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魏廷川离开京城,启程前往边关。

    出发在即,城门外均是送行的亲友及百姓,但男子骑坐于枣红色的骏马之上,目光一直望向城门之内,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将军可是在等人?”陪同在一旁的副将这个时候驱马上前,观察着对方神色,问了一句。

    眼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不能再等,魏廷川最后朝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知他要等的人不会出现,微一垂首掩去眸中那抹黯淡,再扬起头时,眼底唯有千军万马的浩荡。

    随着一声号令,顷刻间士卒列阵,战马嘶鸣,英姿勃发、凛然如战神般的大魏镇北将军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继而一抖缰绳,驰骋于队伍的最前方,策马带领大军朝着西北的方向浩荡离去。

    京城,再会。

    惜时,再会。

    山风阵阵,吹来萧索的寒意,白惜时立于山崖之上,目送那玄衣墨发的男子衣袍鼓动,飒然奔赴边关。

    魏廷川远征,她必定会来送行,世子是白惜时落魄困窘时一束无法替代的光,惊艳了她的年少时光,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会更改。

    只不过祝福送行的方式有很多种,现在应当更适合以这样的方式。

    看着山脚下送行的人群亦随着大军出发逐渐散去,白惜时又遥望了一眼黑压压的队伍,目光定格在最前头的那一点,半晌之后,释然一笑,继而转身,对着身后的千闵道了一句,“走吧。”

    天各一方,只望,各自珍重安好。

    再见面时,亦望闻君凯旋。

    白惜时从山崖之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宫中,而是带领千闵、元盛等一众东厂之人与锦衣卫汇合。

    朝廷目前正在捉捕一名在逃嫌犯,此人名唤“插天飞”,行踪极其隐秘,专门喜好在暗中窥伺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了解他们的秉性和日常习惯,继而前往外地冒名顶替这类人群,以收受贿赂、施压逼迫等方式勒索地方官员富商,骗取巨额钱财,听闻每每均可得手,在地方官员和百姓间影响极其恶劣。

    对于如此败坏朝廷名声之事,皇帝自然不可忍受,得知此人眼下恰在京中,立即下令厂卫联合势必要将其抓获,不得有误。

    但此人既然名唤“插天飞”,自然是有些本事,听闻不仅善于易容伪装,还练有缩骨之术,因而先前几日千闵、蒋寅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其行踪锁定在了一名京中富贾的家中。

    是的,此人从不住客栈酒楼,向来以各种身份隐匿于权贵家中,叫人防不胜防。

    而白惜时为保此次行动万无一失,特向天子告假,一同参与捉捕。

    为免察觉异动叫那“插天飞”提前防备,行动之前,他们连那富贾张员外都没有打招呼,只与今日要往张员外家送货的镖局议定扮作镖师,混迹其中。

    怀抱一把残剑,白惜时面目冷峻跟在镖头身后,敲响大门,进入前厅的时候张员外一见来者阵仗,瞬间被唬了一大跳,概因滕烈、蒋寅、冯有程各个煞气冲天,不像是来送镖的,倒像是来索命的。

    张员外战战兢兢,“贵,贵镖局……”

    一句完整的话尚未说完,白惜时单手一抬,身后的大门便在这个轻飘飘的手势下轰然闭合,继而脚步声阵阵,顷刻间,整个员外府都被从外头包围了起来。

    千闵上前一步,尚算和颜悦色,“东厂北镇抚司查案,还请员外配合。”

    就在千闵这和颜悦色当中,张员外满面惊恐,两眼一翻,继而……当场晕死了过去。

    白惜时:“……”

    千闵望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觉得有些冤枉,回头问道:“我很吓人吗?”

    元盛:“别废话了,搜人要紧。”

    锦衣卫与东厂分头行动,于整个员外府内搜寻那所谓的“插天飞”。每一个角落均不放过,连寻常人躲不下的矮箱、灶炉都细细翻找,又查遍暗室地窖,但此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四处不见踪迹。

    白惜时正兀自蹙眉之际……

    “啊~!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候一声惊慌突兀的尖叫于后院的方向响起,白惜时循着声音,迅速回头示意了眼千闵,“去看看!”

    此刻滕烈与冯有程正匆忙从房内退出,重新阖上房门,面上皆是不大自然之色。

    概因方才二人进入的时候房内水雾氤氲,屏风后头隐约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应当是有位女子正在沐浴洗发。

    两个男子此刻立于门外,冯有程看看滕烈,见他已然恢复如常,不由另寻了话题缓解自身的尴尬。

    “指挥使,听闻那家伙轻功了得,你说不会已经提前逃出去了吧?”

    然而这个问题滕烈尚未作答,千闵已然穿过石径,抢前回复,“不可能,外头弓箭手早已就位,眼下连只鸟都飞不出员外府去。”

    眼见千闵后头还跟着白惜时,滕烈已然如常的脸色此刻又出现了一丝裂纹,莫名……不大想让他知道刚才发生之事。

    谁料白惜时径直走过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滕烈,“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滕烈:“……”

    冯有程见指挥使一时半会像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接过话头,将二人误闯之事如实相告。

    白惜时听完没功夫打趣,目光平移,改为盯于此刻紧闭的门扉之上。

    眼下整座员外府基本上都被过了一遍,唯独剩下这么一间浴房,张家上下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了正在搜查之事,而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沐浴之人,也的确是有些蹊跷。

    其实滕烈、冯有程也发现了不对劲,但毕竟男女有别,无法做到不管不顾闯入,因而只能暂时守在门外。

    但他们顾及着男女有别,白惜时却没有这种心理负担,为免拖延生变,遂向门边二人示意一眼。

    “我去。”

    “掌印果真胆色过人。”见缝插针向白惜时拍了通马屁,冯有程转身,亲自为他拉开房门。

    雾气弥漫的浴房当中,水声似乎仍在继续,白惜时刚一踏入,便见屏风后的一抹倩影一甩秀发,于水中婷婷袅袅地站了起来,继而才像是发现来人,双手抱胸楚楚可怜,“公子,奴家还未穿衣,请先,请先回避一下。”

    尚未穿衣却敢于陌生人前从浴桶中起身?

    白惜时不为所动,继续向前,不紧不慢绕过屏风,此时便看见未着寸缕的女子立于满是花瓣的浴桶当中,正惊慌失措地望向自己。

    顺手扯下屏风上的一件外衣,白惜时抛给对方。

    目光很快又在这间不大的室内搜寻了一遍,最后回到起点,重新定格在了浴桶之上,白惜时:“姑娘,咱家无意冒犯,不过东厂办案事关重大,还请配合一二,先从浴桶当中出来。”

    那女子看上去委屈害怕,“东厂办案为何要为难我一个小女子?大人这样日后还叫我如何出去见人?不如死了算了!”

    白惜时不欲再与她虚与委蛇,“那便多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白惜时脚步骤然一动,敏捷奔至浴桶旁,继而迅速伸手向下探去,与此同时,水面上突如其来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水花,白惜时偏头一闪,避开浊水入眼。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空档,那只披单衣的姑娘却突然发难,抬腿便朝白惜时横踢过去,索性眼睛未瞧见,但倾耳已闻风动之声,白惜时迅速抬臂,眼疾手快挡住一击,不过亦因手、腿力量的不对等,她被突袭的后退两步,侧身碰于廊柱之上。

    如此大的动静,外头之人不可能没听见,很快滕烈、冯有程等人悉数赶到,知晓那“插天飞”果真躲于浴桶之内,而此女很可能亦是他的同党,当下众人再没了男女顾及,合力夹击之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那二人制伏捆绑。

    初经审问,原来这“插天飞”其实是两人,女子精通易容之术,常扮作权贵家身形相似的亲眷、奴仆隐匿于府中,而男子则跟随女子而居,借在府中之际模仿官员举止,继而再离京从事骗局。

    拂了拂身上已然半湿的衣衫,待那二人老实缩在墙角,白惜时没什么好脾气的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审视了一番那四处坑蒙拐骗的“插天飞”,唔~传说此人样貌出众、丰神俊朗,因而才能博得那地地方官员的信任,如今看来是有那么两、三分的气度,但离丰神俊朗差了还是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以往一提到男子出众,白惜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必然是世子的面庞,然后不自觉的带入对比,但刚才在看着“插天飞”的时候,白惜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清隽有之,兼顾俊逸……

    恍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白惜时回神闭眼,无语半晌,继而一摇脑袋,挥却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干正事的时候别走神,白惜时!

    押解二人出府的时候,可怜的张老员外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方才忙着拿人审问没有发现,此时走出大门,半湿着衣衫被这深秋的寒风一吹,白惜时才觉出了一股冷意。

    来时匆忙没带多余的衣衫,白惜时眼下便只想快些回到马车之上,也好回府将这一身湿衣换下。

    滕烈行与白惜时并肩同行,此刻见身边之人眉头微蹙拢了拢衣襟,迟疑片刻,叫住白惜时,“我处尚有件常备的外衫,掌印若是觉得冷,我去拿过来给你。”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马车,白惜时谢绝,“不必,马上就可回府。”

    说话的时候,白惜时顺带着朝滕烈的方向偏了下头,也正是因为这一偏,男子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左颊下方。

    “掌印,面上有一块印迹。”滕烈伸手,隔空指了下大致的位置。

    印迹?

    想到被那女子袭击之下侧脸碰上廊柱,当时确实有一股黏腻之感,好似是未干的油漆。

    伸手按照对方所指在皮肤上用力擦了一下,白惜时看向男子仍未移开的目光,“还有?”

    滕烈一点头,“有。”

    闻言又用力蹭了蹭,白惜时再次看向滕烈确认。

    这一回,滕烈盯着那处仍未被完全擦掉的漆红看了片刻,没再点头或者摇头,而是鬼使神差的盯着瓷白肤色下突兀的红点,垂首,尝试着伸出手,用拇指指腹帮他将上头剩下的最后一些印迹抹去。

    当对方手指倏然伸来之际,白惜时本能的想要回避,不过转念一想又似乎太过大惊小怪,同是男子的情况下此行不过举手之劳,因而便又顿了顿,不过就是这一顿的功夫,滕烈已经重新将手收了回去。

    男子面容仍旧冷肃无波,“好了。”

    见他一直是这副寒潭般的模样,白惜时便更没往心里去,“有劳指挥使。”

    此人偶尔还挺热心。

    然而就在白惜时开口说话的同时,一声“掌印”亦从前端传来,白惜时闻声望过去,便见身姿挺拔的男子立于街道对面,臂弯中还着挂着一件披风,正越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靠近,停步,继而将手中的披风往白惜时身上一展,解衍面色如常,只不经意往那被擦红的左颊上多看了一眼,继而才转身,笑看了一眼滕烈,“指挥使,先行一步。”

    第62章 第62章

    解衍值完夜,回到府中一觉睡醒已是接近午时,记起东厂今日的捉捕行动,又听孟姑姑念叨着变天降温,解衍出门的时候便多带了一件披风,预备去看看眼下白惜时那边情势如何,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刚到张府对面,便看两名嫌犯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弓箭手亦在有序列队撤离,知晓此行应当还算顺利,解衍放下心的同时,抬眼间恰发现白惜时与滕烈一起并肩走了出来。

    然后,就是滕烈伸手,帮白惜时抹去颊边的红漆……

    回程的马车当中,白惜时、解衍相顾无言,二人近来还是不冷不热,白惜时早出晚归,唯一碰面的机会便是解衍白日御前当值,不过天子眼皮底下基本也是各忙各的,没什么功夫搭腔说话。

    白惜时依旧在回避解衍。

    不过今日见他夜间当值应当还没睡好,眼下泛着青色便拿着披风来找自己,多少有些动容,因而很是好脾气看了对方一眼。

    左右途中无事,说两句话亦不是不行。

    然而当白惜时望了过去,解衍目光虽也望向自己这边,但眼神定于左侧一点,看样子正在想着什么出神。

    单指拨开车帘,白惜时改为暼向窗外,他不开口便罢。

    不过这一动,男子很快回神,继而声音便从后头传来,“掌印衣衫已湿,不宜吹风。”

    白惜时继续暼着窗外,权当没有听见。

    解衍顿了片刻,换了个说法,“孟姑姑嘱咐,天气转凉,让属下时刻提醒掌印莫要吹风受寒。”

    这回手指终于从车帘上收了回来,坐直身子,白惜时问得看似漫不经心,“孟姑姑让你给咱家送的衣服?”

