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解衍回府的时候,告诉了白惜时一件事。
他也正因此事来寻白惜时,不想却在半路上遇见独自淋雨的厂督。
近日有宫中之人辗转找到解衍,告知白惜时对他不过是利用,霸占他的文章据为己有,向皇帝呈上了许多治世经略方面的奏折,均直言为自己所作,绝口不提解衍的名字。
那人说完,对解衍的遭遇表示了惋惜和痛心,临走时送给了解衍几句话。
“白惜时此人阴险狡诈,伪善多疑,看似对你施恩,不过是想借用你的妹妹捆绑住你,让你一直为他卖命,踩着本该属于你的功绩向上爬。”
“可到头来,解公子,你又得到了什么?你有大才,甘心就这样隐姓埋名,被人利用至此吗?”
白惜时听解衍说完,兀自琢磨了一会,随即点了点头,觉得这人蛊惑人心的功力还真是炉火纯青,连她听了都觉得有写像那么回事。
而更令她意外的是,她与解衍的疏远其实也就才几日,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二人疑似产生龃龉的这个空档来了,可见对自己的动态之关注。
白惜时坐于书桌之前,直直看向男子,“既然他都将我所做之事告知于你了,那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举荐文章这种事,白惜时平时就是让解衍多写写,然后她挑了几份誊抄呈了上去,不过这事她确实没有和解衍多提,一来她觉得解衍聪明应该能猜得到,二来总提也觉得没必要。
但没想到,倒是可以被人曲解成霸占功劳,极尽利用,而且听起来也很合理,符合她在外头不是什么好人的名声。
解衍目光清明,“我来,自是想提醒厂督留心此人。”
白惜时:“此人是谁?”
“自言是御前伺候的一名桂公公,嘱咐我若是想通了,三日后可再去此次相邀的茶楼。”
白惜时很清楚,御前并没有一位姓桂的公公,此人当用的是化名,此举,也不过是为了挑拨离间,策反解衍。
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轻叩着桌面,白惜时问男子,“你不觉得咱家是在利用你?”
“不是。”
解衍回答的很果断,继而眸中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厂督此举,是关心。”
他知道白惜时的用意,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文章呈至皇帝面前,相较直接举荐,虽然来的要慢,但更稳妥,也更易让皇帝接受。
天子享受主宰之权,刻意举荐往往怀疑另有所图,反而隐晦让他察觉不对,对方才更有兴趣探究。
白惜时对皇帝,对人性,都很了解。
不过解衍用词也很微妙,用的不是“提携”,不是“帮助”,而是“关心”。
“关心”这个词,听在白惜时耳朵里多少有些别扭,就好像……两个人很亲密一般。
听到这也不用手指叩桌面了,白惜时觑了解衍一眼,“行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哪只眼睛看见她关心他了?
白惜时:“没其他事便回去吧,身上淋湿滴的我书房一摊水,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
“是。”
解衍这回没有再逗留,顶着一身湿衣湿发回了房,待沐浴完毕换好一身干燥的新衣后,便听见屋外的叩门之声。
清隽的男子推开房门,发丝因尚未来得及擦干还隐约透着水汽,送东西的小丫鬟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来。
不是面对白惜时,解衍又恢复了一贯的矜冷寡言,“何事?”
小丫鬟将托盘往前一送,“公子,这是后厨做的姜汤,吩咐给您这里也送来一碗。”
姜汤?
记起白惜时方才说过的话,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水,在雾气氤氲中,仿佛也渐渐柔和了男子的眉眼。
谢过小丫鬟,解衍没让人进门,直接将托盘接了过去,继而坐在桌边,男子将汤碗托在手中转了一转,待欣赏够了,才送至唇边,仰头一口饮尽。
姜汤,是个好东西。
他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吗?
男子扬起唇角,说来,也未必吧。
—
三日后,如约赶往之前相见的茶楼,名叫桂公公的太监果然再次出现,解衍按照与白惜时商议好的说辞,向桂公公试探诚意。
这一次,那位公公提的要求很简单,请解衍关注白惜时,将她的近况反馈给自己。
明显,对解衍也并不是完全信任。
而在远处盯梢的千闵也很快查明,那位所谓的桂公公,同样为御马监之人,看来,应该是有人收买下了王焕全的旧部。
他们要做什么,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白惜时拭目以待。
单平似乎最终还是认定白惜时故意整治他,因而为出这口气,近来倒是指使下头的御史上了封弹劾白惜时立身不端的折子,与朝臣们一同上朝时,也时常在背后痛骂白惜时。
白惜时无暇顾及这些小动作,只因掌印张茂林的身子在好转了几日后,突然开始急转直下,这一次,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冲着白惜时无奈摇头。
白惜时自此之后,没再回过府中,每日东厂的事务处理结束,便会返回宫中,陪伴照顾张茂林。
看着老人一天天瘦弱下去,最后,连吃一口稀饭吃起来都那么费劲,白惜时知道,有些事,即便是再不愿意面对,再难以接受,似乎也终究是要来了。
如果说在这皇宫之中与她最亲近的人,给了她亲情和照拂,教导她规矩礼仪、处事为人,那便是这位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走到了今日。
落魄的时候一起落魄,风光的时候一起风光,可是现在这个人,可能要永远的离她而去了。
想到这里,白惜时每每夜不能寐,静静地坐在床边,一遍一遍去看时常陷入昏迷的老人。
有张茂林在,她是有恃无恐、飞扬跋扈的东厂厂督,即便做错事闯了祸也不会害怕恐惧,因为她知道有人在后头给她撑腰,会不遗余力为她周旋想对策。
不是爷孙胜似爷孙,两个孤独的人,互相关怀取暖。
而这种深宫之中如履薄冰的相伴,好像,也终究是要走到了尽头。
白惜时在第二日出门前,张茂林突然似是有感应的醒了过来,他睁着那双浑浊的眼,又望了外头的天,对白惜时说了生前最后两句话之一。
那句话是——“小石头,外头好像起风了,记得添衣。”
立于床前,白惜时咽下喉头那阵持续不断的哽咽,点了点头,控制住发红的眼眶不要落泪。
继而再一次见张茂林,便是宫中之人急急赶往东厂,告诉她掌印快要不行了。
丢下正在审问的犯人,白惜时头脑一片空白,飞一般冲回宫中。
最后一刻,张茂林无力地握住白惜时的手,这一刻,他不再是威势赫赫的司礼监掌印,而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者,他颤动的目光没有焦点,继而,转过头来,虚弱的对着白惜时道:“……小石头,爷爷有点害怕。”
在白惜时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告诉他安抚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之后,老人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目。
在张茂林松手的那一刻,锥心刺骨的钝痛向白惜时袭来,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床前,脑子里不断翻涌的只有那么颠来倒去的几句话:
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爷爷不在了,张茂林不在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张茂林永远是那个极其护短的司礼监掌印,而她,则是那个始终愿意低下头,听从他谆谆教诲的小石头。
可是,爷爷已经离开了啊,比魏廷川当年的发配充军还要叫人疼痛百倍。
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白惜时亦知道她不得不尽快振作起来,因为后面等着他的,不再是那个荒弃但平和的废院,里头有她的爷爷在等着她回家……而是,纷至沓来的权势纷争。
挥退身边所有侍候之人,白惜时独自对着张茂林痛哭了一场。之后,她起身,擦干眼泪,开始着手准备爷爷的后事。
只不过尚未张罗未有多久,就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比她预料的,来的还要更早一些。
这么的迫不及待。
西厂袁庆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堵住扶棺出宫的白惜时,宫中有宫中的忌讳,即便爷爷生前是司礼监掌印,去世之后也当立刻抬出宫中。
袁庆瞧见那棺木,狞笑一声,踱步上前:“白惜时,都察院佥都御史单平今日上午于回府的马车内暴毙,经仵作查验,疑似中毒而身亡。而他生前,与你龃龉不断,亦有证人证明你二人曾在宫内发生口角,今晨早朝后亦有碰面。”
说着趾高气昂掏出一枚玉佩,袁庆似笑非笑,“于他的马车内,我们搜到了这个物件,白惜时,你可还觉得眼熟?”
那是她先前意外丢失的一枚玉佩。
现在看来,恐怕并不是意外。
白惜时一言不发,手扶棺木,无声地望着袁庆。
袁庆见状更加得意,“眼下,圣上已得知此事,下旨东厂厂督白惜时不得出宫。所以啊,白公公,你可别怪我不近人情,咱家也是奉旨行事。”
“要我说,还是太年轻气盛,得罪你的人你便要痛下杀手?”
说到这摇了摇头,袁庆有些惋惜地望着白惜时,“太嚣张了!你一直都太嚣张了!如今没有掌印为你保驾护航,我倒要看看,你还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非黑白,在袁庆口中,仿佛可以随意颠倒捏造。
很显然,他已经提前投诚,站在了梁年一方,并且愿为他做马前卒,陷害污蔑自己。
白惜时一句一句听完袁庆所说,继续停留在原地,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之人,不愤怒,不惊惧,亦不惶恐,只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垂目而视,宛如此人不过是脚下泥。
袁庆在如此的对峙之中,面上闪过一丝惊措,继而,又瞧见那象征着最为尊贵的明黄仪仗从甬道中拐出,才复又恢复镇静。
梁年竟将圣上也请了过来?
他不怕他触景生情,饶过白惜时吗?
而梁年的内心,此刻亦惊疑不定。他没有劝说皇帝亲临,是他听闻之后,自行宣旨前往。
皇帝驾临,众人行礼跪拜,身着龙袍之人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副棺椁之上。
良久,都没有动。
最后,只听他沉缓地叹息一声,继而开口,“单平遇害之事,朕已知晓。”
男子大手一挥,“拿下吧。”
随着皇帝话音落地,锦衣卫、禁军分别从后方两侧绕了出来,威严肃容,不容置疑,就这么强硬又迅速的,分别将梁年、袁庆按倒在地。
看也没有再看那两个惊惧交加之人,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哀痛,继而转眼,望向此刻已经起身的白惜时,“好好护送朕的大伴,出宫去吧。”
第42章 第42章
单平是梁年与袁庆联手起来给白惜时下的套。
因那日背瞒家人擅养外室之事被白惜时撞见,单平一直害怕白惜时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甚至因此要挟自己,情急之下,他向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助,询问解决之道。
而那好友正是梁年的人,与单平相交也并不真心,得知此事后将单平之事悉数告知秉笔梁年,梁年亦计划借机挑起白惜时与单平之间的矛盾,然后在关键的时刻,给白惜时重要一击。
西厂袁庆已向梁年投诚,而袁庆因原先与御马监王焕全交好,袁庆为不让西厂引起白惜时的注意,便找来王焕全那些落难的下属,许以好处,让他们将单平养外室之事,辗转透露给了他的夫人。
单家得知后,顿时乱成一锅粥,而单平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白惜时。
虽白惜时后来在宫中相遇,否定了向外宣扬之事,单平当下也确实起了疑心,但在梁年与袁庆的刻意引导下,最后,单平还是认为此事为白惜时所为。
他以为白惜时想拿他在朝臣中立威,也叫自己身败名裂,因而之后单平便处处针对白惜时,弹劾诋毁不断。
梁年与袁庆期望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结果。
只因如此的话,单平若是暴毙,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向来行事嚣张的白惜时。
他们并不指望单平之事能置白惜时于死地,也做好了皇帝念旧情,最后会赦免白惜时的打算,但只要拖住这关键的几天,让单平暴毙的时间刚刚好,死在掌印之位交替之间,让白惜时无缘掌印,目的便达到了。
皇帝,顾及名声,不会让一位有罪的内宦接任掌印。
而只要梁年继任掌印,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整治白惜时。
梁年与袁庆已经未雨绸缪,指使小太监挑唆白惜时与解衍之间的关系,试图在白惜时因单平之事落难后,再由解衍反咬,给他安上一连串的罪名,打的他措手不及。
本来计划天衣无缝,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白惜时对此并无察觉。
可白惜时偏偏就是从单平的言行中察觉出了不对,解衍亦如实将小太监挑唆之事相告,白惜时猜到会遭设计陷害,索性假装不知,将计就计,着手防备。
玉佩莫名丢失的那一日,白惜时多了个心眼,在进宫禀报的时候,有意无意向皇帝提及了此事。
所以在皇帝的认知里,白惜时丢失玉佩早于单平之死很多日。
事发之后,当看到那枚玉佩作为证物供被呈了上来,皇帝便起了疑心。
而当单平身亡的第一时间,滕烈便已经派人给白惜时传来了消息。谋害疑证,滕烈均转交给东厂。
在白惜时吩咐心腹小太监向皇帝禀报张茂林身故之时,相关谋害佐证便也一并呈了过去。
所以,皇帝留下白惜时不许他出宫,并不是治他的罪,而是,也想要最后送一程他的大伴张茂林。
他更反感至极,反感这些张茂林一死,便为了权势争斗动作不断之人。
因而最终的结果是,梁年、袁庆被拿下,白惜时获准扶灵出宫。
这一场纷争眼下看来,应该是白惜时赢了,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变故的宫人,在皇帝离开后,于白惜时经过之刻无不纷纷低下头颅。
白惜时此刻脑袋仍旧发木发麻,没有什么占了上峰的喜悦,她回头,遥望这巍峨高耸的宫殿,又看了一眼近旁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伸出手,轻轻地摩挲。
爷爷,你说过,权势之争永无止尽,走了一个梁年与袁庆,那么下一个等着孙女的,又会是谁呢?
