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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翌日倒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

    许栀看了天气预报,最近两天都不怎么飘雪。

    “我想和朋友出去玩。”她趴在窗前看了会儿,回头对他说。

    费南舟低头在看一份传真,语气温淡:“这种事儿也要向我报备?”

    许栀说:“那以后不跟你报备了!”

    “那不行。”他语气里含淡淡的调侃,“在外面闯了祸怎么办?人家上门责难,人我是交还是不交?”

    他语气还挺苦恼的,一双含笑的眸子侧过来望她。

    阳光从窗帘未合拢的缝隙里头进,明晃晃地在他脸上摇曳。

    许栀始知什么叫风华绝代,春风十里不如你。

    他一定是捕捉到她失态的样子了,笑意加深,许栀硬生生收回目光,佯装去看角落里的一株仙人掌。

    “啪”一声,台灯调亮了一个度。

    许栀诧异地回头,听得他一本正经地说:“调亮些,方便你看。”

    许栀被他取笑得连台阶都没地儿下了:“混蛋!”

    “知知,你除了会骂卑鄙、无耻、混蛋,还会骂什么?”

    许栀玩不过他,就是这份稳坐钓鱼台不疾不徐调侃她的劲儿,她自问也是望尘莫及。

    “出去了。”她回房间提了自己的坤包。

    “去哪儿?”

    “去约会!”她在门口换鞋子了。

    “玩得开心。”身后传来他的低笑声。

    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许栀气馁地垮下脸。

    其实她那天真没打算约段宏的,两人只是在超级市场偶遇,他见她推车里一堆东西就接过来替她推了。

    两人随便聊着工作的事儿,段宏说你为什么不试试去高翻局呢,你的翻译水平多好,我上学时要是有你这水平,这么多才多艺我也不用继承家业。

    “你这话很像凡尔赛。”许栀无力吐槽。

    他哈哈一笑。

    “而且没正式编制,进去也是个雇员。”许栀又说。

    “可以先试试,再说你……”

    许栀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对面的扶梯上,一道熟悉身影徐徐而下。

    他身边一位温婉知性的女士,挽着法国髻,鬓边斜插一支木簪,一字领的毛衣露出肩颈,肩颈线极美,正侧头跟他说笑。

    费南舟挺淡的,惯常的那副温淡有礼的表情,表示他和此人不熟。

    但是,他们这类人不少人都是和这样“不熟”的人相亲,然后步入婚姻殿堂,相濡以沫后半生。

    许栀那一刻似乎能看到他日后的人生轨迹。

    而她,算是他人生轨迹里的污点和越轨。

    她忽然就有些难过,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能原谅的罪人。

    尤其是每次去见姚雁兰,听着她关心自己的那些话,更觉得自己卑鄙又卑劣,只贪图那一响贪欢。

    其实她更怕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被姚雁兰知道。

    她不敢面对她或错愕或失望的眼神。

    可她实在太贪心了,她舍不得他,既要又想要。

    “那不是商家的大小姐吗?听说她回国了,家里正张罗着给她相亲呢。”段宏的语气里蛮八卦的,“她竟然会和费南舟相亲?两个闷葫芦,这凑一起倒有意思。”

    许栀在心里默默道,他才不是闷葫芦。

    他只是看人下菜碟,不想深交的时候用淡漠有礼的面具劝退其他人。

    既不落自己身份,也舍去多余扯皮,保全了彼此脸面。

    费南舟听着耳边的温声细语,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商夏是个温柔的人,知书达理,说话婉约,是父母眼中理想的伴侣。可惜,并不是他心目中的人。

    像这样的人,打发完一个还有无数个,症结还是在他自己。

    他忽然就觉得非常疲惫,有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之感,抬头时,正好和一双清亮的眸子对视。

    许栀身边也站着一个男孩子,模样很眼熟。

    费南舟辨认了会儿才想起来,这人他是见过的。

    和他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似乎是有些失落,但过了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好像没有看到他和商夏。

    那天下午阴沉沉的,费南舟难得睡了个午觉,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干,醒来时仍是头疼欲裂。

    他在床头坐了会儿,拿出手机来看。

    上面没有许栀的只言片语,连询问一句“你是在相亲吗”都没有。

    他在聊天框里打字,输入了一行又删掉了,退出来,唇边有一丝嘲讽的笑。

    解释什么?

    哦,我在相亲,你也在相亲,我们真是有默契?

    心照不宣的不健康关系,摊开了讲,是嫌彼此不够难堪,崩得不够快吗?

    窗外雨丝飘零,打湿了透明的玻璃,冷意似乎顺着夜色随风潜入室内。

    他攥着手机,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终于在第一道惊雷落下时脸色阴沉地将手机砸到了墙上。

    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宣泄,费南舟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他没有办法控制,有些局面纵使是他也无力挽回-

    年前的最后一天,费南舟回了趟老家。

    跨进院门时,他的脚步就停了。门口的警卫换了,虽是便衣,身形气度到底和一般的保镖不一样,见了他,立正行礼。

    费南舟冷淡颔首,在胡祁山的指引下径直进门。

    可迈出两步就又停下,抬头望去。

    楼梯口,书房的门打开了,一身便装的费璞存站在台阶上,和他遥遥相望。

    “回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费璞存将他打量了一番,开口。

    费南舟没有搭腔。

    费璞存缓步下了楼梯,不刻两人就在廊道里狭路相逢,他的眸光犀利湛亮,有久经宦海的迫人威势,也有洞察一切的敏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费南舟却好似没有看到,不疾不徐地说:“费主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我该远迎才是。只是,这老宅子您日后还是不要来了,故人已逝,让她瞧见您难保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胡祁山头皮发麻,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费璞存的脸色。

    费璞存倒是挺镇定,只徐徐一笑,越过他在餐桌边抻了张椅子坐了,给自己倒一杯茶:“你始终觉得是我害死你母亲。但你有没有想过,她那样的出身和眼界,就算我不跟她离婚日后也难以自处。一个人是很难融入不属于自己的圈子的,那对她而言,才是煎熬。我赡养她余生,希望她下半辈子平安度过,不卷入这场权斗旋涡,做错了吗?”

    “是吗?”费南舟抬眸望定他,眉宇间浮一丝笑意,“难道不是因为她的出身已经不足以匹配青云直上的你,你需要寻得更强的助力吗?她的性格也没有办法为你斡旋,是一枚弃子,丢弃才是明智之举?”

    “她那样单纯的人,不适合这个圈子,且那时我自己也朝不保夕,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我和她分开何尝不是在保护她?”费璞存看向他,“南舟,不管你信不信,你爸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你母亲意外过世,我很遗憾,但这并非我本意。”

    “倒是你,这么多年装聋作哑,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费璞存喝一口茶,道。

    没有什么逃得过他的眼睛。

    费南舟也没打算瞒他,颇为讽刺地说:“你何须问我?我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他不过问,是懒得管,觉得他自己能够处理好。

    “你摆了你陈叔周叔一道,甚至不顾我的颜面也要脱离华瑞,为的是什么?我当初将这几个叔伯派给你,想助你一臂之力大展宏图,如今你却视为监视。你真的有把握在重组后入驻中信高层,继续掌控中信的话语权吗?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放弃自己为之奋斗了十多年的基业,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费璞存说。

    费南舟略嘲讽地笑道:“彼此彼此。”

    费璞存也笑,点了一下头:“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未来的妻子,我未来的儿媳妇,她可以家世不显、品貌一般,但绝对不能败坏门风,让祖先蒙羞。”

    费南舟没说话,胸腔急剧起伏:“败坏门风?是影响你的名声吧?”

    “你要这么认为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他摇了摇头,耐心告罄,转身上了楼。

    费南舟没有等他上楼,而是在他上楼之前,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胡祁山脸色变了变,去看费南舟,迟疑着又抬头请示。

    “让他走!”费璞存隐有薄怒。

    “可是,外面在下雨……”

    “那更好,把脑子里的水冲冲干净,他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许栀和段宏去了昌平滑雪,回来后已经是除夕前一天了。

    “走了走了。”她开心地冲他挥手。

    他也挥挥手,头也没回,示意她别送了。

    在雪场的时候她挺开心的,她不怎么会滑雪,磕磕绊绊又不停摔跤,但又有一种莽撞的冲劲,感觉体内好似有什么被激活了。

    那一刻,什么都不用去想,仰头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的浊气好似被清空了。

    可安静下来后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回头再看,热闹还是别人的,那些嬉笑声离她越来越远,像在看纪录片一样不真实。

    许栀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了。

    费南舟站在门口。

    许栀怔住,钥匙在手里攥紧:“……你没有回家过年吗?”

    他也有那么会儿的沉默,然后才说:“回过了。”

    他接过了她手里的礼品袋和包包,没有问她这两天去哪儿了。

    许栀也没有提,两人似乎无形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进屋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有那么会儿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也站在那边,过了会儿说:“先去洗澡吧。”

    她轻轻地乖巧地“嗯”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去了浴室。

    费南舟望着她纤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也感觉到了,她好像在自己的生命里逐渐消失,融雪那样,被太阳缓缓消融。

    他不愿去回想她明媚的笑容,隐藏在笑意下的落寞-

    许栀这个澡冲洗了很久,久到费南舟后来都来敲门了。

    一开始他只是站在门外唤她一声,她没有听到,后来他急迫地敲了两下,她如梦惊醒,关掉淋浴说:“很快就好了。”

    外面又安静下来。

    许栀对着镜子擦拭头发,渐渐的都有些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

    还是那副窈窕白皙的身体,曼妙有致,风姿楚楚,只是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她机械地重复着擦着头发的动作,感觉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委曲求全,患得患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

    她好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不到最后一刻仍然贪恋着那一抹温存。

    冷风顺着百叶窗灌进浴室,她打了个喷嚏,恍然意识过来自己忘记关窗了。

    她穿上衣服过去将窗关上,这才走出浴室。

    廊道里黑魆魆的,没有亮灯,她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这廊道是有两部台阶的,意识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脚踝处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知知!”费南舟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了一下她的脚踝。

    他手一触及她就嘶了一声,他不敢再乱动了,将她轻轻抱到沙发里,回头去找医药箱。

    他高大的背影佝偻着,许栀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好像找的不是医药箱,而是什么重要之极的东西。

    等他终于翻到了医药箱,他脸上又不自禁露出笑意,不同于平日或狂妄、或冷静、或阴险腹黑的任何一副模样,只是很单纯的一种喜悦,从他眉宇间透出。

    却如冰锥一样扎入她的心脏,她讷讷的说不出任何话。

    他是天之骄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上完药,两人在昏暗里对视,有那么会儿都没有说话。

    后来还是他先笑了一下,问她这个年想怎么过。

    她还真的认真想了会儿:“逛超市、包点儿饺子。”

    “好。”他那样的表情,让她觉得不管她那时候提出任何无礼的要求他都会应下。

    何必呢?他不需要这样委曲求全的。

    她胸腔里涩涩的,嘴里尝到咸涩的液体,原来是眼泪落下来了。

    他的笑容收了,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张开双臂将她抱到了怀里。

    这个怀抱却让她感觉很窒息,承受了她心中不能承受之重。

    第32章

    超市里没有什么人,因为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置办年货——除了他们两个二百五。

    尽管张灯结彩还播放着好运来,到处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许栀还是感觉到了孤冷凄清,红彤彤的彩带仿佛乡下媒婆涂脸的腮红。

    滑稽、不合时宜。

    “玉米要吗?”费南舟的视线从货架上收回,手里的推车停下,回头问她。

    许栀凑过去看了下标价:“不要了吧……我怎么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要便宜些。上面写着打折,结果还故意调高了价格!好黑啊!”

    “商场的一贯套路。不过来都来了,该被宰还是得被宰。”他笑着说。

    许栀说:“我们可以换一家。”

    他有点好笑,反问她:“油费不用钱?”

    许栀被噎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我们可以步行过去。”

    还以为他不会搭理她呢,谁知他声音轻柔地说:“好,换一家。”

    她心里震了一下,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别了,我们可以买没涨价的东西,也不是非要玉米呀。”

    他浅浅一笑,点了一下头。

    许栀每次逛超市前都觉得没什么好买的,但真的步入超市,很快推车里就会堆得满满当当。

    无一例外,次次如此。

    “我也不知道,对不起啊,害你推这么重的车。”她歉疚地说。

    “胡说什么呢?跟我这么见外?”他本来想下意识的又摸一下她的脑袋,手都举起来又放下了。

    许栀不解地看他。

    他自己先自我嘲解地笑了一下:“习惯了,改不了。”

    她抿着唇,过一会儿主动把脑袋凑过去:“实在想拍你就拍吧。”

    “算了!”他哭笑不得。

    结账的时候,许栀又偷偷从架子上顺了包口香糖丢进去。

    “你平时也不吃这个啊。”费南舟瞥道,诧异道。

    “这个口味没见过,想试试。”

    费南舟不说什么了,她就是看到什么都想买。

    回到住处后,许栀从抽屉里翻出了许久没用的烤涮一体的火锅盘,开心地说:“找到了!”

    费南舟蹲到她身边看了会儿:“你要在这儿——吃火锅?”

    他指了指屋子。

    许栀这才意识过来,在屋子里涮这屋子就没法住了。

    她垮下脸,很是失望:“买了这么多食材呢……”

    “笨,我们可以去露台上涮。”

    她只高兴了两秒,又担忧起来:“……会不会被物业找……”

    费南舟都笑了:“不会,在屋子里涮味道大,在外面哪有这么大味道?”

    火锅就是要人多才有意思,费南舟又打电话叫来了谢成安和周奕扬,还有周奕扬的老婆。

    “年夜饭都不吃,过来陪你。是不是好兄弟?!”谢成安一进门就踢掉了鞋,把外套甩玄关桌上了。

    “这是知知的屋子,不是我的,你别像鬼子进村一样行吗?”费南舟给他们倒了茶,人手分一杯。

    谢成安忙对许栀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习惯了。”

    周奕扬和他老婆都是知识分子,说话都很文明,不像谢成安那样肆意。

    当然,许是和她不熟的缘故。

    在客厅围坐了会儿他们就去阳台上涮锅,周奕扬无意间问起费南舟的工作规划。

    他想了想说:“等上面的调令下来再说,重组后我占几成股还未知,有一部分也要被接收。”

    “那些老古董都愿意?”周奕扬停了筷子,拧眉,从一方诸侯变成小股东,权利一分为二或一分为多,谁干?虽然版图扩大,能否掌控手里的一亩三分地还未可知,甚至可能一败涂地被新来的竞争对手给掀翻。

    他是求稳的人,当初就不赞同费南舟如此冒险的决定。

    但这人一意孤行,有自己的规划,他也无可奈何。作为朋友,除了关心和帮助也没什么可以替他分忧的。

    “怎么可能?闹腾着呢。”费南舟讥讽一笑,“但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也是,大势所趋。”周奕扬道。

    “别聊这些了,肉都滚开了,再不吃老了。”周奕扬的妻子梁溪笑着招呼他们。

    她是位高级翻译,在国内一家翻译类的国企工作,是中上层领导。最近公司并购了一家对外翻译的子公司,忙着接收人员和业务调整,她蛮忙的,难得出来一趟。

    梁溪很好相处,温柔又健谈,对许栀挺关照。

    听说她想换工作还介绍她去他们公司,说因为业务调整有新的岗位空着,可以举荐她。

    许栀不是找不到工作,只是还在观望思考,择优入职,所以委婉拒了。

    但其实,这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梁溪也不勉强,笑着转而聊起上学时的事儿。

    “你是A大的啊?了不起,高材生啊。”她挺惊讶的,“你比奕扬的成绩都好。”

    目光瞟到谢成安,抿嘴笑了,说:“成安就……不提也罢。”

    “喂喂喂,不带这样的,揭我老底是吧?就你们都是学霸我是学渣行了吧?”

