师玄无奈:“你还逞强说没买话本,不知打哪儿学来这许多俏皮话。”

    四人来到任逸绝房中,只见他左一下右一下,从袋中掏出油纸包着的几个馒头糕饼,又倒了两杯茶,桌上的茶水已温,喝起来正适口。

    “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你们现在饿了,应也不会嫌弃,要是嫌弃,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其实两名弟子怎会嫌弃,满打满算起来,已饿了两天,他们每日又按时练剑,体力消耗甚巨,眼下几乎眼冒绿光,要不是还惦记着礼仪二字,已经埋头大吃起来了。

    九方子鸣忍住饥饿,不住吞咽口水道:“你请我们吃饭,我与师兄很是感激,可你别妄想我们会说出什么秘辛来。”

    九方师玄本也想说此话,只是他思虑更多,正斟酌如何妥善言辞,却被九方子鸣抢先了。

    任逸绝哈哈大笑:“只几个馒头罢了,你当是什么好大的人情吗?你就当我瞧你们俩可爱,请你们吃上一顿罢了。”

    这倒叫九方子鸣听得尴尬了,又感迷糊,只觉得眼前这人说好时总是很好,说坏时又叫人胆战心惊的,实在看不出深浅来。

    两人这才开吃,九方师玄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细细吃了东西,并不作声。

    九方子鸣年纪小些,不住口地吃着馒头,没留神就吃下去三个馒头,任逸绝怕他吃太急了噎着,就倒杯茶水给他,故意问道:“说来你们之前是怎么跟九方策一道回来的?这总能说吧。”

    “哦,是在山下碰见的,定涛君常会外出帮人除妖驱邪,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相信水夫人无辜,当然是因着定涛君有意示好。”九方子鸣果然放缓吃东西的速度,“说到这个,我倒是想到一个能跟你们说的。”

    九方师玄本想教导他“食不言”,可既是任逸绝询问,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听着,闻言疑虑地看了九方子鸣一言。

    “师兄,那个……”九方子鸣果然转过头来向他示意,“崔城主说的那件大事,总是能说的吧。我瞧水夫人应是无辜的,告诉他们也不妨事,再说就算不告诉他们,反正也告诉定涛君了,定涛君既然知道,水夫人必然也知道了。”

    九方师玄犹豫片刻,点点头道:“确实。”

    崔城主?嗯……定涛君知道,水夫人也必然知道。

    任逸绝不禁一笑:“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你们要说魔祸即将再起的事儿,是不是?”

    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均错愕地瞧着他。

    “你们先前支支吾吾地不说,是担心水无尘是半魔,我又捉弄过你们,说不准也是邪道魔修一流。”任逸绝又道,“现在你们见过水无尘,还吃了我的饭,想来我们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于是肯对我们说了,是吧。”

    九方子鸣呆呆道:“是……是这样不错,可你是怎么知道魔祸……”

    “你道东浔城里的那名魔奴是被谁杀的?”任逸绝笑吟吟道,“正是我身旁这位玉人啊。”

    第072章 请君入瓮

    这话一出, 两名弟子俱是大惊。

    在两人之中,九方子鸣所知少些,听任逸绝说得头头是道, 不自觉慑服住, 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师兄, 求个明白。

    九方师玄所知要多一些, 当初他领下任务时, 家主曾跟他谈起过魔祸是因一名魔奴而起,东浔城那边只说幸有贵人相助, 却没有指名道姓是谁。而今见任逸绝一口道破,知定然不差,再者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也没什么欺骗人的必要。

    “不知是二位前辈到此,东浔城当日魔祸一起,必是危难至极, 若无二位前辈援手, 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请受我一拜。”

    九方师玄急忙站起身,九方子鸣不明所以, 见着师兄脸上的神情与口吻甚是钦佩仰慕, 知必然是天大的事, 也跟着一道站起来。

    任逸绝微微一笑,伸手一托:“玉人好大的面子, 连带着我也受益。”

    两名弟子只觉得一股柔劲涌动身侧, 想拜拜不下去, 一时僵在原地,那柔劲又推着他们重新坐倒在板凳, 不觉一怔。

    “我什么都没做,可受不起这一拜。倒是忘了问,对了,玉人,你爱看人家拜你吗?”

    任逸绝眉宇之间,尽是揶揄打趣。

    千雪浪冷冷地瞧他一眼,并不说话,任逸绝也不以为意,对着两名弟子欢笑道:“玉人也不喜欢,你们心意做到就好,不必真来讲这礼节了。”

    两名弟子神色微显羞窘,任逸绝瞧他们年纪尚轻,想必脑子里还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心下一动,已有了个主意。

    “不过,东浔城归东浔城,与你们岱海九方家又有什么关系?”任逸绝撑着脸问,“总不能又是那套各门各派同气连枝的鬼话吧,哎,瞧你的神色,还真是信了这一套吗?呵,你们这些小娃娃倒是可爱,被教得这般相亲相爱,不知往后要怎么掉进人家的陷阱之中。”

    九方师玄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对两位除魔英雄好生敬重,听着任逸绝出言不逊,虽感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九方子鸣愤愤不平:“各家各派同气连枝又怎样?被教得相亲相爱又怎样,这有什么好笑的!魔祸来袭,难道人人袖手旁观不成?”

    任逸绝这才正色起来:“我没有取笑的意思,你这么想,当然是很好的,你们对着魔祸一心,可你需知,一心也能生出异心来。”

    九方子鸣闻言大怒,倒是九方师玄听出不对来,轻轻将他拉下,迟疑道:“一心生出异心,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还望前辈指点。莫非前辈岱海此行,除去还水夫人清白之外,还另有什么深意?”

    千雪浪听着不对劲,他们来这岱海能有什么深意,可目光一转过任逸绝脸上,知这人肚子里只怕又冒出一堆花花肠子,便缄口不言,任他问去。

    任逸绝眼睛眨动,对着九方师玄道:“我瞧你比九方子鸣知道得多些,你知道魔奴是什么意思吧?”

    九方师玄点了点头,对着一脸好学的九方子鸣大略解释一下,听得他一阵惊悚:“真有这么可怕的魔咒?”

    任逸绝道:“与我所知倒是大差不差,这世上就是有这样可怕的魔咒,不过更可怕的却是自己的贪欲。人人都有怕死之心,也有好胜之心,这魔印才下得不知不觉,我这几日来想了又想,水夫人这件事如此蹊跷怪异,你瞧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呢?”

    “最终是个什么结果……”九方子鸣喃喃道,“哎呀!我想到了,水夫人禁足,定涛君险些被逐出九方家!”

    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一点不错,那你瞧这两件事,对谁又最有利呢?”

    “对谁最有利……”九方子鸣与九方师玄互相瞧了一眼。

    九方师玄忽拦下九方子鸣,沉声道:“对天魔最为有利……是了,水夫人乃是半魔,天魔作为魔首,当然一清二楚,当年定涛君若非为情所困,就算不继任九方家,以他的本事,必然也会参与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正道的胜算又高上一筹。”

    “而定涛君叛出九方家,为水夫人的清誉四处奔走,九方家内乱一起,当然难成气候……”

    九方师玄脸色忽然煞白。

    任逸绝微微一笑,扇子在指间转动,沉吟片刻道:“说起来,我还没告诉两位有关白眉童与骨伶仃的事吧,这事儿我连无尘姑娘都还来不及知会呢。咱们走吧,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一定也想听到这个好消息。”

    千雪浪心中纳闷:“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白玉骷髅也没抓到,这也算是好消息吗?”

    这下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若说之前的太叔血案不过是累及九方策一人,那么眼下就是一桩牵涉到整个九方家的阴谋。

    最为可怕的是,既然眼下天魔没死,说不准当年为天魔办事的魔奴仍潜藏在岱海之中。

    四人正要走出门去,落在后头的九方子鸣回头望了望剩下的两个馒头三块糕饼,不由得窘迫起来,挣扎半晌才开口道:“任……咳,任前辈,还剩了些吃食,我想不要浪费……”

    任逸绝回头一看,哑然失笑:“你们师兄弟留着吧,我与玉人早已辟谷,只是有时嘴馋罢了,你们二人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应吃饱一些。”

    九方子鸣快手快脚地将油纸重新包好,塞进怀中,心下总算有了点底。

    想他活到这么大年纪,从没短过吃穿,这两日在这潮汐小筑之中方知肚中饥饿是多么难耐煎熬的事,纵然羞赧,也比不过饿肚子的恐惧,等做完一切才走出房间来,顺道帮任逸绝带上了门。

    千雪浪在地上跺了一脚,数名花奴与草仆先是晕头转向地冒出头来,好一会儿才冒出身体,才一露面就扑在装饰的水植铜坛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一众花草里搜寻一阵,千雪浪拎起只精神还不错的草仆,那草仆本还有些萎靡,见着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每片草叶都青翠欲滴起来,不断挥动。

    千雪浪冷冷道:“去,找水无尘与九方策来见我。”

    任逸绝忍不住又想起水无尘那句“全天下的主人”,压抑着笑意,他又提醒道:“还是前厅一同会面吧。”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还是道:“让水无尘与九方策到前厅来见我。”

    身后两个小辈已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多时,众人均已到达前厅之中,九方夫妇二人仍是携手一同到来,水无尘才刚落座就忍不住打趣道:“雪大哥……”

    千雪浪冷冷看了她一眼,水无尘立刻严肃起来,改口道:“雪大哥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如果白玉骷髅这个名字也算,那就算是有吧,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

    他这回答虽言简意赅,但听得众人云里雾里,只知结果,不明所以,任逸绝无奈只能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明了一次。

    千雪浪又接着说道:“你当日对我说,名望很可能是指幕后黑手在怪人中的声望。我现在想来,理应不止如此,他瞧过白玉骷髅的真容,也许是指这人的两重身份都颇有声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除去水无尘跟任逸绝明白过来,其他人皆是一怔。

    水无尘还在沉思,九方策忽然问道:“你们说那赤芒,是什么形状?”

    任逸绝微微一笑:“我当时瞧得不甚清楚,得问与他交过手的玉人才行。”

    “是血。”千雪浪冷冷道。

    九方策沉默片刻,方才两名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可听到此处,也隐隐约约摸到些边了,九方子鸣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意思,什么叫两重身份,什么叫真容,什么叫做血?”

    “告诉前辈还有幕后真凶的那人曾见过这白玉骷髅的真面目,而这听到风声赶来灭口的白玉骷髅以血为术。”九方师玄不急不缓地将话说出来,他的手不禁将椅子两侧把手握得死紧,“二位前辈是猜测,这白玉骷髅……白玉骷髅是九方家的人。”

    任逸绝微微一笑:“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我可不敢说,而且是与不是,倒也没那么紧要了。”

    这次九方师玄反应极快,问道:“为什么不紧要?”

    “因为任某与玉人来此调查,本就是为了证明那人所言是否真实。既然真实,那么直消再走一趟,将他本人带来就好。”

    九方子鸣“啊”了一声,奇道:“可是你们之前不是说不方便说吗?怎么现在又要把人带过来了。”

    “需知此一时彼一时。”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前几日不方便,不代表现在同样不方便,你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吗?”