—
张茂林当年是家乡闹饥荒,他一个人活不下去才被迫进的宫,等到权势已盛,想要寻根,家乡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寻不着了。
无家可归,白惜时将掌印张茂林的灵柩停在了白府,披麻戴孝,作为“孙子”,替他守灵送行最后一程。
得知消息以后,很多人都闻讯赶来治丧吊唁,其中有张茂林生前的朋友,当然,也不乏眼看白惜时有可能更进一步,借此机会投机接近之人。
白惜时谢绝了大部分人的登门,只有爷爷的故交好友,她送上三炷香,请他们一起送张茂林一程。
魏廷川闻讯便飞奔而至,第一眼,便看见跪在火盆前一身白衣之人,白惜时瘦了许多,眼神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零星的发丝垂落,是往日里都没有见过的神伤与落寞。
魏廷川莫名心中一痛,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来,停在了白惜时面前。
“节哀,惜时。”看着面前孤单零落的身影,魏廷川扶上他略显单薄的肩头,“我这几日不回去了,你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给掌印守夜。”
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那只手,白惜时什么都没有说,起身之后,男子的手随着她的动作自然垂落,白惜时从解衍手中接过三炷香,递给了魏廷川。
魏廷川走至棺木前,恭恭敬敬鞠完躬将那香插入炉中,此时,白惜时的声音也已从后头传来。
“世子心意已到,便请回吧。”
魏廷川倏然回头,“惜时,你眼下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
“请回吧。”
白惜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称得上和缓,但眼中那份不容置疑,是魏廷川看到后,都无法再更改的地步。
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已经变了。
眼前之人不再是受了委屈会跟他诉说,伤心难过也会撑着脑袋在他身旁发呆的小惜时了,他现在很坚强,至少在魏廷川的面前,她是坚强的。
魏廷川:“……那你多保重。”
“好。”
解衍替白惜时送男子出府。跨过门坎之时,魏廷川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白惜时一个人跪坐在蒲团上,孤独萧索的身影。
“从未见过惜时今日这般模样。”男子在出门前,低低伤怀了一句。
没有见过吗?
解衍听到这句,突然看向男子。
解衍想,魏廷川虽然没有见过,但他曾经是见到过的……
虽然没有今日这般低迷消沉,但也足够令人吃惊,那是厂督在得知镇北将军相邀,兴高采烈穿了一身精致的新衣,回来之后的模样。
解衍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神情,同样,也感同身受着厂督此刻“至亲”离开的孤独痛苦。
他们都是亲缘匮乏,暗夜之中踽踽独行之人……
因为匮乏,所以才倍加珍惜,失去了,也痛彻心扉。
行走间,解衍不同寻常的视线魏廷川亦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男子道了一句,“解公子?”
蓦然回神,解衍一摇头,目视前方,看向门房已然牵过来的马匹骏马,“无事。”
继而长臂微抬,“魏将军,慢走。”
魏廷川会离开,但他,不会。
—
守灵一连要守七日,白日里府中之人已然忙碌非常,到了夜里,白惜时便将他们全部都赶了回去,自己一个人坐于灵堂之中,给张茂林守夜。
寂静的夜中,烛火明灭,白惜时却珍惜这份与爷爷的最后相伴时光。
只不过,长夜漫漫,偶尔她也会察觉门口那个不动声色的身影,出去说过几次,见他仍旧不改,便也没有再费精力去管。
爱在外头站着便站着吧。
最后一夜,黎明前,白惜时从跪坐中起身,突然觉得一阵目眩,应该是连日来没有好好休息吃饭,身体多少有些向她警示。
走出门去,外头还是黑蒙蒙寂静一片,只不过一个半倚在墙边的身影,见她走出,突然直起了身。
“有吃的吗?”白惜时问男子。
今日是爷爷下葬之日,清晨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她须得保持体力。
听她愿意吃东西,解衍很快点头,“有,你进去里头等。”
片刻之后,解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了回来,上头还窝了一个金黄的鸡蛋,黎明尚未到来,后厨的人也都还睡着,这一碗,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就是这样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条,偏偏极其凑巧的,又勾起白惜时那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伤怀。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没有条件吃得上鸡蛋,直到后来先帝病重,废院的日子好过了些,白惜时有一次发烧受了风寒,爷爷张茂林便给尚膳监求情卖好,才为她做了这样一碗窝了鸡蛋的面条。
端过来的时候,张茂林神情煞有介事,“小石头,你不知道,这鸡蛋可是个金贵东西,比那灵丹妙药还管用,吃了保准你就能好。”
白惜时当时看着张茂林一脸夸张的模样,头脑昏沉之余,只觉得自己好惨啊,穿越过来连吃个鸡蛋都成了奢侈,还要被爷爷吹嘘成这个样子。
可现如今,物是人非,同样一碗面条摆在面前,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当着解衍的面,白惜时拿起筷子,挑起了两根送入口中,不知道为什么隐忍了这么多日的眼泪,在看见这一碗面条时,又不听使唤的落了下来。
不想解衍看出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白惜时寻着理由,“我不能吃辣,你这碗面条里放太多辣了。”
看了眼点缀般的几粒碎末,解衍没有拆穿,而是蹲下身,轻声认错道:“对不住。”
“……太辣了。”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控制不住落泪,最后就着拿住筷子的手,又抹了一把滑落至颊边的液体。
掏出一块干净的巾帕递了过去,男子探过头,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我的错,凑合吃一点,行吗?”
接过巾帕胡乱地擦干,白惜时端着碗,好半天没有再动作,待兀自平复了会情绪,才侧过头去,悄悄吐出口气。
待再回过头来之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下次别再做成这样了。”
白惜时又欲盖弥彰般,补充了一句。
男子闻言,配合着点头,“好,下次再做,一定记住不会再给你放辣。”
即便他知道,之前的白惜时,无辣不欢。
—
张茂林的下葬仪式在辰时的最后一刻完成。白惜时回到府中,便见有小太监已然等在门外,一发现来人,小跑着赶了过来,恭恭敬敬说着皇帝宣厂督进宫。
宫殿连绵,廊檐入云,玉石台阶一路向上,一眼望不见尽头。
白惜时看着足下,不急不缓,就这么一步一步踏入巍峨的明堂之内。
上首之处的金漆雕龙宝座上,此刻正有一人,将尚未批完的奏章搁至一边,看着白惜时走近、行礼,继而挥了挥手,许他平身。
“小石头,大伴一走,如今,便只剩我们三个了。”
望着白惜时,良久之后,龙椅中的皇帝叹息般的感慨了一声。
白惜时闻言没有接话,而是抬眼朝上望了过去,等待着天子接下来的言语。
果然,片刻之后,在皇帝的示意下,一个捧着司礼监大印的太监走了出来,继而,郑重又小心地走至白惜时面前。
向前一躬身,他将那位象征着內宦最高权力和地位的玉印呈到了白惜时唾手可得的位置。
继而,天子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白惜时,不要叫朕失望。”
第43章 第43章
大魏朝宣和九年,春末,内宦白惜时擢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自升任掌印以来,东厂实务大多交于元盛、千闵代管,而她则忙于熟悉朝中大小政务,每日内阁票拟后的奏章大部分送至司礼监批红,批红过后,白惜时一一过目,认可后盖上玉印。
偶尔觉得不妥或有异议,她会招来新上任的秉笔询问一二,经二人商讨,再重新定夺。
自梁年获罪入狱,新接任的秉笔名唤周子良,是往日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二人算是有些交情,相处起来亦还算融洽。
司礼监掌印素有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的“内相”之称,自白惜时接任的旨意颁布之后,当她跨入司礼监的正门,里头大大小小的太监立即起身,下跪俯首,注目着她的黑色官靴一步一步越过众人,最后,走到最上首的位置。
待白惜时转身,站定,周子良带领一众内宦躬身跪拜,“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
“我等日后,唯掌印马首是瞻!!!”众人跟吟。
“错了。”
不急不缓于上首吐出两个字,白惜时垂目,望着匍匐的众人。
“这天下和宫中,主人都只有一个,乃为天子。大家都是为天家办事,咱家摆的清身份,各位,也不要弄错了各自的职责。”
“都起来吧。”
说罢,白惜时长袖一抬,看着众人起身,继而,转身回到内堂之中。
不知是急着表忠心,还是给她来了一记捧杀,但白惜时明白,这话若是传入皇帝的耳朵里,他恐怕未必会高兴。
皇权至高无上,没有人愿意被超越觊觎。
人心难测,这司礼监中更是鱼龙混杂,布满各方势力的眼线,不过她并不心急,慢慢观察相处便是。
从东厂厂督到司礼监掌印,相当于由武转文,白惜时不得不承认,自己也适应了好些时日,皇帝处理军机要务,她亦需随堂听政,加之阅览文书奏章,几乎日日忙到半夜,更是没有时间出宫回府。
时值半夜,白惜时盖完最后一个红印,将奏章晾干,伸手将毛笔丢回笔洗之内,辅佐皇帝这事,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好干啊!