    不是解衍要送?

    本想否认,但略一思索,鉴于白惜时近来对自己的排斥回避,解衍一点头,改口回了句“是”。

    靠坐回椅背,白惜时一言不发,环臂假寐,捉那个“插天飞”实在费了她不少功夫,眼下颇为疲累,实在……不想说话。

    匆匆回府换了身衣衫,继而不能久留便又要马不停蹄赶回宫中向天子回禀今日之事,出门的时候双目不经意一扫,白惜时面无表情,迈步下阶,不过迎面候着的彭管事此刻颇为有眼力界,一边陪着白惜时往外走一边道:

    “掌印是找解公子吧?他被孟姑姑叫走了,孟姑姑正在给掌印收拾换季的衣衫,想让解公子晚些给您送进宫去。”

    白惜时听完停下脚步,“咱家说要找解衍了吗?”

    彭管事被问得一愣:“那,那您是……?”

    “咱家找的是黄麻!”

    白惜时:“黄麻呢,怎么今日没瞧见它?”

    彭管事:“掌印您忘了,您回宫那日就嘱咐人将它送回东厂去了,黄麻如今不在府中。”

    “唔~好像确有其事。”白惜时不是怎么在意地一摆手,“近来事多,偶有健忘。”

    “哎哎,掌印您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挂心。”

    ……

    白惜时自行乘坐马车回到了宫中,与滕烈在勤政殿汇合一同向天子回禀了“插天飞”的初审情况后,又被留下商议后续处置及如何向百姓公布其冒名顶替之事,以最大限度消除影响。

    等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刚一踏入门,便闻见了一股香香甜甜的芝麻香味,走近一看,原来是江小锁已从内学堂下学回来,此刻正抱着碗芝麻糊吃得开心不已。

    而江小锁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解衍。

    二人见到白惜时,均从椅凳上起身,小锁将急忙将最后一勺送入口内,继而才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掌印,解大人带来的芝麻糊特别香,徒儿闻见味道就饿了,没忍住先吃了一碗。”

    白惜时瞧着少年那嘴唇周围黑糊糊的一圈,额角轻轻一跳,“先去把脸擦干净。”

    “哎!”

    小锁抱着碗欢欢喜喜地去了,在走出去的空档还不忘把碗壁上剩下的那点残渣舔了个干净。

    白惜时:“……”

    她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吃什么都香,还酷爱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叫略有些洁癖的她偶尔无言以对。

    待小锁走后,内堂之中便只剩下解衍与白惜时二人,径直越过男子,白惜时兀自整理着案几上的一应笔墨,“找咱家有事?”

    解衍:“是。芝麻糊是孟姑姑托我带给掌印,她已经事先磨成粉末,说是掌印冬季喜食,冲泡方便。”

    “还有一些换季的衣物,这次也一并给掌印带过来。”

    “放那吧,一会咱家自会收拾。”

    往那包袱之处瞥了一眼,白惜时继续手上的动作,卧房之内除了简单的洒扫她从不假以人手,以免有心之人从中发现端倪。

    背着身子又收拾了一会,始终没听见后头的动静,回过头去,白惜时与男子大眼瞪小眼,“东西已送,还有其他事?”

    解衍闻言一笑,没再说什么,继而抬步迈出了内堂之外。

    “……”

    待人彻彻底底消失于自己的眼前,无端笑了一声,白惜时这时候东西也不规整了,改为绕过案几坐了下来,继而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清火。

    空空如也的腹中此时被茶水填了个饱,白惜时看着堆积成厚厚一叠的折子,想了想,放弃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的打算,抽过第一本,翻开来详看。

    只不过没看两行,熟悉的脚步声复又响起,从奏章中抬头,便见方才已然离去的男子手中端着一碗冲泡好的芝麻糊,重新走了过来。

    略一抬眸,白惜时看着一步步靠近的解衍,不露喜怒,以眼神询问原因。

    将搅拌好的芝麻糊置于白惜时的右手边,男子微微倾身,“孟姑姑嘱咐,掌印时常因忙碌忘记进食,嘱咐属下定要盯着掌印吃完再走。”

    瞄了眼对方撑在案几上的手,侧首,白惜时就这么看向那双望过来的漆黑色眸子,隔了片刻,问他,“是孟姑姑的嘱咐,还是你的嘱咐?”

    她因繁忙错过用饭是来司礼监之后的事,孟姑姑应当并不知晓。

    解衍神色不变,“是孟姑姑。”

    继而又示意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瓷碗,男子目光诚挚清澈,“掌印若是不想见到我便趁热吃,吃完属下就走。”

    闻言又瞥了对方一眼,白惜时将头扭了回去,折子移于一旁避免弄脏,这才拿过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几口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整个人确实舒服了许多,方才那种腹中空虚之感也一扫而空,不过白惜时并不准备表现出来,做掌印就讲究个高深莫测,不能叫人一眼看穿。

    唔~高深莫测。

    白惜时拿捏着这种感觉吃完了一整碗,继而准备以一个漂亮的回勺于碗结束这一场沉默的用餐,但……没成想阴沟里翻船,回勺的角度偏高了些,勺子磕碰于碗壁上发出“吧嗒”一声,继而两滴残汁扬起,溅在了脸上。

    ……

    很好,高深莫测没了。

    解衍将方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没有任何要取笑白惜时的迹象,而是很快转身,拧了一块湿巾帕给白惜时递了过来。

    抬手接下,白惜时往方才溅到的地方拭了拭,待感觉差不多,将巾帕叠好搁于桌子一角。

    男子此刻亦盯着对方,见此情状眼神执着于一处,诡使神差下又重新拿起巾帕,对着白惜时左颊偏后的位置轻轻拭了上去,一边擦一边认真道:“还有。”

    白惜时感受到擦拭的位置,心下莫名了然了几分,那是滕烈今日上午滕烈顺手替她擦去红漆的位置。

    解衍看见了。

    胳膊搭在案几上,白惜时偏过头去看他,“咱家怎么感觉没溅到过这里?”

    “嗯。”

    嗯?

    望进男子那一双执着又认真的眸子,白惜时见他仍旧动作不停,审视了半晌,开口道:“你现在的眼神不对。”

    解衍继续擦,目光锁定左颊,“哪里不对?”

    白惜时戳穿,“幽暗、偏执。”

    “嗯。”

    解衍闻言没有否认,而是又擦拭了几下,直到觉得另一个人的印迹被完全抹去,才转眸,同样对上白惜时的目光。

    “那掌印可有法子让属下摆脱这种幽暗偏执?”男子低声问了一句。

    视线在咫尺间交汇,二人就这么对望了许久,仿佛有什么无声之言在暗暗涌动,互相都想要更加看清对方的所思所想。

    最后还是白惜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又莫名带些闷燥的气氛,扬唇一笑,随之身体后仰,探向屉子,“那你算是问对人了。”

    拉开木屉,将那本《无欲清心咒》抽出来,一把拍进解衍的怀中。

    白惜时:“正巧两位高僧昨日送天子书籍之时顺带也赠了咱家一本,不过咱家觉得现下你更需要,今日便慷慨转赠,记得拿回去好好研读。”

    男子被白惜时不轻不重的一拍不至于失去重心,不过还是很配合的后退一步,缓缓背靠回墙壁之上,垂首,翻开里头的内容掠过几眼……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

    就着半靠在墙边的姿势继续读了两页,继而眸光微动,解衍抬首,“这《无欲清心咒》的内容太过博大精深,属下若有不懂之处,可否改日来向掌印探讨请教?”

    闻言停顿片刻,白惜时侧眸,“若是你心诚,咱家考虑考虑。”

    第63章 第63章

    这日下午,皇帝于勤政殿听颂佛经,得知帝王喜好,许多大臣便也投其所好时常与皇帝探讨佛法,因而勤政殿内所纳之人颇多,各个庄重肃穆,白惜时没这方面的悟性,便找了个借口回到司礼监忙自己的事务。

    自那日应了解衍“看他心诚”之言,男子每隔三、四日便会带着那本《无欲清心咒》来司礼监,频率分寸把握的刚刚好,讨教几句便会自行离去,仿佛就是为修身养性而来。

    托他隔三差五熏陶的福,眼下天子说出些几句颇含佛理的话白惜时也能应对的上来,因而很是被皇帝赏识的看过几眼。

    白惜时亦未再刻意回避解衍。

    不过这日下午解衍来后没多久,汤序便来报,说是端静公主前来找掌印还书,闻言看了一眼正坐于一旁椅凳上苦读的男子,公主内秀,见有外男在此恐怕会有些放不开,白惜时考虑了片刻,将解衍唤了起来。

    转而走过去拉开另一道门,“你先去里头回避片刻。”

    内堂连接着的是白惜时的起居室,平日里除了两名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白惜时并不喜欢旁人涉足其中。

    现下看向朝着自己打开的大门,解衍一时竟有些怔愣,又确认般地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催促了一句,继而才像想起什么严肃提醒道:“老实在里头坐着,不要乱动咱家的东西。”

    “嗯。”

    解衍抬步踏了进去,起居室分为里外两间,外为暖阁,里为卧房,虽两间当中仍被一道上了锁的雕花月木门隔开,解衍亦只能看见暖阁的景象,不会涉足卧房,里头也不过就是些圆桌、圈椅、花架等寻常陈设,但,还是让人觉得不一样。

    一件搭于椅背的薄毯,一盘未食完的核桃仁,罗汉床边还留着曾有人在此半躺过,尚未来得及被抚平的印迹。

    这里到处充斥着白惜时的气息。

    淡淡的,有些像雨后雪梨的香气,不会发甜,却清新自然,沁人肺腑。

    男子很是规矩的坐在一把圈椅上没有走动,但身处其中莫名有些拘谨,又低头看了眼手边握着的《无欲清心咒》,他拿起来,尝试着读了两页。

    片刻之后,复又徒劳放下。

    ……这书好像,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起居室之外,白惜时并不知解衍此刻感受,暖阁在她看来虽属于私人领地,但毕竟不如卧室隐私,都是些常规陈设,况且此刻连接着内堂的门亦是打开的,她可随时听见里头动静,因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端静公主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沮丧忧愁,默默向白惜时问了好,便一本一本将上次借来的古籍放回原来的位置。

    完全没有前几次的兴奋喜悦。

    白惜时看着她,“公主近来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

    被说中了心事,端静便也没有要隐瞒,其实她此次前来,就是抱着向白惜时请教的意思。

    望眼这一整个皇宫,也只有掌印愿意为她答疑解惑了。

    “掌印,过几日太后寿辰,父皇邀请了皇叔们一起为太后贺寿,每一年的这个时候父皇还会当众考学。”

    说到这里小公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回忆,“我之前均是被排在很后头,父皇问的问题,一圈下来能说的出彩答案都被前头的说完了,每次轮到我便很难再想出有新意的,即便有也只是补充,并不出彩。”

    小公主很在意父皇对她的看法,每年也只能在这些特定的时候才能于父皇面前露一露脸,因而更希望为父皇争光,不要叫他失望。

    不过皇宫当中从来都是见人下菜,这种排位顺序也很讲究,因为皇帝面子上也讲究个公平,问问题的时候注重兼顾,不会将自己的女儿统统排在前头。

    伺候的宫人揣摩出皇帝用意,自然是皇帝宠爱的公主排在最前头,继而是他所器重看好的宗室子,而像端静公主这样从来都被忽视的,排位必定靠后。

    因为她没有靠山,将她往后排亦不会得罪什么有权势之人。

    白惜时听完,“需要我将公主的位置向前排吗?”

    此事对她来说,确实不难。

    “不用不用……”

    端静公主没想过这样麻烦掌印,很快摆手,很认真的那种。

    见小公主拒绝,白惜时扬起唇角,“不过咱家亦觉得此为下策,排于最后在我看来,并不是个不好的位置。”

    闻言,端静公主的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掌印果真有办法?”

