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银都怪物(23)
“让我们回到两百年前, 那个幽暗的矿洞中。”秦光霁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的神秘。
“两个白人死后,愤怒的矿工们终于恢复了理智, 开始思考, 开始自救。”
“他们最终想到了一种办法——”秦光霁停顿了一下,再次举起那块黑灰色的石板。
“祭祀。”
“他们各自从身上取下了一块皮肤, 有的是前胸, 有的是后背, 有的是小腿, 有的是脖颈,有的是……”秦光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 随后轻咳一声, 跳过这段剧情。
“这或许是流传在原住民中的一种秘术, 他们将皮肤供奉在圆台上, 虔诚地祭拜。”
“随后, 他们分吃了那两具白人的尸体。”
“同类相食, 是这场祭祀的最后一步。”
“从那以后, 他们就不再是人类了。”
“一种新的物种悄然诞生在祭祀和诅咒中, 两百年间, 他们游荡在幽深的地下, 用被赋予的利爪和大力挖出了无数的通道, 成为了这片矿山之下恐怖的幽灵。”
“祭祀一直没有结束, 因为每当有怪物死去, 他们的同类就会将皮囊悬挂在此。当再次有人被困在矿洞中时,就会在不知情时走上前辈的老路。”
“时间推移, 来到距今六十年前。随着矿藏逐渐被开发殆尽,山体结构更加不稳, 又有大型的矿难发生,困住了一群大多来自外地的矿工。”
“他们在生存的压迫下食用了尸体,误打误撞地和前辈相遇,两代怪物合二为一,最终打通了连接外界的通道,令怪物的阴影笼罩在银都上方。”
“至于这两百年来被怪物吃掉的人,他们会将骨架丢弃在河道里,头骨则一起摆放在这片地底的陵墓中。不甘的灵魂化作地下水,透过鲜血和伤口,钻入每一个误入此地的伤者体内。”
至此,横贯在这座大山两百年之久的谜团被曝露在阳光之下,怪物的前因后果终于有了完整的解释。
这是一场延续了两百年之久的盛大祭祀。
怪物、村民、资本家、矿工、乃至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探险着和玩家,都是其中的一环。
主线进度:90%。
伴着进度条缓缓向前延伸,秦光霁的讲述告一段落。他双手环胸,虽然讲完了自己能推理出的一切,却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块铁板。”越关山沉默几秒,提出了自己的疑虑:“故事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那条连通外界的通道和那块被人为搬运到水底的铁板。”
秦光霁心中的一点迷雾登时被拂开,他接着向下分析:“从笔记本的记述来看,六十年前,这里已经有了地下水,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看到的河床白骨在那时候就存在了。”
他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声音变得迟缓了些:“也就是说……那块铁板存在的年头一定不止六十年。很有可能……是两百年前那批矿工做的。”
“可是——”秦光霁啧了一声。
“可是,如果两百年前的怪物就已经挖到了地面,为什么地上的村庄中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段往事?”温星火问道。
“答案只有一个——”秦光霁再次抬头,目光明澈,“并不是地上的居民深入洞穴,冒着生命危险留下的那块铁板。”
“而是……”他的视线向前延伸,落到那具安详的怪物尸体上,“怪物中的一员,违逆了自己的本性,为曾经的同类留下了生命的保障。”
秦光霁继续讲述他猜想中的往事,带着叹惋:“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下水越来越多,渐渐汇聚到成了如今的那片水潭。怪物身上的粉末导致它们无法在水中久待,也自然无法像我们一样潜入水中搬开铁板,所以只能暂时被困在地下,像鼹鼠一样凿开无数个通道,渴望能再次到达地表。”
秦光霁放下石板,抬起手臂,缓缓指向死去不久的怪物:“他,就是当年那个违背本性的人。”
“叮,”提示音响起,“当前主线探索进度:99%,请玩家前往任务npc处提交任务。”
众人皆是神色一喜。
但下一秒,属于怪物的吼叫在岩洞中反复回荡,清晰地钻进四人的耳中,仿佛他们就在身边。
怪物追上来了!
而他们,已到达最初的源头,无路可逃。
……
“跑!”秦光霁当机立断,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来,一下把白板和笔丢回给温星火,拔腿就往头骨洞窟里跑。
“哎,那儿是死路啊!”于倩心里着急地像是个无头苍蝇,迷惘地跟着其他人一起跑,却完全不明白情况。
后方的吼声越来越大,伴着指甲抓在岩壁上的刺耳声音,怪物已经近在咫尺。
当!
秦光霁拿出了自己的工兵铲,扭头对三人道:“什么工具都好,往下挖!”
情势紧急,大家不敢有一丝犹豫,各自拿出最趁手的工具,和秦光霁一起向下开凿。
一股股岩石碎屑融入水流,洞窟中的水面已是浑浊不堪。
在四人的暴力破坏下,不一会儿,便有清晰的松动声响起。
四人抓紧时间,继续用力——
哗啦!!
岩板、粉末、头骨、流水,以及四位玩家,都在同一刻骤然下坠,落向未知的地方——他们彻底打通了上下两层洞窟。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四人纷纷入水,很快再次浮起,看清了眼前景象:是当初那个巨大的洞穴厅。
“噫,好!”秦光霁抬头看看天花板上那个大破洞,再低头看看不远处水下那个大漩涡,心中不由一喜,赞叹自己的聪明才智。
早在到达人皮墙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片洞道里有风,而且,是从看似密闭的头颅洞窟吹向地下河道的风。
如果那真的是条死路,那么风是从哪儿来的?总不可能真是灵魂的阴风吧。
所以,结论显而易见——那看似完全密封的洞窟,实际上拥有被隐藏的通路。
山穷水尽处,方有柳暗花明。
头顶有怪物的吼叫回荡,当抬起头,能清晰地看到无数颗如镶嵌在岩壁上的红石般的眼睛,带着近乎要滴出血来的愤恨。
但他们不敢跳下。这片含着灵魂的水,是故人的坟墓,也可以是他们的。
他们只能用着自己畸形的躯体,牢牢地扒在岩壁上,却不曾再前进一步。
巨大的洞窟中,怪物的呼唤频率此起彼伏,是上方的怪物用独属于他们的沟通方式召唤同类。
没过多久,窸窸窣窣的移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知有多少怪物倾巢而动,奔他们而来,却望洋兴叹。
秦光霁却不关心这些。
他浮在水上,目光却是落在水下——随他们一起落下,沉入水中的石板上。
他的眸色暗沉,其间情绪复杂,看不清究竟。
他分明记得,那块石板早就被他收进系统背包里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水下?
石板的黑灰表面渐渐在水中融化,晕染出小小一片灰□□水,又很快被流动的漩涡卷走,重新变得清澈。
石板上的刻画变得不再清晰,像是水流用它无形的手将来自外界的痕迹轻轻抹去,只留下最初的模样。
石板触底,与下方的白骨相碰,在流水,又或是其余的外力作用下悄然翻滚一圈,将它的另一面展露在秦光霁面前。
秦光霁彻底呆住了。
他瞳孔收缩,浑身登时冒出冷汗,呓语再次降临,像是一根根尖刺直直钻进他的耳膜,令他痛苦,令他挣扎,令他神智渐趋模糊。
他勉力抵抗着疼痛,指尖紧紧嵌进掌心,但眼前的一切却仍旧在变得灰暗,仿佛只消在近一步,就可以彻底夺走他的意识。
异化暂停快要到期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不做二不休,他径直拿出小刀,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地深划几道。来自□□的疼痛蛮狠地覆盖了精神的痛苦,强行将他的意识拉回体内。
他睁开眼,终于看清了石板上的东西。
石板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行不知语种的象形文字,被系统自动转化成了中文:
[美丽的神山哎,请你带我回家]
[宽容的神山呀,请你放他远走]
[神圣的山哟,救赎我的罪恶]
[天真的水哟,带走我的灵魂]
[热烈的海哟,融化我的一切]
是那首童谣!
但为什么会出现童谣?
童谣究竟代表着什么?
忽然,像是有一点光芒跃入眼中,秦光霁奋力地追逐着那点明光,但它却仿佛游鱼,如何都无法切实地落入手掌,只留下寥寥的线索,将他牢牢地悬在危楼之上。
“秦光霁!醒醒!”一阵呼喊将他从思索的海洋中拉起,秦光霁骤然回神,眼前恰好划过一道白光,没入他鲜血直流的手臂,将伤口彻底治愈。
紧接着,一股拉力传来,秦光霁猝不及防,跟着拉住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的温星火一起向漩涡游去。
短短几秒,甚至不够秦光霁拨开那团迷雾的第一层浅薄面纱,可周遭的景象却已斗转星移。
周围的怪物越聚越多,秦光霁看到手臂上有纹身的陈婧涵也混迹在其中,却已看不出她与其余怪物的区别。
水中的漩涡逐渐变小,下方的通道口像一个黑洞一样将水底的一切吞噬,那些大块的骨头渐渐堵塞洞口,很快就从原本的两米宽变成了如今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如果再不加紧速度,通道就要关闭了,他们也将彻底无法逃脱。
耳畔响起系统刺耳的提示音,是他的精神值正因为感染状态而飞速降低,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越关山看出了他的虚弱,主动从温星火的手中接过秦光霁,领着他准备入水。
在进入漩涡的前一刻,秦光霁猛然睁眼!
“带上尸体!”
他的呼喊淹没在水中。
第042章 银都怪物(24)
“叮~正在传送~”
当属于地表的血色夕阳打在脸上时, 成功逃生的三人脸上皆露出喜色。
除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秦光霁。
他颤颤悠悠地抬起手,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脑……白……金……”
————————————
“啊,我复活了!”秦光霁坐在老人小屋的木板床上振臂高呼, 虽然面色仍旧不大好看, 但精神尚可。
越关山抱臂站在他旁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悠着点吧你, 要是下次还这么莽, 指不定就栽沟里去了。”
秦光霁挠挠后脑勺, 也知道越关山说的是大实话, 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姐, 这次的确是我莽撞了。”
越关山无奈点头, 明白再追究也是无用, 勉强接受了秦光霁不太诚心的歉意。
“呀, ”温星河推门进来, 见秦光霁满血复活, 还有些惊讶, “你好得这么快!”
秦光霁的神色难掩得意:“幸亏我当初留了一个烦恼消除仪的空额, 要不然还真得再大出血一次。”一想起系统商城里那些坑爹商品的坑爹价格, 秦光霁的穷鬼心就在隐隐颤抖——他一个刚进游戏的新手是真的买不起啊!
当初进入游戏的时候, 系统只说了玩家平均脱离游戏的时长是八年, 但这个数据可是没包括死亡玩家的。
据论坛上某个高楼统计, 新人玩家在三个副本内的死亡概率为:50%。而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死亡在老玩家看来都是可以靠烧积分购买商城中的道具避免的。
新人真正的困境就在于:没钱。
该死, 穷鬼不管到哪儿都活不下去啊!
秦光霁腹诽几句,不住地庆幸自己的机制, 在第一次使用烦恼消除仪的时候只勾选了无法用其他办法连锁消除的流血一项,顶着半残的状态倒还真的成功杀出重围, 顺利地过关回到了地面上。
“对了,”秦光霁扭头问温星河,“老头怎么样了?”
温星河没看他,随口答道:“好着呢,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恢复了。”
温星河脸上带笑:“等我们向他提交了任务,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好耶!”
“欸?”温星河的欢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面上有点呆,疑惑地看两人,“你们为什么不高兴?”
随即,她想起了什么,收起了自己的笑容,声音也压低了些:“梁飞声的事情……是没成功吗?”
秦光霁神色变得有些落寞,双拳攥起,牙齿咬住下嘴唇,虽然心里很是不甘,却还是不得不点头。
只差一步,他就能找到终结的办法了。可是……那该死的异化状态,完全凝滞了他的思考和行动,令他彻底无能为力。
“大概只能赌一把了……”秦光霁闷声道。
赌梁飞声的异化没有那么迅速,赌提交任务后系统仍旧判定他是个玩家而非怪物,赌……他自己的命。
秦光霁不喜欢这种悬而未决、把一切交由所谓命运的事情。但,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或许,是他太好高骛远了吧。
“你说的办法,”沉默中,越关山忽然开口,看向精神变得萎靡的秦光霁,“是什么?”
秦光霁仍旧沉浸在失落中,不经大脑思考回答道:“如果能有那只老怪物的尸体,或许还能有试一试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可惜,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捞他了。”
“必须要是整具尸体?”越关山继续追问,“单有一个头骨可行吗?”
越关山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秦光霁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激动地话都说不完整:“姐姐姐姐姐,你,你……”
越关山先是抬手把他按回了床上,随后另一只手掌一翻,一个灰白色的球状物出现在她的掌心。
是一个崭新的头骨!
旁边的温星河已经被惊呆了,嘴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难道就是你们说的那只怪物的头骨?”她已经从温星火的口中得知了他们这次探索的全部经过,自然也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把从高处坠落后散了架的老怪物头骨带回来有多难。
当时,因为他们破坏了洞窟的结构,所有的头骨和那具老怪物的尸体都一起掉进了水里。头骨没什么大事,只是沉进了水底,但那具脆弱的怪物尸体就不一样了。经历了两天的溶解之后,它体内几乎已经完全液化,只剩下一张皮兜着。被那么一摔,表皮在张力的作用下破裂,就像是破了馅的汤包一样,里面的液体和剩下的骨头残渣都一起散开来,混在淤泥堆里很难分辨,也根本无法找齐。
越关山点头:“我听到了秦光霁的声音,但那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漩涡,没有时间再打捞尸体,只能把离我最近的头骨捞回来放在背包里。”她说的轻描淡写,但谁都明白,在那样激烈的漩涡中,移动一分都是极度困难,遑论从淤泥里精准地拿走一个滑不溜秋的头盖骨。
温星河一拍大腿,声音越发倾佩:“不愧是关山姐啊!”
越关山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脸上浮现微红,不大自在地摆手:“别这么叫我,你还比我大两个月呢。”
“欸,是嘛。”温星河有点惊奇,“完全看不出欸。”
她笑得明媚:“那我应该叫妹妹了。”
“关山妹妹~”温星河的嗓音夹得仿佛能拉丝。
“咦惹……”秦光霁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阵恶寒直窜头顶。
“打扰了,你们继续,我这就走。”他麻溜地往门外跑去。
“站住,”越关山哭笑不得地叫住他,“别忘了正事。”
她手里还托着那个头骨,姿势比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还要端正,没有半点摇晃偏移。
“来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越关山问道。
秦光霁靠在门边上,眼睛盯着那个头骨两个黑洞一样的骷髅,啧了一声,忽然开口:“姐,你有看见那首童谣吗?”
“答案,就藏在那首童谣里。”
————————————
夜晚,村外灯火暗淡。从地底涌起的淤泥完全覆盖了原本的水塘,令其成为一个略向上凸出的圆台,和那副石板画中的祭坛极其相像。
只不过,两百年前的祭祀中,祭品是矿工们的血肉,如今的这一场祭祀,却只有一个头骨被安放在硕大的圆台中央。
秦光霁举着火把,站在最前面,再次与头骨的眼眶对望。在某一时刻里,他仿佛看到了其中有光在闪烁。就像是真的有灵魂存在。
但下一刻,当他定睛再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点反光罢了。
秦光霁不再看它,只是走上前去,轻轻地,点燃了它。
人类的骨头本是不可燃的,但在此刻,火舌贪婪地卷噬着,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仍旧燃烧地如此剧烈,很快便蔓延到了下方的圆台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炽热的裙边,染红了半边暗色的山林。
头骨燃烧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便化作黑水融进了淤泥之中,但火焰却经久不散,哔啵作响之间,照亮了前方每个人的神色。
五个玩家、刚刚恢复的老人,还有……不知还算不算人类的梁飞声。
早在老人刚刚苏醒的时候,几人就已经将所有的见闻告知了他,提交了这次副本的基础任务。
当提示音响起,主线任务的进度条缓缓向前一格,翠绿色的100%亮起的那一刻,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隐蔽的漩涡。它漂浮在云间,看似触不可及,但其实只需要玩家的一个念头,他们就能立刻开启传送,脱出这个名为【银都怪物】的关卡。
但,谁也没有就此离开。只因为——他们要赌一场可能,赌一次消弭悬于这片银都上空数百年的阴霾的机会。
不为关闭副本的额外积分,也不为救某个具体的人,只为了生活在这片天空下、这座神山旁的每一个人。
在许多玩家眼中,他们只是npc,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存在。但事实上,他们是人,他们有欢笑,有爱恨,他们会为了一担水而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也会为了保护守林员老人而操着农具和玩家拼命。
他们是一群挣扎在生存恐惧中的普通人。
……
“关山,”温星河站在后边,偏过头问越关山,“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最后的祭祀要用火?”
不论是那首童谣,还是玩家们的自身经历,怪物都与水息息相关。洞穴里有地下河流,头骨会流出代表灵魂的水,怪物死后也会液化,童谣中更是多次提到“水”、“海”这些字眼。
可为什么……最后却是要用火来烧?
越关山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火焰,将她纯黑的眼睛染成了火热的颜色,令她的面孔不再冰冷。
“因为——”越关山低声回答道,“这是人类与怪物最根本的区别。”
“火对人类的文明如此重要,它带领人类离开了茹毛饮血的时代,开启了文明的发展,从此,人类与野兽便有了巨大的区别。”
“人类变成怪物,是异变,也是一种退化。这代表着,它们从此重新回归野兽,不再拥有属于人类的情感和神智。”
“记得那首童谣吗?”
[神圣的山哟,宽恕我的罪恶]
“他们犯下罪恶,祈求神山宽恕。”
“那么,神山又做了些什么?”
[天真的水哟,带走我的灵魂]
“他们祈求水来带走他们的灵魂。”
“但最终,他们的灵魂仍旧被困囿在地底深处。”
“这或许,就是神山的惩罚。”
[热烈的海哟,融化我的一切]
“能融化他们的一切的,除了水,还有火。”
“那其中唱的,所谓的‘热烈的海’,真的是指现实的海洋吗?”
“童谣的最后一句,是期盼,是解脱,也是救赎。”
第043章 银都怪物(完)
“这个副本中混杂了太多的要素——怪物、矿工、人皮、吃人、压榨、灾难、歌谣、祭祀……”
“我们一路探索, 一路溯源,正是为了拨开外层的重重包裹,找寻到这片土地上最根本、最原始的念。”
“这里的历史并不只有两段, 在银都闻名于世之前, 属于这座山的故事就已开始。”
“流传已久的童谣、需要献祭血肉的诡异祭祀、象征灵魂的水流,都是那段遥远往事的印证。”
秦光霁的声音伴着毕毕剥剥的火花, 显得神秘。
……
火焰仍在燃烧, 秦光霁却是倏然愣住。
他手持火把, 目光从火焰中悄然挪移, 落入旁边某处杂乱土坡。
恍惚间,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些呓语。
但, 怎么会呢?秦光霁微微蹙眉, 他的异化暂停分明还没有失效!
秦光霁略略整顿心绪, 令自己的神识稳定下来, 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他听见声音渐而放大, 很快变得清晰, 他听见那呓语仿佛从前方静谧山林中传出, 带着来自远古的沉重。
他终于听清了那些声音——它们在吟唱, 它们在呼喊, 它们在……哀求。
火焰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眼皮, 在秦光霁的视网膜上打出一片模糊的形容, 它们伴着声音不断扩大, 仿佛落入水中的一滴黑墨, 终而占据了整片视野。
秦光霁看到了一副画面。
是山,是水, 是茂密的森林,是勤劳的朴素的人。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对那座庇佑他们、为他们提供衣食的山充满敬畏,每年都要用血肉举办祭祀,反哺神山。
出于对神山的尊敬,他们会将尸骨葬于环绕神山的河流,期盼神山守护他们的灵魂。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许久,人们繁衍生息,族群逐渐扩大。
直到后来,有外来者闯入了这片净土。
远道而来的文明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将此地的原住民同化,或许是因为人类骨子里的贪婪,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文明开化带来的盲目勇气,他们对神山的敬意一天比一天淡薄。
很快,祭祀、水葬、外来者、原住民,这些本该清晰刻印在心中的词汇,都渐次消弭,只留下一首广为传唱的童谣为人所记。
当满山的绿意变作枯黄,当人类的足迹深入地底,当岩层中的矿藏变作金币在手中哗啦作响……
神山,发怒了。
大火,从地脉深处燃起,蔓延到地表,蔓延到山巅,甚至蔓延到每个并不无辜者的屋舍。
那场无法扑灭的火烧尽了一切、融化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房屋、田地、草坪、河流,乃至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无一幸免。
它唯一放过的,是早已深埋于淤泥中的片片白骨。它收容了它们,将它们翻入地底,容纳了它们的灵魂。
这场浩大的复仇之后,神山陷入了沉睡。
往事随火焰消散,所有的见证者都被浩劫湮没,鲜少有人记得这片死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被矿难困在地下的矿工们用遥远的祭祀唤醒了它。
神山苏醒了,但令它没想到的是,人类的恶并没有因那场大火而终止,反倒愈演愈烈。
于是,愤怒的山走上了另一条复仇之路。
它第一次回应了祭祀,将对人类的仇恨赋予祭祀者,使他们扭曲、畸形、退化,赐予他们无穷的力量,让他们在幽暗的地底扎根。
这就是怪物的由来。
它来自山林的恨,源于……人类的罪。
脸颊忽地传来一点湿润,秦光霁睁开眼,发现是一滴泪从眼眶中落下。
那是来自山的情绪。
秦光霁抬起头。
啪嗒……
是一滴水滴在了他的眼角。
下雨了。
“而现在,这份念终于显露出来了。”秦光霁的轻叹消失在雨里。
……
大雨淅沥,很快模糊了山影。
火焰终究抵不过水的浇灌,在雨中熄灭,升起股股青烟。
温星火拿出了几把伞分发给其他人,但秦光霁却没有接过。
他就这样站在大雨里,衣衫湿透,发丝湿漉。
由淤泥构建的高台被大雨融化,再次融进水里,重新涌入下方长长甬道。
这是山的泪。
经年之后,它终于原谅了一切。
因为……那位老怪物。
哪怕已身为怪物,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人类的灵魂。
他一生藏匿于无光之地,却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曾经的同类:在怪物环伺中坚持了三十年的守林员、留下尸体供人埋葬的遇难者、同样还留存着理智的陈婧涵,都是他保护的对象。
哪怕终究没能逃过岁月流逝,他也怀抱着带有讯息的石板离去,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线索。
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拥有原罪的人类,也有纯粹的善。
这样的善如沙中的钻石般稀少,但狂风卷席之后,流沙尽逝,它也依旧能璀璨如初。
当头骨被火焰融化,属于他的意志终于被山望见。
他在向这座神山诉说他的故事、人类的故事。
这一声呼喊,迟了两百年。
偏执的山,终于被打动了。
……
耳畔的声音渐渐消失,个人面板上,异化状态被悄然抹去,身后被捆住的梁飞声眼神变得清明。
这场旷日持久的复仇终于落下了帷幕。
几百年来,山积累了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执拗,而今日,就像是这场大雨,也终究都逝去了。
大雨落了整整一夜,无垠的水从各处汇入矿洞,流入地底的世界,将扭曲的造物彻底抹平。
再也没有怪物了。
……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房门,他们惊喜地发现,不远处的山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溪流。
溪流那样小,那样窄,仿佛只要一阵沙尘就能将它掩埋。
但对于久旱的村庄来说,这已是山的恩赐。
迷茫的村民们相互询问,却无人知晓究竟,只有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好奇的人群之后,默默地吐出一个烟圈。
————————————
“叮~副本已关闭,正在传送~”
熟悉的旋转过后,六人降落在一片沙土地上。
两个关卡口袋仍旧被放在地上,口子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矿石。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放着银块的那个口袋已经完全失去了光芒,里面的六块银块也变得黯淡。
“老人家,”短暂的错愕后,秦光霁询问前方独自坐在挖矿装置旁的老人,“另一队还没出来吗?”
