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坏蛋冰淇淋(6)

    对面队伍的进度条已经悄然延长到了20%的位置, 闪亮亮的进度条横在视野的一角,超过了己方一倍,好像一条象征着胜利的彩带。

    正如越关山所料, 对方并不会像他们一样为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任务对象而放弃获得双倍积分奖励的机会。

    秦光霁不会苛责他们的选择, 但这不断增长的进度条是一个鲜明的提醒: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赶在对方完成任务之前终结一切。

    ……

    首当其冲的, 就是章鱼。

    风暴中的怪物共有五种, 分别对应着系统任务地图中标注的五个任务, 它们的出现顺序和行动强度都是循序渐进的。如果玩家们决定正常完成任务, 那么这种顺序的选择就是一个隐藏在任务字眼之下的难点。

    就章鱼而言,它们是现实世界里那些侵权账号的映射, 也是所有任务中完成难度最低的一个, 但在扮演章鱼时仍要注意一点:流量。

    网络时代, 数据为王。对于日与俱增自媒体经营者来说, 流量就是一切。只要拥有了流量, 它就自然拥有了在这片网络世界里生存和发展的权利, 而如果没有流量, 那么这个账号便被轻易判了死刑。

    玩家们来自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阶层, 自然也拥有大不相同的经历, 并非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

    饶是秦光霁, 一开始进入网络世界时也是下意识地站在了用户的视角上看待这场风波, 直到明白章鱼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时才幡然醒悟——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他们的敌人并非个体用户, 因为没有一个个体会拥有这种统筹的能力, 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让信息飞速扩散,又在进行筛选后果断地收拢和削减那些失败的枝桠。

    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账号的背后是一个组织。

    放在网络世界里, 任务地图上的变化很好地解释了这种差异:所有的白色小章鱼都是从同一只大章鱼身上分裂出来的,就好像是被它孵化出来的后代一样, 沿着网络散布到了整个世界。

    现实世界里,这只章鱼有另一个名字:MCN。

    而现在,伴随着小章鱼的消失和黑色斑块的增长,章鱼的孵化已经到达了预期,是时候开始变现流程了。

    ……

    秦光霁最先抵达了其中一只黑色章鱼的空间之下。

    几乎是在那个空间出现在搜索框传送金毯前进方向边沿的那一刻,秦光霁就被它的恢宏与诡谲惊住了。

    那并非普通个人账号普遍拥有的高楼——那几乎是一座章鱼形状的山脉!

    那山脉上遍布的并非现实中的绿色森林,而是与那迷幻的天空相接,仿佛是有无数道从万花筒中投射出来的光飘落在上面,为那座山脉披上无数条多彩的霞光,使它拥有了这世界里最绚烂的色彩,也因此吸引来了大批冰淇淋驻足围观,攒动的白色上映照着一些细小的斑块,如同一片涌上沙滩的白沫,几乎充满了那座山脚的每个角落。

    而当金毯缓缓降落,当秦光霁终于切实地拥挤在人群里,仰望这座山脉时,他才明白那些投落在冰淇淋们头顶的光芒是什么。

    那是长在章鱼圆环上的一个个橱窗。它们都被一幅或多幅鲜艳的画卷围拢着,向外散发着极具鼓动性的光芒,佐以许多激动的线条字样,使目睹了这些的人们从心底里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

    那些橱窗不是一直存在,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关闭或消失,同时又有更多新的橱窗从别的位置诞生,继续维持着这种五光十色的繁荣。

    光芒并非只在外表,更有许多光芒透过那些橱窗,投落到下方。

    当橱窗里的光投落时,下方的人群便会出现短暂的沸腾,许多冰淇淋都热烈地张开双臂,呼唤着光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些光线也并非整束,而是会在降落时分叉开来,使得不同位置的冰淇淋都有接收到它的可能。

    抓住光的冰淇淋们欣喜若狂,这种狂热也引来了更多的路人驻足,不断地壮大着山脚的人群,也不断地为这座高山添砖加瓦。

    秦光霁身处其中,耳畔尽是欢呼与期盼,可他的内心并没有被这种狂热感染分毫,反倒是愈加冰冷和沉重。

    他艰难地穿过舞动着的冰淇淋群,穿过这场被刻意鼓动的狂欢,将目光投射到眼前这座高山中部的一个小橱窗上。

    和周围的橱窗一样,那里也悬挂着一幅极具鼓动性的画卷,透过被网络抽象化了的色彩,他辨认出了这画卷的原型:粉色冰淇淋的照片。

    但于先前那些白底章鱼的高楼都不同,这幅画卷上的文字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组成山脉的黑色章鱼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搬运了。它们有更高层次的目的,也为此做出了更耗人力的努力。

    ……

    “啧。”现实世界里,女孩眉头紧皱。

    她伸手戳着屏幕,指头大力得简直要把手机屏幕连带里边的内容一起捅破。

    “我怎么就变成专升本考上X大卖笔记卖课的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愤愤的神色,用精神链接和越关山说话时语气急切而充斥着不满。

    她又划了几下手指,在几个平台上搜索了一阵,表情中气愤的部分增加了许多:“怎么有这么多账号都在发这种内容?”

    “这不明晃晃的就是骗子吗?!”

    “没错,就是骗子。”越关山的声音透过网络与现实的漫长连接传入女孩的耳中,仍旧如往常一样平静,就像她那双眼睛,如窗外亘古不变的夜空那样,深邃而毫无波澜。

    “但你不能冲动。”

    在越关山这平淡声音的回荡之中,女孩心里的愤懑渐渐平息了下来,那仿佛是有一双手轻轻拂过,用最轻柔的语气告诉她: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都不该为此感到恼怒,更不该做出任何重蹈覆辙的事情。

    女孩试图接受这种安抚,但隐藏在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始终无法根除。

    她再次看向手机屏幕,太阳已经落下,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手机的光芒向外散发。“可……”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做不到无视这些侵权行为。”

    女孩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得很大,但在转向光亮时便自行收缩成了一条猫眼般的细缝,仿佛是在诉说自己内心的波澜:“我知道这些和我的未来息息相关,我看到的那些回忆里,我的命运就是从决定与它们斗争的那一刻开始走向深渊的。”

    “但是……”她忽然放下手机,转过身去,用重新放大的瞳孔接受着被月光反射过来的屋内的一切布置,声音也变得如今晚的月色一样幽暗,“我不想做缩头乌龟。”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明知道它们侵害了我、还有其他许多人的权利,却只是置之不理,任由它们继续猖狂下去。”

    她翻开手机,飞快地滑动着,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些同质化画面,她知道精神链接那头的越关山也能够看见这些。

    那是许多个账号。许多个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账号。

    又或者,可以称它们为:“章鱼”。

    章鱼们伸出万千触手,伸向四方网络,每一根触手的吸盘上都带着尖锐的啮齿,能够牢牢吸住被选中的对象,啃噬下对方的一块,然后携带着这些偷来的碎片,用灵巧的触手拼凑成新的内容。

    而它们所做的一切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是那些现实世界里依旧存在的橱窗。

    秦光霁在橱窗里看见的是炫彩的光,而女孩和越关山看见的,却是真金白银。

    从最开始的养蛊筛选,到后来的编造内容,再到最后,正大光明地打着虚假的招牌招摇撞骗,戴着偷来的名校假面,蒙骗无辜的学生。

    这就是一个无良营销号的诞生,也是一只黑色章鱼的诞生。

    在那陌生的回忆里,女孩的悲剧正是始于和这些无良营销号的战斗。

    但是——

    “我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女孩轻声说着。

    今夜星空暗淡,只有城市的灯光投射到黑色的天幕上,略略照亮了半空的云。

    忽然有一阵夏夜的微风跨过窗框,吹起了女孩粉色的头发,与之一同诞生的,还有越关山略带电音的轻笑。

    “你笑什么?”女孩不解。

    “并不是在笑,”越关山回答道,“只是觉得,你们果然是一类人。”

    “你们?”女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我的弟弟。”越关山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温柔笑意,“虽然他自己不大愿意承认,但你们的确都是善良的理想主义者。”

    “站在大局的角度上,我个人并不认可这种思想,”越关山很快收起了那转瞬即逝的柔软,重新拥抱极端的冷静,“但就像他说的那样,善良无罪。”

    “这世界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另外,我想纠正一点。”短短几句话后,越关山的声音中便已不再带有多余的情绪,只剩下单纯的叙述,“从我们介入的那一刻起,你看到的画面就不再是未来了。”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场梦、一个平行世界,或者是别的什么不属于你的虚构的故事,”越关山的语气很是轻松,“但那不会是你的结局。”

    “这正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也是我们一定要达成的目标。”

    女孩的眼神闪烁片刻,她从越关山那看似平淡的语气里读到了她惯常伪装之下的澎湃,也从对方那里领略到了他们内心的坚实与勇气。

    她亦受此感染,于是询问:“所以,在这个阶段,我可以做什么?”