若是想得清闲虽也可,那便是只管盖章不看内容,但时间一久,下面人难免糊弄,也容易职责懈怠。
正起身准备就寝间,小太监汤禄捧了一碟吃食,有些为难地走了进来,“掌印万安,这,这是怡嫔娘娘下头的宫女扶疏送过来的杏仁酥饼,在门口求了半天,托奴才给您送进来。”
“奴才也实在不好拒绝,才接了过来,您看……”
扶疏,又是这个扶疏,一听起这个扶疏白惜时就有些头疼。
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不仅朝臣对白惜时的态度有所转变,后宫之人亦想要结交攀附,而这其中,扶疏便是来势汹汹的一个。
扶疏的主子怡嫔娘娘在白惜时看来,是一个极其上进的主,人长得娇艳如花,父亲近来又在朝中得势,因而很是想要更进一步。
这个更进一步,便主要表现在她将全部心思投入在皇帝那儿,她的宫女,还要来逢迎讨好白惜时。
不过宫女扶疏,虽然名唤扶疏,但本人其实倒是没那么扶疏,圆圆肉肉的一个姑娘,看见白惜时,白嘟嘟的脸上就能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跟见着亲人似的。
要说讨厌吧,其实也并不讨厌,但白惜时对结对食这种事实在是有力无心。
太监,虽少了个物件,总归还是个男子。她,若是答应了,多少属于欺骗感情。
遂看了两眼,白惜时没有去碰,嘱咐汤禄,“放那吧。”
其实白惜时执掌司礼监以来,陪天子处理政务居多,后宫,至今只去过两次。
一次是去贵妃那里,说来算是三人一起叙了叙旧,有皇帝在贵妃也不会提起俞昂,气氛算得上融洽。
还有一次,便是往怡嫔的去处。
彼时正值黄昏,皇帝派怡嫔的父亲前往江南治理蝗虫之患,继而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这位臣子,当夜便翻了怡嫔的牌子。
寝殿之内,怡嫔提前得知皇帝要来,身着一身妖娆垂顺的寝衣,婷婷袅袅从屋内飘了出来,看见皇帝便柔若无骨攀附了上去,娇滴滴搂住了男子的脖颈。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因,白惜时在,皇帝多少有些顾及面子,微微后仰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白惜时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突然感慨做皇帝也不容易,有时候为了安抚朝臣还得贡献身体,有个这么闹腾的主,天子今夜未必睡得了安稳觉。
自此之后,皇帝有意无意,没让白惜时陪着去过后宫,白惜时自然也乐得自在。
只不过就是那次去怡嫔处,白惜时在外头候着,吃了宫女扶疏送过来的一块茶点,顺口夸了句“不错”,自此那小宫女便日日给她送吃食,风雨无阻。
有时候太上进了,也令人头疼。
前朝之事已经够白惜时忙得脚不沾地,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后宫纷争。
何况,贵妃娘娘近来明显很不喜欢这位怡嫔,白惜时顾念往日的情谊,亦不便与之宫人交往过密。
—
前任兵部尚书即将过七十大寿,皇帝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关心,安排白惜时替他赴宴并赐下一应贺喜之物。
寿宴当日,白惜时身着御赐蟒服,十余个小太监紧随其后端着用明黄绸布盖住的托盘,踏入筵席之中。
所有宾客见到来人,如御驾亲临,无一不起身行礼,那老臣更是感动落泪,犹如容光焕发,躬身从白惜时手中接过御赐之礼。
待到一应流程走完,老臣及家人深觉能得皇上看重如此,实在是给足了排场和脸面,高兴喜悦之余,便也要留下白惜时一起用饭。
许久没有出宫,又实在盛情难却,白惜时的到场不仅代表着自己,亦代表帝王态度,如今留下来用饭,也到了所谓的“赏光”之说。
应下来后,白惜时被请入主席,然而视线在人群中掠过,倒是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谢过老臣,她推辞了与一众德高望重的臣子坐于一起,而是径直右转,往一旁的辅桌走去。
右侧最前列的辅桌上,坐的倒有几个熟人,魏廷川、滕烈、冯有程均在其列,而好巧不巧,魏廷川与滕烈身边各空了一个位置。
见此情状,白惜时脚步微顿,继而隔空与魏廷川打了个照面,就在男子起身准备迎他落座之时,白惜时已然掀袍抬腿,极其自然地坐于了滕烈侧首。
白惜时的选择,让两个男子均意外非常。
魏廷川作势要起身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而滕烈则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朝白惜时望了过来。
在男子的印象中,白惜时与镇北将军的交情,匪浅。
当日镇北将军归京,白惜时那轻快的步伐仍然历历在目,所以他亦没想到,白惜时会在二人之中,选择于落座自己一侧。
魏廷川,亦眉目紧锁望了过来。
“刚好想起一件事,要与指挥使相商。”感受到魏廷川的视线,白惜时停了片刻,终是抬眼,冲对面之人笑着解释了一句。
魏廷川听完,点了点头,做出理解的表情,只是那只握于膝头叫人看不见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滕烈闻言一副严肃认真状,声线恰好打断隔空生疏的二人,“不知掌印所为何事?”
……
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魏廷川已经订亲,白惜时纯粹觉得不大合适而已。
不过说到不合适,她又突然侧眸,顺嘴问了句,“指挥使订亲了吗?”
她的声线不高,加之人声嘈杂,滕烈并没有听清。
男子低头,倾身凑近了些,“什么?”
“我问,指挥使订过亲没有?”
“……没有。”滕烈看向白惜时,眸子里有些古怪。
听到答案白惜时便坐得更加坦然,接过冯有程此刻殷勤递过来的一盏热茶,随口点评道:“哦,年纪也不小了,抓紧些吧。”
“……”
滕烈滞了半晌,似是有些无语,“掌印要与我商谈的,便是此事?”
然而在此话一出口后,他似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联系到白惜时方才提到的订亲,以及与魏廷川之间的突然疏远。
而白惜在冀中平匪之时,曾亲口说过……他所爱并非女子。
难道是?
思及此,滕烈眸光骤然一动,目光下意识朝魏廷川望了过去,再看向白惜时,似有什么隐晦的暗光划过瞳仁。
白惜时似有所觉,停下筷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滕烈很快敛下神色,“没什么。”
这时候冯有程从男子的另一边探过头来,隐约听见二人对话,笑着回答道:“掌印可是在问指挥使的婚事?没呢,发愁的很,指挥使不喜被人约束,至今也没个着落。”
白惜时闻言,没太往心里去,只配合的“啧”了一声。
视线从白惜时那张昳丽白皙的面庞掠过,手指头莫名蜷缩了一下复又松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涌入滕烈的脑海——也不是,十分不喜被约束。
或许,还得看人。
……
一场筵席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下顺利结束。散场之后,魏廷川本欲过来与白惜时说话,走到一半,却被他的准岳父现任兵部尚书拉去与同僚寒暄。
待到再回过头想要去寻时,发现人已经走至门口。
而此时,一辆马车正停于那人面前,上头一个大大的“白”字,紧接着车帘一掀,便从里面走出一个与自己有四、五分相像的男子,此刻,男子正满脸含笑地望向白惜时。
第44章 第44章
魏廷川有一种与白惜时渐行渐远之感,原先这种感觉还只是猜测,他试图找过很多借口,例如白惜时已经长大,亦或他如今已是权势在握的东厂厂督,不可能如小时候般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可是眼下,他已不能再自欺欺人。
白惜时就是离他而去了,宁愿坐于不是那么相熟和睦的锦衣卫身旁,也不会再走向自己。
内心那种复杂感是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涩然,不是那么的尖锐锋利,却如钝刀子磨人般,时时刻刻萦绕于心头。
而当亲眼看见白惜时在面对解衍那一刻,魏廷川的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
如今在外人面前孤高自持、傲气更甚的司礼监掌印白惜时,见到了满头热汗,浑身上下亦有些凌乱的男子从马车内跨出,很快卸下了那股距离感,上前一步,眉头皱了起来。
“打哪来的,弄成这副样子?”
解衍不甚在意,“与千闵、元盛去捉了几个人。”
“人呢?”
“已押解回东厂。”
“既然押解回东厂,你不在东厂好好待着,跑来这里作甚?”
解衍的眼角弯起,“半道听闻掌印前来贺寿,便直接赶过来了。”
听到这里,白惜时不知作何感想,停了片刻才道:“我还要回宫向圣上复命,今日不回府中。”
“好,我送掌印回宫。”
面上丝毫未有意外失色,可见解衍早就料到如此,多日未见,不知白惜时在宫中过得如何,对于解衍来说,能够瞧见一眼便是好的。
此刻发现白惜时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的精气神,解衍也终于能够放下些心。
那日黎明前,一边吃面一边强忍落泪之人,是解衍闭上眼睛就能浮现于脑海中的模样,每每此刻,就像一罐金贵的汤药失手打翻于胸腔,是陌生的滚烫之感。
那是白惜时不为人知的一面。
此刻解衍与白惜时正旁若无人的说着话,但很显然,有两个人的目光也一直未离,不动声色关注着这边。
魏廷川在白惜时的脸上找到了丢失的那种熟悉亲近,有一瞬间,心中竟涌出了自己的位置被解衍取代了的荒唐想法。
因为白惜时在面对自己时已经消失的那种默契放松,又在面对另一个人时,出现了。
原来他不是因为长大了,才不会再外露情绪,而只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会了。
默默立于不远处,魏廷川被定格在原地,甚至,没有再上前一步。
滕烈此刻同样注视着二人。
席间,突然冒出的那股“不是不可以被人管束”的想法叫他惊讶不已,而且这种想法,还是在面对如今的司礼监掌印时产生的,更是让滕烈复杂莫名。
即便知道白惜时原先很可能是对魏廷川有意,但男子与男子之间……是他从未思考涉及过的领域。
这样不对,也可能是他今日饮了些酒,才会在酒精的作用下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滕烈与自己分析道,继而打算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也许明日再醒来,便会觉得今日想法之荒唐无稽。
然而就在他准备策马先行时,此刻眸光一瞥,倏然注意到解衍那与镇北将军算得上相似的容貌,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魏廷川虽已定亲,但解衍……
白惜时当初为何会将流放的解衍带回?
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滕烈行动快于大脑,已然松开了缰绳,静立于一旁观察着二人。
这个时候冯有程恰好凑上前来,顶着一张喜庆依旧的脸,“掌印准备回宫?正好我也要进宫禀报近日事项,不知可否顺路搭乘一趟?”
闻言转过头来,白惜时看向冯有程,她并不讨厌这个锦衣卫副指挥使,加之顺路,正欲点头,不料解衍突然微一曲背,捂了下腹部的位置。
白惜时没有错过这个动作,定睛去看男子,“你怎么了?”
男子很快又把手放了下来,面无异常,“没什么。”
“你受伤了?”
“没有。”
不过没多久,解衍又在白惜时审视的目光下,改了口道:“……没什么大碍。”
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白惜时语气也明显低了下来,“上车看看。”
继而又转头对着冯有程,白惜时一指前方的马车,“副指挥使,咱家暂且有事处理,你若进宫,可乘我出宫的那辆。”
说罢,白惜时很快登上随解衍而来的马车,继而车夫长鞭一甩,载着二人朝皇宫的方向行去。
冯有程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都说女人懂女人,男人,当然也看得懂男人。
他位置选得不好,立于马车后吃了一鼻子灰,晦气地扇了扇风,一侧头,便看到了立于马边的滕烈。
冯有程大步走了过去,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指挥使,你说那姓解的刚才是不是不想带我?”
滕烈冰封着一张脸,觑他,“才看出来?”
冯有程拳头在空中一挥,发泄着心中的唾弃,“真不要脸啊,亏他能想出这么个损招,防人跟防贼似的!一起坐一下他那马车能怎么样?”
滕烈倒是很认可冯有程的第一句话,眉目薄凉,微一颔首,“是挺不要脸的。”
冯有程还在抱怨,“有马屁大家一起拍嘛,好不容易见着回掌印,他竟还想一个人霸占着独拍。”
拍马屁?
又看了此刻显得无比单纯的冯有程,滕烈薄唇微启,“他想的,当不止你猜测的那般简单。”
—
前行的马车之中,白惜时熟门熟路翻出药箱,继而一抬下巴,示意解衍将受伤的位置掀开来让她看一看。
解衍推辞,“掌印,确实只是小伤。”
然而他越推辞,白惜时越以为严重,不由再次催促,“快点。”
解衍见此情状,自知糊弄不过去,才骑马难下般将手指移到束腰的革带之上,片刻之后,他褪下半边衣衫,将那受伤的腹部呈现在白惜时面前。
应该是被棍棒类的武器砸伤了,左腹上一片深紫色的淤青。白惜时只看了一眼便推断出大致情况,继而又凑近了些,伸出根手指触碰了下,想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然而她的手指才刚一戳上那线条流畅的腰腹,男子便骤然一缩,向后微微避让了一下。
“有那么疼吗?”
白惜时抬头看他,她没使多大力气,若只是这么轻轻一碰就疼,说不准还真有内脏受损的可能。
解衍本来在拿人的时候就流了一身热汗,之前的还未干,此时此刻,额头上的水珠便又沁出了更多,实在不是因为疼,是白惜时倏然靠近查看伤口,那鼻息都喷在了他的皮肉之上。
再加之略带凉意的手指一触碰,酥酥麻麻的痒感席卷而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疼。”解衍憋了半天,就憋出了这么两个字。
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白惜时察言观色的水平一绝,方才若是说因担心而忽略了其他,此刻,便多少发现了解衍的异常。
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挺纯情的。
她以往给千闵、元盛也看过伤,倒是没见那两个人有什么拘谨之感。
想到这又最后查看了遍伤势,白惜时起身,从药箱中挑了瓶药油给解衍扔了过去,“问题不太大,记得回去早晚各擦一次。”
解衍单手接住,“好。”
说罢靠回椅背,目光又在解衍半边胸膛上扫过,白惜时突然又像发现了什么,问道:“你在吸气?”