    餐桌上哄笑声一片。

    后来他们提出要去滑雪,许栀拒绝了:“难得过年,我想在家里休息两天。”

    “你这说法倒是新奇,正常人逢年过节不是都喜欢往外跑?”谢成安拆她的台。

    许栀白了他一眼:“我乐意。”

    谢成安耸耸肩。

    “你们去吧,我们就不去了。”费南舟委婉拒绝,将他们送到门外。

    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两人站在楼梯口等电梯。

    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应急感应灯这时熄了,视野里顿时一片黑暗。

    许栀连忙要去按,费南舟先了她一步:“我来吧。”

    昏黄的灯再次短暂亮起。

    但是谁都知道,很快就会再次熄灭。

    两人都沉默地站在那边,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电梯终于到了,但谁也没有进去。

    许栀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他:“要不出门散散步?刚才我吃了好多。”

    她下意识伸手揉了一下小肚子。

    费南舟宠溺地笑了笑:“好。”

    暮色四合,他们沿着小区的道路缓缓行走在树影下,偶尔有风吹过,刮起沙沙的枝叶摩挲声。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笼罩着一层雾气,看不到星星,连月亮也不明显。

    分明还是熟悉的那条小路,又感觉无比陌生。

    不知不觉又走回了楼下,许栀停下步子,茫然地抬头。

    楼上房间的灯亮着,她这才响起他们刚刚出门前她忘记关灯了。

    “下次应该装定时关闭的。”费南舟跟她说笑。

    许栀也笑了一下,心里却很空荡。

    其实这两天她一直都在想,该什么时候走,该去哪儿。

    可就在昨天,她拿到了HU在法那边的offer了。

    也许这是命运给她的答案,在这个将断未断的时刻。

    只是一直都不敢跟他说。

    思绪乱糟糟的,又回到那日看见他和商夏相亲的场景,那是他生命里日后可能的另一半。

    那是现实。

    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其实那天回去后也想要问他,但到嘴的话很快又咽了下去。

    其实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只是那之前都是模糊的,那一天,突如其来地在她面前具象化了。

    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是她。

    终有一天,她会看着他娶妻生子,她又会成为一个人,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沈琮为了复仇放弃了她,段宏喜欢她但并非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周春芳关心她但她永远也不会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她永远都不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这就像一个魔咒,多年来逃脱不了。

    一次次地期待又一次次地失望。

    当然,这段感情也有另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与家里决裂、和父母闹翻,被千夫所指名誉扫地成为过街老鼠……

    那更是她不想看到、害怕看到的。

    尤其是他在这个事业前路未卜的当口。

    他破釜沉舟放弃了华瑞,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哪种结果她都无法忍受,她只能做一只飞往远方的信鸽。

    也许,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她好像错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许栀抬头时才发现他一直都在看她,眼眸黑而沉,就像这头顶化不开的夜色。

    也是那一刻,许栀明白了。

    其实他一直都将她这些日子的改变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决定了?”半晌,费南舟开口。

    天色太暗了,树影婆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刻他似是冷漠的,但似乎又是落寞的。

    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细看了,有那么会儿她是说不出话来的,觉得自己很卑劣,但后来还是开口了:“嗯,我打算出国。”

    他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也和平常一样:“做什么工作?”

    “老样子,不过大概率是管理岗位,老板是我的老同学。虽然是新创企业,很有实力。”说完她就不吭声了,像是犯了错在等待他宣判的小孩子,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边。

    他定定地看着她,眉眼深得无法窥测,半晌,却突兀地笑了一下:“你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

    许栀却笑不出来:“到了那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签证办了吗?”

    “已经办了,还在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费南舟没再开口,脸色好像麻木一样平静。他杵在那边半晌都没有动,直到有人散步经过,他将她拉到了一边,让别人先过。

    两道人影和他们擦肩而过,短暂的喧嚣后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风声似乎都在耳边淡了,变成一种遥远而空旷的回音。

    费南舟这时才说:“所以——你只是来通知我一声?”

    许栀说不出话,喉咙在那一刻好像被堵住了。

    她沉默地垂着头,盯着脚下两道纠缠的影子,有种无力辩驳的仓皇。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后面的话——

    他说:“如果我挽留你呢?”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她搁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老半晌等不到她的回应,他讥诮地笑了笑:“是我强人所难了。”

    “对不起。”她声音嘶哑,但此刻除了这一句似乎也说不出别的话。

    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软弱娇嫩,脆生生的悦耳,听在他耳中却无比刺耳。他深吸一口气:“是因为我现在前路未卜吗?我不会输的。”

    “我知道。”她摇摇头,停顿了会儿又轻声说,“不是因为这个。”

    以他的能力和胆魄,去哪儿都能混得很好,无非换个地儿。

    哪怕从头再来,他也从来不惧。

    他有不断进取的决心,也有不惧一切的勇气。

    “那是因为什么?”他又问,三十二年来,从未如此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也许,他要的也不是答案,他只是寄希望于在无数次的追问中,唤醒她的不舍、不忍、纠结与情感。

    可他终究是失望。

    “你一定要这样刨根究底吗?”许栀笑了一下。

    只是,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也不这样的。”

    许栀忽然说不出话,嘴唇翕动,话未出口已经被他冷冷打断:“别再说对不起。这世上,最廉价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栀的喉咙里酸涩着,没有办法反驳。

    半晌,她轻声说:“也许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思考一下,这段感情值不值得。其实你值得更好的,不管是对你以后的发展还是人生规划。而我……其实我时常在想,我对你是不是有些过于病态的依赖,你从小就对我好,我习惯了,不愿意放手也害怕失去,我们从小就亲密无间……但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关系,而我,只是误以为把这种感觉当成了爱情。”

    他没有答,侧脸冷漠又平静。

    两个人就这样,在无星无月的路灯下站了很久,站得腿脚都有些麻木了。落叶被风卷起,刮过她的小腿,她才如梦惊醒似的抬起头。

    却见他又清浅地笑了笑,说:“既然注定了要走,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招惹我?”

    许栀没有办法开口。

    昏暗的夜色下,他抬起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很平静,甚至是微笑望着她的,眼中含笑带泪:“你这个感情骗子。”

    许栀的身体不自觉地摇晃了几下,强忍着没有流泪。

    第33章

    又是一个阴天,天光黯淡到仿佛遮了一块幕布。从早晨到正午,雨将落未落,在云层之上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地面上潮湿到仿佛能拧出水来。

    费南舟强忍着头疼欲裂的不适,撑起半个身子,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坐了很久,直到胡祁山打电话过来,说他的安排下来了,但地方有两处,让他自己选,又给他分析了利害。

    “喂——南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胡祁山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下手机确认信号没断,嘀咕了一句什么,费南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听到了,好的,谢谢你胡叔。”

    胡祁山是个人精,看出了他的反常:“有事儿?”

    费南舟笑:“没事儿。”

    胡祁山顿了顿,也不多问了:“最近天气变得快,注意身体,有了进展我再联系你。”

    “好。”

    电话挂了,他又坐了会儿,起身披了件外套,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一早上没吃东西,肚子有些饿,他打开冰箱打算随便煮个什么,结果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提了下唇角,忽觉得讽刺得很。

    之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哥哥长哥哥短,虽然知道他不怎么做饭,东西都买了给他备好,分门别类各个架子上摆得很好,还很细心地贴了冰箱贴,写上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一目了然。

    如今走了,也不用再装了。

    他也是,怎么没了她难道就不能生活自理了?

    有什么好失落的?

    将冰箱门碰上,他去了趟超市,随便买了点东西。

    只是,路过水产区的时候看到池子里活蹦乱跳的鲜鱼,忽然想起她喜欢吃这种又大又肥的白鱼,要放很多辣椒,他是不能吃辣的,每次都嫌弃这道菜,她还故意塞他嘴里来戏弄他……

    她的痕迹遍布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影随形,不用刻意去想,还是阴魂不散。

    距离她离开已经一个礼拜,却好像还在昨天。

    这种感觉让费南舟很不舒服。

    还记得她走那天说她回去就搬走,他冷冷地说她可以多留两天,反正迟早要走,也无所谓多这两天是不?

    许栀沉默了会儿说她还是回去就搬吧,尽量不给他造成困扰。

    都要分开了再住在一起也不合适。

    女人——翻脸真比翻书还快,看着温温柔柔软软糯糯的,其实比谁都心狠。

    费南舟无声地哂笑了一声。

    他下午有个会议,回去时,沈谦的电话正好过来。

    一手用指纹解锁,他一手接起电话:“喂。”

    沈谦似乎是迟疑了一下,问他下午的会议要不要继续。

    “你是脑子秀逗了吗?好好的会议,为什么不开?”他的冷嘲热讽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沈谦却很沉默,好似没听到。

    费南舟也冷着脸,敛了神色,让他有话直说。

    沈谦这才迟疑地开口,委婉地提起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先休息两天。

    “我好得很,能有什么问题?下午的会议继续。”他推进门,已经干净利落地挂断他的电话。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空荡荡的,因为家具不多而显得格外空旷。

    他站在门口往里望去,以前从没觉得三百多平的屋子有什么大的,如今却莫名有了这样一种感受。

    尤其是长弧形的那条廊道,整面的落地玻璃,站在那儿朝下望去,脚下的车辆小得如同排列齐整的火柴盒,连高速的行驶都变得蠕动般缓慢。

    许栀时常喜欢光着脚站在那边朝下面望去,可又害怕地不敢直接看,喜欢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胸口时不时朝下偷看一眼,说这儿好高啊。

    就这么个人,矫情、拿乔……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站了会儿,去浴室准备冲个澡,无意间瞥见盥洗台上的一瓶乳白色洗面奶,目光顿了下。

    是她的,不过没有和其他东西一起带走,许是忘拿了。

    他随手拾起打算扔到垃圾桶,又停了,搁回盥洗台上,觉得没必要跟瓶洗面奶过不去。

    洗好澡后,费南舟去衣帽间换了件较正式些的西装,对着镜子打领带。

    一开始选了条暗紫色的,觉得不是特别庄重,又拉开了抽屉。

    结果发现里面一整排不是酒红色就是紫色条纹、蓝色条纹之类的鲜亮颜色。

    这些都是她给他挑的,说衬他,蛮横地把他之前的领带都收拾出去扔到了最角落的抽屉里。

    任性、刁蛮、不讲道理,偏偏他还受用得很,简直是昏了头了。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有病。

    他把几个抽屉的领带都翻出来扔进了衣篓,吩咐保洁过来收拾-

    下午的会议只是普通例会,没人想到费南舟会出席。虽然他全程没发表什么意见,只坐在后排淡漠听着,会议厅的气氛还是很诡异。

    结束后,费南舟回到了办公室。

    约莫过了几分钟,沈谦过来敲他的门。

    “请进。”

    沈谦这才推门而入,翻着手里的文件,看他一眼,措辞比平日要谨慎:“这是CDC那边传过来的,关于收购Y企的流程。”

    费南舟抬手接过,翻了会儿,只用钢笔在其中两个地方圈划了一下递还给他,告诉他这两个地方的数据不对,超出先期预算了,找机会再和他们谈一谈。

    “那边的意思是这个数不太可能拿得下,Y企虽然经营不善,科技水平还是走在行业前列的,下面挂着的那几个专利在同类竞品里遥遥领先,且市场占有率也不差。要是迟了,被别的企业收购……”

    “这个价格,市场上谁吃得下?我不当这个冤大头。而且,CDC最近在拓宽这个领域,我们已经有了B项目,他们比我们急。”

    “我知道了,我会让姚平再和他们谈,争取把预算压下来。”沈谦说完,还看着他,在原地没走。

    费南舟将钢笔拧上,迎接他的目光:“还有事?”

    沈谦:“……你没事儿吧?”

    费南舟:“我能有什么事儿?”

    沈谦又看了他会儿,欲言又止:“算了,当我没说。”

    他要走,费南舟又喊住他:“你给我站住。”

    沈谦只好回头。

    费南舟神色冷漠:“你什么意思?”

    沈谦:“没什么意思。”

    费南舟:“把话给我说明白。”

    沈谦抬头望定他,在他凌厉的逼视中只好坦言:“你是不是有心事?”

    费南舟嗤笑,松了松领带离了座:“我能有什么心事?”

    沈谦想说许栀,话到嘴边又不敢真的开口,只好说:“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这两天没睡好?”

    费南舟无声地冷笑了一声,摘下外套越过他出了门。

    沈谦不敢再去触霉头,连忙跟上给他汇报。

    两人一道下扶梯,沈谦将他明日的行程简单理了一下,询问他的意思。

    能推的都推了,说给他听的自然是不太好推或者是有极高价值的。

    费南舟略思忖了一下:“万松那个项目算了,没什么可谈的了,你帮我推了,明天我去江州。”

    “好,我给您安排飞机。”

    “这边的工作也早点交接好。”费南舟又道。

    沈谦听出了弦外之音:“调令下来了?”