    “等待。”越关山答道。

    在开口的瞬间,越关山的思绪从女孩的脑海中挪开,与网络世界里的秦光霁再次相连。

    透过秦光霁的眼睛,她看见了一座不可思议的建筑。

    一座庞大而复杂的迷宫。

    第162章 坏蛋冰淇淋(7)

    秦光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的世界。毫无疑问, 这是一座迷宫。

    但除却那些曲折复杂的构造之外,他几乎无法将它与常规意义上的迷宫联系起来。

    它没有坚实的墙壁,也没有如蛇般蜿蜒的道路, 甚至没有天, 没有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飘渺的,也都是颠倒的, 身处其间, 找不清上下左右, 分不清东南西北。

    秦光霁感觉自己是漂浮着的, 仿佛周围的全部都是虚无的,自己也是虚无的。

    事实上, 他的存在也的确并不真实。

    他已经进入了那座山脉的内部, 不论是那些用黑色云雾缭绕构成的迷宫墙壁, 还是头顶或地下不断迸发出暗色光芒的云块, 都仿佛离他很远, 哪怕他伸手就能触碰, 他也心知自己并不真的属于这里。

    因为在此刻, 在此时, 他已不再是网络世界里的一只冰淇淋。

    他又一次使用了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的用过的办法, 分裂了自己, 以让自己的精神能够进入网络世界的深处, 进入那些被绚烂的外表掩盖住的真正的网络。

    秦光霁对计算机一窍不通, 因而从未料想过自己的手机电脑里还存在着一个如此特殊的空间。但其实哪怕是在计算机领域有所建树的学者, 大概也根本无法想象这片世界的恢宏与恐怖。

    它是网络世界中一切的本源,用计算机的话来说, 这里是深层网络。

    但这座迷宫也不过是深层网络的冰山一角,是将属于那座山的信息汇聚起来, 进而分析处理储存的一个微小空间。在当下,如此浩瀚的网络里,像这样的角落还有千万个。但对于此刻的秦光霁来说,面前的景象便已足够使人心生畏惧。

    有很大一部分人害怕迷宫,那是因为他们害怕迷宫带来的那种未知和无数条相同又不同的道路所汇聚起来的难以预知的复杂。而现在,秦光霁眼前的这座迷宫还更多了另一种恐惧:无序。

    再复杂的迷宫也有出口,只要走得足够多足够远,只要沿着那些看似相同的墙壁一直走下去,总能找到生路。

    但这一方世界里并不存在墙壁,当秦光霁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高耸的黑烟时,他便会在瞬间穿透它,并且在下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发现周遭的景象开始天翻地覆——那不是墙壁,而是一种传送的开关。

    他像一个幽灵一样飘荡着,找不见开始,看不到终结。

    秦光霁终于意识到了网络世界之下的真相,也终于看见了绚烂光彩之下的真实。这令秦光霁有些沮丧,因为他的脑海中无法将此地与任何一个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物件联系起来。想要穿过这样一座未知的迷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他不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本可以不必进入这里,可就在他想要借助道具,重复先前短暂介入女孩手机的步骤时,他发现那一套方法对这只章鱼是行不通的。

    女孩是个人用户,只有一部手机,她在网络中的行动轨迹是单向的,只要找到那个通道,就能用玩家的精神力反向穿透。

    而对于这只章鱼,秦光霁想要的是不是简单的干扰,而是彻底摧毁它,并且要在现实和网络两个层面都抹去它的存在,使它无法再通过网络窃取哪怕一个字节的信息。

    想要做到这些,就不能只停留在那个表象上的绚烂世界里。就好比你无法不打开机箱就修理里面的元件一样,秦光霁也必须抛开那些浮于表面的美丽,进入那层构建了美好本身却并不耀眼的朴素世界里去。

    为此,他暂时抛却了自己的冰淇淋躯壳,但与上一次的灵魂出窍不同,这一回,他带上了真实的武器。

    任务艰巨,他不得不有所防备,至少,要给自己留下脱离的后路。

    ————————————

    “那些黑雾是什么?”女孩透过越关山的描述知晓了秦光霁眼中的世界,不由发出疑问。

    “不知道。”越关山摇了摇头,垂下眼眸,一手搭在秦光霁暂时失去了生机的身体上,神色有些复杂。

    “但我感受到了一种……”越关山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找到合适的形容,“一种……密集的恐惧。”

    “这片空间看似庞大,但它并不空旷。”越关山尝试着解释自己心中这种莫名出现的情绪,“我觉得它似乎是一个被填满了的世界。”

    越关山兼顾着秦光霁和女孩两边的通讯,她对女孩说的话同样也落在了秦光霁的耳中。

    秦光霁登时停住了。

    他低下头,伸出自己幽灵般飘渺的双手,仔细端详。

    从变成冰淇淋起,他就不再需要呼吸了,但在内心里,他还是决定用三次呼吸来描述这一段时间。

    当双手重新下垂,当他驱动身体飘向黑雾,当他撞进那片浓厚之中,被未知的对象输送到另一个未知的地点时,秦光霁终于发现了这片世界的秘密。

    “是信息流。”秦光霁的声音略有颤抖,既是因为这发现而感到恍然,也是因精神离体太久而感到通体生寒。

    越关山听到这话的起初还有些惘然,但当她再一次凝望那片浓重而复杂的黑雾时,她不得不感慨秦光霁惊人的的洞察力与想象力。

    从进入网络世界起,他们所见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切实的,可以轻松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对照。

    但这里不同,如果抱着要找对照的心理,只会越来越迷茫。

    这里并非表层网络,它的构架是虚拟的,是由计算机语言编制而成的信息空间,它构成了冰淇淋肉眼所见的世界,但它本身并不拥有这种特质。

    这也正是为什么秦光霁尝试了许多种进入方式后,只有灵魂出窍这一种兵行险招的办法才能够顺利进入这里——只有虚拟的对象才能进入虚拟的世界。

    知晓了这一点之后,秦光霁面对这些渺茫的黑雾时便多了几分切实,也因此发现了这些黑雾的究竟。

    黑雾是有尽头的,当秦光霁将目光放远,他发现其实黑雾连接的就是头顶或地下那些暗色的斑块,每一次接触黑雾,他便会离那些斑块更近一些。

    黑雾是流动的。

    它们正在向着天地流淌,仿佛大地上无数条奔流到海的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

    但这并非肉眼能够看到的移动,因为控制它们的并非地球的引力,而是计算机世界里的程序。

    黑雾,实际上就是无数个组成计算机本质的1和0的集合,它们是信息的承载体,也是信息本身。这片世界看似空旷,实际上承载着人类无法估量的基础信息。

    当这些黑雾信息被运行的程序推移到世界尽头,也就是输出时,它们便会显现出外界那样斑斓的色彩。

    而处在网络世界中的玩家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集合。

    至于为什么秦光霁会在触碰黑雾时发生传送——他就像是一颗附着在动物皮毛上的苍耳,被穿行的动物携带着旅行一阵子,然后在某个动作幅度稍大的时刻被甩下,就此来到新的空间。

    在明了了这片世界的本质后,秦光霁也终于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做了。

    ————————————

    二十分钟后,女孩的手机震了两声。

    她解锁一看,占据了半幅屏幕的黑色对话框里写着几行小字,似乎是几个账号。

    “这些是……”

    “几个盗用了你的信息进行牟利的账号。”越关山回答道,她的语速变快了,有些匆忙。

    “那几个账号已经被弃用了,”越关山仔细向她解释,“但我们查询到了它们的ip地址,并且找到了它们背后的组织。”

    说话间,又有一行白字出现,是几个公司的名字,和上面的账号相互对应。

    “我们还找到了几个被骗了钱的受害者,这是他们的账号,”越关山再一次将信息传输到对话框里,“我们毕竟没有实体,需要麻烦你帮忙出面与他们取得联系。”

    女孩一一仔细看过,然后重重点头,打开电脑将这些信息依次记录,并且立刻便开始搜索受害者的账号。

    在等待对方回复的途中,女孩还是有些在意越关山方才说话语气的异常。

    “没什么事,”越关山回答得颇为淡然,“只是某人用力过猛,现在脑子不太好使了而已。”

    女孩:“啊?”

    ————————————

    不久前,网络世界。

    与其余许多普通冰淇淋一样,越关山也来到了那座黑色的章鱼山前。

    她仰望着那些闪亮的橱窗,却并未再拥挤进去,而是顺着某人留下的足迹,走入章鱼山脚下一个隐蔽的角落。

    秦光霁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工兵铲,经过新一轮的进化,它已经可以绑定自己的精神,跟随自己进入任何一个虚拟世界的。

    “姐,”秦光霁没抬头,只是一边尝试触碰章鱼山的实体,一边调试精神力范围,“等我出来的时候记得准备点应急措施,别让我嘎里边了。”

    越关山连忙应下,心中明白他说的“应急措施”是什么,但彼时的她还并不知晓秦光霁接下来的遭遇,也无法料到自己居然真的有用到这种办法的一天。

    ……

    几分钟后,属于秦光霁的精神链接突然断裂,越关山陡然一惊,但还未等她再次开启技能,便有一道银光自眼前漆黑的章鱼山上亮起。

    银光瞬间迸发,从一条细小的裂缝迅速向四周扩散,等到第二次眨眼时,那裂缝已经蔓延到了章鱼山中部的橱窗边。

    只听见一道道清脆的破裂声,一片片光不再被橱窗阻拦,纷然向外逸散,如同一条条五光十色的瀑布。

    裂缝仍在扩展,没等瀑布落地,它便如寄生的藤蔓般绕满了整座章鱼山,如冰花般的缝隙四向相连,使得整座山体都布满了细碎的裂痕。

    终于,在最后一条裂缝爬到顶峰的时刻,伴着无数被碎片反射折射的耀眼光芒,章鱼山无声地倒塌下去,顷刻间流成了一片黑白相间的水洼。

    甜腻的冷风扑面而来,水渍淹没了干燥的地面,但越关山早已搬出了小船,也将秦光霁挪到了船上。

    早在倒塌的瞬间,秦光霁就已清醒了过来,只是……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认识我吗?”越关山把秦光霁四处乱转的脑袋掰正,轻拍他的脸,把对方的散乱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秦光霁痴痴地看着面前人,从来精明的眼里写着满满的茫然,缓缓摇头。

    越关山深深看着他,忽地叹了口气。

    随后,在秦光霁越发痴呆的注视下,越关山高高举起右手,在空中紧握为拳——

    砰!