    水无尘沉吟片刻,微笑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咱们在此地猜测到底空口无凭,这白玉骷髅自然要查,不过眼下倒不急着此事,还有另一事更急。”

    千雪浪道:“什么事?”

    “魔祸又起了。”水无尘眉宇微蹙,扫过眼前两个少年的面庞,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留在小筑之中,无非是想等策郎松口,你们将他瞧得小了,他心中也一样担忧魔祸之事,这两日他处理完了手上要紧的琐事,今日就随你们一同回去九方家。”

    九方策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手。

    九方两名弟子皆是面露喜色,倒是九方师玄很快面露迟疑:“可是……如此一来,就只有夫人你一人留在小筑之中,那岂不是……”

    水无尘洒脱一笑:“正是请君入瓮,策郎回到九方家,雪大哥前去找人,我独身在家,瞧这位白玉骷髅要先寻哪一处?”

    她轻轻挽起一段长发,柔情蜜意地瞧着丈夫,声音甚是坚毅,缓缓道:“至于我,你们倒不必担心什么,这小筑里的阵法不提,我现在可不怕吓着什么人了。”

    第073章 情爱饮食

    九方策与九方师玄并九方子鸣三人先前离去, 千雪浪与任逸绝又留了一阵。

    主要是临别之前,任逸绝实在想尝一尝水无尘的手艺,水无尘闻言大喜, 兴冲冲地外出买菜下厨去了。

    等她回来, 千雪浪走进厨房, 难得开口:“我不吃。”

    水无尘正在指挥任逸绝帮自己打下手, 兴头正高, 闻言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不让你吃就是了。”

    “无尘姑娘常下厨么?”任逸绝正在择菜,随口问道。

    水无尘摇摇头,笑道:“我与策郎修为都已深厚,早习惯不饮不食,只是多年来闲着无事,就爱琢磨些新吃食。我常做给策郎吃, 他总说不合自己的口味, 可每次都会尝一尝, 我知道他与我爱吃的不太一样,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看来那两名弟子想得不错, 定涛君不但早年被救时受过摧残, 婚后也日日受此摧残, 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受此摧残。

    千雪浪忽然问道:“既不合口味,他为什么要尝;既你知他不爱吃, 又为什么要让他尝?”

    任逸绝忍不住一笑, 正要开口解答, 听到正挽袖洗锅的水无尘笑道:“哎哟,你这无情道人对情爱之道怎么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若不懂情, 如何无情?”

    这下水无尘真的有些诧异了,她顿了顿,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倒是这个道理,我瞧出你如今变了很多,没想到是境界大进。让我想想该怎样说这件事才好……我做的吃食虽不合策郎的口味,但这食物是我做的,策郎自然要尝一口。”

    千雪浪又问:“为什么是你做的,他就要尝一口?”

    “因为情爱之道,就是如此,我有什么,他都想参与进来,我新弹的曲子也好,我做的吃食也罢,还有我新裁的衣裳……因为是我,所以就不一样。”

    千雪浪道:“你要九方策尝,也是为这个缘由?”

    “不错,我新弹的曲子,他想听,我也想让他听;我做的吃食,他想吃,我也想让他吃;我新裁的衣裳,他想看,我也想他看。因为是他,也只有他。”

    千雪浪听了,似懂非懂,又无端想起昨日的梦来,他这一生也不曾想与什么人在一起,梦中那只小鹿虽是可爱,但梦醒来不见了,并不觉得如何苦痛。

    他点点头,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水无尘将锅中水倒掉了,忽然笑道:“雪大哥这般相貌,尘世之人为他痴狂的不知凡几,也不知道有没有谁能叫他倾心。不过……他还是万万别这样做的好,他得道自然潇洒,留下他人苦痛万分,那就不太好了。任小友,你说呢?”

    任逸绝道:“不错,玉人本身就是一道魔考。”

    他望着千雪浪离去的身影,心中忽觉五味杂陈起来,两人一路相伴,也许是习惯,他总觉得合该是自己为千雪浪解答,可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解答千雪浪的疑问。

    千雪浪本就是来见这红尘的。

    不知怎么,任逸绝觉得心里空荡荡了一块,有些落寞。

    因着只有任逸绝想尝尝鲜,水无尘也不好多做什么,只炒了两个小菜,煮了碗苦笋汤出来解腻。

    千雪浪连桌子边也不靠近,只远远站在门边晒太阳,水无尘本就不在意,可见他如此,忍不住揶揄一句:“雪大哥,你如此在意,怎么能放下呢?”

    “避嫌远恶,顺应天性而已。”千雪浪道,“这有什么放不放下的。”

    水无尘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去看任逸绝,眼中带上期盼:“任小友不会被雪大哥吓退吧?”

    “当然不会。”

    任逸绝端着自己的碗筷,目光在两道冒黑烟的菜肴上打转,他沉默片刻,先盛了一碗苦笋汤清口,入口就感一股腥苦味直冲天灵盖。

    等任逸绝不动声色地咽下这口汤,又将苦笋尝了尝,看着水无尘充满惊喜期望的双眼,拿起筷子,将剩下两道菜都夹来一试,这才停筷。

    “怎么样?”水无尘还是第一次瞧见任逸绝这样面不改色的食客。

    “嗯……”任逸绝思索片刻,“无尘姑娘是来自瘴疠之地吧,按照口味来看,恐怕是极厉害的瘴疠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是,你猜得一点儿不错,魔嘛,除了瘴疠之地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那这腥味你尝出是什么了吗?”

    任逸绝面不改色地又盛了碗汤,突然有些可惜起来,早知道叫九方子鸣留下个馒头来,这会儿正好配菜,他道:“是魔的口味吧。”

    水无尘惊奇地看着他,点点头道:“不错,你还要吃吗?”

    “不了。”任逸绝一本正经地与她玩笑,“浅尝辄止,多尝伤身,我一非魔,二不在湿热之地,消受不起。”

    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勉强,这就起身送他们俩一起出门,一直走到门口时,她才又再开口:“雪大哥,我一直没问,你匣中的是什么宝器?”

    千雪浪坦坦荡荡道:“一柄诛魔之剑。”

    “没名字?”

    千雪浪的脸色略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它的铸师没来得及为它起名,而它现在还没有剑主,因此只能藏在匣中。”

    水无尘也再没多问,只看着千雪浪的眼睛道:“天魔卷土重来,雪大哥,你要多珍重。”

    她话音才落,头上的发簪忽然迸裂而断,长发流泻下来,遮掩住半边面容,肌肤上慢慢覆上一层薄薄的黑膜,倒像是她的又一层皮肉,只是粗糙许多,光是看起来,就像砂砾一样。

    千雪浪所见过的半魔并不算很多,可也不算太少,他瞧得出来,如水无尘这般模样,算得上魔血颇为纯正了。

    水无尘的目光仍然那般明亮而平静,她顿了顿,又再微笑起来:“说来我还未曾用真身与雪大哥见过面呢,今日是第一回,倒是难得,觉得卸去了一身枷锁似得。”

    千雪浪其实早就看过她的真身了,在六十一年前的刑场上,水无尘被擒的当日。

    当年千雪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没有任何情感,既无喜爱,也无厌恶,就连一点点的好奇也不见,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见着水无尘对自己摇摇头,于是离开了。

    如今他仍是这样的目光,然后想了想:“这个模样,倒不用擦脂粉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擦不了凡人的脂粉,不过还是能画眉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又很快了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转身离开,水无尘没等他们,见着人走出去,就也退回去,将门重新关上了,等待着那位白玉骷髅的选择。

    千雪浪波澜不惊地问:“我们真要回去找危石?”

    任逸绝道:“当然要回去,难道走假的?我们要是不去找,白玉骷髅怎么好选呢?他要真是潜伏多年的魔奴,眼下天魔现世,必然要把控权力,难免要与九方策撞上;要是跟水无尘有仇,那趁此良机杀人最是方便,不过这可能很小。”

    千雪浪知道他为什么说很小,当年九方门人差点杀死水无尘,依白玉骷髅的缜密,趁她病,要她命,一同杀了九方夫妇也不是难事。

    毕竟九方策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一边给妻子治伤,一边抵御强敌。

    既然没有来,说明白玉骷髅想杀水无尘甚至九方策的意图很低。

    “你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不知道,不过我喜欢有备无患,如今事尚隐秘,不知九方策在世俗上有没有他钻研功法的本事,能不能整得那白玉骷髅焦头烂额。为防万一,咱们就将危石带来岱海,就算九方策找不出人来,也能逼那白玉骷髅自乱阵脚。”

    千雪浪沉思片刻,缓缓道:“五怪人毕竟杀了太叔生,只怕他不肯来。”

    “那就看是他报仇心切,还是更珍惜自家性命。”

    两人随口说了两句话,也就直接直奔流烟渚而去了,飞行之中,任逸绝鬼使神差地对千雪浪说了一句:“其实无尘姑娘的菜倒也不错,有一盘叫我想起酒楼里的生牡蛎来。”

    千雪浪想了想,想起来他当时的模样:“就是你没胃口的那口生食?这也叫不错?”

    “能将蔬菜做出蛎肉的味道,我觉得这本事确实不错。”

    千雪浪的目光从云间收回,若有所思,像是领会了什么:“厨艺这东西,本事是一回事,好吃又是另一回事,因为人口味不同,吃起来的感觉当然大有不同,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可没这意思。”任逸绝笑起来,“不过玉人这话并没有说错。”

    任逸绝心下一动,一时间想起和天钧与未闻锋来,他其实与那位大铸师见面不多,对方似疯如癫的模样已是最后的记忆。

    和天钧心中当然爱大铸师,也爱玉人,可这爱却甚是伤人,尝来更是苦涩至极,甚至……甚至对未闻锋而言,说得上是残忍。

    如此说来,情与食,又有什么差别,做得很好,就一定好吃吗?

    有些时候,人想要的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吃得好呢?

    第074章 确实很美

    两人一路折返, 回到无常集之中,当即寻上了蚕老。

    蚕老的马车仍在原地,几只小皮影还识得他们, 连连摆手欢迎, 将两人迎入马车之中。

    花裙皮影指挥着几个大力士摆上茶水, 娇声道:“主人到外头去做事了, 等会就回来, 你们先坐下,说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流烟渚是龙蛇混杂之地, 不少人不方便自己出面,有意寻人帮忙,倒也不怎么奇怪,任逸绝就干脆坐下来,边吃瓜果,边绘声绘色与小皮影们说了白眉童与骨伶仃的事。

    他虽没亲身参与, 只在旁边目睹一切, 但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 倒活像自己与他们动手,听得小皮影们如痴如醉, 故事说到一半, 蚕老终于回来了。

    蚕老瞧见千雪浪, 脸色古怪起来,又去看任逸绝道:“你们这就回来了?怎么, 将活死人的大仇家找着了吗?”