    费南舟目不斜视:“还没,不过应该快了。”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沈谦懂了:“我知道了,我会尽快。”-

    江州这地方,费南舟以前来过一次,是和陆宴沉。

    那会儿还是个一般的三线城市,如今倒是建设得挺好,地标建筑也改换了模样。

    立交桥上车水马路,红绿灯变幻得迷乱人眼。

    “费先生,您以前没来过江州吧?我们江州的旅游业还是很发达的,风景也不错,那边有个湿地公园……”合作公司派来的是个副总,叫刘明,一路上殷勤备至,不断跟他介绍着江州的风土人情,又是要带他去逛街,又是要请他去品尝一下这边的土特产,弄得他哭笑不得。

    “土特产倒是可以尝尝,逛街就免了。”费南舟笑着婉拒。

    “也是,费先生舟车劳顿的,是我思虑不周了,那您下午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拜访。”刘明忙调转口风,让司机往酒店开。

    到了酒店费南舟又拒绝了他非要送他上楼的提议,说:“回见。”

    刘明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看出他心情不佳,不敢再叨扰:“那您好好休息。”

    又非要将两箱子土特产塞给他,费南舟无奈,只好让沈谦收下。

    等人一走,费南舟说:“你拿回去吃吧。”

    沈谦打开看了看,是什么酥饼什么的:“真不要?土特产。”

    费南舟努力压住抽搐的嘴角:“我不吃这种高油高甜的。”

    沈谦笑了笑,欣然收下,打算捎回去给他家里人吃。

    费南舟住的是顶层的总统套房,三百多平的大平层,门开那一刻有些空旷。

    生活管家尽心地替他讲解屋内各项设施的用处,听得他脑壳疼。

    费南舟随口打发掉人,反手将门关上。

    世界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本来是想看一看关于科技基地建设的资料,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后来也不再勉强。

    脱了外套随手挂到衣帽区,他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叫了客房服务。

    不多时,生活管家送来了香槟和草莓。

    费南舟自斟自饮了会儿,有些微醺的时候翻开了朋友圈。

    这就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其实那会儿他也没想什么,没想到什么人。

    可在这个夜深人静有些醉意的时候,下意识就怎么做了。

    他的朋友很多,但私人账号上没几个熟人。

    翻开的这个账号恰巧是最隐秘的那个账号,上面只有零星几个人。

    朋友圈的最新动态基本都被谢成安刷屏,不是各种派对聚会就是赛车、潜水之类的运动,呼朋唤友洋洋洒洒,光看那齐整的九宫格照片都觉得喧嚣吵闹。

    费南舟皱着眉往下滑,后来没了耐心,退出去精准找到那个熟悉的头像——点进去。

    许栀的头像是她的自拍,不过不是脸,拍的是后背。

    半角莹润漂亮的肩头,在日光下雪白一片,一字肩毛衣一直滑到肩下。

    纤细洁白的手搭在肩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她平常不怎么涂,为了拍照才涂的。

    别说,还挺诱惑。

    至少费南舟这样的直男没有什么抵抗力。

    她这人小心思多又臭美,以前出差时大半夜的还穿性感内衣打视频电话给他。

    他是瞎了眼,那会儿才会觉得她清纯。

    许栀的朋友圈很干净,最新的动态还是五天前。

    地址显示是在中关村那边。

    照片有两张,一张是她和朋友的合照,一张是盛了两杯咖啡的餐桌。

    她身旁那个女孩子有点眼熟,他见过一次,不过名字忘了,好像是个什么小明星。

    费南舟眸光微闪,将照片保存后打了个电话给沈谦。

    “沈谦,替我查一个人。”他圈出了她旁边那个女孩,将照片发送过去。

    第35章

    搬出来后,许栀暂时住到了沐瑶那边。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什么关系?”沐瑶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说出这种话,你是不是想绝交?”

    许栀双手抱拳,作揖道歉:“是我狭隘了。”

    沐瑶现在住的地方在中关村往东那边的一处老小区,条件尚可,出行也方便,就是小区治安一般般,外来车辆都不限制。

    许栀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她,说她一直住这儿会不会不安全。

    沐瑶递给她一个无语的表情,报出了这边每年的物业费。

    许栀顿时闭上嘴巴。

    好吧,是她之前住的那地方的十分之一。

    许栀这才意识到她太过依赖费南舟了,将他对自己的好都视作理所当然。

    钱财对于他来说只是身外物,他从来不计较这些。

    但是实际上他不需要对她有什么歉疚,也不需要担负她的生活。

    都是命运弄人。

    许栀想了想拿出手机,翻到了和他的聊天框。

    最近的聊天还是一个礼拜之前,两人好好地在讨论这个年要怎么过,句末还有她留下的一个“么么哒”的表情包。

    乍然看到,心脏好像抽搐了一下,她不自觉又想起那日分别时他冷然的表情。

    好像有一道冰锥刺入了她心里。

    许栀感觉很难受,有点不敢去面对,但她也不可能回头。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人总不可能什么都要。

    等签证的时候,她挨个拜访了过去的一些旧友,依次跟他们道别,也算是全了情谊。

    “真的要走?”很多人听到后都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其中段宏的反应最大。

    “想出去看一看更广阔的天地,就算闯不出什么名堂,也不虚此生。”彼时她捧着一杯奶茶,跟他一道坐在玻璃房内,仰头望向窗外碧蓝的天空。

    段宏老半晌没说话,觉得她明亮的眼睛里有些伤感。

    也有憧憬和向往,复杂到让人唏嘘。

    她本就是精致到极致的长相,白皙窈窕,每一寸都像是白玉做的,笑起来时很甜美,不笑的时候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抱到怀里揉一揉安慰一番。

    向来健谈的他说不出什么,斟酌来斟酌去,只留下一句:“祝你好运,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

    他用手里的咖啡杯跟她碰了一下,郑重地说,“栀栀,很高兴认识你。你不知道,跟你相处真的很快乐、很舒服,我真的好喜欢你。”

    许栀觉得他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说这种话有点搞笑,也没当回事:“你跟每一任分手时是不是都这么说?”

    段宏哭笑不得,一脸挫败。

    看来他在她这儿是没什么信誉了。

    分手后还能做朋友,无非是因为她本身就对他的感情不深。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伤感。

    千言万语挤压在心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跟她说。

    作为朋友,唯有祝福二字。

    出门时,天色有些阴沉,好像一会儿就要下雨。

    “我送你吧。”段宏说。

    “好,你送我到华瑞科技那边好了。”早上有个同事打电话给她,问她一个项目的具体数据。

    那项目之前是她负责的,她知道得最清楚。左右也没什么事,她就答应过去一趟,帮忙把问题给解决了。

    果然路上就开始下雨了,车开到华瑞楼下,滂沱大雨密集地溅起片片水花。

    门口没什么车位,段宏停得远。

    “你等一下,我去前面买把伞再过来接你。”他就要出门。

    “算了吧,我跑过去好了。”许栀笑着说,“哪里就这么矫情了?”

    可一推开车门就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段宏忙脱下外套给她遮在头顶,拽着她不由分说朝不远处的大门口奔去。

    脚踩在水坑里溅起了无数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衣襟。

    终于跑到门口的檐下,许栀擦了擦湿透的发丝,看他一眼,发现他也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忍不住笑出来。

    “还笑?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他从她手里拽过自己的外套,“快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谢谢你了。”许栀边走边回头跟他摆手道别。

    一回头,笑容就僵硬住了。

    好在这一行人里不止费南舟,她很快就拾掇好了情绪,对他礼貌一笑:“费先生。”

    费南舟看着她,目光平静且幽深,好似有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在里面涌动。

    许栀是个安全感不太足的人,被这样望着难保心虚气短,忙移开目光,避免和他长久对视着。

    电梯到了,她又往旁边站了站,让他们一行人先进去。

    进去后,她垂着头乖巧地缩在角落里,盯着不断往上变幻的数字。

    中间不断有人出去,电梯里渐渐空旷起来。

    她站久了,目光瞥向头顶模糊的反光壁,这才吃惊地发现其实电梯里只有她和费南舟了。

    许栀屏住呼吸,更加乖巧。

    数字跳动的频率却好像变得缓慢了,电梯里的空气也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压迫走。

    她觉得呼吸滞塞,好像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不舒服吗?”费南舟忽然开口问她。

    语气倒是稀松平常。

    许栀惊觉自己这么不注意,难道还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连忙收拾好表情,倔强地摇摇头:“没有啊。”

    “那怎么满头大汗的?”他语气依旧很淡,好像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关系。

    许栀回答时是下意识的、根本没有多想的:“没有啊,那是刚才在外面被雨淋的。”

    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干嘛这么听话?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看上去既丢人又狗腿。

    现在她又不是华瑞的员工,没必要的。

    许栀闭上嘴巴不想开口了。

    反正她也说不过他。

    终于到了,她逃也似的快步出去,一溜烟就在他视野里消失了。

    费南舟没什么表情,抬手摁上电梯门。

    许栀跑到拐角处时,不知怎么又回了一下头,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他的面容在冰冷的金属镜面后消失,她只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许栀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怅惘。

    她脚步沉重地到了约定的办公室,在对方热情的招待下跟对方交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不容易处理完,她拜别了对方准备离开。谁知天公不作美,到楼下时外面还在下雨。

    许栀有些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吹了凉风。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栀的心弦一下子绷紧。

    她没有回头,果然,下一秒听到了费南舟的声音:“没开车过来吗?”

    “……车我给你停在御金台那边的车库里了。”她小声说。

    似乎是怕来来往往的旁人听见。

    费南舟默了那么会儿,许栀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牵了下唇角,但绝对不是开心的笑意。

    “好,挺好的。”

    许栀耳根涨红,听出了他平淡话语里的讽刺。

    他总有办法,轻而易举刺得她无地自容。

    许栀下意识就捏紧了拳头,过一会儿又松开了,抱着自己的背包不吭声了。

    费南舟扫她一眼。

    她很倔强地并拢着双腿,那只兔子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是个防御的姿势。

    天色愈是晦暗,愈衬得她肤色塞雪,纯净到不可思议。

    可她并不是寡淡生涩的那一挂,外表看着涩口,剥开后汁水丰沛,是最甜美又不是熟烂彻底的水蜜桃,一口咬下去还有些脆,口感绝佳。

    也难怪沈琮对她念念不忘,在一起时当宝贝似的供着。

    他和许栀刚在一起那会儿,沈琮还找过自己,旁敲侧击地说她脾气不好,希望他多担待点儿。

    “去哪儿,我送你吧。”见她似乎打算等雨停,费南舟开口。

    许栀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不用了,我打了车。”

    “需要这样吗?”费南舟看着她,皱了下眉,努力压住翻涌的情绪。

    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冷了。

    许栀沉默。

    他不明白,她需要多努力才能忘记过去种种,才能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她做不到像他这样把情感收放自如,云淡风轻,与他多相处每一刻,就是在不断挑战她的心理防线。

    他的车到了,司机小跑着过来替他撑伞。

    在司机讶异的目光里,费南舟抬手接过了伞,撑在她头顶:“上车。”

    语气急转直下,已经是命令的口吻。

    许栀心里一跳,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隐忍的泪光。

    “你上不上?”他冷漠地逼视着她,半点儿不退。

    许栀第一次这么直面他强硬、不加转圜的一面,嘴唇都在颤抖。

    费南舟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在聚焦了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之前,许栀扭头小跑着奔过去,也没要他撑伞,拽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费南舟随后上了车。

    “砰”一声,车门甩上。

    司机在前面认真开车,大气不敢喘。

    费南舟的目光落到她腿上,裤脚都是污迹和水,估计是刚才跑的时候溅上的,袜子都湿了。

    “开一下暖气。”费南舟说。

    “好的。”司机连忙打开了暖气,将温度调到适宜的地方。

    “把鞋子和袜子脱了。”费南舟又说。

    这次,是对她说的。

    许栀咬着唇,一开始没有理他。

    “你要我再重复一遍?”他稀奇地看她一眼。

    许栀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僵了会儿,低头默默把鞋子和袜子都脱掉,扔在了角落里。

    一件西装甩到她膝盖上。

    许栀怔了会儿,用他的西装裹住了湿淋淋的腿。

    之后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了,除了司机客气地回头询问她地址。

    许栀报了之后就一直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费南舟也坐在另一侧没有跟她说话,直到汽车抵达单元楼下。

    许栀茫然停顿的功夫,她手边这一侧的门已经被他从外面打开了。

    许栀下意识抬头,撞入他平静漆黑的眼底,受惊似的缩了回来。

    他也没催,一只手还搭在车门上,似乎是在等她。

    司机看着僵持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后来她到底是下去了,说了一声“谢谢”。

    费南舟不置可否,接过她的包很自然地踏上台阶。

    进去前,他抬头状似无意地看了眼门牌号,这才大步跨入。

    许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连着几日下雨,漆黑的楼道里有一种潮闷的霉味。

    还以为他要冷嘲热讽她两句“竟然住在这种地方”,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上二楼时抬手按了下应急灯,骤然的光亮让她如被惊到的鸵鸟,下意识绷紧了。

    恰在那一刻,他驻足回头看她,本就高大无比的人,站在高她两个台阶的地方更是高大伟岸,只站在那边就给她说不出的压力。

    许栀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在他的注视下矮了几个头。

    这种感觉过去没什么,此刻却让她觉得很羞耻。

    她警惕地望着他,自尊心作祟,本能地打开了防御机制。

    费南舟却好笑地看着她,轻扯了一下嘴角,是个无语凝噎的弧度:“几楼?”

    许栀这才明白他在问她住几楼。

    “……11楼。”

    “11楼没电梯?”他皱了下眉。

    “有,楼上装修呢,这两天老占着拉货。”

    费南舟登时无语,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你不会打电话给物业投诉啊?就每天傻呆呆地徒步爬11楼?”

    许栀知道他的好意,但这语气真是怎么听怎么不爽:“我又不是业主,我蹭人家的房子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懂吗?”

    费南舟瞥她一眼,只有怼他的时候,她小嘴叭叭蛮利索,怎么在外面就被别人这样欺负?这让他能放心她出国吗?

    上楼之前他没再说什么,到了门口,手掌摊展到她面前。

    许栀还没反应过来。

    他挺无奈:“钥匙。”

    她连忙掏出钥匙递到他掌心。

    指尖刮过他温热粗糙的掌心,心脏如抽搐般悸动了一下,脸颊不受控制地升温。

    她忙抽回手,紧张地杵在那边。

    费南舟将钥匙插入钥匙孔,沉默地拧开。

    门开之后,他往后退了两下,示意她先进去。

    许栀本能地乖乖进去了,直到听到门在身后关上,传来清晰的“咔嚓”一声。

    ——他竟然将门反锁了。

    那一刻她心里警铃大作,本能地回头,人往后退,直到背脊抵住坚硬的墙壁,心里才得几分安全感。

    费南舟的手还搁在门把手上,没有上来。

    他平静地收回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侧,也没有进一步逼迫她的意思。

    不太长的甬道,一侧被鞋架摆满,逼仄地只够一人通行。

    许栀在这头,他在那一头,用那种幽邃安静的目光望着她,隐含探究,好似也隐隐发热,让她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你别紧张,我跟你说两句话。”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平声道。

    他看上去挺稳定的,许栀也被这种沉静的气息感染,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

    不过,她没完全放松警惕,仍是保持着紧贴墙壁的姿态,问他要跟她说什么。

    “不急,我有点口渴,你给我倒杯水好吗?”说罢他越过她径直去了客厅,略提了下裤腿自然落座。

    那架势,好像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

    许栀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去厨房给他烧水。

    窗外夜色浓重,像是遮了一层轻纱,有些瞧不真切。

    楼下只有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笼罩着昏黄的半干不湿的地面。

    正百无聊赖,她忽的感觉有陌生的气息靠近,浑身的毛孔都瞬间收缩起来。

    正要回头,一截软腰已经被人熟稔地揽住,就那样轻轻一带,她整个人都柔软得不像话,往后陷入他宽阔的怀抱里。

    他低头吻她的脖颈,闭上眼,贪婪地吸一口气,微微的低喘声在她耳边回荡,烧得她红了脸。

    这个怀抱太突然,他吻得又急,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过一会儿才回过伸,伸手推拒,要避开。

    他猛地将她翻过来,轻巧地抱上了台阶。

    许栀好害怕:“你要干嘛?我们已经分手了!”