    拳头陷入柔软的冰淇淋脸里,好像是砸进了面团里一样,把五官挤作了一团。

    秦光霁应声倒地,再没了声响。

    第163章 坏蛋冰淇淋(8)

    秦光霁迷失了。

    精神体状态下, 系统面板不可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队友们经历了什么。在这片空旷而拥挤的虚无里, 唯一的声音就是一直与他保持着链接的越关山。

    但就在几分钟前, 在他化作一抹特殊的信息流,放空自己的精神与黑雾融为一体时, 这种链接也被主动断开了。

    每一缕黑雾都代表着一条或多条的信息正是它们相互交缠, 最终组成了外界完整的网络世界。而秦光霁要做的, 就是从这些浩瀚的信息流中找出特定的那几缕, 并沿着它们的足迹逆流而上,最终找到它们的老巢。

    但这绝非一个简单的过程。

    信息的海洋里, 想找到一枚特定的线索其难度相当于在沙漠里淘到一粒特殊的微尘。

    唯一有所慰藉的, 就是那微尘有着特殊的形状。

    没错, 哪怕是在信息的世界里, 这些黑雾也并非无序地散落着, 那些组成一个用户的信息会在某一刻摆脱无边的散漫, 在输出之前便调整好自己的形态。

    秦光霁很幸运。

    在他化作信息流漫游后的不久, 他就发现了这样一股长成章鱼模样的信息流。

    黑雾组成了它的触手, 那些黑色的触手向四面八方延伸, 最终接触到世界的边界, 步入绚烂的表层世界, 长成外界所见的那些巨型山脉。

    而当秦光霁沿着其中一条触手溯源而上, 他又一次见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脉——那是完全由黑色触手构成的、在虚无的空间里聚集成团的信息山脉。

    在精神的肉眼与那座山脉相撞时, 秦光霁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切的症结。

    他穿梭在黑雾信息开辟的通路中, 感受到一个个“1”和“0”如子弹般打在他身上,耳畔传来本不该存在的啸叫, 眼中闪过还未凝固的流光。他逆流而上,终于抵达了这只章鱼的心脏。

    他的存在变得极其微小,因为他早已抛弃了躯壳,也不再是某个切实的用户,他只是万千信息流中最渺茫的一支,甚至无法读取出成片的语句。

    他感受到无数的信息流穿透了他,向着天地而去。它们将会组成一个个账号,变成一篇篇帖子,化作一个个视频。如果顺利的话,它们还能长成许多座和外界一样的章鱼山,用它们斑斓的橱窗吸引着无数路过的冰淇淋,并最终使它们走入其中,并迷失其中。

    信息流源源不断地打在视网膜上,在某个眨眼的瞬间,秦光霁看见了它们。

    冰淇淋们。

    它们被章鱼绚丽的伪装吸引,心甘情愿地沉沦,并最终向它们展开了自己。

    也正是在这一时刻,这片世界终于出现了除黑与白之外的色彩。

    那是一抹属于金属的银光。

    信息流组成的工兵铲闪烁着独特的银光,不再被任何事物束缚,向着四周冲去。

    信息的世界本是无声的,但秦光霁的耳畔却仿佛能够聆听到无数刀戈相交时迸发的清脆声响,比任何真实的战争都要尖锐,也比任何虚拟的战争都要空泛。

    这是悬于真实与虚拟之间的力量,它不受虚拟信息的约束,也不受真实引力的制衡,它如一把锋利的剪刀,轻易地剪碎了那只巨型章鱼的触手,破坏了它向外界输送的通道。它也剖开了这章鱼的记忆,将那些被刻意隐瞒的真相曝露出来。

    在那些真相里,它一览无余。

    ……

    身边的黑雾正在崩塌,章鱼正在毁灭。秦光霁能清晰地感受到信息流的震荡,疯狂的浪潮不断地涌上来,仿佛海啸将至。

    身为信息流的秦光霁也无法在这样的灾难中幸免。他竭力抓紧了自己的工兵铲,在意识跟随消散的信息流一同逸散的前一刻,他重新链接了越关山的神智,将他之所见尽数输送给了越关山。

    然后,陷入黑暗。

    ————————————

    恍惚间,秦光霁感受到了光,亮眼的光。

    他的意识似乎在黑暗中停留了太久,并不知晓这光代表着什么。

    似乎又有声音响起,身体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触感。

    但这些都不够强烈。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一只漂浮球里,外面就是汪洋大海,但只要不戳破那层外壳,他就无法真的回归现实。

    砰!

    忽然有一股巨力冲了上来,仿佛是一个携着大力的拳头,狠狠地撞上了漂浮球的表面。

    他感受到一道极其强烈的触感,伴随着一阵失重感,以极其蛮横的姿态,将他这颗漂浮球彻底打扁。

    在漂浮球漏气的那一刻,汹涌的海水灌了进来,感官亦在那一刻彻底复原。

    秦光霁本能地伸手揉搓发酸的鼻子,在视野恢复清晰之后,他望见了满目鲜红。是鼻血流到了手上。

    秦光霁先是被这满手的血吓了一跳,眼神随之一颤,恰好在视野的角落里望见了越关山的脸。

    “姐!”秦光霁暂时抛却了面部的不适,向仿佛许久未见的越关山展露笑颜,随后抬头仰望四周,发现那庞大的章鱼山已不知所踪。

    秦光霁随意擦掉像果酱一样挂在他的脸上的血迹,站起身来,笑得像个傻子。

    他双手叉腰,看着原本章鱼山存在的地方,那里如今已经是一片平地了:“哈哈,没想到吧,我真能直接打掉你们!”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神智中茫然的那部分,他将这动作做得很夸张。

    一道柔和的白光横空飞来,糊在秦光霁的脸上,打断了他。

    “歇会儿吧你。”温星火的声音传来,他逆着章鱼山崩塌后逐步向外逸散的冰淇淋人群,艰难地穿过他们,在秦光霁身旁站定,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身前,用治疗技能的光把他里里外外都刷了一遍。

    “可以了可以了!已经满了!”秦光霁看着早就溢出了的状态条,忙叫停温星火的饱和式大水漫灌治疗法。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秦光霁一边给被他们这群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家伙整出血条蹦迪ptsd的温星火顺毛,一边扭头问原本在另一边对付一只小型章鱼的温星河。

    温星河抬手指着秦光霁身后这座已经崩塌了的章鱼山,脸上露出喜悦神色:“这些章鱼其实都是共用同一个路径的,且彼此相连,就在你打掉其中一个后,其他的章鱼也在短时间内消失了。”

    秦光霁打开系统任务地图,果然看见原本攀在地图各处的黑色章鱼都不见了踪影。

    黑色章鱼的本质是无良的骗子营销号,他们的手中捏着大量的账号,如果只是单纯对准其中一个,那么他们便会果断选择放弃那一个账号,转而启用其他的账号继续侵权牟利。

    在秦光霁看到的账号记忆里,不仅有女孩的照片,更有许多本属于其他人的灿烂人生。它们被章鱼们轻松偷走,编造出各种版本的故事,并被挂上橱窗,写上“专升本培训”、“考研笔记分享”、“四六级真题”,以及其他一系列吸引人的标题,让无辜的受害者们趋之若鹜,最终乖乖打开腰包。

    想要制裁它们,就必须要彻底切断他们的根基,要让它们无号可用、无处可去。秦光霁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他成功了。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即网络世界中的“章鱼”这一概念其实并非许多个独立个体。在信息世界里,它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和一个途径而存在的。

    所以从表面上看,秦光霁毁掉的只是一只章鱼,但实际上他是切断了所有章鱼的信息通路,使得所有企图盗取信息进行牟利的营销号都失去了他们惯常的途径。

    身为计算机领域的门外汉,秦光霁其实并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但对于玩家和女孩,以及那些受害者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

    他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那么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他看向越关山。

    不出所料,越关山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接下来,就看现实世界里的博弈了。”

    ————————————

    许多事情都逃不过意料之外的波折,命运或许在一开始就已注定。

    秦光霁打掉了所有用于盈利的侵权账号,也找到了它们背后的那个诈骗组织,但是由于玩家们并没有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实体,一切后续进程都只能靠屏幕那头的女孩来推动。

    女孩已经在她的书桌前坐了好几个小时了。台灯的白光斜着打在她的脸上,纷飞的手指在键盘上投下道道阴影,电脑屏幕上迅速闪动的字条标志着双方交流的热烈程度。

    根据越关山提供的id,她已经与数个受害者取得了联系,从他们那里收集到了许多诈骗的证据,并且联系了律师,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问题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几则消息悄然出现在了女孩的社交账号里。仍在继续着与受害者们的交谈的女孩并没有及时打开社交软件,率先收到它们的是正准备把手机权限归还给女孩的越关山。

    【染的什么东西,不三不四的,陪酒女也配有硕士文凭?】

    【哪个大学?夜店大学吧!】

    【你确定那是你爷爷?别是被包养的吧,女表子】

    【恶心,大学的门框什么时候这么低了,什么人都能进呗】

    【长成这副鬼样子,还发到网上,真不要脸】

    ……

    一条条留言裹挟着汹涌的恶意,疯狂地涌入女孩的社交账号,仿佛是这世上一切的恶都被经由网络这一途径爆发出来,被诉诸内心最阴暗的话语,留下满地的污秽。

    哪怕是作为旁观者的越关山也轻易没有勇气将这些文字一口气看完。

    不能让她看到这些。

    越关山当机立断锁死了app,但或许是太久没和女孩说话了,女孩突然在脑内呼唤她:“还在吗?怎么不说话了?”

    精神链接里一片寂静,女孩像是发现了什么,声音越发急切:“怎么了?是发现了什么吗?还是是出什么问题?”

