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沛泽,你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吗?”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阙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渡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元哥。”
“是吗?那谁还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娘亲。”光渡语气很平静,“那年我三岁,她以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来说,三岁的孩子确实不太记事,但唯独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着我缩在街角避风,我们没有吃的,身上也没有厚衣服,她脸上都冻裂了,抱着我一直在发抖……也许那天的问题,她从来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天地神佛。”
“我那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元哥,你今天也这样问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因果因果,不过种因得果,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可是元哥,我见多了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积善之人惨遭横死,极恶之人却横行无道,权势在握,毫无报应。”
光渡抱着膝盖,双眼安静地望着李元阙,良久才道:“我曾经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我也不再确定了,元哥。”
“就像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一样,播下种子,开花结果,只是这个葫芦不会在那个秋天结出来,它会跨过很长的时间,等它终于结出的时候,却永远都不会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玄妙。”
李元阙听着他声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轻轻放了上去,李元阙的手掌很大,也很热,包住他的腕骨时,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与温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结了足够的善缘。”李元阙声音带着暖意,“跟我走吧,沛泽,我们去西风军。”
……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乌图拔出那把刀的瞬间,光渡就反应过来。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直到日落,张四也没有找到光渡的踪迹。
兵士们仔细搜查过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滩的血,还找到了几具影卫的尸体,但他们一一辨认过,身形年龄,没有一具对得上二老大。
他父母都是农户,虽然贫苦,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忧虑的童年。
为何近在咫尺,却偏偏叫他错肩而过,不得相见?
李懋愕然道:“老大?”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懋面对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识的西风军副帅,而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他已经走不动了。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乌图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虚陇叫他亲自动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开恩,只叫他在旁边帮忙数着落刀后的肉与骨。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是莫名地……这个人,会给李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在这里,我们找错了方向。”李元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乌图用把刀子刺进他身体,光渡甚至不曾感觉到疼痛,只因知觉已经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据。
那个时候的乌图,见人就躲,说不出一句话,少年将军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许久,然后才从周围侥幸活下来的农户口中,知道了这个村庄到底发生过什么。
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都啰燮因他而死。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吗?”
自入冬以来,气温逐渐转冷,入夜后更是阴寒,虽未曾下过一场雪,地面却已经结了霜。
浓稠的血液,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可是他已经接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来,只来得及将将格在乌图的胸膛上。
光渡气息微弱道:“带我……回黑山,回客栈。”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认了出来,这是他们西风军的战马,也是……冒充王爷的二老大骑走的那匹马。
没关系,乌图充满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就去参军,他想去西风军,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都啰燮将军的。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等他见到都啰将军那天,就亲口道谢。
李元阙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走。”
他不会死在这里了。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顾,为何偏偏要这样狠心的对待沛泽?
“当然,咱家一定不会不管光渡大人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光渡大人。”
那双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装着的浓烈情绪,并不是仇恨。
他的舌头都有些僵硬了,可还是抓着乌图的袖子,交代着之后的每一个步骤,“让宋……珧……来。”
光渡刚从虚陇狱中放出不久,被打折的腿骨尚未长好,不能久站受力,他惨白着脸扒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都从椅面滑了下去,转过头不住呕吐。
希望宋珧能提前赶到,光渡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是他写信告知宋珧汇合的地方。
太好了,找到他的不是蒙古人,而是皇帝的人,甚至是多次合作过的太监乌图。
就在他们追杀李元阙的数个时辰中,光渡仿佛凭空消失了,客栈没有任何其它的痕迹,黑山镇中同样一无所获,张四向城外拓开了搜寻范围。
乌图很遗憾,他还不曾亲口对都啰燮说一声感谢。
他就躲在那里,看着不知道太阳几次升起落下,才被一双手从床底拉了出来。
李元阙明白,沛泽设此计为他引开金蒙聚焦在他身上的注意,本就是为了让他顺利转入暗处。
但这个名字在乌图心中,再无一刻敢忘。
李元阙从马上下来,将那把斩-马-刀提在了手中。
哪怕这把斩-马-刀熔过花纹,变了涂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是入手的瞬间,李元阙便知道了。
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别人会对他做什么?
他将身后嘈杂的声音甩开,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却觉得周围一下安静了。
他已经自身难保,至少这样,皇帝不会怀疑他,他能多一点可能活下来……
……
“两位都啰将军,今日,我替你们报仇。”乌图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禄同,你该死。”
而刀柄入手的那一刻,他便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重刀,也是当年沛泽曾握过无数次的那把斩-马-刀。
那是因为五感都充斥着极端的痛苦,光渡嘴里泛起金属般的腥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痛苦,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那个答案,已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在乌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挡住乌图,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没想到了这步,光渡居然还有这等力气反抗。
……但不该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他是什么模样?”
李懋回忆刚刚的经过,“王爷,二老大拿着这把刀的时候,一直未曾用它砍过人,他似乎……并不怎么会用这把刀,甚至双手一同握持时,都有些吃力。”
光渡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他看不清身周的景象——他到哪里了?这里离黑山很近了吗?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光渡陷入断断续续的恍惚。
可光渡是个连弓都不会拉的文臣,他被这样带走,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明明从宫中保出了这把斩-马-刀,而在宫中能拥有这般地位,还能将此事运作得不动声色的人……
……
凌迟太漫长。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阉人用钱就能随便收买,是最简单不过的玩意?其实,光渡大人,你能想象我从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吗?”乌图将那把刀缓缓推进去,“光渡大人,我看着你,得到你应得的果报。”
那时的皇帝听了虚陇的话,冷酷的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继续活着的价值。
而那把刀,已经没入光渡左胸。
乌图躲在床底下,看着父母惨死在土匪的刀下。
土城墙内的百姓也听闻了不远处的战事,各户门窗紧闭,早早打烊,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后来,他从村民的口中,知道了那个小将军叫都啰燮。
“我不相信因果,老天的报应太慢,我等不及,不如我亲手动手。”
……
“二……二十……二三……”
“你会有报应的——”
八十斤的刀被他轻松提起。
光渡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的。
少年将军抱出瘦骨嶙峋的乌图,亲手给他灌了一碗米粥,让他捡回了这条命。
小将军将他托付给附近的村民照顾,三天之后,小将军带回了几颗人头,插在村子中央。
都啰燮望向他,温和无声地催促。
眼前的视线变得灰蒙蒙的,周围的声音也时近时远,连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都不再清晰。
不只是疼痛,仿佛有无数只细微尖锐的指甲,从他的骨头中钻出来,无情地撕扯着皮肉之下的一切。
乌图在净身入宫之前,也有疼爱他的父母双亲,过着平凡的生活。
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连乌图这边也急得不行,“这要是找不到光渡大人,咱们回去都得掉脑袋!不行,天都要黑了,点上火把,还得继续出城找,我带队往东南边走,张四大人,若有消息,咱们随时以火弹联络!”
……那是无比的安宁、宽容、和平静。
皇帝终于开口解围,“好了虚陇,继续吧。”
当地的官役,只在收粮充税的时候才会登门,将不按时缴纳税赋的农户全家杖责。
……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声音混沌而扭曲。
李懋打起了精神,“老大,二老大可能还活着!”
光渡心彻底定了下来——终于有人找到他了。
就像第一次打动皇帝的那种美好,风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晓雨棠,在风中摇晃几近破碎的模样。
人这一生短暂,本就挨不住太多次的错过。
光渡眯着眼睛,用力辨认,“……什么?”
他睁开双眼,瞳孔里堵着瘀黑的血块,让他有些难以辨认面前的人,“乌图……?”
都啰燮被绑在受刑台上,他左手以下伤可见骨,几乎叫人不忍继续看下去。
虚陇终究晚到一刻。
那匹从药乜绗处抢来的马,如今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了。
这是袍泽的血。
不反抗,他们会饿死。
那是一个少年将军。
三年前他束手无策,三年后他救下了都啰耶……他也只救下了都啰耶,但这补偿还远远不够。
天黑了下来,他连眼前看到的距离愈发受限了。
本该销声匿迹的人,此刻在外面行走,李元阙知道他正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暴露,他会辜负沛泽为他安排的全部后手。
张四的手脚都在发冷。
“……光渡大人?哎哟,我的天哪,这是光渡大人吗?”
难以言喻的阴寒,是从骨髓里开始向四肢和内脏蔓延的。
村子中,麻木的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他的沛泽,怎会拿不动他的刀呢?
乌图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笑意,他笑得很开心,就像每次他收到银票时,都会堆出的那种笑。
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无数次出现在夜半惊梦中的那个模样。
都啰燮救无可救,不过片刻,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乌图在破旧的床底傻傻地等了许久,看着土匪搜刮了他家最后的粮,看着父母的身体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身体慢慢鼓胀起来,引来了门外的乌鸦与蚊蝇。
只有巡城士兵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远处乌鸦在林中盘旋,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白日里飞扬的沙尘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静谧。
刺骨黏腻的热,是他后半生再无法摆脱的恶。
他们什么都不曾做。
这双手上杀过无数动物,也沾过人命,可连光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因见血而吐。
冰冷和炙热的感觉同时在身体里交织,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每一次跳动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黑暗中亮起朦胧斑驳的火光,那是幻觉,还是……
眼前开始出现奇异的幻象,五彩斑斓的光影闪烁跳跃,过去和现在的声音,在这一刻,统统在他耳畔交叠。
而乌图走过去,从那几根杆子上认出来,上面串的脑袋,就是杀了他爹娘的土匪。
他认他应得的报应。
他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将另一只手肘撑在地面,而抬起的那只手牢牢锁住乌图,不让他再进一步。
面前的血那样的多,仿佛这个人都流不尽,都啰燮始终一声都不吭,只有刀落下时,才能听得到隐忍的闷哼。
只是,沛泽生死不明,又怎能叫他躲在暗处袖手旁观?
都啰燮。
“王爷!这边有发现!”
……
乌图扶起光渡,一字一顿道:“光渡大人,当年你亲自掌刑凌迟都啰燮将军的时候,你可想到过,会有这一天的报应吗?”
耳边的声音仿佛鼓了一层油膜,光渡反映了一会,才听清楚真的有人对他说话。
张四从不相信因果,可是这一次,他却想求神拜佛。
“光渡,多少片了?”
光渡被虚陇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转头便吐得天昏地暗。
乌图都吓了一跳。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了,如果最后那一点要被抢走,他们没办法活过这个冬天。
可偏偏也就是那一年,一队流窜的土匪到了他们村中,闯进他们家里,逼着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
“从前,我也不相信因果。”李元阙静静道,“良善之人不得好死,无义之人高坐金玉堂,可是那个让我看到更远的人,却……”
他靠近光渡,脸上满是惊讶,“光渡大人?”
都啰燮是凌晨离开的村子,乌图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更是后来才知道,都啰燮给收养自己的那户村民留了半年的银饷,只求养父母能善待他。
光渡已经数不下去了。
顺着凌乱的脚印走去,他们在折断的树枝之下,找到了一套沾着血的、胡乱掩埋的秘银铠甲。
但他的身体太冷了,在那结霜的地面蜷缩许久,甚至都未能融化那层霜。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1)
过往所有种下的因,在这一刻串成了明晰的线。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若真有因果——他们凭什么要在经历这些后,却依旧毫无善果?
光渡瞳孔都开始涣散,却仍未放弃,“都啰耶……我……没有……杀……我不能……”
他问心有愧。
西风军中训诫——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2)
那个时候,当地的官府在做什么?
李懋呼吸一窒,“王爷……这是……”
因为手持副帅兵符前来的二老大,本就不是原本的模样,他扮成了主帅李元阙,在黑夜中去迷惑敌人。
光渡猛然睁开眼。
劫持光渡的人定然来者不善。
虚陇已看出他意图,从皇帝身边跳下:“快!拦住他!”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只要能找到光渡,只要光渡还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一次身上积毒的发作,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不仅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几日,还正如宋珧所说,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毒了。
反抗……
他面前,是同袍受刑时的血肉。
光渡眼尾泛红,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惨白脸庞,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却一字不语。
直到那一年闹了蝗灾,他们家在交过土税和粮税后,连过冬的口粮,都所剩无几。
乌图从马上跳了下来。
可土匪流窜在袭击、屠杀他们治下的百姓,他们却毫无动静。
残阳渐渐没入了地平线,墨色从天边如潮水般蔓延铺展。
但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光渡还活着吗?
纷乱扰杂,不予他片刻安宁。
触目惊心的血迹如一条蜿蜒扭动的赤蛇,从刑台蔓延到边缘,一滴滴坠入土地。
越过斜坡后,他们看到了一匹死掉的马。
李懋已经向李元阙描述过二老大的身高长相,但那并没有太多的判断意义。
他也迟疑了。
“与蒙古接战不久,那狗皇帝的影卫就脱离蒙古的牵制,向二老大杀去。”李懋黯然道,“他为了我们,自己脱离队伍,将那群影卫引开,等我们发现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颤抖着数到“二十一”,就已经吐了两回。
沛泽最擅长于虚实之间扰动人心,变化莫测,如流水般不拘于形。
光渡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象。
身体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过那解脱的轻松,他仿佛听到故人呼唤的声音,回到了年幼时西凉府的家,推开门,便是爹娘与妹妹的笑脸,而他笑容毫无阴霾,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笑过哭过,在生与死的中间走过,那便是红尘世间。
光渡最后的意识,也终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第 62 章 第 62 章
“光渡禄同——逆子,你现在给我跪在床下,向我发誓!”