    厨房里挺窄的,烧水声越来越响,她耳中好像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发抖和色厉内荏,费南舟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忽然也没那么烦闷了。

    他抚摸她的脸颊,语气很温柔:“不吵架了好不好?”

    许栀一颗心都抖了抖,她最怕他用这种温柔到溺死人的语气跟她说话。

    她根本没办法抵挡的!还不如横眉冷目地训斥她呢。

    “没有吵架。”她嗫嚅,强调,“是分手!”

    “我没同意,不算。”

    他耐心地哄着她:“那不出国可以吗?我查了你要去的那家公司,蛮一般的,你过去对以后的履历也没什么增色。”

    “你调查我?!”她简直出离了愤怒。

    “是关心。”他好脾气地跟她讲道理,手里轻柔抚摸她的动作却让她觉得像是在摸一只猫。

    许栀生气道:“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还不了解他吗?他的道貌岸然,他的阴险和狡诈,他的阴晴不定和善变……偏偏她还喜欢这样一个人。

    “而且,我选择什么样的公司是我的自由,我有自己的规划,你别用你自己那一套框到我身上。你不是我,你是权贵我是普通人,你我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她字正腔圆,没有退缩。

    且不管是不是强撑的底气,这份胆色倒是不错。

    费南舟也不生气,仍是商量的口吻:“国内那么多好的公司,那么多好的单位,干嘛非要去国外?你考公成绩快出来了,为什么不多等一下?为了躲我,去一个不怎么好的公司,以后不会后悔?”

    他循循善诱,“别拿自己的前途来赌。要是不想看到我,我离开就是了。我的调令下来了,有几处地方可以选,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去南京或武汉都行,下调一个级别也行,别为了躲我去国外。你长这么大去过外面吗?异国他乡的,都没有什么朋友,会很孤独的。”

    许栀心头巨震,看向他。

    昏暗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像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仿佛有攫取她灵魂的魔力。

    许栀感觉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震颤,意识到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要出事儿了!

    她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她不可以留在这里!她知道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如果她留在这儿,她终究还是会忍不住走向他。

    她的自制力太薄弱了,她完全抵抗不了他。

    “费南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害怕什么?”

    “我……我怕妈妈知道。”她甩了甩眼泪,伸手胡乱抹掉,“都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应该跟你保持距离的,我错了。”

    他沉默着,半晌,颇为嘲讽地勾了下嘴角:“这世上没有回头药可以吃。为什么你觉得我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丢掉?许栀,你拿我当什么了?”

    她浑身颤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握住她的肩膀,眼神如刀刃似的,明亮却寒意逼人:“你说,你拿我当什么?消遣的对象?还是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前男友,玩完就分,分了还可以相安无事地在一起逛街吃饭喝茶聊天?”

    许栀的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晃动。

    原来他看到了,她和段宏在公司门口的互动……

    只是之前一直隐忍不发,他试图挽回,这些细枝末节不去计较、可以忍耐。

    如今谈判破裂,自然也是捡着难听的话来说。

    明明只是普通朋友吃个饭,被他说成这样,好像她在养鱼一样。

    她每一段感情都是认真对待的,才不是他说的这样!

    可是她连反驳的话都无力出口。

    说到底,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于她。

    她不想再纠结这些了。

    “就当我对不起你好了。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但是,我们就这样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你说你要调去别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单位什么成分,这种事情曝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对你爸也不好……”她磕磕绊绊的。

    他无声地听着,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

    许栀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后来也说不下去了。

    他挑一下眉:“说啊,怎么不继续了?”

    他低低一笑,磁性的嗓音震得她头皮发麻:“许栀,真有你的。”

    许栀埋着头不敢抬头,再次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她的身体这么不好,如果那时候就知道……”

    被他冷声打断:“你的意思是,我妈没事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勾引你哥?!现在是睡完就跑,不认账了是吧?”

    许栀抿紧嘴唇,不敢吭声。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冷得能结冰:“好,算你狠。但是你别忘了,我费南舟能在北京混到现在,不是只靠一张嘴。既然道理说不明白,那咱们就走着瞧。”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转身,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关上。

    许栀无力地靠着橱柜滑倒在地,抱着肩膀呜咽不停。

    第35章

    谢成安接到沈谦的消息就马不停蹄赶来了射击馆,一进去就听到一连串的暴击声,十几米开外的靶子中心几乎被打得冒烟。

    他喊“南舟”,费南舟理也不理他,全身浓烈的煞气,仍是倾身压枪的动作,直到这枪匣里的子弹全都打空。

    四周变得很安静,沈谦缩在角落里吭都没敢吭一声。

    谢成安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沈谦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

    谢成安很多年没见他这个样子,顿收起嬉皮笑脸:“……没事儿吧?”

    “没事。”费南舟丢了手里的家伙,似笑非笑的,“终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他也不多问了:“去吃饭?”

    费南舟卸了碗托,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转身:“走。”

    路上也没什么话,但见他神色已经恢复,谢成安才笑着说:“听说你的调令下来了,先说一声恭喜。”

    “有什么好喜的?”他不是很在意地牵了下唇角,有些心不在焉。

    谢成安搭住他肩膀:“也是,以你的履历应该可以往上调一个级别,怎么就混到个副职?不过你下调的这个地儿就这个级别,你要留京,待遇和等级就不一样样了,你自己非要去南京。”

    “去见见几个老朋友也好。”费南舟微微一笑。

    “说来也是,留京的够多了,这么一番重组变动,位置都不够腾的,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连老脸都不要了,咱不耐烦跟他们勾心斗角抢地儿。以你的能力,只要稍微弄出点儿实绩,回来肯定压他们一头。”

    他有自己的打算,谢成安不多说了。

    亲兄弟也明算账呢,何况是关乎前途的事儿,费南舟不喜欢别人插手多话。

    而且这个换届的当口,京里人事变动频繁,他爸都吊着一根弦,他低调点儿也好。

    他的人生规划一直都非常明确,只是,谢成安觉得他并不快乐。

    不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做人还是要豁达点儿,在谢成安看来只要不是家破人亡都不是事儿。

    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是朋友邀他去吃饭。

    谢成安朗笑着应了,回头:“一起?”

    费南舟:“随便。”

    谢成安一脸破天荒的表情,挑眉:“某人竟然说随便?”

    费南舟失笑:“偶尔也要佛系一点。”

    不然他这把老骨头可不得被人给气死-

    这日没什么事,许栀浑浑噩噩睡到中午才起来。

    洗漱完毕后,她看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有两个。她一一拨了过去,第一个是沐瑶的,说没什么事儿,给她温了牛奶记得喝,第二个电话是段宏打来的,邀她一道吃饭,说还请了不少朋友。

    “好啊。”许栀画了个淡妆就去了。

    聚会地点在运河上的一栋别墅里。

    像这种常年空置租出去、收取高额租金的房子沿河不少,但进了院子许栀才觉得不可思议。

    拥有这种豪宅的人,还在乎那点儿租金?

    走着走着她就觉得这屋子眼熟。

    因为这房子实在太大,前庭的花卉植物已经换过,她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直到进了一楼大厅才反应过来,这屋子她之前来过的。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点惴惴不安,问段宏:“房主是谁?”

    “不清楚,只说是姓费。”

    许栀心里警铃大作,生怕碰到不该碰到的人,想要提前先走。

    段宏笑着拉着她:“你才刚来啊。”

    几个朋友都拉住她,非要她一块儿玩骰子,许栀只好坐下。

    段宏这几个朋友都挺豁达,很好说话,三杯酒下去就开始胡天侃地。

    许栀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后来她的预感真的成真了。

    两人喝多了不知怎么起了口角,斗殴中一人裤袋里掉出包白色的粉末。

    包括许栀在内的几人都愣住了。

    段宏眼疾手快上前摸起来就塞那人裤袋里,一巴掌扇了上去:“你他妈有病呢?这玩意儿带出来?!想害大家一起蹲局子啊?!”

    那人原本也有些害怕,听他这么讲叛逆劲儿上来了,脖子一梗:“吓唬谁呢你?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除非你出卖我!”

    段宏都无语了,气得揪住他衣领子:“你他妈再说?!”

    两人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都不是好脾气,一挥拳头一挂彩火药味顿时上来了。

    混乱中听到警笛声,最后一堆人包括许栀一道被逮了进去,挨个去做笔录、尿检。

    这还是许栀第一次蹲局子呢,没有害怕和紧张是假的,觉得自己完犊子了。

    好在笔录和检查都出来没什么问题,口供也对上了,拘留了两个,其余人都被保释走了。

    许栀留在看守所里等着,天快黑的时候,外面有警员来敲门:“许栀,出来一下,有人来接你了。”

    过道里很昏暗,许栀出来时被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

    尽头有盏昏黄的老旧路灯,有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在那边,似乎是等了很久了,臂弯里挽着一件脱下来的长外套,和他身上的西装是同一色系。

    许栀停下了步子,没有再往前。

    费南舟已经有所觉察地朝这边望来。

    “多谢。”他客气地对民警致谢。

    “哪里,只是,家里的小朋友以后还是要加强教育,别跟那帮狐朋狗友一起玩,免得走了歧途。”民警也挺客气,看出他衣着不俗,气度谈吐不凡。

    两相别过,费南舟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很漠然的一眼:“走吧。”

    几天不见,他似乎是瘦了,清削的面孔有些失血,但盯着一个人静看时,仍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势在里面。

    许栀没跟他打招呼,过去拽开车门就上去了。

    两人沿途都没说什么话,直到车在香山脚下停下。

    抬头可见浓云蔽日,日暮西下,天边弥漫着大片的火烧云。

    费南舟挽着外套,踩着落叶拾级而上。

    许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晌,禁不住冷笑出声:“费先生,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你什么意思?”他回身看她,脸上亦没什么表情,“有话不妨直说。”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间形成。

    气氛紧张到不远处的司机都屏住呼吸,根本不敢上前劝诫。

    许栀真难以理解他怎么就能这么理直气壮的:“那不是你的屋子吗?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陷害你,再大费周章推掉一个重要会议过来保释你?”他认命地点着头,继续跨步往上,“真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呐。”

    “那不是你的屋子?!你别告诉我你不知情?”

    他横眉冷对,目光如炬:“我屋子几十栋几百栋都扔给手底下的人打理,什么都要我管,我闲得生花儿啊?!”

    许栀还是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皮笑肉不笑的:“那你干嘛来保释我?”

    “是!我多管闲事了,没人保释你我大老远的跑来犯贱!”他驻足,手指点在胸口,“我犯贱行了吧?”

    “我告诉你许栀,我要是想整你们,我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的!”

    他边说边跨步往上走,不刻两人就一前一后到了山坡上。

    夕阳已经落山,天边只有一抹余晖。

    许栀冷笑连连,将他上下打量:“我一直都觉得,你这人虽然霸道但不至于做这么下作的事情。”

    费南舟也笑,都懒得解释了,反正在她看来都是狡辩:“行吧,许大小姐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不对你可以直说啊,我哪儿说的不对?”许栀失望至极,“之前你故意挖坑坑商修平,我当是商场策略,没想到私事上也这么无所不用其极。”

    “商修平又是什么好东西吗?他没坑过我?礼尚往来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费南舟又笑了笑,逼近她两步,慢悠悠的:“你心里都给我定罪了,还让我解释什么啊?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微微抬着下颌,双手一展,“我就是卑鄙无耻下作,满意了吗?”

    许栀血气上涌,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懒得再跟这个家伙多说一句。

    费南舟死死盯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眼底布满血丝。半晌,他猛地将手里外套掼到地上-

    许栀回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不应该那么说他。

    当时完全是意气上头,事后回想起来觉得他不会那样做,或者说根本没必要。

    他这人自视甚高,不会做这么下作的事情。

    他也从来没把段宏当竞争对手过。

    之前看见她和段宏在一起也只是一笑置之,顶多冷笑一声,哪里会这么大费周章设这种没什么用的局?

    他做事很少意气用事,必然有一个既定的目的要去达成。

    把她和段宏关进去几个小时,不痛不痒的这种事儿他不会干,没意义。

    许栀在窗外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窗外月色凄清,半残的一轮悬挂在黑沉沉的树梢上,那晚,她视野里的天空都是青灰色的。

    好几次,她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跟他道歉,到底还是作罢。

    她又想起了那日去俱乐部时听到的闲话,说者就算无心,也如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她的心口上。

    既然决定要离开了就彻底一点。

    他要恨她就恨她好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但适应力很强,做什么都能快速上手,她相信自己到哪儿都能混得很好。换个环境,就不会再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对大家都好。

    许栀深吸一口气,抱着抱枕终于闭上了眼睛。

    最近压力太大,心里又烦,睡觉都要靠吃安眠药。

    这日本来也想吞一片,手都摸上瓶子了,忽然想起费南舟说不许她吃安眠药,咬咬牙又忍住了。

    夜色逐渐深沉,她在不断的数绵羊中,终于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

    两个礼拜后,许栀的签证也下来了。

    一切顺利到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这日阳光正好,天高云淡,她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两件新衣服。

    北京春季气温还不稳定,乍暖还寒,前两天刚刚回温这日又好似到了凛冬。

    许栀穿过街道,快步朝对面的另一家商场而去。

    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来等红绿灯。

    迎面一辆京A8的宾利经过,她心里一悸,本能地站直了。

    定睛一看,原来只是车牌相似罢了。

    许栀又松懈下来,觉得自己简直像惊弓之鸟似的。

    他应该不会再出现了,以他的高傲自持,被她接二连三地下面子,不找她麻烦都算是有涵养的了。

    许栀觉得自己有时候有点矫情,他步步紧逼的时候觉得害怕,他不搭理她她又觉得失落。确实是要快点出国,她太留恋这个男人了。

    礼拜天她去戒台寺上了一次香,结果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那香一断断三根。

    迷信的许栀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加上做了亏心事,她请大师给她占了两卦。大师看着仙风道骨,一开口就要香油钱,还说心诚则灵。

    许栀瞅着他腹诽,原来给香油钱就叫心城啊。

    她劈手夺过自己的签说自己平日积德行善,相信老天爷不会跟她过不去的,转身就走。但路上到底还是惴惴,又在山脚下偷偷买了两个辟邪香包来驱邪,打算回去后挂到床头。

    到了四月初,北京的气温终于稳定了些。

    许栀敢穿着春装出门了。

    距离她出国的日子又近了,日历一页页撕下,她的心情五味杂陈,由一开始的彷徨、不舍逐渐转为平静和从容,坦然面对。

    费南舟呢?他在做什么?

    据说中信重组完毕,他要调到别的地方去,不知算下放还是积累履历,他搞经济特在行,不像某些人只会喊口号,下去个两年回来想必更声势显赫。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担心谁也别担心他。

    过两年他就不记得她了,也许两年都不用,很快就能抽离出来。

    不谈他这人向来以工作为重,感情在日常中的占比很小,他还缺女人吗?