显然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解衍一愣,腰腹间霎时收得更紧,“没有。”
白惜时睁着一双看透一切的眸,劝慰男子,“练得挺好的,不用吸气也挺好,探花郎,自信一点。”
她这说的倒是实话,其实白惜时也挺意外,没想到解衍外表清隽,脱了衣服竟也沟壑分明,线条流畅。
看来这功夫确实没白练。
然而被白惜时这么一调侃,解衍那种久违的羞愤之感又出现于脸上,男子低头,开始一言不发的穿衣服。
穿到一半,抬眼,发现白惜时仍在望着自己,男子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加快手上的速度继续穿衣。
看到这里,眸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些笑意。
白惜时挑开车帘,没有再为难他,而是朝外头望了出去……解衍,挺好玩的。
—
马车一路顺畅,在行驶了半个时辰后,到达了安和门。
解衍率先下车,为白惜时撑开车帘,“掌印于宫中,多保重。”
男子当下的表情虽十分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莫名又想到了她于东厂养的那条小丑狗,黄麻。
每次她一离开,黄麻都会不舍的追着她走好久。
说来,她也的确好久未回去见过黄麻了。
思及此,白惜时忖度了片刻,又看向解衍,“你且等一下吧,我多日未回东厂,待我与圣上禀明今日贺寿情况,便回府上,明日直接去东厂。”
解衍听完眼睛亮了亮,紧接着弯起唇角,“好。”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解衍亦没有闲着,他注意到白惜时近日似是没有休息好,因而在车厢内将软垫和薄毯都铺置好,如此在回程的路上,掌印亦可小睡片刻。
一个时辰之后,白惜时才妥善处置好司礼监一应事务,踏着星光,从宫门中走了出来。
再次上车看到里头的陈设,她笑了笑没说什么,继而半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憩。
多年以来养成的警醒习惯,白惜时本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在马车有节奏的一摇一晃中,她竟真的就这般卸下防备,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已经到达府邸,还没有醒过来。
车夫见此情况有些为难,轻声去问车内的解衍,“公子,要不要叫掌印下车?”
望着此刻呼吸均匀之人,解衍柔和了眉眼,“不用了,让他多睡一会吧。”
“你也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说着又看向车夫,男子补充了一句。
待车夫走后,漆黑的夜幕之下,车厢内只剩一盏昏黄色的烛台还亮着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解衍静静打量着熟睡的白惜时。
视线一寸一寸描绘下来,最后,落在了他搁于薄被之外的手腕之上。
记起白惜时那不同于寻常男子的脉搏,解衍迟疑了片刻,最后,没有选择靠近再次确认,而是倾身过去,吹灭了那唯一一盏烛台。
到了这个时候,是男是女好像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想到这里,男子掀帘走下马车,静立于这寂静的月色中,于车厢外守着里头的熟睡之人。
第45章 第45章
白惜时醒来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倏”地一下坐起身,她浑身紧绷,待再次确认身在何处,才逐渐松懈下来,扶了下昏沉的头,掀开薄毯,走下马车。
斜靠于车旁的男子应声回首,看见白惜时走了出来,整个人还有些惺忪,遂伸手过去,欲将她扶下马车。
时值半夜,又是方醒,白惜时亦没有顾及那么多,就着解衍的手走了下来。
两手交握之际,男子呼吸一顿,莫名紧了下掌心。
“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白惜时问,其实她没想到自己能真的睡着,在潜意识里,自己对解衍竟已经这般信任了?
解衍闻言没有说话,微笑,就这么看向着对方。
很多事情其实不用说,一个眼神,两个人便都能明白。
白惜时也确实是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让自己多休息一会,“我睡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解衍:“大概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他就一直在外头站着吹风?
白惜时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他吧,人家足足守了两个时辰,不说吧,又觉得他下次还能这么干。
兀自于马车边立了片刻,白惜时轻叹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正欲进门,才发现还被什么东西牵制着。
垂首,又向下扫了一眼,白惜时抬眸去问解衍,“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跟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此刻见到二人仍交握在一起的手,男子反应过来,倏然松开。
继而发现白惜时仍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大半夜的,解衍突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一会检查车轮是否有缺口,一会又去看帘幔有无破损漏风之处。
白惜时立于他身后,等了片刻,见他仍没有忙完的架势,不咸不淡盯着男子的背影,“没看出来,你对于马车维修这一块也有所涉猎?”
闻言没有回头,解衍继续在那探究缰绳与马匹的适配性,“略感兴趣。”
“你刚才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还没研究够?”
“……事关掌印驾乘安危,还是谨慎些为妙。”
听着他在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惜时大发慈悲没有拆穿,斜眼又看了一会,“大半夜的,那你可真是有心了。我先回府去了,你也不要为了’略感兴趣‘,废寝忘食。”
着重强调了一下“略感兴趣”四个字,白惜时步伐一动,往府内走去。
解衍:“……好。”
直到白惜时的脚步消失在门庭之后,埋守于车轴间的男子才停下动作,一向沉静的眸子竟闪烁出几分懊恼,继而抬手,重新看向还沾染着温度的掌心,男子一根一根又握了回去。
片刻之后,男子面色如常跟着跨进了门庭,只月光下,耳廓还隐隐泛着红。
—
宦官因没有后代子孙,为了老有所依,因而在宫中都喜欢认个干爹干儿子、收收徒弟。
白惜时由于性别原因,不大能受得了旁人一口一个“干爹”的叫她,但收收徒弟还是可以的。
元盛与千闵均重武轻文,不是读书的料,让他两读书比杀了他两还难受,白惜时也就没有强人所难,继续让二人留在东厂。
所以在司礼监,他便预备重新物色两个小太监,培养一二。
皇宫中设有内学堂,是挑选有天赋的小太监着重培养的地方,自知道白惜时有了收徒的打算,明里暗里攀关系打点的不计其数,毕竟能跟上掌印,日后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白惜时最后挑中的,是两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
第一个白惜时很满意,是她自己从小太监中选的,名唤江小锁,是正宗的“泥腿子”出生,家中活不下去才将他送进宫中,也算是有了条活路。
此刻看着江小锁在门前桌边捧着个海碗,吃得满嘴流油,白惜时很难想到如此秀气有灵气的一个孩子,饭量如此之大,不仅饭量大,心也大,有时候白惜时觉得,他看得比自己都开。
吃完碗中的饭,江小锁将油嘴一抹,笑嘻嘻看向白惜时,“掌印,我还想再添半碗。”
白惜时:“……去吧。”
另外一个赵岳,白惜时其实不想收他,他是武将世家之子,因族中长辈被牵扯进了定国公谋反之案,他亦被送入宫中,处以宫刑,对一个志在四方的少年郎来说,太残忍了。
不过这个孩子是内阁首辅李大人拜托他多加照看的,李大人着重强调的是照看,而不是提携任用。
因为他担心这个孩子打击过大,已经没了生的欲望。
白惜时虽平时为人处世嚣张了些,但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亦有意与朝臣,尤其是内阁缓和了关系,毕竟双方若是意见相左、隔阂不断,于朝政无益。
因而李大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亦不好拒绝。
如此,司礼监监所内,近日来便时常能见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斯文秀气的天天眉开眼笑,结实强壮的日日郁郁寡欢。
眼看着江小锁新盛的半碗饭又快要吃完,白惜时示意了一眼赵岳,“你去问问他吃不吃?”
江小锁得令,立马勤快的去了,期间还特意将饭菜都盛好送至了赵岳的面前,但是没过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江小锁:“掌印,他说他不饿。”
闻言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吃就算了,忙你的去吧。”
说罢白惜时亦起身,没有再管赵岳,回到内堂,去处理今日送来的批红奏折。
眼下她事务繁忙,在开导了赵岳几次收效甚微后,实在也再没功夫再日日劝慰,有些伤痛和心中的坎,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迈过去。
接过随身小太监汤序送来的一展清茶,白惜时浅浅啜了一口,继而翻开文书,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政务之上。
眼下天气渐热,暑季将至,今年疑有大旱之兆,因而朝臣呈送的奏章中,亦多以抗旱储粮为主,皇帝近来也在命各地粮仓统计上报余粮,做好统筹调配的准备,未雨绸缪,避免出现灾情。
户部仓科清吏司特意做了收集整理,看着奏章上密密麻麻的粮仓数字和人口分布,白惜时一顿加加减减,继而眉头稍松,若是各地所报均为实,平稳度过这个旱季应当是不难。
思及此,又特意翻看了一下奏章末尾的署名,这个鲍丞整理出来的文书倒是全面明了,白惜时将其挑了出来,预备呈送给皇帝亲自过目。
盖完红印,交给汤序晾干,白惜时正准备继续翻阅下一份,忽然感觉桌前的阳光被遮挡了大半,抬头望过去,才发现门口此时似乎是站着一个人。
汤序还没走出去察看,这个时候外头的小太监已经进来禀报,“掌印,锦衣卫指挥使到访。”
滕烈?
白惜时搁下手中的折子,冲那小太监一招手,得令后,没一会便见高大的男子被请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熟的蒋寅。
滕烈今日一身剪裁利落的飞鱼服,冷峻挺拔,明显是来宫中办事。
“掌印。”蒋寅紧跟着跨进来,率先与白惜时打招呼。
见状亦从案桌前站起,如今已将滕烈划为可结交的范围,白惜时便也露出两分随性,“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滕烈:“蒋寅口渴,讨杯水喝。”
蒋寅:“……”
蒋寅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真的就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与指挥使随口说了句一上午忙的连口水都没喝,他都没指望滕烈能够给个回应。
然而谁成想一向冷漠寡言的指挥使这次竟然破天荒回头,还问他是不是想要喝水。
蒋寅当然就如实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二人就出现在了司礼监,他们家指挥使大人,还亲自帮他找掌印要水喝。
果然,白惜时听完也多少有些意外,一边让人上茶,一边重新坐了下来,“啧,锦衣卫的面子可真不小,这是拿我司礼监当成了你们二人的茶水铺了。”
蒋寅闻言,一盏热茶端起来只觉烫手,一时间不知是喝好,还是不喝好。
白惜时见状扬了扬唇角,“说笑的,这里其他的没有,茶水还是管够的。”
既然已经将滕烈划分为可结交的范围,她倒是不反感此二人上她这里来坐坐,不过真的只是坐坐吗?
白惜时总觉得以滕烈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蒋寅猜测的亦是如此,他总觉得指挥使应该没那么闲,当是想要欲借讨茶水之由,与掌印有要事相商。
然而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滕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喝完一盏茶,继而搁下茶盏,就在白惜时以为他终于要开口切入正题的时候,男子将茶盖一掀,又让人续了一杯,然后,继续喝。
最后到第二杯也喝完,滕烈看了眼一直望向自己的白惜时,清了清嗓子,起身告辞,“叨扰。”
白惜时、蒋寅:……
他就真的是来喝水的!
连个天都不聊,就纯喝水。
白惜时突然觉得滕烈至今说不上亲也是情有可原,就这样连和同僚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的,你指望他能跟姑娘说什么?
说诏狱,说今日又有抓了几个人?
多煞风景!
记着梁年、袁庆联手陷害自己时滕烈的暗中相助,此刻见二人要走,白惜时便也起身相送,只是没想到走至门口,恰好遇上赵岳经过,少年死气沉沉的目光在触及滕烈和他那一身飞鱼服时,突然闪动了一下。
白惜时看在眼里,停下脚步,又望向已经走远的赵岳。
“指挥使,且慢。”
突然叫住身前之人,白惜时:“我这有个孩子功夫底子不错,有空,你可否指导一二?”
—
因白惜时的一句话,滕烈近来入宫的频率比以往要高了一些。
赵岳虽拒绝与旁人交流,但在练武方面却极为醉心,因而在滕烈的几次指导之后,偶尔也会愿意与他说上两句话。
白惜时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都不得不感叹,这可能就是偶像的力量。
不过滕烈常来司礼监多少有些惹眼,白惜时便直接将赵岳调去了与锦衣卫会有所往来的御马监,只不过人还是保留在内书堂读书,如此滕烈偶尔于御马监指导赵岳也显得顺其自然。
白惜时每隔一周会去看一看赵岳近况,那孩子瞧着倒是比乍见时精神好了一些,至少有武艺这个爱好支撑着,没有再继续萎靡消沉下去。
只不过蒋寅跟去了几次,回来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指挥使指导个小太监,比指导我们还要有耐心些?”