光渡禄同毫不含糊,说跪就跪,“嘿!老爹,你看我跪的姿势你满不满意?这最后的遗言,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说?”
床上病骨支离的中年男子,被气到噎住,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给我发誓!从此之后不许再去钻研那医术,回家用功读书,学习观星术数,早日进入司天监,重扬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谓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爷,也只是在司天监当了个芝麻小官,咱们光渡氏什么时候有过威名了?再说我什么玩意,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给我呀?”
光渡禄同掏掏耳朵,挎着一张脸道:“还给我起名叫禄同,这就是又要名又要钱啊,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别对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爹啊,毕竟咱家这几年来,家中产业都被你败光了,仆人全辞了,剩下的钱被你拿去赌了,连娘被你气病的时候,你拿不出她的药钱,后来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钱,还是靠我这个逆子在外头当郎中,才勉强攒钱给娘亲置办的后事,你仔细想想你做过的事,想不起来我替你想,这个时候,你就别拿自己当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就在光渡禄同准备将手探过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殡了的时候,中年男人从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你发誓,如果你不能让我们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监重扬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发誓。”光渡禄同突然来了精神,充满期待道,“就罚我断子绝孙?”
“呸!想得美,就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光渡禄同大惊失色,“我一断袖,你为何给我如此恶毒的诅咒!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几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好自为……”
手上的力气松了。
急促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爹?”光渡禄同脸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即是讨债,可有字据?”
可他们晚到一步。
而宋雨霖跪在床边,握着娘亲的手,哭得浑身发抖。
这小子确实说得没错,事情虽然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然而那刀片带着凉意,只是贴着他那处而过,并没有真的扎进去。
见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泽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人,“带路。”
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巷中,五个壮汉将一个少年围在正中。
小小的姑娘一句废话不说,毫无惧色穿过满地翻滚的大汉,掏出袄子里的钥匙,敏捷迅速地开锁,门打开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不给她哥添一点乱。
宋沛泽神色很平淡,在那种平淡之下,却有一种极致的冷酷。
络腮大汉眼光发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这事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绑过来、好好的地绑过来!”
他又扬声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着娘。”
就这小身板,就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断,他站在自己兄弟几个面前,他们一拳头下去,这小子能挡得住谁?
而娘手边有两只编好的如意结,缓缓飘落在地上。
可她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一处没破。
农夫有些羞赧,“这……这不合规矩啊。”
千恩万谢了一会,那农夫才搓着手离开。
络腮胡子沉思时,门口却走进来一人,“表弟,你的伤怎么样?”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宋沛泽脑子里却像是有个咚咚作响的打鼓在敲,无比鼓噪。
还未到天亮之时,络腮大汉便带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条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一句:“老宋那儿子?从小学武,就前两个月的时候,在西凉府第一大武馆里头,把人家驻馆的师傅都给打倒了,这一战扬名之后,好几家镖局、甚至豪门贵族去找他,不过呀,老宋都给拒了。”
没等到失算了。
见那少年丢下他们,这几个壮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找准机会,屁滚尿流地从巷子中跑了出去。
他抱着妹妹,小心避开街上行人,速度却没有减慢,只要转过这条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再去一趟,也很难再搜出什么油水。
“哥,我也能帮你。”宋雨霖眼光也变了,“我也是练了武的,我也能打他们!”
络腮大汉幡然醒悟,连连称赞:“高明!表兄这招,真是高明!”
路过的农夫跟他打了个招呼,“光渡少爷?”
房门紧闭,于是络腮大汉当场叫人砸门而入。
“哟,几岁呀,就这么厉害?”
“嘿,老张,我如今已经不是少爷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随便叫一声就行。”
“表弟,这件事你出力,我负责把这件事压下来,并打通贵人那边的关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从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这些。”
光渡禄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主动道:“可是有事找我?”
络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说有,便是有。”
三日后。
光渡禄同放下手上拿着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书,最适合用来助眠。
雨霖年纪虽小,但自从家中剧变以来,却不会轻易惊慌。
这些年作奸犯科,还能全身而退,络腮胡子便是靠这个西凉府当衙役的表兄罩着。
他看着面前这个个子虽高,但手中空空的少年,顿时恶向两边生,“少废话,今天爷爷就来教教你该怎么说话!”
衙役表哥悠悠道,“年初时,就曾有一个宋国贵人行径此地,见过一眼那个宋沛泽,那贵人当即就问我,说这个少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弄到他那儿去?”
可是这络腮胡子看不懂。
络腮胡子吓得大叫,惊慌欲绝。
看着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宋沛泽摸了摸她的头发,“知道你厉害,但你现在太小了,等你长高到哥哥肩膀的时候,我就带你一起上场。”
“那姓宋的商人家已经被你搬空了,可是最值钱的,你却置若罔闻——宋地之人多好南风,打你的那个宋沛泽,若是能卖到宋地那贵人处,他给我们这个数。你就盯着那一点,实在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
好在那些上好的家具、首饰、还有衣物,他们都搬走了,变卖后,确实也让他们捞上了一笔。
少年猛地站住,扭头转身就往回家跑。
等宋雨霖把头从邻居家探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勉强算是恢复了安静。
“你就是老宋的儿子?”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晃了晃手中的刀,“父债子偿,那老宋死后欠下的债,就让你来偿!”
络腮胡子根本不把面前宋沛泽放在眼里。
宋沛泽压着几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巷子,他却突然听到了自家老宅里传来了妹妹的尖叫,“娘——”
光渡禄同咬着一根草,闭着眼,躺在河边草地上。
衙役表兄关怀几句,问及打伤络腮胡子之人,络腮胡子本来觉得很没面子,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打了,不想说,却没想看,衙役表兄竟然早有所闻。
“五千两白银,”衙役一晒,“宋国皇帝聘皇后,也不过五万两白银,更何况那皇后也没有这对兄妹的姿色,那贵人眼光当真毒辣,这对美人,他是准备调-教好了,再拿去孝敬大人物的,总之,这两个人,咱们必须给他好好生送过去,连皮毛都不能擦破。”
可是这小子长到十四岁,他老子却没回来。
……
……
老宋最后一趟走西域去波斯做生意,路上被胡匪给杀了,只留下孤儿寡母,络腮胡子本以为这肯定信手拈来。
沙州光渡家的独子,并不知道此时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西凉府的街道上快走行走。
光渡禄同懒洋洋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宋沛泽将怀中妹妹放下,小声道:“雨霖,去王婶家,哥带回去接你。”
宋雨霖:“好!”
“前两日趁我不在,砸锁打进我家,伤了我娘和妹妹,又将我们家东西搬空的,就是你?”
话说完,少年踢了他一脚,络腮胡子疼得哀声惨叫。
宋沛泽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把刀是从在地上翻滚的那几个流氓手里抢来的,上面沾着血。
这几日,络腮大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叫宋沛泽的家伙,害他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
而直到被打得嗷嗷叫唤时,络腮胡子才将这段记忆中的描述,和面前这个少年对上。
为首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找死!”
“……五百两?”
络腮大汉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不过没过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又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扰他清闲。
房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家橘饼铺前,又停了一辆贵族的马车,周围武者护卫,排场惊人,周围百姓惊叹窥探,却从来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一挥手,身边的壮汉齐齐撸胳膊、挽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
……
宋沛泽怔了许久,捡起了那落在地上的如意结。
两月后,西夏边陲之地,沙洲。
家里被抢走的东西,爹给娘买的首饰,他都要夺回来。
宋沛泽将他们一个个踩在地上,讲那把沾了血的刀,往络腮胡子胯间一插,“抢我们家的东西,都弄到哪去了?”
而听说他受伤后,连表兄也亲自前来看望他,这真是莫大的脸面了。
衙役表哥笑容暧昧又猥琐,“后来那贵人知道宋沛泽有妹妹,还特地过去见了一面,于是价格又提了五倍——你知不知道,这种相貌相似的美人可以成对卖,比单独卖出去可金贵太多了,啧,还是宋国的贵人会玩。”
他虽然带了五个壮汉,结果打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少年的对手……看着纤细,这少年劲怎么这么大?一拳砸上来,他整条手臂都感受不到了。
宋沛泽脸色淡了下来,“我爹虽是一介商贾,却为人诚信,若有欠债,绝不可能毫无字据,家中更不可能毫无备单,你们不过是见我家中无人,上门欺负孤儿寡母的混账,过来讨钱还这么理直气壮,你们要脸吗?”
那农夫喜不自生,“好好,那明天早上,我就来少爷家门口,接少爷过去……”
……
小姑娘不哭不闹,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狠,“哥哥,把他们都打趴下。”
他心中有事,目不斜视地从那辆漂亮的马车边错身而过,并没有发觉车中之人他的身影消失于胡同后,才缓缓离开。
“听说过了年才满十四,所以这不就得早点定下嘛……”
被痛打一顿的络腮大汉,遣小弟去探听宋宅的消息。
络腮大汉彻底傻了。
“两个要一起抓住,别伤了那副好皮囊。”衙役表兄叮嘱道,“无论兄妹少了哪个,那贵人都只付原本十分之一的酬金,所以,必须要完完好好的凑成一对,明白吗?”
宋雨霖迈着小短腿消失在旁边的院子里,而这边的动静,也终于引起了门口那群壮汉的注意。
这一次,络腮胡子再也横不起来,他看着宋沛泽的脸上,都是绝望和恐慌。
巷尾那家老宅紧闭的大门前,正有五个彪形壮汉,当路拦门。
“没几样在了,卖、卖的卖了,我们都分了……啊啊啊!”
衙役表兄意味深长道:“表弟,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不知道,那个宋沛泽,在咱们这西凉府颇为有名,甚至,这名声都传到了外面。”
西凉府,宋家长子,宋沛泽。
那对兄妹连夜将母亲下葬,已经从西凉府跑了。
若是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年,可能已经吓怕了,就是家中从无欠债,这样被堵在家门口打上几顿,都得乖乖掏钱,息事宁人。
“走,我跟你们过去看看。”少年拎起络腮胡子的衣领,将他身体在地上像拖狗一样拖着,面无表情道,“拿了多少,都还给我,咱们一一清算。”
不过宋家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他们里里外外地搬得差不多了。
可是面前这个却依然毫无惧色。
“那寡妇病死了?”他一声嗤笑,“葬得也真够急,停灵都省了,就直接入土?这什么意思,这是想跑?”
他几步冲进门,看到娘亲正卧在床上,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梳过头发,脸上也施过薄妆,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
宋沛泽今年不到十四岁,但身形已笔挺如松,腿长腰细,这个年纪的少年个子抽条,几日便是一个样,而他个子又高,只看背影,甚至有青年人的身量。
他们就是眼馋这姓宋的商人,这些年走南闯北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可是如今姓宋的老子死了,一个毛头小鬼,还敢这样给他甩脸子?
随即,他提起画笔,在洁白的绢布上,勾勒出两道背影。
络腮胡子大喜过往,“官府事忙完了?怎劳烦表兄亲自大驾?”
“这个……少爷,你这两天可有时间,能不能去趟我家里,瞧瞧我那儿媳妇?我儿子好不容易才讨到媳妇,怀孕后我们全家高兴的不得了,可是这才三个月,就天天喊肚子疼,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这声尖叫惊飞房顶的黑鸦,带着有几份不详。
一走进巷子,宋沛泽眼神就变了。
“无论老宋欠不欠债,在我这里都是定论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而欠债不还之人,按我夏国《天盛律法》,那自然要被收监流放的。”衙役好整以暇道,“如此一类,神不知鬼不觉,这两人就没了,懂吗?”
原来老宋那个从小习武的儿子,说的就是面前这位玉面阎王。
老宋生前去波斯的最后一单是大生意,带走了不少货物,而他人死在路上,如今人财两空,一份都带不回来,宋家又因为那寡妇生病花了不少钱,掏空了最后的家底,他们最后去的那次,确实没在宋家翻出什么。
光渡禄同以为还是那农夫,有些不耐道:“说了我会去,你不用……”
话没说完,他脸上盖着那本书,就被人掀开了。
眼中日光大盛。
而光渡禄同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尽管他此时非常狼狈。
宋沛泽蹲在他身边,低头问道:“你是个大夫?”
第 63 章 第 63 章
宋沛泽藏在腰后的手,其实拎着一条木棍。
他就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面前这个小大夫不答应,他就会强硬地将人“请”过去。
所幸这件事没有往最差的情况去发生。
因为这个同龄少年在愕然片刻后,竟然点头同意了。
这个大夫的配合,让宋沛泽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宋沛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从西凉府到沙州的这一路上,宋沛泽经历了他从不曾想到过的惊险,甚至他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沙州,只是一路上的围追堵截,逼迫他不得不一路西北逃窜。
他本以为,自己带着妹妹离开西凉府,就可以远离那些是非和危险,找一个新的地方,他可以找些营生来养活自己和妹妹,可没想到,那些流氓混混居然会对他们兄妹穷追不舍!