老人嘴里叼着根烟,没正眼瞧他一下,含含糊糊道:“不知道啊,大概是都死了吧。”
秦光霁:???
虽然都长着同一张脸,但这个初始地图里的老头明显要比银都关卡里的欠揍一点。
秦光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暴脾气,好声好气问道:“老人家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点开任务面板,重新变成黄金模样的任务框里,现在的积点显示是【36000/50000】,仍然是代表未完成的灰暗颜色。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这串数字的意思——代表着通过关卡的玩家人数。
每多一个玩家通关,累计增加6000的点,而如果他们要完成这次副本,除去他们这一队六个人外,就至少还需要有三个通关玩家。
但是……秦光霁看向装着煤矿的那个口袋。口袋仍旧在散发幽光,可是却明显没了鼓鼓囊囊的模样,只有三块煤炭零落地放在里边。
秦光霁眼神微动,下一秒,其中一块煤竟然在他的注视下闪烁两下,随后渐渐消失不见了。
秦光霁呼吸一滞,心间登时涌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这些矿石的数量难道就是——
“如果另一队通关人数不足会怎么样?”秦光霁疾声问老头,脸上出现焦急神色。
如果他的猜想没错,那么他们如今的处境……
老头丢掉烟头,在地上碾了两下,懒懒散散道:“那当然就是全死光了咯。”
“别担心,”老人似笑非笑,“在这种鬼地方,尸体很快就会化成灰的,用不着我来收尸。”
“你!”没等秦光霁开口,一边的温星河立刻沉了脸,攥着拳头就想冲上去揍人。
“别冲动。”越关山及时拉住了她。
温星河眨眨眼,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撇撇嘴,满脸不忿。
越关山走上前,和秦光霁对视一眼,略略点头,随后气对老人点头,温声问道:“老人家,关卡可以二次进入吗?”
“如果我们通关煤矿副本,还能得到累计积点吗?”秦光霁紧接着问道,两人的目光中闪烁着明光,在漫天的黄沙中仍旧清晰可见。
老人似是起了兴趣,挑起一边眉毛,轻蔑地笑了一声:“怎么,你们打两份工?”
两人同时回应:“是。”
老人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沙尘被微风扬起,四处流窜,偶尔遮盖住不远处那个空荡荡的口袋,若隐若现间,令人不安。
良久,老人终于有了动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微闭,随意地挥了挥手:“行吧,既然你们愿意去送死,我也不拦你们。”
“关卡可以二次进入,也可以叠加通关积点。甚至等你们离开副本进行结算的时候,这两个关卡中获得的积分也一点不会少给。”老人慢悠悠地解释道。
“但我要收取代价。”老人的声音粗粝,仿佛老朽的木头被钝锯截断。
“什么代价?”秦光霁眼皮一跳,追问道。
老人冷哼一声:“二次开启关卡的时候,副本内玩家人数不得多余初始人数。”
“也就是说——”他扫过众人,“你们只能进去四个人。而留下的这两个,就是我要的东西。”
“如果你们四个人没能全部出来,”老人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我要拿走那两个人的灵魂。”
“拿走灵魂?”温星河没按捺住自己的惊诧,“拿去做什么?”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又一次眯起眼睛,随手拍了拍那架老旧的挖矿装置。
“你以为……”他拖长尾音,“这东西是靠什么维持运转的?”
第044章 矿井之下(1)
这场不公平的交易终究还是做成了。毕竟, 他们也没得选。
最终,习惯了做孤狼的于倩和还没完全恢复的梁飞声留在了初始地图做人质。
老头把煤矿口袋挂在钩爪上,摇着轮子一番上下后, 把重新亮起的口袋丢给了决定进入关卡的四人。
“叮~玩家已选择:煤矿副本~”
“副本名称更新:【矿井之下】”
……
再次进入麻袋关卡, 秦光霁已经完全适应了传送,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权当坐大摆锤了。
“救我……”
“救命——”
“救救我!”
一个渺然的声音在传送的漩涡中回荡, 不知从何而起, 也不知男女老少, 只知道那是一声又一声交叠在一起的呼救。
秦光霁的动作停顿下来, 神经陡然紧绷。
但是,没等他辨清那声音的由来, 传送就结束了, 他啪嗒一下脸着地落了下去。
秦光霁砸到了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
秦光霁:啥玩意儿?
惨叫声后知后觉地传进耳朵, 秦光霁心里一惊, 目光下移——他好像, 砸到人身上了。
他慌忙爬起来, 却是在不经意间又踩到了人家的手, 又造成了一波二次伤害。
“抱歉抱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 秦光霁终于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地给遇上这无妄之灾的倒霉蛋道歉。
秦光霁记性很好, 在初始地图里见过一面, 他还记得底下的矮胖青年名叫池建, 是上个赛季的玩家, 在一群人里存在感很低,长着张看上去脾气还不错的老好人脸。
池建的确十分温和, 虽然被秦光霁砸了一通,倒没多追究, 还问他有没有伤到。秦光霁心里对他倒是多了点好感。
秦光霁环视四周,发现他们如今正身处于一个灰扑扑的村庄中,他的三个队友们就在不远处,正在与另外两个穿着军大衣的队友谈论着什么,见秦光霁落下来,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秦光霁刚想抬手和他们打个招呼,一阵寒风恰到好处地吹来,让秦光霁浑身一哆嗦,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好冷……”秦光霁嘟囔着。他们是后来被老头塞进关卡的玩家,不会像首次进入的玩家们一样拥有初始身份和装备,只能穿着自己的衣服。秦光霁身上这短袖怎么可能挡得住零下的冷风呢!
“穿我这件吧。”池建见状,主动脱下自己的军大衣递给秦光霁。
“谢谢。”秦光霁也没推脱,三两下套上冰冷的军大衣,厚厚的棉絮包裹之下,体温渐渐将寒冷驱散。
秦光霁对池建报以微笑,一边向队友的方向走,一边问道:“你们现在的任务探索到什么程度了?怎么就剩下两个人了?”
等等……
秦光霁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他顿住脚步,目光左右摇摆,随后,缓缓移动,落到池建的温和笑脸上。
这个关卡里只剩下两个玩家了。
秦光霁瞳孔骤然紧缩:但这里……有三个人。
“怎么不走了?”池建仍旧是笑着,这笑容在如今的秦光霁眼中却像是张画皮一样,表面平淡,但隐晦的恶意却是从眯起的眼睛、弯起的嘴角、聚集的肌肉里源源不断地流露,令秦光霁心中警铃大作。
身上的军大衣像是一瞬间被冰水浸透了一样,变得冰冷而沉重,也让人胆寒。
不过……
“哦,没什么。”秦光霁裹紧了大衣,低下头收回目光,淡淡地回了一句,面色如常地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送这衣服的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好歹也能保暖不是?他可不想在冷风里继续穿短袖。
……
走近些之后,秦光霁看清了其他两个队友的脸。一个正是刚进副本时问过秦光霁话的王学名,另一个则是一直跟在王学名旁边的,看上去是他跟班的眼镜男季和正。
两个人见秦光霁和池建一起走过来,脸上纷纷露出惊恐神情,连连后退,仿佛前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什么可怕的猛兽一样。
“过来!”秦光霁被一股大力从池建的身边拽走,温星河焦急但压抑的声音紧随其后:“你还记得这关卡里只剩下两个玩家了对吧?”
温星河不时用眼角余光瞟着仍旧笑眯眯的池建,声音越来越凝重,看秦光霁的眼光也染上了担忧:“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秦光霁淡定点头:“我知道啊,他还挺好的,送我件衣服呢。”
温星河:啊?
温星河本是有些着急慌乱的,但看着秦光霁这满脸淡定仿佛岁月静好的模样,她反倒是有点不确定了:“你……你真的没事?”
秦光霁点头:“当然。”
温星河:?
越关山见温星河有点懵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先听他们讲讲这次副本的情况吧。”
说着,她对池建抱歉一笑,把秦光霁拉到两个玩家那边,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
正如他们先前知道的那样,进入这个副本的六个玩家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存活,就是王学名和季和正。
这个副本的时间流速和上一个不同,玩家们已经足足在里边待了四天了。
其中,两个女玩家死在了他们第一天集体下矿时,是不慎跌落深渊摔死的;另一个玩家死在第二天,是被npc害死的;池建则死在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是他们第二次下矿时被忽然倒塌的煤堆压死的。
可最诡异的是,这三个玩家死亡的第二天,他们都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其余玩家身边,没有任何伤口,也记得所有的事情,就好像……先前的死亡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们和仍旧活着的玩家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没有体温。
“难怪军大衣是冷的……”秦光霁嘟囔了一句。
“什么?”王学名惊诧,“你就关心这个?”
秦光霁浅笑:“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他抬起手轻轻捏住下巴,“这些死亡玩家出现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们有干扰你们的探索吗?”秦光霁看向王学名和季和正。
“没有。”王学名和季和正对视一眼,低声回答道,“他们甚至还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探索。”但是,又有谁敢和这些非人的东西一起探索呢?
“这就不就得了,”秦光霁一拍手,“既然他们什么都没做,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怕他们呢?”
他回过头,对池建道:“兄弟,你们其他队友呢?”
“哦,他们三个啊!”池建仿佛完全没发现周围的气氛紧张,语气平常。但伴着他的话语,另外两个活人玩家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了。
池建一笑:“你们想见他们吗?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们。”
秦光霁眼珠子一转,眸中闪烁着不知究竟的隐蔽光芒,转而挂上状若寻常的微笑。
他正要开口,方才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的季和正就打断了他:“别去。”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秦光霁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们不都说了吗,他早就不是人了,你跟他走,谁知道他会带你去哪儿?”
“你们进来难道就是来送死的?”季和正说话很不客气。
“嗯,说的有道理。”秦光霁似乎是听进去了,倒还真没和池建走,只是转而看向越关山:“姐。”
越关山会意,叫住池建:“稍等一下,走之前我还有话想问你。”
池建刚转过头,越关山恰时发动技能,眼睛里出现漩涡,池建立刻愣住了。
下一秒,池建一扫刚才的平和神态,两条粗眉陡然立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到越关山眼前,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像是发狂了一样,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声,张开五指就要往越关山脸上抓。
越关山只冷冷瞥他,泛着寒光的工兵铲倏然出现,毫不手软地拍开池建的手,让他不得不退后两步。
“就算你的单核大脑宕机了,也给我放尊重点。”秦光霁的眼中锋芒乍现。
池建仍未善罢甘休,依旧怒吼着,想再次发起攻击。
“星河,星火,”秦光霁把工兵铲直接掷出,把池建打翻在地,双手插腰,“给我绑了他。”
温家姐弟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抓住吱哇乱叫的池建,把人捆成了粽子。
“可算是演完了。”秦光霁翻了个白眼,吹了口气,松开工兵铲,双手叉腰。
“不是,等会儿!”两个和秦光霁不熟的玩家完全看呆了,“你这是在干嘛?”
“找线索。”秦光霁简短回答他们。
从两个玩家之前讲述的事情经过来看,已死亡的四个玩家除了没有体温外和普通人几乎一模一样,就算问他们话,也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来。而如果强制用道具把他们控制起来询问,他们则会开启类似自我防御的状态,直接大脑宕机陷入癫狂状态,更是没有办法找出线索。
因此只能放任他们在外边游荡,好言好语地劝着,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
事情像是彻底没了解决办法。
不过,当他们四个玩家进入之后,转机出现了——越关山。
越关山的读心技能可以瞬间读出对方所想,而且升级之后对npc也可以使用,如此,不管死亡玩家在判定中属于哪个种族都没有关系。
唯一的问题在于,为了防止像上次读银都关卡里的老人一样出现因为好感过低而读心失败的问题,需要尽量地拉高池建对新玩家的好感。
所以,哪怕早就知道池建很有可能不怀好意,秦光霁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和他交好,对他展露出信任,甚至还想跟他一起走,为的就是要让池建以最快的速度卸下防备,成功完成这一瞬间的读心,得到这些死亡玩家背后的线索。
温家姐弟很靠谱,虽然池建不停地挣扎,但他始终没能挣脱束缚,那张亲和力十足的脸如今已变得极度扭曲,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却都只是徒劳。
“吵死了。”温星河还嫌弃他的声音难听,干脆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揉吧揉吧塞进他嘴里。
“嗯,这下安静了。”温星河满意点头。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暗叹温星河的简单粗暴——残暴,但干得漂亮!
“怎么样,姐,”秦光霁问越关山,“有发现吗?”
越关山先是低头看了眼池建,随后收回目光,点点头:“有。”
“但是……”她话锋一转,看向两个面露焦急的玩家。
“你们似乎没有说实话啊。”她的声音如寒风般,登时凝住了两人的神色。
第045章 矿井之下(2)
“你, 你什么意思?”王学名拔高音调,像是要厉声质询,但他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心虚, 甚至不敢直视越关山的眼睛。
“你们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越关山只是淡然陈述, 纯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余下一片冰冷。
“这个关卡, 玩家间是没有伤害禁令的, ”她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十分的肃然, “昨天,矿下, 你们的所作所为, 全都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
越关山轻笑了一下:“不要以为, 他死了, 你们做的一切就都能被彻底掩埋了。”
“我看到了他的挣扎, 他的呼救, 还有……他死亡时, 你们的脸。”
“我, 我……”王学名语塞, 在越关山尖锐的凝视下渐渐败下阵来, 埋下脑袋一言不发, 只用余光左右摇晃, 不知在看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越关山问道, 却并不是看着王学名,而是注视着站在他身后, 掩住大半身形的季和正。
季和正向前两步,褪去了怯懦的外表, 露出被厚厚的啤酒瓶眼镜片挡住的精明眼睛。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静静站在冷风里,目光凝视着越关山。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出过面。就算你能看到池建的回忆,也只能发现是王学名害的他吧。”季和正说得淡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而不是轻易地了结一个队友的性命。
“猜的。”越关山挑眉回道,“不过,我的猜测一向很准。”
“他的确表现得很强势,看上去像是占据了主导地位。”越关山指着王学名道,“但你们的肢体动作和微表情不会说谎。他每一次出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看你,这不该是一个高位者的习惯动作。”
“他只不过是在用色厉内荏的表象,把你们伪装成平庸而并无威胁的队伍,从而隐藏你们真正的实力罢了。”
“说说吧,你们杀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是——你们和谁达成了交易?”越关山双手环胸,目光直刺季和正。
季和正冷哼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那时候大家处境危险,如果不杀池建,死的就是我们两个。我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杀人的!”
“是吗?”越关山只是一笑,嘴角上翘的弧度里看不到一点信任。
她没有再开口,而是停顿了一下——
伴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一柄小刀从她的手中飞出,突如其来的袭击被骤然改变方向,最终落在地上,被灰扑扑的沙尘吞噬,随即消散,没有沾染上一片衣角。
紧接着,在对方错愕的一瞬里,一道寒芒划破冰凉空气,径直横到季和正的脖颈处,刀尖抵住他脆弱的喉管。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秦光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阴恻恻的,比寒风更加逼人,“这把刀切肉可是很快的,要是我一个不小心,你可就没命了。”
季和正被钳制着,被迫举起双手投降。但哪怕偷袭被轻易挡下,生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他的态度也还是一如从前:“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把你放在那个场景下,难道你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
王学名却是被这变故吓得白了脸,在旁边惊叫:“你放开他!有什么话好好说!”但他不敢再往前一步,只干巴巴地劝他,隐隐有退缩的意思。
拙劣的伪装不再,两人的真实被彻底曝露,高下立判。
秦光霁斜睨了王学名一眼,嘴角冷冷勾起:“放心,大家毕竟都是队友,我不会轻易杀人。”
“但如果你们还不说实话——”秦光霁把刀又逼近了一分,刀尖处沁出几滴血来,格外鲜艳,“我倒是不介意这副本里再多一个死亡玩家。”
季和正终于装不下去了,神色出现一点慌乱的影子,名为平静的面具上出现一条清晰的裂痕。
“不用这么剑拔弩张。”越关山终于开口,声音柔和。
她轻轻拍手,秦光霁犹豫了一秒,稍稍松懈了手臂,让刀刃不再紧贴皮肤,给人留下一点如履薄冰的缓和。
“我给你们三十秒的时间。”越关山道。
“如果你们自己愿意开口,那便皆大欢喜。”她轻松站着,对面两人却已是满头冷汗。唱双簧而已,他们可以,她和秦光霁自然也行。
“但如果要逼我强制读心,”越关山逼近了些,“你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她的话与动作皆是轻描淡写,在不经意间与秦光霁的动作形成完美的配合。
“计时……开始。”
……
“老弟,”温星河一边控制住池建,一边看着那四个人之间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没跟上节奏,现在更是满脸迷茫,“他们在干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懂?”
温星火:“没事儿,不关你的事。乖,玩儿去吧。”
温星河:“哦好的。”
……
三十秒后,越关山再度开口:“想好了吗?”
“还有最后五秒钟。”秦光霁缓缓下压刀柄,另一只手臂随之用力,渐渐压迫喉管。
“五、”
“四、”
“三……”
“我说!”季和正扯着嗓子打断秦光霁的倒数。
“我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你先放开我!”季和正高举双手,大声呼喊。
秦光霁和越关山对视一眼,得到对方的肯定后,爽快地收回了小刀。
季和正狼狈瘫倒在地,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脸涨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开口:“我们之前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
“第一天死的两个玩家的确是因为意外,”季和正娓娓道来,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平和假象之下的真实,“但就在他们死后不久,我们就在矿底发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也因此判断出了这个副本中的一部分真相。”
季和正还是有点后怕,险些喘不过气来,他瞥了王学名一眼,示意对方代替他接着往下说:“通过那条线索,我们渐渐摸到了矿工中的一个小团体,并且发现我们最开始需要调查的矿井杀人案就是他们的手笔。”
“他们是惯犯,已经游窜了好几个小矿场,他们会以招工的名义招来孤立无援的农民工,把他们拉进矿场做工,然后在下矿的时候趁机下黑手杀人。”
“等事故发生以后,他们就会冒充受害者的家属要求矿场老板赔偿。小矿场的管理和安全设施都不完善,为了息事宁人,大部分老板都会选择花钱消灾,他们就是靠这一招挣了好几笔横财。”[1]
“第二天,我们把分析出来的真相告诉了投资矿场的老板npc。但没想到,我们其实早就被那一伙矿工盯上了,他们趁着我们暂时分开的时候,突然暴起发难,把另一个队友直接杀了。”
“说实话,我不想再提醒第三遍了。”越关山冷淡开口。
季和正叹了口气,纠结一阵子后低声道:“那个队友……是我们故意放出去的饵。”
“我们骗他去和那些老矿工交好,说能得到切实的证据最好,如果没办法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那我们也会保护他安全离开,不让他受伤害。”
“他为了能多挣点积分,就答应了我们,自己跑去和那几个矿工一起下矿找证据,最后死在了矿井下边。”
“那几个矿工知道我们和他有点关系,所以主动找到我们,要和我们一起联手去骗保。我们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最终锁定了嫌疑人。”
季和正说到这儿,声音拔高了点:“虽然我们的方法的确不对,但我们也切切实实地对任务进度做出了贡献。如果不是这一招险棋,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才能找到矿井杀人案的凶手呢!”
“你们应该也能看到任务进度条吧,”季和正眼含期待,“打开看看,那里面的进度几乎全都是我们贡献的。”
秦光霁点开了游戏面板,任务框变成了黑灰色的煤炭形状,里面的任务显示的是:【调查矿井杀人案的真相】
任务框的下方有一条金色的进度条,它正好延伸到50%的位置,像是不论如何也无法被黑灰掩盖的金子,在眼前不断闪烁。
在进入关卡之前,于倩特意耗费积分二次查看了这个关卡的难度。关卡已经进入后半段,难度基本定型,比先前更好鉴定。虽然里面玩家折损率很高,但事实上它的难度并没有【银都怪物】这个关卡高,只在B-和B之间徘徊,所以副本的逻辑和任务架构也会相应减弱,通关并不算难。
但是——
“为什么只有50%?”秦光霁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如果这个副本任务真的只是要他们调查矿工死亡案,那么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凶手,也把这一切告诉了任务提交npc,他们应该能彻底完成基础任务,获得脱离关卡的资格才对。
“这……”季和正迟疑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开始躲闪。
秦光霁眼睛一眯,再次祭出了小刀。
虽然之前划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但季和正显然对这把刀心有余悸,冷汗又一次从头顶滑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是规则限制!”