    “不算什么办法。”

    “排在最后,便可将前人所言总结归纳,整合成条理清晰的几条论点,除此之外,若是能辅以补充一两条旁人未考虑到的意见,如此,天子应当会觉得有所不同。”

    前头十几个人的观点,不管多出彩,一条条听下来多少会显得杂乱记不清,这时候若是可以稍作记录,在最后对前头的论点加以梳理,再稍作补充,会是另外一条途径。

    也更像一个真正掌权之人会做的事。

    既然不能用漂亮的观点让人眼前一亮,那便用缜密清晰的逻辑。

    端静公主听完,低头兀自揣摩消化的好一会,继而才兴奋地抬起头,“我明白了,多谢掌印指教。”

    白惜时:“公主聪慧,必当可让你的父皇刮目相看。”

    公主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真的?掌印真的这么认为吗?”

    白惜时颔首,“真的。”

    公主博览群书,应当是比许多男子都要用功刻苦的。

    来的时候郁郁寡欢,离开的时候便又豁然开朗,端静公主正为了找到破题之道而开心,出门的时候便没瞧见来人,一不小心和对方撞在了一起。

    小公主没怎么当回事,还笑与对方打了声招呼,“赵岳。”

    听见公主称呼自己的名字,少年面色一怔,继而很快低下头,给对方让出了一条通道。

    “公主认识赵岳?”白惜时瞧见二人情状,随口问了一声。

    在司礼监认识的?

    不过端静公主的回答否认了白惜时的猜测,“嗯,在太后处见过两回。”

    说着又看了眼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端静公主:“上次还要多谢赵岳替我解围。”

    赵岳闻言神情冷漠,“我没有。”

    “不管有没有,都要谢谢你。”

    概因上次她从房中出来,正碰见太后与赵岳说话,眼见又要被责备,是赵岳当时开口与太后说了什么才岔开话题,也让她免于一顿训斥。

    端静公主说完便高高兴兴地走了,内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时与赵岳二人。

    “太后近来曾找过你?”白惜时问少年。

    “是。”

    “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为难?”

    闻言少年眼神一暗,“没有,就是说了些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见他明显不大想提的样子,白惜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几句今日的课业情况便叫他自去休息。

    不过她并没有放下心来,太后找赵岳,到底是为了什么?

    暂时按下疑虑,白惜时还记得里头的起居室尚有一人,一直没听到动静不知是不是还在苦读那本经书,转身,走进去一看……

    竟发现那人以手支头,就这么在圈椅中睡着了。

    ……

    在她这还真是放松啊,这样也能睡着?

    白惜时又凑近了些,盯着男子的眉目瞧了瞧,唔~有点顺眼。

    在叫醒他与让他继续睡之间迟疑片刻,白惜时最后还是转身,从椅背下取下那张薄毯,搭在了男子的身上。

    继而半掩木门,一个人回到了内堂。

    兀自又处理了会折子,在快接近黄昏的时候,冯有程出宫正好路过了一趟司礼监,他来找白惜时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纯联络联络感情,唠唠嗑。

    白惜时也不排斥他,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与他搭腔应上几句。

    聊到眼看天色不早,宫门就快要落钥,冯有程对这次的搭关系之旅很是满意,觉得自己真他娘的是个人才,都说掌印喜怒不定不好接近,你看,他这不跟他聊挺好么!

    这人与人之间相处啊,主要还是要讲究方法。

    掌印最后还让他给指挥使带话呢,问他什么时候得空,需得问一问赵岳近来的情况。

    冯有程愉悦自得、满口答应,承诺必定将话给指挥使带到。

    就在说完这句话准备起身告辞之际,然而掌印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谁成想没过一会,看见解衍就这么堂而皇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头应该是掌印的卧房吧?

    冯有程惊疑不定,目光在白惜时与解衍两个人之间瞟来瞟去。

    解衍看见对方倒算是镇定自若,只瞥了冯有程一眼,便转头冲白惜时低声道:“掌印,毯子已叠好放回原处。”

    “唔~好。”

    这人没事提什么毯子。

    解衍:“那属下这便去回去了。”

    “嗯。”

    叠毯子?什么意思?

    来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的?

    冯有程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候便见男子一脸神清气爽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继而淡然一笑,率先跨出了门庭。

    那笑容怎么形容呢,既淡然,又不淡然,冯有程描述不好。

    不过他知道姓解的巴结掌印向来是一把好手,因而在出门的时候,攀比欲就被对方刺激出来了。

    抓住汤序,冯有程打听,“你们掌印有没有什么喜好的东西,比方说文玩、花草、吃食什么的?”

    汤序想了想,掌印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就是近来繁忙,喝茶提神的情况比较多。

    因而便也如实相告,汤序:“掌印近来,尤好绿茶。”

    第64章 第64章

    第二日,冯有程到达北镇抚司便将白惜时的话转告给了滕烈。

    滕烈听完颔首,近日事务繁忙,自赵岳逐渐接受内宦的身份和处境之后,他进宫的频率便少了一些,确实对赵岳的关注也不如从前。

    只上一次练功时发现他略有些不专心,考虑到少年人心性,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正欲明日抽空去趟司礼监,冯有程禀报完此事摸了摸下巴,开启另一个话题,“指挥使,我近来想买些茶叶给掌印送过去,您看送什么茶比较合适?”

    滕烈:“为何突然想起送茶?”

    冯有程自叹不如的一摆手,将昨日遇见解衍从白惜时起居室中出来的事情说了,想着他是没那个本事照顾起居,但投其所好送送东西还是可以的。

    汤序说的茶叶也正好合适,既不是太贵重,又拿得出手,掌印应当不会拒绝。

    结果一说完,冯有程半天没听到回响,抬头一看,哦豁,差点吓了他一大跳,指挥使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指挥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滕烈冷眼看他,“你觉得呢?”

    冯有程琢磨半晌,“难道解衍那厮不是进去收拾卫生的?”

    继而又自觉好笑般的打趣了一句,“那总不能是进去献身的吧?”

    男子听完薄唇一抿,周身气场越发冷冽。

    冯有程:“……”

    他不会当真了吧?

    男子良久没有说话,再望过来时,便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冯副使,西北丢失的那批军粮查得如何?”

    “刑部司接过来的命案可有进展?”

    “在逃的细作是否已经捉拿归案?”

    一连三问,直接将冯有程问得汗流浃背,“这个,这个……属下……”

    怎么突然就转到这上头去了呢,让人怪猝不及防的。

    半睁着一双寒潭般的眸,滕烈看向对面之人,“若是没记错,这些案子应当都是冯副使在牵头负责,既然眼下皆不能给我个结果,冯副使觉得应当以何事为重?”

    一瞬间站直身体,冯有程:“指挥使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抓紧督办!”

    脚底抹油趁机开溜,等走出门后冯有程才莫名其妙站定在台阶之上,继而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他不就随便开了个玩笑么,指挥使受什么刺激了?

    鉴于冯有程那一番话,受刺激的指挥使此刻正于太师椅中静坐,片刻之后,男子没再等到第二日,而是决定将当天的一应事务压缩提前,并于下午赴宫中先看望了赵岳,继而才前往司礼监。

    不过到的时候,白惜时并不在内堂之中,汤序告诉他掌印正于勤政殿伴驾,约摸还要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滕烈表示知晓,并于客椅上坐了下来。

    待浅啜了一口茶,男子才目光微移,向内堂之后的屏风处望了一眼。

    汤序瞧见他望的方向,笑着解释了一句,“指挥使,那后头是掌印在司礼监的起居之地。”

    滕烈状似随口一问,“待客吗?”

    汤序:“不待客,掌印不喜外人涉足,连奴才都没进去过,房中一应事务,掌印亦喜好亲力亲为。”

    听到汤序如此答复,男子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修长的手指上,因用力而隐隐有青筋呈现。

    而此刻的白惜时,正于勤政殿外看着夕阳。

    概因皇帝与她说话说到一半,身怀六甲的怡妃娘娘突然带着补品前来看望圣上,为了不在里头碍事,白惜时很是知趣的退了出来。

    等到怡妃娘娘出来,她再回去便是。

    自俞贵妃生病后,怡妃的处境似乎好了许多,没有再被人刻意刁难,皇后也逐渐开始主持一些后宫事务,听闻她近来亦对怡妃颇为关心照拂,阖宫上下似乎都指望着怡妃能为皇帝生下一位皇长子。

    至于皇后……

    白惜时其实一直有处想不明白,俞贵妃不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既然之前后宫争斗之中皇后能被打压至此,而俞贵妃一直占据上峰,除却皇帝的宠爱外,应当代表着皇后亦不是一个老谋深算之人。

    但自那次宫女之死后,皇后近来表现的虽低调,却不再像一个隐形人,且几件事宜处置的都很稳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正兀自揣摩间,白惜时忽感一道视线似乎一直跟随着自己,一抬眼,才发现是小宫女扶疏。

    此刻她亦于殿外等着自己的主子,顺带笑意盈盈望向白惜时,不过因为是在御前,小宫女亦不敢太过造次,只在白惜时望过来的时候高高兴兴唤了一声“掌印”。

    “嗯。”白惜时颔首应了一声。

    不过就只这一声,似乎也让小宫女心情更加美丽,由于小宫女笑得太甜,甜到白惜时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遂……稍稍走远了一些,改为踏着阶梯往凭栏之下行去。

    双方都为女子,扶疏的这种心意,她实在无法回应。

    不过平日里白惜时虽时常出入勤政殿,倒是很少有机会能于周围闲逛,今日在此一转悠才发下玉石阶旁不知何时摆放了一面能反光的琉璃镜,应当是前不久外邦使者进贡而来。

    走下最后几截玉石阶梯,一步步绕于那面镜前,白惜时打量着此刻镜中的自己,唔~怎么说呢,还算满意,现在看上去有点趋近于自己理想中的斯文败类了。

    刚当上厂督那会,分寸时常拿捏不准,勾唇一笑自以为邪魅狂狷,结果揽镜自照,无语凝噎,像个二世祖当街骚扰二八少女。

    后来索性就笑得少了些。

    思及此,白惜时左右一瞥,索性四下无人,便又尝试着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啧,不错,有点道貌岸然的味道在里面了。

    满意地观摩了一阵,继而又想到有没有可能不是自己拿捏的准,而是相由心生,白惜时神色一凛,很快又换了一种笑,很自然的那种……还好还好,自然了看着就正常多了,看样子宫中这段时日还不足以将自己憋成个心理变态。

    白惜时于镜前打发了一会时间,这时候才倏然发现左右确实无人,但上头好像又莫名添加了一道视线,第一时间掀起眼皮,白惜时预备用掌印的威势吓退窥视,没成想,却意外撞进了一双含着浅笑的眸。

    “……”

    解衍此时正于勤政殿外例行巡视,走到凭栏处,恰望见一个人于镜前露出会心一笑。

    视线交汇间,夕阳正要落山,从白惜时的角度望过去,便像是在解衍的身后铺上了一层温暖和煦的光。

    连带着将他望过来的眼神都被浸染成缱绻温柔的颜色。

    白惜时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又看了多长时间,总之,若是旁人看过来她反倒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无非就是照个镜子,怎么,掌印不能照镜子吗?

    但若是换成解衍……便感觉有些怪怪的,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意方才行为是否折损了在对方心中光芒万丈的掌印形象。

    从短暂的错愕反应过来后,白惜时占据主动,仰起头瞄着解衍,继而一偏头,示意他快走,别到时候把一群人都引过来瞻仰风姿。

    然而就在她做完这个动作后,便听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解兄,你在看什么,可是有何处不妥?”

    相顾无语间,白惜时又用眼神催促了解衍一次。

    而男子冲他安抚般地轻摇了下头,依旧笑看着白惜时,头都没回便答道:“没有,看琉璃镜而已。”

    “琉璃镜有什么好看的?你在上头又照不见,若是想看等下值再去。”

    不好看吗?

    闻言又忆起方才白惜时扬唇自顾的模样,比这夕阳还要灿烂几分,接下来这一句倒不像是回答身后之人的,解衍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好看。”他缓缓开口,就这样对琉璃镜前之人说了这样两个字。

    白惜时:“……”

    糟了,这小子有点好像本事。

    “什么?”