    费南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前任,她问也不说,只模棱两可地说两句。在他看来,过去的都是过去式,不值得留恋,既然决定要结束一段感情,就没有回头去看的道理。

    不久之后,她就会成为类似这样连占他回忆都嫌多余的存在。

    许栀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越想越感伤,去街角买了一杯奶茶给自己。

    她在“全糖会胖”、“偶尔一次没关系”之间纠结了老半天,终于咬咬牙,给自己点了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

    奶茶真的很甜,捧着啜吸一大口,一直甜到心坎里。

    只是,太甜了舌头都是麻木的,她好像已经辨别不了甜的味道。

    第35章

    出国之前,许栀又去看了一次姚雁兰。

    她最近身体大好,也不准备住病房了,打算过两天就搬回去。

    许栀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的,买了一篮子樱桃,还带了自己绣的一副十字绣给她。

    姚雁兰喜不自胜,说她以前也学过,就是没耐心绣这个。

    “你喜欢我从国外寄回来给你。”许栀甜甜一笑。

    “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国啊?”姚雁兰挺舍不得她的,还想再劝两句。

    许栀压住心里的酸涩,笑道:“工作有变动。”

    快中午了,姚雁兰留她吃饭:“南舟去看望卢院长了,一会儿就过来,让他带你去吃吧,我就不去了。”

    许栀心里一惊,刚要拒绝,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进。

    费南舟手里拎着个纸袋,另一只手还握在门把上。

    目光对视,许栀先撤开目光。

    “南舟?”姚雁兰笑着招呼他,“你带知知去吃饭吧。”

    “一起吧妈妈。”许栀开口。

    “不了,我还约了李太太,你跟你哥哥去吧。”姚雁兰笑着说,又叮嘱费南舟要好好照顾她。

    费南舟笑着应承下来。

    两人走出病房,许栀一直垂着头没敢看他。

    特护病房区没什么人,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置的,走廊里安安静静,连护工都不见。

    许栀盯着脚下自己模糊的身影,不可避免也注意到他的,又别开目光去看冰冷坚硬的墙壁。

    此处没有灯光,砖墙冷硬惨白,如黑暗里的礁石一般。

    许栀从来没有觉得这条通道这么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底。

    “想吃什么?”后来还是费南舟问她。

    他语气挺平和,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日的争执和龃龉。

    只是,冷淡到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许栀低头勉强地笑了下,机械到像是在扯动肌肉。

    她本想说随便,但想到他不喜欢她说“随便”两个字,想了想说:“中餐吧。”

    费南舟说他知道附近有一家中餐馆还不错,上海菜做的很地道,她应该会喜欢,许栀说好。

    车开到东三环,司机在外面替他们开车。

    下了地,许栀抬头看一眼,这是座荫蔽在胡同深处的院落,门口有一棵槐树,树干非常粗,看得出有些年岁了。

    门口铺满焦黄的落叶,两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正低头清扫着。

    “劳驾。”司机替他们开道,将人隔开,回头请费南舟和许栀过去。

    许栀低着头和费南舟并肩走进去,庭院幽深,一路上也没什么话。

    树叶在她脚底被碾碎的声音,清晰入耳。

    嘎吱嘎吱,在她耳中有些心惊。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于是笑着抬起头先道了一声歉。

    费南舟问她为什么道歉。

    说话的时候,目光也盯着她的眼睛。

    许栀被他这一句平静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她本想含糊过去,谁知他这样较真。

    这心照不宣的缓和关系的话,反倒将她逼入了更深的绝境。

    她不自在地复又垂下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应,她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到了。”费南舟驻足,身子略前倾推开了左手边的一扇六棱格子窗花门。

    许栀进去,发现这包厢不大,也就东南两个位置,侧边却置一张沙发,正对一扇花窗。

    阳光从格子里倾泄进来,均匀涂抹在贴着绿色墙纸的墙壁上,将屋子里的颜色调亮了一个度。

    许栀沉默地坐下。

    对面,他将菜单递给她。

    许栀接了,说一声“谢谢”。

    “需要这么生分?”他的语气不咸不淡。

    许栀却听出了几分讽刺的味道,更觉坐立难安,早知道刚才怎么也要找个借口开溜,不至于这会儿这么被动又难堪。

    她佯装低头去翻菜单,不再开口。

    好在侍者这时进来点菜,她随便报了几样。

    “不是不吃猪血?”费南舟点出。

    许栀一滞,知道自己的心不在焉被他看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笑着合上菜单:“给你点的。”

    费南舟勾着唇角,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别的,后来只平淡地说了一句:“谢谢。”

    过一会儿菜一道道上来,许栀伸筷子尝了一道清蒸黄鱼,嘴里“嗯”了一声,似模似样:“挺好吃的,你尝尝。”

    她本想借此缓解尴尬气氛,他却好似不怎么领情,筷子都没动。

    许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了,手里夹菜的动作也缓下来。

    她搁下筷子,拿过酒杯抿了口。

    “打算什么时候走?”费南舟问她。

    许栀静默了会儿:“……后天上午的飞机。”

    费南舟轻轻地笑了一下:“很好。”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冰冷的石膏雕塑。

    许栀有种心悸的感觉,好像难以呼吸,但还是要扯出一丝笑意来:“既然都决定了,迟早的事情,早点离开也好。”

    费南舟又笑了笑:“所以,我现在成了你用过就扔的玩意儿了?”

    “你别这么说。”许栀咬了下唇,“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既然没有结果,那就好聚好散。你有大好的前途,没必要浪费在我身上。”

    “你不妨再说说,还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的语气无比冰冷。

    许栀垂下头,不吭声了。

    似乎是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又道:“你像一只蛮横的小怪兽,不讲道理地闯入我的生活,将我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乱。现在你玩够了玩厌了,想转身就走?”

    “许栀,你不觉得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他每说一句话,许栀心里就猛烈地跳动一下,莫名又想起了他那日的狠话。

    情感上很害怕,理智上又觉得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不管是出于性格还是他对她的感情。

    她搁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松开后又握紧,心里惊涛骇浪。

    其实她何尝想要这样?

    但她实在没有勇气走下去了。

    “对不起,祝你前程似锦,另觅佳偶。”许栀说。

    费南舟没答,只再一次笑了笑。

    桌上的茶水都凉了也不见人提起茶壶续上一杯-

    许栀回到住处,已是精疲力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她急匆匆去洗了个澡,把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洗干净,手都在不停地抖。

    脑子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她后来蹲到地上,眼泪混在混热的淋浴水中,渐渐的分不清了。

    她觉得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估计都在这几天流光了。

    翌日天晴,却是个阴天。

    许栀觉得连天气都跟她作对,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她又收拾了一下行李,确定自己没有什么漏带的,准备去楼下散步。

    谁知手机响了。

    她看一眼竟然是沈琮。

    不知道他找她什么事儿,上次被她拒绝之后两人就没怎么联系过了。

    她给接通了:“喂——”

    “好久不见。”沈琮对她笑笑,不过,语气似乎并不是很愉快。

    许栀以为他是因为最近忙,跟他寒暄了两句工作上的事儿。

    他嗓音低哑,却问她:“要出国了?”

    许栀:“……你怎么知道?”

    “听刘晴说的。”

    许栀恍然,刘晴是之前在华瑞的同事。

    她交友广泛,离职后和华瑞一些同事还有联系,不过都是泛泛之交。

    “嗯。”许栀大方承认,“怎么,你要给我践行吗?”

    “……算了。”他似乎是沉默了会儿,带有一点试探和开玩笑的口吻,“本来想挽留你,但是转念一想,我的话你也不会听,算了。”

    许栀笑笑:“祝你事业顺遂,感情顺利。”

    沈琮有那么会儿没说话。

    其实他至今仍想挽回这段感情,许栀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在他不相信爱情的时候,给予了他一段快乐诚挚的时光。

    但他没有开口,他是个通透的人,已经知道答案。

    有一些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办法重来。

    其实做朋友也蛮好的,再死缠烂打估计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很后悔,但扪心自问,重来一遍还是会这么选。

    无解。

    许栀是个很感谢的人,情绪很外化,当初他提分手的时候她的反应就够激烈的,后来她放下,但仍耿耿于怀他的背弃,他甚至沾沾自喜,觉得她还在乎,他还可以回头。

    再后来,她真的完全放下、完全舍弃了,他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全身心都是别人。

    他就知道无法挽回了。

    在他即将成功的前一刻,她爱上了别人,这是命运对他的报复和审视。

    这是在告诉他,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心里再痛,也只能笑着往前,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费南舟一番精妙的布局后从容撤走,另觅高台,给他留下一地狼藉,他要与天斗,与剩余的势力角逐,能否让华瑞起死回生还未可知。

    他以后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

    但从没有一刻这么庆幸以后的不好过,让他也午夜梦回的时候少想她一点。

    手里的这个电话,也要斟酌良久才打出。

    拨出之前害怕听到她冷漠的言语,可听到她如此客气的交谈,一颗心才像坠入深渊。

    他始知在感情里,被恨着也比被忘却释怀要好。

    可这些话,他不会跟她说了。

    “一个人在国外要小心,有需要的话,随时找我。我电话你知道的,一直都是那个,没变过。”末了似乎再无别的话要交代了,他静静等着,等着她挂断电话,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才将话筒徐徐放下。

    他站在窗边,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的一株合欢花-

    两天时间过得很快,到了要离开的前一晚,许栀更加睡不着。沐瑶抱着抱枕过来和她一起睡,要她放宽心,到了那边记得给她打电话。

    “没钱打长途。”许栀开玩笑道。

    沐瑶拼命挠她痒痒,问她还有没有钱。

    “有有有,快把你爪子从我身上拿开——”

    女孩间的友谊,有时打闹有时龃龉,甚至还会互相攀比计较,但随着时间推移反而愈加牢固。

    这一刻许栀觉得曾经那些龃龉争执都不是事儿了。

    还真有点舍不得她。

    “在这个圈子里混要小心,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想了想还是叮咛。

    她天生的细嫩脸,二十四了还跟刚出校门的小姑娘似的,说起这话来老气横秋,没有丝毫威慑力。

    沐瑶朝天翻一个白眼:“别抢我台词行不?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又絮絮叨叨聊了会儿,许栀终于进入了梦乡。

    翌日7点就起来了,她又将行李都整理了一遍,一个人站在窗边杵了很久,有些怅惘。

    “后悔了?”沐瑶支开手边的窗,在窗台外迎着风点烟。

    “是有点舍不得。”许栀笑笑,又摇摇头,“算了,没有回头路了。”

    出门前,她抱了抱沐瑶,提起行李就要出门。

    “我帮你拎,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沐瑶把烟掐了,过来帮忙。

    进圈两三年年,她也学会了抽烟喝酒。

    许栀也说过她,但没办法,她已经极力克制,有时候压力太大整晚睡不着,只有烟草过肺的感觉能让她舒服一点。

    出门时两人抬头看了眼蔚蓝的天空。

    想在北京混出个人样——真的太难了。

    到了机场,许栀拜别沐瑶:“就送到这儿吧。”

    转身准备走了,她目光下意识张望,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心里空荡荡的。

    真的不愿意再搭理她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登机只有半个小时了,她的手机却响起来。

    许栀原本并没有多么在意,看到号码后,愣住了。

    沐瑶原本都要离开了,无意间抬头瞥见她的脸色,脚步停了下来。

    不远处,许栀抓着手机看了会儿,接通:“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隔得太远了,她听不到许栀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开始是惊诧,继而是难以置信,一变再变。

    沐瑶惊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刚要过去,自己的手机也响起来了。

    看一眼号码,她也愣住了-

    许栀那天早上一共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银行的,一个是法院的。

    不止是她收到了,沐瑶也收到了。

    一开始因为事情太过突然,她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电话挂了还理得不是很清,直到半分钟后又收到了三条短信,分别来自于Zfb、Wx和银行,提醒她依据相关法律规定及有关权权利机关的要求,现冻结限制她几个账户的资金,让她有疑问联系相关执法机关咨询。

    执法机关是海淀那边的法院,文书编号、联系方式一应俱全。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回到家里许栀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三年前她和沐瑶在校时合伙办过一个代购公司,一开始是想要发展一下的,后来一直闲置的,直到不久前沐瑶去了港台那边发展拍戏,才重拾起来。半个月前她忽然接到个内地的大单子,对方要一批包,因为沐瑶在港那边的合作没有弄到合适的,就走了别的渠道给他,现在对方要告她诈骗,许栀作为法人和合伙人也被连带冻结了。

    “你给他的是假货吗?”许栀问沐瑶。

    “真的啊!只是走的渠道不一样。”沐瑶都疯了,觉得这人有病,“这有什么关系啊?他这不耍无赖吗?!就是敲诈咱们!”

    许栀焦头烂额,也搞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先找律师吧。”

    不管怎么样,她出国的事儿算是泡汤了。

    一开始她还没想到别的地方,以为就是普通的纠纷,知道沐瑶没有骗人之后一颗心稍微安定了些。

    律师听了之后问了沐瑶一些问题,算是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问她有没有提供给对方一些证明,沐瑶思考了一下说有,是之前代购包包的证明,有明确的地址和供应商。

    律师的表情有些凝重了。

    “……那应该没关系吧,只是走的渠道不一样,我给的是真的呀。”沐瑶被他吓到,也有些烦躁,“是他一定要我提供的!”

    她平时做事不至于这么不小心,但谁也没想过会出这种事,以前也没遇到过。

    “他明显就是走空子勒索我们嘛!还有,凭什么冻结我们的资产啊!”沐瑶最烦的还是这个,问律师怎样才能解冻。

    “最快十五天吧。”又让她提供相关证明,争取早点搞定。

    “我倒没什么,可是栀栀要出国啊。这又是冻结又要打官司的得弄到什么时候啊?要是他一直咬着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我戏都没法拍了,我下个月还要进组呢。”沐瑶烦躁道。

    律师说没办法,又说这种事情还是尽量和解,让她找对方谈谈。

    同时律师表示也挺费解的,这种官司打赢了对方也拿不到什么好处,申请这个执行令最后官司输了他要赔偿大笔的钱,而且他和对方的律师聊过,是业内非常有名的大状,这赔偿款可能还比不上诉讼费,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搞,还问她是不是得罪了人,对方就是要整她。

    许栀听到这里,心里才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她借口去洗手间,拿出手机拨出了费南舟的电话。

    电话一直响,但没有人接。

    心里的猜测似乎渐渐落到了实处。

    明明不是很冷,她的手脚却有些冰凉,好像进入了冰窖里。

    额头也开始冒冷汗,捏着手机在卫生间里站了很久。

    许栀出去,律师已经走了。

    沐瑶倒是挺乐观的,就是有点郁闷,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茶:“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张律说了,半个月应该能解冻。只是这几天吃住怎么办啊?房租还没交呢,完蛋。”

    许栀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省着点。我们去超市买点挂面和鸡蛋吧,我手里头还有点现金,省一点应该能过。”

    “哎,真倒霉!这事儿了了我就把这破公司给注销了!当时那个姓钱的说的那么恳切,说很需要这批货,他是我老乡又给那么多钱我才愿意的。也不为了那点钱吧,我想着出门在外要互相帮助,才答应他,谁知道竟然是这种人!”