“详细说说。”秦光霁把玩着小刀,没有抬头。
季和正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等秦光霁再次抬起眼,手里的刀危险地比划了两下,威胁一通后他才终于继续说出真相:“我们把知道的事情告诉npc后,npc说我们虽然已经发现了那些矿工的罪行,但现在死无对证,我们必须要找到那些失踪的矿工尸体,和他们对簿公堂,让他们彻底认罪才算完成任务。”
“这和你们杀池建有什么关系?”越关山眼神通透,“你们没能找到尸体,所以打算拿其他人的冒充?”
“是……”季和正咬紧牙关,认下了自己的罪行,“那些矿工都是老手,杀人都是在一些很难发现的地方,我们根本找不到。”
“为了能完成任务,我们只能用其他人的尸体蒙混过关。”
“我们设计了一个陷阱,等下一次下矿的时候,我会把几个矿工npc引到那里,由王学名负责动手,制造一场意外事故,让那些矿工被埋在煤矿堆里。这样一来,他们的尸体会辨认不清模样,冒充成功的概率会更大。”
“这个计划是我和王学名制定的,池建也知情,但是他并不同意我们的做法,所以那一天他并没有和我们一起下去。”
“我本来是不想杀池建的,少一个队友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好处。但没想到的是,当我们做好了所有准备,想要拉动煤矿车的挡板让那几个被我们带到陷阱里的矿工‘意外’死亡的时候,池建突然出现在了下边。”
季和正叹了口气,话里似乎有些内疚:“那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没办法停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池建的半个身子被煤炭压住,最后和那些npc一起死在下面。”
季和正的话说完了,两人一起低下头,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
“他一开始还有的救。”越关山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一阵叹息。
“如果你们能及时把他从煤矿堆里拉出来……”越关山的黑色眼睛变得更幽深了几分,却并非发动技能时那样深邃,似是……陷入了某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默默偏过头,看向地上那个已不知是何身份的池建,似有怜悯。
一阵风恰时吹过,吹来了不知从何而起的烟尘,铺天盖地的,模糊了远处的黄土山包,也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像是一层蒙昧的纱,笼罩在这个灰扑扑的矿区村庄之上。
漆黑的矿井之下,究竟掩埋了多少罪恶。
第046章 矿井之下(3)
玩家进入副本的位置是距离矿坑最远的村尾, 周围只有荒地和几间简陋的屋子,是副本内身份为地质勘探队的玩家们暂住的地方。
其余三个已经确认死亡的玩家现在不知所踪,四人便决定先把被捆成大闸蟹的池建安放在屋子里, 去矿坑实地探索一番。
……
不同于上个副本, 这次的矿区并不崎岖,放眼望去尽是平地, 不会像那座神山一样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但这里却有着另一种令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烟霾。
这种感觉在穿过村庄时尤为明显。
上一个副本里, 那个小村庄虽然破旧落后, 但村民们至少都是鲜活的, 有着明显的喜怒哀乐,动作举止也非常正常。
而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要比上一个村庄规模更大、人口更多、条件更好, 但却是死气沉沉的, 路过那些灰扑扑的矮房时, 几乎听不到半点动静。
“这里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矿工, ”季和正解释道, “这个时间点, 他们应该都还没回来。”
“他们没有轮班吗?”秦光霁狐疑。正常的矿场不都是三班倒吗, 怎么会一个都不留在村里?
“规定上是有的, ”季和正的脸色不大好, “但……那些矿工一般不会太早回家, 而是会聚在村口, 直到天黑才回去。”
秦光霁抬头看天, 太阳被烟霾完全遮蔽, 只堪堪露出一圈淡色光晕,斜斜地挂在西南边, 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他们在村口干什么?”越关山问道。这样寒风呼啸的天气,下午时分尚且需要军大衣来抵御, 要是到了夕阳西下,人都该被冻透了吧。
“不知道。”季和正摇头。
“他们本地人都是自成一派,我们,还有那些外来务工的都被他们排斥在外,完全无法窥探他们的行踪。”
“不过,”季和正双手叉腰,眼神难掩得意,“好在那些‘意外’死亡的矿工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就算我们没法融入,也能从其他地方调查出很多关于这件事的线索来。”
“嗯……不错。”秦光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脚步未停。
季和正急着为自己摆脱杀害队友的恶名,见秦光霁的态度似有松动,于是极力诉说自己的功劳,淡化自己的恶行:“我们的行动还是很有成效的,这些探索度就是最好的印证。”
只是,他兀自说了好一会儿,旁边两人却始终没再给予一点回应,而是将目光投在蒙尘村庄的各个角落。
季和正在副本里待了四天,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对四人的打量有些不解:“你们在看什么?这里不就是个普通的村庄吗?”
前面人的脚步登时顿住了。
越关山转过身,眼中先是疑惑,随即带上丝丝难言的惊诧。
她抬眼直视季和正,纯黑眼眸微动:“在你看来,这里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村庄?”
季和正怔怔点头,眉毛皱起,仿佛没明白越关山这么问的意义所在。
越关山踌躇了片刻,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
下一刻,秦光霁的低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拢:“嘘,有声音。”
众人登时安静,周遭只剩下偶尔刮来的风擦过脸颊发梢,也送来了细微而飘渺的清亮旋律——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爸爸,也没有妈妈……”
再熟悉不过的童谣,带着童声特有的天真和轻快。只是,当它伴着阴冷的风一起被耳膜捕捉,被大脑调动起悠远的童年回忆时,那声音却很快消失不见,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陡然中断,只留下一截干涩而生硬的尾音。
秦光霁沉默着,视线在周围流转,想要找出声音的方向,却一时毫无头绪。
裹着沙尘的风适时扬起,跟在后面的温星河不禁打了个寒噤:“怎么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几人的神色变得越发警惕——经历了上个副本,大家对童谣一类的线索都格外敏感。
这时候,反倒是季和正和王学名显得若无其事起来。
王学名看他们都停下来,也跟着仔细听了下声音,随后便松了口气,镇定自若,见怪不怪道:“只是村里的小孩儿在唱歌而已。至于声音消失,那大概是快到晚饭时候,各家大人喊他们回去了。”
见他们还是心有疑虑,季和正又加了一句:“放心,我们早就排查过了,那些小孩儿只是正常的npc,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两个虽然行事并不磊落,但毕竟是老玩家,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他们为了找线索,里里外外把村子里的人都查了个遍,说没发现疑点,秦光霁心里倒也是信了大半。
只是……秦光霁的目光投向黄土路旁,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如今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团暗色的尘土隐匿在昏暗之中,被微风卷起,微微挪动,带着沙沙的声音,如同黄土的低语。
正如季和正所说,这是个很正常的村庄。
如果方才,他们没有看见那些诡异的东西的话。
———————————
村子不算太大,离开幢幢矮房的遮挡,几人很快便看清了不远处被挖空了大半的黄土包,前方还有袅袅炊烟从房顶升起,带来些烟火气,略略驱散呼啸的寒风。
“泥娃矿业公司……”秦光霁念出门头硕大招牌上的字,眼珠子一转,立即便联想到先前听到的那首《泥娃娃》,登时感觉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里似有深意。
“这公司的名字有点东西啊……”跟在后面的温星河也看到了这个名字,微微蹙眉,说出了心中所想,“算是个线索吗?”
“别多想,只是因为这个村就叫泥娃村。”季和正却是泼了盆冷水,“我们一开始听到那首童谣的时候也觉得不对劲,但仔细调查之后也没有触发任何有关的支线任务,所以就只当它是个普通的巧合。”
巧合吗?秦光霁轻轻咬住下嘴唇,心中存疑。
“哦,你们好像都是新玩家来着,”季和正见几人表情似是不大相信,又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露出刻意的恍然,大发慈悲地解释道,“这个游戏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需要细想的,任何跟探索相关联的东西系统都会自动派发支线任务,而如果到最后都没有提示,那就说明,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
季和正露出宽和的微笑,大度道:“没关系,我们俩可是三个赛季的老玩家了,对没写在系统面板里的潜规则都是门清,你们只管听我的就好。”语气之坦然,仿佛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俩因为秦越两人的威胁而露出的狼狈模样,摇身一变就再次把自己当成了队伍的主心骨。
可惜,他面对的这四个人可都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线索都是靠探索得来的,”越关山没有理会季和正,只是淡然对其余队友道,“与其在这里空想,倒不如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三人连连点头,纷纷越过面色陡然变得尴尬的季和正,大大方方走进了矿业公司的大门。
……
说是公司,实际上不过是把村口几间稍微宽敞些的屋子用矮墙围了起来,再挂了个公司的牌子而已,简直比山村希望小学还要简陋。
穿过门廊,小院里三三两两聚集着好些矿工,有些手上还提溜着采矿设备,满脸煤灰,有些则是干干净净,身上还带着些水汽。秦光霁用余光瞥向一旁,看清了歪歪斜斜挂在门上的澡堂牌子。看来是在排队洗澡。
大多数矿工对玩家们的到来都不甚在意,只稍稍瞥了他们一眼,便转过头继续自己的事儿,只有一群离其他人较远的矿工多看了他们几眼,视线似有不善。
秦光霁走在最前面,悄然将视线落在那一伙人身上。虽然穿着都一样,但他总觉得他们的面相看上去比其他人要更凶悍一些,带着点令人悚然的杀气。
他刚要收回目光,但却在无意间与其中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对视了一下。对方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便往地上猛地啐了一口,双手撸了下袖子,露出手臂上健壮的肌肉线条,看上去像是要发动东北□□“你瞅啥”式找茬的前摇。
秦光霁微微瞪大了眼睛,忙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眼珠子往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瞟,恰好对上了越关山意有所指的目光。
越关山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掌心,而后再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方向。
秦光霁眼睛一转,随后迅速点头。
没等那大哥冲过来,他便拔腿飞奔,一把拉开院子另一边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咦?小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前方钻进秦光霁的耳朵,令他脖子一僵。
秦光霁讪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环顾这个房间四周上世纪八十年代简朴老干部办公室的布局,对坐在猪肝红桌子后端着大茶缸子的大胡子老人点头致意:“对不起打扰了。”
是你!矿工老头!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啊!
他现在算是明白这两个除了地图都是矿区外基本没有相似点的关卡为什么能被一起打包塞进名叫【黄金矿工】的副本里了——感情是因为这三个撞脸怪是吧!
第047章 矿井之下(4)
“咳咳。”跟在秦光霁之后挤进办公室的温星火悄悄提醒秦光霁, “别发呆,这位可不是银矿副本里的矿工老头。”
秦光霁登时醒悟。虽然都长着同一张脸,但这三个老头的身份和性格可谓是天差地别。
第一个初始副本里的老头自然不用说, 他们可还有两个队友被当成人质押在他手上呢, 简直就快把谋财害命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再说第二个银矿副本里的老头,那位恐怕是这三个撞脸怪里性格最好的一位了。
虽然脾气不算太好, 但是他多年来也是尽心尽力的守护那个小村庄, 村民们对他也是十分爱戴。玩家们进入关卡之后,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欢迎他们, 但终究也没对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措施,是真心的想要解决怪物给村庄带来的困扰。
至于这一位……秦光霁的眸色变得有些黯淡。
他可还没忘, 就在前不久季和正和王学名交代他们谋害队友的行为时, 他们两个可明明白白的提到了, 正是因为规则的限制, 他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用无辜村民的尸体来达成通关条件。
这所谓的规则限制, 不正是这个老头提出的, 要用真实的尸体来逼凶手就范吗?
秦光霁抬头, 看着面前老头慈祥的笑容, 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身为这座煤矿的管理者和投资人, 他难道会不知道那些凶手在行凶时会刻意选择难以被发掘的位置吗?
不, 又或者说, 他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 才会提出那一条看似刁难的规则,让玩家们为了完成任务而不得不选择用其余npc的尸体冒充, 在无奈间走上那一条早已既定的道路。
不论中途过程如何,结局都毫无差别——从玩家进入副本, 着手调查矿井杀人案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落入这个巨大的圈套之中,从来就没有第二条道路可选。
只是……秦光霁目光一转。矿工老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让玩家们被迫杀人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秦光霁有些不懂。
的确,矿工老头是这个副本的核心人物,玩家们需要向他提交任务才能通过关卡。而从上个副本来看,他也极有可能是招来系统注意、建设副本的关键点。
但即便是这样,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比较重要的npc而已。他根本没必要用这样苛刻的规则限制来玩家们的行动,延缓任务完成的进度。
见这闯入者没有再说话,矿工老头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声音也下压了些许:“你们不是矿工吧,来我办公室是想做什么?”
秦光霁见他态度变得不善,忙挤出个笑脸,抱歉道:“对不住,打扰到您了。”说着,他恭敬地给老头鞠了一躬,十分能屈能伸。
秦光霁眼睛悄悄瞟向身旁,现在这房间里只有他和温星火两个人,其余人并没有进屋,还留在外头的院子里。他竖起耳朵,听到门外有些异样响动,似乎是有些争执——大约是他倒霉的队友们被东北大哥揪住了,正在进行“你瞅啥”和“瞅你咋滴”的友好交流。
秦光霁默默在心里给队友们加油,面上则是露出三分愤懑三分庆幸和四分厌恶。
“恕我直言,”他对矿工老头道,“贵公司的员工素质真是……难以言表。”他摇了摇头,话里的嫌弃意味明显。
就在室内几人话语停顿的空档里,外头恰好响起男人高亢的叫喊声:“哎呦!大姐!我错了!你,不是,您能先把手撒开吗!”
紧接着便是温星河带着冷笑的喝声:“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车撞树上知道拐了,大鼻涕甩嘴里知道甩了,惹了姑奶奶我知道求饶了?”
“刚才不是还想打人吗?”温星河的声音越发清晰,“你们谁再来和我过两招?”
噗通!
似乎是谁率先跪在了地上,接二连三的噗通声也跟着响起,听上去就好像是在给大哥大嫂拜年。
秦光霁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嘴角越发洋溢的笑意——惹到温星河,也算是这群npc倒霉了。
不过很快,他便停下自己内心对于外面那群npc的嘲笑,攥了攥拳头,收起脸上的表情对老头道:“让您见笑了。”
“自我介绍一下,”秦光霁清了清嗓子,举止得体,“我们是隶属于勘探部门的调查员,因为接到队员的求援信号,特地赶来增援。”
说完,他摊开右手,指向背后门外:“外头那位也是我们的队友。如您所见,她……”
“脾气不好。”温星火接过秦光霁的话,给自家老姐盖章定论。
短暂的沉默之后,矿工老头似是反应过来了,他眨了眨那双苍老的眼睛,对秦光霁道:“啊,原来是勘探队的同志,欢迎欢迎。”
“不过您所说的……求援,又是什么意思呢?”矿工老头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亮,直勾勾的盯着秦光霁,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崖横亘在前。
秦光霁一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直切正题:“那自然是我们的同事正在调查的——矿工失踪案了。”
“先生,”秦光霁冷哼,“身为煤矿的投资商,您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没等矿工老头再说话,秦光霁便向前逼近一步,接着疾声道:“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找尸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面对秦光霁的逼问,老头却像是松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弧度。
他仍旧端着那个大茶缸,以不符合表面年纪的速度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秦光霁面前,面上表现得极度平淡:“这是常规步骤。”
他的领口挂着一副老花镜,头顶日光灯管的光线恰好照在镜片上,反射到秦光霁的身上,留下两个明亮的圆斑。
“同志,”他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威胁,“哪怕是外头的警察办案,也是要有证据的吧?”
他淡然喝了口茶水,水汽升腾而上,在某一刻模糊了秦光霁的视线,令他辨不清老头的面容。
老头接着说道:“有了证据,犯人才会无从抵赖,这并非是我刁难,也是为了严谨考虑。”
秦光霁似是被老头这一番话说服了一般,目光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几秒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周身的气焰登时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他闭上眼,深呼吸几口,低声道:“那么……能让我们看看这所谓的‘常规步骤’吗?”
“那是我的同事们的功劳,”他看着老头浑浊的眼睛,额头落下一滴汗水,一字一句道,“我想,您不能拒绝这样合理的请求。”
老头大概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举旗投降,迟疑了一秒才点了点头:“自然。”
“不过——”他快速补充道,“只能是你们两个,外边那两个女的不能去。”
秦光霁的动作登时凝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从脑海中划过,被他抓住转瞬即逝的尾巴。
“为什么?”他倏然抬眼,视线先是落在老头脸上,接着飞速挪移,从他身后掠过,确认了什么东西后转而再度与其对视。
老头这次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端着茶缸转身悠哉坐回桌后,道:“没有为什么,村里的规矩,女人不能进祠堂。”
他没再解释,只是专心喝茶,对两人随意挥手:“尸体停在祠堂里,你们告诉门口的村民是我让你们进去的就行。”
秦光霁一直盯着老头,从他苍老的脸、粗糙的手,一直落到他佝偻的背、蜷曲的腿。
最后,他再次将目光上移,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尊模糊的土色雕塑。
咔哒。
门被轻轻阖上了。
……
院子里寂静无声,人群不知何时已然散去,只有三两矿工仍旧蹲在澡堂门口,或是抽烟,或是闲聊,却不再有人注意从房中走出的这两个陌生人。
迈出这扇古旧的大门后,秦光霁看见了等候在门口的队友们。
“情况如何?”越关山问秦光霁。
秦光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抿起嘴,眉毛微微皱起,啧了一声:“就像我们之前预料的那样——这地方没有那么简单。”
他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接触空气的那一刹那,一个由血色线条扭曲而成的眼睛图标赫然出现,闪起不详的光亮。
光亮散去,那些鲜红的线条逐渐变暗,一道道像是刀割一般的伤口曝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可怖的深深血痕。
“这是……”温星河凑近了些,眯起眼睛辨认,“妖气检测咒?”
秦光霁强忍着手心的剧烈疼痛,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勉强笑着露出两排雪亮的牙:“没错!”
温星河看看秦光霁,再看看捉起秦光霁的手,发动治疗技能的温星火,恍然大悟:“怪不得关山你要让我老弟也跟进去——”
她一拍巴掌:“是怕小秦在里面使用这东西的时候没控制好,还没检测出里面的妖气浓度就提前露出血迹翻车吧!”
妖气检测咒,顾名思义,能够检测使用者周围的所有不科学因素浓度,其检测方式为:使用者消耗精神力将其吸附身体的某个部位,通过疼痛和血迹来传达妖气浓度,疼痛指数越高、皮肤血痕越明显,周围的妖气就越浓。
而秦光霁手上那个——已经爆表了。那个矿工老头,显然不是人。
温星河怜悯地拍了拍秦光霁的肩:“小秦,你受苦了。”感觉越敏锐的位置的确妖气的检测效果越好,但像秦光霁这样直接贴在自己的手心的狠人,也的确是不多见。
秦光霁面部肌肉抽搐,领受着温星河的倾佩目光,终究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天杀的,他怎么知道这破东西一接触到精神力就会自动吸附啊!他还没来得及贴呢,就直接粘手上了,比502都牢!差评!
第048章 矿井之下(5)
祠堂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木头、泥土、灰尘混杂在一起, 而后历经风雨和时间的发酵,交杂成一股直冲鼻腔的气味,令秦光霁有些头疼。
祠堂内里昏暗而老旧,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几根掉漆的顶梁柱也变得弯曲,像是几位行将就木的老者佝偻着身躯立于廊间。天花板上有几个破洞, 抬头时能够看到外头的灰色尘霾于其上飘动, 给人以十足的萧瑟感。
祠堂面积不算大, 但秦光霁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类似牌位和神像的东西, 再结合这周围破败的环境,秦光霁觉得这大概是个已经被废弃许久的祠堂。
但是, 如果这里真的已经被废弃了, 又何必要特地派人看守呢?秦光霁本能地觉得这其中有猫腻, 只是一时间, 他也不知该从何查起——老头自然是不能问的, 至于其他矿工……他们对外人的态度也并不友善, 或许需要借助温星河的撒币技能才能得到切实的讯息。
秦光霁的目光置于正厅中央, 虽然已覆上了厚厚的灰尘, 但那里仍旧留着些淡淡痕迹, 显然是之前有什么重物被放在地上, 而且时间不短, 才会在水泥地面上留下这样的方形印迹。
不过, 这些都不是他们现在该思考的重点。秦光霁收回视线, 转而投向不远处的墙角。
尸体就停放在祠堂的角落里。
一共四具尸体,被四口朴素的薄皮棺材装着, 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静悄悄地存在于阴影之中, 带来独属于死亡的肃穆。
“没有人来过吗?”温星火突然开口,眼睛仍旧盯着那四口棺材,却是在对远远跟在后面的季和正和王学名说话。
“啊?”王学名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迷茫地望向温星火。
“我的意思是——”温星火的半边脸被黑暗遮盖,眼睛却格外明亮,“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人来看过他们吗?”
“他们都是外地人,”季和正对温星火道:“这种小矿井,会过来打工的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底层穷人,何况他们来这儿也不久,哪有什么朋友啊。”
“没有朋友,那——亲人呢?”秦光霁伸出手,轻轻抚摸棺材粗糙的漆面。大概是因为死亡时间不长,棺材还没有钉上钉子,可以轻易地被打开。
秦光霁声音轻缓,似是呢喃:“矿井死了人,可是能领到赔偿的。”
“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人——会放过这笔赔偿金吗?”他逐渐加重了手下的力度,将棺材盖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诡异的腥味登时从棺材中冒出,秦光霁皱起鼻子,不再继续掀开盖子。
季和正怔怔地盯着棺材,沉默两秒,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说话的声音忽地开始颤抖:“他们……那天所有和我们一起下矿的人,都没有亲人。”
“咕咚……”
一片静谧里,吞咽口水的动静也被无限放大,仿佛敲在了季和正的心上,令他瞳孔张大。
“这几个死者……”季和正话语迟疑,“都是孤儿……”
“呀。”秦光霁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语气平静,“那可真是太巧了呢。”
他给温星火使了个眼色,对着棺材的方向努努嘴:“检查一下。”
温星火即刻会意,两人的手同时搭上棺材板,一齐用力。
砰!砰!
