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 17 章
让宫中人心惶惶的宫禁,竟然只持续了一夜和半日,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宣布放开解禁了。
一切正如光渡所言。
所以光渡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卓全弯得更低的腰,和更显亲近的神色。
在这皇宫中生存,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体察上意。
而光渡在持续证明他对于皇帝的影响力。
卓全跟在皇帝身边已经足够久,许多朝臣都与卓全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卓全从来都用不着去特意讨好谁,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
但这个光渡不一样……很不一样。
卓全见过皇帝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仔细算算,光渡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并不是最常长的,可展现出来的手段,却是卓全最不敢小觑的。
如今来看,以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绝不会是昙花一现。
宋珧被卓全领过来的时候,光渡能一眼看得出来,在分开的这几个时辰里,宋珧被照顾得很好。
他看上去有点困,但肚皮吃得有点鼓,看到光渡出来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
光渡和卓全道谢。
卓全笑眯眯地客气了几句,才与光渡分别。
光渡离开太极宫时,张四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卓全目送他们离开,身后传来了皇帝的传唤声。
皇帝头疼了一整夜,只在光渡的陪伴下小睡了两个时辰,光渡离开后,卓全进来伺候梳洗。
皇帝淡淡开口道:“御上新贡的新果,新上的贡缎,还有温养滋补的药,都挑好的给光渡送一些去,他本就底子虚,又干熬了一宿,叫他好好养养。”
卓全应是。
沉默了一会,皇帝又道:“之前的宫禁倒是别有用途了,也算是封死了药也氏遇刺的消息,卓全,你亲自去处理,控制好宫内流出的信息。”
卓全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诺。”
“先全力去救药乜氏,用最好的药。孤把自己从宋国请来的神医,都给她派过去了,这个药乜氏,必须得给孤救回来。”皇帝露出疲惫的神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虚陇……孤用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却没想到一出岔子,就给孤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理由何其荒唐,孤都没脸往外说。”
…
光渡抬头看着天边的霞光,与他昨日入宫时何其相似。
他已经在宫中待了整十二个时辰。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有许多是明面上不能为人所知的,但也有一些至今沉没在暗涛之下,翻涌不息。
虚陇那副手王甘,已经被押入大牢。
王甘怎么处置,怎么定罪,全看之后药乜氏是否有命活得下来,以及她兄长是否愿意为她出气。
但即使是处死王甘,也只是对虚陇有所限制,等王甘确定了结局,他就是一枚可以随时被放弃的“卒”。
棋盘上的“将”还在行动,光渡坐在棋盘的另一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鸣金收兵的时刻。
光渡的身边,是与他并肩前行的宋珧。
是一切变故后,仍稳稳待在他身边的人。
宋珧一夜未睡,倒还没有露出疲色,双手将那箱子斜挎在身前,看得很紧。
只怕出宫之后,宋珧还是不得休息。
他还要研究那刻解药,那是让光渡不再受制于人的关键。
宋珧今年十八,与光渡同岁,他潜心从医也不过寥寥四、五年而已,这个解药的难题别说交给他,就是交给极有声望的年长医者,也都很难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
但光渡手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皇帝派来的张四在明面上看着他,虚陇一直在暗里盯着他,他行动颇受掣肘。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相信宋珧。
皇帝果然听从了他的建议,城门出入口设置岗位,严查来往人士与货物,光渡用司天监少监的符牌优先离开,他身负官职,不是白衣,不用像寻常百姓一样排队。
出宫后,光渡没有去往自己城中的住宅,他带着张四与宋珧在城门落钥前,离开了中兴府。
光渡想,如果自己所料无误,李元阙如今就在城里。
而中兴府城墙高耸,城门又严加把守,就算李元阙想出城,怕是也要费些功夫。
光渡待在城外,李元阙反而很难找上他。
他刚刚给李元阙泼了一身脏水,还不知道李元阙作何反应。
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他不想再被李元阙追过来按在地上,身上再多添一些难以解释的伤。
光渡任职的司天监,与他兼任的火器厂,是两处不同的场所。
司天监在贺兰山北,火器厂靠近腾古拉沙漠,都在荒郊野外,离中兴府距离不短。
从中兴府出城后,光渡骑快马,也需要近半个时辰到司天监,而火器厂比司天监还要远,需要再近一个时辰才能到。
往日里光渡并不是每天都往返,但今日,他亲自将宋珧送去了火器厂。
火器厂地处僻静,一个孤单单的院落独立于沙漠之旁,此处院子进出都有着严格的规定,里面的工匠即使想采购原料,也都是要有专人陪同。
倒不是光渡苛待工匠。
实在是这些年里,只要是光渡手下的人落单后下落不明的,着实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人。
因此光渡也在皇帝首肯后,为火器厂配备了一小队人手,每隔数日都有专人采购物资,若是工匠需要出门,需要提前申请,光渡会专门调人过来陪伴同行。
光渡走进火器厂,众工匠见到光渡,都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昨天夜里宫中急讯,他们火器厂被侍卫带走了两个人,如今光渡只带着宋珧回来了,大家自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意外爆炸,老李还在宫中协助调差,最迟后天就能回来。”
光渡将可以摆上明面的信息,给火器厂的工匠们通了个气,然后交代道:“也就是这两天,宫中肯定还会来人查咱们这里的库房与账目,一一核对所有火药原料的用途,格隆,准备这一年来所有的入库账目和消耗报损单,我等下就过去验看。”
“至于宋珧……”光渡转过视线,“你熬了一夜,先回去休息,你住我的房间。”
光渡把火器厂的房间让给了宋珧。
火器厂这边光渡有专人把守,宋珧在这里更安全,况且宋珧需要单独的空间研究解药,总不能去住多人宿舍。
光渡短短几段话,安抚住了众人情绪,交代清楚了工作顺序。
但还是有人关心道:“光渡大人,听说你也一夜没睡,要不先休息一会,再去看账?毕竟身体要紧。”
光渡应道:“我心中有数。”
光渡检查过进度后,就离开了众人视线,好几个工匠这才将粘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了回来,各回各的位置,继续起了手头的工作。
光渡先把宋珧送去了住房。
此时外面匠人都在工作,连张四都被光渡短暂支开,此时屋子里只有宋珧一人。
难得光渡身边没人,宋珧立刻打开箱子,弹出暗格。
“东西给你。”宋珧将那个要命的钱袋,重新塞回了光渡手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太惊险了……幸不辱命。”
光渡不为所动,“还要劳烦你再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宋珧傻眼了,“啥?哥,不是,这种东西,你放在我这,是想让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吗?”
光渡安静地看着他。
宋珧坚持跟他对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受不了道:“好好好,放我这,都依你。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人,谁能拒绝你?”
“多谢。”光渡沉吟片刻,“你在宫里遇见那位师叔,他是宋地有名的医者?”
宋珧想了想:“我那位师叔?他挺厉害的,但他也是有脾气的,看病挑人,宋国有地方官以百金求诊,他照样甩脸子不去看,就因为那是个贪官,我师父说他脾气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麻袋套头上绑走。”
光渡想了想,这位老先生被皇帝的人麻袋套头上绑过来的可能。
“那你可知,他擅长什么?”