    许栀心道:就算你没答应人家也有千万个坑等着你跳。

    到底是自己连累了她,许栀特别愧疚,又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好了好了,别哭丧着一张脸了,多大点儿事,又不是天塌了,我们去超市买点东西吧。”沐瑶抱了抱她,牵着她出了门。

    许栀的出国计划就此泡汤。

    面临的可能还有无休止的官司和纠缠,她那几天睡得不是很好,眼下都有些青黑。

    费南舟没有联系过她,也没有接她的电话。

    在漫长的等待中,许栀似乎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同样的煎熬,他要她一起品尝。

    不止要她留下,也要她思他所思痛他所痛。

    这样她才完完整整是他的人。

    第37章

    两周之后,许栀的资金终于解冻,但也失去了最佳出国的时间。职位不等人,对方公司说以后有机会再合作,许栀笑着应承。

    挂了电话之后,一个人在窗边站了很久, 第一次跟沐瑶借了根烟来抽。

    沐瑶的烟已经是味道比较淡的了,她吸了一口还是被呛到满面通红,被她劈手夺过:“算了吧大小姐,别抽了,你不适合抽烟。”

    “对不起,浪费你那么多时间。”许栀到底还是跟她说了实话。

    沐瑶听完将信将疑:“他有那么无聊?不至于吧?”

    她只见过费南舟本人两次,感觉是个漠然有礼、边界感很强的人。

    这种什么都不缺的公子哥儿,会做这种事?

    许栀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不接她电话,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也没有提出什么条件,她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所想。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去找他。

    因为官司已经严重影响到沐瑶的工作和生活了。

    只是,每次打过去都是他的秘书接的,他并不见她。

    短短一个多月她已经心力交瘁,瘦了一圈。

    好在她的考公成绩出来,通过了,也算是苦中作乐的一件喜事吧。

    入秋之后,北京的气温降得很快,每日起早都能看到街道上铺满的落叶。

    许栀的求职之路还挺顺利,找到了一家在昌平那边对外贸易的单位,她外形好、学历高,履历也漂亮,当天面试就被录用了。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回家,脚步还算轻快,走到路口的时候忽然像是有所觉察似的停下了步子。

    她就杵在那边,朝远处望去,下意识揪紧了手里的包包。

    铺满银杏叶的砖红色街道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车子挺普通,一点也不起眼,黑洞洞的车窗只有些许冰冷的反光,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但是,许栀就是知道了他在里面。

    那一刻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个人的气息深入骨髓,好像本能的记忆烙印一样镌刻在她心底里。

    许栀全身紧绷,像木桩一样杵在那边,有那么一瞬好像连提脚都成了困难。

    车门到底还是打开。

    风吹过枝叶繁茂的行道树,头顶浓荫蔽日,她只看到一双修长的腿朝她迈步走来,一步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坎里。

    许栀不能动弹,在他走出视野盲区的时候,本能地垂下了头,攥紧手里的包包。

    可过一会儿,她又深吸一口气,抬头朝他望去。

    还是那张俊朗的面孔,深邃而平静,唯有秾丽的眉目看上去有几分凌厉。

    许栀呼吸滞塞,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旁边有个小孩不知道怎么蹿了出来,撞到了她。

    许栀后退一步,手里的拎包和通知书掉到地上,她刚要伸手去捡。

    一只修长的大手快了她一步,弯腰将之拾起。

    他似乎是扫了眼上面的字,反手递还给她:“申捷不错,恭喜。”

    许栀迟疑地接过,说“谢谢”。

    “许小姐,费先生想跟你聊聊,能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吗?”沈谦已经开口。

    半小时后,他们在后海那边一家茶室的二楼雅间落座。

    茶香袅袅,是上等的狮峰龙井,南地一省经济厅的厅长赠予他的,据说老家中几棵茶树,只得这几两上上品,匀出来一半给了他。

    这地方的茶他喝不惯,以前来时自己带了些,寄存在这里。

    费南舟亲自烹茶,今天算是破天荒。茶室里没留一个伺候的人,他亲自换盏、煮沸、倒茶,将一杯清茶搁到她手边。

    “谢谢。”许栀没敢抬头看他,只垂眸接过来,捧在手里吹了吹。

    湿润的茶气氤氲了她的视线,她捧着茶盏没有动。

    “尝尝。”费南舟说,“这么好的茶,别浪费了。”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越是这样平静,她心里越是踯躅不定。

    她对他的畏惧似乎加深了一层,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

    或者说,自己过去根本不够了解这个男人,本能觉得他不会伤害她,会对她好,以至于忘记了他霸道、危险的一面。

    在兄妹关系里他是可靠的,可在男女两性关系里,他是让人敬畏的。

    这两种关系一直互相依存,她也在这两种关系里不断转换,直到这一刻才清晰意识到,自己决定离开他开始,两人就只剩后者的关系。

    桌上的点心和瓜子她一口都没动,他也没有碰,略后仰抵住椅背,低头摸出烟盒,头也没抬地问了她一句介不介意。

    如果真的在意她介不介意就不会问了,许栀说你随意。

    声音有些说不出的滞塞。

    在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需要过问她的意见吗?

    难道他不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她没资格吗?

    费南舟的敲打点到即止,没做得太难看,但也恰恰显示出他更高人一等的傲慢,连算计人都这样游刃有余,都像是法外开恩。

    好像她应该感激涕零似的。

    许栀不想再说什么,只低垂着眼帘望着杯中袅袅飘香的茶面。

    余光里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瞧见对面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指尖夹着的一根烟缓缓燃尽,总感觉眉宇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而他后面的话,更像是在嘲讽她:“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许栀咬着唇,感觉心里被利刃豁开了一道口子,五脏六腑都开始颠倒错位、血流成河。偏偏发不出一丝声音,有种绝望的呐喊在心底。

    渐渐的,唇间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这才是真正的不在乎。

    费南舟终于撕下了他所有的伪装,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他久居高台的冷漠、倨傲、蔑视众生的一面。

    她就像他指尖把玩的陀螺,他想让她什么时候停下就什么时候停下。

    许栀觉得很悲哀,她从来都没有资格跟他谈判,再客气的交流也掩盖不了不平等的本质。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了,费南舟的客气只是一种避免麻烦的手段,有时是为了保持距离,有时只是维持个人形象罢了。

    它更像是权贵粉饰太平的面具,这张面具戴得久了,和他本人难舍难分,竟也让她分不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半晌,他将烟揿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向她。

    许栀放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识抽紧,如痉挛那般。

    可她身后就是坚硬的墙壁,退伍可退。她像濒死的猎物似的,只能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轻易就将她从座椅里拽起,大力扣到怀里。

    这个怀抱很霸道,但也不失柔情,他用一种她不懂的目光审视着她,眼底倒没她想象中的志得意满,只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有恨意,有冷漠,也有无奈叹息。

    许栀怔然中,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掌握她腰里的手倏然收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低头吻她的面颊。

    他的胸膛坚硬而炙热,他的吻好似排山倒海的海啸,要将她卷入般激情,试图唤醒旧日的记忆。

    许栀感觉心神失守,恍神了片刻,连忙推开他,倒退两步抵着墙壁,警惕地望着他。

    他也没有勉强,只是有些遗憾地低头看了看空落落的双手。

    “你一定要这样吗?”许栀问他。

    闹到这么难堪的地步。

    “你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无义。我这个人,人敬我一尺,我才敬他一丈。知知,你没资格指责我。”

    许栀低声笑了笑,心里满目疮痍。

    想的是一回事,亲耳听到他这么说是另一回事。

    最后那点幻想好像都没有了。

    “所以,你要我继续留在你身边?留多久?”她鼓起勇气抬头望向他,眼神倔强。

    她是通透的女孩,明亮澄澈的眼睛往往让人不忍。

    费南舟果真有那么会儿的沉默,眼神阴翳。

    许栀笑了:“总不会是无期徒刑吧?”

    费南舟皱了下眉,不想讨论这个:“你在我视野里,我才能放心。”

    “我不是小孩子了费南舟。”她觉得荒诞,“这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你只是占有欲作祟,有生之年没有这么栽过,不甘心而已。你瞧,你算计起我来也毫不手软,甚至拿我朋友开刀。你想过我以后要怎么面对她吗?你根本不在乎。”

    费南舟一言不发,胸腔起伏,半晌才开口,却是有些沙哑的嗓音:“我承认我自私,但我不能放你走。别说我爸会不会对你做什么,孔令绮就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沈琮摆了她这么一道后她会善罢甘休吗?她知道你是他的软肋,她要报复他,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他看向她,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你觉得我总能反败为胜,运筹帷幄吗?很多时候,我走到最后才能知道输赢,我也在风口浪尖上经历一起起生死博弈、一场场豪赌。孔家倒了,我亦受到影响,舍弃华瑞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只看到我胜了沈琮,我若是慢一步,死的就是我。”

    “我和我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脱离他,得到自由,但也失去左膀右臂等于从头再来,我所有的人际网络都要从头经营,不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上峰。你知道,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有多么困难吗?”

    他很少跟她说他工作上、局势上的事,他有他的骄傲,不会把自己为难又势弱的一面展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希望他在她眼里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可以给她遮风挡雨,永远保护她。

    许栀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渐渐的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她胸腔里也被一种难言的苦涩填满,想笑一下,却只是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有以后吗?”

    第38章

    聊完天色已经很晚了,费南舟提出要送她,许栀说不必了。

    她背对着他站在屏风处,窗外一大团模糊的树影,随风缓缓摇曳,在屏风上扑动。

    她下意识抬手握住另一侧的胳膊,是个防备的姿态。

    费南舟看着她,默了会儿,丢了张房卡在桌上:“玉渊潭,老地方,年前我都在那里。你要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他转身走了出去,只留下司机给她。

    心里也清楚她拒绝的不是送她回去,而是他送她回去。

    许栀回到住处已经是8点了,沐瑶对着梳妆镜在卸妆,听见敲门声很诧异地回头:“栀栀?你不是去吃饭了吗?”

    “没吃。”许栀苦笑一下,将坤包甩到沙发里,整个人也歪躺到上面,侧身开始脱丝袜。

    沐瑶看出她的疲惫,没再问什么。

    犹豫一下又说:“我给你下个面好吗?总不能不吃东西。”

    “好,谢谢你。”累得实在不想动,许栀闭上了眼睛。

    不止是身体的疲惫,还有精神上的。

    “栀栀,好了,来吃面吧。”沐瑶唤她。

    第一遍喊的时候发现她还在走神,所以连着喊了两遍。

    许栀回神了,忙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然后才起身走过来在餐桌前坐下,低头默默吃起了面。

    “厨艺蛮一般的。”沐瑶歉意地笑笑,在她对面坐了。

    “已经很好了。”其实不怎么好吃,不过许栀现在根本没有那个精力去在意味道。

    她囫囵吞枣地吃了这碗面,对沐瑶笑笑就回屋了。

    门在她身后关上。

    之后几天的天气凄风苦雨的,不是她喜欢的日子。

    不过天气这种事情向来不由自己做主。

    许栀想了很多,但其实选择已经注定,或者说根本没得选,她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这不过是最后的自由时刻。

    那天她在窗边点了一根烟,赤着肩膀缓缓抽完了。

    那应该算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完整地抽完一根烟,味道不好,但烟草过肺时有种奇异的镇定效果,让忧愁、悲苦、愤怒……等一系列情绪都有了缓慢的消散。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剩下的一小节烟屁股揿灭在花盆边。

    沈谦派来的司机一直在楼下等她,许栀出门就瞧见了人,面无表情的一张寡淡脸,扔到人群里也不会让人发现。

    以及一辆没有任何特殊的汽车。

    她深吸口气,上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从路上到他所住宾馆的这段路上,耽搁了起码有半个多小时。

    到了岗哨处,等待了会儿,许栀抬头,看到沈谦拿出通行证跟外面的两个警卫交涉,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表情挺严肃。

    对面看到证件表情就变了,很放松甚至带着一点儿殷切地笑了一下,抬手让他们通过。

    沈谦返回车上,吩咐司机:“去1号楼。”

    司机应一声往里。

    这地方还真的很大,开了很久都没到,小桥流水、绿树成荫,绿化覆盖率非常高,却不见什么行人游客,只有偶尔巡逻的岗哨。

    后来车停在一栋灰色的建筑下面,从外面看不大起眼,进了门才发现这还有个独立的院子。

    沈谦先她一步跨入,许栀亦步亦趋,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只默默跟着他进门、上楼。

    他把她安置在三楼的一间休息室里,转身就走了,也没交代什么话。

    许栀大抵知道费南舟在忙,四处看了看。

    这屋子没什么稀奇的,摆设也挺简朴,似乎是最简单的那种招待室,连杯茶都没有。

    许栀知道沈谦对自己不满,反正不渴,也不去跟他要了。

    她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发现都是俄文的,她看不懂,又搁了回去。

    又四处走了走她才发现东边两扇门推进去还有两个房间,这地方好像是一个人的临时住处,床上被子折叠得齐整,并没有盖上床单,床头柜上还有水杯,显示这人应该还没离开。

    这屋子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她看了会儿就无聊了,弯腰蹲到角落里的鱼缸前看起了小乌龟,不时伸手戳一下乌龟的背。

    门恰巧在此刻被人推开,许栀吓了一跳,下意识站直了朝门口望去。

    等她看清门口的人是费南舟之后,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松懈了一些,不过也没有全然放松警惕。

    陌生的地方,严谨规整的会客室,都有种不让人那么自在的感觉。

    费南舟反手拧上门把,越过她将脱掉的外套挂到一旁,绕到办公桌后开始处理文件。

    许栀就杵在一旁等着,等他看完将一些文件放入密封带里绕上,才开口:“这是你现在的住处?”

    他“嗯”了一声:“就这几天住在这儿。”

    “难为你了,条件挺一般的。”她目光扫过四周,带一点儿审视,唇角很轻微地勾了一下。

    费南舟好似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笑着搁笔抬了下头:“住哪儿都一样,为了工作。”

    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表情是冷漠的,但仔细看唇角微翘,倒更像是在娇嗔找茬。

    许栀别开了目光,不想再看。

    她知道自己这会儿蛮别扭的,但也确实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外面下雨了,沙沙的雨声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也让人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

    许栀站在窗口沉默了很久,尴尬的气氛不再那么焦灼,只是身体仍是紧绷着。

    “要调去哪儿?”过会儿,她回头问他。

    “南京。”他古井无波。

    许栀抿唇思索了会儿,反身靠在了窗台边,直勾勾望着他:“为什么不留京?”

    费南舟往上迎接她的目光:“你是在质问我吗?”