    通话那头,仍旧是一片寂静。

    第164章 坏蛋冰淇淋(9)

    这种死一样的寂静在脑电波频率上持续了很久, 久到女孩以为对方已经切断了联络。

    但当女孩再次拿起手机时,那占据了大半屏幕的黑框告诉她:越关山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 她陷入了缄默。

    对话框并没有妨碍手机的正常运行, 女孩凭借着记忆滑动屏幕,将手指点在一个app的位置上。

    但下一秒, 随手指的离开而打开的并非那个社交平台的开屏广告, 而是一片漆黑。

    悬浮在屏幕上的黑框迅速扩展, 一瞬间便吞没了所有的光亮, 如一面镜子般照出女孩写着三分茫然的面孔。

    台灯忽然闪烁了一下,忽闪的白光使得女孩的瞳孔陡然收缩,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内心油然而生的警惕与惊慌。

    “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一次, 女孩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她似乎是从这份沉默与阻拦中读出了什么, 寻求的并非真切的回答, 而是一种对内心猜测的证实。

    她仍旧紧握着手机, 一双眼睛微微抬起, 擦过漆黑的屏幕, 落在上方圆形的摄像头上。她知道越关山看得见。

    ……

    第一个开口的并不是越关山, 而是温星河。

    “它们……”温星河凝望着这些不堪入目文字, 表情早已不是从前惯有的张扬或愉悦, 而是一种仿佛要穿透电子屏幕, 将那些文字一个个撕碎的愤然。

    她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其余的话都被吞没在涵养之下。当然, 也是因为她很难找出一些既不骂街又能清晰描述出自己此刻心境的形容词了。

    但在当下,不论他们这些看到文字的人是如何心情都不要紧, 重要的是该如何解决它们。

    路云晓率先站了起来:“这些人在留言的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ip,我们可以在网络世界中寻找到他们, 就像之前对章鱼营销号做的那样,摧毁他们。”

    他攥紧了拳头:“我可以代替光霁哥再次进入深层网络。”

    但这一次,少年的主动请缨并没有收获正向回答。

    “不,”温星火轻轻摇头,“这次不一样。”

    他将目光投向越关山,女孩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与越关山之间形成了一种倔强的相互对峙。

    “它们是个体用户,且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越关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只是一点一点翻阅着愈发增多的文字,像是要将它们刻在心里,深深铭记,“我们不能对它们做任何事。”

    “为什……”在温星河拍案而起的前一刻,温星火就已预判了她的动作,将她重新按回地上。

    “因为只有有罪者才能被制裁和审判。”越关山的回答很简短。

    沉默了许久的秦光霁缓缓伸出手,尝试触摸悬浮在空中的投影,在手指穿透那些文字时,他神色黯淡:“我们只能用道德去谴责它们,可这样做有用吗?”

    “不,还有另一个办法。”

    越关山突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在坚实的墙壁上开出一扇小窗。

    一个灰黑色的物体精准地穿过那扇小窗,划过一道完美的曲线。

    空气中的甜腻瞬时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从那道黑影里散发出来的浓厚土腥味。

    但它并没有落入室内,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住了它。

    秦光霁的眉心陡然跳动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去,发现那并非普通的屏障——灰黑色的污泥给了它底色,使秦光霁看清了上面的小字。

    秦光霁登时望向越关山,眼中神色复杂。

    越关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挥手关闭小窗。

    窗户合上的瞬间,窗缝也一起消失,空间重新恢复了封闭的状态,但众人面对的不再是坚实的墙壁,而是一层透明的膜。

    透过它,众人看清了女孩个人空间之外的光景。

    是越来越多的冰淇淋正在向这边聚拢。某一刻里,秦光霁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站在那座黑色章鱼山前的时候,耳畔又一次传来了冰淇淋们嘈杂的声音。

    但只要再多注视人群一会儿,他便会发现其实这些人群与自己先前所见都不相同。

    这里的冰淇淋是流动的,它们并不会在女孩的空间前驻足太久,至多只是稍作停顿,在楼外悬挂的巨幅画面前留下一个足迹或是一句话,随后便不再关注了。

    真正导致了这处拥挤的,是那些混杂在冰淇淋群里,披着一层普普通通的皮,却不时露出些破绽的特殊生物。

    方才那滩污泥正是它们的杰作。

    咚!咚!咚!

    几团黑泥从某个遥远的轻易不被察觉的角度喷射出来,裹挟着属于文字的恶意,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向众人的方向扑来,在那面透明的墙上绽放出一朵朵黑色的泥花,像是在视网膜上炸开那样,很快便模糊了眼前透明的墙面。

    在泥花打在墙上的那一瞬,秦光霁仿佛能闻到那种源自塘底经年累积的污垢发酵后的气味,又或是某个多年未清洁过身体的流浪汉身上衣服的气味,那样刺鼻,那样浓烈,好像已经凝聚出了肉眼可见的实体,击穿人的头盖骨,直接晕眩人的神智。

    但很快,秦光霁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正处在女孩个人空间的内部,在这由信息构成的网络世界里,只要这空间的主人没有主动打开房门,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分子能够通过这面看似脆弱实则比任何材料都要坚固的墙壁。

    这种晕眩感来自污泥以外的事物。或者说,来自由污泥发散而来的一些痕迹。

    那是一排排文字。

    黑灰色的污泥被投掷到透明的墙面上,失去了动能的驱使,它们很快恢复了半流质的状态,有一滴又一滴的水珠从整体的泥花中脱落,顺着墙壁,渐而向下流淌,在墙面上留下一排排几乎笔直的水渍。

    但那水渍并非灰黑色的,也不是透明的。

    那是一种黯淡肮脏的黄色,好像来自某条浑浊的臭水沟。

    它们一颗颗滚落,一步步流淌,它们本该因为重力而最终流向地面,但在这个网络世界里,它们竟在众人的注视下,在没有外力施加的情况下,赫然转向。

    它们彼此胶粘,相互穿插,仿佛无数支毛笔共同落下,在如玻璃一般通透的白板上留下一串串横竖撇捺。

    这片神迹一般的书写持续了一段时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股外力悄然消失了。

    而它们留给世界的,是许多浑浊的文字。

    身在空间内部的玩家只能看到镜面的字,但对于这些看似复杂的文字,任何一个拥有小学学历的网民都能轻易地将它们直接辨认出来。

    忽然有一大片的光彩穿透了一直漂浮在空中的方云搜索框,打落在路上、楼上,以及路过的冰淇淋上,使得它们本就复杂的外表更加鲜艳,也更加迷人。

    但同时,也使得这些昏黄的文字更加讽刺。

    绚烂的光彩下,这浑浊的文字仿佛拥有了一种穿透感官的力量,将它所蕴含的恶意与腥臭尽数展开,如同一个在阳光照耀中愈加脏污的化粪池,并不能让人联想到温暖,只会更加厌恶。

    而这些文字的力量,或许要比一个化粪池更加强大。

    只要看清其中的一两个字,便能自动构成完整的语句:

    【贱】

    【睡】

    【陪】

    【婊】

    ……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恶臭的谣言与辱骂。

    秦光霁甚至不愿意将这些子虚乌有的恶意映入脑海,因为太过荒谬,连阅读它们都是可笑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荒谬就是无意义的。

    借助那束绚烂,玩家们能够拨开一直以来弥散在冰淇淋聚集处上空的淡薄白雾,将视野放得更远,也因此能够清晰地洞穿人群,将目光精确地锁定在那些投掷了污泥的敌人身上。

    那是几只鸭子。

    它们仍旧躲藏在人群里,身上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羽毛,浑身上下都透着与冰淇淋同质的冷气。那是一种极好的保护,除了偶尔漏出的扁平脚蹼,和伸长脖子探出头时的黄色扁嘴外,几乎看不出它们的异样来。

    它们距离这栋楼不算太近,但它们的视力与臂力都远超想象。在秦光霁将目光对准其中一只鸭子时,恰好目睹了它投射污泥的全过程。

    几乎没有太大的动作,鸭子只是一如往常地拥挤在人群里,而后在某个眨眼的功夫里从翅膀下掏出一块黑泥,将其顶在自己的头顶,再轻松地甩脱出去。

    这一切的动作耗时不到两秒,伴着又一道泥花绽放的声音,那只鸭子越走越远,很快便随那道光一起消失在了白雾里。

    本就密集的文字又增加了几道,只是频率下降了些,人群中再看不到清晰的鸭子形象。

    它们的存在感很低,但身处楼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使人愤慨的威胁,陡然增长的情绪甚至比面对那些黑色章鱼更加难以扼制。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它们。

    忽然,来自外界的光彩和昏黄都消失了,是越关山暂时屏蔽了那层观察外界的透明墙面。

    其实那些污泥并没有对这座空间本身造成影响,因为越关山及时掌控了权限,从视觉层面阻止了女孩看见那些言论。这就相当于在女孩的空间外层又套上了一层保护罩,使得污泥不能与空间直接接触,形成了一种暂时的保护。

    但这种保护并不牢固。越关山的屏蔽总是要撤销的,女孩终究还是要重新掌握本就属于她的空间,而到了那时,她必然会面临污泥的威胁。

    到了那时,污泥便不再是投落在透明墙面上了。它们会直接穿透墙体,将女孩清澈的空间彻底污染。

    就如同曾经看过的未来那样,来自鸭子的污蔑和谣传正是继章鱼之后,第二道导致粉色冰淇淋融化的攻击。

    谁也不想看到这一幕的诞生,可这或许就是一种必然。

    玩家能做到也仅仅是缓冲一时,无法真正阻止它们的到来。

    更别提,与鸭子伴生的,还有另一些正在赶来的怪物。

    空气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越关山的脑中,来自女孩的凝望越发清晰。

    面对着那双眼睛,越关山将这份疑惑原封不动地传送给了自己的队友们。

    这大约是越关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第165章 坏蛋冰淇淋(10)

    “是我的错。”秦光霁的声音有些干涩。

    话音未落, 越关山便预料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道难以抑制的复杂目光瞬时投向秦光霁,想要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却在开口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秦光霁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来自越关山的注视, 只执着地继续自己的话:“我太过注意那些出现在任务地图上的章鱼,以至于忘记了除它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也同时在盗取和传播那张照片。”