    身后之人似乎是发现解衍开了口,但又没有听清,正准备走过来一探究竟,然而此时听见脚步声的解衍迅速转身,横出手臂截住来人,继而自然从容的拦住对方肩胛向后带去。

    “走吧,还有另一侧没巡,抓紧时间。”

    临走前,白惜时听见他对另一人如是说道。

    待到白惜时从勤政殿出来,重回司礼监,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日因怡妃到访加上事务繁忙,确实比平日要晚了一些。

    见到汤序才得知滕烈原来今日在内堂等了她大半个时辰,最后直到宫门就快落钥才不得不先行离去,并托汤序留话给白惜时,约她明晚于观戏楼内详谈。

    让人白跑一场的确不好意思,何况知道滕烈亦诸事缠身、难有空闲,因而白惜时便也将部分不重要的事向后推了推,预备空出明日夜里的时间,正好结束还可回府中一趟。

    想到这又觉得观戏楼这地方实在选的不错,亦可吃饭谈事,又可观戏放松,不过就是不大像滕烈会选之处,那里一般都是些年轻公子和各年龄段女子喜好光顾的地方,概因上演的也都是些爱恨纠葛、复仇虐恋的戏码。

    倒不是说滕烈不年轻,就是觉得他应该没这根筋。

    因而略一思索,白惜时神色稍凝,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该不会是有什么线索或案犯会出没于那里?

    第65章 第65章

    白惜时到达观戏楼的时候,目光被门口的十二大字吸引——“观尽众生百态,纵览人间风月”。

    挺不错,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意思。

    进门后报上名讳,被店家热情告知滕烈已在二楼雅间等候,白惜时穿过回廊,踩着阶梯一边向上一边观察着店内陈设,这里头比她预估的还要大,锦鲤浅游,团花铺路,很是典雅清贵的一副景致,确实也是个适合听风问月之地。

    只不过,很难想象这会是滕烈会选择的地方。

    推开门,绕过屏风后,一脸冷肃的男子坐于雅室之中,听见声音侧首望过来,白惜时见着此人的第一眼,觉得滕烈实在不像是来听戏的,反倒像是来例行公事检查的。

    谁来这种地方还能将一把佩刀这么显眼的拍在桌面上?

    是担心吃饭听戏会影响他抽刀的速度吗?

    不过这些话白惜时也就是心中吐槽,很是有些良心的没有说出口。

    坐下来后,又饶有兴趣地望了眼四周,白惜时才摆正神色道:“指挥使约我于此处见面,可是发现这观戏楼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不是。”

    男子说完这句话停了片刻,将手边的菜色单子一推,给白惜时递了过去,“先点菜。”

    “不知掌印喜好口味。”

    闻言,低头看看那菜单,又看看对面之人,不过白惜时这会倒是真饿了,既然不是这店有问题,那便吃饱饭再说。

    唤来小二点了几道特色菜,白惜时又问过滕烈意见,加了份鲜汤,很快便将菜色定了下来,待小二退了出去,白惜时没忘记此行目的,与他谈起了赵岳。

    “指挥使近来可发现赵岳有什么异常之处?”

    滕烈:“偶有走神,看上去心事颇重。”

    确实如此,那日赵岳离开后,白惜时也从江小锁那了解到赵岳近来时常会做噩梦,两人同屋,小锁有好几次半夜都听见对方睡得不踏实,甚至半夜直接从床上惊坐起来。

    她亦过问了赵岳近来接触之人,与之前无异,唯独有区别的,就是期间被叫去见了两次太后。

    听闻太后第一次召见赵岳,是于内学堂附近偶遇,只因他曾是重臣之子,因而太后更为惋惜了些,说的也都是些安抚鼓励之话,并无什么特殊。

    至少在近旁伺候的小太监是如此向白惜时禀报的。

    除此之外,太后还对赵岳说过什么,她亦不得而知。

    不过她总觉得近来后宫虽看起来太平,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之势。

    包括太后特别关照赵岳一事也让人觉得有些蹊跷,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看见白惜时逐渐蹙起的眉,滕烈开口,“前些日子是我忙于事务,疏忽了赵岳,日后会多加关注。”

    白惜时闻言一摇头,“这事与指挥使无关。”

    滕烈之前能帮忙开导,让赵岳能够接受自己内宦的身份已经算是够意思,他本就没有义务继续帮自己带徒弟。

    “有关。”

    然而男子在听完后却果断地抛出了两个字,当白惜时望过来,才又说出后半句话,“赵岳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

    “这倒也是,他向来更听你的话。”

    说着话的时候,雅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小二端着一应菜色上前,白惜时腹中空空,眼下望着冒着热气的佳肴,终是吐出一口浊气,“算了,也可能是我多虑了,少年人心性,反反复复也有可能。”

    与滕烈一起吃饭,若是公事谈完,便会显得有些沉默,因为对方实在不是个喜好说话之人,又似乎自小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因而一时之间,雅室当中只有杯盘触碰发出的轻微声响,倒是外头正上演的戏码和喝彩之声给此处增添了一些背景音,不至于太过安静。

    不过白惜时竟然觉得还挺适应,如今与滕烈这样相对坐着,不说话竟也不会觉得尴尬。

    但白惜时没他那么讲规矩,连吃饭都吃的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惜时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看戏,今日楼下上演的应当是一场男子科举高中抛妻弃子,求娶权贵之女的戏码,白惜时平日也颇爱狗血,难得有这样的闲工夫让她一饱眼福,因而饭吃完了也没急着走,留在雅室内继续品味那泼天的狗血。

    只是看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雅室内还有一人,侧首望过去,果然此人连台下那戏看都没看一眼,此刻正望向自己。

    白惜时很快领略了对方的意思,“指挥使若有事便先走吧,我再于此处坐一会。”

    滕烈与此处格格不入,估计他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男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无事。”

    闻言才将目光又从戏台子上转了回来,白惜时:“你既不喜欢,于此处岂不浪费时间?你我二人也认识这么久了,不必讲究这些,想走便走罢。”

    似是被白惜时一通话噎住,男子许久没有出声,但亦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么静默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见白惜时手边的核桃仁盘子空了,才起身,朝对面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唔~好。”

    白惜时正看到两女对峙争抢渣男的重要戏码,没放在心上,一点头,只当是滕烈终于耐不住无聊要出去走走。

    男子推开雕花木门,踏了出去,外头比较喧嚣吵闹,不如雅室之中安静,甚至还有售卖花束的小姑娘穿梭其中,看见年轻男女便上前推销售卖。

    不过滕烈一身冷冽,又是独身一人,被他的气场所摄倒是无人敢上前来烦扰。

    找到小二又让她送了些核桃、杏仁并清茶去往二楼,交待完后,滕烈正要返回之际,余光却于人群中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继而脚步一顿,神色微凝,男子略一思索便抬步跟了上去。

    此刻一楼厅堂内仍有许多卖花的小姑娘,年龄最小的也最怯懦,鼓起了好半天的勇气才凑上前去轻轻捏住一位年轻男子的衣角,“公子,给姐姐买枝花吧,今天新鲜刚采摘的可漂亮了。”

    然而那公子理都没理会小姑娘,用力将衣角从她手中一抽,还嫌恶地拂了拂上头不存在灰尘。

    小姑娘被对方用力的动作牵扯,一个没站稳便撞上了身后之人,再一抬头望过去,整个人犹如被冻住般屏住呼吸,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她畏惧又害怕地望向滕烈。

    低头瞥了眼突然撞上来之人,误以为要向他卖花,眼下追踪在即不欲多费唇舌,男子遂冷冷丢下句“找错人了”便径直绕了过去。

    一朵花都没卖出去,家中生病的母亲还等着她带吃的东西回去,此刻被人推了一把,又被那个冷冰冰的大人凶了一句,小姑娘一伤心害怕,眼泪吧嗒吧嗒便掉了下来。

    揉着眼睛站在墙角边哭了好一阵,将满心的委屈失落都哭了出来,她才用满是冻疮的手默默将眼泪擦干,擦完了准备继续尝试去卖花,只是还没捡起地上的篮子,便发现面前已然停下了一双黑子的锦靴。

    一抬头,小姑凉嘴巴一瘪,险些又要哭出来,呜呜呜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大人。

    蹙着眉头看向墙角之人,滕烈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只拿出一锭银子放入对方手中,继而取过了那一整篮的腊梅。

    小姑娘懵懵懂懂,看看银子,又看看花篮,反应半晌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由悲转喜,在庆幸突如其来的运气之下,她听见对方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声线依旧没什么温度,“长冻疮,可是很疼?”

    魏廷川提过,白惜时小时候亦是满手冻疮。

    小姑娘这回已经不再那么怕他,狠狠点了点头,“嗯,疼的。”

    听完高大的男子没再说什么,调转步伐,长腿一迈,很快消失在了二楼尽头。

    ……

    滕烈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大篮各种各样颜色的腊梅。

    此时楼下的戏剧已接近收尾,白惜时亦有功夫望过来一眼,但这一望,便定格在了当场。

    怎么说呢,画面有些异想天开般的惊悚,一个不苟言笑,周身气场向来冷肃冰封的男子,此刻手中握着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篮山花烂漫般的腊梅。

    白惜时定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哪来的?”

    滕烈:“买来的。”

    白惜时的眼神更加古怪,“指挥使买花做甚?”

    滕烈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径直将那篮花搁在桌上,转而提起遇见的那位意想不到之人,“我方才在观戏楼见到了祈王。”

    听他如此一说,白惜时果然收起玩笑打探之心,正色道:“祈王?一直卧病在床的那位祈王?”

    “正是。”

    祈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近些年来一直身体抱恙,因而留于京中养病并未去封地,前些日子的太后寿辰他都因病推脱没有参加,但此刻却能出现在此,确实有些奇怪。

    难道他一直都是在对外装病?

    思及此,白惜时与滕烈互看一眼,二人确实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要知道,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而是中宫皇后,中宫一直无所出,所以才立了当今圣上为太子。而祈王,则是当初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所生,生下来后便养在太后身边,因而祈王也算是与太后最亲近的一位皇子。

    但,如此亲近,祈王没体力参加太后生辰宴,却有体力来这观戏楼消遣吗?

    二人重新坐回椅凳之上,白惜时与滕烈一番商议之下,谋定先于暗中观察祈王,待到若真有发现不妥之处再向天子禀报,以免贸然回禀带出乌龙,也极易影响天家感情。

    待到商讨结束,此刻楼下的戏也已收场落幕,二人准备离席归家之际,才发现还有那一大篮的腊梅没有处置。

    滕烈走过去,拿起花篮问白惜时,“此花于我,是否不大合适?”

    白惜时难得委婉,“倒也没什么合适不合适,就是和指挥使的冷硬不太协调。”

    滕烈点头,“那便赠与掌印。”

    白惜时一脸惊诧,“送我,送我就协调了?”

    男子却没再接话,而是直接抬臂将花篮递了过去,待白惜时接下,他略一后退观摩片刻,继而薄唇轻启,语气中亦少了一丝平日里的寒。

    “此花于掌印,颇为相宜。”

    第66章 第66章

    白惜时将那篮腊梅带回了府中,挑了几枝插于瓶中,临窗傲雪,倒是颇为应景。

    孟姑姑看着这么一大篮子的腊梅,有些稀奇,“这么晚了,谁送掌印的花?”

    白惜时一边净手一边道:“同僚看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可怜便都买下,他拿回家不合适,便给了我。”

    “掌印的那位同僚倒是位心善之人。”

    闻言笑了起来,孟姑姑将剩下的腊梅拿出去一起布置,又从中间挑出两枝罕见的绿梅,“这颜色倒还清雅,也罕见的紧,掌印不如明日一起带回司礼监插起来吧。”

    白惜时仔细一瞧,确实独特,遂点了点头,“也好。”

    孟姑姑,“对了,眼下天越来越冷了,今日我还让解公子带了床新做的褥子给您送过去,掌印可有收到?”

    解衍今日去司礼监了?