    微微歪头,颇为戏谑地话锋一转,“还是舍不得我?”

    明明他坐着,她站着,她却觉得自己并不如他那么从容镇定。

    她甚至感觉到他还轻松地笑了一下。

    可惜这个笑容并没有缓和气氛,许栀觉得他在耍自己。

    她也不想再跟他绕弯子:“那为什么要我留下?”

    “我在哪儿,你就去哪儿。”他的视线平静如碾压般扫过她。

    许栀无话可说。

    他都知道她打算去申捷了……

    她转回去,把个背影留给他。

    殊不知这个转身身姿有多么曼妙,修长的脖颈如天鹅白皙,曲线优美,是晦暗的阴雨天中一道格外亮丽的风景。

    许栀站在窗边生了会儿闷气又觉得自己无聊,跟他置什么气?

    他只会当她耍小孩子脾气,当场戏看。

    她觉得没意思透了,就要转身,谁知身后站了道高大身影,吓得她“啊”了一声,旋即又有些生气地瞪向他:“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他闷笑,探身去关窗:“看你看风景太入迷,怕扫了你的雅兴。”

    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襟,洇出略深的颜色。

    许栀身上也有些沾湿了,略微发冷,抬头却发现他离她无比之近,只要略往前便要碰上了。

    他眼睛里盈满笑意,好似要亲吻她似的。

    许栀一动不动,机敏地盯着他,不甘示弱。

    手却悄悄掐紧,泄露了她紧张的心情。

    陌生的地方,受制于人的场景,她心里多少不太自在。

    装作再不在意,也是强弩之末。

    而他呢,好像是借着关窗的这个倾身的动作,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会儿。

    从进门到现在他就没问她有没有考虑好。

    但许栀明白自己从进门开始就是代表已经决定了。

    待宰的羔羊了,还要被人这么戏弄,她有些恼羞成怒地推开了他,走到了办公桌另一边,和他拉开了距离。

    他略略挑眉,端起桌上已经冷却的一杯清茶浅抿一口。

    茶香早没了,喝一口他就皱眉搁了,转而问她想不想吃点儿点心。

    “我不饿。”

    他点点头,也没勉强。

    之后就没什么话了,许栀有些拘谨地站在窗边,也不跟他对视。

    她似乎是有些失神地在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

    那几天,许栀都留在这个临时办事处陪他,因为要去南京,他临走前要交接的工作很多,报告打上去也在审批。接连不断几个会议开下来,人也瘦了一圈。

    不过,他瞧着精神似乎更好了,一双幽深的眸子叫人不敢直视,气质较之前更沉凝,甚至有些像窗外的阴雨天。

    看着风平浪静的男人,实则更加危险。

    许栀有时候都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

    有工作人员进来时瞧见她在他的办公室也没什么意外,训练有素地瞟一眼就垂下头,只当她不存在。他们聊事情的时候,她就自觉地去外面花园里散步、晒太阳。

    只是,肃穆的气氛让她有些格格不入。

    “不开心?”费南舟也看出来她的反常了。

    许栀回头瞟他一眼,抱着胳膊扯出个挑衅的笑容,没答。

    意思是你这不明知故问吗?

    被人相当于软禁似的拘在这个地方,她能有什么好心情?

    “费先生,您这样有头有脸的人,难道还要包小情儿?”

    “你这样的小情儿,谁包得起?”他调戏起她来也是驾轻就熟,只面上仍是那一派淡静神色,不露分毫情绪。

    许栀久了就觉得没意思,觉得自己蛮悲哀的。

    好像一朵被闷在温室里不喜潮湿的花,根茎正逐渐腐烂,继而枯萎。

    她也不跟他说话了,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去了室内。

    他在她身后命令她把拖鞋穿上。

    许栀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

    女孩泪洇洇的,眼神却很倔强。

    像是藏着什么锋利的东西。

    她头一次没听他的,飞快闪进了门内,将门狠狠在他面前关上。

    那一刻,费南舟觉得她应该是恨他的。

    也想过要放手,他可以派人保护她,不需要日日见到她。

    可私心里还是不希望她离开。

    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卑劣,却还要冠冕堂皇地在她面前说出那些话来。

    费南舟久久无言,自嘲地勾了下嘴角,坐回办公桌后继续处理工作。桌上一盏冷光灯,将棕色的实木桌都映照得有些凄冷-

    那段时间,许栀很明显地沉默下来,天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都不大愿意出去了。

    费南舟想让她高兴,知道她喜欢吃荔枝,就让人包机从海南运过来。

    挑拣了最好的亲自摘了放果盘里给她。

    她看了后也没什么惊喜的神色,但还是低头默默剥了一颗,放入嘴里咀嚼。

    吃东西的时候也没跟他说什么话,低垂的眼睫毛像脆弱的鸦羽,偶尔轻轻地颤动一下,让人心悸。

    他想要逗她开心,便说了一个荔枝的典故。

    许栀听了后却很沉默,说你是把我比作杨贵妃吗?她的下场可不好。

    气氛一下子冷场。

    费南舟是个很豁达的人,此刻竟也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许栀反而笑了:“你不用处处照顾我,既要养鸟又怕鸟被你养死,你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都不像是费南舟了。”

    他听完这句话却莞尔,侧头反问她:“那费南舟是怎么样的?”

    许栀定定地望着他,眼底闪烁着什么。

    她看着纤柔柔弱,就那么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他单手就能拎起来的样子,可目光里有种雪亮的刺探,好似已经看穿了他。

    她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你这样快乐吗?”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默即是回避,也是不占理。

    因为他暂时还没解决家里的问题,也不能告诉姚雁兰,却又私心地想把她拴在身边。不过他是个什么都做在前头的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从他决定放弃华瑞开始,他就没打算放手,不管是感情还是自我。

    他不要当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宁愿背水一战。

    “那我换个问题,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还是到你结婚?”

    “我就算结婚,也只会跟你结婚。”他手掌朝下搭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说。

    “你有病!”许栀瞪着他。

    “等我到了南京,在那边站稳脚跟,我就会跟他们彻底摊牌。”他的表情很冷静,冷静中却有一种让人心惊的疯狂,“等我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会娶你。”

    他很少做这种超前的承诺,毕竟事情没有成之前都是未知,做这种承诺很不负责任。但他感觉到了她的不安,急切想要逃离的心。

    听他这么说许栀也根本没有轻松多少:“怎么摊牌?告诉他们你要跟我结婚?跟你小时候喊妹妹的人结婚?你要怎么跟妈妈说?还有那会儿大院里的左邻右舍,小时候来往过的亲戚朋友?你要怎么说?”

    问完以后她就别过了头:“算了吧,结婚的事儿别提了。”

    “你说的无非是脸面问题。可这个世界上,从来只有权力游戏。如果我和我爸一样,甚至站在比他还高的高度,根本没人会多问一句。他们只会装聋作哑,说恭喜,南舟真是娶到了一个好媳妇。”他不无讽刺地说。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去南京的原因。

    留京是好啊,可惜皇城脚底下处处受制,京官前期升得快,后期举步维艰,还不如在地方上好发展。他从来就跟他爸不是一个道上的,理念就不一样,过去没有什么大矛盾不说破罢了。相比于他大伯的大智若愚,费璞存过于急功近利,看着势头猛往后可能并不顺利。

    他也不想想,一家里头出两个顶尖的人物,上面能答应?

    最近的局势波澜诡谲,他再留京就是靶子。

    父子俩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许栀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两人理念不同不睦已久,如一棵早就腐烂腐败的树,外观看着茂盛,根本不能挖掘细究。

    道德?去他妈的道德!

    他前半辈子都被道德、责任束缚,此后他只想做自己。

    就算父子反目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而且他只相信绝对力量,只要他在南京发展得好,什么道德责任全是狗屁。

    费璞存有那么在意脸面吗?他在意的是在这个换届的当口影响他的官声。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这个老子。

    一个避女色如洪水猛兽、给他塞条烟都要变脸的家伙,谨慎过头有时候就有些过于沽名钓誉了。要不是工作能力还不错,费南舟觉得他大伯都有些瞧不上费璞存。

    “不说这个了,知知,我看你最近都没什么胃口,我们出去吃吧。”他对她展颜一笑,起身大方地将手掌递给她。

    许栀迟疑地望向他放到她面前的手上。

    有时候确实也是不了解他这个人。

    费南舟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爽朗阳光,抗压能力一流,不管什么事儿在他面前好像都不是事,他好像都有自信可以解决。

    就算短暂沉郁,也不会沉溺在悲伤里,他会想办法去解决问题,很安全很可靠。

    许栀有那么会儿的动摇。

    可是一想到姚雁兰,又缩了回去。

    不敢面对,甚至根本不敢去想姚雁兰知道后会怎么样。

    但也不想跟他这么僵着了。

    好似被他身上镇定沉稳的气息感染,许栀觉得自己好像被扎破的皮球似的,生不起气来。

    两人去了钓鱼台吃饭,还在那边遇到了一熟人。

    对方似乎和费南舟相熟,给他递烟,目光又好奇地朝许栀望来。

    只带一点儿客气的打量,并没有别的含义。

    不过,这人显然身份不低,看一向高傲的费南舟刚才起身相迎就知道了。

    许栀本能地有点儿不自在,刚要说点儿什么,费南舟搭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面引,低头跟他说了什么。

    对方讶然地挑了下眉,回头看看她,离开前也拍了拍费南舟的肩膀。

    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费南舟回到座位上时唇边还浮着一丝微笑,低头夹菜吃。

    许栀很喜欢一道黑椒牛肋排,吃了好几根了,不好意思再去夹。

    谁知他将盘子搁到了她手边:“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别浪费了。”

    她看了他会儿,不明白他怎么看出来她喜欢吃这个的。

    正巧他在这个时候抬眸,朝她盘子里那堆堆叠得满满当当的骨头略抬了抬下巴。

    这一眼,也是尽在不言中。

    许栀匆匆忙忙地垂下头,欲盖弥彰地挑了一块羊肋排叼住。

    可耳朵还是很不争气地红了又红。

    第39章

    离开时她已经不在意费南舟替她拎包了。

    金秋十月,层林尽染,夹道两旁的银杏叶密密扎扎地堆簇在头顶,与偶尔斜入的阳光一个颜色,看久了,就只有头顶的金色、中间的绿色和地上铺满的落叶棕红色。

    这样油画般的美景,平日不多见。

    许栀的凉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像是踩在虚无的空妄里,看着厚厚层叠的落叶堆,一脚下去就碾为齑粉。

    咯吱咯吱的,四周愈发寂静,河岸边的湖面上还不时飞来几只白色的鸟。

    像白鹭,也像海鸥……她不认识,她不但认不清花花草草,鸟也只认识麻雀。

    此番多少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中华物产丰富,奈何她识不得多少,呜呼哀哉。

    许栀回头,看到西装革履的他手中不合时宜地勾着一只女式包,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他眸光精湛,笑意余韵悠长。

    手是真漂亮,宽展修长,微微蜷弯自然垂在身侧,显得那只女式包的格调也上上升了几个档次。

    许栀盯着他看,一眨不眨的。

    他略略挑眉,递了个“干嘛看我”的询问眼神,唇角的弧度更弯了。

    许栀别开脑袋,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惹来他一阵无声的轻笑。

    逗她是种乐趣,后来成为了一种本能。

    在他去南京前的这两个月的最后相处中,他更加将这种本能熟稔于心-

    关于费南舟和许栀的流言是如何不胫而走的,许栀当时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谁传开的都不重要了。

    虽然只是在小圈子里传,也是个实打实的丑闻。

    十月的某一天,她和费南舟一道回到香山别墅时,遇到了刚刚从国外回来的费南希。

    她穿得蛮时尚,背着铆钉包表情冷漠地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们。

    那一刻,许栀觉得她把她和费南舟都当做了阶级敌人。

    许栀忽然犹豫着该不该踏入这道大门。

    身侧,费南舟握紧了她的手。

    她抬头看向他,看见他朝她递了个温柔坚定的眼神。

    她也对他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中午12点,餐厅中。

    费璞存和姚雁兰都在,气氛有些凝滞。

    菜一道道上来,却没什么人动筷子。

    还是费南希受不了这种气氛,自己先转动圆桌,夹姚雁兰手边的一道红烧鲤鱼吃。

    姚雁兰一直低着头,吃了两口就有些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说她身体不舒服,先上楼了。

    “坐下。”费璞存发话了,表情严肃。

    姚雁兰站在那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极为尴尬。

    还是费南舟起身将她送到楼上,让她先去休息,解了她的尴尬。

    “你也上去。”费南舟对费南希说。

    费南舟的表情明显不大情愿,但是看看他的脸色,到底还是上去了。

    餐厅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费璞存的脸色明显要比上一次更加难看,盯着许栀看了会儿,看得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都下意识收紧。

    费南舟对她说:“知知,你也上楼吧,我跟爸谈点事情。”

    “我有让她走吗?”费璞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你为难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费南舟看她,这次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严厉,“上去。”

    许栀站起身,加快步子上了楼,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费璞存叹息,说不清是佩服还是冷笑,低头品茶:“我倒不知道,现在这个家是你费南舟当家做主了。怎么,调任有了着落,觉得翅膀硬了,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您哪里话,于公于私我都很尊敬您。”费南舟淡淡道。

    但这话毫无情绪,是个人都能听出蕴含的敷衍。

    费璞存禁不住冷笑:“你向来有主见。只是,在这个当口扯我后腿,是不是过了?”

    费南舟波澜不惊:“公是公私是私,何来扯后腿之说?往大了说也只是我个人私德,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要是仕途受阻,多半是平时得罪了人站错了队,或者个人能力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别什么事都赖到我头上。”

    费璞存额头青筋暴跳,强忍着没有发作。

    胡祁山在旁边听得浑身打摆子,生怕他下一秒就要爆发。

    费璞存的脾气,一路跟着过来的胡祁山最清楚了。

    他两袖清风但极看重地位和名誉,又非常地要面子,最近可谓丢人现眼到了极致。

    费南舟这些话不亚于火上浇油,他能忍着没有爆发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中信与华能、光申等集团重组后级别不能同日而语,费璞存却受制于皇城脚下这一亩三分地,再管不到他了。而且费南舟在那边上的学,根基很深,费璞存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胡祁山看得透,这对父子唇枪舌战了会儿果然没有真的撕破脸。

    上楼的许栀却非常煎熬。

    好在姚雁兰那日没有跟她说话,许是接受不了,许是实在不想面对。

    等她再次联系她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她约她在CBD那边的一家茶楼,独立的日式小包厢,氛围很温馨。

    许栀从进门开始就没抬过头,根本不敢看她。

    “知知,坐。”姚雁兰咳嗽了两声。

    许栀这才坐下,担忧地看她一眼,想说点什么,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吧?”姚雁兰其实也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两人面对面坐着,极为尴尬。

    许栀想笑一下,却根本笑不出来,便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姚雁兰似乎是舒了一口气,好像可以不用说那么多了:“其实我这个人挺悲哀的,年轻的时候为了家里人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结婚后,虽然相敬如宾但始终没有真正快乐过。不过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我衣食无忧儿□□秀,照理说我应该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说到这里她低头笑了一下,顾盼生辉。

    姚雁兰的美丽,哪怕是眼角有了几丝皱纹也让人动容,是真正舒展大气的温婉长相,像一株细雨中簌簌轻颤的白梨花。你觉得她很易碎、脆弱,其实她非常镇定、通透。

    许栀知道她找她绝对不是说这些,低头仍是沉默。

    “南舟虽然不是我亲生的,我从小视若己出,可他从来不跟我亲近,客气有余尊重更多,南希也与我很疏远,性格更是格格不入。只有你——”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些忧愁地望向她,“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的亲女儿。”

    许栀眼角有一滴泪,更深地垂下头来。

    是动容,也有羞愧。

    “你和南舟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各中原由,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逼迫你们分手。只是,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你真的要赌上自己的未来、他的名誉和前途、费家的名声来博一段未知的感情吗?”