    任逸绝笑吟吟道:“找是找着了, 却叫人溜走了, 若没他帮忙,只怕事情是做不成的, 所以只好折回来找你老人家,帮我们联系危石,瞧他还有没有心思报仇。”

    “这倒容易。”蚕老斟酌片刻,又细细地瞧了一眼千雪浪。

    千雪浪冷冷道:“有话直说。”

    蚕老看着两人笑了笑:“我是个生意人,这里是个买卖地,想必二位是都知情的吧。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想来以后也不会大变了。”

    任逸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蚕老:“你将我们二人的行踪出卖给了谁?”

    自任逸绝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选就是天魔,第二个就是白玉骷髅,考虑到时间如此紧急,天魔的可能性远高于白玉骷髅。

    蚕老嘿嘿一笑:“人家与我做生意,可不是你们俩跟我做生意,要是想知道对方是谁,得出个价。”

    千雪浪淡淡道:“何必要出价,他来了不就知道了。”

    蚕老又看了看两人,思索片刻道:“不过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老头子可以说件跟交易无关的事儿,那人不是奔着藏渊你来的。”

    他说是无关,其实已算得上提醒,想来是怕两人不讲理,砸了他这马车,先做个人情给他们。

    任逸绝不由得一惊:“不是奔着我来的?”他立刻转过脸瞧了千雪浪一眼。

    花裙皮影掩着嘴咯咯一笑:“你好厉害么?谁都要奔着你来,不嫌害臊。”

    任逸绝心中暗暗奇怪:“难道是之前没让玉人遮掩面容惹出的风波?不,不对,欲魔绝不会用这手段,她手底下奴仆众多,要真起了什么念头,直接派人来请就是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动了些贪念……”

    他如此一想,心中安定下来,揶揄道:“玉人在无常集竟有仇家吗?”

    “仇家难道不会长脚跑吗?”千雪浪冷冷瞧他一眼。

    任逸绝诧异道:“玉人还真有仇家?”

    千雪浪思索片刻,摇摇头:“也许有吧,我不记得了。”

    他说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神色之间淡漠冰冷至极,虽不知道下这单子的人到底是为着什么,但显然千雪浪并不在意,也不想理会。

    千雪浪果然对此漠不关心,一句也不多问,只说:“危石何时才能有消息?”

    “短则两日,多则半月。”蚕老答,“往日他来问询,多是这样的时日。”

    两日倒还好说,远离了岱海,那白玉骷髅再怎么手眼通天,到底也没有能耐立刻找到危石将其杀害,可时日一长,难免徒增变数。

    千雪浪皱皱眉头,可眼下也没他法,因此不再说话。

    蚕老笑吟吟地将一只金蚕递给他们:“要是有消息,金蚕会代我告诉二位的。”

    任逸绝将金蚕收下,带着千雪浪离开马车,望了望天色道:“既然有两日要等,只好请玉人到寒舍坐一坐了。”

    两人一同赶往镜渊之中,自五重烟进入四重烟,千雪浪明显能感觉到身上一重,滚滚魔气笼罩四野,叫人很是不快,倘若长久居住其中,难免意志受侵,身染病症。

    “到了。”任逸绝忽道,“就在这儿。”

    四重烟中魔气涌动,千雪浪仍能感到谷风自下而上吹来,风声呼啸,与魔气共鸣,倒似呜咽哭啸,叫人听之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任逸绝忽拉住他的手道:“镜渊虽没万丈之深,但也相差不远,又有魔气干扰,也算险地。我带着玉人下去,玉人别……”他一顿,改口,“我有些害怕,拉着玉人好么?”

    这镜渊本是任逸绝的住处,他有什么可怕的,千雪浪识破他这小小贴心,本并无所谓,可不知怎么,想起梦中那只小鹿水汪汪的眼睛,没由来地一阵心浮气躁,将手抽了回来。

    千雪浪冷冷道:“不必。”

    任逸绝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笑着收回手来,先自深不见底的深渊边跨出一步,直坠而下,听见身旁风声呼啸,魔气被衣袖冲开,心中纳闷起来。

    往日拉着玉人,只要不是故意嬉闹,他总不在意,怎么如今这样不甘愿?他生我的气了吗?

    任逸绝左思右想,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落地时见着千雪浪穿过魔雾,站在自己身侧,神色仍是一派平静冷淡,显然并没什么不快。

    千雪浪落到实地,才知此地为什么叫做镜渊,山璧光滑如镜不说,地上更是一层薄薄的碧青之水,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极浅,只没过足尖,低头照面,能清晰映出人影。

    “这附近有个水湖吗?”

    任逸绝笑道:“不是这附近,而是这渊底就是片大大的水潭,只分水深水浅,我当初与人打斗,无意坠入镜渊,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哪知掉入水潭之中救回一命来。这潭水正在地脉之上,集合精华,自生泉眼,灵气十足,因此能抵挡源源不绝的魔气。”

    千雪浪淡淡道:“你倒有福气。”

    两人往水中走去,果然渐深,本只是没过双足,后来没过腰肢,两人潜下水去,只见水清而幽深,放眼望去,只觉得空荡荡一片,唯有幽深泉眼四季如常,不断往上涌出水花,正咕咕冒泡。

    千雪浪这才想到以任逸绝的心眼之多,大抵是把洞府设在泉眼之中。

    果然,任逸绝直奔泉眼而去,正要去拉他的手,似想起什么,又收回手来,指了指眼前越变越大的水泡,身体一倾,就倒进那水泡之中。

    千雪浪身体一飘,也进到那水泡里,水泡之中藏了两人,已长得又大又笨,行动起来仍是轻飘飘的,径直往泉眼下荡去。

    一路避开水流漩涡,水泡不住飘荡,只见中心处竟有个陡升的平台,平台上有三四间大大的屋舍,八面水龙不断往上涌动攀升,倒似围绕着倒流的瀑布,景致也算奇绝。

    千雪浪落定在地,听见四面水声嘈杂,随着走进小屋外侧才感清净,知任逸绝定然在屋附近设下静音的阵法,他四下瞧了瞧,淡淡道:“住得如此隐蔽,看来你仇家也并不少。”

    任逸绝轻轻一笑,也不作答,他造屋时虽只想着一人居住,但自幼随着寄云君游萍生生活,难免沾染一点他的习性。

    游萍生不爱奢华靡丽,可对所住的居所总是有个规格,一来是布置得雅致清新,二来是无论何处,都会先备下三个房间。因此任逸绝一人独居于此,仍栽植花草树木,设了三间住处,好似母亲跟师父游萍生还在自己身旁,至于房间布置,就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安排。

    师父游萍生的住处已被任逸绝寻来的宝物药丸之类的东西塞得七七八八,母亲的住处则累着许多书籍,用成了半个书房,只有任逸绝自己的卧室还算像话,他就将自己的住处让出来给千雪浪。

    “这两日,玉人就在此休息吧。”

    千雪浪对此并没什么讲究,只点点头,见着屋内清素雅致,一股淡幽幽的药味传来,说不上好闻,不过也谈不上难闻,倒觉得安神。

    任逸绝没有多说,退了出去。

    窗边有只细颈花瓶,千雪浪看了一眼,瓶内空无一物,他想了想,伸手往发后一取,长发顿时流泻于床榻上,像一泓满盈的月光。

    一枝懒洋洋、意慵慵的海棠花盈瓶,与这满室的药气一混,倒生出清淡空蒙的香气来。

    居舍陈设的各种风格,千雪浪年幼时曾见过不少,和天钧也爱讲究这些,不过他自己兴趣倒不怎么大,如今做这件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知任逸绝平日一定会在这里放一朵花。

    他坐在床边瞧了会儿花,窗外是倒流的飞瀑,慢慢的,生出一丝趣味来。

    千雪浪微微一笑:“确实很美。”

    他心无挂碍,自然什么瑕念也不生,倒是隔壁的任逸绝躺在小榻上,本是想看几本书,可翻了两本,却是心浮气躁,什么都看不进去,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千雪浪。

    任逸绝房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样摆设,要么出自他手,要么就是他精心挑选的。

    他从没有想过带第二个人来这里,更没有想过会有第二个人住进去,不过话又说回来,遇到千雪浪之后,任逸绝已遇到过好几次想不到的事了。

    任逸绝睁着眼睛,目光好似能透过墙似得望见隔壁那个人,脑海之中不自觉地幻想起来。

    千雪浪枕在他平日常睡的山枕上,身上盖着他的被褥,那一丝丝的药味儿也许会沁在玉人的身上,等到明日再见,他身上就有了一样的味道了。

    任逸绝垂下眼睛,觉得鼻下忽幽幽萦绕起一股熟悉的药香味。

    他翻了个身,觉得心里闹哄哄的,道不清为什么。

    第075章 无风自动

    泉眼之中没有外客, 当然清闲自在。

    千雪浪闭门不出,不知是在房中打坐还是修行,左右离不开这两样, 任逸绝与他同行的时日里已见过许多回, 每当自己疗伤或是休息的时候, 玉人都会选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参悟世情。

    以他如今的修为, 已不需要再多勤修苦练, 只缺一个“通”字。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通”字,有时候瞬息而已, 有时候却需要人耗尽一生去寻找。

    不过以玉人的悟性,只怕也用不着很久。

    任逸绝闲来无事,躺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倒悬飞瀑,椅子摇晃,荡得他腔子里那颗心也打晃起来。

    其实……其实人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 很应该见识见识的。

    就在任逸绝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之际, 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铃声, 他回到房中,见挂在架上的一串铃儿正发出急躁的响声, 想来另一头的人催动得正急。

    任逸绝眉毛一挑, 伸手抚过响铃, 灵气一送,另一头得到回应, 急促的铃声立刻平静了下来。

    这铃铛是任逸绝的一位友人所赠, 两人皆是孤身在这流烟渚之中行走, 你来我往互相救过彼此几次性命后就熟悉起来。

    至于这铃铛——说来也是有趣,这位朋友性子生得沉静, 偏喜欢一些小孩子的玩意,这铃铛就是他买玩具时店家附送的赠品,之后送给任逸绝做了个信物。

    任逸绝心下暗忖:这人素来万事不求人,不知是有什么要事这样着急找我。

    眼下虽是自己有天魔这样一个大麻烦,玉人也有了位不知名的“倾慕者”,还等着蚕老回报危石的消息,可朋友之邀也不可不去。

    任逸绝心念一动,敲了敲房门道:“玉人,我有事外出一趟。”

    房内终于传来声音:“去何处?”

    任逸绝想了想,回答道:“去见一位朋友,他许是有事央我帮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将金蚕留在玉人此处吧。”

    千雪浪打开房门,瞧了他一眼:“我随你一起。”

    他霜发如瀑绕身,显然未曾打理,看得任逸绝一呆,房中送来与药气结合的淡幽花香,萦绕在千雪浪的身上。

    闻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不必了。”任逸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我这位朋友有些怕生,不爱结识新朋友。”

    “情魔与血魔不都是流烟渚中人吗?”千雪浪的语声略带疑惑,“你被天魔追杀,还要孤身一人出去见朋友吗?”