    那应当是傍晚时分去的,今夜他正好当值,不过白惜时今日出宫的时间早了些,二人并没有遇上。

    想到这白惜时看向孟姑姑,“没有。不过司礼监一应俱全,姑姑不用事事这样劳心。”

    “那怎么能一样?掌印毕竟是女儿身,冬季尤为要带暖一些,他们那些小太监又怎么会知道要注意这些。”

    说到这孟姑姑便心疼地望向白惜时,“一去司礼监这么些时日,掌印都瘦了。”

    一看见孟姑姑这眼神,白惜时便败下阵来,立马安抚承诺,“好好,姑姑别再忧心,明日我回去就定将那床新褥子铺起来。”

    ……

    第二日回宫的时候,白惜时将那两枝独特的绿梅带回了司礼监,宫中并无绿梅,想着置于内堂未免太过显眼,遂找了个花瓶,放在了暖阁的花架之上。

    摆弄好花瓶,才看见一旁的罗汉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床新垫褥,记起孟姑姑昨夜的话,白惜时出来之后问汤序,“解衍昨日来过?”

    “是。”

    汤序:“掌印您前脚走,解大人后脚就到了,奴才告诉他指挥使相邀,您今夜应当不会回宫,他知道后将褥子转交给奴才便当值去了。”

    这话怎么听着还有点歧义,什么叫指挥使相邀她今夜就不回宫?

    白惜时听完看了汤序一眼,引起警惕,“咱家的行踪你如今都这般事无巨细向人透露?”

    “奴才不敢。”

    汤序听完立即躬身请罪,但停了一会,又问道:“可他是解大人啊,掌印,解大人也不能说吗?”

    白惜时听到这自己都有些好奇,外人到底是如何看她和解衍的。

    “解衍有何不同?”

    汤序:“他是唯一一个进出司礼监内堂不需通报之人,这难道不代表掌印对他的信任吗?”

    “……”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算了,解衍知道确实没事,汤序不说解衍今日应当也会问自己,她亦会如实告知。

    不过为防其他有心之人打探,白惜时还是又与汤序强调了一遍莫要向外人轻易透露她的行踪。

    汤序严肃应是,末了又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掌印,那解大人应当不算外人吧?”

    白惜时听完,淡淡暼了对方一眼,“……自己想。”

    汤序凝神细思,觉得应当不算。

    你看他昨日都透露给解大人了,掌印这不是也没怪他?

    想着既然解衍昨日未找到自己,今日必当会来司礼监一趟,然而于前朝忙碌了一天回来,直到天快黑下来白惜时依旧未见男子身影。

    烛火初明的司礼监内堂中,白惜时于案几前抬眸,看了眼计算时间的沙漏,现下快到换班轮值的时刻,看来这小子今日的确没打算过来,倒是自己估计错了。

    低下头,继续处理未完的案册,没过一会却闻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继而有小太监叩门来报,说是后宫出事了,有宫女被罚跪的时候晕倒落湖,恰被御驾经过瞧见,正命侍卫下湖相救。

    而救人的侍卫当中,解衍也在其列。

    白惜时闻言放下狼毫,起身拿起披风,想了想,又多带了一件厚实的外袍,继而对汤序道了一声,“走,去看看。”

    许多时日未涉足后宫,在前往出事地点的路上,小太监已经将事件的大致经过向白惜时禀明。

    原来,今日宫女篮英因惹恼俞贵妃,被罚跪于御花园的河岸边,在冷风中跪了大半个时辰,后因体力不支竟直接落于湖内,恰被经过的皇帝皇后看见,命人及时相救,好几个御前侍卫一起跳下才将那宫女从冰冷的湖水中捞起,暂时摆脱了性命之忧。

    而宫女蓝英则是芳贵人的贴身婢女,近来因怡妃有孕,芳贵人颇得圣宠,蓝英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后宫很是有些脸面。

    但今日不知因为何事,这宫女竟与贵妃于御花园内起了冲突。

    白惜时赶到的时候,夜幕降临的御花园灯火通明,被救上来的宫女已经被送回了芳贵人的寝殿,而芳贵人此时也已闻询赶到,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皇帝哭诉。

    “皇上,您可得为臣妾做主啊!蓝英不是旁人,她可是臣妾从家中带进宫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若是出了个好歹,臣妾,臣妾也不想活了!”

    “臣妾若是有什么得罪贵妃娘娘的地方,她直接惩罚臣妾便是,又何必拿一个小丫鬟出气,皇上您说是不是呀。”

    话里话外,都是俞贵妃嫉妒自己近来得宠,故意为难蓝英。

    白惜时一边听,目光一边于人群中逡巡,很快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柏看见了浑然已然湿透的男子。此时他正谢绝一位小宫女递来的暖手炉,步履匆匆,看样子是不欲久留,要往腾镶左卫的内值房走去。

    白惜时见此情状,冲汤序使了个眼色,汤序得令,很是有眼色的追了过去,叫住解衍,并将白惜时多带的那件外袍交给了男子。

    男子很快也穿过人群望了过来,在对方的目光下,白惜时朝他示意了眼司礼监的方向。

    左卫的内值房只供人更衣暂歇,并没有沐浴取暖之地,而解衍当下的情况还是最好先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暖一暖,如此也避免受寒生病。

    两两对望之中,解衍亦朝湖边看了一眼,继而几不可察的冲白惜时一摇头,随后调转步伐,在汤序的引领下先行前往司礼监。

    白惜时看懂了解衍的意思,他是在告诉自己那宫女坠湖之事恐有蹊跷,让她不要贸然牵扯其中。

    此时芳贵人亦哭诉完毕,皇帝蹙着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只听皇后温声道了一句,“圣上,此事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眼下可需叫贵妃娘娘也来问上一问?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天子沉吟片刻,“入夜天气寒凉,她身子骨不宜吹风。这样吧,皇后、芳贵人与我同去趟翊坤宫,其他人便都散了。”

    “是。”

    待到皇帝重回御撵,预备往俞贵妃处行去,这时候才看见同欲随众人离去的白惜时,想了想,还是叫停轿撵,冲对方一朝手。

    “惜时一起。”

    ……

    白惜时并没有进到翊坤宫内殿,一来俞贵妃并不想见到她,方才看到白惜时的第一眼她便怒目而视、愤而转身,白惜时自然不会再去讨那个没趣。

    二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妃嫔之间的纷争她也确实不宜插手过多。

    何况,还有解衍的提醒在前。

    既然皇帝让她来,那她便于门口听着知晓来龙去脉,若是皇帝到时候真问起她的意见,也好给个至少在自己看来公允的回答。

    不过听着听着,她就知道俞贵妃如今处境并不大好。

    因为她受宠太久了,一朝稍稍被削弱,反而更要脸面怕被看轻,一要脸面就会更加强势,在皇帝面前也不愿低头,如此皇帝有心偏护,亦力不从心。

    芳贵人摆明了示弱设套,句句“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蓝英她只是想去太医院帮臣妾求一碗承子汤,心急了才不小心冲撞姐姐”……

    而这无异于往久未有孕的俞贵妃心上戳刀,贵妃听完只顾冷笑,在得知那宫女落水后亦气焰不减,“罚得就是你们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

    而除此之外,还有看似公允的皇后从中调和,将天子架在那里,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偏袒。

    最后,此事吵吵闹闹,以俞贵妃被罚俸半年了结。

    这其实不算是个严厉的处罚,然而俞贵妃却仍气得对皇帝满脸哀伤失望,为了所谓的脸面,连圣上都没有好好理会。

    可此人是天子,不是可以普通撒娇使性的夫君,俞贵妃却似乎始终不愿意看透这一点。

    回往司礼监的路上,白惜时提着灯笼,独自望向这黑夜之中更显巍峨可怖的皇宫,继而,莫名慨叹一声。

    有权势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便拥有帝王盛宠,看来也难逃倾轧算计。

    宫女落水一事是俞贵妃的错吗?

    看上去,是。

    但芳贵人口口声声的与丫鬟情同姐妹,却受罚不闻、落水才至,又实在像是利用俞贵妃的弱点,故意给她设下的一环。

    那么一环已至,可还会环环相扣?

    白惜时不得而知……

    待回到司礼监,白惜时的心情因受到影响,眉头亦微微蹙着,直到看见已然沐浴完毕,正于案几前帮自己整理案册的男子,心情似乎才好了一些。

    “别在这忙活了,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看着对方背影一边跨过门槛,白惜时瞧着解衍此刻仍披散着一头半干的湿发,想着为免寒气入体,需得快些烘干,而暖阁热气更旺,因而不假思索便带着男子往内堂之后行去。

    而解衍看着白惜时动作,怔忪般在门口顿了片刻,继而侧头又望了眼外头漆黑的天色,耳根莫名一红,最后在白惜时回望过来的不解眼神中,才抬步跟了上去。

    不过一入暖阁,目光倒是被那瓶绿意盎然的花枝吸引,男子笑问了一声,“掌印何处得来的腊梅?颜色颇为不同寻常。”

    “昨日别人给的。”

    目光一凝,若有所感,解衍面上的笑容似乎也淡了些,“……滕烈?”

    “嗯。”

    随口聊天般的对话白惜时没太放在心上,此刻走到罗汉床边,想将孟姑姑送来的垫褥搬开让解衍坐下,不过搬到一半,便被男子接了过去,“我来吧。”

    交接的过程中,双方难免挨得近了些,直到这个时候,白惜时才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源源热意,应当是刚沐浴过暖阁内地龙又烧得旺,解衍现下整个人似乎都挺烫的。

    “你很热?”白惜时退开一步,问了句。

    解衍将垫褥重新置于一把圈椅内,转过身,抹了下额上沁出的汗珠,“有点。”

    “热了你便脱件上衣。”示意他就坐在罗汉床上,白惜时倒了杯茶给对方递过去。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解衍指尖一蜷,下意识侧首看了眼自己方才脱在椅凳上的外袍,拿着茶水的手半晌都没有动作。

    也不喝,也不放下,就那么端着,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艰难抉择的状态。

    脱,还是不脱呢?

    见此情状亦觉出不对,白惜时看着对面沐浴过后似乎更加顺眼了些的男子,补充问了一句,“你里头穿了几件?”

    解衍抬眼,“只这一件。”

    说完了目光也未移开,仿佛白惜时只要肯再劝他一句,他就能下定决心。

    “……”

    白惜时:“……那你继续穿着吧。”

    第67章 第67章

    本来好端端预备讨论正事的氛围,在白惜时一句随口的“脱衣服”中,莫名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此刻男子一身白衣,墨发披垂,脖颈上还贴着几缕半干的湿发,没一会,那上头的水滴更像挂不住般滴落,顺着肌理往衣襟的更深处流去。

    再加之眼下解衍正坐于一张可供人休憩的罗汉床上,双腿微敞,坐姿带了些随性,但眼神偏偏极为认真地盯着白惜时,一副白惜时只要让他做什么,他就能做什么的架势……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觉到了一种人夫感。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连带着白惜时此刻都觉得有些热,这地龙确实烧的太旺了些。

    直觉这样的感觉不对,白惜时起身,往暖阁外走去,“我去叫人少添些柴禾。”

    等走出去后,被外头的冷空气一吹,白惜时身上的那股热意也消散了不少,吩咐完后她并没急于返回,而是走到案几前,将剩下的几本奏章先处理完。

    白惜时在内堂停留的时间不算短,大概有半个时辰,期间解衍一直没有出来,不知道在里头做些什么。

    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白惜时再次返回暖阁,这时候感觉里头的温度明显降下来不少,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氛围好像也随之散去,只是罗汉床上的男子仍旧是原先的姿势,此刻正目不转睛盯着花架上那两枝绿梅。

    连白惜时进来都没有发现。

    径直走过去,坐回之前的椅凳,白惜时看看解衍,又瞥了眼花架,“看什么这么入神?”

    闻言一顿,男子很快移回视线,转而望向白惜时,笑了起来,“没什么。”

    白惜时:“你先前在御花园,为何要冲我摇头?”

    闻言眉心微蹙,解衍:“我直觉落水的宫女应当会水,意识也不至于昏迷,救她的时候她亦十分配合。”

    一般情况下,真正不会游泳之人溺水被救之时会乱抓乱抱,但那个宫女没有,并且从身体表现来说,也不是失去意识后的反应。

    白惜时:“你的意思,是怀疑她是故意落水?”

    解衍点头,“有可能。”

    如此一来,倒是与白惜时之前的猜想相吻合,这更像是一个给俞贵妃设下的局。不然为何偏偏跪在河边,偏偏又早不落水晚不落水,正赶到皇帝经过她便落于水中?

    宫后争斗,亦是勾心斗角,处处算计。

    那这一切,可又是皇后的布局?