冯有程路过听见,一副阅尽千帆的过来人模样,点拨蒋寅:“指挥使那是另辟蹊径,拉关系。”
“和谁拉关系?”
“掌印啊。”
蒋寅:“冯副使,要说拉关系您还差不多,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宁折不弯。”
“不弯吗?”
冯有程质疑了一声,继而又兀自咂摸了会,“我看他见那姓解的会拉关系挺不高兴的,有一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跟家被偷了似的。”
“对,就像家被偷了!”
冯有程正为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贴切的比喻沾沾自喜,这时候却发现对面之人一反常态,突然开始向他疯狂眨眼,紧接着一个寒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冯副使,你说谁家被偷了?”
第46章 第46章
傍晚时分,旁听完皇帝与朝臣们议事,皇帝去了俞贵妃处用晚膳,白惜时回到司礼监,准备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来处理剩下的奏章。
然而进了监所,隐约听见会客的外堂有谈话之声,白惜时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汤序,汤序躬身回禀,“掌印,是俞副总领来了,不让奴才在里头守着。”
闻言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自白惜时掌管司礼监,俞昂时不时也会登门,他仗着有姐姐这层关系在,一直觉得与白惜时交情不错,在外头也时常吹嘘与掌印相熟的很。
有贵妃娘娘这棵大树,司礼监的小太监们也确实不赶拦他,因而他每每前来,下头人也都客气小心的伺候着,他既然出言让汤序出去,汤序自然不敢不从。
但,汤序不在里头,俞昂又是在与谁说话?
掀袍走上台阶,举目望进去,这时候只见俞昂正没什么正形的坐于椅凳之上,目光上瞟,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而江小锁笔直站在俞昂跟前,小心赔笑着与他说话。
眼见俞昂的茶盏里头没水了,江小锁十分有眼力见地拎起茶壶就要给他蓄水,谁知俞昂似是故意将茶盏一挪,那茶水就溅出几滴落在了俞昂的官服之上。
小锁吓了一大跳,立马去找布巾想要给俞昂去擦干,这个时候俞昂难得一见的大度,口中说着无事,手上却有意无意摸过小锁那抓着巾帕的手。
看到这里,白惜时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直接迈进门槛,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俞昂一见来人,立马收回手站了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与白惜时打招呼道:“掌印,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等你等了许久,肚子都快等饿了。”
白惜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率先看向对面的小太监,“小锁,去通知汤序传菜。”
“是,掌印。”
江小锁聪明伶俐,如果说第一次见到俞昂,当他得知此人是禁军副总领,又是掌印朋友的时候,想要表现表现,给人伺候好留下好印象。
那么当俞昂摸上他手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有点不对了,具体怎么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
所以一得白惜时的令,江小锁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俞昂以为白惜时传菜是要留他一起用饭,面上笑嘻嘻继续套着近乎,“掌印,刚才那就是你准备培养的小太监?我瞧着不错,长得也够标致,果然能入掌印法眼的人都如掌印般……”
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俞昂意味深长又回味下刚才滑溜的触感,目光一转,才发现白惜时此刻阴翳的眼神,心中骤然一抖颤,把未说出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白惜时耷拉着眼皮,“副总领既湿了官袍,便快些回去换了,免得身为禁军衣衫不整,有损皇家颜面。咱家亦准备沐浴用饭,恕不远送。”
说罢,他召来汤序送客,自己径直走入内室,挥不去心头那股嫌恶。
待打发走了俞昂,等到菜已布好开始用饭,这时候江小锁磨磨蹭蹭走了进来,脸上难得没有了以往的笑模样,怯生生望向白惜时。
“掌印,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白惜时拿起筷子,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他年纪还是小了些,遂只看着他道:“以后记得离俞昂远点,有什么事,告诉我。”
“是。”江小锁认真点了点头。
“去吃饭吧。”
望着少年离开时单薄纤细的背影,白惜时隐感担忧,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内宦长得太过白净惹眼,未必是件好事。
—
第二日早朝后,白惜时从御前回程路过御马监,想起赵岳,便顺路走进去看望一二。
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那孩子正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宣泄模样,滕烈寡然立于一侧,片刻之后,高大的男子走了过去,伸手,重重按在赵岳的肩膀之上。
是一种无声的抚慰。
默默在后头看了二人半晌,白惜时在心中轻叹口气,阻止了汤序上前通传,预备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个时候贸然上前反倒像是打扰。
不过离开的时候,汤序一不小心踢到颗碎石子,练武之人听力极好,很快,滕烈便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白惜时无声与滕烈对望了一眼。
继而,男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着仍一无所觉,背对着众人沉浸在自己悲愤情绪当中的赵岳,白惜时:“指挥使做了什么,将咱家新收的徒弟欺负成这副模样?”
闻言,滕烈有些无奈地看向她,明显是觉得白惜时是在曲解自己,又没有开口去解释,只能这么看着。
唉,这人听不出来玩笑话。
白惜时一摇头,换了种方式,“其实能哭也是件好事,哭出来发泄过了,心中便可减少些阴霾。”
滕烈:“他不喜被人同情。”
白惜时闻言,细细思索片刻,确实,少年人自尊最是强烈,有时候善意的同情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是一种温柔的残忍。
望向此刻仍在痛哭的少年,白惜时:“只要他不同情自己,就没人能同情的了他。”
“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看得起自己,内宦也罢,女子也罢,照样可以上阵杀敌,驰骋四方。谁规定的能够建功立业的就一定不能是这些人?”
白惜时:“天无绝人之路,指挥使觉得呢?”
“掌印说得是。”
滕烈也跟随着白惜时的视线望过去,“这些话,掌印为什么不对赵岳说?”
白惜时说到这就想叹气,“我说了,他不听我的。”
“不过我发现他倒是比较会听你的话,那就只能请指挥使替咱家多多费心,开导一二。”
虽然白惜时也不确定像滕烈这种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能不能起到劝慰的作用,但兴许男人有男人之间的沟通方式呢,赵岳瞧着确实是比先前好了一些。
滕烈:“掌印对赵岳很好。”
“李阁请托照看的,咱家当然得对他好。”
滕烈却突然一摇头,“掌印很好。”
“……?”
很难想象这话竟然是从滕烈口中说出来的,白惜时瞪着瞳仁,侧眼看向他,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阵,最后问出了一句,“指挥使,昨夜喝酒了?”
这人她记得喝多了才会变得好说话。
听到这,滕烈的表情出现了丝裂纹,“……没有。”
只有男子自己知道能说出刚才那四个字,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但白惜时,好像根本就没听懂。
“没有你竟会夸咱家?”
白惜时更为惊异,一副鸭蛋里孵出了只麻雀的新奇之感。
他还知道她很好?她救他命的时候他难道不就该觉得她很好了吗?到现在才觉得她很好?
白惜时一直都搞不懂滕烈的点,不过人都是喜欢被夸的,白惜时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惜字如金之人。
因而在离开的时候,白惜时颇为受用地一挥手,“冲指挥使这段时间的相助,赵岳若是真能从阴霾中走出,到时候咱家请你吃饭。”
—
白惜时回到司礼监没多久,又有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来通传,“掌印,圣上正在找您,宣您速速去勤政殿一趟。”
闻言起身,白惜时不知皇帝所为何事,在小太监的殷勤引领下,又见到了龙椅之中的帝王。
看见白惜时进门,皇帝将一封折子放至桌角,“看看这个。”
走过去将折子拿起来,翻开。很快,白惜时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这是一封弹劾朝臣的折子,而里头弹劾之人,正是前几日递上粮仓清查数目的户部仓科清吏司,鲍丞。
折子里头列举了鲍丞此人借职务之便,为其亲属在衙门们谋得了数个小吏的差事,还有其兄长在老家仗着弟弟于朝中做官,倾占他人良田的行径。
一条条,一目目,均有据可查,所列清晰详实,一看便不像是捕风捉影。
但,怪就怪在,此人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偏偏选在皇帝有意向任用鲍丞,派他下去清查各地粮仓的时候。
除此之外,朝臣们每日递上来的折子会分轻重缓急分别交由皇帝本人、司礼监来批阅处理。而鲍丞之前呈上来的那封奏章,在白惜时看来算得上重要,却并没有送至皇帝的案桌,还是白惜时看到后挑出来,亲自呈送皇帝过目。
但这一封弹劾的折子,却没经她手,直接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是此人不知,白惜时竟又将那鲍丞的折子重新呈了回去,因而这一招现在看来,便实在算不得高明。
白惜时沉吟半晌,筹措着言语,“圣上是怀疑,各地粮仓恐有虚瞒谎报之嫌?”
所以才会有人害怕鲍丞递交这份详实的折子,也怕他会就此问题深挖下去,因而先下手为强,索性让鲍丞丢了这顶乌纱帽。
皇帝听完没有说话,但蹙紧的眉峰显然已经认可了白惜时所说。
白惜时:“那圣上准备……如何处置鲍丞?”
毕竟罪证已经列举在此,总要对朝臣有个说法。
闻言又看了一眼那折子,皇帝直接下令,“就交由东厂去办吧。”
“是。”
很明显,皇帝这是不想追究,甚至想要假借东厂拿人,暗中让白惜时安排属下陪同鲍丞去彻查粮仓之事。
见白惜时听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皇帝没有再多言语,直到白惜时准备告退,才又看向他,“白惜时,记住,你既已经是掌印,这司礼监你不仅要管事,也得管人。”
“下次,朕不想再见到送错折子的情况发生。”
白惜时低头,肃容应“是。”
“退下吧。”
一个人走出勤政殿,白惜时立于高高的大殿外,垂目,遥望了一眼司礼监的方向。
沉寂了这么多日,她也放任了这么多日,似乎终于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冒头了。
第47章 第47章
回到司礼监后,白惜时彻查了分发呈送折子的小太监,起先还有人想要蒙混过去,只说是一时疏忽不查,呈送错了地方。
作为东厂厂督,白惜时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使了些常用的手段,那两个小太监便哭天抢地,磕头承认他们是收了朝中两位大臣的好处,才将折子偷偷从中调换了过来。
那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认为掌印是新来的应当发现不了。没成想,为了那点好处,却直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被杀鸡儆猴当场打了板子,继而如两个破布口袋般驱逐出司礼监。
一众大大小小的太监望着那昏迷的二人被拖出去,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印迹,继而几桶清水一浇,便再也了无痕迹,心中惧怕之余,纷纷将头压得更低。
白惜时端坐高台,居高临下,俯览众人,“咱家说过,司礼监乃内庭机要中枢,承辅佐天子之责,若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扰国祚社稷,下场各位今日都看到了。”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咱家看来,内宦与朝臣并无不同,既被选入司礼监,便当无愧于心、秉公于行,亦不可被有心的权贵臣子牵制左右。”
“若是受到威逼利诱,或是棘手之事难以决断,大可告知秉笔与我,我处理不了,上头还有天子。”
说到这里,白惜时目光透彻,看了一眼下首之人,“周秉笔,你说是也不是?”
周子良本坐于侧边的椅凳上,闻言,立即起身,“掌印所言极是,我等谨遵掌印教诲。”
审视了此人片刻,白惜时收回目光,继续朝下头望了过去,“总之,咱家不想看到今日这般情况再次发生。若是都听懂了,便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等到众人躬身应“是”,白惜时才缓然起身,又扫了一圈在场低垂的头颅,抬步,回到了内堂之中。
待掌印离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噤若寒蝉、尽自散去,江小锁从内学堂回来,亲眼所见方才一幕,双手捧在胸前,难掩心潮澎拜。
“掌印真的好厉害啊,对,内宦也是人,凭什么就要被人看低了去?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掌印这样的人啊。”
江小锁正在兀自憧憬,周遭的小太监听了去,面露嘲笑,“江小锁你别做梦了,你拿什么跟掌印比?”
白惜时是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岁,捉奸细、平匪患,参与平叛定国公谋反,这几点,便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不过江小锁这人心态好,不能比吗?好像是有些差距。
可是他今日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被人前呼后拥的大将军,那大将军得知他是掌印新收的徒弟后,还特意停下脚步,夸他和掌印小时候有些相像。
说来那将军似乎跟掌印很是相熟,温声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那些文臣武将看不起内宦的傲气,江小锁觉得他可好可好了,就像掌印一样好。
既然大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以后也可以成为和掌印一样的人?
