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这一场雨断断续续落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人才得空去了趟杨远鸣家的炒货店。
记着对方用来当微信头像的小男孩铜塑,阮绪宁很快就找对了地方。
店里?只有杨远鸣的母亲在, 一听儿子的同事来了,她当即从货柜里取出早早就准备好的盐焗腰果?、巴旦木奶枣之类小零嘴,还有那本作者亲签的《沙漏流星》漫画单行本。
生怕被雨水淋湿, 阿姨还很贴心地用塑料袋将书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这些零食啊, 都是远鸣特意让我?准备的, 你们多拿几样回去尝尝,要是爱吃,等?他放假回宜镇,让他再给你们多寄点过去!”
阮绪宁忙不迭道谢。
阿姨笑眯眯的, 目光又落在贺敬珩身上, 打量许久才敢相认:“你真是……真是赵默啊?一晃好多年没见?, 样子倒是没怎么变,就是这个头, 高了不少!得有一米九了吧?”
贺敬珩微微颔首。
杨远鸣的母亲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臂膀,继续絮絮叨叨:
“你后去洛州的事,我?们都听远鸣说了, 早些年真是……误会, 都是误会!你姨母那个人嘛,你也是知道的, 心里?有一点儿不痛快都得发泄出来,又喜欢胡思乱想、添油加醋……”
“多好一孩子啊!要是下回再听到?她瞎传你坏话,阿姨一定替你说她!”
“话说回来, 赵倩这几年过?得也不太?好,一直因为开店分账的事和她男人又吵又闹的, 有几次还动了手、叫来了警察……她那个儿子也不争气?,游手好闲,只知道伸手问家里?要钱……”
贺敬珩并没有接话,雕塑似的站在那儿。
俨然是对那家人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杨远鸣的母亲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尴尬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哎,女朋友真好看。”
贺敬珩这才接话:“结婚了。”
对方震惊:“都结婚了啊?这么快?蛮好,蛮好……我?家远鸣要能像你一样,不让我?这个老?妈子费心就好了!”
顿了顿,又开始为儿子继续“费心”:“你们身边要是有合适的小姑娘,记得给远鸣介绍啊……”
阮绪宁眨眨眼?,仿佛听见?自洛州传来的、杨远鸣的喷嚏声。
出乎意料。
贺敬珩接了话:“这事儿可能有点难,您儿子……”
他意味深长地瞄了眼?身边的妻子:“眼?光挺高的。”
阿嚏。
这一回,轮到?阮绪宁打喷嚏了。
*
离开炒货铺子,两?人并没有急于回小别墅。
南坛巷能逛的地方不多,在拐进另一条小路的时候,阮绪宁感?觉到?贺敬珩的脚步变得迟缓。
便试探着问:“是快到?你姨母家的串串店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
她想了想:“你是想去看一眼?吗?”
贺敬珩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想。”
脚步却没有停下。
阮绪宁为他找了个台阶:“来都来了。”
男人沉默了。
年年回宜镇祭拜赵眉,年年刻意避开赵倩一家、避开南坛巷街坊、避开与赵默有关?的一切……
但是今年,他没能避开“来都来了”这个四字魔咒。
横穿过?小巷,就看见?了“赵记串串香”的门?楼。
两?人站在店铺侧方的坡道上,远远张望着。
店铺是赵倩自家的,面积不大,只勉强塞得下五六套桌椅,店门?口的空地上还摆着几张简易折叠桌;这么多年来没挪过?窝,也没转过?行,红底黄字的招牌已被油烟熏黑,一走近,就能闻见?浓烈的辣油和香料味……
即便在十年前,这也是非常糟糕的环境,很难想象,贺敬珩曾在这里?度过?了好几个春夏。
这个时间点,只剩下门?口那一桌客人。
四个男人点了箱啤酒,就着一锅串串边吃边聊,还在兴头上,根本没有结账走人的意思;而?收拾隔壁桌的小年轻一脸不耐烦,态度恶劣地扔着抹布,像是在用这种肢体语言赶客。
阮绪宁指了下身材臃肿的伙计:“那个人是谁?”