    任逸绝“唔”了一声,目光打量着千雪浪的身后,忽然眼睛一亮道:“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玉人不妨将诛魔剑借我如何?要是真遇到什么要命的大魔头,我将剑匣一开,玉人感应剑光,自然就能来救我了。”

    千雪浪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好,不过金蚕不必给我,等你回来再处理危石的事也不迟。”

    他将身后剑匣解下,递给了任逸绝,又道:“倘若路上遇到你认为适合诛魔剑的剑主,不妨请他一试。”

    任逸绝哑然失笑:“玉人,这儿可是流烟渚,聚集于此的不是魔头中的魔头,就是妖邪里的妖邪,怎会有什么适合诛魔剑的剑主?在流烟渚寻剑主,岂不是海底捞月,怎能拈得。”

    “流烟渚中不也有你这样的人?”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房门重新关上了,并不在意任逸绝流露出罕见的不知所措与茫然。

    我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什么人呢?

    直到任逸绝离开泉眼,重新回到镜渊时,仍在不断地想这个问题,他知道玉人心境极为通透,除去一点我执看不破之外,本就是位几成圆满的世外高人。

    就算这世间人人都有分别心,只怕玉人的分别心也是最少的。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他瞧见了,觉得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是什么所在,在玉人心里,只怕天底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他对流烟渚一视同仁,倒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一个人。

    亲朋也好,密友也罢,若非他自己愿意,谁也动摇不了玉人的想法。

    可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通透之中,也有几分任逸绝的功劳么?

    这通透澄澈的玉人,心中到底明不明白,一字之差,话中分别,会激起凡夫俗子何等的心潮狂澜?

    背上剑匣似感应到任逸绝的澎湃情绪,不禁嗡嗡作响,不知是在告诫他不可痴心妄想,还是愤怒到想出匣斩魔,断去任逸绝这点情思。

    任逸绝体内魔气动荡,隐觉胸口一阵闷痛,索性与身后的诛魔剑说起话来:“你生什么气,你是和仙君的仙骨铸成不假,可又不是和仙君本人。就算你是和仙君本人,也断不能这么霸道,连我心里想一想玉人都不成吧?”

    诛魔剑仍不断作响,甚至在匣中撞击起来,仿佛要破匣而出,若此剑有灵,能够张嘴,只怕要破口大骂了。

    任逸绝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不是诛魔剑与他嬉闹,而是有意示警,当即脸色一变,将剑匣从肩上解下,拄匣在地,目光不断扫向四周。

    剑匣之中,被封的诛魔剑几乎长啸出声,镜渊四周空荡荡的,魔气压不下来,灵气升不上去,只见一片荒芜,不能藏人。

    任逸绝还未曾听过诛魔剑这般躁怒,想必来者必然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魔者,额间隐约见汗。

    四周打量作罢,任逸绝不禁怀疑来者是藏身在头顶的魔雾之中,于是提起剑匣,一步步往后退去,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到此?小辈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正当任逸绝往后退去,他心神正紧绷,一瞥眼间,忽见如镜的山璧上倒映出一条人影,本以为是自己的身影,才退半步,想到那身形远比自己魁梧许多,形貌似也古怪,当即抓紧剑匣,状若无事地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镜中是魔非人。

    先前任逸绝已见过水无尘的魔身,镜中之魔样貌更为诡异,全身上下不知魔化多少,褴褛衣衫之下不见半分人形,全身被重重锁链束缚,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着他。

    任逸绝心中大骇,只见镜璧上的魔一双迷蒙茫然的眼突生灿光,一眨不眨地瞧在他脸上,流露出无限欢喜,无限痴迷,又似满怀愤恨,不知想着什么,竟没动手。

    “不好,这半魔好似发了狂,心智迷失,难不成是修行时走火入魔?”任逸绝一边戒备,一边心中思忖,“要是天魔派人来抓我,总不至于派这样一个手下来。也罢,我试探一番,总不能如惊弓之鸟一般,那往后还做什么事。”

    任逸绝原先被追杀时,确实摸不着头脑,脑子不知闪过多少奇特猜测,那时尚且不惶恐。

    后来在东浔城得知是天魔所为,又听说了除魔大战的来龙去脉,知晓牺牲多少厉害人物尚不能杀死天魔,他也不觉有什么惧怕。

    如今对着一个失智的魔头,还在自家家门口,泉眼下又有玉人坐镇,手中还有诛魔剑护身,纵然敌我实力悬殊,任逸绝仍是惊慌不到哪里去。

    还不等任逸绝说话,那疯魔突然大吼一声,双手抓住脑袋,仿佛头痛欲裂,捧着脑袋不断撞击起镜璧来,山璧顿时动荡,乱石松崩,不知滚落多少石头下来。

    锁链倏然绷紧,将这魔人紧紧拽回,勉强阻止他的癫狂攻势。

    任逸绝惊惧之余,却瞧出这魔人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他腾挪之间避开滚石,同样看出其中关窍来。

    这魔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否则以其威能,恐怕诛魔剑早就破匣而出,他应是被困在什么所在,借由镜璧现出身形而已。

    难道这魔人是求救而来?

    正当任逸绝苦思之余,只见那魔人猛然抬起头来,蓬头乱发之中亮出一抹精光,他对着任逸绝阴惨惨的一笑,如来时一般突然,就此消失在镜壁之中。

    诛魔剑终于不再吟啸。

    任逸绝落定在一块大石之上,内心充满疑惑,不禁望了一眼泉眼,泉眼之中不见千雪浪的身影,可见此魔闹出的动静固然大,却还没大到能惊动玉人。

    他不禁觉得有趣,轻轻拍了拍剑匣,重新背在身后,笑道:“看来是我多心了,这魔人不知道被谁困住,想寻个有缘人帮他解脱。可惜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除吓我一跳之外,就别无所获了。”

    诛魔剑理也不理。

    任逸绝被这样一纠缠,已不知过去多久,流烟渚内难辨时辰,他怕友人等急,匆匆登渊而上,前去与之会面。

    走到五重烟之中,只见魔雾渐散,山坡下露出一大片荒林来,排开数十棵被魔气侵蚀枯萎的老树,任逸绝于行动间听见铃铛声,循声而去。

    只见一棵老树的枝头正系着一串铃铛,铃铛正无风自动,叮叮当当,铃声清脆。

    铃铛下站着一人,剑眉朗目,明秀潇洒,手中正拨弄着一个不断旋转的风车,因而显出几分稚气来。

    第076章 金佛银环

    听到脚步声, 手握风车之人终于停下嬉玩的动作,侧过脸来。

    “藏渊,你来了。近有一年不见, 看你模样不减风采, 想来情魔与血魔的追杀并没有给你带来太多困扰。”

    任逸绝轻快一笑:“璞君说笑了, 侥幸逃命罢了。”

    “是吗?只是侥幸逃命吗?流烟渚这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 说你杀了情魔与血魔, 难道会有假?”

    任逸绝甚是无奈:“是欢情?”

    他该想到的,情魔与血魔在流烟渚中算得上名声响亮, 二人身死的消息一旦泄露,不知会引起多少厮杀,看来欢情先生不但将这消息卖给了花含烟,还卖给了不少人。

    “不否认,只问出处,看来确实是真相。”荆璞摆弄着那只小风车, 神色复杂,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才道,“你如今身陷险境, 仍肯来见我……这份情意, 我会记得。”

    任逸绝笑道:“你我是患难之交, 又曾同生共死,璞君既难得相邀, 我怎会不来。只是不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难不成就是为了问我血魔与情魔的消息?你什么时候也爱凑这热闹了。”

    “当然不是为这个。”荆璞摇摇头, 神色慎重, 慢慢往前走去。

    任逸绝不明所以,只好跟在他身后, 只觉今日的荆璞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遇到什么难题,不由得用扇子敲了敲掌心。

    两人在荒林之中走了好一阵,荆璞方才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有一个找了几十年的大仇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任逸绝道,“你找到他了?”

    荆璞一顿,随即冷笑了起来:“不错,我找到他了。”

    任逸绝虽感古怪,但想到荆璞苦寻多年后终于找到仇人,心中不知如何喜恨交织,因而神色与往常大有不同,也是正常,便不多在意。

    “如此说来,应当说句恭喜。”

    对于仇恨此事,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任逸绝无意干涉荆璞的选择,因此只道:“我仍记得你那位仇人是位本领极高强的修士,你来寻我,莫非是想请我帮忙?”

    “此事倒不忙说,我寻你来,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好奇多年的事。”

    任逸绝心领神会:“噢?你不是怎样都不肯说自己为什么爱玩这些小玩意吗?如今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荆璞道:“因为这件事与我这位大仇人有关。”

    任逸绝一怔,纵然还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隐情,可这爱好既与一桩仇恨分不开来,其中必然是藏着无限伤心事,不禁流露愧疚之情 :“抱歉,我并无意……”

    “没什么。”荆璞往他脸上深深瞧了一眼,“我也曾承诺过你,当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给你听。”

    任逸绝道:“那我自当洗耳恭听。”

    这次荆璞很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来:“有件事我本没打算同你说,不过咱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自己聪明,已经猜出来我是妖族。不过我是什么妖,你猜了许多都不准,今日我给你提个醒,叫你猜一猜,我爹娘许多年前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爹为银环生,称呼我娘为金佛女。”

    金佛……银环……

    任逸绝恍然大悟:“鳞光璀璨,腹连弯环,曲盘顾视,身俯草莽。哈,不知璞君是条小金蛇,还是条小银蛇呢?”

    口中虽是玩笑,但任逸绝心中甚是惊讶,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听说过金佛女与银环生这对夫妻。

    在任逸绝幼时,游萍生外出寻药归来,任逸绝常爱缠着他说说路上的见闻,就曾有一次提到这对凶悍至极的大妖夫妻,他们夫妻俩皆是蛇妖,生来奇毒无比。

    游萍生倒没跟他们交过手,只是路上见着他们夫妻与仇家斗法,仇家身边的弟子修为稍差一些,只消挨上夫妻二人的袖风,就当场倒地死去。

    那金佛女口中吐出的毒气,闻之香甜,叫人当即陷入癫狂,自极乐中七窍流血而亡;至于那银环生浑身是毒,运起玄功时任何人叫他一碰,当场肉消骨融,化为一滩脓水。

    这对夫妻单是其中一位已是异常难缠,更何况他夫妻恩爱非常,从来形影不离,竟早已被人杀死吗?