    至少在目前看来,俞贵妃的存在最能够威胁到的便是皇后的利益。

    考虑到若是真有人在贵妃并未再害人的情况下想要置她于死地,白惜时出于对皇帝负责,也很难做到袖手旁观。

    即便现在皇帝与贵妃之间有隔阂有矛盾,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贵妃还好好活着的基础上,俞贵妃若是出事,对天子的打击会很大。

    微时感情不可替代,白惜时知道,那其实才是他心目中真正认定的妻子。

    至少若真有不妥,她需得向天子提个醒。

    因为解衍的一句话,白惜时陷于自己的思绪当中半天没有说话,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男子正坐于对面耐心地望着自己。

    此刻见她终于回神,解衍才问道:“掌印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确实是发现了一些不对,不过后宫之事她自己都不想牵扯太深,便更不想拉上解衍。

    遂一摇头,“不算什么端倪,总之再观察观察便是。”

    “嗯。”

    一声回应之后,此话题到此结束,但结束过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地点不对还是时间不对,反正就是感觉哪哪都不大对,平时相处起来轻松随意的两个人,这个时候却都没有说话。

    或者是知道接下来将要说到什么,所以没有人先开那个口。

    最后经过白惜时多年经验判断,之所以现在哪哪都不对,特别是解衍那副静而不发的克制收敛反而让人更加觉得暧昧性感,问题应该是出现在光线上,昏昏黄黄的光线看起来就不清不楚,遂起身,拿起一盏烛台,她开始将暖阁之中的所有烛火都点亮,点到灯火通明,光明正大。

    点到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白惜时忙于点烛火的间隙,背后之人也终于开了口,他低声说了一句“眼下宫门已经落钥。”

    点灯的手微微一停,复又将火对在一起,白惜时淡定“嗯”了一声。

    见对方没有正面回应,解衍在白惜时看不见的地方垂首一笑,碎发遮住他有些黯淡的眉眼,继而像是已经提前知道答案,男子双手一撑,便欲起身。

    然而在他尚未完全站起之际,白惜时又恰在此刻回过头,问了他一句,“你想说什么?”

    解衍:“我是想问,今晚可否借宿于掌印的暖阁?”

    “卫所没有睡觉的地方?”

    “有,不过应当已被占满。”

    今夜下水的侍卫不止解衍一个,确实也会有人像解衍一样选择留宿。

    听到这烛台似乎也没有继续点下去的必要,白惜时彻底转过身,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罗汉床,以及方才起身已欲拿起外袍的男子,顿了片刻。

    “那便别在那杵着了,过来帮咱家搬被子。”

    一句话,解衍怔愣在原地,继而眉目舒展,几步迈过去跟在白惜时的身后。

    “别离咱家那样近,你身上还是热。”

    看着心情明显变好,变好到站在衣柜前就快要贴于自己后背的男子,白惜时微微让开一步,瞥了他一眼。

    闻言莫名看向周身,解衍现下已经没有流汗,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男子紧跟着问了一句,“有多热?”

    “很热很热。”

    咱家说热就是热!

    不欲再与他多掰扯热不热的话题,以免气氛又如脱缰的野马往那不可预期的方向行去,伸手替他打开了一扇柜门,示意里头的薄被可以供解衍使用,继而又告诫他半夜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打扰自己睡觉,说完这些道了句“自便”,白惜时便径直越过暖阁,往里头的卧房行去。

    两个房间,被一道没有上锁的雕花木门隔开。

    望着白惜时离去的背影,男子启唇一笑,继而抱出被子,走回罗汉床边安置床榻。

    待熄灭多余的灯盏,躺于暖阁之中,身上的薄被轻覆,鼻间萦绕的是雨后雪梨的清浅香气,解衍整个人似乎也被淡淡的温暖包裹,内心袭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

    然而在就快要闭上眼前,视线莫名一动,又触及到花架上的那两枝绿梅,男子内心的那股安宁似乎在此刻被打破,他睁着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又看了片刻,继而翻身向内,隔开了视线。

    但过了一会,男子已然阖上的眼复又睁开,平躺于罗汉床上缓缓起身,一望卧房的方向,迟疑片刻还是掀被下床,将那瓶碍眼的绿梅收到了椅凳之后看不见的地方,如此这般才稍觉平复,继而重新回到床榻之上,阖上了眼。

    被熟悉又好闻的气息包围,男子很快沉沉睡去,但白惜时却一直没有睡着。

    除了孟姑姑在旁,房间之内若是有其他人,她内心的那份警惕犹在,因而辗转反侧几个来回仍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思来想去,把近期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眼看着就快接近午夜,白惜时又后知后觉想起解衍傍晚落于寒水之中,眼下地龙烧得没那般旺,不知到了这时候会不会夜间起烧。

    一般话本上都是这般写的,应当也有些现实依据。

    侧耳倾听了片刻外室动静,左右睡不着,那便姑且出去看看。

    重新将束胸收紧裹好,白惜时起身披了件外袍,推开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此刻暖阁内只点了一盏烛台,眼看就要烧尽,发出微弱的暗光,想着那床被褥可能不够,正欲折去椅凳上拿那一条常用的薄毯,不料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磕碰之声。

    低头眯眼一看——花瓶?

    这插着绿梅的花瓶怎会摆在这个地方?

    思及此,抬眸又看向罗汉床上的男子……应当是这个家伙干的好事。

    看样子这声音倒是没将男子吵醒,白惜时拿了薄毯便朝床榻边走去,解衍此刻睡得很安稳,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伸手朝他的额头上探去,还好,没有起烧。

    果然年轻就是体质好。

    收回手后欲将薄毯搭于他的被褥外便离开,但是还没动作,白惜时便感觉另一只撑于床边的手突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

    握得还很紧,在倏然一惊之后,她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

    那是男子方才搭在床边的左手,此刻,正在黑暗之中一声不响叩住了她的。

    垂下眼皮,白惜时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掌心,继而抬眸,再看向此刻睡得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男子,差点给他气笑了。

    装睡装得还挺像。

    “解衍。”白惜时启唇,开始叫他的名字。

    然而男子一无所觉,仍旧闭目沉睡。

    “解衍,解衍。”白惜时伸手去推他。

    仍旧无动于衷,唯有握着白惜时的手反而像是更紧了些。

    ……

    如今终于切身实地体会到一句话的含义——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停了一会,像是时间暂停,兀自也感受了片刻这指尖相触的温暖,待到看清这暖阁内的景象,白惜时才又开始动作,改为将手指从男子的掌心抽回。

    但这家伙握得可真用力啊,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向外拔,最后一根食指,更是感受到指腹与掌心间的寸寸摩擦,他的无声挽留,白惜时的望而却步。

    是的,她的秘密顾虑太多,她也确实还没有想好。

    最后一根手指解脱出来时,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既重获自由,又莫名虚无,白惜时索性起身,不想再深究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一低头,又看见那张还没来得及盖上去的薄毯。

    此刻拿着倒颇觉不好处置,再给他搭上去,倒显得多认同他方才的举动似的。

    冲动之下,干脆随心所欲扔过去,直接解气般一把盖在了男子的脑袋之上。

    继而才起身立于床边静看向解衍,眸光注视片刻,白惜时转身,绕过那瓶踢倒的绿梅,回到了寝卧之中。

    而在白惜时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床榻上的男子亦重新睁开眼,拿下了那张薄毯置于身前,半晌之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第68章 第68章

    白惜时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然而后半夜没想到竟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快到早朝时间,兀自穿戴好后走出寝卧进了暖阁,这个时候解衍也已起身,整个人洗漱完毕正神清气爽的于暖阁内锻炼。

    没错,锻炼。应该是在做类似于平板支撑的动作……瞧着还真是,精力旺盛。

    见到白惜时走出,解衍曲腿起身,出门从暖阁外接过小太监递进来的一应洗漱之物,继而放置到了铜架之上。

    白惜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过去洗漱。

    “孟姑姑送来的垫褥,今日可要帮掌印铺起来?”

    待到白惜时擦干净脸颊,解衍于身后问了一句。

    “你还会铺床?”将巾帕叠好重新置于铜架,白惜时问了一句。

    “嗯。”

    养父去世后,他与妹妹在解府有段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没人帮忙,很多事情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白惜时瞧着他,应当是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这人虽于世家大族中长大,倒真不像个公子哥。

    思及自己的卧塌之上并没有放置什么隐私之物,又看了看此刻已经走到圈椅边预备拿起那垫褥的男子,既然他愿意来便他来吧,也省的到时候自己动手。

    遂转了个身,白惜时领着解衍进到了自己的卧室之中。

    这应当也是她第一次允许外男涉足此处。

    早朝的时间颇早,兼之白惜时又要提前起床,此刻连太阳都没有升起,因而整个房间也十分昏暗,唯靠两盏摇晃的烛台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

    解衍便在这光线中有条不紊的帮白惜时收拾床铺,拿起枕头、被子,铺开垫褥,再将上头的寝具铺平摆回原处,动作熟练利落,看上去的确很擅长。

    白惜时靠坐于旁边的茶案,一边吃些垫肚子的清粥,一边又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应当是以前在军营中魏廷川受伤,她也帮世子做过同样事,只是如今时移世易,竟没想到也有人愿意帮她做这些了。

    当时在军营中的心情还历历在目,不知解衍眼下,又是作何感想?

    不过很快白惜时便有些后悔同意男子方才的提议,不该让他进来的,既然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便该多少能够体会解衍当下的所思所想。

    以一个内宦的身份,她又能给对方什么结果?

    她这辈子,不可能嫁人生子,也没可能与另一个男子相伴携手一生。

    谁又会什么都不图什么都不要,甚至连一纸婚书一个名分都没有,就这么陪着她走完这一生?

    那样对对方,亦不公平。

    想到这白惜时放下未喝完的清粥,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轻摇了一下头,摇去她的一时糊涂和感情用事,见解衍此刻已经收拾妥当回身望向自己,白惜时笑了笑,笑得多少有那么些不近人情。

    “没看出来你还挺贤惠,以后若是娶妻,应当也可替对方分担不少。”

    她说得漫不经心,起身戴上青纱官帽,开始为上朝做准备。

    闻言整个人都停滞片刻,解衍再回答的时候很果断,“我不会娶妻。”

    白惜时立于镜前,边整衣袖边抬眼看他,“为何?”

    “属下并不喜女子。”

    “不喜女子?”白惜时重复了一遍,没有回头,而是透过镜面看向身后已然走近的男子,“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癖好。”

    解衍在于白惜时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同样面对镜面,望进身前之人的眼睛,“属下喜欢男子,掌印原来不知晓?”

    白惜时不动声色,“我为何会知晓?”

    又跨近一步,将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弭殆尽,解衍稳稳立于白惜时身后,胸膛于她的脊背紧余半拳距离,二人视线在铜镜中交汇。

    “我以为掌印应当知晓。”片刻之后,只听男子低声道。

    “咱家不知。”

    白惜时回身,面对面,抬头意有所指地看向解衍,“也不想知晓。”

    说完便欲绕过他朝外行去,然而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人紧紧扣住。

    男子什么话都没说,抬手、凝眉,专注将白惜时鬓边一缕遗漏的碎发别进官帽之中,继而才稍稍退开一步,左右端详片刻。

    “掌印会知晓的。”他如是说道。

    话音落地,随即便瞧见白惜时略微蹙眉却实则并没有避讳的举动,方才那亦丝晦暗瞬间被抹去,解衍眼眸一弯,犹如一颗顽石入湖,顿生涟漪。

    继而很快松开了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像是知道再等下去她就会发作,男子侧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外袍,调转步伐,离开了这一室昏黄。

    徒留白惜时一人于屋中,半晌之后,缓慢又徒劳的眨了下眼。

    一上午因解衍那厮的影响,白惜时难得有些心绪不定,索性今日朝堂亦无甚大事,天子也并未问及她的意见。

    本以为今日就这般与往常无二的过去,中午时分江小锁却急急从内学堂赶回来,说是赵岳与人在宫门前起了冲突,眼看就要被人拿下惩处。

    闻言搁下手中的笔杆,白惜时:“他与谁人起了冲突?”

    “是那些皇亲国戚的伴读,反正家中应当也是当大官的,看着和赵岳原先就认识。”

    江小锁的模样尤为着急,“掌印,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皇亲国戚?