贺敬珩介绍:“是赵倩的儿子。”
说罢又冷笑:“当年,她知道程叔想把‘贺礼文的儿子’带去洛州,就让这小子顶替我?,结果?,还没离开宜镇就穿帮了……程叔很生气?,亲自带着一群人来店里?找到?了我?,原本答应赵倩的一笔‘抚养费’也没有给。”
阮绪宁后知后觉:“所以,她才会在你离开后,那样诋毁你……”
当事人耸耸肩:“或许吧。”
谁能摸得清人心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贺敬珩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继而?俯身在脚边挑拣起石头,筛选分量似的放在手里?掂了又掂。
阮绪宁眼?角一缩,误以为他是打算“报复”曾经差点顶替掉自己的家伙:“就算是仇人相见?,你也别冲动……”
话音未落,石块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自高处落下去。
随着重物碰触地面发出闷响,阮绪宁揪紧的那颗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贺敬珩并没有瞄准赵倩的儿子,而?是为了驱逐一只凑过?来讨要食物的流浪狗,他甚至也没有瞄准它……
石块远远落在路边。
流浪狗受惊,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阮绪宁到?底是心软:“它是不是很饿?”
贺敬珩双手插兜,淡淡向她解释:“我?那个姨夫,曾经干过?偷狗卖钱的勾当,别让它为了一口吃的,丢了一条命。”
扔石头,也是为了保护它。
短短几秒钟内,阮绪宁的心情起起伏伏,倒是赵倩的儿子循声仰望,发现了站在坡道上的一高一矮两?抹身影。
他的脸色登时一变,见?了鬼似的冲进店里?、向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的老?妇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见?赵倩起身、打算出门?查看,贺敬珩抬手搭住阮绪宁的肩膀:“走吧。”
他不想再多见?一张令人作呕的面孔。
哈雷摩托停在巷口。
两?人拎着一大包炒货零嘴,不紧不慢地向来时的方向走,途中顺势走进街边的小超市买水。
贺敬珩难免好奇:“你刚才以为我?要做什么?”
阮绪宁如实回答:“我?以为、以为你要用石头砸那个家伙,或者,干脆把他引过?来,揍一顿。”
他冷不防轻嗤:“那种无关?紧要的家伙,我?可不想对他动手。”
听到?这话,贺太?太?莫名松了口气?。
想想又觉得惊讶:“你健身、练拳,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那些讨厌的家伙按在地上揍一顿吗?”
贺敬珩似笑非笑地按压着太?阳穴,隐约可见?臂膀上漂亮的肌肉形状:“是有过?这种想法,不过?……”
他放慢语速:“现在的我?,更想用拳头保护那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阮绪宁伸向货架拿薯片的手顿了顿。
贺敬珩帮她将想要的东西拿下来,语气?缓慢而?沉重:“如果?,我?那时候能强大一点,或许就能保护好我?妈了吧?幸好,我?还可以保护你……”
临近马路,超市外面难免嘈杂。
男人自信又笃定的声音,就这样无比清晰地落在阮绪宁耳中:“护你一辈子,没什么问题。”
眸光微动。
某个瞬间,阮绪宁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猜想:如果?贺礼文那天没有在饭店包厢里?对自己动粗,贺敬珩或许不会将他往死里?揍……那个男人所坚守的原则一直都很奇怪,但只要和她扯上关?系,似乎又全说得通了。
原来贺敬珩也是个挺偏执的家伙。
强压下喉咙间的酸涩,她笑了笑,轻声允诺:“我?也会保护你的。”
贺敬珩好像并不意外这样“自不量力”的说辞。
继而?点点头:“好啊。”
货架密密麻麻排列分布在超市狭小的空间里?,身材高大的贺敬珩往那儿一站,让原本有限的过?道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阮绪宁挑选好了饮料和零食,催促着丈夫去结账,没想到?他却迟迟不走,目光仍在货架上搜索。
她实在疑惑:“还要买什么?”
贺敬珩目不斜视:“你说呢?”
郑海找来打扫宜镇小别墅的家政人员百密一疏,忘了贺先生这一趟回来,还领着贺太?太?。
指尖夹出货架上的四方形小盒子,语气?佯装漫不经心,其实,字字句句都在用力计较:“都说了要护你一辈子,还不给我?交点儿保护费啊?”
阮绪宁自然懂他是什么意思。
她涨红着脸,低头快步往前走,打算赶在贺敬珩前面自己结账。
没几步又停下,后背险些撞到?身后急于跟上来的男人:“……就这么喜欢?”
贺敬珩歪了歪头,细碎的黑发垂下来,模样略显无赖:“喜欢什么?”
这种时候装什么傻?!