    任逸绝心中纳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荆璞微微一笑:“是金是银有什么要紧。”

    任逸绝也笑了一笑:“确实不大要紧。”

    他忍不住多看了荆璞两眼,心道:“璞君杀人从来雷厉风行,一鞭毙命,倒不曾见过他用毒。师父曾说他爹娘算得上至毒妖物,不知道璞君继承几分毒性,相识这么久,难为他一点不展露。”

    “你想问什么?”荆璞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疑惑。

    任逸绝老实道:“我只是在想,从没见璞君用过毒。”

    “嗯,我不爱用毒,义母曾说毒乃污秽之物,于我修行有碍,我虽生来就有,但未必生来就要用。”荆璞道,“更何况用得越少,这底牌自然越有用,仇家与我殊死搏斗之时,必然防备不着我还有这一招。”

    任逸绝心中温暖,知他将自己当做真心信任的朋友,方才说出这些隐私的话来,于是点头:“这倒不错。”

    两人在荒林之中慢慢走了两步,任逸绝从未与人家说过自己的事,可荆璞推心置腹,他当然也感念此情,心道:“璞君待我真心,正如玉人所言,流烟渚中也有这般人在,不知道璞君的仇家多么麻烦,总不会比天魔更麻烦了,我连天魔这烫手山芋都接到手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哎,对了,荆璞这仇家既有这样的本事,我想个办法挑动他与天魔打起来,倒省玉人与我的力气,纵然不能杀死天魔,也能耗其精力。”

    他正想得愉快,又听荆璞道:“几十年前,我出生才不久,还不能化形,我爹爹担心我为人所害,想为我炼样宝物防身,就将体内毒液逼出,为我练上三枚护心针。针虽炼成,但他折损了一甲子的修为,功力大弱……”

    荆璞说到此处,甚是伤感,声音也颤动起来。

    任逸绝听得心中酸楚,默然不语,只是想道:“娘若醒着,想来也这般爱我,她一定像师父一样……不,比师父更爱我。不,不,娘是剑尊,她要是醒来,大抵有做不完的事,绝不会像师父一般,可她要是能醒来,哪怕每日只是瞧瞧我,我已十分高兴。”

    “我爹爹修行多年,结下许多仇家,他毒功大弱的事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就有许多人上门来寻仇,都叫我娘杀了。”

    任逸绝问道:“那后来呢?”

    “我娘赶回得虽然及时,但我爹当时正在练功,叫人暗算出了岔子,以至毒血逆行,身受重伤。”荆璞神色分外凄凉,“因着此事,娘每日都要为爹驱毒,我那时并不懂事,只知道爹爹娘亲忽然冷淡了我,总是吵闹着要到山下市集去玩……”

    任逸绝轻轻的“啊”了一声。

    “娘亲当然不允,将我大骂一顿,我哇哇大哭,就跑出外头去。娘亲当时就心生后悔,其实她这些时日来一直忙于照顾爹爹,心中对我早有说不尽的愧疚,纵然繁忙,仍下山去买了许多玩意回来……”

    任逸绝轻声道:“就在这时候,遇到你那位大仇人吗?”

    “不错。”谈到此事,荆璞脸上自然显露出仇恨之色来,“我在外头玩了一天,没了力气,就化作原型磨磨蹭蹭地游回家。那大仇人已杀上门来,爹爹已惨死他手中,我娘……我娘还有一口.活气,她将死之时,望见了我,她为……为着我竭力又支起身来。”

    任逸绝闻言胸中大痛,不禁想起母亲当年为诞下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几乎要洒下泪来,实难想象荆璞当日是怎样的心境。

    荆璞的声音忽然放轻:“娘站起身来,求他能否网开一面,先将我安顿好,再来领死。大仇人却不答应,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任逸绝情不自禁地问:“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荆璞森森然道,“他说,你也配?”

    话中恨深,叫人听之不寒而栗。

    任逸绝神色一变。

    “他一下就断去我娘的生机,轻飘飘的,只怕摔块豆腐也不过是这么容易,怎么娘亲是重重地倒在我身旁,那些才买来的小风车,陀螺,泥娃娃顿时砸了出来,都染得全是血。”

    说到此处,荆璞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很是想哭,却吓呆了,哭不出来,娘望着我……那样望着我,手指尖动了动,我知她想碰碰我,可我的蛇身实在太小,还没等我挨着她,她就死了。”

    任逸绝默然片刻,纵然他往日舌灿莲花,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这才明白,荆璞为什么总爱买这些小玩意在身边。

    “我那时就知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出去也是送死,不如先将大仇人的面容记住,永永远远地记在我心中。”

    荆璞说到这句话时,实在悲愤难忍,几乎失声,好一阵才平复心情。

    “后来我被义母所收养,她耐心教导养育我,我一辈子也感激她的大恩。”荆璞低声道,“义母一直希望我放下仇恨,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她对我只有这个要求,可……可我这一生,也只有这件事,到底不能如她的愿。”

    任逸绝原以为荆璞是有意请自己帮忙报仇,听到此处,才明白他是想请自己做个保障,倘若不幸复仇失败,还能有人报其死讯。

    如此说来,这事儿倒也简单。若有意帮忙,问他仇家是谁;要是无意,那只问他义母是何人,倒是留足余地。

    任逸绝缓缓道:“不知璞君这位大仇人姓甚名谁?”

    荆璞终于转过身来,森森然地看着他,神色十分严肃认真:“你真愿意帮我?我不知我的大仇人叫做什么,只知你不绝口地叫他玉人。”

    任逸绝如遭雷击。

    第077章 左右为难

    怎会是玉人?竟会是玉人?

    任逸绝神思恍惚, 一时之间做不出半点反应,好在荆璞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强迫他当场就给出答复, 反倒走到远处, 留他一人清净, 将那小风车放在枯树之上, 痴痴瞧着它转动。

    随着风车呼呼转动的声音, 仿佛仍能听见当年父母不住地哄着自己的欢笑声,哪怕记忆已渐渐模糊, 有时候他甚至醒来时,几乎记不清爹爹妈妈的模样。

    可那染血的小风车,小陀螺,荆璞总是不能忘记的。

    过了许久,任逸绝方才开口:“璞君那时年纪尚小,是否……”

    “你是想说, 我是否有认错人的可能, 是吗?”

    任逸绝沉默片刻, 并没有做声,荆璞倒是不以为然, 继续道:“你所担心的事, 我当然也会担心, 甚至比你更担心,几十年来的仇恨要是寻错了人, 报错了仇, 岂非荒唐可笑至极。”

    既说到此处, 想来认错的可能性已是极低,还不待任逸绝说些什么, 荆璞又道:“你若不信,大可自己亲眼一看。”

    “亲眼一看?”任逸绝疑虑,“何意?”

    荆璞冷冷道:“我幼时因目睹仇人杀害父母,噩梦连连,痛苦难当,日渐消瘦了下去,义母不忍见我如此,特意为我寻来一只貘兽,叫它吞食我的梦境。梦魇化珠,至今我仍珍藏在身边,你若有意,不妨一窥。”

    他话音刚落,手中已递出一颗黑珠。

    珠中浓雾翻涌,隐约可见一座青山,任逸绝思索片刻,慢慢将黑珠接过手心来,闭上双眼,将神识浸入其中。

    眼前一黑,任逸绝抬起头来,只见着一片芳草萋萋,皆生得树一般高大,不禁悚然,又觉得身体扭动,浑然不像自己平日习惯,这才想起来眼下是自己是在荆璞梦中。

    他小小一条蛇儿,游荡花草之中,当然是这番情景。

    任逸绝在草丛之中嬉游一会儿,只见天忽阴沉沉下来,心中不知为何惊慌焦急起来,拼命往山上游去,梦中并无痛感,任逸绝却感觉到一阵阵如遭火焚般的忧虑。

    他心知这是荆璞所见所思化为梦,自想在梦中阻止父母惨死。

    只听得晴空一阵轰隆,霹雳雷声惊得任逸绝几乎魂飞胆丧,他因这雷声猛然扭过头去,忽在草丛之间见着一具尸体,是个陌生至极的男子,可见着他,心中顿生出温暖亲切之感,想来这必定是荆璞的父亲银环生。

    银环生尸体面目狰狞,又留有恐惧担忧之色,任逸绝胸中一酸,身体扭动两下,不自觉直起身来,只见着远远倒着一个黄衣女子,浑身染血,正对着自己,胸膛一起一伏地甚是急促,眼见着是出气多进气少。

    任逸绝瞧见她,只见着她倏然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目光之中流露出无尽震惊绝望,她将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些什么,竟然强撑着伤重濒死之躯又再站起身来。

    那血液潺潺流动,自金佛女裙下滴落,她哀声道:“仙……仙君……”

    任逸绝听她嗓音嗬嗬作响,似喉咙间有气泡鼓动,知是血沫翻涌,金佛女受伤极重,不杀也要死了,听她惨声道:“我有一爱子,实在忧心,放他不下,求……求您老人家大发……大发慈悲,叫我安置了他……再……再来受死……”

    这时任逸绝又听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你也配?”

    与荆璞出口时的意毒恨深不同,千雪浪的声音之中全无半分喜怒哀乐,听不出轻蔑,也听不出杀气,倒像陈述一桩事实。

    随后,任逸绝只见着金佛女向自己轻飘飘地飞来,重重栽倒在地,她本就伤重将死,此时不过提前一步,那双眼眸含泪,怜爱痛惜地瞧着他,头微微一歪,就此死去。

    任逸绝不住地瞧着她,觉得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如何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了。

    只见着金佛女那双充满怜爱的目光,似永永远远地望着自己,直至涣散无神,也不肯闭上。

    任逸绝胸中大痛,只觉得自己好似也随着死了一般,天地之间再没有爱护自己的人,再没有在意自己的人,随即心口翻涌起恨意与怒火,忍不住抬头去瞧。

    他终于瞧见那仇人的模样,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雪白的衣裳,淡漠的面容,千雪浪垂下脸来,平静如水地瞧了他一眼,好像只是刚刚路过,而不是添上一笔血债。

    他吝啬地只瞧了一眼,全然无动于衷,浑然不将人世间的爱恨放在眼中。

    任逸绝望见千雪浪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风吹动他的衣摆,那些雪白的衣裳,像天地间的一匹尺素,卷作凄凉的白幡。

    就连风,都较他多出几分怜悯。

    确实是玉人本人。

    梦境至此结束,任逸绝退出神识,将手中的梦珠递给荆璞,他闭眼忍了忍心中酸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荆璞道:“如何?你看见了他的真面目了吗?”

    任逸绝头痛欲裂,他伸手按住额头,忽道:“在蚕老那边悬赏玉人下落的人,是你吗?璞君。”

    “不错,是我。”荆璞冷冷道,“我那日见到他之后,几乎什么都忘了,以至于错过你们二人的踪影,于是我找了欢情先生与蚕老,得知你们二人的情况,请蚕老帮忙留意。”

    事到如今,任逸绝再无嬉笑的余裕。

    璞君之梦,断绝了他被蛊惑被陷害的种种可能,这梦自幼时所发,玉人十年才下一次山,又不爱与人来往,荆璞若非年幼时亲眼见过玉人,如何能生出这等梦魇。

    “玉人虽修无情道,但绝不是心狠手辣之徒。”任逸绝伸出手来,止住想要说些什么的荆璞,神色凝重起来,“你不必多说什么,这梦中情况,是我亲眼所见,你胸中痛苦,我也是一样的感同身受。”

    荆璞道:“既然如此,你还对那人还心存侥幸?”