这与宋沛泽的判断完全相悖。
不应该,他家里已经全空了,被夺走的财产,他自知也很难再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他离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和妹妹的安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让这些人惦记着继续追上来的……但他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些人似乎盯准的,就是他自己。
想明白这层后,他恶心到差点吐出来。
因容貌极盛,他从小到大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男女皆有,若只是安静持礼、遥遥相望倒也罢了,可从来都是偏激扰人、给他带来的麻烦更多。
有些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也敢对他开口,宋沛泽今年十五岁,却已经遭遇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因此格外厌恶男子的示好,拒绝时从不假辞色,遇到太恶心的还会暴打一顿,哪怕是大半夜不睡偷偷蹲点把人套麻袋里打,从无例外。
但这次不同以往,在宋沛泽意识到这些人背后还有官府中人的帮助后,他立刻意识到了危险性。
光渡禄同想到自己手头剩下的钱,可能都不够买下个月的米。
他接过了衣服,低眉道了声谢。
一日三顿都有人帮忙做,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他自己往日懒得打理的房间,如今都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那美人白天照顾妹妹,然后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打发时间,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果然如他所想,这两人身份大有问题。
美人就是裹着麻布出来就是好看的,更何况是宋沛泽,他在野外自然无暇打理仪表齐整,这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如此落魄。
那美人抬起头,虽然看得出羞愧,却也看得出豁出去的坚决,“我现在……诊金和药都付不起,请你宽宥些许,我一月之内,定三倍奉还,求你救我妹妹。”
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变化后,他立刻改口:“不,不是那种睡,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能陪我入睡后,再离开我的屋子吗?”
小木屋最里面那间屋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人是昏着的,却额头都是冷汗,脸上都烧红了,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命,就一条。
宋沛泽低着头,“但等我妹妹恢复,我就带着她离开,公子,我欠你的,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赖账。”
“你要是相信我,你现在就带着你妹,跟我走。”
光渡氏祖宅地处偏僻,院落虽大,但透露出久疏打理的荒凉,好在一应用具倒还算干净,到了家,他就指挥宋沛泽把小姑娘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套金针用煮沸的水烫过。
有了人气,那屋子里不冷了,他回家都有盼头了,也有人陪他说说话。
光渡禄同想了想,试探道:“你愿意陪我睡吗?”
主人家虽然通情达理,但这并不代表,宋沛泽可以心安理得的麻烦人家。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被农夫称为“少爷”的少年懂医术,能在外面抓到一个已是万幸,实在没有挑选的余地。
后厨的锅里冒着白烟,之前那些声音,原来是他在劈柴生火,熬粥做早饭,光渡禄同看他生火通灶的动作有些生疏,显然这种事做的不多,再观其行事气度,想必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少爷。
但他也试出来,这个美人很反感分桃断袖之好,那自己的心思,往后必须藏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了。
色,他虽然个子挺高,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气的俊秀……但比起面前这个级别的美人一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如今宋沛泽不敢带着宋雨霖进入城镇,入城镇便会被盘查户籍,他与妹妹的名字竟然已全被重点关注了,见到他们便会通报当地官府,将他们押送回西凉府……宋沛泽没想到那些人会做得这样天罗地网,在第一座城镇察觉到不对时,甚至对官兵动了手,才成功逃脱。
第二日清早,光渡禄同醒来的时候,却听到这自从仆从遣送、父亲病逝后就安静下来的院子里,竟然出现了声音。
在跟着这美少年往山里走的时候,光渡禄同惊恐不已的想,有人会住在这种深山老林吗?在这种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偏僻之地,他被杀了都没人知道。
光渡禄同心里怦怦跳。
光渡禄同并未不经事的人,他也见到过别人着急找大夫的样子,定是亲朋好友抱病,才会如此心急如焚,既然面前这个美人愿意信任自己,光渡禄也同愿意帮忙。
他定了定神,想到了家里来了人,又下床找出了几套自己不太常穿的干净衣服,出去后,递给了那个捡回来的美人。
西凉府,宋沛泽。
所幸这一夜极为安稳,宋雨霖也如光渡禄同所说,肉眼可见得康复起来。
美人绝不是附近的人,而且这样子看起来狼狈,像是逃荒。
光渡禄同没一会就考虑清楚了。
就像他说的,这个罪犯,他要窝藏到底。
光渡禄同面容严肃,“现在她这个样子,连药都喝不下去,更别说药这深山老林里也没有,我的东西都放在家里,先回去扎针,然后你去城中药房买一种成药,压在舌底下可以化开,这是她现在最适合的药。”
宋沛泽看着他的目光有审视和怀疑,可是他最后还是柔和了目光,“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兄妹二人便叨扰了,多谢公子。”
而按照律法,家中窝藏罪犯,当同罪同坐。
他看一眼就知病情凶险,也自然明白过来,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
宋雨霖病未痊愈,人还昏着,光渡禄同并没有开口让他们走,还反过来宽慰他放心再住几天。
……只是,这路,怎么越走越偏?
山下不远就是沙州城,他却住在这里,要么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可怜人,要么就是身份上有问题的人,才需要避开有官兵把守盘查的城镇,住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
走了很久,他们终于到了山林中一处废弃的小屋子,光渡禄同跟着宋沛泽走进这小木屋,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木屋中没有人久住的痕迹,像是废弃有一段时间了。
光渡禄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往后就住在我这里?”
光渡禄同倚在旁边着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不问你来处,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在躲人,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宋沛泽一夜没敢睡,一直守在妹妹身边,时不时探探体温和呼吸,光渡禄同后半夜特地起来,过来看一次,说晚上只要不反复,宋雨霖就彻底脱离危险。
面前的美人侧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你。”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犯下欠债、追打、伤人等罪名呢?
这位名叫“光渡禄同”的小大夫,显然心地不错,看出宋沛泽着急,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带路,我现在就跟你走。”
这话不是谎话,他昨晚躺在爹离世的那张床上,半宿都凉飕飕的,是真的没敢睡实。
财,他没有。
听了这些话后,宋沛泽抬起脸,很认真地看着他。
路上光渡禄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道:“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可以带着妹妹住我家里,我收拾得挺干净的,也方便我就近照顾你妹妹,若夜半病情有变,我也能立刻处理。”
光渡禄同一边想,一边走进去。
可是宋沛泽不能进城,甚至不能为她去请村镇里的大夫。
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不过人固有一死,想开就好。
那美人美则美矣,看着身形瘦高,没想到力气是真不小,一路背着他妹妹走了那么久都非常稳。
光渡禄同想明白了,心境开阔了,也不害怕了。
他着急解释自己,也顾不上丢人了,“是……是我爹娘离世后,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晚上空落落的睡不着,你就坐在床边陪我入睡……不用太久,不会耽误你照顾妹妹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光渡的祖家中,有着千卷藏书。
他父亲败掉家产时,都从来不曾碰过这些古籍孤本,只不过这些书一代代传下来,传到这一代,着实是有些埋没了。
自此,他也只能带着年幼的妹妹在野外风餐露宿,还要避人耳目。
光渡禄同一句废话不说,过去搭脉,很快便做出决断。
而妹妹年纪太小,身体本就不如习武的宋沛泽这般健康,在爹娘接连去世,她一直郁郁寡欢,前几日露宿野外缺医少药,她淋雨着凉后,身体的病苛一通发出来,竟然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宋雨霖的病,他已经耽误不起了。
放下针,光渡禄同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掏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心一横,就揣着钱匆匆前往附近的成药铺,买到了需要的药,并指导宋沛泽压到了他妹妹的舌根底下。
“我这地方偏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和妹妹小心点行踪,没人能找你找到这里来,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院子,就我独自一个住着。我家人全没了,我一个人也不怕被你连累,左不过能活一天是一天,还不如搭个伙,收留一个聊得来的朋友,也算是人生在世,做件好事。”
光渡禄同给宋雨霖用过针后,宋雨霖果然不再汗如雨下,连无意识的挣扎都平稳许多,宋沛泽便知道此人确实有些本事。
而且这一路上,美人甚至都没有和聊过诊金和药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寒暄的话,虽然看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光渡禄同可以一分不收……但,总归这不对,和别人求医问诊的流程都不一样。
几日之后,光渡禄同在城中看到了美人的一张通缉令。
他们立时启程。
家中那个彬彬有礼、还会替他打扫家中的美少年,和通缉令上描写的穷凶极恶之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入城时不仅要绕道避开城门处的看守,甚至在他询问姓名的时候,都一直沉默着。
光渡禄同的猜测没有错,只是那通缉令上的画像和本人长相实在相距甚远,但事迹、口音与特征都相符,光渡禄同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时人偏向于选择年长的医者,因为经验老道,也更受人信赖,可是此时此刻,宋沛泽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带回来的客人,真是了不得,在阳光下露出脸这样一看,几乎像一朵幽幽开在空谷的水兰,幽深的头发,褐色的瞳宛若剔透的宝石,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光渡禄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若这美人愿意图他色,那还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更多。
宋沛泽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他看着面前这张漂亮的脸,看着宋沛泽眼中的恳求,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收你诊费。”
“立刻带到沙州城中,你妹妹需要施针,我亲自用针,看看晚上降不降,不降再来一遍。”
天未黑时,光渡禄同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人入了城,有当地人带路,他们直接从看守最稀松的城门,成功混了进去。
“光渡公子,你为我提供这许多帮助,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宋沛泽自家道中落后,第一次这样走投无路。
只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能犯什么事呢?
光渡禄同不喜这些古书,也不想继承祖辈的观星术。
一个时辰后,宋雨霖的高热,竟然真的开始退去,宋沛泽从院中井口打出清凉的水,为她擦洗降温。
但自从这个美人住进来之后,这些古籍都不曾蒙尘了,所有的灰尘被好好擦拭过,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搬出来晾晒。
光渡禄同注意到的,注意不到的,宋沛泽已经悄无声息,都帮他做好了。
等到晚上,宋沛泽又会信守承诺地来到他的房间,陪自己入睡后,再悄无声息的离去。
光渡禄同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断袖,娶个小媳妇,大概婚后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了。
有人照顾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人惦记着,便是一个家了。
第 64 章 第 64 章
对于光渡禄同来说,从此回家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熟悉的老宅里,不再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寒冷,宋沛泽和与他妹妹的到来,几乎填补了光渡禄同这段时间独自生活的寂寞,更是满足了他对于一个家的期许和幻想。
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他,这日子过起来,干劲都有了。
光渡禄同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颇为积极主动的去搞钱,如今他自觉需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不过他帮人看病赚得的诊金并不丰厚,他年纪太轻,又不挂靠医馆,不通过卖药材吃利,赚不到太多。
好在他家祖上是光渡氏,到底有一个在司天监任过职的先祖,光渡这个姓氏在沙州当地也勉强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于是他开始接替人合八字、看风水的活。
比起循规蹈矩的行医,显然这个来钱更快。
光渡禄同以前不愿意靠这个谋生,虽然是世家祖传的术,但他也只是粗通,不过这就足够他在沙州这里装模作样的行走了。
如果……如果沛泽愿意一直在他家住下来,就好了,哪怕他是要做不喜欢的事,他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
宋沛泽这个人,他是真的越看越喜欢。
他知道宋沛泽身上背着通缉,但光渡禄同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更好了,这样,沛泽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很愿意把沛泽藏在自己家里,连同他的妹妹一起养,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
可是还没等他赚到钱,宋沛泽那边刚缓过一口气,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宋沛泽安排的范围,不只有他和妹妹,甚至还包括了光渡禄同这个人。
在宋雨霖身体无碍后,宋沛泽就不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了。
他会选择天黑时外出,又会在天亮之前回来,他脚步轻得像溜进院子里的猫,光渡禄同竟然听不到一点动静,最开始的几天,他都不知道宋沛泽出去过。
宋沛泽一身武艺,同就会使弓,在野外流浪日久,如今打猎已经是熟能生巧。
这不是一只乖巧而温顺的猫。
宋沛泽指着天上星斗一角,问道:“那可是玄武之宫的七宿?”
……这是他自从相遇以来,第一次见到宋沛泽笑。
只是此时看着宋沛泽外袄溅上兽血的这一刻,光渡禄同突然失去语言。
宋沛泽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光渡禄同在看到过他带着妹一路逃过来,他被到处贴在通缉令上,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显然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过往。
光渡禄同双眼发直,半晌后才追了上去,在宋沛泽边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来来!美人,我给你打下手,早上做好肉,妹妹起来就能吃……唉,你别打我啊!我……哎哟!我不叫你美人了,不敢了不敢了!”