    今日确实听闻有两名宗室子分别去御书房、慈宁宫给皇帝和太后问安,但应当并不会经过内学堂,思及此已然起身,白惜时一边让江小锁带路,一边让他将事件经过说与自己。

    原来今日下学路上,二人恰遇见秉笔周子良,秉笔说宁安世子的一套笔墨丢在了太后处,眼下世子应该尚未出宫,让赵岳腿脚快些,给宁安世子送还回去。

    但是就是在送笔墨的时候,赵岳却与宁安世子的伴读发生了口角。

    那伴读原先应当就与赵岳府上不大对付,见到如今已是内宦的赵岳,言语间极尽嘲讽,不仅斥他是罪臣之子罪有应得,还故意没接稳那套笔墨,致使散落一地,且神色倨傲让赵岳重新从地上一个一个给他拾起。

    然后赵岳冲动之下,就直接将人给打了。

    伴读被一个内宦冒犯,宁安世子被人奉承吹捧惯了,知道后又岂能轻易饶过?

    赵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不仅是伴读,亦打的是宁安世子的脸面,因而他很快闹将起来,着人将赵岳拿下,并口口声声要禀明圣上,当面治赵岳的罪。

    踏出司礼监之际,这时候亦有小太监来报赵岳之事,只说那被打的伴读也已找来了此刻同在宫中的伯父——太常寺卿朱寿,眼下正要与宁安世子一起施压处罚赵岳。

    这种事情,即便宁安世子不懂事闹到皇帝面前,为了一个內宦,天子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最后还是会落到白惜时这里。

    为免赵岳吃亏,也欲快些解决这场闹剧,白惜时加快脚步,然而不想去到宫门却发现被强押着跪在地上的赵岳此刻竟已被另一个人率先扶起,而那个人,正是滕烈。

    方才还恶狠狠压制住赵岳的几个官兵,见到来人亦后退数步,没有再因世子的不忿而贸然上前。

    滕烈今日也恰好进宫?

    朱寿看到侄儿被一个太监打了自然咽不下那口气,何况他们朱家本就与赵家有过节,刚要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通这不知天高地厚狗奴才,不想滕烈却突然出现,还让那奴才重新站了起来。

    不过此人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寿亦不敢太过造次,只愤愤不平道:“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太监敢打朝廷命官之子,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滕烈扫了眼那伴读,冷酷依旧,“赵岳已说,是此人侮辱在先。”

    “他一个阉人难道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卑贱之身本就是伺候人的命,说他几句又如何?他于皇宫之中动武,如此行径无异于冲撞世子,指挥使,难道如此僭越之举也要姑息放任吗?”

    赵岳也曾经与那伴读是同等身份之人,如今已然饱受宫刑之苦,又何至于再受这般言语折辱?

    闻言无动于衷,滕烈似是懒得与此人多费唇舌,整个人冷面不可撼动,一副赵岳我今日就是护定了的架势。

    宁安世子见此情状亦是恼怒非常,但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人,畏于滕烈的权势没有再言语。

    朱寿仗着还有世子撑腰,便又质问了一句,“他赵岳如今算个什么东西,指挥使为何要一味袒护?”

    “卑贱之身,伺候人的命……”

    这一回不待滕烈回应,白惜时已经从后方缓缓走出,踱步来到几人中间,待看清赵岳脸上亦被人狠狠打过的印迹,白惜时冷笑一声,“朱大人,您这是在骂赵岳,还是骂咱家呢?”

    朱寿被他笑得莫名生出一股胆寒,但顿了顿,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捏紧了拳头,“掌印,是这赵岳打人在先,说起来您就是这般教导底下之人的吗?”

    一步步走至朱寿面前,白惜时眉眼锋利、一针见血,“啧~既然知道是我的人,朱大人还是不肯放过,看来此行不是针对赵岳,而是对着咱家而来。”

    朱寿闻言,身形莫名心虚一晃。

    没有错过他那下意识的反应,白惜时笑意不达眼底,“但朱大人你不要忘了,赵岳是我底下的人,更是司礼监之人,司礼监伺候的从来都只有天子一个,主子自然也只认一人。”

    “即便是奴才,赵岳他也是天子的奴才,难道天子之人也要对他一个伴读三跪九叩吗?”

    说到这,白惜时沉声质问:“他哪来的脸面?哪来的胆量?!”

    一连三问,直接将朱寿和宁安世子定格在原地,浑身更因白惜时方才之语起了一背密密麻麻的冷汗。

    白惜时:“朱大人说赵岳不尊重世子?那么敢问世子伴读言语不敬,刻意让服侍天子之人为他一个白丁拾捡笔墨,你这所谓的朱家之后又尊重天子了吗?”

    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事态之严重,白惜时若是真想上纲上线不肯轻饶,恐怕他们非但处置不了赵岳,还要被白惜时扣上大不敬的名头。

    半天之后终于捡回言语,朱寿反应过来拼命反驳,“白惜时,你,你休要胡言乱语,你这就是分明就是混淆是非,仗势欺人。”

    闻言冷哼一声,白惜时锋芒毕露,反问了一句,“即便是欺了,朱大人又能奈我何?”

    言罢不欲再于此处浪费时间,白惜时看了一眼滕烈身侧之人,气势不减,回护之意亦没有刻意掩饰,“赵岳,我们走。”

    第69章 第69章

    白惜时带着赵岳回到了司礼监,看了眼少年脸上的伤,亦看清对方明显知道犯错惹祸又因倔强自尊不好意思低头认错的纠结,白惜时最后什么都没说,先让汤序先带他下去处理伤口。

    有些话等他平复下来,再说不迟。

    继而目光微移,此刻看向同步走进内堂之中的滕烈,白惜时眉心微蹙,与那人推心置腹道了一句,“指挥使不该牵涉进此事。”

    今日之事仔细想来还是有些蹊跷,送笔墨的小太监可以有很多,也应当有很多人愿意做与权贵打交道之事,但周子良偏偏选中自尊心强又与那伴读有过节的赵岳,这单单只是个巧合,还是有人等着看赵岳受折辱、被激怒?

    周子良身为秉笔心思缜密,叫赵岳去办这趟差事并不妥当,他应当不会想不到。

    那么如若是故意,周子良的目的又是什么?

    滕烈看上去却并未有白惜时这般顾虑,走到案几前,站定,“见到赵岳受辱,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惜时:“我是担心有人另有图谋。”

    众目睽睽之下,滕烈站出来回护一个司礼监的小太监,还是牵扯进定国公谋反的叛党之子,若是被人拿去做文章,滕烈少不了被人参上几本。

    “若有图谋,此事不成,亦会再生事端。”滕烈面容冷静,言语间尽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惹事,但更不怕事的气势底气。

    白惜时闻言笑叹一声,“还是你看得开。”

    滕烈八风不动,“有事便冲着我来,你坐镇好司礼监,无须忧思过重。”

    这话说得倒是颇讲义气,但白惜时实在不是个善于煽情之人,说不出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不如咱们拜把子这种收买人心的话,遂干脆跟他半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岔。

    “主要是锦衣卫难收买,好不容易咱家在你这还有点起色,共事也算顺利,你若出事又得再费一番心力重头再来,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滕烈听完,突然问了一句,“掌印打算如何收买我?”

    从古至今,收买人心之物无非就那么几样:金钱,权势……美人。

    脑海中莫名在最后两个字定格了片刻,滕烈看了白惜时一眼。

    白惜时不假思索,“智慧的头脑。”

    滕烈:“……”

    看对面之人似乎有些凝滞之态,白惜时补充了一句,“两肋插刀的赤诚?”

    滕烈下意识答了一句,“不用你替我插刀。”

    知晓自己方才想法之荒谬,亦知晓不会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男子言归正传,“说正事。”

    “我此次前来还有件事要告诉掌印,经近来观探,祈王似与太后不睦,二人没有看上去那般感情深厚,祁王虽身体欠佳却不至于卧床不起,然太后几次传他,他均以体虚为由推脱了。”

    滕烈说到这顿了片刻,“不过并未观察出什么不臣之举。”

    白惜时听完点头,“如若只是与太后合不来,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滕烈:“赵岳在太后处,应当也是听她提了几次对赵父的扼腕叹息,致使赵岳想到父亲行刑时的惨状,心念不稳。”

    “赵岳告诉你的?”

    “是。”滕烈紧接着眉心一凝,“不知太后此举何意。”

    为以儆效尤,赵岳是被押到刑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处以极刑的,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旧事重提,无异于揭开伤疤,加深梦魇,让好不容易要凝固愈合的伤口再次血肉模糊。

    而太后对一个小小的内宦如此,确实让人想不出理由。

    听来只像是无心,但自小长在深宫之中,白惜时明白万事皆不可大意,兼之今日送笔墨之事亦是从太后之处而起,致使她与滕烈一般,不得不探究起太后的目的。

    滕烈走后,白惜时又唤来赵岳与江小锁,与二人算是心平气和的谈了一谈,大道理说了一通,最后还是选择以安抚收尾。

    “我知你二人均有分寸,不会随意与人起冲突。以后能忍的便忍着,不能忍的时刻记着,内宦不比任何人矮半分。”

    江小锁睁大眼睛,高兴看了赵岳一眼,“掌印,您这是不怪我们的意思?”

    白惜时设身处地带将自己带入赵岳,随之一叹气,“算了,打了便打了,是我也可能会动手。”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鼓励动武之嫌,白惜时咂摸了一阵,试图往回拉一拉,“不过能不惹事还是别惹事,特别是那些皇亲国戚、三品大员,记得回来同我知会一声。”

    本以为出了今日之事,掌印回来至少要训斥两句,如今见他如此,赵岳反而更加过意不去,低头道:“掌印,今日是我一时冲动,给司礼监添了麻烦。”

    江小锁却没管这些,更加好奇望向白惜时,“掌印,是三品以上咱们不可得罪的意思吗?”

    “不是不可得罪。”

    白惜时:“不过总得给咱家有点时间准备,那些权贵烦人的很,不好对付。”

    言下之意,是让二人不要贸然行事,有什么冲突她会替他们出头解决。

    江小锁听完欢呼一声,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抱住白惜时,原先在老家的时候若是受了欺负,爹爹都是告诉他忍忍就过去了的。

    “行了。”

    见小锁连带着赵岳的情绪都有好所转,白惜时也露出了些笑意,挥了挥手,“出去吧,记着每日的功课不得落下。”

    下午的时候,内阁上了一封奏折,直言近来天象有变,首辅李大人以天象之变为引,奉劝天子取消传奉官一职,并力陈传奉官积弊。

    周子良拿到这封折子的时候,特意来请示白惜时,以示尊敬和诚意。

    知道这一封折子呈上去必得一石激起千层浪,亦会撼动不少人的利益,白惜时沉吟片刻,将这封折子扣了下来,决定明日亲自呈给天子送目。

    传奉官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官吏,如此不经吏部选拔考核,直接将官爵视为私物随意任命,其实是为满足皇帝、后宫宠妃乃至宦官的一己私欲,也易造成卖官鬻爵的情况发生。

    李大人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皇帝信神佛,他便以天象示警为切入口,奉劝天子尊崇天命,取消传奉官。

    这封折子,白惜时其实是赞同的,但兹事体大,一旦取消便是废除近百人的官职,她也明白后续会带来的连锁效应。

    除此之外,秉笔周子良的态度白惜时也一直看不透。

    周子良与梁年不同,梁年、白惜时二人是明面上的不对付,人尽皆知。但周子良事事以白惜时为先,她所交待之事周子良也都配合完成,唯独偶尔几件小事处理欠妥,又令白惜时觉得此人不可尽信。

    就如赵岳送笔一事,白惜时向他责问起来,他认错态度端正诚恳,咬定自己只是一时疏忽没有考虑清楚,白惜时若是再问,他一个秉笔恨不得要去向赵岳道歉。

    但往往越是摸不清,白惜时反而越觉得危险。

    傍晚时分解衍来的时候,白惜时正坐在案几前望着那封奏折,一动未动。

    得知这封折子的内容后,解衍亦严肃了眉眼,“掌印亲自呈上去,是想替周大人一起劝说天子取消传奉官之事?”