两个棺材盖坠地,露出里边如出一辙的尸体——
他们穿着相同的寿衣,摆着相同的姿势,有着同样被煤灰沾染、看不清五官的面容,甚至,就连头发都是相同的长度,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毫无差别。
“这可真是……”温星火重复了一遍秦光霁刚才的话,“太巧了呢。”
“这、这怎么可能呢!”季和正的脸上瞬间转变为讶然和恐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明明是一胖一瘦,绝对不可能这么相像!”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秦光霁捏着自己的下巴,看着这两个棺材里相像地过了头的尸体,面色是难得的严肃。
“还记得那首童谣吗?”秦光霁将双手搭在棺材壁上,缓缓俯下身,将脸凑近了些。
奇特的腥臭味瞬间扑面,以一种极其蛮横的速度占据秦光霁的整个鼻腔,而后顺着神经深入大脑,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秦光霁却没有退缩,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隐蔽的弧度,竟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轻声哼唱起歌谣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他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他没有亲爱的爸爸,也没有妈妈……”
他伸出手,大胆地触碰尸体。指尖先是落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随后缓缓下滑,擦过僵硬的嘴唇。动作轻柔,仿佛手下的并非一具死亡已久的尸体,而是一尊价格不菲的精美瓷器。
当秦光霁抽回手时,他的手指上已然沾满了漆黑的煤灰,而那具尸体的脸上,却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秦光霁抬手,缓缓将手指凑近鼻尖。
没有半点尸体该有的气味,只有浓厚的泥土腥气。
“原来在这儿啊。”秦光霁轻笑。
唰!
昏暗的室内,一道寒芒倏然掠过,像一道亮白闪电骤然落下。
下一秒,锋利的刀尖猛地扎进尸体僵硬的脖颈,削铁如泥的匕首毫不停顿,一路向下,竟是径直将尸体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秦光霁面部肌肉抖动一下,手上再次使力,将小刀横向往外一划——
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秦光霁连连后退,深呼吸两口,再度站定。
他松开手,道具小刀重新回到系统背包,只留下被刀锋波及的半块棺材板残骸彰显方才那瞬间的破坏。
“你……在做什么?”王学名的声音里已然充满了恐惧,看秦光霁的眼神好像在看外星人。
秦光霁没有理睬他,而是走上前去,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圆形物体稳稳捧在手心。
秦光霁掂量了几下,皮球大小的东西在他的手里翻滚几圈,不小的重量将他手臂的肌肉线条都给压了出来。
“怎么,”秦光霁揶揄道,“你们都敢杀人,现在却连这都不敢碰吗?”
“接着。”秦光霁随意地看了几眼,随后便像是真的在打篮球一样,将那东西高高地抛向身后两个玩家的方向。
圆形物体短暂悬停在空中,投下一片不详的阴影,原本站在下边的两人面色大变,慌忙拔腿远离,用惊恐而不解的目光看向秦光霁,就差破口大骂他是个疯子了。
东西被高高抛起,再迅速下坠,最终,它被一双白皙的手接住。
温星火用抱婴儿一样的手法把那东西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手则调整了下角度,好让那张符合青年矿工刻板印象的黑脸直冲着自己。
那东西正是——其中一具尸体的脑袋。
温星火就这样抱着一颗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还学着秦光霁的样子凑近嗅闻,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也露出了和秦光霁相似的了然浅笑。
他倏然松懈手臂肌肉,那颗颇具重量的脑袋一下子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却没有被砸出任何和□□类似的东西,而是在平坦而蒙尘的水泥地面上扬起一片沙尘,咕噜噜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另两个玩家的脚边。
两个玩家先是警惕地后退,但下一刻,季和正便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个切面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季和正顾不得害怕,直接伸手拨弄那颗头,让头颅被秦光霁切割的地方完整地展露在自己眼前。
头颅被锋利的小刀切割而下,切面齐整利落,没有半点拉扯痕迹,只有仿佛大树年轮一般的切口曝露在空气中,没有血管,没有肌肉,没有神经,没有任何人类躯体该有的构造,只有——一片土色。
两人的目光很快从头颅转到仍旧安然地躺在棺材里的躯体上。
它的双手被交叠着放置腹前,虽然浑身都被黑灰覆盖,也难以遮掩那双粗糙大手上斑驳的伤痕,那是在长期的采矿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痕迹。
它的脑袋被秦光霁分割,脖颈处残留的切口与头颅完全相符,同样的非人,同样的冰冷,同样的……虚假。
一个震撼人心、搅动认知的真相正在徐徐展开,它将会颠覆两人过去四天里所有的探索。
“那……”季和正双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瞳孔放得极大,几次开口,却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那,那根本不是人!”
秦光霁站在棺材旁,视线却是偏转,落在祠堂正厅,那片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出来的阴影上。
“不,”他的声音不大,却愈加坚定,“准确来说……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一阵风忽然吹起,将祠堂原本紧闭的厚重木门轰然吹开,黄沙登时卷席,吹散了地上的落灰,转而覆上新的尘埃。
恍惚间,有清亮的童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顺着风,吹进玩家们的耳中。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第049章 矿井之下(6)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又起风了。”越关山缓缓伸出手,贴在低矮的土墙上。依靠着土墙的背景,她能够清晰地看见细密的黄沙从她的掌间流走, 只在擦过皮肤时留下一点细小而隐蔽的触感。
越关山微微抬起头, 背对着风的方向,静静地感受着背后沙尘打在衣服上的轻微痛感。无数的沙尘汇聚在一起, 凭着风, 逆着光, 有的囿于自重止于中路, 有的被建筑挡下被迫停顿,有的误入回弯迷失方向。风越是吹拂, 能够顺利抵达远方的沙便越少。
温星河和越关山并肩走在村庄中, 不同于越关山的坦然,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里不时吹起的尘霾, 用衣物和口罩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包裹起来, 脸上只留下一双眼睛裸露在外。
四个男玩家都去了祠堂, 她们两个却因为性别的原因被凶神恶煞的看守挡在了门外, 因此便只得退而求其次, 在村庄中寻找线索。
她们走过几条村庄小路, 太阳还未下山, 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带着碳水迷人的香气。走至村庄中央, 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 终于驱散了些许糟糕天气带来的沉郁。
越关山罕见地有些不大自然,每次不经意间与温星河相碰时, 肢体都会出现隐蔽的停顿。温星河显然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却也没有明说, 而是有意没意地便往她那边凑,嘴边的坏笑怎么都盖不住。
越关山无奈地笑着,轻轻摇头,尽力避开温星河带着炽热温度的目光,岔开了话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
不知何时,她们已走到了村庄的角落里,孩子们的笑声变得有些遥远,视野被悬浮在空气中的灰尘覆盖,只能在隐隐绰绰间望见层叠的屋顶。
“这里的氛围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压抑、沉闷、就好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瓶里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越关山慢慢说着,随意地伸手触碰土墙,手指很快染上一层灰尘,令指腹的浅白色伤痕愈加明显。
越关山收回手,轻轻拍掉手上的灰尘,轻叹了一口气:“自然条件越恶劣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恶意。”
她看着温星河明澈纯净的眼眸,纯黑的瞳孔里似有忧愁:“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活下来,也已经用尽了他们所有的气力,所谓的道德,所谓的规则,都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衣食无忧的人们所编造的笑话而已。”
“可是,”温星河明白越关山的意思,但长久以来生活在高道德环境之下的她还是忍不住反驳,“难道那样就是对的吗?”
“当然不,”越关山的笑放大了些,其中夹杂着的苦涩也愈发明显,“可是星河,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当某件事情变得习以为常之后,被群体思维裹挟的理性思考便毫无意义,甚至,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就像现在,”越关山转身,指向孩童声音传来的方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孩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男孩?”
温星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眼珠子转了一圈,脑海中仔细回忆方才见到的那些孩子。过了两秒,她忽地惊跳起来,眼中全然汇聚出明晓:“这个村庄里的男女比例太不对劲了!”
她语速加快:“我们之前见到了快二十个小孩,但其中只有两三个女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无需越关山再解释,曾经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就足以让温星河在脑中拼凑出大半真相:“这个村庄的主业是开采煤矿,这种依靠劳动力的产业中,男性的地位会非常高。所以,这里的女人才会不许下矿,也不许进祠堂,在这些明晃晃的歧视下,严重的重男轻女肯定会导致村庄的男女比例失调。”
“啊呵呵,”苍老的声音忽然出现,伴着笃笃笃的拄拐声,“孩子,你说得很对。”
“谁?”温星河一下子警觉,本能地伸出手臂将越关山护在身后,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拐杖抵在地面上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像是年迈的和尚跪在蒲团上敲打木鱼。
良久,一个灰扑扑的老婆婆出现在矮墙背后。她头发全白,两条杂乱的辫子七扭八歪地挂在肩头,头发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她的衣服倒还算干净,只是样式十分古怪,就好像是把许多条旧布随意地缝合在一起,变成勉强能穿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垒在身上。
如果是在游戏之外,温星河会觉得这大概是个偶尔能在街边见到的、靠拾荒为生的寻常老人。但在游戏里,越古怪的人就越可能成为重点npc。
而且……温星河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庞,浑浊的眼睛给人以诡异的熟悉。
“关山,”温星河悄悄扯了扯越关山的衣袖,低声问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
“那个矿工老头。”越关山点头,神色变得愈加严肃起来——从先前的经验来看,长着这张脸的多半不会是普通角色。
见两人正在窃窃私语,老婆婆倒也不打断她们,只是用手里那根看不出材质的硬质拐杖轻轻杵地,用沙哑而柔和的语调轻声讲述。
“这个村子名叫泥娃村,”老婆婆的声音并不太清晰,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每一个词句里都会引发仿佛空气进入狭小管道一样的轻微蜂鸣,“从几百年前开始,村民们就靠采矿为生。”
“就像你说的那样,小姑娘。这是个全靠男人的气力活。”老婆婆看着温星河,脸上的皱纹被笑容堆积在一起,令越关山不禁想到了那些仿佛永远走不出的层叠的山丘。
“家里多一个男丁,就多一份采矿的收入,日子也就好过些。”
“至于女孩儿——”老婆婆呵呵一笑,笑声就好像是玻璃划过粗糙地面一般刺耳,“除了给娘老子做点家务之外,也就只有嫁出去收点彩礼的时候才能派上些用场了。”
“不过啊,”老婆婆接着说道,“这穷地方可没有堕胎的技术,是男是女,可只有生下来才能知道。”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喘了口粗气,像是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之后,年迈的肺有些受不住了。
不过,也无需她再说下去了。
“他们会遗弃女婴。”越关山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陈述。
“呵呵呵。”老婆婆又笑了,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全然的冷漠。
她拄着拐转过身,望着那幽深矿井的方向。
“多好的地方呀,”她轻声叹着,“把东西往里一扔,就连落到底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根本找不到尸骨。”
又有风吹过,沙子和寒气顺着风灌进一起温星河的脖子里,令她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想象,到底有多少无辜生命的逝去,都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之间完成了。
但相比于温星河,越关山的态度要显得平静得多。
她握住温星河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直视着老婆婆的眼睛,问道:“老人家,您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事情?”
越关山的手很温暖,让温星河渐渐恢复了冷静思考。
的确,从理性角度来看,他们这次的任务只是调查矿井杀人案而已,并不需要节外生枝。
只要向矿工老头提交完任务,他们也就能完成这次的使命了,至于旁的所谓的重男轻女和这座村庄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了解的必要。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温星河的心里存了些疑问。平心而论,在知道了村庄中的黑暗一面之后,她的确做不到彻底无视那些正在发生的悲惨。
就像在上一个副本里,她也愿意冒风险找到解决怪物的方法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和秦光霁是一类人。一样的热血,一样的同情泛滥,一样的……不切实际。这也是上个副本里,越关山对秦光霁说过的话。
“关山……”温星河唤了身旁人一声,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却没有得到应答。
温星河疑惑地眨眨眼,扭头看着越关山。她纯黑的眼睛里有些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
老人一刻不停地凝视着越关山,浑浊的眼睛竟是在某一刻变得清明。
“哪怕我不告诉你们这些,你们之后也是会顺着线索找到真相的吧。”老婆婆语焉不详道。
温星河眨眨眼,一时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不过刚见面,她又是如何知道越关山心中所想的呢?
“小姑娘,这地方和你的家乡很像吧?”老婆婆对越关山笑道。
温星河感觉到越关山握着她的手忽得一紧,顷刻间便沁出些许冷汗来。
越关山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心中烦躁的情绪仿佛能够变得具象,连迟钝的温星河都能感觉一二。
老婆婆接着循循善诱道:“从群山里走出来的你,难道内心就没有一点触动吗?”
“你难道……不想救她们吗?”
“够了。”越关山攥紧了拳头,原本淡漠的语调里多了几分愤然。
越关山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你在刻意调动我的情绪。”
“你究竟想做什么?”越关山冷声喝道。她的眼睛里开始出现漩涡,想要强行发动技能。
然而下一秒,她的面孔便被惊讶占据。
“你……为什么会这样……”
也正是在这一刻,狂风忽然卷席,带来了不知从何响起的歌声。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数不清的黄沙和灰尘在四周胡乱地飞舞,蒙住了两人的眼睛,也蒙住了老人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
“等一下!”越关山松开温星河的手,匆忙地向前奔去。
她扑了个空,只抓住了满手的黄沙,那老婆婆却已然凭空消失。
风鸣愈发强烈,沙子仿佛一颗颗子弹一般打在身上,划过脸庞,带来丝丝的刺痛。
可越关山却在这样的环境里静静的站着,无视了温星河的呼喊,仿佛灵魂已被拉入另一个世界。
“关山!”温星河急了,连忙追上去,想要唤醒她。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那团由老婆婆的身影构成的尘埃时,她的身前却骤然出现了一团漩涡。
那漩涡带着不容违抗的蛮横力道,纵然温星河已奋力抵抗,却终究还是抵挡不过,很快被拉进其中。
“叮,支线任务已开启,请努力逃脱。”
……
另一边,祠堂外。
温星火忽然抬起头,看向村庄的方向。
“不对劲。”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我姐那边出事了!”
第050章 矿井之下(7)
温星河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轮回了。
再一次睁眼, 又是相同的场景。
四周是被灰尘和油烟熏得焦黑泛黄的墙壁,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吊挂在屋子中央,不时闪烁, 在明灭间刻画出一个极端贫穷的家庭。
屋子里满是血腥味, 偶尔夹杂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叹气,以及屋外头, 那些听不清楚的闲言碎语。
“又是个女孩?”她听见有男人的声音在问。
“耀祖啊, 这都已经是第二个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女声, “要我说,这次就别留了。”
“里面那口子眼看着也不行了, ”女声接着说道, “她们娘俩路上一起走, 也不算孤单。”
又是这样吗?
温星河操控着这具婴儿的躯壳, 扭动两下, 把自己的口鼻从襁褓里挣脱出来, 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她心里有些烦躁。面前的景象和先前极其相似, 仿佛模式化的烂片一样, 让人毫无代入感。
不久之后, 她应该就会和旁边那个难产大出血的可怜女人一起被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了吧。她心想。
然后, 就是再一次的轮回。
温星河不知道这个支线的意义所在。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突然出现, 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 又突然消失, 只留下这么一个像牛皮糖一样怎么都甩不脱的古怪支线。因为被困在婴儿的壳子里,她甚至都做不到双击右手打开系统面板, 根本没法直接用暴力破本。
温星河不由地有些心慌——如果轮回一直进行下去,那么她岂不是就要一直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温星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萦绕在她身边浓厚的危机感。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做点什么。温星河下定决心,努力地调动四肢的肌肉。可惜,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她什么都做不到。
温星河愤愤地放松肢体,被迫使用脑子进行思考。
伴着外边的争吵声,她很快便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越关山哪里去了?
温星河的后背登时冒出许多冷汗。她并没有经历过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环境,因而只把这个支线当做画面感极强的故事来看,不会对其中人物的行为产生过多的思考。
但越关山不同。从之前那个老婆婆的话里能够看出,越关山的过去并不比这个村庄的女孩好上多少。
温星河不想看到她被再次揭开那些陈年的伤疤,让那个清清白白的越关山再次变得鲜血淋漓。
过去之所以为过去,正是因为——它们不该被带到当下。
————————————
双胞胎之间存在一些玄学性质的心灵感应,在温星河和越关山被吸进支线任务之后,温星火正是靠着这种忽然被放大了数倍的第六感一路追寻,最后在村庄的一个冷清角落里找到了温星河不慎遗落的发圈。
温星火弯腰捡起发圈,沉默不语,只是眉眼间的郁色越发明显。
“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墙壁那边响起,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
“什么东西?!”温星火本来是个好脾气,但大约是心里还在担忧温星河的安危,听到声音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而是条件反射一般地从系统背包里摸出一颗小型手雷,精准地甩向声音的方向。
爆破声和四处飞溅的尘土一起落下,秦光霁的眼睛瞪得滚圆,过了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顶着合不拢的下巴冲进硝烟,把第一次用手雷没控制好距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被炸懵了的温星火拖了出来。
“冷静,冷静啊!”秦光霁捏着温星火的肩膀,前后摇晃几下,终于在他茫然的双眼里看到了一点回神的迹象。
秦光霁汗颜,以往向来都是不靠谱的他被温星火或者越关山捞回来,谁能想到有一天他还能有机会变成几个人里最靠谱的有几个,来捞一次难得失控的温星火呢!
“咳咳咳——”一大团爆破产生的灰黄烟尘中,老婆婆顶着浑身的狼狈缓缓走出来,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炸成了破烂布条,头上的辫子亦是胡乱地散开,变成了颇具后现代风格的爆炸头。
她手里的拐杖已经被炸成了碎块,身边原本完好的土墙也坍塌了大半,站立的地方虽然没有夸张到有一个大坑,但也是明显凹陷了一块。周围飞扬的尘土被自然的微风扬起,在这狭小的巷子里打转,让众人的身上都盖了一个土色的壳。
温星火盯着那老婆婆,先是上下打量,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地挣开秦光霁搀着他的手,大步上前,一下子攥住她的衣服:“你为什么会有她的东西?!”
秦光霁本是担心温星火一时冲动才追上他的脚步,听到他这句话后却是愣住了:“什么?”
他这才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这位老人。她的脸被灰尘蒙住,看不清五官,浑身上下十分狼狈,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凸显了她身上的违和。
秦光霁的目光死死跟着老人的脑袋,在她干枯的发丝之中,一个亮白发饰格外显眼——那是温星河的东西。
不仅如此,当秦光霁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老人耷拉的耳垂上时,他的瞳孔陡然一震。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耳钉,是属于越关山的耳饰。
“嘶……”秦光霁忽然感觉手心出现一阵剧烈的刺痛,用眼角余光扫过后才发现,是那个原本只剩下一点浅色痕迹的妖气检测咒又一次显露出了鲜红印迹——这个老人显然不是普通人。
秦光霁脑中飞速运转,登时便想到了越关山和温星河的失踪。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秦光霁厉声喝道,悍然拔刀,迅速越过温星火,以一个常人难以反应招架的速度将刀尖抵在老人的咽喉之前。
然而,老人却要比他更快一步,在秦光霁的刀尖即将触碰到她的发丝的前一刻,她便如鬼魅般后撤一步,轻轻松松躲过了秦光霁的威胁。
“呵呵呵呵……”老人的笑声像是一架老朽的车轮,带着锈迹斑斑的刺耳。
“不必担心,”老人完全无视秦光霁和温星火的愤怒,一边弯腰捡起她拐杖的碎片,一边道,“她们都还活着。”
甚至没给他们留下一刻喘息,她便接着说道:“她们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你们这些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地方。”老人的眼睛反射着奇异的光亮,短暂地驱散了其中的浑浊,显出混杂的漠然与隐蔽的敌意。
“我们这些人?”秦光霁抓住这个语焉不详的字眼,“你指的是哪些人?”