    他神色黯淡, 眼眸流转间写着懊恼。随着进入游戏的时间增加, 这种懊恼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秦光霁的情绪里, 使他的心境不再如从前那般轻松。

    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对旁人造成的那些困扰与难处好像一根根牢固的丝线, 将秦光霁的精神死死捆住,令他不得超脱。

    就在刚刚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 面对着无数只章鱼隐蔽的偷盗, 他明知道信息的流传范围早已超出了那些用于盈利的黑色章鱼, 还有更多的用户会盗取女孩的帖子, 并将其一步步传播出去。

    可他却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几只在地图上有明确标识的黑色章鱼上, 一心只顾着消灭它们, 并没有对其余账号产生警惕。

    而这种疏忽的后果就是:他们错过了将接下来的怪物风暴扼杀在摇篮里的最好机会。

    当秦光霁在深层网络的云雾里漂流时, 照片的传播并没有因此终止, 冰淇淋群里的恶意仍在野蛮生长, 并最终催生了怪物的诞生。

    它们来源于普通的冰淇淋用户, 在绝大多数时候, 它们都隐藏在正常的外表之下, 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当它们脑海中的恶意按钮被网络世界中的某样事物触动时, 它们就会在瞬间完成变身,向那件不被它们的价值观理解的事物投射属于它们的愤怒。

    “鸭子”, 是其中一种典型的形象。

    通常情况下,它们的诞生会有一个前提条件, 比如说:女性。“出格”的女性。

    在秦光霁曾经抵达过的那个深层世界里,这种声音甚至组成了一条相当庞大的信息流。

    哪怕是在0和1组成的信息世界中,它们的存在也是如此突兀,如此肮脏。

    它们往往以一种发散的形式存在,是由联想和虚构的温床催生出来的产物,逐步蔓延在网络世界的角落里。

    而这,也组成秦光霁对自己的懊恼的一部分。他,以及他的队友们都生活在较为开放和包容的环境中,并不会在第一时刻意识到在许多人心里的“出格”事物的存在。

    这种恶意就好像是房子里的蟑螂,当你发现一只时,它们已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繁殖了不知多少代了。

    秦光霁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那声音极冷、极淡,没有任何表情的辅助,却能清晰地传达出他内心的汹涌和愤怒。

    在越关山传递过来的现实世界的信息里,他完整地看到了“鸭子”们对女孩的攻击。它们由女孩并不常见的粉色头发入手,编造出了一个个低劣而令人恶心的谎言,并在网络中四处传播,向她投射子虚乌有的辱骂的污泥。

    这些谎言如此拙劣,只要拥有基础的判断力就绝不会被它们蒙蔽。

    可是,在如今这个上网成本极低的社会里,市场的下沉也伴随着群体判断力的减弱。换言之,因为基数的庞大,“带节奏”变得越来越简单了。

    哪怕是在明眼人看来完全荒谬的谎言,也会有其受众。

    而当这些谣传被散播之后,原罪也便诞生了。

    这也正是越关山不愿让女孩看到这些的另一层原因。面对污蔑,女孩一定会选择反击,但对于那些传谣者和相信谣传的群众来说,这时候的女孩说什么都不再管用了,它们只会一心沉溺在自己荒唐的判断中,对女孩投以更多无可附加的恶意。

    在记忆中,粉色冰淇淋的融化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并非直接被风暴打倒,相反,她曾几度抗争,她用尽了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手段对抗怪物,但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怪物们对她的伤害并非一时,它们的攻击会变成一根根尖刺,哪怕及时拔出,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修养,并最终留下无法恢复的伤疤。每次触及伤疤,都将引发新一轮的疼痛。

    ……

    风暴已经诞生,他们无法使其彻底熄灭,但或许,还有一个机会。

    秦光霁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他们进入这个空间时的小门的位置,那里如今也被越关山掌控的权限封死,从物理层面上阻挡外界怪物的侵扰。

    秦光霁站在女孩空间内部那面始终泛着轻柔光芒的墙壁前,缓缓地回过头,将一道并不多锐利的目光投落在越关山身上,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略过。

    越关山却在瞬间领会了秦光霁目光中的含义,向前迈了两步,直视他的双眼:“你想做什么?”

    秦光霁却不再注视对方,开口时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远方:“弥补。”

    “这些怪物的出现源自我的疏忽,错误已经铸就,我无力阻止,因而只能尽量弥补。”

    秦光霁始终面对着那面墙壁,使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越来越坚实的声线。

    一道金属的银光骤然从他的手中迸发,伴随着一声清脆,一簇细小的火苗亦幽然升起。

    晃动的火光在空间的柔光中显得微弱,但它仍旧照亮了秦光霁的脸,也照亮了那双眼睛。

    “开门。”象征着温暖的火光之下,仿佛连声音也拥有了一层柔和的假象,使人暂时忘却了话中生硬的含义。

    “不行。”越关山的声音就是那打破假象的利器,将秦光霁的话拉回残酷的现实。

    “我没在和你商量。”这大约是秦光霁第一次用这么冷硬的语气和越关山说话。

    他将一只手轻轻覆在墙上,感受到那被越关山的精神力强行固封的坚实,仿佛无懈可击。但是,当轻微的震动从墙面传到掌间时,秦光霁便知晓这一切总有崩溃的一刻。

    “姐,我知道我的精神力不如你,没法从你的手里把权限抢过来。”秦光霁的语调变软了些,却仍旧坚定。

    “但你心里很清楚,你的防护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不解决外面的事情,她终究还是会走上从前的老路。”

    “我知道。”越关山回答得很干脆。

    “但我希望能多撑一段时间,至少等到外界的风暴变小一些的时候。”

    互联网更新的速度很快,过不了多久,怪物们便会失去对女孩的兴趣,渐渐放松对她的攻击。谣传和辱骂终究会被时间的海浪冲散,到那时再把权限交还给女孩,对她的冲击和伤害也便不会太大。

    或许,她便能摆脱融化的命运了。

    这似乎是个前景很不错的计划,也是个双赢的计划。玩家们完成了对女孩的保护,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女孩也会从这次的阴影里轻松走出,走向本就属于她的广阔人生。

    只有一个问题:

    “这对你的消耗太大了。”秦光霁对越关山说道。

    从进入这个副本以来,越关山的精神力就承担着极大的负担。一方面,她要串联队员们的通讯,将他们的一切所见都整合到一起,并据此掌握全局,另一方面,她要维持穿越两个世界间的障壁和女孩的远程通讯。而现在,她还要紧紧握住女孩的手机权限,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里分别构筑阻挡怪物攻击的屏障。

    如果放到普通玩家身上,这其中的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耗尽他们的精神力。

    越关山已经维持了这种三线作战的状态很久了,每一秒的精神力消耗都是巨大的。即使有温星火的精神治疗技能作为保障,面对怪物越发猛烈的攻势,越关山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精神力的消耗不同于生命值的消耗,有数不清的道具可以把后者直接拉满,价格低廉的同时也不会出现任何的副作用。但精神力的恢复非常昂贵且限制诸多,长期处于低精神力状态时还会触发各种debuff,越是高精神力者,触发它们的概率就越高。以温星火目前的技能等级,在这个副本里最多也只能把越关山的精神力稳定到黄线以上。对于越关山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危险的数字。

    如果他们只有女孩这一个任务,那么越关山的巨额精神力消耗或许还算值得,但秦光霁并没有忘记系统发送任务时的表述:一号任务。

    女孩的故事并非唯一,在一切结束之后,或许还有二号任务、三号任务在等待着他们。

    在这个一切都是未知的副本里,他不能放任越关山在故事的开头就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所以,秦光霁一定要出去。不仅是为了践行自己对女孩的诺言,更是要用自己的行动为越关山加上一层保险。

    “我们是个团队,你忘了吗?凭什么只要你一个人来扛?”

    秦光霁的话说得异常轻松。他的心里仍旧有愧疚和自责,但在这些情绪生发的同时,一种坚定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让我出去,让我来面对它们,让我……为她,为你,也为这个荒谬的世界做点什么。”

    ……

    网络世界里,小门的洞开本是没有声音的,可当外界炫彩的光与肮脏的泥一起涌入秦光霁的眼眸时,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一阵只属于古老木门的吱呀声。

    甜腻的冷气与难忍的腥臭同时将他包围,他面不改色,只紧握住手中武器,断然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小门悄然关闭,屏障重新将楼房笼罩,不堪入目的词句糊满了整面外墙。

    极其细微的破风声在耳畔奏响,秦光霁的脚步却比它更快一步。

    唰!