宋珧思索道,“我这位师叔,擅针灸,擅治外伤,就连常人不敢轻易做的断肠续接和金针拨障术,他都游刃有余,不在话下。”(1)
师叔擅长的医术,宋珧其实也很有兴趣追过去学学,但他始终记挂着光渡的毒,因此他在宋地也都是以学药为先的。
他师父就擅毒擅药,所以宋姚就在那鸟不拉屎的荒山里陪着蹲了一年多。
宋珧本来还想再和光渡说两句,可张四回来得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张四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抱着手出现在屋门边了。
所以宋珧只能白眼一翻,“知道了,我先睡一觉,一切都听你的。”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宋珧看得烦躁,于是将被子拉到脸,倒头睡回床上,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一晚上的精神紧绷,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放松。
光渡关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宋珧被窝里响起有节奏的鼾声了。
宋珧可以睡下了。
但光渡还不可以休息。
火器厂里面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账本、图纸与书籍。
光渡走进这间平常用来处理事务的小书房。
格隆正在把一沓沓的文书往桌子上搬。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满地书本与账目,柜子上放了一半各种材料,几乎难以下脚。
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断线头轻轻扯动,都能积累变化,当变量足够多,当网编织得足够坚韧,他就可以抓住强大的猎物,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局。
当一个人展现了喜好,这就是暴露的弱点,只要操纵这个弱点,就可以控制这个人的抉择和行动。
有人要的简单,有人要的很难。
张四属于非常简单。
而有人藏得很深。
那位白色皇宫中遥遥高坐的皇帝,就颇具城府,不好摸底。
即使是从小就待在陛下身边服侍,与陛下一起长大的老人,如今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皇帝的心思。
可无论是虚陇,还是太监卓全,他们之中谁猜得到,皇帝如此宠爱他的真正原因?
光渡笑容冷淡而讽刺。
随即他又想到了李元阙,脸上的表情淡去了。
他沉默着收敛情绪。
适才沐浴时,他见身上瘀伤未消,片片青黑的淤血,和“审问”时不小心留下的掐痕。
那是李元阙留下的痕迹,有些是缠斗时留下的伤,有些来处怕是连李元阙自己都不知道。
可火药引爆的那刻,不假思索舍身护住他的,也是李元阙。
那个时候,李元阙在想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光渡有些不懂他了。
第 18 章 第 18 章
司天监。
观天文,修历法,仰观俯察天人际(1),若有天象异变,司天监则需要第一时间昭示君王,以求避免灾祸。
这是司天监职责所在。
在这里,光渡白天不一定见得到全部的同僚,但晚上总是可以见得到几个。
夜空清澈,没有乌云遮挡,视野开阔,月辉柔和,星耀也明亮。
光渡走出门,就知道今夜是个好天气,足够他完成明早的任务。
虽然光渡有自己的渠道,可以获知朝上发生的所有政务,但他终究只是个司天监少监,无事出现在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当年把光渡从后宫放出来,让他入了司天监,光渡从小吏做起,并未收到过分优待。
那年的皇帝并不需要光渡会做别的事,这个职位无关痛痒,正适合打发。
但后来皇帝很快发现,这是一朵解语海棠花,还格外的善解人意,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铺上合适的台阶。
入司天监的两年,光渡连升三次,官至司天监少监。
朝野间论及皇帝对光渡的宠爱,皆是侧目。
司天监少监设两位,少监之位位同副长,而少监之上,只设一位监长,如今的监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而这位老监长看得清楚——光渡在司天监连升,不只是因为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他自己于观星与术数一道的造诣,被他的名声和容貌所累,不为人知。
但光渡并不在意。
朝臣或许看不惯光渡,但也不是人人都和虚陇一样,想让光渡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光渡终究只是待在司天监而已,就算升到少监也无伤大雅,这个职位虽清贵,但实权却有限,动不了别人的根本。
他们的判断都没错。
所以光渡从一开始,就对司天监这条路走到头不感兴趣。
去年,工部尚书急病离世,尚书之位便空了出来。
下一任工部尚书继任,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为准尚书,却非要在皇帝钦封当日,参了光渡一本。
口号响亮,为的是以正朝堂之风,清邪佞之浊。
那时光渡就在宫里,听了这事,却一点都不慌张。
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虚陇这么恨他,都从来不在朝廷上参他。
而工部准尚书这一步棋名号喊得好听,实际上逼的是皇帝。
而这位陛下,可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
果然,皇帝面上不露喜怒,却当场宣了光渡入殿。
研制军中火器这种差事,本来是军司与工部的合作,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司天监的人来沾边的。
但在皇帝叫光渡上来之前,朝上谁都不知道光渡居然精通杂学。
光渡与工部老臣直接当着朝臣比了一次文试,皇帝叫人去工部仓库里打包了各色材料小样来,混在一起铺开后,让双方在白纸上辨认默写其种类和作用。
而光渡认清了所有的矿石,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无一有差,对矿物的了解甚深,远远超出于这位准尚书,令所有人惊讶,将工部数位官员辩到哑口无言。
当今诸国,无论是宋、蒙、西夏或是金,都设立军器监、火器厂,投入大量物资、人才以推动火器开发,而火器的制作方法皆为军备机密,各国严加监管,杜绝泄密外传。
西夏工部的沉迷钻营,在上位日久,早已疏了学识,往日里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而下属则效仿其上,层层向下继续分发……一时朝堂对峙,能站在朝上的工部准尚书,竟远远不如光渡对制作火器的材料了解更多。
有朝臣对光渡“毫无实绩”的过往背景表示质疑。
于是皇帝现场宣布了第二轮比试。
三天之后,腾古拉沙漠的无垠黄沙之上。
——光渡做出的火器十发十响,无一哑弹,颗颗在沙漠上炸出深坑,胜得毫无悬念。
众目睽睽下,一切不得作假。
所有人瞠目结舌。
没人知道光渡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但他们知道,凭光渡藏起来的这一手本事,再加上皇帝对他的宠信……他很可能会成为夏国开国以来,第一个从司天监跳到工部担任实权要职的官吏。
工部尚书升任的指令当场撤回,准尚书被皇帝申饬,贬职下放。
工部之首的位置至今空悬,而光渡领了筹建火器厂的命令,还在军器监挂了职。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这件事最后的赢家,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经此一事,光渡虽走到了朝堂明面的位置,却没有过分引起众人的忌惮——至少暂时没有。
算术器械之能,虽然令人称奇,但终究不成气候。
术数地理,虽却有其能,但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比不得圣贤书的光明正大,难登大雅之堂。
就算是光渡真入了工部,又如何?