    “我非是心存侥幸,只是觉得此事并不寻常,你只顾心痛,却不曾想过一件事。玉人最后分明见着你,他既杀你父母,又为什么不杀你,可见他不杀无辜之人。”

    荆璞一时语塞,他心中仇恨多年,只当仇人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可叫任逸绝特意提出,倒也无法否决有此可能。

    任逸绝瞧他还算冷静,又道:“倘若说,有人挑拨玉人与你父母争斗,那这幕后黑手岂不是更加可恶?你与玉人相争,不过是顺了他人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

    任逸绝耐心道:“你既找上过蚕老与欢情,必定知晓我才从岱海回来……”

    他将水无尘一事简略对荆璞说了一番,扇子轻轻拍了拍掌心:“时隔六十年,幕后黑手仍能杀人灭口,将众人玩弄鼓掌之中,若非水无尘的夫君九方策誓死保全她,她只怕早也死得含冤莫白。难道你就想如此没头没脑地报此深仇大恨?全然不问缘由吗?”

    荆璞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顿生犹豫迟疑:“真有此事?”

    “你若不信,我们可一同前去询问蚕老。”任逸绝道,“如若你还有疑惑,不妨再往岱海走一遭,六十一年前的血案,总不会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弄虚作假而成的。”

    荆璞摇摇头,神色坚毅:“不必,我信你。既是如此,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与他见上一面,问清来龙去脉,再做打算。”

    任逸绝瞧着荆璞满面恨意渐转疑虑,知他心中已渐渐平和下来,暗暗欢喜起来,心道:“好在璞君不是不讲道理之人,玉人更非滥杀无辜之辈,我瞧其中必有内情,他们俩要是能够说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

    任逸绝转念又忧心忡忡起来:“师父虽没说金佛银环夫妇的坏话,可他们剧毒之身,只怕惹下过不少杀孽,要真是玉人替天行道,那也怪不得他,只是不知道要怎样安慰璞君才好。要真是那样,我居中调和,要是玉人能再说些好话,想来璞君也不会一心想要报仇……虽不能叫他们言和,但尽量免去争斗。”

    两人赶回途中,荆璞忽道:“藏渊,你这般信任他,偏向着他,是对他有情吗?”

    他的眼睛在魔气之中倏成蛇目,竖立的眼瞳冷冷地瞧着他,叫人背后激灵灵地涌上一阵寒意来。

    任逸绝失笑:“这话说得有趣,我难道不偏向你,不信任你吗?难道我对你就是无情不成?你只道我全心全意为玉人打算,傻璞君,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满腔仇恨发泄错人,成了人家的棋子,难道日后知道,心中又好过了?”

    话音刚落,任逸绝只觉心下漏了一拍,无端一阵心虚,仿佛幼时撒了个谎,师父虽没计较,但自己却辗转反侧的,生怕被瞧出来,如此一来,只觉得手心湿漉漉地出了层汗。

    荆璞闻言,脸色渐也缓和,想到自己因仇恨想得偏差,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错……你怕我找错仇家,当然是为我考虑,我想得差了,请你不要见怪。”

    任逸绝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荆璞不由得一笑,又道:“我倒忘了问,你与此人同行,是为什么?”

    任逸绝一时语塞,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也说不尽他与玉人之间的事,好半晌才露出个苦笑来:“没什么,不过是……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荆璞瞧他说得含糊不清,只当是不便相告,又问:“这人对你有恩吗?”

    岂止是有恩?还是好几次的救命之恩。

    任逸绝几乎就要吐露,硬生生忍住:“你怎么问这个?怎么了吗?”

    荆璞深深瞧了他一眼,平淡道:“深仇大恨如此,要是真有什么幕后黑手,那自然没话好说,可若不是,你夹在我们二人当中,岂不是左右为难?我不愿你如此为难。”

    任逸绝一时无言,好半晌才柔声道:“你不必多想啦,我自有打算。”

    第078章 真心祈求

    相识至今, 荆璞还从未造访过镜渊,他随任逸绝入泉眼直下,纵心事重重, 也不由得暗生惊叹。

    两人才刚落地, 只听见屋内传来一个淡漠至极的声音:“来者止步。”

    这声音虽已时隔数十年不曾听闻, 但荆璞于噩梦之中, 总能反复回忆起这个声音, 甚至比爹娘的声音记得更为深刻,他眼中一红, 胸膛之中恨火再燃,已经伸手去摸腰间软鞭,浑身杀气暴增。

    任逸绝见势不好,忙道:“璞君,莫要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荆璞咬牙暂忍,深吸一口长气, 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算是顺从任逸绝的安排。

    “玉人。”任逸绝又道, “是我回来了。”

    屋内声音仍甚是冷淡:“我知是你回来了,还知你带回一名杀气腾腾的朋友。他身上怨愤之气太浓, 令我不快, 我无意与他同处一室。”

    任逸绝不由得苦笑, 玉人这副主人的派头,平日来看虽是可爱, 但眼下实在有几分火上浇油, 他无奈道:“玉人, 璞君与你有些过往纠葛,我想一问其中端倪, 能否请你现身一见。”

    屋内半晌无声。

    荆璞瞧了任逸绝一眼。

    任逸绝心中也无把握能叫玉人卖这个面子给自己,他与千雪浪一向少有分歧,可如今兹事体大,实在容不得玉人坚持自我,正当他思索如何应对时,只听见“吱嘎”一声。

    千雪浪推门而出。

    还不待任逸绝喜上眉梢,荆璞已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冷冷地盯着千雪浪,他迫得极近,眼中恨意翻涌,正要开口时忽觉胸膛猛受一击,连连后退数步,叫任逸绝一把揽住才站稳。

    二人只见千雪浪拂袖背手,目光如冰:“无礼。”

    任逸绝心叫不好:“玉人一向不爱人家近身,九方家的那群小子惹他不悦时,他总离得远远的,璞君这下可犯他的忌讳了,还好玉人出手不重。唉,璞君之恨,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玉人如此莫名其妙受他如此敌视,自也不快。”

    他才从梦中体验过一番锥心刺骨之痛,如何不知道荆璞的感受,可如此较劲,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荆璞闷哼一声,捂住胸膛,仍是死死看着千雪浪。

    眼见着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任逸绝立刻挤入两人中间,缓声道:“玉人不要见怪,璞君只是一时激动,无意冒犯。璞君,你如何?”

    荆璞闭眼深吸一口气,竭力告诫自己不可冲动,这才道:“无妨。”

    千雪浪并未做声,只是转身往屋中走去,显然已是默许。

    两人随着千雪浪的脚步走入屋中,才刚迈入大厅,就听荆璞的声音冷冷响起:“不知阁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金佛女与银环生?”

    千雪浪只是落座,回应冷淡:“何人?”

    荆璞紧攥拳头,他本无意说得这么明白,听到此处实在按捺不住,厉声道:“六十年前,朝瑶山中的那对惨死你手的蛇妖夫妻,难道阁下尽数抛在脑后吗?!”

    说到此处,千雪浪似才有些印象,他思索片刻道:“噢,金佛女与银环生原来是他们的名字吗?”

    “你……你连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荆璞顿感荒唐至极,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杀他们?”

    就连任逸绝也不由得一怔。

    “当年我路过朝瑶山时,日头正晒,有名老者留我饮水,劝我不可上山。”千雪浪淡淡道,“我受他提点之恩,为他了结因果,为何一定要知道那对蛇妖的名姓。”

    任逸绝早已习惯他说话简洁之处,忙补充道:“既然能提点玉人,不知那名老者是何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准。”

    荆璞神色紧绷,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误会?”千雪浪微微蹙眉,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面容,略一思索,对着荆璞道,“你是为那对蛇妖而来?”

    荆璞道:“不错!”

    “你天资不差,可远不及我,你虽觉自己长大,但难道数十年来我就停滞不前吗?”千雪浪淡淡道,“你身上未染罪孽,我无意杀你。可要报仇,不过是寻死,不如放下此念。”

    任逸绝忽喝道:“玉人!”他面容上已生怒气。

    千雪浪望他一眼:“如何?”

    “璞君的爹娘叫你杀死,难道连一个答复都得不到吗?”任逸绝平日与他温柔细语,嬉笑耍赖不少,可如此严声厉色,还是头一遭,“玉人是世外之人,我与璞君却是红尘中人,凡事循规蹈矩,讲究章法,玉人若无道理可讲,那我也只好当是玉人理亏。”

    其实任逸绝听千雪浪说到“未染罪孽”时,心中已是大叹,知道金佛女与银环生必然手上沾了鲜血,这桩血仇想来是逃不开了。

    玉人想必已知他们的来意,只是他生性高傲,不愿受人逼问,可这话若不说开,岂非是大大理亏,徒增璞君恨意罢了。

    既然理亏,任逸绝又如何能从中调解,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厮杀吗?

    荆璞几乎咬碎牙齿,已隐隐尝到隐忍过度的血腥味,可望着身旁任逸绝的神色,心中倍感温暖,他本就不愿任逸绝左右为难,见好友为自己如此不平,大脑反倒冷静许多,克制怒火。

    “阁下若将往事从头说来,我自会判断是否该放下此念。”

    千雪浪沉吟片刻,缓缓道:“也罢,你们若想问幕后有没有黑手,那可不必了。那老者不过是个凡人,那时他三十来岁,如今过去六十年,以他的身体来看,是无福到百岁。”

    荆璞冷笑一声:“阁下对这位老者倒是记忆颇深。”

    对于他的嗤笑,千雪浪并不理睬。

    “嗯?”任逸绝却是不解,“不过三十来岁,纵然是凡人也正当壮年,玉人何以称他为老者?”

    千雪浪淡淡道:“因为他本有个爱女,妻子难产而死,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家中虽是穷苦,但他仍将女儿奉为掌上明珠。这姑娘生到十六岁时,正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没等他筹备好嫁妆,那姑娘忽然惨死,甚至无人敛埋。他见着爱女尸体模样凄惨,伤心过度,一夜白头,仿佛古稀之年。”

    “如此说来,这位老人家也有一桩伤心事。”任逸绝已隐隐约约猜到什么,他瞧了瞧荆璞,荆璞不知思索着什么,微微垂下头去。

    任逸绝狠了狠心,又问道:“为什么无人敛埋?”

    千雪浪又道:“那姑娘身上尽是毒血,尸身溃烂腐败,常人闻其尸气就要生病,他一介凡人,如何掩埋?”

    任逸绝倒吸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

    “他见爱女惨死,自己又无力报仇,就搬到朝瑶山下警示进山之人。”千雪浪不管他们如何反应,续道,“其实他如此做,实在无用,因为山上的蛇妖来去如风,山间旅人不过是更为方便,却并不会无人入山就束手无策了。”

    任逸绝轻轻一叹:“他有此心,已是很好,玉人何必如此苛刻。”

    荆璞忽然开口:“难道阁下不曾查证一二?只凭着他人三言两语就轻信了这番言论,要是这老人信口雌黄呢?要是他并非凡人,而是什么邪魔伪装的呢?”