白惜时独坐于内堂的案几之前,不知小徒弟的憧憬幻想,而是在思索周子良此人。
周子良作为司礼监秉笔,对她算得上是配合服从,平日里折子有什么异议,二人也可有商有量。
但,户部鲍丞的那封折子,由周子良亲笔朱批,却听之任之,看到后没有任何反应。
而那两个犯错的小太监,实际上也是隶属于周子良之下。
白惜时不知道他到底是疏忽糊涂,还是刻意放任……姑且,再看看吧。
索性鲍丞如今已经由千闵带入东厂,不日,便应该瞒着众人耳目前往各地清查粮仓事宜。
—
除了朝堂之事,白惜时近日倒是迎来了一件小小的喜事,那便是她的二十二岁生辰快要到了。
她自己其实不甚在意,但是孟姑姑已经托人递了好几次消息进来,让她那日抽空回府,大家好一起给她庆贺庆贺。
生辰当日旁听完早朝,又陪同皇帝一起回到勤政殿处理了些政务,天子在用膳前,突然对白惜时道:“今日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闻言抬眼,白惜时有些错愕地看向龙椅中的天子。
皇帝:“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朕记错了?”
白惜时这才相信,继而,低头笑了起来。她以为在这宫中,除了张茂林,没人会再为她记得这种事。却原来皇帝也是记得的。
儿时的情谊,还真是,弥足珍贵呀。
行礼谢了恩,白惜时下午的时候便离开司礼监,回了府中一趟。只是没想到外头消息传得这么快,她才出宫不久,便陆续有人提着贺礼登门拜访。
大部分白惜时都着人谢绝了,生辰宴不过是府中小聚,难得放松的时刻,她亦不想掺合进去复杂的朝堂人际。
但有两波人,白惜时想了想还是让彭管事请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镇北将军魏廷川,另一波,则是锦衣卫一行三人。
待到几人相继于厅堂落座,又着人上了茶盏,白惜时才好奇问道:“三位怎么知晓今日是我生辰?”
魏廷川知道很正常,滕烈、蒋寅、冯有程又是从何得知?
能够被请进府中,冯有程满面都泛着红光,微微倾身道:“是属下进宫办差,偶听宫人提及,所以特意与指挥使禀报赶来为掌印一起庆贺生辰。”
白惜时:“宫人?”
冯有程点头,意问深长地又看了白惜时一眼,“扶疏姑娘。”
白惜时:“……”
扶疏,怡嫔的那个宫女扶疏,确实不知道上哪打听来的白惜时生辰,今日一早还特意给白惜时送去了一碗长寿面。
可能是冯有程的目光太过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到解衍、魏廷川、滕烈此刻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看向冯有程。
魏廷川率先开口,“哪个扶疏?”
“这个,这个……我不大好乱说,都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冯有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着又朝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下定决心抓住这次拍马屁的机会,遂感慨一声,“只能说,还是掌印风采照人,不得不让万千女子倾心啊。”
白惜时:“……”
冯有程这张嘴还真是……
感受到堂下几人相继投过来的视线,或探究,或隐忧,白惜时一盏茶送到嘴边,想喝都喝不下去,有一种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的冤大头感。
眼看魏廷川和蒋寅都有想要继续往下问的迹象,这个时候孟姑姑满面含笑来请,说是生辰宴已经准备好,请掌印和几位贵客入席。
不知道为什么,白惜时竟松了口气。
前往用饭的路途中,因为人多,又有热闹的冯有程在场,场面倒一直还算热络,连带着白惜时与魏廷川都少了几分之前的尴尬生疏,如同老友一般,几人聊了些近来之事。
白惜时询问滕烈赵岳的情况,魏廷川亦说在宫中见到了白惜时新收的徒弟江小锁。
解衍坠于最后,没有融入几人的话题。
待进了用饭的庭院,白惜时看了眼左右,继而像是发现少了什么,回过头去,停下了脚步。
“走啊。”她唤了一声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
滕烈与魏廷川见状也皆是一顿,回眸,望向落于最后的男子。
滕烈不动声色,魏廷川莫名蹙了蹙眉。
解衍的面容本来隐藏在树影之下,看不真切表情,听见白惜时的这一声唤,才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想什么那么入神。”白惜时问他。
“没有。”
闻言露出惯有的微笑,解衍目光掠过到访的一行人,继而示意了眼厅堂之内,“掌印先行,我给孟姑姑帮完忙就来。”
圆桌之前,白惜时与几位宾客相继入席,滕烈、冯有程分立于白惜时两侧,冯有程见镇北将军在场,本要让位于他,魏廷川此刻却看了一眼白惜时,回想起寿宴择位的那一幕,他能感受到了白惜近来时对自己的回避……
因而,男子退让一步,改为将冯有程推至上首。
冯有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站在原地与魏廷川僵持,“哎呀,将军,这可使不得,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魏廷川留意片刻,见白惜时并没有异议,遂调整了一下表情,扬起笑容道:“惜时的家宴而已,没那么大的讲究,随便坐便是。”
但没奈何,冯有程在这方面还真就是个讲究人,他认定了官职在下就不好越过了人去,继而二人又是一番推让,直到解衍走进来,尚且没有定下来谁坐于掌印一侧。
滕烈凉着一双眸子,静观其变,而白惜时,多少是有些为难的。
她知道,魏廷川在等她的一句话。
世子此番回京,其实已经十分配合迁就,这是白惜时能够感受到了。
虽已定亲,却仍是多年挚友,白惜时此时此刻又自问了一句,何必呢?
不过就只是吃个饭而已,谁坐于身旁又有什么所谓?她以前于酒席之中旁边难道就没有坐过已婚的男子吗?有的。
说到底,还是那时的自己没有完全放下而已。
白惜时想到这亦觉得之前的坚持过于较真,如今既已释然,便也应尝试抱着一颗平常心相处,因而侧首,正欲打断二人直接劝世子落座,这时候,解衍却径直走了进来。
将孟姑姑为每人准备的一份汤盅置于红木圆桌,解衍很快端着其中一碗,略带些歉意走至白惜时身侧。
“掌印,方才忙中出乱,属下误将每一盅汤罐都撒了葱花,是属下大意,眼下替您挑出来可否?”
就着解衍的手往汤盅里头一看,确实是有葱花,且量还不算少,白惜时没多想,一点头,“唔~可。”
解衍闻言,立于冯有程稍前一些的位置,开始用汤匙一勺一勺将里头的葱花撇出,动作沉稳认真。
白惜时看了一会,突然觉得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身侧也有些突兀,继而道:“别站着了,坐下挑吧。”
闻言动作一顿,解衍眼睫低垂,片刻之后,抬眼,神色如常望了过来,“掌印,属下应当坐于何处?”
下巴微扬,随意示意了眼身侧,“就这。”
白惜时想的很简单,既然世子与冯有程互相推辞,那便让位于解衍,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就是个寻常家宴罢了。
第48章 第48章
解衍闻言,看向身侧的冯有程,见此人所处位置仍占据了半边椅凳,扬起的笑容无懈可击,“冯副使,有劳。”
反应过来后,冯有程让出位置,临走前,还暗暗给解衍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解衍目视前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方坐了下来。
冯有程第一次有种被人阴了一刀的感觉,妈的,读书人果然坏的很,吃个饭跟上演三十六计似的。
谁没事干跑到后厨去撒葱花?亏他想的出来。
心眼子贼拉多!
他自叹不如,也不和解衍挨着坐了,他怕他挨的近了马屁拍不上,自己一会还得吃亏,因而又让了一步,改为绕到魏廷川的下首。
如此,解衍与魏廷川便坐在了一处。
魏廷川面色不虞,见解衍坦然自若,他盯了对方一会,继而顺手,将自己的汤盅推了过去,声线莫名带着两分凉意,“巧了,我亦不喜葱花,解公子既然擅长,不知可否一并代劳?”
闻言,滕烈、冯有程的视线均投了过来。
看了那推过来的汤盅一眼,解衍不疾不徐,用汤匙撇下最后一点余沫,继而抬首,望向的不是魏廷川,而是白惜时,“掌印,宾客为先?”
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白惜时隐约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但想了想,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转手,解衍便将已经挑完的汤盅给魏廷川反推过去,面上从容不减,“将军,请。”
继而接过魏廷川方才送过来的那一盅,撩起衣袖,男子继续帮白惜时挑着葱花。
目睹了全程的冯有程:“……”
真,真不愧是探花郎啊!
他那是将与掌印套近乎当成一份事业来干啊!这谁能干的过他?
冯有程内心槽点无数,扬起头,用眼神跟对面的滕烈无声交流——姓解的瞧着不声不响,实际上不是个善茬啊。
滕烈瞧了眼冯有程,没给回应,男子垂下眼帘,掀开盅盖,亦尝了一口鲜汤,葱花……撒的还真是不少。
落座的序幕既已揭过,这个时候千闵、元盛也一同赶到,喜气洋洋向白惜时道着生辰大喜。
孟姑姑见状,又开了两坛好酒为生辰宴助兴,席间有蒋寅、冯有程暖场,很快,堂内又恢复了一派热闹。
因为是在府中,加之有孟姑姑在场,白惜时便也小酌了几杯,微醺之下听几人讨论着朝堂、市井之事,亦觉几分久违的轻松。
这样的轻松氛围一直持续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蒋寅此刻抬手夹菜,突然目光对上对面二人,眉头随之一扬,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其实我早就发现,魏将军和解公子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听闻掌印与魏将军是发小,感情深厚。不知道当初与解公子结识,掌印愿意出手相助,是否也因为解公子长得像故友的缘故?”
话音一落,场中几人神色各异,方才还热闹融洽的氛围,到了此刻,又出现一丝凝滞的征兆。
滕烈率先暼了蒋寅一眼,眉目严厉。
被指挥使这么一瞪,蒋寅刹那间也酒醒不少,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刚想打圆场混过去,不料冯有程这时候接过话茬。
“原来还有这段渊源,这么看掌印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掌印来,我再敬您一杯,您快与我们说说,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感趋势着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滕烈、白惜时:“……”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无语起身,饮下冯有程敬的这一杯酒,待放下杯盏,白惜时发现,一桌子的人此刻都在望着自己,显然都有这样的疑惑。
这其中,包括魏廷川、滕烈。但唯一一个没有看向她的,是解衍。
男子此刻略低着头,一无所觉地吃着碗中的白饭,就这么很认真地吃着,没有菜了也还在吃。
白惜时挪回视线。
这个问题,她其实已经回答过魏廷川,却从未对解衍解释过,不是不想解释,是有几次想要提及,反倒被解衍打岔过去,他似乎并不想听到自己的答案。
谁都不想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解衍,也不会例外。
思及此,白惜时觉得借此机会,解释清楚亦无什么不可,遂平静向众人望过去,“一开始,确实有这部分原因,但也不全是。”
“不过现在……”白惜时作势向两人望了过去,“其实仔细观察也没有很像,世子是世子,解衍是解衍,很容易区分。”
“在坐各位认错过他们二人?”
白惜时反问到场宾客。
蒋寅抓准时机找补,“没有没有。”
那便是了。
余光瞥见身侧之人终于又开始夹菜了,白惜时没再说什么,招呼着众人继续吃饭。
一顿饭吃得既热闹又一波三折,索性后面氛围倒还算融洽,吃完长寿面,也到了要散场的时候。
滕烈、蒋寅扶着喝懵了的冯有程走了,魏廷川留下来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看解衍还在场,千闵、元盛也都自发留下来收拾残局,最终什么都没说,又向白惜时道了一声生辰喜,便踏着月色,自行离去。
白惜时送完客,待回过头来,发现解衍不声不响跟于自己身后,遂朝他一挥手,“客人都走了,你也喝了不少,回去休息吧。”
解衍点头,然而整个人仍站在原地,继续看着白惜时没有动。
喝多了?
抬手从他面前掠过,见男子眼神清明,白惜时又莫名其妙瞅了他一眼,干脆置之不管,绕过男子,自行往所居的院中走去。
只是走了一段,察觉到后头的脚步声,白惜时复又停下,回过头,“为何一直跟着咱家?”