而宋沛泽也是见好就收,控制着夜猎次数,不去引人怀疑。
宋沛泽心里都有一本账,谁对他有恩,谁和他有仇,他一刻都没忘过。
可他喜静,爱看书,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危险的一面。
直到他来到沙州的这一个多月来,他才有时间、有条件,好好看一看书。
他以前应该是一个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宋沛泽不会对认定的朋友再抱有过分的戒备。
宋沛泽虽然喜欢看书,但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读书破费,请先生、书本纸笔毕竟都要花钱,而宋沛泽的出身,注定了他没法考取功名,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走这条路。
他好像被这个美人反过来给养上了。
只有这样充满了力量的优美身体,才能让人相信,他确实有做出通缉上那一切暴行的本钱。
看到光渡禄同自然的回应,宋沛泽心中骤然一轻,他轻轻弯了弯嘴角,将剥过皮的兔子和山鸡拎进了厨房。
“禄同兄,人各有命,或许你的路,就在杏林妙手一道,所以你若走错路,老天就不许你开悟。”
他在沙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找了些路子,将兽皮尽数脱手了,但光渡禄同一直谨慎,别人问他什么时候会打猎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他从来是都嘻嘻哈哈地混过去了。
“都是你家古书,前些日子,我拿了几本来看。”宋沛泽慢慢的说,“……书上说,像这种天军星侧为北落,黯淡衰弱,再加上钺星红黯,这就该是……主战乱?”
直到某个凌晨,光渡禄同听到屋外院中有声音,他披着外衣点着烛台出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宋沛泽在干什么。
宋沛泽确实是个打猎的高手,无论是野兔、狐狸、甚至还有狼皮,那都是极完整、品相极好的,毛皮上一点缺损都无,卖价自然就高。
宋沛泽背着一张弓,手里抓着几只山兔和狐狸,他手中的猎物放过血,皮毛却很完整,处理得非常完美。
虽然他医术上天分更高,但早年也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着学了十年的观星术的,他自认不蠢,观星术上也是下过功夫的。
宋沛泽分得清,救他妹妹的光渡禄同,是个本性纯善的人。
看着美人昼伏夜出了小半个月,光渡禄同人都麻了。
如今就连宋雨霖慢慢都和他混熟了,光渡家的这位少爷,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配上一张干净爽朗的笑脸,着实是很讨喜的。
光渡禄同久久无言,宋沛泽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道:“我不过是胡言乱语,随便说说罢了,禄同兄别笑话我。”
但看清是光渡禄同的一刹那,宋沛泽立刻缓和了神色,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在野外躲避追杀了,这是沙州,面前的是收留他们的恩人。
宋沛泽声音如清风一般舒缓,语气却是温和而笃定的,“我在遇到你之前,其实也找过别的大夫看过我妹妹,吃了他的药之后,雨霖病情毫无起色,反而变得更为凶险,若不是遇到了你,我妹妹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
虽然偶尔有点嘴欠,偶尔也会对自己有点……稍显过界的亲密,但实际上对他非常敬重,从不以他们的身份做相挟,逼迫他们兄妹做过任何违背他们意愿的事。
宋沛泽看到此间主人震惊的模样,沉默片刻,没有多谈,只是侧身遮住了自己身上的兽血,然后问:“中午想吃兔肉,还是吃山鸡?”
“你的本事和年纪无关,不必妄自菲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以后必定会在医术一道大有成就,我相信你。”
宋沛泽再次震惊光渡禄同,是半月后的一个晚上。
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能将观星术学到这个地步了,沛泽问出来的问题已经不是基本功,而是相当有难度的问题了,连他都听懵了,更别说如何回答了。
这是一只优雅却危险的豹,宋沛泽望过来的瞬间,光渡禄同猛然感到了惧意。
谁对他好,谁有所图,他心里清清楚楚。
也多亏了光渡家有一屋子的祖传古籍,保存完好,至今不曾变卖。
宋沛泽欲言又止,“曾经想过……算了,如今也不值一提了。”
“我天生夜能视物,一片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而他们的头顶上,是夜空浩瀚,繁星璀璨。
此时,不止宋金交战,更有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天下战乱纷起,纷纷扰扰。
但无论如何,这些兽皮为他们换来了足够过冬的钱,还让他们吃上了肉,没吃完的腌上了,这个冬天都不愁没有肉吃。
况且宋沛泽早就看得明白这光渡禄同的为人,此人着实没有什么坏心思,素不相识的时候,就肯掏空家底帮他妹妹买药,也从来没有狭恩图报过。
光渡氏那位先祖倒是说过,在这一行里,天赋上差一点,就是一百年都追不上来,人与人的差距,光渡禄同在这一刻凄凉的感同身受了。
而此时安静凌晨的一个笑容,像是过去的阴影,都开始在宋沛泽的身上逐渐远离。
他老子要是能有宋沛泽来做儿子,怕是在坟里都能笑到活过来。
光渡禄同家祖上观星确实出过能人,可是到他这一代已经彻底落没,他更是亲自经历了家道中落,世情冷暖他都尝过,前些日子他还上门为故交家的一个管事看病,但他走到门口,最后还是没进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宋沛泽与通缉上描写的那个人,第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宋沛泽下厨做菜,光渡禄同很捧场地吃撑了,人家做的确实也好吃,结果晚上撑到睡不着,到院子里转圈消食,结果一抬头,就在房顶上看到了半夜赏月的宋沛泽。
光渡禄同只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
光渡禄同恍然道:“夜能视物啊,怪不得……所以你的眼瞳是褐色的,和寻常人颜色都不太一样。”
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肯定,无论是从自己的父母,还是从旁人那里,这样好听,还这样真诚,让他心花怒放,又倍受感动。
这话不是作假。
那个性子很安静、眉目带着一点读书人的秀雅文气,会在床边守着他妹妹时,手里拿本书就能稳稳坐住一个下午的少年。
宋沛泽拎起手中的猎物,他已经在野外收拾过了,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引来附近沙州居民的关注,“若是熟悉猎物栖息的习性,即使是夜晚,也并不难找。”
他撞到宋沛泽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书……倒是读过,但不多。”
光渡禄同长长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可真不是胡言乱语,明天我给你把钥匙,你去开书房里间的锁,那密室里面全是孤本,你进去看看,说不定我光渡家的术数和观星术,能传到你一个外人身上……这样也好,传下去,总比就此埋没,要好得多,你这天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强的。”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红透了,所幸这是夜晚,没人看得见他的羞窘。
他们年岁相近,又有相似的家道中落的境遇,他们本就是同龄人,混熟也比旁人更快,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也变得自然了许多。
今日一看,或许他前半生,竟不如宋沛泽个把月的自学成才。
宋沛泽有些赧然,“我家中是做生意的,自幼请的是学武师父,本来是想到了年纪,就跟着家父去西域走商的,虽请过先生开蒙,识得汉字、夏文、蒙文,于学问上却并不如何精深。”
光渡禄同甚感新奇,自己找来梯子,也爬了上去。
宋沛泽诚信请教:“禄同兄,你家传观星之术渊源深厚,能不能教一教我,这该怎么辨别?”
从宋沛泽夜猎开始,这个屋檐下每天都吃上了肉,在光渡禄同这里过了明路后,光渡禄同还为他弄来了硝兽皮的材料,然后再把制好的兽皮卖了补贴家用。
也正如宋沛泽当初初遇时承诺的那样,他一定会还钱,只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不仅数倍奉还了药钱,还凭自己本事反向养了自己妹妹和光渡家的少爷。
光渡禄同慢慢瞪大了眼。
他带回家的那些钱,在这位美人的对比之下,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他目瞪口呆的想,原来这就是天赋的差别吗?
“有肉吃就不挑,吃啥都好!”光渡禄同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不是,这大晚上的你出去打猎?你怎么看得见的,还能射这么准?”
宋沛泽见他神色忧郁,安慰道:“你心智聪颖,只是心不在此道。”
光渡禄同仔细辨认了一会,才道:“没错,就是这个,不过,你会看天象?”
夜深人静时,天地更显得辽阔,远处的树木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
宋沛泽一边思索,一边说:“若此星象主战乱,却是不知道对应那场战乱,又或者是同时对应着几场战乱,我看不出来,这种星象昭示着哪国的队伍会遇到凶险?而根据其变化,又该如何判断会遇何种凶险?”
于是,宋沛泽又变回了那个光渡禄同认识的少年。
宋沛泽继续摸索道:“我已经看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天军星一直缓向北移,生芒衰减,只与火、金、木星遥遥相对……”
两个少年人并排躺在屋顶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
因为夜间狩猎,宋沛泽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猎装,少年个子本高身材瘦长,紧致贴身的衣物,让人一眼看得见的力量与漂亮,那扑面而来的美,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错肩而过时,光渡禄同持着灯台,看到了这惊鸿一面。
光渡禄同苦笑道:“你用不着宽慰我,观星一道上,我确实天资有限,在遇到你之前,其实我也不相信看看这些孤本就能看出门道……”
光渡禄同已是从旁边爬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之前真的从来都没学过星象观占之术吗?你驴我的对不对?你真的没有读过书吗?”
从他进自己书房开始,才过了几天?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从前一同读书的贵门同窗,如今高坐朱门。
而他却拎着针箱,走进他家仆从的院落。
世家子弟不去读书,偏去学医,便是不务正业。
当年他不服气,相信人各有道,可少年人不去碰壁,原也不会成长。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消沉过,可是今夜,他却从这个同龄人这里,得到了如此肯定。
于是刚刚生出的沮丧和自弃,在宋沛泽短短几句话里,就拨云见月、烟消云散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光渡祖宅有一家很大的书房,而里面有一间上了锁的内室,宋沛泽之前就已经留意过。
而今日,是宋沛泽跟着光渡家的小少爷,第一次踏进这座上锁的内室。
推开折扇颇有年头的门,里面的内室中,满满装着几个巨大的书架。
书架之上,整齐堆叠着不知多少本的古籍孤本,一眼就能看出岁月侵蚀的斑驳,页面或有残损,脆弱泛黄,但全部完整地修补过,好好地供放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绢书和油墨的香气,混合着陈旧木材的味道,角落里,宋沛泽还看到里面有光渡禄同亲手配的防虫药,一同在这一隅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光渡禄同小心的走进去,向宋沛泽介绍道:“这些是我家中如今最值钱的东西,我家现在虽然不行了,但我也从来没想过去变卖这些古籍,你看,这是唐代名家批注的《开元占经》,批注的是位名家,非常厉害,你闲来可以有限看看这本。”
“那这本《太乙神数》是焦延寿亲传弟子的批注孤本,你一定看这本,还有这部《天官书》,这是我太祖爷爷,沐浴熏香后亲手拿进来放在这里的,这百年间都没改过地方,还有……”
只是听着光渡禄同报出的名号,宋沛泽心中便知道,光渡祖宅内室里的上百本藏书,却是是光渡氏的不传秘宝。
这许多孤本,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听着其中批注者的名号,便知里面陈列的每一本都是珍品。
宋沛泽当年家道未曾中落时,也碰到过感兴趣的书本,可是书本价贵,他没过多久,就彻底打消了读书的心。
更别说这种有价无市的孤本古籍,他心知这有多么贵重。
然后他就亲眼看着,光渡禄同将这把通往古籍的钥匙交给了他。
“从今天起,沛泽,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了,好好对待这些书。”
那钥匙很轻,压在手心上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
宋沛泽蜷缩手指,将那把钥匙包在掌心里,郑重地应了声,“谢谢你。”
那些他抓耳挠腮看不懂,最后不得不恭敬地束之高阁的古籍……正在沛泽飞速的阅读下,延续新的生命。
而动手的结果就是,对面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这段时间以来,他从妹妹口中,得知了这对兄妹过去两个月的经历。
他之前从来没发现过,沛泽这种眼神,会让他下意识感到害怕。
“等到了河东,宋家这一代的名字……嗯,该是王字属水的字,爹和我说过,玚、珀、珧,大概就这些名字里挑一个。”
所以沛泽这一次的拒绝,心中并不像以往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毫无波澜。
他们还很聊得来。
近来秋日明媚,余热未消,人本来就容易燥热,光渡禄同有好几次都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他比宋沛泽打了一个时辰,万幸大了一个时辰,他还能捞一声“禄同兄”来听。
但宋沛泽没给他这个机会,“我视你为友,始终如一,从无其他僭越的心思,禄同兄品性高洁,我与小妹,始终记着你的恩德。”
光渡禄同太紧张了,他明明也非常欣赏沛泽的为人和品性,心中酝酿,想赶快再找补几句。
“爹对我视如己出,恩重如山。”宋沛泽想去过去的时光,目光也多了几分温情,“等这边风声过去,查身份不那么紧的时候,我就会想办法入宋,将爹……的消息带回爹祖家,在那里,爹早就为我和妹妹留了一条后路,再过几年,我可以用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回归西夏。”
可见有些缘分,就是天注定的。
虽然此时落魄,但是宋沛泽此人,望之便知不是凡人。
背姓是弃养育恩,沛泽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真为同姓兄弟,那他有些话,是真的不能说出口了。
也是,刚刚是他太想当然了,如今仔细想想,沛泽还真不能用他们光渡家的姓氏。
而等再过段时间,等城墙上的通缉令撤下来,等这件事从人们脑海中淡忘后,他就去找官府衙门中的熟人运作一下,看能不能帮沛泽重新落个户,就落在他家,说他们是宋人北上,投靠远亲。
同样的事情,宋沛泽做起来的速度比他快至少三倍,还可以多件事同时进行,比如说那边煮饭的时候,他在这拿着一本书,翻过小半本书的时候,那边菜已经煮好了。
光渡禄同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双颊羞愧得飞红,快速地说:“我知道,我不说了,保证不说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先走了!”