    银色光芒闪烁在无边绚烂中,在这一刻显现着超出一切的耀眼。

    工兵铲划破长空,如刀般凉薄,如箭般锐利。

    第166章 坏蛋冰淇淋(11)

    工兵铲在天空中的飞翔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它横跨了整座高楼,从满墙的污泥前穿过,几乎是一道残影。

    若以天空为背景, 这道残影的尾部拖着一条绚烂的彩带, 仿佛是一杆画笔在调色盘上搅动,糅合了那许多色彩。

    它跨越了冰淇淋人群, 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像一柄镰刀切断了白色的冷气, 使其不再迷茫, 透出精准的清晰。

    当工兵铲落下时,它发出的并非与地面相撞的清脆, 也并非穿刺□□的沉闷, 那更像是与什么坚硬的物体擦过, 被它的厚重叨扰, 却无法穿透, 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便卸去了全部的动能, 如一杆并不致命的箭, 变成了一个鲜明的信标。

    冰淇淋们的目光也正是在这之后纷然降临的。

    无数道冰凉的视线聚集处, 信标所指的并非最先出现的鸭子, 而是一头健硕的公牛。

    公牛有着尺寸傲人的双脚, 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尖角有着不属于这个童话世界的锐利, 甚至比秦光霁的工兵铲更加像是武器。它们就那样挺立在公牛黑白相间的头顶, 高高地冲着天空,仿佛直冲天际, 只要向上一跳就可以将那片方云顶在角上,将这个虚假的网络世界捅出一个血淋淋的现实的窟窿来。

    而秦光霁的工兵铲如今正是卡在了那双巨角之间, 铲头在内侧划出一道鲜明的凹槽,铲柄则被另一只角阻拦,无法再进一步。

    所有的目光都在公牛的怒目之下消散,哪怕并非怒意针对的对象,旁观的冰淇淋们也感受到了来自这头庞大的公牛的愤怒,纷纷闪躲,短短几秒内便在这拥挤的大街上让出了一片空旷。

    站在这愤怒中心的秦光霁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冷彻和极端的炽热相互交替的危险气息,那头公牛仍旧头顶着他的工兵铲,没有甩头,也没有抬手,它就这样保持着如今的形象,好似在保留什么极其重要的证据,并以此为矛,缓缓低下头,如同瞄准的炮管般将尖角对准了秦光霁的方向。

    它发出了低沉的吼声,秦光霁感受到大地正在因着它的吼叫而震颤。不,不仅仅是因为吼叫,而是——有更多的公牛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它们坚硬的牛蹄哒哒地踏着地面,使这地面也开始有规律地颤抖。

    这种颤抖很快顺着心跳脉搏传到了人的脑海里,使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秦光霁的无礼举动,它们即将发泄自己的愤怒。

    但秦光霁知道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因为就在不久前,就在他以极轻的脚步穿过女孩空间侧面的小门,重新来到外界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源自某种沉重事物的转动的破空声——是公牛们在第一时刻定位了它们的敌人,并调转了牛角的方向,蓄势待发。

    而现在,这场战斗也终于在秦光霁抢占先机的序章后正式拉开了帷幕。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许多只牛蹄在距离地面不到五厘米的位置摆出相同的角度,用它们坚硬的角质层正对着地面,然后又以一种颇具韵律的方式齐刷刷地落下、拖长、抬起,再落下、拖长、抬起,奏响了一篇野蛮的乐章。

    它们的双角尖利,它们的双眼通红,它们的肌肉狰狞,它们如离弦之箭般向他冲来,奔跑的四蹄与地面相撞,组成了一首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韵律。

    它们的速度极快,几乎只是瞬间便冲到了秦光霁的面前,它们的奔跑带来了一股强烈的气息,是与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鸭子们完全不同的恶意,是一种源自内心的野蛮、毫不节制的冲动。

    当打头的那只公牛头顶的工兵铲反射出来自天空的绚烂光彩时,秦光霁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象征着文明和科技的网络世界,被牛角与怒吼带到了遥远的非洲肯尼亚草原,又或是古老的古罗马斗兽场。在这些公牛的眼里,他看不到理性的存在,只看到了盲目的冲动和突破底线的疯狂。

    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一个网络世界里,也很难想象这些在不久之前仍旧披着一层普通外皮的冰淇淋们的内心竟隐藏着如此庞大的猛兽。

    而就在一切风暴的中心,面对着咫尺之遥的公牛,秦光霁并没有闪躲。

    他甚至抬起了头,让属于天空的色彩尽可能地照进他的眼眸,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画上了两幅小小的《星空》。

    在第一个呼吸结束的时刻,秦光霁感受到一股被牛蹄扬起的冷气扑上了他的面庞。

    或许不需要下一秒,那本就他而来的牛角就能染上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鲜红。

    但秦光霁仍旧没有退后哪怕一步。

    他朴素的冰淇淋形象与野蛮的公牛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边是极致的疯狂,一边则是克制的冷静。

    就在这团被称之为平静的气团即将被牛角戳破的时刻,秦光霁终于有了动作。

    那是一道金光,带着火焰独有的暖意,却比先前的银光更细、更尖,也更冷。

    它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源自眼前,它盘旋着、飞翔着,它发出一声绵柔的啸声,破开冷凝的空气,擦过每一双鲜红而疯狂的眼睛,掠过每一团冲动的身影,如鬼火般穿梭着。

    突然,牛群的冲撞减慢了,是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薄雾迫使每一头公牛在同一刻做出了减速的反应,公牛们被迫眯起眼睛,它们因顶着巨角而变得沉重无比的脑袋开始小幅转动,企图以此摆脱薄雾的纠缠。

    这片沙尘很快就被冲破了,但就在公牛们准备加速时,它们发现了一些奇异的地方——它们的脑袋似乎并不似从前那样沉重了。

    打头的公牛也发现了这一点,它在距离秦光霁不到五米的位置悄然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正是这一次抬头,使它明白了一切——卡在它头顶的工兵铲不见了。

    不,不仅仅是那柄工兵铲!

    它的双角也不见了!

    它的眼中不再是疯狂的猩红了,它开始嚎叫,开始无目的地四下寻找,开始甩头,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使自己的双角重新归位。但这样做只能使它发现它双角的残骸。

    它的双角,它引以为傲的双角,它尖锐的、庞大的、能将任何事物都撞断撞塌的双角,在它的奔跑间,在某道它从未在意过的金光下,融成了一片悬浮在空中的微小液滴。

    它们方才穿过的那片薄雾,那片已经完全落下、彻底成为一滩液体的薄雾,正是由它们的双角组成的!

    公牛们执着地凝望着它们的双角,甚至想要冲到那片白色的液体旁,发泄出自己茫然的绝望。

    只有打头的公牛不再企图展现这种疯狂。它的眼睛从红色变成了粉色,它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看着秦光霁,看着对方手中那丛仍在燃烧着的小火苗。

    秦光霁早已注意到了对方的注视,但他并没有抬头。他一手拿着从公牛头顶收回的工兵铲,一手则攥着还在点亮状态的打火机,他凝望着自己眼前这一簇火焰,感受着这份对冰淇淋而言致命的温度,自己的面孔也在火光的摇曳中模糊了起来。

    失去了双角的公牛看着他,那双眼睛的色彩似乎又加深了几分,但那早已不是先前的疯狂,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它浑身的肌肉都开始颤抖,那黑白分明的皮肤也因这抖动而开始彼此交融。它的身形渐渐缩小,它的四肢重新回到了原有的大小,它的牛脸逐渐变形,它最终退回了普通冰淇淋的模样,变得普通而不再具有攻击性。

    只有它的眼睛不同。它的瞳孔放得极大,哪怕外界的光照正在增强,它也不再能感知到。它维持着那种恐惧,一步步地往后退却。它一刻都没有停歇,只是沿着一条距离人群最近的直线一直走着,穿过那片由它身体的一部分构成的水渍时也并未停歇。

    它最终消失在了人群里,其余的公牛们也消失在了人群里,不,已经没有公牛了,它们都变成了普通的冰淇淋。

    秦光霁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他伸出自己被火烤得模糊的手掌,感受着火焰对冰淇淋造成的灼痛,然后让打火机自行飞起悬在空中,向着那片水渍而去。

    火焰落在水渍上方,并没有点燃它,却使其飞速蒸发,从普通的白色升腾出了和天空一样绚丽的色彩。

    很快,那片蒸发的彩云便没入了天空,没有给地面留下一丝痕迹。

    哒!一只恢复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关上了打火机,亲眼目睹了秦光霁方才举动的冰淇淋们也在这宛若信号般的开合声中恢复了往常的生机,只是在经过这栋大楼时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原先被让出来的空间重新被冰淇淋们挤满了,放眼望去,不再有冲动的公牛,也不再有丢泥巴的鸭子,就连那些被糊在屏障上的污秽都减少了许多,是被其发布者悄悄删除或隐藏了,仿佛这样做就能完全掩盖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一般。

    没有谁比秦光霁清楚这些举动的缘由:恐惧。因为它们发现对手远比它们想象得强大,发现这看似柔弱的粉色冰淇淋身旁站着某些难以抵抗的存在,发现对方拥有一种以它们的视角来看完全无法理解的武器。

    这是个冰淇淋的世界,哪怕怪物们看上去再强大,它们也终究是由冰淇淋变成的,它们也拥有冰淇淋的弱点——温暖。

    在原始社会里,火光能驱逐黑夜里的猛兽,而在网络世界里,火光也能使这些只敢躲在屏幕背后的怪物产生畏惧。

    秦光霁并不知晓这火光对应着现实世界中的什么存在,但在工兵铲的铲头划过公牛的牛角,留下那道卷边的划痕时,秦光霁便知道了该如何对付这些看似强大的怪物。

    人类文明发展到如今,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原始的火焰仍旧能在网络的世界里成为致命的武器。

    秦光霁冷哼了一声,像是在笑怪物,也像是在笑世界。

    他并没有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放开手中的工兵铲。他就这样站在人群之前,静静地凝望着平静的人群,目睹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我来晚了。”慵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些许笑意。

    “不,”秦光霁转过身,属于温星火的身影撞入眼眸,也将他的眼睛染上浅笑,“你来的正是时候。”

    第167章 坏蛋冰淇淋(12)

    几分钟前。大约是秦光霁的脚步刚刚踏出门槛之后。

    寂静的内部空间中忽然出现了一道柔和的粉光, 几乎与内部的陈设融为一体,只能通过外缘发散的光芒来勉强辨认它的形状。

    空间里变得明亮了许多,却并非因为那道光芒, 而是越关山又一次将屏障调成了透明, 使得那些脏污又一次冲进几人的眼眸,也在同时透出了外界绚烂世界的一角。

    这极度的美与极度的恶的对比是为一人展开的——

    “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吗?”女孩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与先前在越关山脑海中的如出一辙, 只是不再有偶然出现的嘈杂电流声, 变得愈加真切。

    越关山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空间之外, 只用眼角余光观察身侧如好奇宝宝般四处张望的粉色冰淇淋。