无功名在身,又因容貌盛异而议论鼎沸,如此名声,又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一路升到要紧的实权位置?实在是无需忧惧。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对光渡的信重与宠爱,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光渡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高洁,但他心中,还不满意。
比起单纯对于皇帝个人的影响力,他更需要能每天能名正言顺出现在朝会上、能掌控实权的官职。
他没有那么多空耗的时间。
星空之下,他向南眺望。
贺兰山脉藏于漆黑幽夜,而跨过这座贺兰山,那边便是阿拉善盟。
——在山那边的草原郁郁青葱,生长着茁壮的牛羊与骏马,有骁勇善战的蒙古诸部族儿郎。
夏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不得不依赖着这份同盟。
光渡却明白,山那边的大蒙古国,不会留给西夏太多时间。
…
隔日,光渡出现在议政殿的朝会上。
两日未见的皇帝,正穿着一身白袍坐在白玉金椅上。
夏国与中原风俗相异,西夏以白为尊,是以皇帝衣白衫,金线绣团龙,头戴金冠,冠项后垂红结绶。(2)
这一身装扮雅贵高华,皇帝今年正值英年,端坐于白玉金椅之上的气度既贵且威,气宇轩昂。
但今日皇帝脸色很淡,原因臣子们都心知肚明。
距离春华殿被烧已经过去了三夜四日,要抓的“逆贼”仿佛凭空消失,至今毫无踪迹。
宫中一日封禁,城内两日搜查,俱一无所获。
光渡移步出列,“臣有事启禀。”
皇帝见是光渡,脸色缓和几分,“准。”
“臣夜观天象,只见令星晦暗,而天权星暗红,主火为伐,是为天子施令不依(3)。”
光渡深深行李,将脸深埋于并起的长袖之后,“本应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4),不与天人合和(5),如今天象昭示,小人逆行乱政,陛下该养精蓄锐,因时而动,以求拨乱反正。”
臣下办事不利,皇帝需要发作的时机。
“逆贼”嚣张,就更需振主上正统之威,以安抚人心。
而光渡今日出现在早朝,短短一段话,完成了两个作用。
为首的白兆睿、虚陇和几位将领纷纷请罪,而光渡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虚陇隐晦地瞥了光渡一眼。
接下来直至朝会结束,光渡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后,皇帝果然单独留下了光渡。
皇帝在大殿议政之时,发了一通脾气,可光渡伴君日久,已有默契。
这会私下独处,光渡就能感受到,皇帝心情并没有在朝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糟。
发作是做给群臣看的,振威正名是光渡做的,私下皇帝自己也清楚,李元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捉住。
若是李元阙那么好对付,皇帝也不会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的真实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
光渡心中盘算了一下,“陛下,药乜氏嫔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果然,皇帝微笑道:“她确实伤势见好,你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出来。”
光渡低头称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前几日,孤还真是提着一口气,特地宋地请来的名医给她指了过去,如今终于转危为安,只是孤也不明白,为何那晚上药乜氏到处乱跑,给孤捅出这么多事来。”
“宋国名医?”光渡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追问道,“可是陛下龙体不适?”
“……孤的头风乃是顽疾,并不易治,孤也只是再试试其它的法子罢了。”皇帝轻轻岔开了话题,“倒是算算日子,孤派去应理的人,差不多后天就该回来了。”
听到“应理”这两个字,光渡看了皇帝一眼。
他没问出宋珧那位师叔的下落,皇帝对这个话题似乎很警觉。
皇帝正在作画,与光渡交谈过后,就专注于面前的画绢上,他挥毫寥寥数笔,山峰起伏便已初具雏形。
皇帝画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声音温和道:“就在寒衣节前,把那个都啰家的小子处置了吧。”
处置。
光渡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杀掉都啰耶的意思。
若是快马加鞭,再等两日,皇帝派至应理调查都啰耶秘密的人,就能归来复命。
等应理的秘密揭晓后,若无意外,那日即会宣判都啰耶的死期。
给出诛杀都啰耶的命令的时候,皇帝正勾好左半章画绢上的山壑。
山水石壑于白绢间杳然而现,沟壑细腻,这样的成画即使送到宋国文人墨客之中,也能颇得声名。
这位陛下,很有一手风雅的技法。
连杀人的命令,都说得雅致。
皇帝将手中的尖豪挂回笔架上,“还有件事,孤一直记着,你来了,先给你看看。”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木盒,递给了光渡。
光渡在皇帝的示意下,打开了盒盖。
下一刻,光渡露出惊讶的神色,“陛下这是?”
那是一枚符牌,一面镌刻了“夏国工部尚书”的字样,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
“提前交给你了。”皇帝声音中带着笑意,“藏好了,别让别人发现。”
短短片刻,光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惊诧和震惊。
而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情态,显然让皇帝看得十分喜欢。
因为光渡向来稳重,很少于人前露出这样有点懵懂的情状,那平日里藏得很好的少年气,都在此时流露几分,格外能激起皇帝的怜爱。
光渡低头合上了盒子。
“臣资历浅薄,难以服众,更不愿陛下为人所议。”光渡将符牌双手递还,“臣得陛下偏爱,却从不敢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名不正言不顺,是以臣不能受。”
皇帝含笑道:“等你把火器做出来,就是最大的功绩,有这样的能力,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光渡,明年年底前,把宋国用过的那种突火枪做出来,孤要亲手将这个尚书的符牌,刻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光渡深深向皇帝行了一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伸出手,把光渡拉到了身边。
光渡不反抗,却也没有如何配合。
因为若是他想配合,顺从皇帝的力道,他们现在已经挨着皇帝了。
但光渡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今日光渡穿着西夏宫制的官服,腰上扎着护髀,两边护髀用一条白色的宽腰带连接,在腰正中的地方打了个结,白色腰带的尾端垂下来,与绯色外袍的长度对齐。(6)
这样的衣服,正能衬出光渡的好气色,且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又看得出端庄,垂下的腰带潇洒飘逸,愈发风流。
光渡让人移不开眼的不只是容貌,他的气质同样出众。
他并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的柔弱。
只是静静伫立的样子,他亦让人挪不开眼,仪态典雅悠然,如挺拔于泼雪凑霜中的松柏木,傲然临山居风,气贵而闲。
垂顺的整洁,一丝不苟的冷漠,只让人产生反差而凌乱的旖想。
“现在不是时候,你年岁尚小,资历不够,孤对你自有打算,必不会亏待于你。”皇帝神色和缓,与他说笑,“既然知道孤偏爱于你,你就该时常进宫陪孤,多为孤排忧解难。”
还未干透的画,被皇帝整理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皇上再次伸过手,这一回,光渡顺着皇帝的力气,坐在了这张画桌上。
当这个人坐到桌上的时候,笔架与砚台,画绢和漆墨,青黛与朱砂,卷中肃穆的山色水景,都要为这一份生动的颜色而让步。
他们面对面,光渡坐在桌上,皇帝这样伸出手,轻轻阖在他的后腰处,光渡整个人,就几乎被完全笼进了皇帝的怀中。
光渡垂下眼,回避直视天颜,此为不敬。
他那条白色的腰带,因为姿势的变换,垂下的部分,落在桌面边缘,被皇帝手肘不小心压住了。
于是平整的缎带,有了一点褶皱。
天子之上,只有青天。
除天之外,皇帝从来不需要抬头仰视任何人。
此时他却仰着头,看着坐在更高桌面上的光渡,神色温情脉脉。
光渡只要伸出手,回抱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或是揽住面前他的脖颈,就是这份心意的回应。
皇帝正值壮年,却已足足三年,不踏入后宫半步。
在他将光渡从牢中抱出来那一日,他这双眼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光渡与皇帝对视片刻,温和道:“陛下,臣从前日开始,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气氛正好,皇帝柔声问:“什么事?”