他们就该比相遇,就该比别人更要好。
光渡禄同读的书不多,但那些最美好的词句和想象,似乎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在住下去,日夜相对,总是不妥。
更别说他家书房里的书。
光渡禄同沉默下来,他似乎明白了沛泽的坚持。
在与宋家兄妹混熟了后,他就问过沛泽的生辰,结果就意外发现,他于沛泽竟然是同年同月只差数个时辰出生。
从妹妹和沛泽透露的过去中,他已看得出来,宋父于沛泽虽是养父,但对这对儿女确实很好。
宋沛泽虽然已经十四岁,但至今尚未变声,神情柔下来的时候,音质更显清脆。
这让光渡禄同就很震惊,他们连年少经历也如此相似,无论是父母早丧,还是家道中落,可从没想到,还能相似到是同一天出生。
沛泽在他家养了几个月,如今气色比初见之时好了很多,就连笑容都偶尔能见到了,不再是以往冷冰冰的戒备模样。
明明沛泽收手得很有分寸,但这些人在西凉府官府中有人脉,竟直接给沛泽定了罪,在附近城镇同步通缉,让这对兄妹寸步难行,一连两月露宿野外,实在是吃了不少辛苦。
白日里,这对兄妹都不会出这座院子,连邻居过来敲门,都只敢开小小的一道门缝,沛泽想透风,甚至只敢大半夜上屋顶,他们兄妹自从住进光渡祖宅就没惹过事,谨小慎微的令人心疼。
在莫名的威压下,光渡禄同本能地实话实说:“谁不喜欢美人呢?你长成这种模样……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吗?我本来就……咳,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要不怎么那天就那么巧,沛泽抓到了他,去给妹妹看病呢?相隔千里仍能相逢,人生际会就是如此奇妙。
可没想看,宋沛泽听后,先是郑重道谢,然后就直接拒绝了,“抱歉,我还是想姓宋。”
宋沛泽心里明白,光渡禄同不愿给他任何压力,也不想因为这件事与他生分,搬离光渡氏祖宅。
闲扯了一通,真正的意思他刚期期艾艾地起了个头,宋沛泽仿佛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把手里的书合上,提前截停道:“禄同兄,我们聊聊。”
看到沛泽这样的神色,光渡禄同也没有被拒绝后的恼意了。
如果说,前一个月光渡禄同是真正动了心思的,想跟沛泽提一提结契兄弟的事,可是又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又不敢提了。
看着他一溜烟逃跑掉,宋沛泽目送着他背影消失,眉心仍是微蹙。
若要他来说,这对兄妹实在是飞来横祸。
他自始至终,都很反感男子对他过分的接触,光渡禄同那些稍显亲密的动作,他都过分敏锐。
只是为了躲避他爹不存在的债,竟然被一路穷追不舍,为求自保,有几次逼得沛泽不得不动手将人打退。
这样一来,有了新的身份,他与雨霖妹妹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
光渡禄同甚至还问了一句,“那你也得改个名,你准备改叫什么?”
更何况沛泽长得那么好看。
宋沛泽冷静的神色,让光渡禄同那上头的热血迅速冷静下来,双目游移道:“唉……那什么,我本来也没什么……”
爱他容貌的人很多,过去不少,以后怕是也不会断绝。
光渡禄同落寞的想,自己是断袖不假,但也不能强求别人也断。
或许说,这样出色的样貌,无论他怎样,光渡禄同都很难对他生气。
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像他一样偏安一隅,他有飞出去的志向。
又过了一段时日,光渡禄同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光渡氏族的绝学,真的能在一个外姓人身上传下去了。
憋了很久,光渡禄同这一日,是真的实在没忍住。
光渡禄同甚至动了心思,替他爹收个义子,这不也算是完成了他爹的遗愿?
光渡禄同不是狭恩图报的人,这位友人的品性,他已经很是了解。
若是沛泽改姓的话……
他厌恶这过分出色的容颜,若他只是生得周正齐整,或许从小到大许多的骚扰,和惹上身的这许多祸事,都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光渡禄同心里明白,这样的人他留不住,但……能陪伴在沛泽身边一段时间,能占据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那也是极好的。
可是宋沛泽没有这个意思。
家雀留恋巢穴的安稳温暖,鸿鹄却会一飞冲天。
他想去过去的日子,语气中透出笑意,“我名沛泽,妹妹名为雨霖,名字是娘取的,没有遵循这一代宋家子侄的行辈,当时为了我们兄妹的名字,娘当时还和爹吵了一架。”
光渡禄同知道沛泽有入宋的计划后,有些怅然若失,但随即振作起来。
就比如说劈柴生火做饭这些事,宋沛泽从不熟练到如今的熟手,上手极快不说,还很会从想不到的细节改进。
光渡禄同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妹妹说,他只是你的养父,改个姓也不算背祖,还能帮你摆脱通缉的麻烦,这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只会见色起意。
这一段委婉的拒绝,把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直接堵回肚子里,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光渡禄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改名换姓这事,光渡禄同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只是……面对着这样品貌的人,日夜相处,还要让他心如止水,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他们光渡的姓氏,说不定真的将会再入仕途,留名于司天监。
宋沛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始终没网,你第一面见我,就叫我美人,禄同兄,你可是格外偏好我这种长相?”
如今妹妹还小,等再大一点,总也有名声要顾及的,他不能这样一直带着妹妹住在别人家。
不过……外面通缉仍在,他短时间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些话,以后再找时机慢慢和光渡禄同说开吧。
他不是薄情之人。
他会始终记得禄同兄的这份回护之心,也永不会忘记,禄同兄在他陷入绝境时援以庇护的恩情。
第 66 章 第 66 章
时值深秋,郊外丛林灌木,风催叶而下,落叶堆积在地上,踏上的每一步都有簌簌之音。
金红染尽远山层岱,夕阳温煦,山野景色美不胜收。
不过出来的两人都各有目的。
今日,光渡家的少爷带着两个篓子出来,一个篓子用来拾柴火,另外一个用来装他在野外采到的药材,如今这个时节有几味药材成熟,他正好收一批回家晒干留用。
等到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药材做成药膳,给沛泽和妹妹温补身体,养养前些日子的气血亏空了。
可是光渡禄同今日的注意力,并不只在采药上。
他犹豫许久,对宋雨霖期期艾艾开口:“妹妹,你说你哥……沛泽弟弟,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宋雨霖从不卖哥,也早就看出来了光渡禄同对她亲哥的心思,面上温文尔雅,张嘴信口胡说:“我哥喜欢温柔有礼,貌美动人,打架厉害,做菜还好吃的人,我一直期望我哥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嫂子。”
只有一条勉强沾边的光渡禄同,听完犹如地裂天崩,崩溃自语:“果然、他果然喜欢女子更多么!做菜我现练来不来得及啊?……不对,女子有打架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身边的宋雨霖听了这话,转身拉满弓,箭离弦,将远处树下的一只灰毛野兔当场射杀。
光渡禄同看着面前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瞬间鸦雀无声。
宋雨霖过去捡起兔子,在空中转了两圈:“破口一大,这毛皮就不值钱了。”
光渡禄同呆呆道:“妹妹,你已经很厉害了。”
宋雨霖温柔一笑,“我这点微末本事,比起我哥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谢谢大哥哥夸赞我。”
女孩学武确实少见,但她不止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还有一对通情达理的爹娘。
可是他毫发无伤。
这让宋雨霖更加思念起出门几天、至今未归的宋沛泽。
而络腮胡子终于到了他身边,揪起他的脸,“这就是那个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哥哥……咦?”
光渡禄同拦不住他,只能送他离开。
因为宋雨霖的招供,络腮胡子终于暂时放过了光渡禄同,将两人扔进了黑暗的马车中。
她拎着兔子,跟着光渡禄同在野坡上采药,“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希望他一路都平安,不要遇到麻烦。”
身下的车轮在土地上碾动,土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起伏。
“这一路上追我和我哥的人!”宋雨霖猛地刹住脚,“不好,对面还有人……快换方向!”
宋沛泽一路西行,竟真的拜访到了宋父同行的契丹商人,也终于确认了宋父死于胡匪之手的讯息。
“哥哥不会扔下我的。”宋雨霖哭过之后,又开始动脑分析。“他一定会找我们的,也一定会救我们的,既然怎样哥哥都要找上来,那刚刚我还不如老实交代,让哥哥少费点劲,还能让你少受些折磨。”
……
而西辽有一个与宋父做过生意的契丹商人,宋沛泽想去找找那个契丹人,宋父在商路上遇难的消息是别人传回的,他的家人心中总是留着一线希望。
挨了一记窝心脚后,光渡禄同缓缓蜷缩起身子,却仍是坚持道:“不能说……”
宋沛泽一路郁郁,却更是归心似箭。他最后的家人与朋友,还在沙州等他。
那只箭向光渡禄同急速而来,根本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
……却没想到一路昼夜兼程,他一踏进祖宅时,就发现了不对。
光渡禄同还没有从这变故中反应过来,宋雨霖已经脸色煞白地拉住了他,童音清脆地喊道:“跑!”
络腮胡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早说不就是了?用得着吃这么多苦?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上马车,先给贵人运到东边去,然后,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那个小兔崽子的哥哥抓回来!”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这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两个人,这对兄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希望接近渺茫?
不过……那些日子再也不能重现,从今往后,她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夜幕降临时,两个少年男女绑成一团,被扔到了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的面前。
一边说着话,络腮胡子一边将在地上的两人揪起脑袋露出了脸,一一给坐上的贵人验看。
于是她也有了和哥哥相同的启蒙武师傅。
光渡禄同这时也反应过来,不用宋雨霖拉着他跑,自发撒腿狂奔,“他们是谁啊!?”
宋雨霖被揪着头发扬起脸时,仍在用力挣扎,她头发已经散乱,眼神中却全是怒火。
话没说完,他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宋雨霖甚至听到了他骨头断裂的声音。
“……妹妹,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不像你,还有个哥哥,在这世上还有牵挂。”光渡禄同痛苦道,“沛泽、沛泽他不一样……他以后定然了不得,这些人不怀好意,绝对不能让沛泽折到他们手里。”
想到过去一家四口的和睦安乐,宋雨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了笑意。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被打肿了,连说话的都不甚清楚,“妹妹,不该告诉他们啊,沛泽该怎么办啊?”
络腮胡子转身就拎起宋雨霖,想给她几拳,让她供出宋沛泽行踪,但是看到贵人警告的眼神,还是不敢动手,将她回原处。
光渡禄同看着那支箭飞速接近,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
络腮胡子连忙陪笑道:“主要是那小兔崽子实在机敏,好几次都给逃了,抓他和他妹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但这一次总算是逮住了,这不,立刻就给他们,都送到贵人你面前了。”
可是宋沛泽早有防备,在听到风声的一刹那,他心下还是猛地一沉,然后从原地如鬼魅般闪避。
女孩的声音充满着坚定,“相信我哥哥吧,他总是能完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禄同哥,相信他,也为他撑住,哥哥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兄弟们,外面守好大门,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
这里有一种几日不曾生火的冷。
那支箭,终是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射向了远方的灌木丛中。
而旁边的光渡禄同,早已被这阵仗吓傻了。
宋雨霖用那双和宋沛泽相似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会,突然眉目神色一变,举起了手中的弓,对准了他的脑袋。
可是和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宋雨霖干净利落的话语:“沙州东南角,光渡氏祖宅!你们往哪个方向去,随便问几个沙州人就能找到,我哥——宋沛泽过两天就会回到那个地方!”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络腮胡看着贵人带来的十几个护院都拔出了刀,惶恐道,“这是手下抓错了人!不过不要紧,只要他妹妹在这里,那小兔崽子就一定会来,大人且安心等待片刻,我这就从他嘴里问出那小兔崽子的下落!”
光渡禄同吐出一口血,虚弱道:“妹妹,别告诉——”
可是他没想到,那灌木里,竟然响起了一人的惨叫。
几日不见,光渡禄同心中愈发思念不已,缠着宋雨霖打探消息,“好妹妹,回头我把压箱垫的钱,都给你买新布、裁衣服,就……你就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哥以前中意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宋国贵客打量着下面的人:“这便是给我提的货?这两人终于捉到了?害得我在这里足足等了这么久,你和你表兄两人,把我耍得好把戏。”
关于过去,终于尘埃落定。
然后他拎起了另一个。
……
“人呢?那小兔崽子人呢?”