    千雪浪冷冷道:“我才上山,就见一具满身溃烂的尸体被抛到眼前,那夫妻二人正闲言要抛远一些,免得惊吓到爱儿。那雄蛇出了洞府收尸,见着我在此,就大笑着喊他妻子出来,说有个本领极高的臭老道自己送上门来,正好能用久一些,驱散他体内翻涌毒血,难道这也是那老人信口雌黄得来吗?”

    荆璞听罢,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不过既已开始,是他们要问个清楚明白,千雪浪当然不会理睬二人反应,只继续道:“雄蛇甚毒,可似有伤在身,非我敌手,他妻子赶出来后,两相夹击。我寻见雌蛇破绽,那雄蛇发觉后不顾性命来挡,要她快走,被我所杀。雌蛇见夫惨死,狂性大发,她本就非我敌手,如此一来,更落下风。”

    他说话间,神色冷漠至极,既没什么酣战之后的兴奋,也无半分除恶的欢欣喜悦,听得人心中发毛,不自觉感到一阵恐怖。

    说到此处,其实已将荆璞不知之处补全,任逸绝知好友必然受到重大打击,却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要开口阻止千雪浪继续说下去,却见着他目光如电,淡漠地扫过自己,一时噤声。

    千雪浪倒不是为了看他,而是看向荆璞,淡淡道:“我瞧你模样,应是当年那条小蛇。”

    荆璞苦涩道:“原来你记得我吗?”

    “本不记得了。”千雪浪道,“提及往事,自然而然想起,那雌蛇伤重待死,可她瞧见一条小蛇后,拼了命挣扎起来,屈身向我哀求。”

    任逸绝心中明白过来,正是梦中金佛女为子向千雪浪祈求。

    千雪浪心中本无任何感触,可近日来心境大进,回想起这番经历,终于能明白过来雌蛇那最后狡诈狠毒的搏命之举:“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荆璞泪流满面,心中剧痛,只觉得全身上下似没有了骨头,软倒下去,被任逸绝所扶,方才坐在椅上。

    二人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何以千雪浪会说出那句“你也配”来。

    任逸绝心中不知道当觉宽慰,还是该觉酸楚,金佛女爱子之心,他当然明白,玉人盛怒之情,他也明白,这世间正因许多明白之事混在一处,才生出许许多多的不明白。

    荆璞无声流了会泪,过好半晌,方才哽咽开口:“若……若是当初母亲她不曾发毒钉,是真心祈求,阁下是否会……会答应她临死时的请求?”

    任逸绝听到此处,见着他泪眼看向千雪浪,苦痛万分,带有几分期盼,心中明白这已是璞君心中最后一丝难以放下的挣扎。

    只消玉人说出一个“会”字,那这笔仇债就可一笔勾销,璞君再如何痛苦,也只能放下。

    可不知为什么,任逸绝只觉得心跳声鼓动起来,身上血流仿佛岩浆沸腾,他看向千雪浪的嘴唇,盼望着玉人能难得柔情片刻,能难得好心片刻,哪怕是撒谎,哪怕是……哪怕是弄虚作假,也稍稍糊弄一下璞君。

    任逸绝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大,就在他近乎耳鸣到想要站起身来,为千雪浪说一句当然如此的时候,他瞧着千雪浪疑虑地转过头来。

    他道:“我不是已给出回答了吗?她也配?”

    天地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第079章 不智愚夫

    房中静默许久, 无人说话。

    “当年恩怨,多谢阁下相告。”荆璞终于起身,这次他下定了决心, 瞧也没有去瞧一眼任逸绝, 缓声道, “我爹娘残害他人, 于他人眼中自是恶贯满盈, 阁下所为,我……我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荆璞深吸了一口气, 又道:“我爹爹那毒血,其实是为着我炼三枚护心针,因而被仇家寻到空子,才练功走火入魔,以至需换去身上毒血,说来由头是我。我娘亲……我娘亲发毒钉打你, 也因是一片爱我之心。”

    “他们纵有千万不好, 对我却是一片真心, 我身为人子,此仇不可不报。更何况, 如此罪孽, 我为受益者, 不可不担,昔日受害之人想来如今已成枯骨, 既然阁下曾为那位老者担下恩仇, 如今不如由阁下一并了结。”

    千雪浪听他说得坦荡, 微微扬眉,难得缓声:“你的天资难得, 这份心性更为可贵,好,我应允你。”

    任逸绝骤然色变。

    荆璞欠身站起:“十日后,幽影泉边,我等你。”

    千雪浪道:“可以。”

    临出门前,荆璞回头又道:“我乃蛇妖,妖毒天生,身携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决战之日,请阁下留神了。”

    千雪浪道:“请。”

    “璞君——”

    任逸绝追至门口,见荆璞并未回头,心下哀痛,加快脚步追至荆璞身旁,柔声道:“璞君,我送你一程。”

    荆璞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见两滴眼泪,滚落无尽泉眼之中。

    二人沿泉眼回到镜渊之上,任逸绝一送再送,荆璞方才说道:“藏渊,你回吧。我一身罪孽,不愿将你一同拉下。”

    “在我心中,璞君就是璞君。”任逸绝轻轻一叹,“璞君,你不必多思,你这十日……有什么打算吗?”

    荆璞道:“我欲见义母一面。”

    任逸绝心下凄凉,知他此言已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不禁动容,又听荆璞道:“藏渊,我想请托你一件事。”

    “何事?”

    荆璞仰头望向黑沌沌的苍天,沉默片刻方道:“我若不幸身死,你可否将我的尸骨敛埋至朝瑶山,与我父母同眠一座青山,就……就不必交由义母了。”

    “我在义母身旁尽孝十日,之后会对她说往后要入红尘之中历练。她住在青碧潭边,人称鹤骨夫人,你偶有闲暇,代我探望义母一番,好吗?”

    说罢,荆璞将一件信物交给任逸绝,只见是一颗金珠。

    “这是进入青碧潭的避水珠,义母一见此珠,就知你是我的好友。”

    任逸绝接过金珠,仍是不忍,劝道:“璞君,你如此……你如此……又怎对得起鹤骨夫人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人生于世,总难免对不起许多人。”荆璞闭了闭眼,“我……何尝想对不起义母,然而此仇不报,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藏渊,我爹娘实在很坏,可他们待我……待我这般情真意切,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总归是我的爹娘,他们心中爱我,这般……这般爱我。”

    “我心中总记挂他们,过去许多年里,我总是想着要是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快活,多么难得,我实在不能够不爱他们。”

    任逸绝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明白……璞君,我都明白。”

    荆璞良久无言,二人又走了一阵,他才道:“藏渊,剩下来的路,让我一人独行吧。”

    “璞君是担忧玉人会迁怒于我吗?”任逸绝叹息道,“玉人虽然孤高冷傲,但绝非残酷无情之人,你不必担心。”

    荆璞摇摇头道:“不,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唉,好吧。”

    任逸绝转身离去,茫茫魔雾之中,剩下荆璞一人呆呆望着前方,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踏上来时的路,只觉得心乱如麻。

    荆璞眼中恍惚,见着前方分出两条道路来,一边站着在家中等待他回来的义母,一边站着等待他的爹爹与娘亲。

    “义母……爹爹,娘亲……”

    正当荆璞想要走上前去时,忽觉脚下一滞,微微一惊,脸上蛇鳞爬现,顿时挣开束缚,旋身回首。

    一片茫茫黑雾之中,只听见个幽幽的声音说道:“何必如此恋恋不舍,何必如此依依眷恋,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将千雪浪杀死?如此一来,你既能报仇雪恨,对得起你黄泉之下的父母,又能回到义母的身边,于膝下尽孝。”

    荆璞冷冷道:“哼,如此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你以为我是他人随口就能挑拨的不智愚夫吗?”

    黑雾之中倏然现身一人,面如玉质骷髅,身着黑色长袍,对着荆璞微微一笑:“我乃白玉骷髅,自岱海而来,与云螭尊有共同的敌人,因此特来邀请云螭尊与我联手。如何?足够展现诚意了吗?”

    荆璞擅用一条银鞭,此鞭极长,挥舞时银光如练,似螭龙出云岫,因此得云螭尊这一外号。

    “这也叫诚意?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荆璞冷笑一声,目光一侧,杀气毕露,“我不在乎你与千雪浪有什么仇恨,那都与我无关。让你出现,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你,我不需要什么帮手,更不屑借他人之手报仇!”

    “我今日心情不佳,言尽于此,若再招惹,你就会再多我一个敌人!”

    抛下这句话后,荆璞大步离去,剩下白玉骷髅站在原地。

    良久,白玉骷髅才缓缓微笑道:“真是有志气的年轻人,难怪你身负如此罪孽,仍能从千雪浪手中全身而退,好,很好,令人欣赏的气节。”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匿入魔雾之中。

    ……

    任逸绝回到泉眼之中,只见千雪浪并未回到房内,干脆坐回到桌边,长吁短叹起来。

    “谈话不顺?”千雪浪淡淡道。

    任逸绝甚是哀怨:“谈话很顺,只不过木已成舟,谈话无用。我本想化解你与璞君之间的仇怨,可你们已经定下死期,我追上前去不过是说些体面话……不论好坏,那是他的父母,爱他如命,疼他入骨,难道我还能让璞君放弃复仇吗?”

    千雪浪神色自如:“你既知如此,何必要追?”

    “因为我有情。”任逸绝道,“因为即便我无力改变这件事,我仍想让璞君知道,我关心他,在意他,他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在。”

    千雪浪见他说得刻意,心中略生疑虑:“任逸绝,你为何不满?”

    任逸绝冷嘲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有意讽刺:“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不满,最为不满的一点就是当初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

    这倒是出乎千雪浪意料,他原想任逸绝也许会为荆璞说些好话,也许会对方才所言不快,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无罪,我为何要杀他?”

    任逸绝凝视着他:“噢?无罪吗?是无罪吗?还是说玉人在等他有罪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雪浪微微皱眉,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略感不快。

    任逸绝不住地瞧着他,目光之中似有许多哀怜怨恨,又似平静无波,好像什么都不藏着:“银环生与金佛女罪不可赦,死有余辜,这倒没错,她们确实不配,那么璞君呢?”

    千雪浪了然:“你是责怪我当初处理不当?”

    “不,我并不是责怪玉人处理不当,我只是觉得难怪。”

    “难怪?何意?”

    “难怪玉人会说自己是来了结因果,难怪玉人不谈善恶。”

    千雪浪望见任逸绝的眼,那是一双人的眼,满怀柔情,满怀怒火。

    可这柔情为谁?怒火又是为谁?千雪浪却看不明白。

    “哦?”