    白惜时:“是。传俸官中涉及部分内廷画士、工匠,天子应当也会询问内廷意见。”

    解衍:“如若传奉官被取消,掌印需得做好被弹劾的准备。”

    顷刻之间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被找机会报复的可能性会很大。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尤为要小心有人在赵岳之事上做文章。”

    今日上午宁安世子之事眼下已在宫中传开,解衍同样有所耳闻,也觉得蹊跷。赵岳身份特殊,乃谋反叛党之子,又是李大人拜托白惜时看顾之人,白惜时今日的当众维护很容易被人当做一个指摘的切入口。

    白惜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微一颔首,“我知道。”

    解衍凝神细思,片刻之后,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过赵岳之事若是落在掌印身上,应当撼动不了什么根基。”

    因为白惜时是传递定国公谋反的第一人,即便与赵岳牵扯上关系,皇帝亦不会轻信白惜时与叛党有牵连,这也是白惜时当初能够答应李大人照顾赵岳的原因之一。

    发现解衍与自己想到了一处,白惜时向男子微微侧身,“我也是这般考虑,即便被弹劾,亦不能将赵岳之事牵扯进李大人。”

    解衍认同她的说法,但看着对面之人仍紧蹙着的两道眉头,停了片刻,温声劝慰道:“既然掌印均已考虑周全,就不要思虑过重,今日早些去睡养好精神,明日也好全力以赴应对各种状况。”

    “咱家知道,一会就去。”

    一听睡觉,白惜时便开始敷衍,自来了司礼监之后她已经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睡前总要当日之事都过一遍,向来也睡得迟。

    解衍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也看出了他的应付了事,遂立于白惜时近旁,弯腰又问了一遍,“准备什么时候去睡?”

    白惜时看向此刻靠近的男子,“说了你就会信?”

    察觉到白惜时此刻依旧兴致不高,应当是被几件事同时烦扰,仍有忧虑,有意让他放松心情,解衍遂又凑近了些,颇为有耐心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一手撑在白惜时的椅背之上,男子配合的一点头,“骗骗我,说说看。”

    “……”

    唇角莫名牵动,在与解衍无声的对视中,纷杂的思绪仿佛被一汪清泉抚平,良久之后,白惜时舒出口浊气,继而移开视线,望了眼门外的天色,“还不走?一会宫门又要落钥了。”

    “没关系。”解衍却很从容地冲她摇了摇头。

    闻言一顿,随之身体微微后仰,白惜时转为眯着眼睛看他。

    解衍很快在他的审视中笑了起来,“今晚我住卫所值房。”

    “掌印方才这般惊讶,以为我会住于何处?”

    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白惜时瞥了对方一眼,“咱家以为你要去睡殿前大街。”

    虽为挤兑,但此刻的白惜时神色已明显缓和下来,眉目也随之舒展,解衍又确认了一遍,才笑着直起身。

    继而在离开之前,男子正色,对白惜时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掌印,认定了就大胆去做,明日我会一直在御前。”

    第70章 第70章

    第二日早朝前,白惜时将那封力陈传奉官之弊的折子递到了御前。

    前段时间因星变,天子要求臣民广开言路,上书言事,首辅李大人抓住时机,联合内阁大臣欲借天象预警转变滥设传奉官之象,肃清朝政。

    早朝之上,九卿大臣、给事御史得知上奏此事,一半之众出列赞成,直言邓常、王恩两位僧侣为“妖僧”,并抨击向天子推荐“妖僧”的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尸位素餐,专攻邪术,借以传奉官收受贿赂,干预官员进退。

    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因惯会逢迎拍马,自贵妃胞弟俞昂出事之后,迅速取得俞贵妃信任,与西厂邹龙春同为俞贵妃亲信,兼之此人好方术,逐渐受到天子的宠幸,时常允许他密封奏请。

    谭永生为官不正,之前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但上奏弹劾的臣子随后不是被贬谪便是被驱逐,自此无人敢于轻易招惹,但朝臣不满传奉官久矣,此次无异于群起而攻之,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直到退朝尚没有定论。

    如此结果,亦在白惜时的意料之中。只因此事涉及面广,一取缔便是近百人的官职落地,且里头多涉及天子、宠妃亲信,皇帝亦有所犹豫。

    退朝之后,首辅李裕、谭永生等七人被天子召于勤政殿再议此事,因传奉官中还涉及内廷工匠、画士,白惜时同样被宣于殿中。

    除皇帝之外,首辅、吏部、都察院均立场鲜明,痛陈传奉官败坏吏治,而通政司等剩余三人试图混淆概念,专注于解释传奉官与星象之变无关,礼部则持中立之态。

    一番辩驳下来,除去耍滑头的礼部,双方意见恰好是三对三,天子坐于龙椅之上似有所感,却没有立即表明态度,片刻之后,将目光移向白惜时。

    “既然此事与内廷也有几分关系,惜时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话音一落,顷刻间,勤政殿内几道视线均向白惜时投了过来。

    白惜时的意见重要吗?

    观察皇帝此刻的神情态度,白惜时看得出他心中已有倾向,若是此刻想要明哲保身、左右逢

    源,其实可以如礼部一般,不表态。

    但从昨日便已经下定决心之事,白惜时亦希望能尽快让皇帝将倾向变为定夺,以免迟则生变。

    思及此,白惜时目光磊落,躬身肃容:“奴才亦呈请裁撤传奉官一职,以杜绝卖官鬻爵、谋取私利之患,肃清吏治。”

    此话一出,谭永生第一个朝白惜时望过来,目光怨毒。

    谋取私利?白惜时这是在点他!

    天子闻言,半晌之后闭眼点了点头,继而大手一挥,“今日便先到这,朕自会考量,都退下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紧闭的勤政殿的大门再次从里头被推开,首辅李裕在出门之际,向白惜时投来一瞥,继而什么都没有说,点头擦身而过。

    白惜时抬步跨过门槛,此时外头风雪正盛,有小太监见白惜时就要这么走出去,赶忙过来殷勤撑起一把伞,遮于她的头顶上方。

    白惜时见状一摇头,继而接过伞柄,独自踏入了风雪之中。

    一路目不斜视,唯有在经过那如雪中青松般的男子之时,伞柄微斜,白惜时偏过头去,借着这油纸布面的遮挡,望向解衍,笑意径自于唇角蔓延。

    这一笑,如云销雨霁、艳阳初绽,解衍就这样看着白惜时只展露给他一人的柔和,心脏莫名一停,待反应过来,知他一切顺利,很快也冲对方缓一眨眼,眸中蓄满细碎星光。

    人群之中隔绝视线,虽只是这么短暂一瞬的相望,似乎也互相给足了对方力量和勇气,于这漫天风月之中寻得一线天光。

    伞柄重新摆正,白惜时稳步走下玉石阶,众人再望过去,仍是那个重权在握、威仪不减的司礼监掌印。

    不过待离开了御前,很快,前头又有一人挡住了白惜时的去路。

    掀起眼皮,看向谭永生那张怒气横生的脸,白惜时毫不意外,漠然停步,立在了于那人五步之外。

    “白惜时,本官与你无冤无仇,平素也井水不犯河水,你何故要如此害我?”

    谭永生:“贵妃娘娘现已知晓方才之事,特命我来问你一问,她对你往日的提携恩义全忘了不算,如今为何还要百般刁难,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给人当奴才的吗?”

    “你一个内宦,忘恩负义,竟还上赶着巴结内阁那群老臣,怎么,真将自己当成那治世能臣了不成?可笑,简直可笑,白惜时你沽名钓誉!”

    白惜时听完仍旧冷眼相视,无甚波澜,“身为内宦,难道就只能与谭大人这种人为伍?”

    谭永生言语极尽嘲讽,“怎么,白公公难道还指望百年之后贤臣榜上能有一个内宦的名字不成?”

    白惜时:“只要不与谭大人同在一榜,便是吾生之愿。”

    言下之意,谭永生是要上那佞臣榜的。

    谭永生听完阴毒一笑,狠狠盯着对面之人,“白惜时,娘娘这次对你绝不会再对你心慈手软。”

    相比于谭永生的怒不可遏,白惜时此刻冷静的可怕,未在此地再耽搁功夫,她嘴角淡扬,漫不经心地敛眸,越过一路瞪视自己之人。

    “替咱家向娘娘问安。”

    她无意针对贵妃,但她亦知道,再怎么解释,如今亦只是徒劳。

    那便这样吧。

    尚未到正午,白惜时又被重新召于勤政殿,这一次,是天子吩咐白惜时奉旨传诏。至此,传奉官一事终成定论,天子下令取缔所有传奉官,同时贬通政司左通政谭永生为七品上林苑监丞。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白惜时心绪算得上平静,今日在殿内观天子态度,她亦已经判断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人无完人,天子自然也会有所偏好,有宠幸偏袒之人,但大是大非面前,他不糊涂。

    朝臣得此消息欢喜非常,内阁几位老臣连带白惜时都没放走,拉着她一起絮叨了半天皇帝圣明,白惜时不便推辞,竟也真就坐下来与他们吃了一会茶。

    若是一年前的白惜时大概绝对想不到,自己也能有与朝臣和睦相处的一天。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续一连几日,朝堂之上均无大事发生,眼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直到七日后,两封长达数页的奏章被直接送往天子案前,天子看完,许久都没有说话,继而,看了白惜时一眼。

    只那一眼,白惜时便知道这封意料之中的弹劾之信终究是来了,并且没有通过内阁、司礼监,直接由西厂向皇帝回禀亲呈,甚至没有避讳白惜时就在当场。

    不过当真正看到折子上的内容,白惜时即便早有防备,一颗心依旧骤然一沉。

    他知道弹劾会来,但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弹劾首辅李裕和锦衣卫指挥使滕烈的折子。

    尤其是滕烈的一书中,前头一看就是些子虚乌有的编排杜撰,并不可信,而真正直击要害,且能让天子面露不悦冷眼扫视白惜时的,是最后一行中的四个字——“厂卫联合。”

    东厂与锦衣卫亲密无间,犯了皇帝之大忌。

    白惜时直至此刻也终于明白,那日周子良让赵岳去送笔墨的目的,他是算准了滕烈彼时会经过宫门,也算准了滕烈对赵岳的回护,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设计,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大家看清锦衣卫指挥使与白惜时的交情匪浅。

    否则,滕烈一个素来冷情冷性,与叛党之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为何会对內宦赵岳照拂有加?

    这封折子,虽看似弹劾滕烈,但“厂卫联合”的矛头同样也指向了白惜时。

    不过如此精妙之局……白惜时冷眼看着折子上的每一个字,倒实在不像是出自贵妃手笔,而更像是有人刻意将此事透露给贵妃和西厂,想要挑起自己与贵妃争斗,继而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也是就说,即使没有传奉官一事,这背后之人也定会另起祸端,让贵妃与自己的矛盾升级,从而借刀杀人。

    原来那日在后宫察觉贵妃被陷害的同时,自己也早就落入了他人设计,白惜时在心中自嘲之余,此刻也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贵妃,而此人仍藏在暗处连一个头都没露,但秉笔周子良,必定是此人的爪牙。

    于短暂的时间内简单缕清思绪脉络,再于折子中抬起头时,天子正观察着白惜时看完奏章后的表情。

    “朕竟不知,你与滕烈如此交好。”

    静静审视了白惜时半晌,天子开口,突然对白惜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面色如常,白惜时阖上奏折,恭敬送回皇帝的案桌之上,“不过奉命共事过几回,算得上熟悉,却并未到交好的地步。”

    “是吗?”天子听完未置可否,停了片刻,转而又问了白惜时一句,“你觉得滕烈此人如何?”

    白惜时略一思考,淡定回禀,“尚可。虽偶尔行事未能十分配合东厂,但应当是个正直之人。”

    她说的是对滕烈的最初印象,这个时候不可过于撇清关系,亦不可过于维护,每一个字均需谨慎斟酌。稍有差池,便很可能在皇帝心目中坐实了“厂卫联合”之嫌。

    这一次白惜时回答过后皇帝没有再问,而是拿起那折子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视线在最后四个字上定格了须臾,继而眉峰一蹙,沉声开口。

    “宣滕烈进宫面圣。”

    说罢又一侧头,“惜时便也无须出殿了,一起陪朕等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