解衍:“属下送掌印回院中。”
“不用,这府里的路我不是不认识。”
然而解衍一言不发,我行我素,待白惜时再一走动,他又继续跟在后头。
这人……还真是翅膀硬了,连她的话都敢当耳旁风。
白惜时:“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解衍望着白惜时,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魏将军和指挥使,都可时常进宫帮掌印教导徒弟?”
白惜时想了想,“偶尔,没有经常。”
更何况魏廷川也没有教导小锁。
说完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等了一会,白惜时见解衍没有继续说话的迹象,抬步又要离开,解衍这时候却莫名来了一句,“……黄麻最近瘦了。”
……?
黄麻瘦了?它瘦了吗?
白惜时这回彻底转过身来。
好巧不巧,她今日从宫中回来的时候,恰好去了趟东厂,也看到了黄麻,那家伙吃得跟个圆球一样,走起来腿都短了好几分,活像一个行走的小板凳。
解衍竟然开口说,它瘦了?
白惜时:“……它哪瘦了?”
“全身。”
“那你觉得,它为什么会瘦?”
“可能是,思念掌印。”
“是么?”
白惜时听到这,不咸不淡地觑了面前的男子一眼,“那可真是挺思念的,都思念成球了。”
解衍:“……”
眼看男子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凝固住,方才在饭桌上的沉稳自如荡然无存,整个人生出一股谎言被拆穿的拘谨之感,白惜时不知怎么的,心情竟变得越发好了起来。
看来欣赏人类的尴尬,也是她独爱的消遣方式之一。
这心情一好,白惜时便也起了调侃之心,“我看你最近倒像是真瘦了,你又是什么原因?”
解衍本就站得笔直,听到白惜时这句话,腰杆下意识怔了一下,垂在两侧的手亦微微抠成拳,继而莫名低头,没有再看白惜时。
白惜时这时候反倒饶有兴趣,观察着他,“咱家回去睡觉了,你还要跟吗?”
解衍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略微尴尬的抬头,看了白惜时一眼。
……
白惜时直到回房的时候,心情都算得上不错,孟姑姑一开门见着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掌印遇到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白惜时闻言一愣,“我有高兴吗?”
这么明显?她其实就是觉得解衍好玩罢了。
孟姑姑却很快点头,“有,掌印的眼角眉梢分明都是上扬的。”
上扬了吗?
闻言微顿,往屋中的那面铜镜望过去,白惜时观察镜中之人,她好像还真的挺高兴。
问题是,她为什么高兴?
是因为,解衍吗?
—
生辰当日,白惜时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在自己的府邸,又有孟姑姑守在身旁,似乎才能真正叫她安心。
第二日天还未亮,白惜时马不停蹄回宫赶往司礼监,继续陪同皇帝旁听当日的早朝。
只不过一回司礼监,手头的事务又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白惜时自然没工夫去探究那日为何会因解衍而高兴。
应该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心情放松罢了。
些微的困惑被抛诸脑后,朝政与伴君再一次占据了白惜时的大部分时间,只不过这一日,司礼监倒是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之客——端静公主。
端静公主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宫女、太监的陪同,当见到白惜时从内堂走出,她很快笑了起来,“听闻公公执掌司礼监,早就想过来对道一声恭喜,只是宫中规矩严,不好逾越。”
时隔半年,公主好像又长大了不少,知她在这皇宫之中日子恐怕也并不好过,白惜时依规行礼,“公主言重了。”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隔了半晌,白惜时又问了一句。
“没有。”端静公主听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继而扬起笑脸,“我就是想来看一看掌印。”
第49章 第49章
端静公主过得并不好,这是白惜时的第一感受,半年前还稍有一些婴儿肥的脸颊,此刻已经越发瘦削起来,因而见面的第二句话,白惜时才会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
但既然公主否认了,她亦不好再问,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言之隐。
白惜时与端静公主算不得多熟稔,只不过有半年前的那场意外在,似乎是比旁的人多了一些信任,二人互相问候了几句后,便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端静公主看起来不想要那么快离去,目光微转,朝白惜时身后的书架上望过去,“掌印,我可以借看一下那些书吗?”
她问的很小心,像生怕白惜时会拒绝。
白惜时回头,跟着往书架望了过去。
这些书,少部分是爷爷张茂林留下来的,更多的则是她来之前司礼监为他采买置办的,她才上任掌印之位,很多事务仍在摸索熟悉,一忙起来根本无暇看书,因而这上头很多书也都是崭新的。
白惜时:“可以,公主自便。”
得到白惜时的应允,端静公主很高兴,她提着裙摆,安安静静走过去挑选了几本,不过出乎白惜时的意料,她挑的竟都是些风土人情、治世经略方面的内容。
白惜时:“公主喜欢这些?”
端静公主低头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随便看看。”
“公主喜欢这些很好。”
得了白惜时的夸赞,公主抱着书本的手指更紧,试探着问道:“那掌印,这些书我借回去,过几日再来还给你可以吗?”
“可以。”
公主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她于这宫中太孤寂了,父皇的忽视,俞贵妃的不喜,连带着宫女和太监都不待见她,所以,她其实鼓起勇气来找掌印也是存着私心的,她想要寻求到那一点点的倚仗。
不知为什么,自半年前遇险回来之后,太后也对她也越发冷淡,虽仍寄居于寿康宫,但大多数时间对她不闻不问。有时候一不小心遇上,她行礼慢了些,便会遭到一顿严厉的训斥。
宫中之人都是看眼色行事的,因而端静的处境也更加艰难。
所以当得知白惜时成为司礼监掌印,她高兴的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觉,如果她能够跟掌印熟悉起来,大家看在掌印的面子上,应该也会对她稍微好那么一些些吧?
端静公主有些期待地想。
白惜时作为一个成年人,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孩子的心思?
何况端静公主如此的行为和试探,其实很久以前,她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也看到过。
白惜时有感而发,“公主和你的父皇其实很像。”
小公主闻言,眼睛一下子都变得闪闪发亮,里头闪烁的是对父亲的无限崇拜。
“掌印,真的吗?”
白惜时亦回馈以微笑,“真的。”
很多人可能都已经遗忘,如今睥睨天下的帝王,在仍是废院皇子的时候,也曾有过很长一段谨小慎微的日子。
他也去求过人,也向人低过头,亦会在深夜辗转反侧,不过他那一颗受伤的心都被当时的宫女姐姐,如今的俞贵妃抚平。
所以很多人都不懂,俞贵妃相貌平平,凭什么能够宠冠六宫?
但白惜时却是明白的,当时的张茂林年纪太大,白惜时又太小,因而在许多个夜不能寐的长夜里,皇帝是在宫女姐姐的温柔抚慰下才渐渐睡去。
当时的四个人很团结,只不过时移世易,权势可以滋养一个人,亦可以改变一个人。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可以共患难,却未必可以同富贵罢了。
白惜时正兀自回忆感慨间,突然司礼监门外一声突兀的求见之声将她从过往中拉了回来——
“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钟毓宫宫女扶疏,求见掌印!奴婢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公网开一面,让我见一见掌印。”
闻言蹙眉,白惜时看了公主一眼,继而转向此刻正小跑进来的汤序,“怎么回事?”
“回禀掌印,听闻怡嫔娘娘一早被俞贵妃请走,已有两个时辰未归,扶疏姑娘应该是等急了,眼下是想……请掌印帮忙。”
白惜时:“你去告诉她,后宫自有皇后娘娘与俞贵妃做主,再上头还有太后,咱家身为内宦,不插手后宫之事。”
“是。”
汤序躬身后退,又匆匆往外走去,只不过过了一会,又满面为难地回来了。
汤序:“掌印,扶疏姑娘跪地不起,眼下头都磕破了,奴才怎么劝她也不肯走,说是只想与掌印说一句话。”
闻言凝眉,白惜时沉吟片刻,最后终是一挥手,“让她进来吧。”
果然,这小宫女平日里的茶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到这又回头看了一眼端静,白惜时:“公主若是没什么事,便先请回吧。”
她预料到了此事会比较棘手,徒留公主在此地反而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端静公主见此情状,听话地点点头,抱着书本往外走,在与那小宫女擦肩而过的时候,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的模样,继而什么话都没说,垂首加快脚步走出了司礼监的大门。
白惜时立于高阶之上,垂首望着快步走近之人,她想到过扶疏的模样会比较狼狈,没想到却是如此狼狈。
原本圆溜白净的脸蛋上现在印着明显的巴掌印,看样子是前不久才被人掌掴过,而额头也因刚才磕头磕得狠了,亦残留着血迹。
白惜时就这么看着她,须臾之后开口道:“说吧。”
一听见白惜时说话,扶疏就委屈的直掉眼泪,继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上前两步攥紧拳头。
“掌印,怡嫔娘娘有喜,尚不足三个月,因为这后宫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不住,所以娘娘没让往外说,连圣上都还不知。
“可是,可是今日贵妃娘娘让太医请过平安脉后,突然就将娘娘请了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奴婢担心去找,可那些贵妃的宫人非但不让进,还斥责奴婢无礼将奴婢打了一顿。”
“掌印,求您救救娘娘吧,奴婢担心,担心……”
说到这里,扶疏又开始不停地掉眼泪,显然是担心等怡嫔从俞贵妃的宫中出来,那孩子便也保不住了。
而这后宫中的孩子常保不住,白惜时亦有所耳闻,至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去探究,但多少能够猜得出来。
贵妃娘娘自两年前小产之后,就一直没再有过受孕的消息,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又见新人……
白惜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而是去问扶疏,“求见过圣上了吗?”
“求见过了。”
扶疏说到这,言辞更加急切,“可是御前的公公说皇帝连续几夜辛劳政务,眼下正在补眠不许任何人打扰。又,又有好多侍卫拦着,奴婢根本见不到圣驾。”
一来是皇帝在补眠,二来,应该也是不愿为了此事开罪贵妃娘娘。
毕竟两位娘娘在皇帝心目中谁轻孰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御前伺候的又都是人精,谁都不想要往自己身上揽事。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掠过几个廊下恭敬站立的小太监,垂目而问,“说完了?”
扶疏点头,期冀地望向白惜时。
“说完了便回去吧,这个忙咱家帮不了。”
“掌印!”错愕抬眼,扶疏定定望着此时高台之上的男子。
她以为,她以为掌印至少会愿意领着她去求见圣上的。
然而白惜时此时却已转身进屋,片刻之后,没有起伏的声线由内堂传出,“汤序,送客!”
从司礼监出来,扶疏心灰意冷,一个人担忧恐惧地往回走,脑袋混沌的如同浆糊,太后那里身子不爽利闭门不见,皇后娘娘又形同虚设根本不敢管束贵妃,连她最后抱有希望的掌印都……
扶疏陷入求助无门的彷徨之中,难道说,难道怡嫔娘娘真的就……
“扶疏姐姐。”
正在小宫女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江小锁突然不知何时从这条没什么人的巷道中冒了出来,又望了眼左右,他才笑着走近道:“掌印命我问一问姐姐,姐姐这么会做茶点吃食,钟毓宫可是有自己的小厨房?”
扶疏擦了把眼泪,有些不想理他,听到掌印,才有气无力回了声“是。”
闻言江小锁笑的更加开心,“那便好。掌印让我告诉姐姐,眼下就快晌午,小厨房也该到烧火做饭的时候了。”
扶疏恍若未闻,甚至想要嗤笑一声,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做饭?她继续朝前走去,直到走出两步,才似有所觉——烧火,做饭?
倏然一顿,女子回头,此刻便见那小太监仍站在原地,正笑意吟吟地望向自己。
……
大半刻钟后,宫中之人莫名见湛蓝的天空下,一股突兀的浓烟直冲而上,互相辨别了一下方向,才发现应该是从钟毓宫那边飘过来的。
宫中走水可是件大事,没过一会,许多宫女太监便都提着水桶匆匆过来帮忙,另有人也急急往皇帝的寝殿疾行禀告。
扶疏带着几个宫女站在门口大声呼嚷,“救火,快来救火,钟毓宫走水了!”