    “这样的流言蜚语,你能够承受吗?南舟可以吗?你要他背负这样的名声去南京吗?到时候上面领导怎么看待他?”

    她字字珠玑,准确无误地命中她的脉门。

    将她心里的彷徨、不确定都点了出来。

    爱情、亲情、名声、前途……什么都想要,到时候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你好好想一想吧。”姚雁兰离开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里有些不忍。

    这番话是实诚的,但也包藏几分私心。

    但她不是为了费璞存,是为了她自己,费璞存是姚家的后盾。

    不过,她是个很传统的人,确实也难以接受自己小时候当女儿养过的姑娘嫁给儿子。

    那天的谈话,许栀回去后想了很久,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只是,看他那么忙碌,不间断地开会还要带她出去玩,忙得跟陀螺似的,实在没好意思提。

    心里也希望这一天能晚一天是一天。

    沐瑶最近拍了一部清宫戏,小火了一把,网上营销得飞起。

    剧不错,许栀一个不怎么看电视剧的人也忍不住打开电视,抱着一包薯片缩在沙发里看起来。

    这剧的制作非常精良,看着是砸了大钱的。

    许栀翻开手机看微博,网上还有爆料说有处取景点在颐和园旁边的一个私宅,主人不祥,据说是权贵阶层,不可说的那种。

    沐瑶之前签的公司不重视她,她有段时间差点沦落到去拍短视频。

    但是最近资源好到飞起。

    许栀心里已经有了几分了然,没有问她。

    礼拜五她却约她去亮马河那边逛街。

    随处找了家小馆子填饱肚子,两人把臂同游,聊着些最近的琐事,却都很有默契地没过问对方情感私事。

    到了晚上七八点,这地方最是热闹喧嚣,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也不过分。

    “后悔出来了,今天的人比往常还要多,是有什么活动吗?”沐瑶问她。

    许栀摇摇头说她不知道,但猜想可能是什么商场在搞活动,或者什么店庆活动吧。

    逛了会儿实在没什么意思,手机就响了。

    她拿起来看一眼,是费南舟。

    接通后,语气都不免轻柔了很多:“我在亮马河这边,和……沐瑶。”

    “……好,我在La Me前面等你吧。”

    挂了电话后发现沐瑶看她的眼神很暧昧,许栀不由心虚:“干嘛?!”

    她每次心虚时就会下意识反客为主,想要用质问对方来转移话题,给自己增加底气。

    可惜沐瑶早习惯了她这套,笑着在胸口比了个大大的爱心:“之前以为你跟他有仇,原来是我狭隘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你好讨厌啊——”

    两人打打闹闹着跑到了拱桥上,许栀没有看路,往后撞到了人,耳边听到很低的一声闷哼,伴着轻笑声:“你走路不看啊?”

    是个男人,耳熟到她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刚才踉跄的那一下,她腰里已经被他一双大手扶正。

    许栀踯躅着回头,望着他打量了会儿。

    费南舟挑眉,从胸带里缓慢抽出一块方巾,抖开后作势要往脸上擦,眼神还示意她,哪儿脏。

    许栀楞了一下才懂了,他在暗指她盯着他看太久了。

    她朝天翻一个白眼:“装腔作势!”

    他点点头,含笑答:“我是坏人。”

    许栀跟没骨头似的靠在了他身上,被他提溜着后领子扶正:“大街上,注意点儿。”

    许栀知道他这人的性子,私底下怎么玩怎么开玩笑都行,在外面极其看重自己的形象。

    她是故意的,憋着笑,面上还要装作一副不情不愿受了委屈的娇嗔样子。

    其实心里偷着乐,为自己戏弄到了他。

    在他这儿,她很少占上风。

    就算是苦中作乐,也算是及时行乐了。其实最后分别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之前那样难过了,有种眼泪已经流干、情绪耗尽的感觉。

    最后的这两个月,只想陪着他,让他开心一点。

    保留一点儿美好的记忆。

    也是真心希望他以后越发展越好,事业顺遂、蒸蒸日上,感情也顺利,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

    这不代表她停止了对他的爱,只是觉得,那样对所有人都好。

    她不再执着地非要跟他长相厮守。

    第40章

    费南舟一看就是专程来接她的,沐瑶本来不想当这个电灯泡,谁知路上接到个电话,应两声,朝他们这边望来。

    “一起吧。”费南舟对她客气地笑了笑。

    许栀本来还没明白,直到五分钟后谢成安出现在胡同口。

    她看看谢成安,看看眼睛四处乱瞄不好意思跟她对视的沐瑶,懂了。

    路上谢成安有一搭没一搭和费南舟聊着工作上的事儿,许栀和沐瑶插不进话,各自刷手机。

    那晚许栀后来的话变少了,不是忽然和沐瑶生疏,而是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感。

    沐瑶和谢成安,一个是出身小镇的姑娘,一个是正儿八经的衙内,加上沐瑶最近的资源飞升……这段感情的性质可想而知。许栀不想去深究,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和费南舟也不是什么正经关系。

    如果去深究沐瑶和谢成安,等于在审视自己这段即将破灭的情感。

    这让她有种照镜子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讨厌极了。

    为了避免麻烦,费南舟和谢成安就算出去玩也都是去熟悉的地方,大多是那种有门槛的私人会所,不会随便去什么地方,何况今晚身边还有沐瑶这个大红人。

    今天挺匆忙的,后来他们驾车去了运河上的一处宅子。

    一开始他们还在客厅里打牌,后来喝了点酒玩嗨了,谢成安拽着沐瑶拉到了沙发后。

    许栀有些微醺,好奇地侧过去想看看,被费南舟一把拽了回来。

    她不解地看向他,谁知他的表情也很一言难尽。

    下一秒,细微的呻-吟声就从沙发后面传来。

    头脑还有些昏沉的许栀酒醒了大半,低啐一声跑去了厨房里倒水喝。

    水之倒一半,腰已经被人从后面揽住,轻易掰了过来。

    她手里的水洒出了一些,洇湿了裙子。

    今日穿的是件日常的浅青色棉麻旗袍,样式和材质都挺学生气的,可无比贴合身形的收腰、裹胸将玲珑的身段凸显得淋漓尽致。

    他捻了领口的一颗扣子,轻轻剥开,她的呼吸也随着胸口的起伏加深了一个度。

    他靠得太近了,看她的眼神也特别玩味,她急需找点儿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低头问:“他们在干嘛?”

    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真喝高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听得他闷笑了一声,开始拨弄那颗盘扣,有一下没一下的……徒生些许荒诞的感。

    许栀深吸一口气,望着他,眼中难得带着些许较真的味道。

    不知是因为沙发后的动静惊扰,还是因为太安静,紧张的,这一刻每一分的感官都无比清晰。许栀全身紧绷,定定望着他。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抿了下唇,发出嘤咛声。

    他无声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干什么不入流的事情,可一双眼睛很清明地望着她,眼底还有几分笑意。

    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项目。

    客厅里还有一场同时进行的大戏,虽然喝了点酒,许栀还是觉得蛮羞耻,心跳快得不行。

    “费南舟。”她倔强地盯着他。

    “干嘛?”对于她没有意义的呼唤,他一直都是这个表情。

    平静中带一点儿意味深长的审度,似乎是在说,说重点。

    许栀又盯着他瞪了会儿,似乎是在无言地反抗他的压迫,过一会儿又一头埋进他怀里。

    费南舟无言地哂笑了一声,反手将厨房的移门推上了。

    许栀很轻,他一捞一提就给抱到了厨房桌台上。大理石台面有点冰冷,她的身体却非常热,外表如火炉内中更有乾坤,如夏夜里潮闷淅沥的津津细雨。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将暮未暮的黄昏中,干燥的青石板被无声地浸润,一点燥热的湿意,朝黑暗深处蔓延,逐渐填满枯竭的沟壑。

    许栀咬着唇仍瞪着他,似乎是要跟他比定力,但这副欲语还休、面色潮-红的模样落入异性眼里,实在太有诱惑。

    她的嘴唇很性感,肉嘟嘟的又不肥厚,饱满又线条清晰。

    就算不涂唇膏,也是鲜艳欲滴如当季的樱桃。

    费南舟捧住她的脸,狠狠地深吻了下去。

    他的吻从上而下,听着她破碎的声音和窗外淅沥的雨声,好像有什么被点燃。

    幅度越来越大,她柔软的身体被折成了一张弓。

    许栀睁着和以前一样圆润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他又侧头笑了一下:“干嘛?”

    那是个本能闪避的动作,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含义。

    她张开柔软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笑了下,仰头送上自己的嘴唇。

    她将自己的小脑袋更深地埋在他怀里,咬着唇,嘤嘤哭泣。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犹豫了很久,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别这样,像是我在欺负你。”

    “你就是在欺负我。”她给盖章,盖棺定论,手却揪得他更紧。

    费南舟的笑开始变得低沉,变得有点儿坏,尽在不言中。

    仿佛在说,好吧那就算我欺负你好了。

    他总是这样,说不过的时候就不愿意说了,一副懒得跟她计较的样子,不像她什么都要较真。

    其实很多事情较真起来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他没什么所谓的。

    他只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格外较真。

    不像她,如一个战士,寸土不让分毫必争。

    往大了说是坚定不移的好品质,可要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的话,似乎也是一种孩子气。

    那天他们各自完事了还来唱歌,谢成安霸占话筒长达两个小时,沐瑶终于受不了跳出来:“可别唱了你,我的耳朵还想多活两年。”

    两人一言不合吵起来,但仔细听,大多时候是谢成安逗着她说笑,她骂他两句,他点点头,说我就是个混蛋啊,你第一天认识我?这种吵架实在乐,听着倒像是打情骂俏。

    许栀笑着笑着就有些笑不出来,起身走到露台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间的山林比白日还要冷。

    是个无星无月的寒凉夜晚。

    从别墅回来的次日,费南舟带她去了上海玩。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有专人等候着接待他们,是个秘书模样的人,非常客气,用专车把他们载到黄浦区那边的一栋老洋房里。

    第一天她一个人在附近逛了逛,因为他一到这儿就去了市委大院,似乎是要见一个什么世交家的叔伯,把她一个人晾在了这边。

    许栀知道他忙,也不敢打搅他。

    翌日凌晨他才回来,开门时,一眼就瞧见了侧躺在沙发里的许栀。

    天色很晚了,窗外黑漆漆的,路灯都尽数熄灭。

    屋子里也只亮着一盏调到最暗的小夜灯。

    他抬手制止了沈谦,弯腰将鞋脱在门口,放轻脚步走过去。

    屋子里有暖气,许栀身上的被子拖了一半在地上。

    他摇了摇头,本想替她盖好,手伸出去又悬在了半空,怕吵醒她只得脱下西装轻轻地盖在了她肩上。

    许栀睡梦里嘟哝了一声,侧身翻了过去,被子底下露出两只光光的小脚丫。

    费南舟无声地笑了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沈谦这时从房间里拿来一条毯子,递交到他身上,见他将毯子盖到她的腿上才躬身退了出去。

    后半夜下雨,许栀迷迷糊糊地醒了,发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

    门缝里透出细微的灯光,映照着黑暗里棕色的地板,泛起暗沉的焦黄色。

    她揉了揉发酸的脑袋,暗道自己睡姿不好,犹豫了会儿才过去敲门。

    “进来。”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许栀推进去,探进半个脑袋:“这么晚了还在忙?”

    “已经完了。”他对她笑了一下,也没多作解释,将手边厚厚的一沓文件整理好,压到了眼镜盒下,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许栀看出他的疲惫,到嘴的话更加难以出口。

    其实这些话已经压在嘴边将近一个月,可每到快要袒露时,一对上他那双温和深邃的眼睛,忽然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到了怀里。

    抱上她的那一刻,这具紧绷的身子便有些软化。

    他埋在她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很安心,又低头亲吻她的脸颊。

    灼烫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有些站不稳,踮起脚尖勾住他脖子,下一秒由着他的舌尖滑入自己的口腔里。身高差明显,她费力地往上踮着,很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耳边这时听到他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许栀恼羞成怒,推开他:“笑屁笑?!”

    “不笑不笑。”他一本正经地收住了笑容。

    她还没满意地点两下头,他下一秒又长笑出声。这一次,笑声比之前那次还大,完全不可遏制。

    许栀都傻眼了:“你怎么这样啊?!”

    谁知他轻咳一声佯装正经地跟她解释:“不好意思,实在是没有忍住,失态了失态了。”

    许栀翻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走出他的书房时,他就跟在她身后,步履优容地跟着她,一双宽大窝囊的拖鞋硬是被他踩出了闲庭信步的味道。

    得益于他这一双长腿,迈一步顶她两步。

    许栀止住步子回身,嘴唇翕张想说点儿什么,人已经被他扣着腰提了起来,揽抱着轻易就搁到了玄关桌上。

    “抬头。”他手支在她一侧命令。

    嗓音有些闷哑,含着几分笑意。

    许栀本能地抬起头,被他捧着脸狠狠吻了上来。

    还是这么霸道,深吻着她的时候仍保持几分清明地盯着她,略眯着眼,不知是在看什么。刚重逢那会儿,他似乎就喜欢这样打量她。

    看得她浑身好像要着火。

    逆光里,他的脸庞半明半昧,唯有清亮的瞳仁里清晰倒映出她的影子。

    衣襟散乱,领口大敞,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表情似醉非醉,还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像只偷腥的发情的猫咪。

    她捂住脸不去看了。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把她的手拉开,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问她:“有个问题一直都想问你,不知道许小姐愿不愿意替我解答。”

    她直觉不是什么好问题,顿时警觉地望着他。

    奈何他已经清浅开口:“你们女人都喜欢男人怎么吻。”

    许栀眨了眨眼睛,脸还是被窗外灌进的风吹得微微发僵,感觉温度在不住攀升,就算是冰凉的冷风也驱不散这种热意。

    她始知平时一本正经的男人不正经起来,那是能有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

    偏偏他表情还挺平静淡泊,让人无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