“臣在想,该如何为陛下捉住李元阙。”
皇帝表情稍稍变了。
他身体后退了一些,看清光渡的脸。
光渡却认真执了一个端正的臣子礼,袖中敛着双手,用双臂隔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容颜上,只有平静的冷淡。
“待陛下的人从应理返回后,臣请见都啰耶。”
在这种时候说起公事,光渡的态度,依然是挑不出一丝过错的恭敬温和。
可在此时端庄守礼,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光渡神色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之意,也毫不留恋刚刚帝王展现的温情
皇帝有些失望。
光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如高山之巅寒意彻骨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但他也没着恼,只继续听着光渡此时的提议。
“陛下,都啰耶这枚棋子,还没到废弃的时候。”光渡面色冷静,“只要李元阙在意,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渡,你已有策?”
“如何应策,只取决于陛下的人,在应理找到了什么。”
皇帝微一沉吟,“那好,等去应理的人回来,孤召你一起来听。”
既是商议停当,光渡顺势从画案上落地,脱离皇帝身边。
皇帝心中不是没有遗憾。
李元阙,一直是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病。
所有过去的揣测,都需要时间去修复,只是这个时间比皇帝想的还要漫长,光渡从不是毫不在意。
皇帝心中迟疑。
光渡在他身边,一直是如此体贴解语,他不想怀疑光渡,可是当年之事……
他亦如鲠在喉,不得不疑。
殿中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光渡见状,直接请辞出宫。
皇帝允了,却对他说:“今晚你宿在中兴府,不要出城。”
光渡回头看皇帝。
“为防城中动乱,孤会暂时加派人手,在你城中住处保护你。”
此事合情合理,光渡拱手谢恩:“谢陛下恩典。”
…
光渡踏出太极宫时,正撞上了皇后凤驾。
皇后仪仗威严,前前后后围着数十宫人,如今宫中没有在世的太后,她就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远远坐在轿子中,没有出面,也没有说话。
太极宫值守的宫人不少,此时此刻,两边密布的宫人,只无比安静地看着光渡从皇帝宫中走出来。
无人敢对皇后不敬。
同样,也无人敢对光渡不敬。
张四出现在光渡身边,那道沉默高大的身影,和太极宫明处暗处的刀影,就是最好的威慑。
但光渡没有任何挑事的想法,他主动退到一边,礼数周全地避让了皇后前行的路径,还对着皇后凤驾遥遥行了礼,才从侧边小路离开。
…
光渡本想宿在城外司天监的院子,但既然皇帝吩咐,他便只能留宿中兴府。
此时的中兴府处于戒严状态,消息难以进出,火器厂那边如果有事发生,他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今多想无益,光渡顺其自然。
皇帝确实为他加派了人手,这一夜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光渡知道,李元阙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会再次找上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二日光渡并未上朝,待到日光明盛后,他穿了一身常服,戴了一顶帷帽,走上了中兴府往日里聚集小贩、贩售蔬菜瓜果的街道。
自中兴府戒严后,街道上总是有官兵列队巡视,还会时不时抽查街上的行人。
就是老百姓上街,都可能会被拦下搜查一番,是以人们都会避免上街走动。
但总有事情必须要出门,比如说,百姓要买菜吃饭。
所以,即使城中气氛紧张,这条卖菜的街上,聚集的人也不算少。
光渡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今日街头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众多,身影凌乱繁杂。
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如此熟悉,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待等光渡定睛再看时,已是毫无异常的平静模样。
光渡回过神时。
他身边卖土豆的小贩在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附近的路人经过时都看上一眼。
小贩大声抱怨道:“贵?这位大娘,俺可不是乱要价,你去问问这条街上,俺这价格算不算贵的?”
那大娘见众人围观,不禁涨红了脸。
“俺为啥涨价?这不都城禁闹得么!天没亮的时候,俺就拉着这一车土豆在门外排队了,都排到天亮了,俺还没放进来。现在菜拉不进中兴府,可这么多张嘴可没少,涨价也是正常,你不买,一会可就要被别人抢光咯。”
光渡来到小贩旁边,指了指被刻意挑拣出来的土豆,问道:“你这些土豆,怎么坏了?”
在这一条街上,光渡衣着气度明显和旁人不同。
中兴府今日风中有沙,普通百姓不过迷着眼睛,而光渡却戴上了帷帽,柔软的绢丝隔开吹到脸上的浮沙,却也能遮住面容。
只看身形气度,就断然不像寻常老百姓,尤其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张四寸步不离。
这份排场看上去就非权即贵,不能得罪,连小贩都收敛了表情。
小贩悻悻道:“这都是那些城门口的官兵老爷们,拿个大矛使劲戳戳戳给戳坏的,说要看看俺土豆里藏没藏人。”
“他们要查贼人就查呗,但把俺一车的土豆都给戳坏了干啥?样子难看,都拿不出来卖了,只好挑出来,省得人家说俺故意卖坏掉的货,到时候坏了名声,就没人来买俺种的土豆了。”
光渡点了点头,把所有坏掉的土豆都以原价买下,又挑了些好的,一同结了账。
小贩没想到坏土豆还能原价卖出,忙连声道谢。
光渡转头将土豆递给了刚刚为了土豆讨价还价的老大娘,大娘呆呆接过,正是满脸怔忪时,光渡已经抽身而出,滑入街上的百姓之中离开。
他不声不语,在隔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众生百态。
张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这也很正常。
可能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
而他张四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待在光渡身边,陪着他,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这条街上偶有小贩带着货物匆匆跑过,正如那个卖土豆的小贩所说,城禁之后在城门口设立的检查,确实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有的商贩来得稍晚一点,就排到现在才能进城,生怕集市上的百姓都散了,在道路上着急赶路,只为了能再早一点赶到自己铺位,再多卖出去一些。
等过来买菜的百姓都散了,这好不容易带进来的东西,就更难卖出去了。
听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麻烦让路”,光渡立刻向路边站了站。
回过头,一个农民拖着沉重的手推三轮木车,正从光渡身边经过。
这是一车硒砂瓜。
西夏耕地多含砾石,比不得中原土壤细腻肥沃,而硒砂瓜,就是少数可以在砂砾地上种出的一种西瓜,深得百姓喜爱。
只是装着一车硒砂瓜的木车,看上去用了有些年头了,连车板配平都出现了偏斜,那农民要用绳子将右边拉手绑住挂在肩膀上,才能保持木车的平稳。
瓜农着急得赶路,没有注意着脚下。
不平的道路,一块凸起的地砖,就要卡住本就颠簸歪斜的车轮。
光渡眼角一跳,“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瓜农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车。
装了十几个硒砂瓜的木车,在光渡的身前,发生了侧翻。
张四就在光渡旁侧,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拉着光渡立刻离开可能被波及的范围。
但光渡却抢先一步,他不仅没有躲开,反而侧过身,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上去。
而这一车沉沉的硒砂瓜,连着笨拙木车一起失控,重重载倒了光渡身上。