阮绪宁气?得想跺脚,扭头剜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怼回去:“你说呢?”
贺敬珩勾勾唇角,难得坦率地剥下身体最外层的壳:“因为,只有在那种不被打扰的时刻,才能感?觉你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
他长腿一迈,走到?小姑娘身前,接过?她怀里?的吃食丢到?超市柜台上。
还有自己手里?那盒安全套。
见?老?板暂停了平板里?的麻将牌游戏,慢吞吞拿起扫描枪结账,贺敬珩才重新低下头凝视她:“毕竟,分成两?半的阮绪宁……”
阮绪宁的心脏再一次猛烈跳动。
然后,听见?后半句话:“远没有一整个好。”
被这句直白?的情话灼得面红耳赤,她错开目光,喃喃纠正:“才没有分成两?半的阮绪宁,从来就是你一个人的。”
*
次日一早,两?人去了趟宜镇城郊的墓园。
雨幕之下,林立的墓碑无端显得哀伤。
赵眉的墓碑位于地势最高处,独自占据山坡一隅,用贺敬珩的话来说,这块地方最安静,自己母亲这一辈子听多了闲言碎语,只怕死后也并不想被那些并不熟识的街坊邻居叨扰。
天空被铅灰色的乌云笼罩,冰冷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两?人头顶上的黑色伞面,遗照里?的女人依旧年轻,挂着灿烂明?艳、仿佛不知苦难为何物的笑容——赵眉弥留之际,家中已一贫如洗,遗物大多被赵倩拿走,这是贺敬珩所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一张照片。
阮绪宁将手里?的白?百何轻轻放在墓前,撑着贺敬珩递过?来的雨伞,看他弯腰将墓地周围的枯枝败叶清理?干净。
没有眼?泪。
没有煽情。
简单向赵眉介绍了一下儿媳妇,贺敬珩便静静站在那里?,见?雨势渐小,他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淡然招呼妻子:“走了。”
阮绪宁微微睁眼?:“只是这样就好?”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本以为,贺敬珩会与赵眉有说不完的话。
临出门?前,她甚至贴心地往包里?塞了一大包纸巾……
转念又想,还是自己不够了解这个男人——若是在这种场合流露出半点悲伤,那他就不是贺敬珩了。
但没有关?系。
就在方才,就在鞠躬的间隙,她已经暗暗在心里?向赵眉允诺,自己会用一生去了解他,保护他。
贺敬珩接过?那柄沉甸甸的雨伞,将想着心思的小姑娘拉近自己:“足够了。”
他们沿着光洁的青石板阶梯往下走,两?人的体温渐渐融合,抵御着周遭的潮湿与森冷。
贺敬珩不动声色将伞面偏向妻子,提醒她注意脚下路滑。
许久过?后,他终是听见?一声轻轻软软的回应:“贺敬珩。”
迟疑着垂眸。
阮绪宁抬手拨开遮挡住视线的雨伞,探身看了一眼?天空:“雨停了。”
贺敬珩应声收起黑伞。
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树枝上挂着晶莹欲坠的雨滴,阮绪宁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贺敬珩的手臂上,发现那里?有一块不算小的擦伤:渗出的血丝已经在皮肤表层凝结成暗红色的痂,还能隐约看见?嵌在伤口的砂砾和脏污。
她瞬间紧张起来:“是不是刚才打扫时,被树枝划破了?”
贺敬珩将T恤袖口往下拉扯些许:“只是擦破点皮。”
“回去的路上去趟医院吧?”
“不用。”
“至少去趟药店!”
“真的不需要。”
“别逞强。”
“没有逞强——有你在,我?哪儿敢逞强。”那双深邃的眼?望过?来,贺敬珩的声音低沉却真挚,“只要回到?家,伤口就愈合了。”
阮绪宁只当这是一句寻常的玩笑话。
抬眸间,却撞见?男人眼?底足以淹没她的爱意,隐隐又觉得,这一句,似乎并不是玩笑话。
也不那么寻常。
沉思片刻,阮绪宁扬起唇角:“那我?们就快点回家吧。”
滴答滴答的雨后余音。
裹着湿漉漉的甜。
爱人彼此对望的那一幕,终被定格成一副永不褪色的画面。
*
他的心上扎满竹签。
他花了许多年,一根一根将它们全数拔除。
而?她是一剂生肌止血的良药。
药到?病除。
恕难分享。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