老人却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
她手握拐杖,忽然直了直腰,迈腿走出浅坑,步履矫健地走到阴影之下的另一个角落里。
“不许走!”温星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牵制道具,迅速甩向地面,将老人完全笼罩在下面。
秦光霁亦是拿出他的工兵铲,精准掷到老人脚边,铲柄铲身皆是能倒映人影的亮色,带着独属于金属的冰冷:“别给我打哑谜,在把话说清楚之前,你别想跑。”
老人的眼里竟是出现了一点嫌弃,倒是真的没强行突破,转过身道:“我本无意伤她们,此事也与你们无关。”
“不过,既然你们能找到我,那也便是天命。”
“这是属于她们的试炼,”老人的神色变得激动了些,话也老神在在的,“是上天对她们的考验,如果她们能顺利脱身,那么她们就是崇高的希望。”
“但如果……”老人轻哼,“她们就是卑贱的泥。”
“至于你们,”老人瞥了一眼,话中尽是轻蔑,“还是趁早滚蛋吧。”
“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说罢,老人紧紧握住自己碎成三截的拐杖,双手一翻将拐杖修复完好。
她用力将拐杖杵在地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
“她什么意思?”秦光霁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墙角,偏头问温星火。
“不懂。”温星火亦是摇头。
但只有一点非常清楚——她的实力远比想象的要强,不论是手雷还是屏障,对她来说都毫无用处。
若说她是敌人,那她完全不必他们解释温星河与越关山的去向。但若说她是友方,她却也是亲口承认了是自己把两人拉近难以逃脱的困局。
她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秦光霁还在思索的时候,温星火那边倒是有了进展。
“我看到我姐了!”温星火一手攥着温星河的发圈,一手拿着一个道具,激动喊道。
“怎么样?她们人还好吗?”秦光霁当即放下思考,忙凑过去询问。
温星火眨眼的频率有些快,他坐在半堵土墙上,将通感的道具暂时放下,双手环在胸前,沉思片刻,缓缓道:“那老人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温星火叹了口气,一点点转过身。
他拉起秦光霁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轻轻将温星河的发圈放在他的手心。
在黑色的发圈染上鲜血的那一刻里,秦光霁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
一片……如同炼狱一般的炽热火海。
第051章 矿井之下(8)
火舌贪婪, 仿佛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能冲破屏障,将窥探的人整个吞入腹中。
秦光霁皱眉, 吞了口口水, 顶着浑身好像被火焰炙烤一般的不适,目不转睛地搜索着这片火海, 企图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轰隆——
伴着越发高大的火焰, 原本屹立其中的木制房屋终于不堪重负, 轰然倒下, 如同垂垂老矣的巨兽低头赴死。
被灼烧成碳色的房梁砸落在地,溅起大片火星, 落在各处, 点燃了更多的草木, 也点燃了……草木从中, 两具早已没了生机的躯壳。
一阵暖流忽地从喉头涌上, 血腥味登时在口腔中弥漫, 秦光霁甚至来不及紧闭嘴唇, 便有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落在村间土路上, 像极了噼啪作响的火花。
眼前忽然一黑, 火焰和扭曲的人形同时消失, 秦光霁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出, 伸手擦去时才发现, 那是两行血泪。
“别看了。”温星火劈手夺走发圈,一把攥住秦光霁的手, 治好了他作为通感媒介的伤口。
短暂的错愕之后,秦光霁眨了眨眼, 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通感通常需要强大的精神力和足够可靠的媒介作为支撑,温星火和温星河是双胞胎姐弟,自然能够维持通感,但他只是暂时靠鲜血打开通道,又是恰好遇上那边强烈的精神动荡,不被反噬才怪呢。
秦光霁甩甩脑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回过神来,脑中细细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
他立刻发现了其中蹊跷:“她们不在村里。”
在这个黄沙漫天的村里,不可能会有那么多植被,火焰也不可能蔓延得那么快。
那么,她们到底在哪儿?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
起先,是头顶的一片乌云;然后,是风中的血腥味;最后,是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厚厚的云层第一次飘动起来,层层叠叠的灰暗之下,火红夕阳探出一角,洒落在大地上,将这个阴冷的角落染成了阳光的颜色。
风、沙、阳光、温度都在同一时刻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凭空出现的身影。
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鲜血,在接触到外界的那一刻,无数的尘埃被温热的躯体吸引,牢牢地吸附在上面,令那些狰狞的伤口更加可怖。
温星河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
“姐!”温星火连忙上前,将她的神智唤回现实。
温星河看着奔跑而来的温星火,呆滞了足足两秒,随后才忽地浑身一抖,珍珠般的泪珠顷刻间从眼眶中坠下。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温星火,而是更加抱紧了怀中昏迷的人,声音颤抖:“关山……关山你醒醒。”
“我们……活着回来了!”
然而,越关山始终垂着头,浑身无力地倚靠在温星河的怀中,一言不发。纵然温星河如何呼唤如何请求,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尖刺扎了一样,鼻子陡然一酸。
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越关山。或许是因为越关山有着实在强大的精神世界,所以直到这一刻,被伤痛褪下了所有的盔甲和防备之后,他才发现,原来看上去那样坚强的越关山,也终究不过是个再脆弱不过的肉体凡胎。
“老弟!”温星河抬手拉住温星火的衣角,哀求一般地对他道,“你快救救她!”
“求你救救她!”
“如果,如果不是为了我,”温星河呼吸急促,眼神散乱,言语断续破碎,“如果……这本来应该是我……是关山替我……”
她的泪水越流越多,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很快就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但她却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情况,将所有的心思都投注在了越关山的身上。
温星火虽然心里担心温星河的情况,但也知道自家老姐的倔驴脾气,只能按她说的先给越关山治疗,但眼睛却还是落在温星河那儿,眼里的担忧都快满溢出来了。
“情况怎么样?还有的救吗?”温星河慌忙问道。
温星火皱着眉,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晃,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外伤不难治。”
“那就好……”温星河松了一口气,嘴角流露出欣然的笑,接着,像是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终于消耗殆尽,再也强撑不下去了一般,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向后倒去。
她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是失去意识,她的双手也紧紧攥着越关山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开。
秦光霁左臂搂着越关山,右边肩膀则靠着温星河,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双开门冰箱。
他的脸颊肌肉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我说,这三个人的感情也未免太拥挤了一点吧……”
温星火闻言,治疗的手一顿,迟疑思考了一秒后,竟然也凑近了些:“那就再加一个吧。”
秦光霁:??你不要过来啊——
在秦光霁略带惊悚的注视下,温星火坦然自若地伸长手臂,圆润的指尖仿佛下一刻就能触碰到秦光霁的胸膛。
秦光霁:???不是,哥你来真的???
“扑哧……”温星火终于装不下去了,忍俊不禁地抽回手,转而搭上了温星河的肩。
“她身上的外伤已经治好了,”他从秦光霁的怀里把温星河捞起来,一边低头给她治疗,一边对秦光霁道,“只是……”
“只是,她的内伤太严重了。”秦光霁闭上眼睛,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越关山身上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的衣衫,轻叹道。
他能在团队背包里看到越关山的生命数值,生命值虽然在温星火的治疗中飞速回升,但却仍旧在红黄线之间徘徊,精神值更是只剩下了一层血皮,明显是伤在内里了。
“抱歉,”温星火低声道,“是我能力有限。”
秦光霁却是轻轻摇头,将目光落在怀中越关山冰冷沉疴的睡颜上。
“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
秦光霁打开了团队背包,点击最前面的那一格储物空间,取出了里面的东西——一条银质的项链。
秦光霁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握在手上,和项链上水滴形状的吊坠对视一眼,再仔细展开,将它戴在了越关山的脖子上。
“姐姐啊姐姐,”项链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闪耀的白光倏然迸发,令两人不由地闭上眼睛,却无法遮盖秦光霁带着叹息的呢喃,“你算了这么多,算好了星河的坚持,算好了他们姐弟的感情,算好了你们之间的羁绊,也算好了自己的脱身之路。”
“你知道这个支线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够谨慎,你们两个甚至一个都无法脱身。”
“所以,你选择了一命换一命。”
“你牺牲神智保下了星河,自己的灵魂则遭受到了重创。”
“但好在,星河并没有遭遇到什么太大的磨难,她成功带着昏迷的你离开了那个世界。”
白光渐渐散去,另一道光芒却在这时愈加清晰——是属于温星火治疗技能的光。
“然后,”秦光霁看见越关山的眼皮抖动了一下,平静的话语出现了一瞬的抖动,很快被压下,恢复成平和的声线,“星火会救下身上全是外伤的星河,顺便也会治好你的外伤,让你的生命值恰好恢复到能够使用道具的水平。”
“但是,姐姐——”他的声线陡然拔高,“你知道赌狗都是什么下场吗?!”
“这种便宜道具,你也敢用来赌自己的命?”
秦光霁的眼眶中似有波光掠过,随即便被隐藏在看似轻慢的笑骂之中。
难得有数落越关山的机会,秦光霁越说越来气,越说越起劲,只是双手双眼始终没有从越关山身上挪开,呼吸亦是轻柔,不敢放过一点动静。
“很遗憾,”清冷的声线与满是倦意的浅笑一同曝露在秦光霁的面前,越关山半抬着眼皮,眼睛像是两颗蒙尘的宝石,显出脆弱,“我又一次赌赢了。”
她笑得纯粹,以此庆贺自己的再一次重生。
……
玩家的临时居所内,两盏白炽灯晃晃悠悠地悬在头顶,不断散发着微黄的光亮,将外界的黑暗勉强驱逐。
作为突破支线的主力,越关山虽然捡了条命回来,但仍旧极其虚弱。她半躺在土炕上,几次想要调动自己的四肢,却只能勉强把盖在她身上的厚重被子踢开一角。
“别动啦,乖!”温星河三两步走到炕边,把手里的饭菜搁到一边,轻柔地把越关山塞回被子里,和声细语地安抚道,“在生命值变绿之前,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
“或者……”温星河缓缓靠近,长发垂在越关山的胸前,盖住了两人的面容,“你想让我抱你走吗?”
“好啊。”越关山竟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浅笑着应了一声。
温星河怔了怔,随后展露明媚笑颜:“哎呀呀,学会撒娇了呀~”
“姐,”在旁边目睹一切的电灯泡温星火一阵恶寒,“你的语气让我恶心。”
对自家弟弟,温星河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她转过身,双手叉腰,瞬间变了脸:“怎样?我乐意。”
“咳咳咳!”电灯泡二号秦光霁无语地打断了这三个抽象队友的抽象对话,罕见地担任了队伍里唯一一个正经人的角色,“既然大家都没事了,那就来讨论一下往后我们该怎么走吧。”
秦光霁将目光投向炕上的越关山和温星河:“说说吧,那个支线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052章 矿井之下(9)
两个女孩相互依偎, 相顾无言,一时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回答秦光霁的问题。
秦光霁眨着眼睛, 与她们面面相觑, 不明所以,只茫然地摊开双手, 用眼神询问:你们咋了?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温星河稍稍松开搂着越关山的双臂, 清了清嗓子:“咳咳, 还是我来说吧。”
她像哄小孩子一般伸手拍了拍越关山的脑袋,安慰地笑了一下, 开口道:“我们经历了死亡循环, 而且, 是两重循环。”
秦光霁眼珠子转了两圈, 脑子里登时回闪过那片火海, 一个模糊的猜测正在心中构架——
众所周知, 在陷入循环时, 主人公一定会采取某些不同寻常的办法摆脱循环, 而其中最为直接的一种, 就是破坏原有的秩序。
“所以……”秦光霁提出猜想, “你们脱离循环的方法是直接放火毁掉整个村庄?”
温星河先是点点头, 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是, 但又不完全是。”
“放火, 是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环。”
温星河说完这句话,脑袋便重新转向越关山。眼中带着满溢的担忧。
她们本已靠得极近, 她却犹嫌不够,再次挪动身子, 把自己像只八爪鱼一样扒在越关山身上。
越关山满脸都是无奈,只得轻拍对方的手,和她双颊相贴:“好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事的。”
一旁的秦光霁:你们两个够了!就算要秀恩爱,也注意一下场合好吗!
大概是注意到屋里两个单身狗幽怨的目光,越关山尴尬地轻笑一下,把手从包得比婴儿襁褓还严实的被窝里伸出来,将温星河的脸推开些,重新恢复正经的样子,开始讲述起她们在支线世界中的所见所闻。
“我们的第一重循环是在现在这个村庄里,我们都是出生在村庄中的女婴。”因为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越关山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许的颤抖,在昏暗灯光的衬托下,染上了古朴而陈旧的气息,仿佛年迈的说书人翻开了尘封已久的史书。
“因为靠矿产谋生,村庄中重男轻女的现象很严重,甚至已经到了畸形的情况,如果一家人有了超过一个的女孩,那么那个女婴就会有极大的可能不被允许活下来。”
“我的运气不太好,”温星河插话道,“起先的十次循环里,我都是出生没多久就被扔进矿井里摔死了。”
她的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意:“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生下来就死,或许对那些女孩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第十一次,因为‘父亲’的一念之差,她活下来了。”越关山牵起了温星河的手,“我们是一对姐妹。”
“可在关山十三岁那年,村里的酒鬼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想要对她不轨,我们奋起反抗,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人的镰刀下。”
“第十二次,我们死于意外。”
“第十三次,我们死于疾病。”
“第十四次,我们死于谋杀。”
“……第二十次,十六岁的我被许配给了隔壁村的老光棍,出嫁前一晚,星河砸开了我的锁链。我们烧了房子,一起跳进了矿井。”
“那一次,时光终于没有回溯到出生的那一刻。”
“我们意识到,或许十六岁那年就是一个转机。”
“我们开始尝试,最后发现,只要在那个节点死去的人越多,时间回溯的跨度就越小。”
“所以,我们做了个计划。”温星河反握住越关山的手。
“砰!”她笑靥如花,“一场粉尘爆炸,全村一起上了天。”
“时间没有再被回溯。”越关山阖上眼,当她再度睁眼时,眸中已经染上了看不透的哀伤。
“但是,我们落入了第二层循环。”
“那是属于我的循环。”
“你们应该已经见过那个老婆婆了吧?”越关山问秦光霁和温星火。
“她看清了我的过去,用我的潜意识构造了第二层世界。”
“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座建筑,甚至一草一木都完全来自我的记忆,每伤害它们一次,就等同于在我的脑子上刺一刀。”
“好毒!”秦光霁不禁愤慨道。
既然那个世界属于越关山的潜意识,那么她们不能够再次使用上一个世界的方法,通过杀人来逃离循环。可如果完全不采取行动,她们又会被彻底困在支线里,再也无法逃脱。
这几乎是个死局。
秦光霁望向越关山,回想起她离开支线时的狼狈模样,大概明白了她们最后用了怎样的办法脱身。
虽然故事与自己息息相关,但越关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调也保持着平稳:“最后,我铤而走险,先把自己的大部分意识存放在道具里,再由星河动手抹杀我。”
“主体遭遇危险时,潜意识村民们都会被聚集到提前设好的陷阱里,星河就趁此机会,将他们杀了个干净,最后一把火烧毁了整个村庄,彻底销毁了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潜意识。”
越关山说得轻描淡写,但哪怕是用脚趾头想,秦光霁也能窥见这个计划执行过程中的凶险,光是听着,他的心跳都是扑通扑通地撞着胸膛,简直就要顺着喉管吐出来了。
“你们可真是……”秦光霁咽了一大口唾沫,颤颤悠悠地竖起大拇指,“太强了……”
一个是真的敢拿命赌,一个是真的敢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倒还真是般配啊。
越关山讪笑一下,也知道秦光霁的言外之意是被她俩的行动吓呆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轻轻揭过,转而谈起了正事:“一言以蔽之,这个支线的目的在于告诉我们——除了主线的任务之外,副本中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秘密。”
“对方将我们投入支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村庄的情况,目的就是要将我们拉下水。”越关山的话十分肯定,却如同石破天惊般,在几人的心中投下巨大的波澜。
秦光霁挠挠头,思绪在脑子里回转几圈,率先参透了副本的用意。他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就和上个银矿关卡的最终祭祀一样,这原本也应该是个可做可不做的后续任务,我们可以选择提交矿井杀人案的主线后直接走人,也可以选择留下来彻底关闭副本。”
说到这儿,他狠狠咬牙:“该死,那老太婆居然直接帮我们选好了!说好的自愿呢?”
“我想到了一些让我恨得牙痒痒的‘自愿返校’……”温星河低声嘟囔。
“这位同学你有什么意见吗?”越关山眯着眼睛问温星河。
温星河飞速摇头:“老师,没有。”
“更加可恶的是,”温星火难得插话道,“她甚至已经替我们规划好了道路。”
几人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瞬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默然的凝重。
不管是第一层世界还是第二层世界,脱离的办法都只有一个——毁掉整个村庄。
这样沉重的将来,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
“对了,”越关山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秦光霁和温星火对视一下,默契地抛开刚才的话题,你一言我一眼地把他们在祠堂里的发现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现在看来,”秦光霁分析道,“这个所谓的‘泥娃娃’意象应该也有浅层和深层的含义。”
“就现在的主线而言,它指的是那些死于非命的孤儿,而对于之后的后续任务,它指的则是生存艰难的女孩们。”
“后续暂且不提,”秦光霁坐在炕上,手指摩挲着下巴,细细思索,“为什么来自村外的孤儿矿工会是‘泥娃娃’呢?”
“他们是死后才变成了泥人,还是……”秦光霁说到这儿,脑中忽然划过一个令人悚然的可能,心中一惊。
“还是说——他们其实早就不是人了?”秦光霁勉强说完了话,浑身的汗毛都因着这个可能而竖立起来。
那几个已经死亡却仍旧在游荡的玩家,不也是表面上看来一切正常吗?
会走动会交流的泥人,在这个村庄里并不罕见。
那个npc老头所谓的规则限制,其实只让季和正和王学名杀了几个早就死亡的泥人。
那所谓的举证根本就是一场闹剧,这样几具泥人尸体根本就不能作为证据,自然也不能完成任务!
那么,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光霁低着头,飞速回忆他们进入副本以来的所见所闻。
他们一直在和泥人打交道,死亡的玩家、孤儿矿工,还有支线中的女孩。这三者看上去似乎并无太多的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已经死去。
但如果再深入些,便又有一个相同点出现在眼前——他们都是死于非命,而杀害了他们的人,都仍旧活得好好的。
等等,他们真的还活得好好的吗?
秦光霁的瞳孔骤然紧缩成极小的一点,心中的质疑迅速扩大,占据他全部的思维。
难道,难道——
……
咚咚咚!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头顶的灯泡随之晃动,开始变得忽闪忽闪。
“你们回来了吗?”是王学名的声音,“季和正让我来通知你们,犯罪嫌疑人都已经找齐了,可以去提交任务了。”
屋内,一片寂静。在不停闪烁的灯光下,四人的神色明灭不定,写满了警惕。
“知道了,我们会去的。”秦光霁硬着头皮出声。
“哦,那你们快点啊,晚了就赶不上进度了。”王学名无知无觉,随口催促了一句,很快就离开了。
……
“他们两个所谓的提交任务,”温星河瑟缩着脖子,言语中充满怀疑,“真的不是一场阴谋吗?”
秦光霁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门边。
薄薄的门板被拉开的那一瞬,屋外的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走吧,去提交任务。”他说道,“我想,我大概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叹息被风沙吹散,变作漫天的尘霾,散落大地。
乌云盖顶,众生皆在其下。
第053章 矿井之下(10)
祠堂外人声鼎沸, 仿佛半村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像是一群等着农场主放饭的火鸡一样,伸长了脖子, 满眼期待地望着祠堂里。
“果然吃瓜才是人的本性嘛。”秦光霁低声道
几人穿过人群, 往祠堂里边走。路上,秦光霁却忽然被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男人拦住了。
“哎, 你们就是那个勘探队吧?”男人问道。
秦光霁刚点了点头, 还没来得及开口, 男人便接着道:“跟我们讲讲那里面的情况呗。”
男人的力气很大, 秦光霁感觉被他抓着的地方都有些麻了。
他看向周围,不知不觉的, 已经有不少村民围了过来。
他们都是健壮的矿工, 脸上的表情中除却好奇, 还带着丝丝的戏谑, 仿佛……一群看客。
秦光霁本无意与他们纠缠, 可谁知他们却是步步紧逼, 拉着秦光霁的手愈加用力, 像是在害怕他脱逃一般。
秦光霁眉头一皱, 刚想用蛮力甩脱他们, 但身后随即响起一阵拐杖杵地的笃笃声。
周围村民的态度登时变得恭敬了起来。 嘈杂声渐弱。
那满脸长着麻子的男人松开秦光霁的手臂, 脸上堆起笑容, 毕恭毕敬的对他身后的人鞠了一躬, 道:“您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 毕竟也是矿上的大事。”不同于之前的老神在在,身后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严肃, 像极了某个正常村庄中德高望重的老人。
“进去吧。”老人自顾自地向前走,路过几人时, 丢下一句轻言。
面前的男人立刻变了脸,面上满是歉意:“刚才多有冒犯,几位小领导别介意。”
秦光霁撇了他一眼,甩甩自己被捏痛了的胳膊,什么也没说,只和队友们一起走进了祠堂。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紧闭,阻断了外界的一切。
外头熙熙攘攘,面前森严沉寂,宛若两个世界。
……
“你们怎么才来?”王学名一把拉住秦光霁的胳膊,把他从祠堂正门口拖到了一遍的角落里。
“她是谁?”王学名的注意力暂时被前边颤颤巍巍走着的老人吸引,偏头问秦光霁。
“嘶…”他的手正好捏在了刚才被那麻子攥过的地方,秦光霁吃痛,不由地倒吸冷气。
他勉强把手从王学名的手里抽回来,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喏,”王学名努努嘴,“已经开始对峙了。”
“都是放屁!”满脸横肉的男人举着沙包一样的拳头高喊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人?”
“这就是证据!”季和正大力地拍响棺材,大胆地拿手指着那男人的鼻子,质问道,“你敢对天发誓自己没杀过人吗?”
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但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精瘦男人随即站了出来,声音尖细:“全是污蔑!你们这么污蔑我们,那才是要遭天谴的!”
季和正和那一伙人唇枪舌战唾沫横飞,被这群蛮横无理的刁民气得直喘粗气,要不是这些都是重要的npc,杀了可能就没法通关,他恐怕早就用眼神把这几个人杀了八百遍了。
见气氛陷入僵局,原本和老婆婆一起坐在祠堂上方的矿工老头npc走上前来,先是扫视那几个犯罪嫌疑人,随后和声细气地对季和正道:“既然他们不认,那就拿出点切实的证据来让他们没话说吧。”
“劳驾,把棺材打开。”老头扭头对秦光霁等人吩咐道。
秦光霁微微蹙眉,动作迟钝。那几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只要嫌疑人们凑近一看就会发现端倪,怎么能当作证据呢?
他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但就在秦光霁停顿的时间里,王学名却已经走到了棺材前,双手搭在棺材盖上,马上就要掀开。
“等一下!”季和正忽然开口叫停了他。
众人的视线瞬间聚集到他的身上,将他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惊慌尽收眼底。
“怎么,”精瘦男人讽笑道,“不是你说有证据的吗?”
“难道——这都是假的?”
“我呸,”另一个嫌疑人凶狠道,“什么外面来的领导,都是一群傻冒。”
“你!”季和正似是被激怒了,紧紧攥住双拳,一咬牙,彻底豁出去了,“开棺!”