他到光渡祖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虽亮着烛灯,却并不是往日里点火的那个房间。
顿时陷入沉默。
听过当时情境后,宋沛泽长揖到地,几次郑重谢过了契丹商人,这才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宋雨霖与光渡禄同独处的时候,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力弱小,可她眼泪虽然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曾落下。
宋沛泽几日前出门了。
宋沛泽的心一点一点沉到底。
这座宅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记从身后而来的闷棍。
没过半个时辰。
……原先,宋家未曾败落前,他们家还养着一位姓唐的武师傅,她四岁时,也想跟着哥哥习武,爹娘竟然都同意了。
这位契丹商人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特地为宋父收了尸,并葬在了当地。
这院子里没有妹妹和光渡禄同的身影,若是往常,他们发现他回来,早该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了。
“雨霖?禄同?”
更别说院子里的养的母鸡,从早到晚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动静,今夜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对方一击未中,暴露身形,而宋沛泽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干脆利落打了那人的后脖颈,将那人击晕。
只是,总是缺那一个确定,才能彻底了断这最后的念想。
只可惜养父长眠异土,终究是与娘亲分隔两地,没能同穴而葬。
四面八方奔来的脚步声,让宋沛泽已然明白,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沛泽启程前,还自己起过一次蓍草,那一卦的结果令他消沉了数天,但他还是决定启程前往西辽,去拜访那个可能知道宋父生前最后消息的契丹商人。
那宋国的贵人重重地摔下杯子,勃然大怒道:“喂,西夏人,你和你那表兄是在玩我?人都没抓到,就传信叫我过来验货?且不说你们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三个多月,只说如今,你们当我是傻的,就敢在我眼前玩这手偷梁换柱?”
行迹败露后,附近躲藏的人直接冲了出来,“抓活的!都抓活的!别伤了他俩的皮肉,老大发话了,这对兄妹一个都不能少!”
宋雨霖叫停道:“我说!我说,你们别打了——我哥出门去契丹了,再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你们现在停手,我告诉你们我哥会去哪儿!”
这段时间来,他追捕宋氏兄妹这五个月,无数次铩羽而归,更没想到他那表哥直接叫了宋国的贵人来让他伺候,好几个月,他还要伏低做小,好不窝囊。
他话还没说完,宋雨霖搭在弓弦上的箭,已经满弓离弦。
夏去冬来,这段时间城中的盘查松懈了不少,宋沛泽找准机会离开西夏,进入西辽国的疆域,毕竟沙州与辽国接壤,出入最是方便不过。(1)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光渡禄同,却能听到小姑娘的哽咽声:“可是禄同哥,我也不能看着你死呀。”
他们在一路向东走,那是离开沙州的方向。
宋沛泽掏出了一把匕首,缓缓打开正门,走了进去。
“瞎嚷嚷什么!”络腮胡子直接给了一脚,制止了他的唠叨抱怨,然后转头给一位主座上的宋国人毕恭毕敬地端上了茶。
“头儿,按你吩咐,这对兄妹都抓住了。”为首那汉子神色得意,“就是这小臭娘们,拿着弓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要不是记着头儿的吩咐——”
光渡禄同吓了一大跳,“我不问了!妹妹你别……”
他抓在手里的这张面孔,虽然也是非常俊美出众的,但绝对不是那张被开出一万两白银之价的美貌,更不是之前见过的那张摄人心魄、明珠顾彩的美人。
如今这一通怒气与怨气,都借故发泄在光渡禄同的身上,毕竟那兄妹金贵,碰都不能碰,打也不能打,但别人,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他仗着自己对房中各处方位烂熟于心,在众人赶至前,就已经藏匿起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络腮胡子满眼赤红,大喊道:“小兔崽子,你妹妹还有那个叫光渡禄同的小白脸,如今都在我们手里!要是不想他们出事,你最好自己乖乖出来!”
“我只数三个数,他们是死是活,还是缺胳膊少腿,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 67 章 第 67 章
络腮胡子打量着这间颇有年头的祖宅,大声道:“三……二……”
他在倒数,而他带来这群人,正在每个房间里搜寻着宋沛泽的下落。
“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房间中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络腮胡子气笑了,“不出来是吧?那你就别出来了!等我抓到你,回去就让你看着,我会亲手砍掉那小白脸一只手!外面的兄弟都不用进来了,这里面地方小,你们就把外面守好,他逃不掉。”
络腮胡子转身走进书房,拿出火折子,靠近藏书,发出一声嗤笑,“饭都吃不起了,还弄这么多书本子作甚?”
书柜上面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全都是光渡家祖传的古籍,传了数代,哪怕是光渡家破败,都不曾变卖和毁坏。
宋沛泽感念光渡禄同的借阅之恩,平日更是精心爱护,时时擦拭浮灰。
如今这些被数代人爱若珍宝的古籍,被络腮胡子一把火点燃。
纸张被火舌吞噬,前人的心血燃为灰烬。
宋沛泽终于现身,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住手,灭火!你们别碰那些书!”
络腮胡子愉快地转过身,“终于知道出来了?可惜,晚了。”
是晚了。
火势起得太快了,西夏干旱,这些竹、纸本就易燃,没过多久便连成火光一片。
这间他度过了数百个白日的书房,那幽香的纸张与油墨气,一切熟悉的过去,那些无比珍贵、他连拿起来都小心翼翼怕磕碰到的书卷,正在他面前,被这场蓄意的火逐一吞噬。
火光烤得匕首刃面滚烫。
那么也自然不能以对付络腮胡子的方法,来对付他们。
宋沛泽偷着跟了大半天,确定了中间那座马车里,困住的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好友。
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
火势蔓延太迅速了,宋沛泽不得不向外走出几步,屋中所有的打手,已经团团围住了他。
衙役面色一变。
藏书房的火势蔓延太快了。
宋国贵人身边带的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进退配合间颇有章法,不是乌合之众。
络腮胡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道:“前几次大意了,都让你逃了,知道你练武多年,但这次我们这么多人,都带着家伙,你这把小东西……哈哈哈哈!能威胁谁啊?”
夜半一场大火将光渡家的祖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没关系,络腮胡子安慰自己,屋外还有很多他们的兄弟,还有他们自己的布置!
那汉子哭了起来,杀猪般叫道:“宋沛泽——宋沛泽杀人了!都是他杀的!别杀我,我说!我说!”
那把钥匙被火光烤得微微发热,可锁住的那些珍贵的古籍,却因被自己连累,在这里化为一撮烟尘余烬。
宋沛泽这一生烦恼,许多源于这副皮囊。
他一身武艺,谋算策略同样不遑多让,可在这些肮脏的人眼中,这些毫不重要。
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
这一刻,他宁愿自己长相丑陋,其貌不扬,也不愿意因为身体和容貌而招来觊觎和灾祸。
之前虽然或多或少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交过手,可是他从来不曾杀过人,不像现在这般……
“一切都好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个宋国人并不慌张,甚至经验十分老道地配合着宋沛泽,一起来到了车队的篝火边。
可幼年的宋沛泽,见过了纸贵,就毫不犹豫的选了学武从商。
而在沙州光渡祖宅惨案之后,宋沛泽这个名字,连同新的通缉单,从沙州城向东加急传直夏国各城镇。
络腮胡子没想到自己带着这么多人,也会失手!更没想到,这个宋沛泽大开杀戒后,居然可以这么凶!
他们是亲眼看着有多少兄弟跟进去的。
是他太优柔寡断,在短暂的安宁幸福中迷失了双眼。
他后悔了。
但……他都已经追了这么久,现在放弃,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沛泽几乎要吐了出来。
“我会一直杀,直到你们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把我妹妹和我的朋友带去了什么地方?”
西凉府官府听闻此事后,甚至还牵头还设下悬赏,请求各地豪杰协助捉拿此凶犯。
宋沛泽今年十四,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正是雌雄莫辩的模样,即使不好南风,看到这样的人,都会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络腮胡子跌跌撞撞地从着火的光渡祖宅中跑了出来。
他无比厌恶道:“你与你那个官吏表兄,故意将我定罪,就是为了将我们从西凉府户籍上除去,让其他人无从追查,再将我们兄妹暗中卖给宋人?”
连他都不曾想到,里面竟还藏着这样的祸心。
因为这里面不止一具焦黑的尸体。
原来在络腮胡子眼中,自己就是那最值钱的货物。
看着面前惨状,连衙役都感觉后背发麻,“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来过什么人?”
宋沛泽的手很稳,仿佛他刚刚不曾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早年和母亲的流浪、和这些年随着养父的东奔西走,让还是孩子的沛泽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无法讲理的。
虽然知道宋沛泽会武,但之他下手撑死也就打到骨折昏迷……如今这崽子见了血,凶性全都激了出来,络腮胡子想到刚刚的画面,都感觉到胆寒。
……
对他们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打服就是道理。
屋里屋外,差不多三十个人,这是一场轰动沙州的大案,衙门立刻来了人,不仅如此,附近还有百姓来报,说在起火的光渡家不远处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外乡人。
宋沛泽已经两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但他终于按照络腮胡子死前供出的信息,找到了那宋国贵人的车队。
他眼中惊魂未消,看到外面团团守着的兄弟时,才终于感到一点安心。
一整个下午,他都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傍晚车队停下扎营生火时,他才在宋国贵人去林中方便的时候,抓住了短暂落单的宋国贵人。
光渡禄同珍而重之地打开这座密室,将钥匙递到他手中,再将先祖传下的古籍一一指给他看的画面,仍清晰如昨。
宋沛泽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来吧。”
……
在此之前,即使是络腮胡子穷追不舍,他也只是将人打伤、打晕,从不曾走上这一条路。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他们兄弟活着出来。
宋沛泽看了看自己手中开刃的匕首。
包围圈在逐渐收紧。
宋沛泽翻转手腕,匕首挥出时血光四溅,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珍重的家人和对他有恩的好友,因为受他连累,就这样被人劫走折磨……这几个月休养生息的安稳时日,如今在自己面前,被一刀劈成两截。
看到这景象,外面的人其实已经有些惊惧。
直到这个时候,他只以为是普通的沙匪。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可是这一进去就吓坏了,急忙叫乡亲们奔走相告,去衙门报了官。
那些人脑子太脏,心眼太坏。
这人是个壮年汉子,已经被吓破了胆,神志也不清醒了,裤间一股异味传来,不仅让人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络腮胡子满脸猥琐道:“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人家宋国的贵人看得上你,愿意花钱买你,那是给你脸面,到了宋国那边,吃得上江南的美食,穿的是最细腻的丝绸,什么都不用做,你们兄妹只要敞开腿享受,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说,你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沛泽猛地瞪了过去,他的瞳孔中,是一片燃烧的火,“……这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大火从内而外地吞没了这间百余年的老宅,火光冲天,焦糊的浓烟冲天而起,在沙洲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宋沛泽”这个名字不算是全然陌生了,此人的通缉告示还贴在沙州西城墙门侧,至今不曾揭下。
“……好恶心。”
那张芙蓉晓月面,再不是让人旖旎遐想的美,而是从修罗炼狱的业火中走出来的杀意。
血溅上宋沛泽的脸时,他不曾眨眼。
等到第二天太阳当头,大火完全熄灭之后,沙洲附近的住户才敢靠近。
他会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引出去,至少不会烧毁光渡家族的世代藏书。
如此,也不至于在父母亡故、家道中落后,还不得安稳度日,背井离乡的东躲西藏。
宋沛泽的手有些抖,若是早如如此……
宋沛泽还在反抗,他不会玉石俱焚地死在火里,只要守在外面,总能抓得住他!
刀尖滴下血,而宋沛泽披头撒发,眼神可怕到令人骨寒。
“宋国的贵人严令我们,不许伤害你们兄妹。”洛腮胡子的眼睛,从宋沛泽的脸上扫到他的脚边,带着某种黏湿的意味。
这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
而他们兄妹只是因为容貌出众相似,又只是平民,毫无保护自己的全是,就会招来这样的恶欲。
宋沛泽提着一把抢来的刀,从着火的房子中走了出来。
“虽然是个男的,但长成这种模样……啧啧,能让远道而来的贵人一眼就相中,也是不奇怪了。说到底,还是宋国人会玩,一要就要一对,还是一对长得像的同胞兄妹,哈。”
一把刀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抵住了宋国人的脖子。
虽然说商贾出身并不好看,但也有办法在西凉府运作一二,等成了再让他去试试考秀才,入朝做官。
宋沛泽那双褐色的瞳孔在深夜中显得格外黑沉,里面黑漆漆得没有一点光,而他身后冲天的火红,却从夜色一路烧进了他的眼里。
……
当年宋父曾经仔细和他聊过,为他开蒙的夫子,说他头脑如此聪明,极适合修文习书。
络腮胡子坦然承认,“你脑子挺灵光,既然不傻,你就该好好认清现在的情况。你那妹妹还是个娃蛋子,还得再养几年,但你这个年纪,正是那些宋国贵人们最喜欢的好时候,劝你别挣扎了,乖乖跟我们走,趁着年纪好,多享几年的福吧。”
而这里的人,远比之前的络腮胡子那群人要棘手许多。
而车队的护卫见主人被劫持,立刻将宋沛泽围了起来,
而借着火光,宋国人终于见到了挟持者的真面目,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骇然:“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不止如此,你能找到这里,说明那些……”
宋沛泽刀一压,那宋人喉间一道血痕,立刻不再废话,“立刻去请那位小姑娘和小公子过来。”
“不必,将车直接赶到我面前。”
宋人一听,就明白这少年动手前就摸清了车队底细,不由得又认真看了他一眼,“……听他的。”
第 68 章 第 68 章
天幕一丝暗红残阳,为这片大地带来最后的光亮,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但离天黑只是咫尺之遥。
趁着这最后的天光,一辆马车在蜿蜒崎岖的沙道上全速驰骋。
“哥哥!”宋雨霖从车中探出身子,从后面抱住了宋沛泽的腰身。
宋沛泽手中控着缰绳,只回头飞速瞥了一眼宋雨霖,见她衣衫整洁,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心中知道她大概没什么事,心中虽然轻松些许,却仍是满怀愧疚。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没有,哥哥来的正好。”宋雨霖抵在他腰上的脑袋动了动,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充满依恋,刚刚在看到哥哥从天而降的那刻,她高兴极了。
“禄同兄怎么样?”