但这辆倾斜的车,终究是被光渡用身体顶住了。
张四紧随其后,双手重重推了过去,他力气大,一下就将硒砂瓜车重新推回路面。
而张四却看清,刚刚车子倾斜的厉害,有几个硒砂瓜掉出来,光渡躲不开,有一个还砸到了他的后背上。
应当很疼,他看到光渡的腰身,都哆嗦了一下。
然后那硒砂瓜从他后背滚落,砸到地面,清清脆脆地在地上摔裂。
地面变成了红色,硒砂瓜瓤砸出红色的汁液。
红色的汁水在地上蔓延,气味香甜。
街道两侧行人都看呆了,这一连串变故跟变戏法一样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张四把硒砂瓜车推正,就立刻回过头来照顾光渡:“大人,别看。”
光渡闭着眼僵在原地,听着声音摸过去,拉了一下张四的袖角。
张四一下子静了,他盯着那只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有点发直。
光渡勉强挤出了一个字:“走。”
他们离开得很快,在人群聚集起来之前,就已经不见踪影。
等那个瓜农从地上爬起来,想好好感谢帮他保住一车瓜的好心人时……他却茫然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刚刚带着帷帽的那位公子了。
等张四带着光渡脱离了那片满地都是红水的区域后,光渡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张四的袖子,睁开眼站在一边。
但张四却清楚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光渡大人,你出身望族,身为朝廷命官,身份贵重。”张四态度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此等庶民,不值得你为之损伤自己的身体。”
光渡掀开了遮面的帷帽,侧过身,让冷风吹到脸上。
刚刚满地红水的画面,虽然没让他吐出来,但到底是不舒服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半晌后,他垂下眼眸,“……我知道的。”
张四到底是练家子,见光渡站姿如此僵,就知道他后腰定然是伤到了。
他现在应该是非常难受的。
张四偌大一个汉子,有些手足无措,“……疼得厉害?”
“还好。”
光渡又压了一会心头泛上的恶心,才轻声回答道。
张四还是不放心,“光渡大人,还是请个太医……”
光渡摇了摇头,拿定了主意,“前面有家茶馆,你带我过去坐下歇歇。”
看着光渡这样难受,张四紧紧皱着眉。
“走路疼的话,那么,卑职抱你过去。”
光渡怔了一下。
张四说做就做,话音刚落,一只手放在光渡后腰上方没有伤到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膝弯后,呼吸间,已经将光渡整个人轻松抱了起来。
武人手掌大,他身形又高大,这样张开手臂,就能将人抱得很稳。
光渡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色有点迟疑,可张四手太快,一阵天旋地转后,光渡已经离地了。
光渡神色有些慌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拒绝。
张四沉默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可当他冲动地将人抱在怀里后,有那么一刻,他什么别的都不愿去想了。
光渡身上独有的清雪冷香扑盈满怀,这是别人才能享用的私密,从来不属于他。
他只是放纵自己,偷来片刻。
可是对街却有一道身影,疾步而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张四入坠深渊。
“张四。”皇帝今日微服私访,未着白龙袍,却依然望之生畏,“把他放下。”
第 19 章 第 19 章
光渡落地,站到了皇帝身边。
张四单膝跪在他的脚边。
不远处的街道,人声鼎沸。
而他们面前此处,却恍如隔世般安静。
“回宫自去领罚,三十板。”皇帝面色森然,语气冷漠,“如此不懂规矩,以后也不必跟在光渡身边了。”
皇帝对张四的处置,光渡没有求情,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始终沉默着。
张四向皇帝和光渡行过了礼,看了光渡最后一眼。
光渡那双眼睛无惊无喜无怒无伤,藏在帷帽下,更显得薄情寡淡,对上那双眼睛后,还是张四先转开了视线。
他起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皇帝意有所指道:“张四跟在你身边,也足有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刚刚会为他求情。”
“无所谓。”光渡神色恹恹,很无所谓的模样,“陛下把他打发走,定然会给我指派一个更好用的,我已经在想,下一个能有多好。”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也是,给你的,必然都是最好的。”
卓太监今日也穿了百姓的衣服,跟在皇帝旁边,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光渡没有问皇帝为什么知道。
随即大步而出。
有张四的前车之鉴在先,他根本不敢把视线黏在光渡身上。
光渡居住的这一进小院,算不上什么豪华的宅邸,位置也偏僻,也就能称得上一句清静。
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接近他,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攀折采撷,看到关于光渡另一面的模样。
光渡对于众人的视线,早已习以为常。
气息相近,呼吸穿过发鬓,拂过后颈。
皇帝今日这般反复无常,是想做什么?
风灌进来,门猎猎作响。
他抓着衣服的手,刚刚被皇帝按住,于是就犹豫着不知该放下还是拉上,只好安静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即使皇帝也是夺位而上的,即使李元阙比起这位陛下更名正言顺,他也不会这样做。
入了房间,卧床纱幕低垂,光渡将衣服褪下,露出后腰伤处。
偶尔视线扫过来时,就让人心中一凛,不敢多看。
常太医领命退下,而皇帝信步迈进里屋,看到了床纱内的影子。
皇帝向来喜欢光渡如水一般柔和细腻的脾性。
皇帝点了点头,“回去挑最好的药,拿给光渡。”
光渡并不意外。
而目睹光渡身体所产生的每个念头,都与冷漠无关。
皇帝并没有询问光渡的意见,稍显强硬地改变了目的地,“走吧,这里人多眼杂,就去你在城里的院子,我叫太医给你看看伤处。”
但皇帝却伸手落下纱帘,弯下腰,从身后靠近了他。
昨日皇帝让光渡留宿中兴府,就是为与光渡在城中见面,这一趟虽是私下出行,但皇帝早准备妥当,身边前前后后跟着不少侍卫,足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常太医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隔着衣服确认过肩骨位置,这才退到外间,向皇帝禀告:“光渡大人被撞到之处积血淤肿,看着虽然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伤到筋骨,待臣从太医院取出活血散瘀的药,每日涂在伤处,过段时间当可无碍。”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秘密,不能让皇帝知道。
常太医今年四十余岁,能跟在皇帝身边这许多年,早已将做人的功夫练到极致。
于是将视线凝在他的伤处。
他不喜笑,又喜静,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花,皇帝最爱他这种出尘的冰雪之气。
床帏中的人,如雪的背部一大片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在皮下淤积成深色肿块。
问诊的地点,定在了光渡的卧房。
山头那在天光下融化的冰雪,变成了水,也是华丽到刺目的。
贵人威重。
“行走倒是无碍。”光渡摇摇头,“只是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要扫陛下的兴致。”
皇帝眼神微微沉了几分。
金玉扳扳指划过的区域,让光渡明白皇帝查看得很仔细。
他的手,正好覆盖住了刚刚张四触碰过的位置。
今日微服私访,这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
皇帝离开得匆忙,门只是虚虚掩上,中堂穿风而过,门渐渐被推开一条缝隙。
皇帝便看他,笑了起来:“谁敢欺负你?告诉孤,孤来收拾他。”
但处得久了,看得久了,就能明白这不是坎水的幽静,而是泽川的深厚,这种性子,处着最舒服。
以前都不曾如此……为什么今日皇帝会对他展露渴望?