薄薄的棺材板被缓缓推开,肉类腐烂的气味迅速向四周飘散,在空气中回转,以恐怖的速度钻入在场每个人的鼻腔,令胃酸翻涌,喉头耸动。
温星火死死捂住口鼻,从系统背包里掏出上个副本没用完的空气清新剂,快速喷满周围空间,还不放心地放下手深深吸了口气,确定没有味道了才暂时松懈下来。、
那几个离棺材最近的犯罪嫌疑人却是倒了大霉,被这臭气攻击正面击中,一个个都弯腰干呕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壮汉嫌疑人一边干呕,一边指着棺材崩溃喊道。
“你们要的证据。”季和正的声音从防毒面罩底下传来。他身形矫健,脚步如鬼魅般在几个嫌疑人之间游走,而后,他猛然向后退步,手指发力——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壮年男人齐齐扑倒在地,秦光霁这才看清楚,他们的脚上都被缠绕上了透明的绳索,另一端正是被季和正牢牢掌控在手中!
季和正冷笑一声,收起了方才那副紧张心虚的模样,轻松将绳索丢给王学名,自己则闪身上前,死死攥住那壮汉的后衣领,把人直接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他拖着壮汉,三两步走到棺材前,手臂一松,将壮汉整个人甩到棺材上。
他抬手,把壮汉的脑袋使劲按进棺材里,让他的眼睛直冲着棺材中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可怖尸体。
“唔……呕——”壮汉毕竟还是个正常人类,哪里受得了这种程度的冲击,眼泪鼻涕一起溢了出来,一边哀嚎,一边大口呕吐。
呕出的秽物一滴不漏地落进棺材里,和半固体的尸体组织搅和在一起,让本就已经极度恶心的场面变得更加令人作呕。
季和正却犹嫌不足,从背包中掏出一管强效清醒针扎在马上要昏迷的壮汉身上,让他在崩溃中保持绝对的清醒,在绝望哭喊声里将他的脸直接按进秽物里。
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显然是壮汉在挣扎中口鼻被灌进了东西,濒临窒息。
“看清楚了吗?”季和正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脏东西里拎出来,厉声问道,“这是不是证据?”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嫌疑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忙不迭地往祠堂外逃跑。
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早已控制住他们行动的王学名。
又是一阵噗通声,几人再次狼狈跌倒在地,毫无防备地把脸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鼻青脸肿。
直到听到壮汉崩溃的叫喊,一股脑把自己的罪行全都给抖落出来后,季和正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
壮汉已经完全脱力,软绵绵地顺着棺材倒在地上,神情恍惚,像是已经被吓傻了。
季和正轻蔑地从鼻子里喷出气,踢了一脚地上的壮汉,转而看向其余几个像鹌鹑一样抱团缩在一起的嫌疑人:“他已经把罪都认下了,你们谁还想抵赖?”
“我们,我们认罪!”不知是哪个先起了头,被季和正的残酷手段吓呆了的几人争先恐后地认罪,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脚下,脸上沾满了擦伤的血迹和尘土,狼狈地向他磕头。
“不见兔子不撒鹰。”季和正翻了个白眼,没理会那几个人。
他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走到矿工老头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道:“现在任务算是完成了吧,可以放我们离开了吗?”
矿工老头不置可否,只是呵呵一笑,转头问从始至终都端坐在红木椅子上的老婆婆:“您觉得,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等会儿,”季和正挑起眉毛,手指在两人间来回晃荡,“你不是任务提交者吗?为什么要问她”
没有人和他解释,两人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慈笑,老头搀扶着老婆婆,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那几个嫌疑人身前。
老婆婆随意挥挥手,老头即刻会意退至一旁。
她站立在祠堂中央,用力一杵手中拐杖。
笃——
沉闷的震响传遍整个祠堂,仿佛整个空间都因此而停滞一瞬。
不,那不是错觉!秦光霁瞪大了眼睛——空气中原本随风飘荡的尘埃竟是全部停止了移动,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万有引力的形态悬停在空中!
“你们,有罪。”老人的声音苍老粗哑,像是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刃不停擦过磨刀石。
“你们为谋取私利,诱骗了共计一十二名无辜者。”老人一字一句数清他们的罪业,“你们将他们悉数杀害在矿井之下,令冤魂难登极乐。”
“你们——”老人再次举起手中拐杖。
“该杀。”
咚——
拐杖落地,判决生效。
风,自脚下而起,如溯游的鱼,裹住满地满天满空的尘,交织着、汇聚着、杂糅着,终而形成硕大漩涡,以老人为中心,迸发出低沉悠远的风鸣。
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幽魂的怨与哀。
……
风散,尘落,具静。
悲号不再,人的身躯被土色泥壳取代,顷刻碎裂成沙。
“罪孽深重。”老人的声音回荡于梁上柱前,“以死偿之。”
第054章 矿井之下(11)
笃……
拐杖再次点地, 随之而起的却并非风尘。
是人。
粉碎的泥从地上升起,仿佛被无形的手塑造,渐而成形。
它们没有精妙的五官, 没有灵巧的四肢, 只是因着外力而强行聚集在一起,在死后重新为人。
像是一场没有丝线牵引的木偶戏, 泥人们在空中自行舞动, 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 从满怀憧憬到横死井下, 最终,再次落下, 化作无机的泥。
短短时光, 写尽一生。
这是那些死于谋杀的无辜矿工们的一生。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底层矿工, 他们本该拥有平凡而漫长的生命, 但如今, 他们的过往却被坠入深深矿井, 只能依靠仇人的血肉诉说他们的曾经。
多么讽刺。
……
祠堂内, 六个玩家皆缄默无声, 季和正仍旧呆呆地站在椅前, 不知是因为被老人能轻松夺取几人性命的能力震撼, 还是已经发现任务还未结束因而懊恼。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秦光霁眼前的屏幕幽幽泛着明光, 任务栏中, 金灿灿的99%格外引人注目。
“怎么会这样……”秦光霁耳朵轻轻一动,将季和正的呢喃收入其中。
“为什么会卡在99%?”季和正双手抱头, 双眼失神,似是在质问, 也似是在茫然。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就没想放你出去。”秦光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令目光集聚。
秦光霁从阴影中走出,神态淡然。
他一步步走近,很快感受到有一股针一样尖锐的视线扎在自己的身上,是那个老太婆。
他偏过头,对两个长相相近的老人露出微笑,随后将他们几乎能凝聚出实体的敌意抛之脑后,对着季和正道:“还没明白吗?”
“从两天之前,你们为了完成任务杀害无辜矿工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出不去了。”
秦光霁的脸上露出极浅的笑,轻得仿佛只是见者的一点错觉。
他叹了口气,忽地蹲下,手指触及那几个嫌疑人崩裂后留下的粉末,用手抓起一把,令其如流沙般倾泻而下。
“季和正,”秦光霁的声音变冷了,“你觉得,你们的行为和这几个嫌疑人有区别吗?”
“他们已经被审判了,那么,你凭什么保证做出相同事情的你们会安然无事地走出副本?”
他拍掉手上残余的泥砂,直视着季和正的眼睛。对方的眼睛起先是慌忙的闪烁和逃避,但很快,便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慌张和恐惧。
豆大的汗珠登时从他的额头滑落,在寒冷的夜色中如流星般坠落在地上,留下一点深色水痕,很快消失不见。
“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季和正拼命摇头,连连后退,却不慎被原本用于控制犯罪嫌疑人的透明绳索绊倒,狼狈地跌倒。
他满身都是尘土,看上去竟是比先前那几个矿工好不了多少。
他的瞳孔迅速扩大,眼镜早已不知所踪,脸部肌肉因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影响而开始颤抖,极尽癫狂之态,却仍旧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两个老人,自欺欺人一般地扯出笑容。
“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你是任务提交npc啊,那不是你暗示我的通关方法吗?你们不是和系统达成了协议吗?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啊!你怎么会骗我呢?”
他语无伦次地问着,脸上的汗水越积越多,一股脑地流进他的衣服里,被低温浸染,变得冰冷沉重。
那两人却像是没听见季和正的话一般,将所有的注意都落在秦光霁的身上。
渐渐的,季和正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约是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他早已知晓却始终不愿相信的残酷真相。
终于,老太婆开了口:“小伙子,知道的太多不是件好事。”她看着秦光霁,眼珠子不再是先前的浑浊一片,而是变得如夜空般澄澈,甚至能够清晰地倒映出祠堂的模样。
“是吗?”秦光霁扯起嘴角,语气轻松,“但比起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还是愿意做个明白鬼。”
他摊开双手,眼珠子一转,对两个老人点头示意,礼貌问道:“请问——下一场审判什么时候开场?”
“什么审判?”季和正猛地抬头,嘴巴张得极大,似是因为大脑还在接受自己如今的处境,竟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转过弯来。
话音未落,另一边的阴影中,从审判结束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王学名终于有了动静。
他踉跄着将自己从地上拔起,用几乎是双手双脚并用的姿势爬到季和正的身旁,伸出双臂,死死地掐住季和正的喉咙:“你还没明白吗!她要审判我们!我们马上就会变成地上那个样子了!”
“都是你的错!”他绝望地吼叫着,脖子和脸都变得通红,青筋根根暴起,“要不是你指定的计划,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被平时随意支使的傀儡如此质问,季和正倒是彻底清醒了过来,迅速反击,两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机状况中竟然开始了狗咬狗的互殴。
为了防止被误伤,秦光霁早就退到了火力范围之外,和自己的三个队友凑在一块儿。
“听明白了没,需要我讲解一遍吗?”温星火悄悄问温星河。倒不是他不信任温星河的理解能力,只是温星河惯常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万一她哪个地方想岔了,依这位姐姐的行动能力,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温星河撇撇嘴,难得地露出精明神态,得意地拍拍胸脯:“别小看你老姐,我这回可是彻底跟上节奏了!”
“好,非常不错,进步很大!”温星火用夸小孩子的语气赞许道。
“欸嘿。”温星河嘿嘿一笑,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你们别太兴奋,”秦光霁见这两姐弟开心得就差手舞足蹈了,低声劝道,“人家还在打架呢,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呢。”
“对噢。”温星河这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两个纠缠到一起脸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玩家身上。
虽然在智商上肯定是季和正更胜一筹,但他的身体数值却不如王学名,技能也不是简单粗暴的攻击类,扭打到一起的时候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啊……”温星河歪着脑袋,双颊无聊地鼓起,有点看腻了两人的互殴。
“那边那两位怎么也哑火了啊?”温星河对两个好像也在看热闹的老人努努嘴,“不是说要审判吗?”
“快点审判完,放我们先回去睡一觉吧。”温星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神色变得困倦起来。
虽然在两个玩家看来这已经是进入副本的第四天了,但对于他们四个救场玩家来说,他们其实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做任务,算上在上个副本里待的时间,他们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长时间的高强度运作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到达了疲倦的极点,被温星河的哈欠感染后,其余人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身体释放的疲累信号。
“需要薄荷糖吗?”温星火适时询问道。
秦光霁扒开糖纸,把二十积分一颗的短效醒神道具丢进嘴里,揉了揉泛着血丝的眼睛,努力地撑开眼皮,继续观看那边的动静。
不是他喜欢看斗殴,实在是两个撞脸怪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不知道下一步他们要做些什么,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他们四个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温星河和越关山也是老太婆钦点过要接着做后续任务的人,他们绝不会在主线马上就要完成的最后当口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要不然,谁帮他们做后续任务?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免费看场格斗吧。
虽然知道接下去马上就又要有两个队友死去,秦光霁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大的波澜。他的心里有一套明确的善恶观,对于这种为了能通关副本毫不犹豫地杀害队友和无辜者的人,他觉得他们的下场算是种报应。
同样是杀了队友,上个关卡的梁飞声是出于自卫才被迫反击,而且如果不是他的【超级加倍】技能突然生效,吴策大概率只会受伤而不会直接死亡。而他们两个呢?却是从一开始就想用队友的命填探索进度。
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蓄意谋杀,秦光霁会救下前者,却只会将后者的死亡看作当然。
只是……
秦光霁重新打起精神,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眼眸微动,眼珠子左右来回转动,倏然便有了答案——
“审判,早就开始了。”越关山倚靠在墙边,浑身因先前的重创还未恢复而显出倦怠,语调却是像往常一般冷静淡漠,仿佛法庭上的一锤定音。
拳头和技能的碰撞声渐渐变小了,两人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从一开始的迅猛攻击,到如今,如慢放的影片一般,四肢都变得僵硬而卡顿。
“呵呵……”老太婆笑了。
就在眨一次眼、呼一口气的功夫里,人,凝固成了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第055章 矿井之下(12)
不同于前一场审判的隆重浩大, 这一次的审判如此的不起眼,只在轻描淡写间成就。仿佛一场剧烈的暴风雨过后,后继者被前者的光彩掩盖, 因而黯淡。
啪、啪、啪——
“精彩, 真是精彩。”秦光霁的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拍手的声音和哒哒的脚步声融在一起, 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着, 让周围的灰尘亦随之而动。
“如此精彩的三场审判, 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祠堂内灯火昏暗, 秦光霁的半边脸被晃动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则始终隐藏于阴暗之中, 显得神秘莫测。
他对着两人礼貌鞠躬, 再次抬起头时, 眼中已染上了捉摸不透的柔光, 似是灯火映入眼帘, 却比纯粹的火焰更加复杂。
“等等, ”方才还自诩理解能力进步一大截的温星河这回却是彻底懵了, “你确定你没有说错?哪里来的第三场审判?”
“呵, ”老太婆手里捏着拐杖, 眼睛重新变得浑浊, 却带上了难得的赞许, “倒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过奖。”秦光霁大方一笑, 从阴影角落踱步至已经被掀开的棺材旁。
失去了季和正使用的变换形态道具效果之后, 棺中的尸体重新变成了一开始被发现时的模样,泥巴头颅歪到一边, 僵硬的身子上沾着点方才的呕吐物,把刚才生化危机一样的场面变成了餐厅后厨被打翻的泔水桶。
“咦。”秦光霁皱了皱眉, 拱起鼻子,低声吐槽。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富有冲击力,但这种画面还是让他不太能接受。他嫌弃地挪开目光,只曲起手指,在棺材板上敲了敲。
“第一场审判——”
“在这儿呢。”
“星河,你知道为什么她会挑中你和关山来做支线吗?”秦光霁忽然问道。
温星河茫然地眨眨眼:“难道不是因为前一批玩家死的太多,我们又正好补位进来了吗?”
“不,”越关山的声音清澈,明晰了然,“这只是因,真正的果——隐藏在我们进入副本之后的那段时间里。”
“还记得我们和队友见面后,准备去村口时经过的那一段路吗?”越关山问。
“那时候……”温星河陷入短暂的回忆,几秒之后,她轰然醒悟,眼睛一亮,“是我们在墙角看见的诡异泥塑!”
她的脑海中闪过几幅画面,是村庄小路的角落里,那一尊尊形容诡谲、姿势各异、没有五官,在风沙吹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泥像。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四个都看见了那些东西,可季和正和王学名却都说没有看到。”秦光霁分析道,“如果不是他们眼瞎,那就说明——在副本里待了四天的他们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和我们不一样。”
“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明了起来了。”
“那是挑选的第一步,对于未知危险的应对。”秦光霁淡淡道。
“很不幸,由于我们没有对那些明显不符合主线的异常事物表现出普通人该有的恐惧,甚至视若无睹,好像面对那些东西就是家常便饭一样,”他耸耸肩,“我们通过了初步筛选。”
说到这儿,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过老太婆那边,她脸上皱纹平淡如水波,没有露出赞同也没有提出否定,只是微微侧过了耳朵,似是在细细倾听。
没办法,在上个副本里见惯了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们实在是很难对这种长得还算有人样的泥塑起什么心思,秦光霁腹诽着,难道胆子大也是错吗?
“紧接着,就是第二步。”秦光霁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步的初测中,其目的只是判断我们是否有接取后续任务的资格,因而并没有对我们造成过多的威胁,一切的危机都只停留在视觉层面。”
“但第二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温星火瞟了一眼还在接受这巨大信息量的温星河,不忍地摇摇头,接过秦光霁的话道,“她刻意地找到落单的你们,将你们拉入了支线世界,如果你们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就说明,你们的能力足够支撑起关闭副本的重担。”
温星河这下倒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早就落在她的算计里了。”
“但是……”温星河转而又问,“这些和我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她向来不擅长推理,温星火有时甚至会嘲讽她是单细胞生物。先前温星河还有些不服气,但在遇到越关山和秦光霁这两个逻辑怪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智商的确是参差不齐的。
幸好,她一路遇到的队友都不吝于把故事掰开揉碎了向她解释。
“你确实很强大,”秦光霁直视着老太婆的脸,正色道,“这个村庄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捏造出那样多的泥塑用于恐吓我们,也可以轻易地读出玩家的记忆,并将她们拉入由潜意识构造的世界经历死亡循环。”
“而现在,”他伸长手臂,遥遥指向祠堂中早已了无生机的泥塑与粉尘,“你甚至可以进行‘审判’,挥挥手就夺走这些‘恶人’的生命,哪怕是难以捉摸的灵魂也未曾放过。”
秦光霁收回了手,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心里,一个刻画在皮肤之下的鲜红数字变得黯然,很快隐没下去。商城里用于检测灵体数量的小道具,只有报数一个功能。此刻,它显示的数字是:4。
面前这两个看上去活生生的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体都该拥有的灵魂。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
在缺乏更多信息的情况下,秦光霁不敢轻易下定论。
但是,在当下,有一个关乎所有人的真相已经被他知晓,即将公之于众。
“所以,”秦光霁上前一步,让自己的脸完全曝露在烛火的微光下,“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还需要我们的帮助呢?”
“答案很简单,”秦光霁微微抬头,明亮的眼睛中反射着点点星光,“你的能力有限制,而我们,是唯一能帮助你打破限制的人。”
他指了指棺材:“这几具尸体的身份惊人地相似:孤儿、外来者、游离在群体之外。”
“为什么恰好是他们呢?”
“我的两位队友到死都以为,这是为了防止在瞒天过海的过程中被人发现,才刻意地安排这几人和他们一起下矿,方便计划顺利施行。”
“在你们的明示暗示下,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但就在他们开始行动的时候,另一个队友却突然出现,试图阻拦他们。”
“我一直都不明白,”秦光霁抬起眼皮,似有思索的幽光闪过,“他分明可以在一开始就提出自己的反对,为什么要在默许之后突然反悔,甚至不惜到矿井下阻拦他们的行动呢?”
秦光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窥见了这个村庄中隐藏着的秘密吧。”
“或许,是他发现这个杀人计划中存在着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这些矿工的身份如此相近,发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之后甚至会波及自己。”
“然而,他的阻拦失败了,就连他自己,也丧生在煤矿下。”
“在这个祠堂里,一共有三批死者。”
秦光霁伸出一根手指:“其一,早就被放置在棺材里的四具尸体。”
秦光霁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被审判后变成粉末的五位矿井杀人案凶手。”
秦光霁伸出最后一根手指:“其三,因为同样犯下杀人罪孽而变成泥人的两个玩家。”
“后两批死者都是死在当下,死在你的审判之中,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但谁说——第一批死者就并非死于审判?”秦光霁陡然提高音量。
“这,才是真正的第一场审判。”秦光霁指向四口黝黑棺材,话语掷地有声。
“早在将虚假的规则告诉玩家时,你的杀人目标就已经确定——你不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凶手,也要借玩家的手,杀掉他们!”
“多好的局啊,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秦光霁的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眼睛却是越发冰冷,“既除掉了自己无法杀死的矿工们,也让两个玩家从此沾染罪孽,甚至,还不费吹灰之力就灭了一个玩家的口,让阴谋从此埋没在煤堆里。”
“趋利避害、扬长避短,手上染血者可直接杀之,看似无罪者则借刀杀人。”
“你的确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强大的npc了。”秦光霁不禁感慨道。当然,他才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其实也才进了两个副本而已。
“过奖过奖。”认真聆听的老太婆同样堆砌起皮笑肉不笑,适时回应了秦光霁的夸赞。
“那么,能否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呢?”见她态度不错,秦光霁的话也跟着柔和下来,温声问道。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你设下这样一个弯弯绕绕的杀局?”秦光霁的问题一出,其余几个队友的视线也跟着凝聚——是啊,为什么是他们呢?
老人的嘴唇抖动着,布满苍老皱纹的手不停地摩挲着硬质拐杖的把手,过了良久,才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句低哑的话语:“他们……是看客。”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看客。”
“他们对罪恶熟视无睹,对枉死充耳不闻。”老人的声音仿佛泣血哀鸣,“他们都有罪!”
“他们没有真正沾染鲜血,”老人字字泣血,“可如果不是他们的漠视,女孩们怎么会生存艰难,外来的矿工们又怎么会轻易被杀?”
“那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装作无事发生的人,才最该被审判!”
老人的话如此哀伤,如此真切,她抛弃了始终包裹在身外的神秘面纱,将本心吐露,令人动容。
秦光霁神色微动,的确,在群体罪恶之下,正义的呼声只会被埋没,老人的想法虽然偏激,却并无伤天害理之处。
但是……
“但是你杀不了他们。”越关山的话仍旧极度冷静,一如她隐于暗处的神色。
“是啊……”老人的动作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我杀不了他们……”
“这该死的规则,该死的天道,”她狠狠咒骂,“无辜者永不超生,有罪者却生活顺遂。”
“多么不公!”
“这就是你选择和系统合作的原因吗?”越关山轻声问道,“只有外来的玩家们才能达成你的夙愿,替你完成复仇。”
“没错!”老人眼中露出切实的期望,“所以,我选中了你们,我动不了那些人,但你们可以,你们就是我的希望!”
老人拄着拐,迫切地走向玩家们:“你们会帮我的,对吗?”