闻询赶来的宫人火急火燎冲进来,结果提着水桶一看,什么啊,原来只是个小厨房着了火,烟虽大,概因只是点着了什么易起烟的物件,火势仍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明明白白的雷声大雨点小。
反应过来便有人无语去骂扶疏,“有你们钟毓这么大惊小怪吓人的吗?有功夫叫喊,你们一起合力多浇几遍水这火估计也就灭了。”
扶疏却不服气,“这怎么能是吓人呢?怡嫔娘娘有喜,受不了烟雾的熏呛。若是火烧大了给娘娘熏出个好歹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怡嫔有喜?”然而扶疏的话音一落,回答她的不再是那位宫人,而是换成了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后退,跪下身去高呼“万岁。”
“先起来救火!”
皇帝此时看起里像是有些心急,说完,又很快看了扶疏一眼,“怡嫔现在身在何处?”
闻言,低头又默背了一遍江小锁方才所教之话,扶疏这才低头答道:
“禀圣上,万幸万幸,今日一早俞贵妃便请了娘娘去喝茶,冥冥之中助娘娘避过一劫,没有受到这浓烟的影响,说起来,奴婢们都要替娘娘谢俞贵妃庇护呢。”
皇帝闻言,眉头却稍稍蹙起,继而调转步伐,“走,去贵妃处看看。”
——
午膳过后,白惜时难得空闲坐于窗边,挽起衣袖,正在为一盆新送来的绿植剪枝浇水。
这个时候刚吃完饭的江小锁欢欢喜喜跑了进来,等向白惜时背完了今日内学堂所学,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小声道:“掌印,怡嫔娘娘已经回到钟毓宫。”
闻言动作不停,白惜时继续慢条斯理给那绿植浇水。
江小锁:“听闻被贵妃跪了一个多时辰,不过索性怡嫔娘娘身子骨不错,虽见了红,但太医诊断后又给开了保胎的药,眼下孩子算是保住了。”
白惜时听完,浅浅“嗯”了一声,之后便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江小锁等了片刻,便又恢复原来的音量,“掌印,那书本背完徒儿便先退下了?”
“去吧。”
等到江小锁离开,白惜时凑近这株刚修剪过的绿植,继而目光微动,在肥厚的叶片下发现了一片新长出来的嫩叶,小小浅浅,伸出手,白惜时轻柔地托了一托……
瞧着这片新叶,不知不觉,白惜时亦唇角微扬……她虽不想参与这后宫争斗,但一个小生命,若是有能力,那便保一保吧。
第50章 第50章
转眼已经进入盛夏,天气越发炎热,如之前预料的一般,大魏北部地区近一个月来都没有降雨,眼看便要干旱成灾。
东厂与鲍丞外出暗查已传回消息,部分地区粮仓存在瞒报现象,实际储存量远低于上报之数,其中存在不少克扣与贪腐现象,现下部分受灾之地的储量已不足以应对灾情。
皇帝得知后盛怒不已,因此处理了一批欺上瞒下的官员,同时立即下令从周边和南部急调储备粮,送往受灾地区,以免造成民怨。
但,一直不下雨,储粮总有用完的时候,皇帝在朝中大臣的建议下,亦准备亲自赴开宝寺祈雨,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祈雨的一应事宜均在紧张筹备之中,皇帝为表心诚,特决定下罪己诏,向皇天后土请罪,祈求天降甘霖,庇佑大魏子民。
钦天监亦在挑选测算合适的时日,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但问题就出现在,内阁和翰林院代拟的几稿罪己诏呈上去,皇帝均不满意。
不满意便不满意,可难就难在,皇帝也并未说出哪里不满,只打发回去叫人修改,结果修改回来的,他仍旧不满意。
几次三番下来,皇帝不高兴,朝臣们亦诚惶诚恐,均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勤政殿议事结束,内阁李大人留住白惜时,询问了几句赵岳近况之后,得知那孩子已经开始吃饭,也愿意继续习武,心下宽慰不少。
“此子乃故友所剩唯一血脉,我那故友虽昏聩糊涂,没有及时与叛党撇清关系,但老朽仍旧于心不忍,他那独子便劳烦掌印照拂了。”
虽官居一品,却最为谦谨和善,这大概便是李大人能得百官信服,历经三朝而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德高望重之人,白惜时自然也心生敬服,遂扶住对方,“首辅大人言重了。”
闻言,李大人笑了一下,却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目光投向那边几位垂头丧气的翰林学士,他们一人手里均拿着一册代拟的文书,来的时候信心满满,眼下却是如无头苍蝇般,急得直挠头。
白惜时跟着一起望了过去。
李大人:“在老朽看来,这些翰林学士均是百里挑一,遣词用句绝无什么令人指摘之处,只不过,错在领会不了圣意。”
说罢看向白惜时,“掌印是最了解圣上之人,在掌印看来,这罪己诏应当如何修改?”
白惜时听到这倒是有些惊讶,“首辅大人愿意相信于我?”
“有何不可?”李大人摸了把胡须,眼中泛着点点笑意,“各司其位,各骋所长,掌印这些时日的用心,老朽亦看在眼里。”
自白惜时接任以来,朝臣们原先预料的政令不畅之事确实没有发生。
白惜时:“首辅大人若是愿意相信于我,给我一日时间,咱家姑且试上一试。”
李大人这次倒有些意外,“掌印另有合适人选?”
他的本意是白惜时与圣上一同长大,眼下又日日伴于左右,应该是了解皇帝不满意原因的,因而,想要让他指点指点那些翰林学士。
不过白惜时眼下,却更愿意替解衍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但愿不会让大人失望。”
当日傍晚,白惜时离开司礼监,回到了宫外的府邸。
用完晚膳,她便将解衍独自留下一并叫入书房,让他替皇帝代拟这封罪己诏。
白惜时坐于案桌前,望向对面青松一般的男子,“钦天监测算的祈雨之日便是在后天,所以,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虽为罪己诏,但皇帝,当然也是有偏向的。
皇帝自登基以来,算得上勤政,江山社稷、百姓民生经他在位八年来的努力,也均有欣欣向荣之兆,这个时候写罪己诏,是皇帝谦虚,怎可痛批?
何况乎他还是一个好面子,极其爱护自己名声之人。
若是写得太狠,把皇帝批的一无是处,那皇帝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岂不是笑话?
可若是写得太过空泛,均是虚无之言,皇帝亦觉得心思不诚,不够凸显他是一名实干之君。
因而在白惜时看来,想要写好这篇文章,就要设身处地站在皇帝的角度去写。
可以写问题,但更要写原因,这些问题的存在不是因为皇帝无能,不够辛勤,而是因为积弊已久,皇帝已经认识到了症结所在,并愿意为此付诸行动,积极解决。
这是一篇要向普罗大众公开之文,亦是一篇笼络温暖民心之文,中心思想,罪不在朕,但朕亦愿意赴汤蹈火,为天下除积弊,开先河。
白惜时能够理解皇帝,但皇帝同时偏好骈文,对辞藻对仗要求极高,她写不出那样工整严密的语句,但她知道,解衍一定能够达到皇帝的标准。
因而将以上要求说了,白惜时再抬首,便见男子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颀长的身姿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加挺拔俊逸,立于书案对面,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惜时。
白惜时起先也算给面子,跟他对盯了一会,但盯得久了,她发现解衍一动不动,还在盯,一直盯,便有些无语。
手指伸长于桌面上用力一敲,白惜时:“能写还是不能写?”
解衍依旧望着她,“能。”
“能写那便动笔。咱家脸上有字吗?你盯着我就能写出来罪己诏?”
男子闻言,眉眼弯弯笑意明显,继而掀袍坐于案桌的另一端,提笔研墨,开始按白惜时所言代拟这封皇帝所需的诏书。
白惜时则于一旁兀自看书,等解衍写得差不多了,才会放下书本绕过去瞧一瞧,若是觉得有什么不符合皇帝心意之处,便会立即指出来,叫解衍修改。
白惜时一心扑在这封诏书之上,立于端坐的解衍身后,斟酌推敲每一个字眼。
解衍亦敛目凝神,倾听白惜时所说,当写到一句不常用之言,这个时候似是有感而发想要与白惜时商讨什么,男子微一偏头,目之所及,却是白惜时近在咫尺的侧颈,纤长白皙,上头还闪烁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汗珠。
恰在这时,一阵夜风从窗棱中窜了进来,对方鬓边的碎发便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撩起,继而,若有似无拂过了男子的面颊。
很轻,很痒……这缕不听话的发丝不知为什么,好像不仅拂在了解衍的脸上,也潜入般绕于心头,叫人,突然就忘记了方才想要说什么。
解衍怔怔地望着身侧之人,笔尖的墨汁凝结,一不小心,落于宣纸之上映出一个浓稠的墨点,夏夜本就闷热,即便屋中放了冰块,两个人靠得近了,仍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传递过来的源源热意。
原本因投入写作而忽略的五感,此刻也毫无征兆地一并恢复了过来。
那种拘谨不自在之感,又开始光顾解衍的周身。
白惜时望见行云流水的字迹当中倏然出现黑点,突兀的停留在上头,蹙眉转头,看向解衍,这一看,便很快发现了异常。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视线交汇间,解衍握住笔杆的手指再次收紧,继而才恍然回神道:“可能是……怕热。”
“咱家屋子里头放了这么多处冰,你还热?”
到了夏日,白惜时为防止身份暴露,衣衫下头还裹了一层紧紧的束胸,如此便比旁人怕热很多,因而她的屋中冰块向来充足,一般人是不会感到热意。
但解衍却一派真诚道:“……热的。”
“年轻人火力还真是旺。”
随口感慨了一句,白惜时便起身向门边走去,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她腹中亦有饥饿之感。
转过了身,因而白惜时并没有发现男子在听见“火力旺”三个字后,莫名垂下的头颅,以及那隐隐泛着红的耳根。
“叫人上两份冰粥来吧。”白惜时如是吩咐道。
此时诏书的整体框架已经定下,接下来的便是遣词用句,两个人又互相商讨一番,待整篇文章差不多初具雏形,没过一会,冰粥便送了进来。
小丫鬟送来的粥有两种口味,一种甜口,一种无味,每种两份,白惜时今日倒是想再试一试还有没有那么排斥甜,然而盛起一勺送入口中,唔~能接受,但也并没有多喜。
她索性还是换了无味的绿豆粥来食。
解衍选择的是甜粥,男子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似乎还没有饱,盯了粥盘片刻,瞳仁微动,继而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去问白惜时,“掌印,剩下的你还用吗?”
放下勺子,看了眼另一碗没动过的绿豆粥,白惜时:“不用,你自便。”
她一碗便已足够。
闻言目光又在对方脸上凝了片刻,男子长臂一伸,就在白惜时的目光下,他自然而然将那碗只动了一口的甜粥端了过去,继而,送入口中。
“……”
用的,还是白惜时用过的汤匙。
白惜时及时提醒,“那碗咱家吃过。”
“嗯?”
男子错愕抬首,恍若不知,这时候对上白惜时的目光才堪堪停了下来,看着手中的粥碗,一副记错了的表情。
白惜时无奈,“放下吧,让人给你重做一碗。”
然而解衍迟疑片刻,却拒绝了白惜时的提议,“不用,左右已经动过了,免得浪费。”
说罢,他便重新低头,又拿起汤匙一勺一勺食用了起来。
见状,白惜时面色怪异,就这么观察着解衍,看他用自己食过的粥碗和汤匙毫无芥蒂的将粥送入口中。
如果说起先白惜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时间一久,她便逐渐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味。
这小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于是解衍吃,白惜时便盯着他吃,直到男子在白惜时的目光下动作越来越慢,待咽下最后一口,终是避无可避,解衍抬眼,看向白惜时。
白惜时双眸微眯,“咱家还不知道,原来解公子那么喜欢食甜粥。”
解衍:“……近来比较喜欢。”
“甜吗?”
“……甜。”
“哦。”
白惜时听完点点头,表示理解,继而托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你给咱家说说,你的那碗,和咱家的这碗,哪一碗比较甜?”
一句话,直接将解衍定在原地。
“回答不出来?”
白惜时笑眯眯看着他,眼神却已经将解衍整个人看穿看透,“回答不出来就好好写诏书!”
别没事来挑拨咱家的神经!
“是。”
男子闻言,重新研墨执笔,然而在落笔前,又低声应了一句。
白惜时没有听清,微一凑近道:“什么?”
解衍此刻似乎连抬起头都费劲,但在听见白惜时询问后,还是坚持着回答了一声,“……掌印的……比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