光渡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皇帝抓住光渡压着肩头衣服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光渡垂下眼眸,“臣知错了。”
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他都不想继续。
“什么事?”他听到皇帝在门外质问,“偏偏这个时候来?”
甚至可以说,皇帝是希望发生些什么的。
光渡目光隐晦的扫过人群。
皇帝不禁想,那双矜持冷漠的霜雪星眸,若是装进了别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往日里的分寸得当的,今日却在一步步打破。
卓全弯着腰,不敢直视天子,“白兆睿将军候在外厅,他说有十分紧要之事,事关陛下安危……奴才不敢不报,陛下恕罪。”
大概会像日出后,第一缕渡到贺兰山巅积雪的光。
“对,走路的时候都疼。”光渡很清楚常太医在询问什么,于是自己主动作答,“刚刚疼得比较厉害,缓过那会,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皇帝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事。”
半寸雪,似遮还掩。
皇帝小瞧了他这位堂弟。
卧室里很安静,皇帝刚从这里出去,这里无人敢靠近。
“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与你改日再去。”
化成涓涓源水,并后不壅不塞。(1)
光渡确实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可是衣襟才掩过肩头,那闯入床帏的人一身冷气,带着金玉扳指的手,就压在他的手背上。
往日在衣衫下藏住的轮廓就已经足够优美,今日却能在巧妙遮掩的衣物间,看到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只用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让皇帝心情立刻变好。
因为,李元阙不会这样做。
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快远离。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这一处,只是肉眼看着,也能想象到这定然不好受。
只是光渡太过出色的容颜和冷漠的神色,如让人遥望的凛然寒冬。
杀了皇帝,朝政大乱,内忧外患他该如何选择?难道要抛下前线,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领着大军打过来当个半边皇帝么?
光渡身体有片刻僵硬,却又很快放松。
这位领兵的大将军,胸中有沟壑。
那金玉扳指被体温熨烫,触手生温。
只是他自己不知,他眉间微蹙的隐忍模样,让皇帝神色晦暗些许。
埋首腰带的光渡,猛然抬头。
皇帝一直掌控着他,这是皇帝将他从后宫放出去后,一直不曾改变的习惯。
屋中如死一般寂静。
皇帝这是第一次来到光渡在中兴府的住宅,皇帝对他私下的住处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城外太远,光渡毫不怀疑,皇帝会去他司天监的住处坐坐的。
他后背的伤,是与李元阙交手那天被李元阙给弄出来的,虽然已经用了宋珧开的药,但时间太短,若仔细查看,依然能在新伤之下,可以辨认得出这里曾有旧伤。
北人南相为贵相,武地出的文士同样稀罕……
已经整整三年。
“……不是。”光渡压着声音,让吐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这是数日前在春华殿那夜受的伤,臣的伤算不得严重,那时又适逢药乜氏遇刺,是以臣没有声张。”
就在这时,便衣的卓公公前来汇报:“陛下,常太医已到。”
旁人见不到这朵花盛放的时候。
光渡从屋子里,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帝参观院宅时,光渡自然陪侍在侧,可是他的屋子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介绍的。
但光渡不敢,也不会。
尤其是面前这位,万一做不到看一眼就别开视线,那还不如从开始就一眼都不看,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看了一会,又不得不移开视线。
金玉扳指向下移动,停在光渡新伤旧伤重叠的边缘之处。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心底欲念的躁动。
今日皇帝出访在外,穿上了一身锦绣圆领白罗大袖,他身居高位日久,儒雅也被岁月糅进了沉淀和厚重,威严外露。
乍看寒潭,不知其深深深几许,投石入潭,水面短暂的惊扰后,依然是平淡无波。
皇帝从后面,沉默看着光渡温顺垂下的脖颈。
他又想到,皇帝今日的眼神和动作,与以往都不同。
光渡向来聪慧……这三年以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但这个院子,又莫名符合皇帝对光渡的了解,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年纪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怎么过着这样清苦的日子?”
他们视线对上,白兆丰立刻移开双眼。
李元阙不会在这里动手,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皇帝。
皇帝进去不过片刻,就将整座小院逛完了,看得眉头直皱,“孤给你换处地段好的大宅子,再添些下人,添些摆件,若让别人看了你这屋子,还以为孤苛待臣子。”
刚刚常太医没敢怎么看他的身体,让他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可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看。
皇帝显然很享受光渡的关心,伸出手揽过光渡的腰。
他低着头,坐在床上,背对着皇帝,深色的衣服谨慎移动,只露出后背,给皇帝想要看到的回答。
只是……
见皇帝重新露出笑容,他不仅再次对光渡刮目相看。
“这里的伤,真是的刚刚砸出来的吗?”
皇帝紧紧抿着唇。
光渡从床上俯下身,按着衣服,去捡落在床塌下的腰带。
这些年,皇帝已经像这样看了许多次,光渡时常在他的寝殿中过夜,却从来都安安分分的睡在外间。
……甚至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命令合情合理,光渡应当遵从。
只看了一眼,皇帝就皱起了眉头,“若孤不亲自问,你就自己忍下了?”