    “你说雌蛇是为了爱子,才向你发出十枚毒钉时,我心中……心中甚是感动,因为玉人终于低下头来,瞧了一眼这恶人,你将她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生了一分怜悯,没有说她狡诈狠毒,只说她是为爱子而发。金佛女生性恶毒阴狠,如何会相信软言祈求来的结局,她想要杀你,是因为只有你死,爱子才可能平安,她连一点也不敢赌。”

    任逸绝轻笑了一声:“妖毒虽是剧毒,但却毒不过她这份爱子之心,你……你分明瞧见了。”

    “可是,玉人瞧得如此清楚明白,你甚至愿意给金佛女一丝怜悯,都不肯给璞君半点怜惜。金佛女身有罪孽,已然伏诛,生者只需要一字安慰,若玉人当真觉得璞君无罪,为何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他?还是说,其实玉人心中始终是觉得璞君有罪,认为放他一条生路,已是了不得的恩情,了不得的宽恕。”

    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并没有说话。

    其实在回忆金佛女时,千雪浪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师父和天钧来,师父为了除魔,不惜设计未闻锋,令他心碎断肠,令他困在一个誓言之中。

    难道真只有这样的办法,难道为了众人,就一定要未闻锋痛不欲生吗?

    师父不应当这么做,金佛女也不应当杀人,因此千雪浪不明白荆璞为何要再问一句,无论问多少句,他的答案仍然不变。

    金佛女不配。

    在任逸绝来看,自己对金佛女心生怜悯了吗?

    千雪浪瞧了瞧自己的手心,他终于明白任逸绝在伤心什么了,任逸绝以为他身上存在着一样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

    任逸绝仍在说话:“若非上苍保佑,璞君侥幸遇到鹤骨夫人,生得如今这般模样,能得玉人青眼欣赏……他要是为求生存,误入歧途,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自保之人,再相逢时,玉人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践踏乃至杀死这个昔日无罪的孩子?”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任逸绝静静地瞧着他:“后来我想,也许都不是,玉人只是不在乎。”

    千雪浪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因为玉人心中并无怜悯,你并不怜悯那位老人,也并不怜悯璞君,甚至你也不仇恨金佛女与银环生。你杀他们,不过是了结二字,你心中无情,因此做事同样不为世情驱动,你只是在做对的事。”

    “我并无任何不满,也并无任何忧虑,为此,我才询问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徒然令命运捉弄我,叫我如此无能为力,夹杂在玉人与璞君之中为难。”

    先前所言,千雪浪听得清楚明白,却不知如何七弯八绕,会叫任逸绝得出这个结论来:“你与他既是挚交,何以出此恶语?”

    任逸绝望着他,目光忽生凄凉之意,好似梦中那只小鹿。

    “因为任某是个多情之人,这件事……玉人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第080章 问心问道

    十日转瞬, 在决战的前一夜,金蚕也传来动静。

    “贵人事忙,藏渊, 想必你现在是忙得焦头烂额, 不知道还有没有闲心听老朽的消息。”

    任逸绝将金蚕摆在桌上, 笑道:“纵然再忙, 这点时间也有, 如何?活死人那处怎样说?”

    “他在等。”蚕老沉声道。

    任逸绝不解:“等?等什么?”

    “等云螭尊的死。”

    任逸绝神色骤然一紧:“什么死?谁说的死?难道活死人何时与璞君结下了仇怨?”

    金蚕一闪一灭,那头的蚕老道:“这倒是没有, 是最近流烟渚突然兴起云螭尊欲报仇决战的风声,据说是有人特意去问过云螭尊,他不过是想知道你们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至于更多……你要是想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那就少不得要与老朽做一笔生意了。”

    这言下之意是……

    任逸绝目光一转,微微笑道:“蚕老,你的袋子里装过不少故事秘密, 向来无意跟任何人提起, 如今这般急迫, 主动找上我强买强卖,看来是有人让你不安了。”

    “哼哼, 所以老朽才讨厌跟你这人做交易, 人家说交情不成买卖在, 你却借着交情狠狠痛宰一笔。”蚕老道,“不过, 你说得不错, 再大的单子也要老人家吃得下才行, 现在眼见风波不止,老人家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 只怕是无福消受。”

    任逸绝迟疑片刻,沉声问道:“那不如直说吧,蚕老想要什么?”

    “老朽知道你主意多,见识广,又有人脉,想要你为我寻一处养老退隐之处,最好是能避开是是非非的。”

    任逸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严重?一点也不严重!要不是老人家经验足,口才好,只怕现在世上已没有什么蚕老了,不过是想退隐而已,哪里称得上严重?要是你肯答应,老朽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消息。”

    任逸绝沉吟片刻,想了想师父的几处居所,缓声道:“好,蚕老,我就在镜渊之中,你现在速来寻我……不,你在何处?我来寻你吧。我交由你信物离开,你将自己所知告诉我,且说好,要全部告诉我。”

    蚕老道:“没问题,你这般痛快,老人家也先让你尝点甜头,你听好,近日有个自称白玉骷髅的——”

    话到此处,只听另一端传来一声惨叫,金蚕顿时熄灭。

    任逸绝脸色大变,夺门而出,正要敲千雪浪的房门,一句惊呼几已在口,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自那日之后,任逸绝已有几日不曾与千雪浪说话,十日之期过得何等快,一边是玉人,一边是挚友,他百般努力仍然无法扭转局面,这两人倒是心胸坦荡,徒留他一人伤心无措。

    任逸绝在门外徘徊片刻,心中想道:“唉,我那日对玉人发了好大一阵牢骚,如今见面就要请他帮忙,倒显得我像什么似得。更何况明日还要与璞君决战,我纵不乐见此战,也不当在此关键时刻分他的心。也罢,我还是自己走上一趟吧。”

    其实以千雪浪与荆璞的实力之差,请他出手又有何妨?可有心无心,毕竟在人,不在事。

    任逸绝旋即撤步,一人往外飞奔而去。

    随着任逸绝身影消失,房门应声而开,千雪浪坐在房中,瞧了一眼无人的门外,目光转回到剑匣身上,淡然道:“他的脾气倒比你还大。”

    诛魔剑并无回应。

    千雪浪负起剑匣,慢慢踱步出去:“又或者并不是脾气,更不是坚持无谓的尊严,他只是不愿打扰我。他曾经说过,他心中怜我,那一日在城主府中我未能完全明白,他叹我心如铁石,我直至现在也只明白了一些,知他很关切我。”

    “他也是一样关切那条小蛇。”

    千雪浪进入泉眼之中,不紧不慢道:“那条小蛇虽然讲理,但来势汹汹,想来任逸绝一定花耗不少心神令他冷静。可最终我与他仍是决战,任逸绝心中当然很伤心,很难过,才与我说那些话。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怜悯金佛女?”

    镜渊已在眼前,千雪浪步出水面,见着水波荡漾而开,如同他心中涟漪。

    这毕竟已是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仇,六十年前的千雪浪要是与六十年后的千雪浪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那就意味着他的心境与想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只想做六十年前的千雪浪,那他就不会随任逸绝下山。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在这几日里想到自己鬼使神差说的那句话。

    【“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想法,若非荆璞的出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再想起过这对恶贯满盈的夫妻,直至在说起金佛女最后发出毒钉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何时领悟的?何时改变的想法?他为何会突然洞悉金佛女动手的真正理由?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不清楚。

    “任逸绝说这是怜悯,这是吗?”千雪浪忽然间心领神会过来,“原来如此,任逸绝说的是这个意思,她虽发钉伤我,但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一心一意地保护她的孩子。”

    “这当然是很不对的,可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了,我明白了……所以任逸绝才……才这样伤心。”

    千雪浪全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任逸绝当时伤心欲绝的目光是为何而起,任逸绝又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

    “我……我看见了金佛女,却没看见小蛇。”

    千雪浪倒退了两步,踩起一地水花,神思恍惚片刻:“我瞧见金佛女爱子之心,却没有瞧见小蛇的爱母之心。他那日并非毫无意义的多问,他问得根本不是金佛女,不是他们夫妻二人,而是他的母亲,他将死的母亲。”

    “金佛女当时已近濒死,他夫妻二人皆命丧我手,罪孽已止。如果金佛女弥留之时,只是拼命俯首祈求……”

    千雪浪的脸突然煞白一片,忽觉天旋地转,脑中又涌起未闻锋悲痛欲绝的脸色来。

    “师父……师父伤未闻锋那般深,他心中生恨,我那时对未闻锋说,可师父已死。”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这件事,我不是早就经历过吗?我亦想向未闻锋求一分怜悯。”千雪浪喃喃道,“小蛇想问的,与我当日所问相同。这笔罪孽,是否已然一笔勾销?”

    “我说金佛女不配,金佛女造下杀孽,纵死也不过是止,而非一笔勾销。金佛女有罪,死也难偿,小蛇当然明白,可他若无母亲,身从何来?是我……是我将他推向这份罪孽。”

    未闻锋选择留下师父,与我再不相见;小蛇选择承担罪孽,与我明日决战。

    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任逸绝原以为我对金佛女心怀怜悯,因此他才萌生希望,他才……他才盼望我能看见小蛇。”

    “可我不曾瞧见,他终于明白,所以他才……他才那样……那样看着我。”

    千雪浪说到此处,奇异地平静下来,并不觉得胸中如之前悟道时那般炙痛难当,反倒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常事一般淡然。

    “原来如此,任逸绝想要我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问而无感,知而无用,他说得一点不错。正因他是多情之人,才失却了之前的从容镇定,期望我能够明白,期望我能够动容。”

    随着心的平静,千雪浪的声音也越发和缓起来,他走出不再生出一丝波澜的水面,在镜渊之中望见自己的容颜。

    原来任逸绝的怒火是为我而生,柔情也是因我而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千雪浪一时间并不想去追任逸绝了,他看着镜渊山璧上自己的面容,躬身掬起了一把水,水当然很快就会流逝而去,只留下残留在手心的湿润之感。

    等过一段时间,手就会变干,就像从未流淌过这些水。

    千雪浪的修为足够高,高到他能够出入泉眼而浑身不沾湿,只有在他愿意触碰时,这些水流才能接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想要感受更多的水,就只能放松自己,将手完全浸入到水中。

    于是千雪浪就这样做了。

    这些水很凉,也很柔软,能够洗去污秽,可如果浸泡得太久,却又难免会损伤身体,在这一点上与情倒是很相似。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千雪浪的手已与水毫无隔阂地相触了,可是心却似仍蒙着一层朦胧的纱,他微微垂下头,静谧无声地站在镜渊之中,就如同一尊水中的雕像。

    他的心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是随时要掀开那层纱一般。

    千雪浪开始不断地想起任逸绝,想起那日任逸绝含怒的眉眼,想起那日任逸绝心碎的决绝,想起任逸绝当时凄凉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千雪浪的口中忽然尝到一丝甜蜜,这蜜意无端而生,非如回甘的茶水,而是真真切切的甜味。

    在这瞬间,他突然间明悟。

    以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在意识到千雪浪并无怜悯时就应冷却所有的热情,可他仍然放任情意的汹涌,他仍这般全情地倾注,只盼望着千雪浪睁开眼睫,低头瞧上一眼,听一听他的心。

    这滔滔不绝的水流啊,正追随着千雪浪涌动。

    他从水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也听见纱飘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