越关山却避开了她的视线,侧过头,看向秦光霁。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两人的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
“如果——我们不愿意呢?”秦光霁的话毫无温度。
第056章 矿井之下(13)
生怕老人没听明白似的, 秦光霁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
短暂的错愕后,老人却是冷笑出声:“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她轻敲拐杖, 面露狰狞笑意:“如果不帮我完成愿望, 你们根本出不去,只能永远留在这里。”
“就像我一样, ”她轻声说道, “永生永世, 不得超生。”
“噗嗤——哈哈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秦光霁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
“这种威胁真的很无趣啊。”他微微弓着背, 眼角还挂着因大笑而沁出的泪花, 毫无半点畏惧之心。
“因为没法直接对我们动手, 所以打算用任务规则来困住我们吗?”秦光霁双手叉腰, “真是熟悉的套路啊。”
“你们boss都喜欢用这种法子逼人就范?”秦光霁脑子里回想起一些并不遥远的回忆, 只觉得这种巧合越发令人想笑。
“知道上一个这么干的boss怎么样了吗?”他瞬间收起外放的玩世不恭, 换上冰冷而残忍的面孔, “他遭雷劈了。”
秦光霁打开自己的系统界面, 将其停留在任务面板里, 黑灰色的煤炭任务框中, 金色的进度条仍旧停留在99%的位置, 距离成功最近, 但也最远。
秦光霁淡淡地扫了一眼任务栏, 随后一边挪动手指,一边道:“主线任务只让我们调查矿井杀人案, 现在真相已经明确,凶手也已伏诛, 任务早就完成了。你为了逼我们继续后续任务而强行将进度暂停,是违反规则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点击系统面板的手也停留在空中,是越关山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低声叫停了他的行动。
秦光霁的心底颤抖了一下,笑容登时消失无踪,呼吸亦在那一刻变得急促。他迅速转动眼珠,飞速将不慎外露的慌张掩埋,但手指的停顿与晃动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直到血腥味溢满口腔,他才缓缓收回手,背在身后,紧紧攥拳。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老人的笑久违地响彻,声音并不高,却仿佛变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利刃,精准地扎在秦光霁的心头,令他浑身刺痛,使他面色苍白。
“你是不是想说——”她一步步逼近,“想向客服举报我,让老太婆我也被雷劈一回?”
老人越来越近了,秦光霁甚至已经能够闻到她身上那股子难闻的泥土腥味。
只一瞬间的功夫,形势瞬间颠倒。秦光霁透过系统面板上灰暗的客服标识,嗅到了周遭浓浓的恶意,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两步之后,他的后背抵上了一双微凉的手。
“别动,别回头。”越关山轻轻道。“她现在伤不了我们。”
队友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在慌张失措时,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人重获力量,令人心安。
秦光霁没再退后,而是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眼中全然是坚定。
“有本事,”他勾勾手指,挑衅道,“你现在就杀了我。”
老人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的男性老人npc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全身呈“大”字面朝下扑倒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老人手中的拐杖再次点地,伴着震动,地上的身躯竟如冰块遇热般飞速融化,只眨眼的功夫就成了一滩土色的粘稠液体。
老人直视着四个玩家,阴狠的气息曝露无疑。
她抬起手臂,手掌一挥——
地上的泥浆感应到调动,如凶猛的毒蛇般在地面上蜿蜒游走,再如飞鱼般高高跃起,点点泥浆飞溅,泛着饥渴的光泽,朝着秦光霁的方向扑去!
秦光霁的瞳孔里,泥浆的影子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就能彻底将他吞噬,把他牢牢包裹在泥塑的壳子里,虽毫发无伤,却再难脱身。
咣——
哗啦!
泥浆在空中划出一个骇人的抛物线,但就在它即将下落的那一瞬,一个无形的屏障倏然展开,强势地挡住了它,卸去了全部的力道,使它重新变成无形的液体,坠落在地。
“跑!”秦光霁短促喝道,将手上已经变得软绵绵的屏障像丢一块步一样扔向老人,不假思索地往祠堂门口跑去。
身后,名为【非牛顿流体】的保护罩在失去强烈外力刺激后迅速成为软趴趴黏糊糊的一团,精确地覆盖在老人和那摊泥浆上,有效地拖延了他们追击的行动。
跑在前头的温家姐弟也是动作迅速,温星河从背包里掏出好几个爆破道具,一股脑地往门口扔,温星火则是掏出防误伤屏障,将四人保护其中。
在炸得满天都是的碎渣飞尘中,四人冲出压抑的祠堂,重获自由。
……
秦光霁紧紧跟在队友的后面,随着他们的脚步穿过人群、掠过街巷,身旁的景象不断变换,他却恍若未闻。
寒夜的风狠狠刮过脸颊,坚硬的沙擦起一道道红痕,即便是这样细密的刺痛也无法将秦光霁从无边的怀疑深海中拉出。
“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只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神情木然,眼中茫然。
面前的系统界面上,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商城依旧琳琅,任务始终如一,唯有那个曾经在【Dad,Me】副本中起过奇效的客服按钮变成了无法点击的状态。
仿佛一个刻意的针对,一场蓄谋的杀机。
从知道他们被选中完成后续任务开始,秦光霁心中的警铃就开始隐约作响——那个老婆婆是任务发布npc,但同时,她也拥有和副本boss同级别的力量。
也就是在刚刚,在秦光霁质问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否认自己的boss身份。
而众所周知,boss之所以被称之为boss,就是因为它会是玩家完成任务时遇见的最大阻碍。
那么,她的阻碍在什么地方呢?
在目睹了三场审判之后,秦光霁终于得到了答案。
就像被隐藏在支线世界和后续任务中的真相一样,老太婆的boss身份也将会在他们完成主线、顺从她的心意踏上后续任务之时展露。
而这,也正是秦光霁和越关山选择拒绝完成后续任务的原因。
如果他们真的听boss的话,为了完成任务而帮助她杀掉那些村民,那么,他们是否也算是身沾鲜血,手染杀孽?
是否……也变成了该被审判的人?
没有人敢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力量比自己强大数倍的boss的良心。
事到如今,他们已无路可走。仿佛已行至高耸山巅,周遭行道断绝,前、后、左、右,皆是绝路断崖。
拒绝了后续任务的他们,被系统的“公正”拒之门外的他们,如今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一次,秦光霁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身处困境,他已无暇再思考系统客服究竟为什么不能使用,偌大的脑海思绪骤然空荡,只剩下一个迫切却空洞的念头在其中反复回荡:通关、通关、通关……
周围的风似乎变得柔缓了些,速度放慢,不再如利刃尖针那般难熬。
也正是因为风的减速,一些原本被掩盖的声音渐而放大,钻入秦光霁的耳中。
是越关山的呼唤,温星河的焦急,温星火的迟疑。
不,不仅仅是这些!
秦光霁簌地摒住了呼吸,双眼紧闭,将自己的其余感官压制到最低,只留下听觉被无限放大。
他终于听清了,那些杂糅的声音,那些恐惧的声音,那些期盼救赎、渴望解脱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抬头望天,低头看地,脸颊上的肌肉牵拉起微微上翘的嘴角,划出并不含有喜悦的弧度。
他笑着,却也哭着,在极致的悲喜交加之间,是恍然。
“我知道该怎么破局了。”他面向村尾土屋,背靠森然矿井,对队友们道。
长时间的压抑的确容易令人发疯,但谁说——疯子就不能看透真相?
……
片刻之后,第一批玩家暂居的平房前。
笃笃笃——温星河站在最前面,轻轻敲响老旧的木门。
“谁啊?”一个年轻女声从里边响起,带着警惕。
“我们是新进来的玩家,想向你们了解一些副本里的情况。”越关山简要介绍道。
在副本里,一切有关“玩家”、“副本任务”的词汇都会对普通npc屏蔽,所以,里边的人并没有怀疑他们的玩家身份,一阵趿拉声后,门便被打开了。
门后,两个组队的女玩家露出疑惑神色,其中一个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之前那两个家伙不是说靠他们就能完成任务,不需要我们瞎参和了吗?”
虽然早就知道她们并非活人,但面前的两人乍一看的确毫无破绽,就连说话时脸上隐约浮现的不忿都像极了一个自觉被队友小看的普通玩家。
“你指的是季和正和王学名吗?”越关山的态度仍旧是淡然的,就好像对两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是在正常和玩家交流情报一样。
“他们死了。”
屋内灯光黯淡,隐隐绰绰地打在两个女玩家身上,让她们被拉长的影子倾斜着落在门外四个玩家的脚边,似人非人。
“你们,也死了。”
第057章 矿井之下(14)
“什, 什么?”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两个女生痴愣地站了良久,橘黄色的灯火照耀在她们的脸上, 却看不见半点血色。
“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秦光霁半倚在墙边, 身影藏匿在黑暗中,只有声音格外清晰。
“你们死在进入副本的第一天, 双双坠入深渊, 摔成了肉泥, 尸骨至今都没找到。”
声音停顿了一下,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秦光霁的脸慢慢出现在灯光下, 神色漠然而富有压迫:“你们……难道忘了吗?”
女孩的神色渐渐变得扭曲。
嘎吱——
砰!
两声截然不同的巨响于面前迸发, 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竟是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生生拆了下来!
木门向前倾倒, 所幸并未砸中任何人, 只轰然落地, 激起大片灰尘。
“不可能!”两个女孩忽地大吼起来, 声音尖锐刺耳, 像是两块玻璃碎片相互摩擦。
不同寻常的风扑面而来, 烟尘被略略吹散, 显露出后方两张狰狞的脸——双眼猩红, 面部肌肉挤作一团, 浑身毛发竖立, 混像两颗炸开的栗子。
她们尖啸着, 以指甲修剪良好的手充作爪子,张牙舞爪地扑向门外——
砰!砰!
两声碰撞响起, 震动顺着瞬时发射的盾牌传送到秦光霁的手心,巨大的冲击力令他不禁后退一步。
如果是正常人, 以这样的力度撞上盾牌足以让他们头破血流,可这两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脸上甚至连半点红痕都没有,显然早已不是常人的身躯了。
秦光霁咬牙,盾牌经过一次撞击后已经到达预定限额,金属光泽的盾面上裂开一道道缝隙,虽然仍旧份量十足,却只消一点磕碰就足以碎成无形的垃圾数据。
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人并不善罢甘休,很快重整旗鼓再度扑上。
秦光霁当机立断,抛开无用的盾牌,第一次在这个副本里祭出自己的工兵铲,横扫向前,将两人扇回屋内。
两人向后仰倒,踉跄着站稳脚跟,即将发起第三次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里,横在门框上的工兵铲却忽地一矮,两个身影从其中缝隙闪至屋内。
趁着这个契机,两个女孩双手双脚并用,以极具爆发力的姿势将自己的身子蹬在空中,向前伸长的手眼看就要抓到秦光霁的脸!
忽然,她们停住了。
就像祠堂中那两个被泥化的玩家一样,她们毫无预兆地停下动作,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秦光霁的身后,一股强劲的威压如风般掠过,源源不断地砸在两个女玩家的头上,她们原本猩红的眼睛在瞬间恢复了黑色,其中隐约可见漩涡转动。
无需扭头去看,光凭这股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使用了增幅道具的越关山发动了她的技能。
一时间,万籁俱寂,在那个刹那,秦光霁甚至能够听到空中微尘落下的声音。
咔!咔!
静谧很快被打破,两道声响如针般扎在心上,令秦光霁微微蹙眉——那是深植于每个人类体内,对死亡的恐惧。
身为生者,秦光霁并不能知晓被扭断脖子的死法算不算没有痛苦,但至少对于他们来说,这足够干脆。
咕噜咕噜……
两颗颇具分量的脑袋就这样生生从脖子上坠落,滚落到地上,顺着并不太平整的水泥地面,很快相碰,像是两颗散落在桌上的台球。
人死后,肌肉骤然脱离大脑的掌控,会变得松弛无力,因而死时会瘫倒下去呈现各种诡异姿态。
但面前的两具无头女尸却是完全不同。
躯体直挺挺的砸下,触及坚硬的地面,登时破碎成齑粉,扬起大片尘埃,模糊了屋内温家姐弟几乎相同的面容。
在躯体碎裂的那一刻,两颗头颅也随即炸裂开来。在万千土色的沙尘中,秦光霁瞥见了两颗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星点。
就是这个!秦光霁的瞳孔中闪现出兴奋。嘴角不由的上扬,露出久违的真心笑容。
不必秦光霁开口,这些时间里建立起来的默契让其余三人都对接下来应该进行的计划了如指掌。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地上却乍然出现了一片银河——是一张由无数银丝编织而成的巨网被四人联手撒下,仿佛将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都装点于其上,也将那两颗灵魂的碎片牢牢握住。
这个道具名叫【捕梦网】,正如其名,通常被用来捕捉人的梦境。
但嫌少有人知道它隐藏在官方简介背后的用处:定位灵魂。
梦境是思维的派生,而只有存在灵魂的躯壳才能产生思维。
现在,捕梦网上隐约闪烁的金点也同时昭示着一个现实:已经死亡四天的两人,仍旧存在灵魂。
四人几乎同时松开了手。比羽毛更轻的捕梦网飘飘荡荡地落下,随即被两颗漂浮在空中的灵魂碎片撑起,如同一件霓裳羽衣。
灵魂在网下游荡着、寻觅着,最终,它们飘向了同一个方向——矿井。
————————————
轰隆——
“当心!”走在第二位的温星河迅速出手,精准拽住已经掉下去大半的秦光霁的衣领。
“咳咳咳……”秦光霁狼狈地从前方突然坍塌的缺口下爬上来,露在外面的手背被崩落的碎石擦伤,脖子也被收紧的衣领勒红了半圈,身上更是沾了不少黑灰,显得狼狈极了。
他完全顾不得查看自己的状况,而是迅速远离两旁石壁,从背包里掏出屏蔽装置,神情警惕:“隐身衣失效了。”
他闭上眼,呼吸了一口矿井中浑浊的空气,轻叹道:“早知道这东西抗不了多久,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秦光霁的手中忽然炸起细小火花,他神色再度变得凝重起来,目光闪烁两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屏蔽装置,让自己的举动彻底曝露在无边的注视下。
他们如今身处数十米的地下,但脚下踩着的却并非坚硬的岩层,而是泥土。
同地表标准的黄色泥土不同,这里的土层是纯粹的黑色,仿佛是与地下的煤炭相处久了一样,逐渐混杂在一起。若非踩踏时松软的触感提醒众人此地的异常,单凭肉眼根本无从分辨。
为了防止boss可能的干扰,几人特地使用了隐身道具隐藏自己的行踪。从村口到矿井,一直平安无事,直到他们来到井下。
不用细思,从这个村庄的名字,从先前boss展现出的能力便能推断出:她可以控制泥土。
自踩上这片怎么也无法避开的泥土起,越是往前,属于她的能量波动就越大,直至刚刚,足够看透隐身衣的遮掩,直接攻击秦光霁。
越关山环顾四周,昏暗的探照灯光下,两旁岩壁坚硬漆黑,稍一触碰就能摸出满手的灰来,是富含煤炭资源的标志。
她俯下身,从鞋底的缝隙里捏出点泥土来,用指腹轻轻抿开。
指尖并非煤炭的黑色,而是一片黑红血色——是因为这血色极度浓厚,才会呈现出如此模样。
“嘶……”下一刻,越关山突然感觉指尖迸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刺痛,是隐藏在泥土背后的某人操控着它传达自己的意念。
短短几秒,越关山沾上泥土的皮肤就已经被完全腐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没入令人悚然的黑。
“她太强大了。”越关山面不改色地忍耐着十指连心的疼痛,轻声感慨了一句。
这是与正面交锋时完全不同的感受,来自心灵的压迫甚至远比身体上的威胁要来得可怕,令人神经紧绷。
不论再如何小心谨慎,他们都无法完全避开这些泥土。可哪怕是一丁点的夹带,都能够造成如此骇人的伤害,遑论脚下这一大片黑红。
之前是险些让秦光霁跌落的深坑,现在是越关山血肉模糊的手,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
几人拉好捕梦网,暂时停下脚步,等待温星火治好越关山,等待秦光霁修好道路
可直到越关山的手恢复如初,前方的坑洞被铺上坚实通路,他们也没能等到对方的下一次攻击。
“她为什么不继续了?”温星河疑惑道。
隐身衣已经完全失去的效用,临时支起的屏障在那种层级的力量面前不过是个美丽废物,脚下仍旧踩满了黑泥的他们如今和裸.奔也没什么区别。
可……对方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动作。
秦光霁放松了捕梦网的一角,两颗灵魂碎片迫不及待地飞向前方,力道比在地上时大了许多,像是离群已久的鸟儿再度回归时那样满心欢喜雀跃。
“我们……真的要继续向前吗?”温星河仍旧有些担忧。
“前面会不会有更大的危险等着我们?”温星河罕见地犹豫起来。
“星河,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越关山道,“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都平安离开副本的可能。”
“我……”温星河并非不懂这道理,她低下头,陷入沉思。
温星火若有所思地瞥了自家姐姐一眼。
身为双胞胎,他对温星河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如果放在从前,面对几乎唾手可得的线索,她从不会这样迟疑不决,只会抱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念头,一股脑冲上去。
温星火转着眼珠子,脑海中细细思考着温星河在这两个副本中的表现,终而无声叹气。
姐姐大了,会拱白菜了,还会关心白菜的安全了。
“往好处想,”秦光霁似是看透了温星火的纠结,凑到他耳旁安慰道,“虽然原因不大对劲,但对你姐自身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嘛。”
温星火:“……好像也对。”
温星河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动静,她将自己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越关山身上,攥着她已经看不出伤疤的手,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你不许逞强,让我来打头阵。”
……
“等一下!”没走出几步,走在最前面的温星河就发出一声短促惊呼,迅速转过身来,止住后方三人前行的脚步。
她的眼睛倒映着微小的光点,伸出手,缓缓指向下方被石板遮盖大半的深坑,指尖略有颤抖。
“刚才……明明还没有的……”
秦光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原本深不见底的地方,如今已被层叠的枯骨铺满。
第058章 矿井之下(15)
四人几乎是并排站在深坑前, 脸上神色各不相同,但都掺杂着几分疑虑。
对于玩家而言,看见白骨不说是家常便饭, 也起码算是寻常事。但几人如今面对的这些, 层叠着的、数量超乎想象的人类骸骨,他们实在无法平淡视之。
骸骨并非最为常见的骨白色, 而是像蒙了层灰一样, 黯淡而陈旧, 不断有来自两旁岩壁上的黑色粉末扑簌簌地落到下边, 令其拥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半点,仿佛一点一点被外界的空气腐蚀。
“这些是……”温星河深呼吸了一下, 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才睁开眼, 判断道, “女孩们的尸骨。”
她并没有学过医, 因而也不能直接从下方骨架的形态上判断出尸体的性别。但, 她能看见数量比例远远超出其余尸骨的婴儿骸骨。
她们那样小, 那样脆弱, 甚至几乎无法看见哪怕一个完整的头骨——这样的深度, 足以破开她们的头颅, 折断她们的脊骨。
无数个黑洞般的眼窝直勾勾地注视着上方的生者, 却并不令人十分胆寒, 反倒是让心中生出丝丝怜悯。
秦光霁轻轻偏过头, 心里情绪变得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因而只能沉默。
这样的场景,向来只存在于中式恐怖作品, 或是某地的新闻里,距离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不久前越关山和温星河讲述自己在支线世界中的行动。
而现在,却是彻彻底底的直面。
身为男性,也同时身为一个所谓的既得利益者,秦光霁甚至有一刻觉得,对于这些仅仅因为生来的性别就遭到他愚昧无知的同类们厌弃,进而被剥夺的生命的女孩们而言,哪怕是心中的这点同情也是一种讽刺。
人类,拥有了比其余物种更多的神智,自然,也产生了比它们多上数倍的恶意,这样赤裸裸的人性,令秦光霁感到无比恶心,却又无法否认,这些也是组成人类的一部分。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而已。
秦光霁的脑海被莫名产生的哲学问题占据,以至于他不慎遗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捕梦网。
两颗灵魂碎片在网中冲撞着,终于在秦光霁那里发现了逃离的口子,很快,就冲破了捕梦网的束缚,一路向下,飞入洞中。
光点一点点飞落,很快便从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两点变成了绽放出夺目光彩的片状,越是往下,就越是完整。它们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枯骨,光芒擦过,白骨便随之破碎崩塌,变成无数混杂着黑色煤灰的粉末,在空气中飞动片刻后,便渐渐沉降,最终附着在下一层的骨头上,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降落。
很快,灵魂已至底端。纷纷扬扬的骨头粉末如雪崩般落下,却如何也挡不住属于灵魂的光芒,仿佛视物理为无物,抛开粉尘本会对视线造成的影响,如箭般直接刺进瞳孔,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短暂的眩光之后,视野逐渐恢复,光芒也从极具攻击的状态变得柔和起来,几人也终于看清了洞底的情形。
没有枯骨,没有粉尘,就连明明白白的两颗灵魂也不知所踪,只有一个硕大的漩涡停滞在底部,带起阵阵微风,扬起空中微尘。
“叮,”久违的提示音响起,激起一遍又一遍的回声,久久不散,“支线任务已开启。”
“本次准入人数:1。”
秦光霁眉毛一挑,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登时冲上心头,竟是令他有些莫名的仓皇。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与那个漩涡对视。
似乎有什么声音。很低,很远,比夜里花落的声音还浅,却还是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沉下心来,开始细细倾听。
身旁忽地起了些别的动静,却像是处在不同的维度一般,两不相干。
他听见尖叫声,听见呼喊声,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听见一遍又一遍的祈求。似是从炼狱里传来的响动。
而就在他的身边,属于同伴的声音仍未停歇。
“不行,你不许去。”温星河叉着腰,半点不退让地把越关山拦在后边。
越关山苦笑,看出温星河是对上个支线的事情心有余悸,忙保证道:“这次我不会再冒险了,相信我,星河。”
说着,她看向温星火,期望对方能说服固执的姐姐。
温星火的目光在她们两个间流转,开口道:“从理性的角度来说,的确是关山更合适。她和这些女孩的共鸣比我们要强,应变能力也好,不论下边是什么,脱身的机会都不小。”
越关山刚要翘起嘴角,温星火却是话锋一转:“但是——”
他扭头站到温星河身边,也张开了双臂:“这次我站我姐。”
越关山眨了眨眼,苦涩一笑,眉眼垂落下来,脸上浮现起淡淡无奈。
下一刻,她叹了口气,刚要张嘴,原本落在温家姐弟身上的视线却是陡然一顿,瞬时移向前方。
她神色大变,立即向前追了几步,想要揪住前面洞口即将下坠的人影。
“叮,支线人数已满,正在检测中……”
“叮,玩家秦光霁,符合准入条件,正在传送。”
如瓷器破碎的声音从下方响起,被这骤然的变故惊到了的三人趴在洞口,却只看见那吞噬了秦光霁的柔光漩涡一点点变成粉末,很快消失不见。
————————————
“咦,怎么是你?”秦光霁还没适应面前的强光,恍惚间,耳畔便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个从未听过的青年女声。
秦光霁勉强睁开眼,白光先是尖锐刺眼,过了几秒,渐渐变得温和起来。
他环视四周景象,却只见到了满目的光与虚无,不见人影。
秦光霁皱了下眉,抓住她方才似是自言自语的话问道:“你认识我?难道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女声停顿了几秒,语调温柔:“我的确是有些惊讶。毕竟……这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的。”
“你听到了那些声音,这让我有些意外。”她的音调不高,速度也不快,虽然音色很是年轻,但总让秦光霁觉得熟悉。
就好像是某个普通村庄中,某个平凡的老人与小辈间的闲聊一般。
“没想到,他们会选中你。”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呢喃。
“他们?”秦光霁想要追问,可头顶却忽地传来系统黏黏腻腻的童声。
“叮~检测到当前副本中玩家传送中断,正在修复~”
伴着清脆的摇铃声,白光骤然熄灭,秦光霁看见眼前划过大段大段的绿色代码,渐而构筑起庞大的数据河流,最终幻化成了一只大手,将秦光霁拉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不属于生者的世界。
……
“喂,醒醒!”秦光霁感觉有人正在推搡自己。
他慢慢睁开莫名变得非常沉重的眼皮,瞬时被一片血红糊住了眼前视线。
“呔!”他下意识地把自己从地上弹射起来,连连后退,做出防御姿势。
铲尖所指,两个浑身都是血污,乱糟糟的长发像贞子一样披在脸上,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歪到一边的“人”呆站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卡一卡地转过身,“看”着秦光霁。
秦光霁先是满脸警惕,但等他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后,他却是发现了这两人的眼熟之处——
“边绮思,施乐怡?”秦光霁叫出了这两人的名字。
虽然只是在初始关卡见了一面,但两个女玩家显然对这个新人印象深刻:“秦光霁!”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两人的脑袋歪的更厉害了,折断的颈骨变成了接近九十度的直角,头发倾泻,血滴也顺着发丝一点点滴落,坠在地上,如雾般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其中一个女孩上前一步,询问道:“你不是选了另一边的关卡吗,为什么会进到这里来?”