屋中空无一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床榻上的样子。
那人过来得太快了,光还没看清是什么,他就被一股力量推回床榻上。
光渡被独自留在屋子里。
这里过分简洁,甚至看上去没什么人气。
入秋后,天气总是冷的。
在这样一片绢白画布上,多出一大片惊心触目的青淤。
只是他用那双浸着冰雪的眼睛注视着皇帝,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担忧,“城中仍是不太平,陛下今日出行,总是……”
在他眼里,若是李元阙胆敢动手,他这边一声令下,现成的天罗地网直接就能把李元阙当场捉住,成算极大。
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心里非常有数。
这一路上,皇帝没有问光渡在中兴府的宅子坐落在哪里,但却在每一个街道巷口,走上了完全正确的路。
有时他醒来,能看到光渡在屏风另一侧穿戴的身影,隔着距离,绰绰约约。
光渡这一进的院子里过分的干净,屋子里就是基本的桌与床,别说常见的皮毛挂毯、金玉装饰或者画屏摆件,这里连一应文人雅客爱好的诗画字帖,竟然连一副都欠奉。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回答。
光渡这院子里连下人都没几个,只有两三个不起眼的仆从,端上茶之后就退下去了。
他亲手帮光渡将遮面的帷帽整理妥当,双方衣着气度皆是非凡,又相携行走,如此举止亲密的模样,自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那种目眩神迷的幽与冷,是活着的,是在流动的。
乔装后的侍卫,混迹于普通人,分布于路上各个方向。
这是他最讨厌的、任人宰割的情态。
“我不喜欢熙攘的地段,人多就吵闹。”光渡摘下了遮面的帷帽,神色略显冷淡,“若是让人看到陛下出入臣的居所,但时候又要有闲话传出来。”
衣服从肩头滑落。
一只膝盖压上他的床,身边的床榻向下微陷,那人直接上了他的床,并反手格挡了光渡的斜劈。
唯一塞了点东西的,就是光渡的书房了,里面的书架摆了个半满,那是因为他的大部分书都放在司天监的居所。
光渡坐在床上,透过床帏的身影变得个有些模糊的,但也能分辨得出,此时他正低着头,手在腰带上重新结扣。
光渡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拉上自己的衣裳。
甚至一片瘀痕明显肿了起来,看上去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风吹过来,肩膀上的垂衣逶迤而落,光渡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一把抓住掉下来的单衣,将自己的身体遮住。
沉默的顺从,从不主动的默契,安静侍奉在皇帝身边,从不发出任何疑问……
连同张四的处置,就这样轻轻揭过,而皇帝对他刚刚生起的疑心,就在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里消散大半。
皇帝本来是坐在外间,听到光渡这样答,不由得直接走了进来,“竟然伤得这样厉害么?”
光渡知道李元阙不会动手,和他带的人少没有任何关系。
西夏男儿尚武,可这位皇帝却精通多国文字,博览群书,擅画擅书。
常太医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看向地面,“敢问光渡大人伤处,是否疼痛剧烈,若有动作,会疼得愈发厉害?”
皇帝脸色几变,却不得不收了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的频率,对光渡的背影说:“你在这里等我。”
平心而论,皇帝根本不担心李元阙在城中策划暗杀。
皇帝碰了碰光渡的后腰,“刚刚伤得严重么?”
“陛下。”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卓全惶恐的声音,尾音竭力压住惊惧的颤抖,“白将军……急事求见,着奴才立刻让陛下知晓。”
李元阙多日毫无踪迹,大概率混迹于市野中,为了君主的安全,皇帝不该这样跑出来。
握着他的手,离开原来的位置。
皇帝偏过头,在光渡耳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怕。”
皇帝直接走了过去,“让孤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在这件事上,光渡与皇帝得出的结论一致,但推断出“李元阙不会动手”的过程,却不尽相同。
今日的风中有沙,有新鲜的烟尘,与……滚烫的血气?
皇帝叹了一声,“竟然伤成这样,还强撑着不对孤说。光渡,下次再这样,孤可要罚你了。”
那并不能让他安心,反而令他心情沉重。
有一个猜测,在光渡心头逐渐成型。
比之周围高手林立、护得密不透风的皇帝来说,双方实力悬殊。
如霜雪将将,日月辉光。
皇帝今日不对劲。
原本冰冷的器质,被体温中和成微微的凉。
只从宫变之夜,李元阙能把光渡活着放走,并默默背黑锅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其心胸为人。
虽然如此,但明处暗处打量的视线,仍然如影随形。
光渡心中一震。
李元阙军队驻扎在前线,自己千里潜行折返,独身进城,他在中兴府势必没有那么多的人可用。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恢复端正的仪态。
皇帝心头盘旋依旧的兽,逐渐冒出一点狰狞的端倪。
他甚至看到了跟出来的白兆丰,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锦灰袍子,在人群中都像郁郁青葱一样出挑。
光渡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惊讶隐藏起来。
凌乱,狼狈,是如此的难看。
这位光渡大人不仅深得帝心,也深谙帝王心术。
床帏翩然垂落。
对视的瞬间,光渡的动作停住。
风是冷的。
这个近在咫尺的呼吸,却是熟悉的炽热。
李元阙把他按回床榻,“不好意思,借我躲躲。”
第 20 章 第 20 章
借他躲躲?
这该如何借?
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光渡的卧房。
李元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这样毫不见外地闯进光渡的卧室,钻进光渡的床帐里,身体亲密无间,却彼此防备。
皇帝知道他遍寻不到的李元阙就在这里吗?
——他会知道,李元阙此时就在光渡的床上吗?
他们在床上的第一个对视,只有短短片刻。
但李元阙已从光渡的眼神中,看出了光渡的打算。
在光渡喊出声之前,李元阙已猱身扑上。
他一手按住光渡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紧紧捂在他的唇上,把那句未出口的“这里有人”捂了回去。
不知道是这张床太过厚软,还是因为光渡只穿着单衣,他双眼含着怒意,眼角飞起一片灼然的隐红。
李元阙一只手掌,足足遮住了光渡大半张脸,只是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在瞪他。
其实李元阙闯进来之前,他也没能想到……光渡会是这种模样。
可此时看他这样慌张去遮掩,李元阙心底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酸涩非常。
卧室门外,始终安静,这处宅子中保护皇帝的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李元阙应该挪开眼睛,但他却隔着衣服,突然伸手按了一下光渡的腰侧。
“你还……你别踹我。”李元阙双眼从他身上短暂移开,看了一下不远处那扇半掩不掩的门,压低了声音,“光渡大人,我帮你背了夜袭春华殿的黑锅,不用你谢我,但至少也没想到你会反手搞我。今天这个情况,就帮我遮掩一把,行不行?”
光渡注意到了李元阙的视线。
李元阙知道,在他进来前,在这间卧室里,只有皇帝和光渡。
不说他刚刚踢人的力度,就只说在春华殿那一晚的疯狂,就让李元阙完全不敢小瞧于他。
即使是最暗香浮动的旖旎想象里,将塞上江南春花的所有美好浓缩于一处,李元阙也无法在勾勒出这样的画面。
李元阙滚烫的体温透过手掌,压在光渡有些凉的唇上,他的手掌不细腻,有着握刀和缰绳磨出来的茧。
李元阙甚至都有种冲动,就这样把人绑走,把他拎到西风军中好好练练,就这个身体素质,再配上这个聪明的脑袋,说不定能练出一员相当厉害的猛将。
片刻后,光渡在他身下剧烈挣扎。
他这样反问自己。
若是一层层拨开莲蓬,就能取出里面甘甜的莲子,温润洁白,适合把玩,更适合含入口中。
不过同时,李元阙心中却也生出一点疑虑。
光渡:“……”
想了解他,别去问他,不如自己亲手去找出答案。
只刚刚惊鸿一瞥,也足够李元阙发现,这具身体非常漂亮。
可若是任由那狰狞的躁动掌控理智,李元阙就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事情。
他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想要交谈,想要说话。
就连李元阙都感到难以言说的烦闷,“难道要我叫你皇嫂么?”