    和最初照片上的模样相同,她仍旧带着她那标志性的粉色, 五官也与现实世界几乎一致。

    根据越关山的观察, 人们在网络世界中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差异, 有的模糊朴素, 如玩家们的形象, 有的个性鲜明, 如女孩和一些在网络世界里拥有高楼的明星冰淇淋们。越关山猜测, 这大概与人们发送到网络上的内容多少有关, 表达得越多, 就越容易建立起一个详尽的形象, 也因此更符合人们内心的期望。

    女孩这些年陆续在网络上发表了许多与自己生活有关的碎片, 这些片段在潜移默化间悄然拼合, 最终构成了面前这位年轻、阳光, 内心充满热情与乐观的粉色冰淇淋。

    只是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每当越关山看见如此健康的粉色冰淇淋时, 总会不由地将其与记忆里她的结局联系起来,从而在心中浮现一种苦涩的惋惜。

    这才该是她, 这才该是她的人生。

    偶然间,越关山的余光与女孩充满好奇的目光相碰了。她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注视,可心里那份情绪却在那一瞬的对视间迅速生发壮大。

    没有人能明白越关山对于这个副本、对于这位无辜女孩的情感,温星河不能,秦光霁也不能,就连清醒状态下的越关山也不能。因为这种情感实在复杂。

    它起源于对残忍现实的愤怒,夹杂着同为女性的共情,又被生活中可笑的性别对立和压迫加持,同时又混有越关山本人的经历,使得这种情感在最后转化成了一种极端的不忍——越关山不忍让女孩再经历任何风波,因而哪怕在旁人看来展开这种程度的屏障是对精神力的一种浪费和对自身能力的极大消耗,越关山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因为只有这样做,女孩才能完全不受这场风暴的侵扰。

    越关山忽然有些想笑。她自认为已经超脱了那些能影响人心智的强烈情感,努力使自己跳脱出来,站在理性的视角看待一切,并且因此几度与秦光霁有了理念冲突。

    她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其实那些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深深埋藏,等待着有一天一个契机的出现,将她从前所做的一切尽数推翻,使她再一次被自己的情绪掌控。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心理有谁能明白,或许永远都不会,也或许某天,温星河和秦光霁中的某人能在哪个瞬间领悟。但这都不要紧,因为她是越关山。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不再对任何人展露自己的内心了。

    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能完全懂她,他们只要有十分之一的真切,她就已经满足了。

    但事情不总是顺遂人愿的。

    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忍,越关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孩的这种保护并不是风波的最优解。

    她想将女孩当做温室里的花朵呵护,可她搭建的温室只是女孩生命中极短暂的一刻,当玩家们离开后,女孩的人生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越关山很清楚,秦光霁是对的。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些风暴,而正确的做法是:让女孩领略这场风暴,从而对那些怪物有了印象,当将来再次面对时,便不会重蹈覆辙。

    于是越关山接受了秦光霁的计划。

    现实世界里的真人是不能进入网络世界的,所以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粉色冰淇淋并非真正的女孩,而是一个逼真的精神投影。

    越关山利用了她和女孩之间的精神链接,将原本单向的联系开放成为双向,使得女孩也拥有了探知越关山这个世界的能力。

    同时,因为越关山并没有交还手机的权限,这个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同时属于女孩和越关山两人。女孩涌入世界的精神被网络世界同化,获得了在这个狭小空间里自由活动的机会。

    这个投影是由越关山的精神力全权支撑的,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精神力消耗,但相比于维持高强度的屏障并持续修补破损所需要的精神力,它微不足道。

    越关山给了女孩一个身临其境的机会,使她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目睹自己如今所处的风暴,也使她能够深切地记住玩家们的所作所为,并将其转换为自己的经验,以面对未来可能的危机。

    “不,”越关山回答道,“这也是你的世界。”

    她抬了下手,屏障的一小块自行加厚,上面的污泥自行脱落,变成了一块清晰的凸镜,使里面的人可以看清下方的争斗。

    那正是秦光霁操纵着火光逼退牛群的时刻。

    那也是女孩第一次看见了网络世界里真实的危机。

    当她目睹公牛们的牛角在瞬间液化成一片薄雾时,她内心的震惊完全透过了她的冰淇淋外表,白色的冷气从她盘起的粉发间冒出,上浮的同时也扬起了她的发丝,使得那些粉色几乎脱离了网络世界的童话风格,反倒更像是现实世界里的光泽。

    “如果没有你们,它们会对我做什么?”粉色冰淇淋的声音又一次染上了电流声,这是因为她精神的震荡影响了她与这个世界的链接强度。

    越关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扭过头,将自己闪烁着晶莹光点的视线投向已经在一旁默默看了女孩很久的温星河。

    发觉这种注视后的温星河有些惊讶,她的目光在越关山和女孩间来回转动,随后缓缓举起手,指向自己:“让我来说?”

    越关山点点头,眼睛里流淌的是对温星河的绝对信任。

    虽然已经确立了关系,但温星河仍旧无法完全理解越关山,这是由于双方在经历和生存环境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需要用漫长的时光来填补这条鸿沟。但这并不意味着温星河是一个蒙昧的人。相反,在某些方面,她的洞察力是惊人的。

    比如纯粹的战斗。她或许无法在第一时间看透那些被层层迷雾笼罩的阴谋,但她能一针见血地看破攻击的实质,并就此做出最为精准的应对。这是一种来自本能的天赋,在这个方面,越关山自认远不及她。

    温星河并没有推脱来自越关山的托付,她只盯着楼外的秦光霁的动作,随后闭上眼,将那些溃逃的无角牛的形象印入脑海。

    “公牛是这场风暴的第二步,”温星河努力地将自己内心抽象的本能反应转化为具象的文字分析,“在它们出现的时候,鸭子的攻击才刚刚结束……”

    “鸭子的进攻是隐蔽的远程攻击,”温星河在黑暗中伸出手,尝试着在脑海里建立起一副完整的怪物图像,“如果投射到现实世界里,就是那些隐藏在暗处偷偷造黄谣的家伙。”

    “但如果抽出它的本质,把它当成一场单纯的战争来看……”温星河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她陡然睁眼:“那么它们是弓兵。”

    “只是它们的武器并不是弓箭,而是污蔑和谣言。”

    “但它们造成的效果是相同的,都是为了使敌人感受到幽灵一样的危机感。”

    温星河垂眸凝望下方,公牛不见了踪影,白色的水渍正在空中飘荡,从她们的角度看去是大片红色,仿佛一抹血色的残阳。

    她缓缓开口:“有远程攻击,自然也要有近战相互呼应。”

    “那些公牛是鸭子的延伸,也是第一波近战攻击。”

    “它们拥有比鸭子强壮百倍的身体,也拥有极其强大的武器。如果它们的尖角撞到这面墙上……”温星河的手覆盖在墙面上,轻轻摩梭,眼睛却是在看越关山,“那么它们就会轻易地穿透它,直接进入这个空间的内部。”

    温星河吐出了一口浊气,庆幸秦光霁及时扼制了它们的疯狂,但同时也升起了强烈的后怕:“关山,如果它们的攻击真的撞到了你的屏障——”那么你的精神力一定会受到剧烈的冲击,甚至……

    温星河的下半句话被走上前来的越关山堵了回去,她牵起温星河冰凉的手,将其凑到自己的唇边,轻声道:“别管那些,继续说下去。”

    温星河看着近在咫尺的越关山的脸,大脑突然出现了一片完全的茫然,直到几秒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眨着眼,说话起先结结巴巴的:“从、从那场风暴判断,那、那些公牛的尖角是可以对冰淇淋本人造成真实伤害的,但和现实不同的是,当它们穿透身体时,流下的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一种轻飘飘的、和灰尘有些相近的雾气。”

    说到这儿,温星河的话停顿住了,她的眼珠左右转动着,是在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我似乎……对那种雾气有印象……”

    足足过了好几秒,外头的人群都已恢复了平静的时候,温星河深吸了一口气:“是信息流!”

    她眉眼间的喜悦难以抑制,她反攥住越关山的手:“是秦光霁打黑色章鱼的时候曾经去过那个深层网络里的信息流!”

    温星河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但这一次,那双眼睛里充满的不再是喜悦了:“这些公牛的行为在现实世界里有另一个名字——”

    “人肉开盒。”

    第168章 坏蛋冰淇淋(13)

    “怎么是你?”秦光霁的问话轻飘飘的, 并没有直视已经踱步到他身旁的温星火,而是将自己的目光全神贯注地集中在人群之外,就像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寒暄一样。

    “怎么不能是我?”温星火的表情也是那样随意, 并没有去看秦光霁。他忽地挥手, 幅度轻松地好像拂去一片尘埃,却是在下一刻精准地接住了从秦光霁那边抛来的小木棍。

    “不管从脑力还是武力层面考虑, 都该是你姐那俩口子出来援助比较合适吧?”秦光霁的嘴角勾起一丝淡然的弧度, 话里像是在嫌弃温星火, 可神情中越发清晰的那份欣喜暴露了他的内心。

    “没办法, ”温星火夸张地摊开双手,“比起做电灯泡, 我还是更愿意到你这儿来当个废物。”

    秦光霁努努嘴, 耸了下肩, 微微偏过头, 将目光的余晖投落到温星火手里的小木棍上:“省着点用, 这可不是我手里的无限能源。”

    温星火没点头也没摇头, 而是用手指在那根小木棍上摩擦了两下, 微弱的火苗登时窜起, 他就在这火苗的微光下向秦光霁递出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嫌弃之类的话也都是嘴上说说而已, 从洞悉了那些公牛所代表的现实世界含义起, 秦光霁内心也早已料到了会是温星火出来支援他。虽然外部威胁已有了秦光霁这道屏障, 越关山仍要负责维持那层罩在空间之外的精神力屏障作为保险, 他们之中武力值最高的温星河也是这层保险的一部分, 或者说,温星河是保险的保险。