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我也还好,肋骨断过,不过我自己掰正了,疼是疼,但暂时死不了。”
他声音虽然不如以往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听得出激动和紧张,“沛泽,你果真找到我们了!”
宋沛泽的行动大胆,但确实很有效,他们逃了出来,虽然后面还有人追着,但至少这是成功的一步。
光渡禄同嫌弃地踢了一脚身边被绑成粽子的人,此人正是宋沛泽劫持带上路的那个宋国人。
只是这一脚,那个宋国人没啥事,光渡禄同自己却牵动了肋骨伤口,疼得呲了半天牙。
这个宋人被宋沛泽直接打昏了,抓上马车后充当人质,至今还没醒过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人身份不简单,后面一直有人追着我们。”宋沛泽听上去很冷静,“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会你们先走。”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宋沛泽理智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宋雨霖和光渡禄同心中冷透。
晚间太冷了,他听到夜晚贺兰山的狼啸,于是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可总有倦极的时候,他短暂的昏过去,再浑浑噩噩的醒来,再花些时间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宋沛泽攀上马车,看了那昏迷的宋国贵人片刻,拿出了匕首。
光渡禄同还要再说,却被宋雨霖打断了,“哥哥,我知道了,我们会走……我带着他走,只是,如果我们在路上分散,找不到彼此,那么该定在哪处回合?”
如果沛泽被抓到宋国……那此生,他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吗?
厚厚的积雪留下一串脚印,将他的行踪透露得清清楚楚,光渡望着面前陡峭的山崖,咬着牙,徒手攀了上去。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他的好妹妹。
如今已是深秋初冬接临之时,入夜后天气格外寒冷,宋沛泽一身衣服单薄,有些压不住这夜中的凉。
那只岩羊并未一击致命,背上带着那支箭,跳下了山坡。
光渡禄同控着马辔,“沛泽,中兴府!你不许食言!”
宋沛泽迎着风,却已经敲定了未来的路。
马车中,他们的主子心口中了一刀,身体已经僵硬了。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年,在这一个即将黑透的黄昏山路岔口,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命运。
“别回沙州,也不能再去西凉府,往东走,如果我们中途失散……那就中兴府见。”
“……光渡禄同,沙州人。”
对方接过来看了看,“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天亮时,宋人的护卫终于找到了那辆侧翻的马车。
母亲予他性命,养父给他新生,友人赠他姓氏,桩桩件件皆是再造之恩。
他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个月。
宋沛泽一证,下意识推却:“不能给我,你如果没有这个的话,路上会有很多麻烦。”
宋沛泽眷恋地望着马上的两人,语气却很静,“走吧。”
宋雨霖也哽咽道:“哥哥!我们等着你。”
宋沛泽微微笑了,拍了拍他,“我不怕,你们好好的。这一路上你们低调行事,一定要藏好,我尽量甩掉他们,如果成功,就去找你们,若是我们路上错过了,那就中兴府见。”
他将路引和名符交给了关卡处的驻兵检查。
现在在这里分开,沛泽替他们断后,要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他怎么打得过?
在盘查的关口,熟练的报上“光渡禄同”的名字,光渡正想去换些口粮,就发现前方的路上,出现了新的追兵。
外面有人来了。
入冬后下过一场雪,贺兰山披裹银装,起伏的山峰被积雪染成白色,一片冰雕玉琢的山峰错落有致,在蓝天下辽阔又壮观。
前尘袅袅,才不过几个月的时光,他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少年意气的模样。
一天,一天……他又活过一天。
从城门走出时,他看到墙面上贴着的一张通缉告示——西凉府,宋沛泽。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具身体,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
他须臾不敢忘怀,而每一段过往,也将他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引着这些人兜圈子,已经走了一个月,体力与精神在极限拉扯,他身上总是添上新伤。
半月后,一座沙漠边缘的小城,一个少年在经过路上设立的关卡时,压低自己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光渡禄同哽咽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为了我们。”
可是光渡禄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比我更需要,这个你必须拿着,之后要怎么做……我不在通缉上,我总会有办法的。”
他躲在山上,一躲就是两天两夜。
冬季山上植物枯萎,他饿极的时候,也只能塞上两口雪,早就没有干粮了,他没有东西吃,也不敢生火取暖,那些人还在找他,若是生火,白天有烟,晚上太亮,他们就会找到他。
一个月后。
他们知道宋沛泽说的是实话,
他不知道妹妹和禄同兄有没有成功逃脱,他希望自己已经将所有敌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向神佛祈祷妹妹与友人能一切顺利,他愿意经受一切苦难,只求他们两人能平安到达中兴府。
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狼也没有找到他,他活了下来。
光渡禄同急得声音变了调,“不行!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单独留下来?留……把我留下来,正好我受伤跑不快,你带着妹妹跑,还不会被我拖后腿!”
光渡禄同放开宋沛泽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身份符牌和路引,一同交给了宋沛泽。
他们手中持刀。
好在风停的时候,出去觅食的不止是人类,光渡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羽箭,射中了一只岩羊。
宋沛泽这一生从来都不曾到访中兴府,但那里却是娘亲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而且路途较远,西凉府的通缉不会立刻贴到中兴府去,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可听到宋雨霖这样果断的发言,宋沛泽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
少年走进小城,用猎来的兽皮换来银两,添置了一些药品和食物。
然后他又将治伤寒的药丸倒出一颗,没有水,也硬逼着自己吞服下去。
中兴府,西夏国的首府,贺兰山东麓脚下的白城。
光渡禄同反应过来,也立刻反对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一个人把他们引开?”
而宋沛泽早已不见踪影。
这是他入山后第一次猎到动物,挽弓时连手臂都无力地发抖,也因此失了准头。
那些宋人一直在追着他,他们认得出他的模样,却认不出他的新姓名,他一刀一个,抹除着关于自己的过往痕迹。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而这场追逐,早已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一场誓要见血的复仇。
宋雨霖个子不够高,控不住马,所以光渡禄同坐在前面,宋沛泽把自己的妹妹抱起来,光渡禄同接了过去。
这一刻无需多言,他们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敢在城里待太久,天黑前,又独自出了城。
他就这样熬到了第三天。
然后一刻不停地奔向替换的未来。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告别。
他压下帽檐,在那张通缉令边错身而过。
他冷静地说:“咱们在下个路口分开,马车在地上留下痕迹明显,速度也不够快,入夜后更是笨重,若不想办法,到时候,我们谁都逃不掉。”
打了照面的瞬间,光渡立刻转身潜进山下林木。
他已经带这些人转过了足够久了,他想去中兴府了。
数日后,他看到了贺兰山。
他们没有更多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挥泪,只有沉默的马蹄声,顺着两条岔路蔓延开去。
他褪下身上的衣服,将买来的劣质伤药涂到了手臂的伤口上,曾经无暇的皮肤,如今已经叠着许多的伤。
饥饿与虚弱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可光渡还是要出去觅食。
他们仓促地奔向离别。
光渡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勉强避风的洞穴。
宋沛泽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都让车中的人听得清楚,“听我的,一会你们两个先走,骑马走。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反而更容易脱身。”
马车转动的车轮,缓缓变慢,及至停下。
光渡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但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最后这一口气,他顺着血迹追了不知道多久,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宋沛泽跳下马车,把马从车上解下来,这是他刚刚从宋人营地抢来的,就是预备着这一刻。
可对面已经发现了他。
从此以后,抛却姓名,抛弃过往。
人太多了,光渡被逼上了贺兰山。
……
熬了几夜的眼睛通红着,可是他的头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下来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可惜几次进城买的药,都没什么作用,或许是不对症,药效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几针扎下去那般,来得立竿见影。
这空旷荒芜的雪山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山腰上只有呼啸的寒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临出发前,光渡禄同紧紧抓着宋沛泽的胳膊,“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今天早上我们经过那个城镇时,你已经被西北边的城镇通缉了,现在到处都在找你,到处都说你杀了好多人。”
面前出现了第一个岔路时,光渡勒住了马。
出城后,少年在乡野间找了个废弃无人的破房过夜。
“留你下来,还能有命活下来吗?”宋沛泽对他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那刻像现在这般温柔,“……你有此劫,本就是受我兄妹连累,我已负你良多,不能再害你。”
她年纪小,难道不知道沛泽一个人去应付,会有多危险吗?
光渡禄同红着的双眼,不可置信的转而望向了宋雨霖。
没有人来。
宋雨霖本能道:“哥哥,我不要跟你分开!”
但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弓箭射中的岩羊,那只羊倒在地上时,身上还带着他的箭。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在那里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本来,他是想在这漏风的房中对付过一个夜晚,可合眼不过半个时辰,他又警觉地睁开了眼。
同时将卸掉马的马车,推下了山崖,山间树木受力折断,留下深深的车辙压痕。
只是上面画的人像,并不像他。
前路漫漫,而这世间,从此再无宋沛泽。
妹妹真的要抛下沛泽吗?
他是光渡,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
少年扒着门缝看了片刻,没走正门,从另一边的窗子跳出离开。
驻兵在名册上登记,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光渡扒开岩羊的血管,直接生饮羊血,羊尸体还是温的,这是光渡几天以来的第一口有温度的食物。
孤山天地,雪风萧瑟,光渡稍稍缓了过来,才烧火吃肉,狼吞虎咽之后,所有的疲惫都漫了上来。
他正在未熄的火堆边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脚步踏上厚重积雪,发出的轻微坍塌声。
这个频率不是动物,是人。
……有人来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光渡打量身周地貌,这才恍然发现,他为了追着这只岩羊,竟一路下到了山腰偏下的位置。
太大意了。
若是在他状态正常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些人追到了山里吗?
下山是自找死路,唯有上山才有生机,无论是在狭窄的道路上守住,还是借助山中地势逃脱,都是好选择。
光渡反手拿出弓箭,从岩羊身上拔出了最后一支箭矢,立刻向山上跑去。
可身后熟悉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小崽子在这里!”
“快,用弓!”
光渡仓促回头,猛地向旁边滚去,避开了第一支箭。
那支箭擦着他的头发而过,深深扎进在旁边的树上,光渡反手从树干上抽出,箭上弦回射。
对面一声惨叫。
后面不止一人在追,光渡离开原地,继续向上山的那处斜坡奔去。
可是光渡绝对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半山腰下,今日竟然如此热闹。
这人是个瞎子。
光渡抬起头,他面前的人身上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锦襕袍,肩上披着一顶黑色披风,身形屹立如松。
而那持刀之人,立刀于原地,刀上献血一滴滴落在纯白的雪面。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时常断断续续的低热,他熟练地将自己窝好,等着天再黑一些后,自己睡一觉就能挺过去。
若是按照以往的少沾是非的习惯,光渡定然一句话都不会和他多说。
在天黑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
思量停当,光渡没有逞强,“好。”
一位皇子流落于此。
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连偷看都变得正大光明。
光渡以前在西凉府的各大武馆间颇有声名,逃亡这一路上虽然以一敌多,却也是从无失手过,但如今见了此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之一道,前路仍是大有风景。
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完整地露了出来,他的年龄看上去没比光渡大几岁,相貌可以说是非常的昳丽英气。
光渡自然不会和一个瞎子计较谁做多少,自己动手准备晚饭,两人烤羊就着羊汤填饱肚子后,光渡刷了锅后,又烧化了一锅雪水。
这人脸上的血已经糊住了半张脸,可他却依然能准确地追踪着光渡的行动轨迹,“谁?”