这是一具柔韧又充满着力量的年轻躯体。
是因为这个人容貌之盛,生平罕见,连自己都难免因美色着相所困?
他脸上挂着一丝惊恐,拼命制止着李元阙,不许李元阙去碰他的手臂。
李元阙发现自己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总是会感到心惊。
因为面前这具身体,只有在衣衫散乱时,方能窥见一角真容。
那具身体藏在这件薄衣之下。
他几乎完全遮覆在光渡的身上,却没有把身体重量真的压下来,这姿势过分亲昵,但他却尽量在每一个地方克制。
此时光渡两只手,抓着李元阙的手腕,正试图将李元阙压在脸上这只的手抬起来,从他的脸上拿走。
或许他那个皇兄看不出来,但对于李元阙来说,他可以从很小的细节,判断出很多信息。
这个念头生出时,李元阙心中那种不适,再次狰狞地刺出水面。
他无法说话,只能抬起一双神色难辨的眼,定定看着他。
他身上应该还有许多的伤,只是包裹在衣服中,看不到那些狰狞的伤痕。
可若是从正面,就像现在这样,看清光渡的身体……
还是因为他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谜团,而自己被完全排挤在他的允许之外,无法看透,无法参悟,所以格外牵挂?
都不敢真正的碰他。
李元阙不敢细看,但偶尔扫过一眼,就愣住了。
——夏初荷露于水面上,等花朵开败后,便留下一朵朵莲蓬。
若只从背影看,那入目的,大概只有光洁胜雪的肌肤,和一把窈窕漂亮的线条,美得雌雄莫辨。
床帐中很安静,甚至能听到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在搅动堆在地面的柔软衣带。
触摸确认后,李元阙有些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你这个身体……我说,你是不是习过武?”
这双眼睛,里面似乎有很多未竟之语。
李元阙也稍稍放松了力度。
但无论如何,李元阙对光渡的好奇,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但这个“最安全”的正中心,对于李元阙来说,同样惊心动魄。
光渡胡乱系上衣服,整个人就静了下来,他垂下眼睫,不再挣扎,也不去看李元阙。
风华月色,冬霜春晓。
如果说李元阙在光渡这里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永远都不会乖乖回答任何问题。
他指下力度不重,却让光渡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中兴府搅个天翻地覆都没找到的李元阙,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那夜在春华殿那夜交手之后,李元阙原来很多关于他的想法就已经推翻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张床上,他竟然还能有全然不同的发现。
他本来双手都抓在李元阙按着他的那只手上,此时却骤然放开,任由李元阙手掌覆盖半面,双手匆忙往下探,摸到自己的衣服就立刻抓紧,胡乱将身体遮掩好。
震撼隐秘而绵长。
李元阙怕响动太大,引来外面的注意,只好用身体压制他,低声道:“你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你的身体很漂亮,才想看看你的手臂什么样。”
这么漂亮的人。
就在光渡的卧榻之上。
他们挨得很近,李元阙的手,就撑在光渡散开的头发上方。
这是四天前,李元阙抱着他在春华殿烧红的瓦砾中翻滚时,用身体替他挡下的伤。
这算个什么事?
这件事传到他麾下西风军的那日,惹得一众血性汉子笑了好半天。
明明他们身份与立场对立,但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心中却生不起一丝厌烦。
所以在李元阙隔着袖子,去碰他手臂的时候,光渡似乎是彻底愣住了。
而光渡这个房间,果然正如李元阙的判断,这是整座宅院中最安全的盲点。
前年春季围猎时,据说光渡在林子里偶然碰到了一只野猪,都要“惊慌失措”骑马跑出很远,连佩的弓,都吓到丢到了草地上。
尖锐而冷漠,像一把淬了毒的冷刀,只是刀刃太利,出鞘时伤敌又伤己。
李元阙明知,光渡这个人和柔软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这样轻轻按着光渡的肩膀,这个人,就一整个陷入了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中。
光渡的身体确实漂亮——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称赞的是他匀称体态里蕴含的力量,不含一丝旖旎之意。
光渡终究是缓和了挣扎的力度,没有再踢他。
光渡将口鼻完全交到李元阙手中,也顾不上自己呼吸不畅……却只是为了系上衣服,遮盖自己的身体。
但不是拼死反抗的力度,光渡向来会见机行事,也没去自讨苦吃,妄图撼动一位军中之将的桎梏。
为什么?
李元阙的第一个想法,是想抬手帮他整理好衣冠,才不会让这过分出众的皮相来徒填心乱。
“别出声。”李元阙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皇兄刚刚出去,而你又是这样……啧。”
光渡这个样子,不像他穿上衣服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纤瘦。
光渡不善武艺,已经到了满朝皆知的程度,这样的人理应是手无缚鸡之力,想必身体也是纤细孱弱的。
……这里怎么能不安全呢?
光渡抬起眼,就能看到李元阙下巴上未愈合的一片擦伤。
只需要看看身下的人,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会被皇帝守得如此滴水不漏。
李元阙把手从光渡的肩头移开,想看看他手臂的模样——如果他会使用兵器,他的手臂肌肉走向,一定能告诉他很多秘密。
虽然光渡与皇帝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息,但听过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就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光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光渡说不出话,露在李元阙手掌之外的那一双深褐色眼瞳,格外幽深。
搭在光渡肩膀上的外衣,还来不及好好穿在身上,却已经足够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如羊脂白雪作堆,细腻得不染瑕疵,却不是荏弱,而是郁郁葱葱的挺拔俊秀。
一声一声,声声震心。仔细聆听时,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在李元阙没见过光渡之前,他从口口相传的事迹中,拼凑出来一个关于光渡的形象——貌若好女,弱不禁风。
刚刚这一番挣动,床上的人腰带全部散开,那松松披着、未曾系牢的衣服就掉了下来,要坠不坠地堆叠在手肘。
不会错认,这具身体非常健康有力,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腹,覆盖着一层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流畅光滑。
这不比在这里做他皇兄的佞宠、背负这样的名声要好得多?
若不是李元阙听到耳畔风声,以战场生死间练出来的速度闪躲,他脑袋上已经挨了一记光渡的飞踢。
光渡是什么样的人?
……是他皇兄的人。
只因身下这个人,让人心乱如麻。
皇兄匆忙离开,屋子里床铺凌乱,光渡又是这个样子,之前房间里在发生什么事简直不言而喻。
一个十六岁的儿郎,不会用兵刃,不会挽弓,连野猪都打不过,这样羸弱,岂不是连西夏的女儿家都不如?
他明明个子高,腿又那么长,可这个时候,却给人这样可以肆意欺负的绵软之感。
他原以为,以他皇兄的心性,会更喜欢那种柔和纤细、华丽无害,却又能完全掌握于手心的美人。
难道他对皇帝的判断出了错?
光渡的美貌足够迷惑人心,但只要他脱下衣服,任谁都不能忽视这具身体的力量。
这个奇怪的疑问,如此不合时宜,却猛然冲进李元阙的心头。
他的皇兄……真的知道,光渡是这个样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