秦光霁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在两人没有影子的脚下停留了片刻,简单介绍道:“你们这边通关人数不足,所以我们进来收拾残局。”
“嗯,然后你也来送人头了。”后面的女孩叉着腰,说话毫不客气。
“我——”秦光霁本想反驳,说自己没死,但他随即转念,咽下后半句话,顺着对方的话承认道,“轻敌了,接下来只能看其他人了。”
“没事,”前面的施乐怡伸出手,在秦光霁的白色T恤上印了个两个血手印,“人生无常,就像我俩,进来前也没想到会死在第一天嘛。”
她话语轻松:“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挺好的,咱们以后好好生活就行。”
“生活?”秦光霁微微诧异,手指地面,“在这儿吗?”
“不然?”后面的边绮思向前倾了一点,语气冰凉,“难道……你还想回去?”
“你已经死了。”边绮思一板一眼地走上前,捏住肩膀把施乐怡拨到一边,漆黑的长发顺着走路带起的风擦过秦光霁的手臂。
“这里是亡者的世界,你只能留在这儿。”
第059章 矿井之下(16)
秦光霁跟在两个女玩家的后面, 在她们的引导下走进这片属于亡者的世界。
和外界近乎永恒的沉闷阴霾不同,这里的天气很好,微风和煦, 阳光明媚, 天上挂着耀眼阳光,偶有白云飘过, 带来短暂的阴影, 很快便重新变得明亮, 如一柄拂尘扫过心间, 抚平一切焦躁不安,令人心神宁静, 无忧无虑。
秦光霁低下头, 看着阳光被身旁一座朴素挡下, 显出一片影子。
三人径直穿过紧闭的大门, 转眼间, 已是另一番天地。
若说外头还套着个矿井村落的壳子, 那么当走进属于玩家的世界, 便是完全抛开了副本留下的印迹, 完全变成了来自现代社会的玩家们熟悉的模样。
秦光霁轻轻抚摸后现代风格的家具, 眼眸低垂, 不知情绪究竟。
“这里是咱们玩家的地盘, ”施乐怡对他介绍道, “折在这个副本里的玩家不止咱们几个, 最早一批的前辈进来之后为了安顿之后的玩家,把这片空间建造成了一个可以根据内心渴望而随意变换的居所。”
“喏, ”施乐怡指向边上一排房门,“那边都是空房间, 你自己挑一个就行。”
在几人交谈的时候,时不时有其他玩家进进出出,死法各异,有的和两个坠落深渊的女玩家一样惨不忍睹,有的则和秦光霁一样表面无虞。他们或出或进,并不对新来的秦光霁侧目而视,而是神态平和,只一心顾着自己。
秦光霁应和着两个女玩家,随意地选了一扇门,按住把手一下拉开。
数据河流再次出现,几秒之后,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储存脑海最深处的记忆被彻底唤醒,竟令秦光霁一时不敢踏入。
平心而论,如果秦光霁真的是因为肉.身死亡而进入其中,他的确会很乐意在此生活。毕竟,在彻底的死亡和眼前的美好之间,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既然现实已无法改变,那么,为何不沉溺于这唾手可得的渴望呢?
他忽然轻笑,合上眼睛,双手自然垂落,缓步走进那明知短暂虚妄的空间。
身后,房门自动关闭,当秦光霁再度睁眼,他的世界便只剩下洁白墙面上的几张挂画、青石地板中央的一方红木八仙桌,以及藏在儿时记忆里的满桌佳肴。
秦光霁的手在颤抖,很快蔓延到全身。他的两边嘴角向上翘起,似是在笑,可一双眼睛里却有滴滴泪珠滚落,模糊了眼前。
他伸手擦掉泪水,紧紧咬牙扼住身体的抖动,不断地深呼吸,令自己保持基本的冷静,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前。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弯下腰,拉开早已包了浆的椅子,一下跌坐在桌前。
他并不看桌前,却分毫不差地端起面前的小碗,拿起筷子,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仿佛十年的光阴只是一场逼真的梦,仿佛他们还在,仿佛他还在。
他伸长了手臂,恰好能够到这桌上所有的菜肴,是为了照顾那时还年幼的他,特地将碟子推到了他这一边。
菜色并不太丰富,但每一样都是秦光霁爱吃的东西。
他沉默着,从每一个盘子中都夹起一筷子。红烧肉、白灼虾、炸带鱼……每一样的香气都与儿时无异。
很快,秦光霁手中的小碗便已堆成了山。
然而,他一口都没有吃。
他放下了碗筷,突然,双手用力一掀,将整张桌子推倒。
青花碗碟连同里边仍旧冒着热气的饭菜劈里啪啦地摔了一地,清脆的巨响敲在秦光霁的心上,忽地带来一阵阵绞痛。
他捂住心口,再无法忍耐地跌倒在地上,单薄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再染上大片灰尘。
秦光霁难以抑制地大哭起来,仰头看上方悬挂的灯,看这记忆里的房梁与天花。
这并非他自己的情绪。
泪水越流越多,在地上留下深色的一滩,伴着心中的绞痛,仿佛是在尘世的海中苦苦挣扎的人终于找到了安生之所。
本该是这样的。
但……
他冲天比了个中指,抓起崩飞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脖子上扎。
这不是他的情绪!有什么东西正在控制着他!
痛感越发明显,秦光霁被迫仰面朝天躺下,无法再握住任何东西,被心里的痛楚折磨得难以看清眼前事物。
瓷片落地,摔成了更细小的碎片。秦光霁的动作戛然而止,只得又加了个中指,唾骂空气。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音色、语调皆和他自己一模一样,像是另类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不接受呢?”那声音问道,“这不就是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吗?”
秦光霁不答,声音接着说道:“这样难道不好吗?没有烦人的学业,没有尴尬的家庭关系,也没有难以逃脱的游戏副本。你可以回到祖宅,回到外公外婆身边,可以吃着外婆做的饭,可以去外公的菜园里挖土豆,哪怕野上一天,也不会有人说你不像他们的孩子,说你脾气古怪、桀骜难驯。”
“你多想回到从前啊,”声音悠远,将秦光霁的渴望娓娓道来,“回到十年前,回到那场意外前,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现在,这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了啊……”
秦光霁可耻地心动了。他嘴唇翕张,收起了手指,眼珠流转,似是在思考话中的含义。
……
声音消失了,阵痛也很快散去。
秦光霁从地上坐起,见眼前的一切已再度恢复原样,和几分钟之前没有半点区别。
“原来,这就是他们不愿离开的原因吗?”秦光霁低语。
秦光霁坐在地上,手肘随意地撑着膝盖,视线投在桌前,却并不聚焦,而是因心中的思考而散落它处。
这个支线任务很古怪,首先是只能进入一人的条件,再是中途的那个年轻女声,都让秦光霁心生警惕。其中最令人费解的是——早在和女声对话时,他就已经无法打开系统界面了。
没有系统面板,他就没法使用技能和道具,也无法得知支线任务,因而,也很难成功走出。
秦光霁先前还有些疑惑,这个支线的触发条件并不算苛刻,也不涉及后续任务,只要有玩家怀疑过死亡玩家的由来,就能通过追踪灵魂碎片的方向找到它,从而进入这片亡者的世界。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成功过呢?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最了解自己的,当然是自己的内心,又或者说,是自己的潜意识。
“潜意识,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没有多少人能彻底拒绝潜意识的诱惑。
这个字眼并不陌生,在几个小时前,越关山讲述自己如何离开支线世界时,就提到过“潜意识”这个概念。
只不过,那个支线中,潜意识是充满恶意的。它将越关山内心最恐惧的东西展现在她面前,让她又一次经历不堪的过往,想要用痛苦压垮她的身心,击溃她的精神。
而现在,恰恰相反,在潜意识的推动下,这片空间成功抓住了秦光霁心中最渴望的东西,用一种几乎无法拒绝的方式诱惑着他,想要将他留在这里,成为又一个被永远困在虚假的美好中的行尸走肉。
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却是如出一辙的棘手。
越关山杀死了自己才逃出支线,那么秦光霁是否也能用同样的方法逃离呢?
他尝试了,却失败了。
美好的世界里,不允许自杀这种不美好的事情发生。
当本体想要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时,潜意识就会出现,用劝说的方式,不容分辩地制止他。
难道,他真的只能就这样顺着“潜意识”,遂了他们的心意,接受自己的失败,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吗?
当然不!
什么困难,什么潜意识,什么副本什么boss,都是放屁!
他秦光霁天生反骨,管你怎么艰难,只要他想,就不会放弃!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桌上的碗碟推到一边,自己站了上去。
他伸长双臂,奋力往上一崩,牢牢攀住房梁,把自己直接挂在了上边。
秦光霁使出自己当年体育测试时做引体向上的力气,挂在房梁下边前后摇晃几下,借助惯性和手臂爆发力,成功甩上了房梁。
秦家祖宅的房梁很粗,完全能够容纳一个成年男子。
秦光霁弓着身子,勉强抬起头,果然,在房梁的中间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
他眼睛一亮,忙爬过去,把木盒子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边是一尊颇具分量的金麒麟。
秦光霁带着金麒麟翻下房梁,左右打量周围,取下墙上的几幅字画,把挂画的布条拆下来,牢牢绑在麒麟身上。
他将布条的另一端缠在手上,尝试着甩了几下。
嗯,非常好的武器,令我武德充沛。舞起来虎虎生风,很像流星锤。
秦光霁揣着自制版·金色传说·传家宝buff·外公外婆的祝福·流星锤,气势汹汹地跳下桌子,架势像是要cos武松和老虎干一架。
但走出几步之后,他却忽地收起了嚣张的气焰,将流星锤藏在身后,带上一张笑嘻嘻的假面,拉开了房门。
他靠在门边,吹着野调无腔的口哨,状似悠闲,眼睛却是在不经意间注视着进出的玩家们。
很快,他找到了机会。
一个浑身漆黑,不知道是个什么死法的人从门外进来,径直走向秦光霁这边,与他擦肩而过,拉开了秦光霁隔壁的房门。
啪——
房门紧闭,装修十分温暖的宽敞房间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立,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尴尬。
“呃……秦光霁?”对面的黑煤球认出了不速之客。
秦光霁拎着流星锤,面部肌肉抽搐:“……池建?”
第060章 矿井之下(17)
“你……”池建的目光在秦光霁身上移动, 最后落在他手里的流星锤上,面上浮现疑惑,“这是什么情况?”
“咳咳……”秦光霁目移, 突然有种□□坏事被抓包的尴尬感, 不太敢直视池建那双眼睛。
说起来,池建也算是半个熟人, 秦光霁虽然道德感不怎么高尚, 但对熟人下手总还是没有陌生人来得坦荡。
“那个……我……”秦光霁眼神闪躲, 一边支支吾吾, 一边悄悄向门边后退。
忽然,有一丝怪异从他的脑中闪过, 令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 与池建对视。
“你似乎……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啊。”秦光霁轻声道。
“什么?”池建愣了一下, 像是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我是说——”秦光霁攥紧了手里的布条, 不再退后, 而是一步步上前, “我们, 似乎只在初始关卡里见过一面吧?”
话音未落, 池建忽地浑身一颤, 浑身的煤灰被抖落在地, 纷纷扬扬地撒在地上, 但还未等它沾上脚边地毯, 便被掌控此处的意识抹去, 仍旧一尘不染。
秦光霁不再说下去,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 一道金色的影子飞速划过空中,精准地砸到对方的脑袋上。
duang——
足金摆件和坚硬头骨相撞, 沉闷的碰撞声响反复回荡,随后被两道重物落地声掩盖。
秦光霁拉动布条,把金摆件从昏倒在地的池建头上收回来。
黄金的硬度当然不能跟头盖骨相比,在这个拥有真实物理引擎的世界里,秦家祖传的麒麟在秦光霁的手上成功被造成了独角兽。
秦光霁摸了摸摆件和头盖骨相撞后凹陷下去的地方,好大一块,不免有些心痛。不过转念一想,这只是潜意识的世界而已,真正的传家宝还好好地活在银行保险柜里呢,那点子心疼也就烟消云散了。
秦光霁上下抛了抛摆件,慢慢悠悠地走到池建旁边,伸出脚,用鞋尖怼了怼池建的肋间。
“喂,”秦光霁的口气颇为随意,“别装死了,我知道你没晕。”
“还是说……”他凑近了些,眉眼带笑,用气声在池建的耳旁道,“你要等我砸了这地方才肯出来?”
秦光霁站了起来,拎着流星锤左右看看,挑中了挂在墙面最显眼位置的一幅合照。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如果我砸了这东西,你应当也不会好受的。”
“我说的对吗,池健的潜意识?”
“不,应该叫你……第二个人格才对。”
秦光霁眯起一只眼睛。将古朴但坚韧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手心,做出预备瞄准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手里的流星锤径直砸过去。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干脆的喝制。
秦光霁的脸上没有一点诧异,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与不知何时从地上爬了起来的池健对视。
池健的头上原本被流星锤砸出来的坑不见了踪影,碎了半边的眼镜也变得完整,仿佛是被无形的手抹去了狼狈一般。
房中的灯光全都聚焦在他的头上,而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冷冷地看着秦光霁,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令秦光霁想起了矿井小镇中的天空。
“你是怎么知道的?”池健透过镜片看他,空气微凉,灯光亦随着主人的心意而变成了冷色调。
秦光霁并不回答他,而是挑了张靠在墙边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身体前倾,手托住下巴,模样颇为闲适。
“拜托,这里可是无限流,”他慢条斯理道,“里边的奇葩可多着呢,双重人格而已,完全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东西嘛。”
池建:……
“哈,开个玩笑而已。”秦光霁摆摆手,从椅子上跳下来,活动活动手腕,“这地方这么压抑,没有人活跃一下气氛可怎么行呢。”
池建:“呵呵。”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些,大概是屋主心中无语情绪的具象化。
秦光霁身上还穿着进入游戏时候的短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他倒是忘了,虽然潜意识的世界里不许直接伤人,但只要屋主乐意,把里边调成零下四十度也没什么问题——问就是喜欢玩雪。
“判断并不难,”秦光霁将失败的插科打诨轻轻揭过,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娓娓道来,“你的表现很特殊。”
“我进入这里的时候遇见了施乐怡和边绮思,她们虽然认识我,但只是因为在初始地图里见过一面,并不知道为什么选了银矿副本的我会出现在煤矿副本的小世界里。”
“但你不同,”秦光霁扬起下巴,“你会感到惊讶,只因为我的闯入,而不是我的出现。”
“同样是死亡玩家,同样是灵魂碎片遗留在外,为什么只有你记得我?”秦光霁抛出了疑问。
“问题当然只能出在意识的分布上。”
池建静静聆听着,没有对秦光霁的话做出什么表态,仿佛回到了刚刚进入副本时,安静少语,存在感不强。
“对于你们来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但对于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会选择进入这个支线,是因为我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进入副本时一次,接到支线后一次。”
“是此起彼伏的呼救声。”
“进入这里后,我明白了声音的由来——这里是由潜意识掌控的世界,人们被困在这里如此之久,却没有一点企图逃离的念头,绝不是单纯的诱.惑可以做到的。”
“既然外边的副本里能有你们的灵魂碎片,那么谁能保证里面的这个就是完完整整没有分裂的呢?”
“恐怕那些呼救,就是他们被压抑的主观灵魂发出的求救吧。”
“嗯,”池建颔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你接下去是不是想说,但我不一样?”
秦光霁浅笑:“没错。”
“我听见了你的呼救,证明你的灵魂同样发生了分裂。你认识我,证明外边的灵魂碎片和你并非完全的分离,甚至能够在里外世界中穿梭。”
“我有些好奇,”秦光霁眨了下眼,盯着池建被镜片的反射光挡住大半的眼睛,“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在自己的地盘,池建现在倒是毫不保留,“表面上看,池建的灵魂也被分成了两块,一部分留在外界的泥巴躯壳里,和其他人的灵魂碎片一样,只依靠最原始的本能维持生命;一部分进入死后世界被潜意识控制。后者有心逃离,却只能向外界发出微乎其微的求救。”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本来就源自潜意识。”
“我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双重人格,我是他的技能催生出来的个体,原本只能在他发动技能时才能苏醒。但恰巧,这个世界中潜意识与主观意识的地位颠倒,原本不被察觉的潜意识反倒成为了主宰,我才终于有机会出现在人前,暂时拥有了掌控这个灵魂的权利。”
“啊?”秦光霁略有不解,但随后他便像彻底理解了一样,了然点头。
虽然对这些概念一窍不通,但还是要表现出完全明白了的样子呢。
“果然这个世界适合越姐进来。”他心想。
等等,秦光霁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些被忽略的片段:在进入小世界前,那个年轻女声说,他是被他们选中的人。
所以,为什么会选中他?
秦光霁有点想不通。难道是因为他精神不稳定,容易灵魂出窍进入里世界?
“哎,”池建的声音把秦光霁的思绪拉了回来,“你死了吗?”
“你才是真的死了。”秦光霁立即反唇相讥。
“那可不一定。”池建冷笑了一声,仿佛话里有话。
他直截了当道:“你进入这个世界,不就是想把我们的灵魂带出去,以此作为对抗外头那个老太婆的筹码吗?”
“我们这群被困在其中的死人,多多少少对自己的死亡总还是有怨气在的。”
“尤其是那些横死的家伙,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还能出去,那可不得铆足了劲去找害死自己的人报仇啊!”
池健勾起一边嘴角,带起冷笑:“这么多人的怨气一旦聚集起来,可就不是一个B级副本能够承受得住的了。”
秦光霁眉头一皱,心下震撼池健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洞悉了他大半目的,表面却是不显,只斜眼看他:“哟,你知道的还挺多。”
池健哼了一声。
既然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秦光霁也就懒得再兜圈子:“就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池建翻了个白眼:“我有的选吗?”
“且不说没有我帮忙的话你能不能成功,你可是要把灵魂带出去的,这种机会我能不抓住?”
“再说,”他双手叉腰,“我要是不想帮你,你能在好好站在这儿和我说这么久的话?”
池建伸手:“合作愉快”
秦光霁的眼睛亮了亮:“合作愉快!”
……
与此同时,漆黑的矿洞内。
“里面情况怎么样?”温星河扒在洞口,偏过头问旁边精神值最高的越关山。
“能够构建感官通道的个人信息太少,只能读到一点精神波动。”越关山拿着沾上秦光霁两滴血的通感道具,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观察那头的情况,一边向温星河讲解道。
“但他似乎……还挺高兴的?”
———————————
支线世界的两人原本正在商议计划的具体内容,池健突然开口道:“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秦光霁搁置在手边的流星锤上:“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别的普通玩家,你原本准备做什么?”
秦光霁:“……友好交流。”你信吗?
池健:“……你是说砸脑袋强行把人被压制的主观意识叫出来逼人家跟着你走的友好交流?”
秦光霁:“啊哈哈……武力压制不比话疗省力多了嘛……”
池健:“哦?这就是你把我那柔弱无力只是个纯纯老实人的哥哥砸晕过去的理由?”
秦光霁:心虚吹口哨ing~
……
越关山:“?怎么情绪又低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