……
他单膝跪在雪地中的样子,让光渡瞬间想到了某种大型猛兽,即使明知道他已经受了伤,却仍然很难叫人掉以轻心。
光渡心中生出几份对此人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法聚焦,就连他听而不闻,都难以让人出言责备。
光渡看了李元阙好久,几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保持了泾渭分明的沉默。
光渡祖家那烧毁的藏书中有数册古籍相书,光渡已有所感悟,如今看此人气度长相,便知道他就连惹麻烦,都不会是寻常麻烦。
光渡就地打滚,停下来时,已避至此人的身后。
面对此等战威,他们已毫无接战的勇气,两人屁滚尿流的滚下斜坡。
“难道也有人在追杀你?”光渡有些犹疑,注视着他那双蒙了一层血的眼瞳,还是问出了口:“你是看不清,还是看不见?”
李元阙也听了出来,淡淡道:“今夜我来守夜,若有声音会叫你起来,睡吧。”
那柄几有一人之高的长刀,从一片静谧的银白中破出时,雪花如扬尘般飞溅,雪晶在阳光下颗颗分明,寒锋冷芒于雪中乍现。
那人在火堆另一端转过头,“看”向了他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他们这一路共有五人,已被光渡伤了两人,而这撼天震地的一刀劈下去,三人当场毙命。
明日便要分别,这一面后,便是天各一方。
那人道了谢,就着锅里的温水,将自己的脸上污血洗掉。
光渡看了一会,还是生涩地开口:“我姓宋,你叫什么?”
谁能让在外领军的皇子双目失明?
光渡沉默了。
光渡看了他好几眼。
狭路相逢,躲不开,也无处可躲。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光渡彻底愣住。
目盲之人摸索行路自有一套技巧,而他显然十分生疏,若不是光渡拉了他几次,他差点在山间崎岖处摔下去。
太阳照进洞穴时,李元阙感受到了明亮的热度,唤道:“小宋兄弟?”
可此时贺兰山太过寂静,而光渡又已经逃了很久很久,太久都不曾与人有正常的交流了。
直到这个时候,那斜劈的大刀,才去势将消,重重落下砸进雪中,激起漫天雪瀑。
自党项族归唐得赐姓李、并在李唐衰落后独立成国的西夏国,能姓李的,终究不是寻常人。
此人长相有几份异域风情,让光渡想起当朝那位受宠的贵妃,正是回鹘贵族后代。
于是他对光渡说:“趴下。”
“李”为党项族姓氏,这是皇姓。
可当光渡看清他的相貌后,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他们只是过来捉拿那个长相漂亮的兔崽子。
许多人着迷于光渡的皮囊,但光渡自己从来没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光渡都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
光渡转身,暂时将后背交给那人,然后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来时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后面有人追过来了,麻烦借过。”
他还有妹妹和好友在等着他回去。
没吃完那大半只岩羊,也一同被光渡背了回来,成了这一对少年的晚饭。
虽然这人眼睛瞎了,但其听声辨位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个瞎子都能在山道上强袭,一刀干掉三个人。
不远处的人却齐齐挽弓,弓弦拉开的声音,在这清空白云的贺兰山上,是如此的清晰。
光渡将他带到自己在半山腰藏身的洞穴,一路上都在观察他。
他们一连追了几个月,一直没追到不说,竟然还折损了许多人手,主子已经无比震怒,今日他们这对人手才终于找到人,还找到了拿下光渡的机会,结果却被面前这人破坏了。
天色愈发黑暗,光渡身体不适,很快倚着身后的石壁坠入梦乡。
如果光渡可以自己选择,他也想要这样的长相,非常美丽却又端正凛然,眉目间尽是周正的英气,不让人生出亵玩的心思。
李元阙身边的事,根本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掺和的,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
这山洞狭小,他们守着火堆各靠一边,光渡靠在洞穴中与李元阙相距最远的一角,低咳了两声。
他们试图交涉,“喂……”
“今日多谢你相助。”李元阙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杀我,你若不想卷进这场是非,明早便赶快离开。”
不仅是个瞎子,还恐怕还是刚瞎不久。
那人转过头,面向了他的方向,“……这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静立片刻,自嘲一笑:“罢了。”
李元阙在躲避谁的追杀?谁能追杀皇子?
光渡闻言立刻照做,果断地趴在地上。
光渡没去计较。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可是短短一个“好”字,光渡说出来却滚烫沙哑,他似乎生病了。
光渡看着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骇然,顿了片刻,才道:“多谢你,这些宋人追我而来,多谢你出手解围。”
直到这个时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来一直紧紧抓着一柄大刀。
而贵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独立带兵数年,即使是身在边陲沙州,光渡也听过这位十八岁少年将军的威名。
他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争斗?
光渡回神,他从地上捡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几步抢上掷去,将其中一人当场击落坠崖。
他并没有追上去。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观此人气势,绝不是随随便便杀了也没事的平民百姓,他们不想与这人交战,只想要后面的那个宋沛泽的脑袋。
那人将头转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用耳朵听。
虽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还是远远超过光渡所能想象。
而今日李元阙为他解决追兵之时,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来时的那一瞬诧异。
呼啸而来的箭矢被这一把重刀尽数挡下,在几声吨响后箭矢折断,散入近地,再无伤人的可能。
这个人脑袋上受过重伤,糊了一脸血,还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情况不太正常,绝对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没有正常人会在冬天的贺兰山的荒坡上出现,更别说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伤在头上,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
而那边的人箭矢已用尽,正在不远处,惊异地看着这尊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杀佛。
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遮盖了他们上山的足迹。
在西夏连番的意外,已经叫宋国的主子颜面扫地,这次带队的师爷已经被这兔崽子杀了,主子叫他们将行凶者提头来见。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惊人,劈风吹雪的声音凛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还要滚一下,才免于被长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狈。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这个人,不像是宋国人。
光渡十数日不曾与人开口说话,此时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和生涩。
这个人个子虽高,但糊着血也能认出来这张脸上的异域长相,此人眉骨高,眼窝也深,鼻梁又直又高,头发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等到天色昏暗时,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们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随身带着数月的小锅,煮了山间雪,将雪烧化。
光渡等水温合适,就将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脸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个人一直握着手里那把两米长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来到这个洞穴后,除了道谢,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气势,这个人身份定不寻常。
另外受伤的两人落后片刻,在远处看到此处惨状,吓得肝胆俱裂,当场一声惨叫。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见了鬼,要不是他饿极了去猎羊,今日怎么连串撞上这么多事?
就在光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说:“我叫李元阙。”
那拄着重刀而立的人,转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间,重刀泼雪而出,携着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听到了光渡离弦的最后一支箭,听到了远处又一声惨叫,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也听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跄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这人刀风一往无回,甚至将披风灌鼓,为光渡挡住半数飞雪。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为首之人才说一个字。
面前这人,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这个人占据着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无法着力的树木山石。
光渡虽然不怕死,但他绝对不想因为一个皇子死在这里。
光渡打了个寒颤。
这人现在脏兮兮的,他脑袋上的伤口大概藏在头发里,连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因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这样,只是拿水抹一把脸,都能看出他长相的优越。
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他自己便是一个满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过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帮过他,那他便坦荡报恩,他们刚在山腰下闹出这等动静,不能久待,他便将此人带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可是光渡从没想过,他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没有如约醒来。
这人似乎刚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满身都沾着雪花,就连头发上都披着一层银白。
那边人没有回答,却传来粗沉的呼吸。
李元阙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摸了过去,他碰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寻常的热度。
李元阙推了推,“醒醒,你发烧了。”
无人回应,而那具高热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了李元阙的方向。
光渡连着一个月强压下的病,终于在今日悉数奉还。
第 70 章 第 70 章
手掌下的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出高热的体温,这一身单薄的衣物,此时都被冷汗浸得半湿不干。
在这种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缺医少药又天寒地冻,这样生上一场病,能不能醒过来,几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阙怎么样都没想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时,还会有这样一头撞上来需要他帮助的人。
这一晚上李元阙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过刀,他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更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
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杀敌时毫不犹豫,身上一样带着故事,素不相识,李元阙同样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体温总不能作假。
李元阙叹了口气。
可他如今一个瞎子,还要帮人治病,这可真是……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李元阙陆续叫了几声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双眼失明的李元阙,只得摸索着将光渡的身体摆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将自己身体解放出来。
高烧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贪恋着李元阙身上火炉一样的热和暖,李元阙正摸着地面要站起来,那边滑倒的人,又循着热源靠了回去。
李元阙僵持了一会,还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发现,发烧的人需要补充水分,这成为了一个新的难题。
他走了几步,勉强摸到了昨夜的锅,感受着风声的冷风,顺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满雪后,再摸着洞穴石壁走回来,将锅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得知柴火快要燃尽了,但当他发现雪半天不曾融化时,只好提着刀,自己摸索着出去一趟。
李元阙愣了一下,他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顺着刚刚记忆中火边的位置,摸了过去。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风仔细包裹住光渡的身体,连每个角都能给光渡掖好,希望自己这个瞎子,不会让他着凉,加重病情。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不对。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如意结。”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可李元阙毕竟什么都看不见。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他烧坏了别人的东西。
如此年纪,却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沦落至此?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自从双眼看不见后,许多简单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个废人。
那个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这一夜很漫长,李元阙既然在守夜,就将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经烧得有些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嘟囔着破碎的句子。
之前李元阙不曾与光渡过多交谈,听起来声音也是哑的,李元阙一直不确定他的年纪,到此时才有了一点猜测的轮廓。
他双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热度从紧贴的胸膛传了过去,那少年无意识地用头拱进他怀里,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李元阙沉默很久,问他:“你多大了?”
光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光渡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就本能靠近身边最热的东西,“冷。”
那身衣服,就在不远处晾着,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怀里这人的年纪,似乎比他预想中还小。
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地远离,可手肘一动,便抵上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具身体充满年轻的力量,扎实而滚烫。
雪水融化,李元阙好歹给人喂了水进去,他想了想,又拿出了贴身带着刀药。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直到烧得迷糊的光渡小声说:“别烧。”
光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但不像是书生,读书人没几个像他这般武艺精湛。
李元阙起了惜才之心,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到了少年身上。
洞穴的温度重新暖了起来。
这少年烧得糊涂了,有时喊疼,有时喊冷,后来喊冷更多。
就连睡前的火堆位置都发生了变化,而且火堆中的东西……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他一个瞎子,只能凭借触感弄下来光渡的衣服,摸索着放在火边烤干,并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光渡身上。
所触碰之处,都有着异常的热度,李元阙终于摸到了嘴唇,那处嘴唇因高烧又干又烫。
光渡愣住了。
浑身都不舒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光渡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阙掰开了他的唇,将那枚药放入了光渡的口中,捂着光渡的唇等了一会,确定他没有吐出来,那么那药丸,就合着水在他口中化了。
李元阙的指尖,放在身侧捻了捻,借此摆脱那寒湿却灼热的触感。
他不假思索,一记肘击,怼到身后的人胸膛上,发出“嘭地一声,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这不能烧吗?
光渡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连夜离开了吗?
他的皮肤上浸着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太过暖和。
“别烧衣服,里面有,如意结。”
李元阙从怀中摸索出药囊,从里面倒出了一颗药丸,握在手心。
片刻后,他从脖子红透到耳朵——他长到这么大,就没听过这种话!
光渡这才发现,他脖颈边有一道呼吸,炙热而潮湿。
……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闹什么?还有李元阙这种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这样的衣服贴在身上,少年只会病得更严重。
光渡迷迷糊糊,说着正宗的宋地官话,“……爹娘最后留给我的,没有别的遗物了。”
等火舌吞上皮肉,他才从火中拎出半燃的衣服,拍打灭火。
雪后崎岖的山石堆积,这里连可供人行走的路都没有,仿佛有天庇佑,李元阙没有摔倒,更没有失足滑下山崖,也没有遭遇野兽,甚至成功带回了附近的树木干枝。
李元阙看不到光渡此时的急怒羞恼和迷茫不解,他两天守着光渡,睡下才不过一会,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光渡愣住了,低下头,掀开这件眼熟的披风,下面是一件外袄。
李元阙伸手摸了摸,发现了不对。
但在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中,李元阙仔细听了一会,勉强分认出了一句汉话。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以为光渡病中闹腾,便用困倦的沙哑声音唤他,“还冷吗?抱着你,别闹了。”
那双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茧子,随着呼吸而粗糙摩挲着腰部细腻的皮肤,看到这个景象,光渡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他摸索着,手掌第一下碰到的是光渡的头顶,他又向下扶着脖颈,试图让这个昏迷的人服下药,
但最要紧的那如意结,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绳结上仍有烧焦的痕迹,但显然经过抢救后,被供在了一个干净的、没有雪的石头上。
李元阙怔然许久,抿紧了唇。
李元阙骤然受击,直接被打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里呼吸的声音,愈发急促。
李元阙身上带的药,对风寒之症毫无疗效,但是提气护心,能保住心脉之气的药,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元阙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究是没能推开光渡。
他摸着……不确定是不是被烧了一半,李元阙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李元阙被火烧过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镇凉,此时抽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问道:“什么结?”
那股冲上头顶的血终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渐将面前的一切拼凑起来。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给他憋得够难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
光渡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是听不懂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这还能是一个人类发出来的动静吗?
李元阙的脸上,也露出了生动的诧异,“……这是什么声音?是你在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