    ……

    同一时刻, 空间内的分析仍在继续。

    有了之前那些思考的铺垫,温星河觉得自己对形势的判断比从前清晰了许多, 她不再是只由本能驱动的战斗机器,而是一个学会了分析判断并展望未来的独立人格。

    她站到了距离外界最近的那个透明凸起位置,通过这层透镜一样的屏障,外界的一切都会汇集到她的眼中,一览无遗。

    “第二波属于公牛的攻击退却了,”她的手指轻轻抵住下巴,形成一种深度思考的状态,话语并不通过大脑的加工,而是由潜意识直接变幻而来,“但这一切绝不会就此结束。”

    她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将视野的中心从温星火转向了距她更远一些的秦光霁,后者原本正要侧过身说些什么,但下一刻他便忽地惊跳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

    温星河的视线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发现是刚从楼房的阴影里踏出的路云晓——由于少年自带的隐身buff,他们都还没有习惯他这种忽闪忽现一样的行动方式,总是会被突然出现的路云晓吓上几次。

    温星河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笑意,但这份属于平和的情绪很快被再度滑入深思的大脑抹去:“ 不论是鸭子还是公牛,或者说不论是弓箭手还是攻城锤,它们都只是组成一场战争的一小部分,它们不会成为战争的主力,只会是大规模攻击的前序。”

    不论是古代攻城战,还是如今的网络战役,都有一个共同点:参与的人数众多,而这群参战者中的绝大部分都并非像鸭子和公牛那样的精锐。他们或许是手持钝剑的兵卒,或许是骑着劣等马的小兵,甚至可能丢失了自己的兵器,只靠一身血肉一路冲锋。

    可这并不意味着那群乌合之众就是脆弱的。恰恰相反,当战争度过序曲,正式拉开帷幕时,它们才是整片战场的中心。是它们造就了绝大部分的毁坏,是它们引发了最后的崩溃,也是它们站在败者的尸身上纵情欢呼。

    这也正是温星火和路云晓出去援助的原因:单凭秦光霁一人,他或许可以击退一波、两拨、三波的攻击,但他们无法预料敌人的究竟会有多少,就无法保证任务顺利完成。

    哪怕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也难以抵挡人海攻势,届时,不仅秦光霁本人的安危悬于一线,留在里面的三人也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想到这儿,温星河的手突然加大了几分力度,下巴上的皮肤也被这股力度捏得泛白:“希望我老弟能及时稳住他们的血线……”毕竟,这队里大多是不要命的疯子,秦光霁更是其中翘楚,万一此人真豁出去了,可不是温星火现在的治疗技能可以拽回来的。

    温星河如此担忧着,视线飘然地滑过透镜的一角,随即陡然停顿,发出了一声惊叫:“它们出现了!”

    温星河伸出了手指,用力地戳在透明屏障上,同时扭头,目光投向越关山的同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度紧张。

    她本是想从一贯冷静的越关山那儿汲取一些安定的氛围的,可这一次,当她看清越关山仿佛未变的脸时,却从中读出了一些隐蔽的心慌。

    那是完全超出想象的规模,不仅超出了温星河的预料,更脱离了越关山的估计。

    那几乎是一片汪洋——棕色和灰褐色共同组成的浪涛。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无数根滚动的原木,也是这场网络战争的主力。

    乌合之众的键盘。

    ————————————

    在攻击真正到来之前,秦光霁曾经想象过那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或许他会见到无数根原木滚过大地,在咕噜噜的轰鸣里碾压一切,或许他会见到原木们竖直蹦跳着走近,带来一场能击碎万物的震荡。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当异样的声音从世界的各个方向涌来,当面前的冰淇淋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当一阵棕灰色的尘埃从视野的边缘诞生,秦光霁脸上的诧异也终于难以掩盖了。

    他看到了这个抽象世界里最具象的物体。它们仿佛并不来自网络世界,而是被一把数据的刀从现实世界里生生剜下,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律的长条,再被淋上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外壳,最终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那不是原木,它们是伪装成原木的容器,是收纳利刃的刀鞘,它们不是滚动也不是蹦跳,而是完全在地上平移。

    在它们的中央,在每个看似厚重实则透亮的内心里,储存着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文字。

    大片大片的文字从远处飞速挪移而来,这让秦光霁不禁联想起了一个现实世界里的存在:弹幕。

    在某个以弹幕闻名的网站里,有许多视频上都覆盖着厚厚一层弹幕,将弹幕完全打开时,就像是往蚁窝里丢了一块蜜糖一样,密密麻麻的文字会将视频的画面完全覆盖。

    但那远不及如今震撼。

    当那些乌压压的弹幕脱离了液晶屏幕,发出的光直接落在视网膜上时,秦光霁才终于感受到了属于文字的压迫感。

    那是文字堆砌而成的山!

    移动的文字山几乎遮蔽了天日,网络世界里的炫彩洒在它们的外壳上,却完全无法照亮它们,光彩被棕与灰完全吸收,令这片空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黯淡时刻。

    它们移动的速度很快,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周围的普通冰淇淋便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又只是一个眨眼,文字的脚步已来到他们的身前。

    秦光霁仰起头,第一次看清了文字的含义。

    那是谩骂、诋毁、污蔑、诅咒。

    是群体恶意的聚集,是网络那头所有的盲目、蒙昧、虚伪、恶毒诉诸冲动的文字,共同组成了这座山峰。

    它们低智,它们混乱,它们毒辣,它们没有逻辑,它们毫无底线,在那些文字里,秦光霁仿佛看见了整个人类社会的阴暗面。

    它们说:[染发的女人都是站街的]

    它们说:[这一看就是个不三不四的女人]

    它们说:[这种人怎么为人师表?]

    它们说:[你活该被骂]

    它们说:[还保研?怕不是睡出来的]

    它们说:[拿亲人炒作,真是太贱了]

    它们说:[祝你家人早日升天]

    它们说:[有种你就起诉我]

    它们说:[这就是个贱货]

    它们说:[你发到网上就是上赶着被骂]

    ……

    这些文字被封装在圆柱形的树干里,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黑或白,但在秦光霁看来,它们都是一样的,是被无知无耻包裹着的肮脏。

    然而,这些只是浮在山峰最外层的极小一部分的文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仍不断有新的文字从上面浮现,不断地覆盖,不断地更替。这山峰正是在这种群体言论的轮转中不停向前的。

    组成山峰的绝大部分都是跟风的重复字句,就像是每一场战争的主力,都是无法独立思考的乌合之众。

    但是,这些乌合之众提供了一种气势,一种使人生畏生惧的威压,没有一个普通人能逃出这种由心底升起的恐惧。

    秦光霁不能,温星火不能,曾经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更不能。

    但他们不会退缩。

    秦光霁抬起手臂,将工兵铲扛在肩头。

    他不再看那些毫无意义的文字了。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身侧,一簇火苗正在跳动,温暖的光芒无法驱散山峰的森然,却给山脚下微渺的人儿营造了一片明亮,仿佛漆黑的海洋里的一艘孤舟。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他的眼里倒映着那火光,可火光只是他瞳孔中极小的一部分,那大片的瞳仁都倒映着同一件事物——那座文字的山。

    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山脚之下,就在这文字的黑海之滨,又有两簇火苗幽然亮起了。

    “当然。”温星火和路云晓一齐举起了那在文字山面前如火柴般渺小的木棍,虽微弱,却已是这里最明亮的光了。

    三人迎着飒飒寒风,步步向前。

    甜腻的香气包围了他们,凛冽的冷气吹拂着他们。

    他们用微小的身躯直面强敌。

    第169章 坏蛋冰淇淋(14)

    原木们移动时发出的轰隆声使人联想到重型卡车, 而它们移动的方式则令人想到压路机。可同为人类的造物,冰冷的机器们建造着文明与发展,来源于人类本身的语言却在网络世界里展现着最原始的丑陋。

    这不免有些讽刺。

    但此刻的三位玩家已无暇思考人性了。在现实面前, 只有战胜看似不可能战胜的高峰之后, 他们才有资格批判。

    火光依旧在燃烧,遮天蔽日的棕色阴影里, 那三点微光比萤火虫更加渺小。

    当那座原木的山完全占据了视野时, 战争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开启。

    哗啦!

    与那碎裂声一齐出现的是泼洒的水光。那透明的液体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如水晶般明亮, 它们一滴滴地跃起, 又一滴滴地坠下,在惯性的作用下尽数落在高山的中部。

    哗啦!

    哗啦!

    哗啦!

    有更多的玻璃瓶一个个从三个玩家的手中脱离, 在高山的不同位置纷然破碎, 不停坠落的玻璃成了一阵剔透的雨, 落在地上时, 那三颗火苗也在它们带起的微风下抖动起来, 仿佛是将水滴变作音符, 奏响了一曲轻快的乐章。

    气温降低了许多, 玻璃瓶中的水大多都被冻结在了原木厚厚的冰巧克力外壳上, 给这座山脉罩上了一层冰样的外壳。但对于这山来说, 三人的举动不过是给它挠了个痒痒, 任凭劈里啪啦的声响在表面炸开, 它的移动也没有丝毫减慢。

    在最后一瓶液体也冻结时, 最前排的文字已经向站在最前面的秦光霁送出了它充满恶意的波动。

    一条文字钻出外壳, 一声狞笑钻入耳膜,原木外壳消失的同时, 咒骂涌入脑海。

    那低劣的□□羞辱不会给秦光霁造成任何的心灵创伤,却使得他的精神陡然一颤:这些原木其实并非完全的物理攻击, 它们的目的并非野蛮冲撞,而是要钻入内部,钻入人的内心!

    第一条咒骂很快消失了,就在第二根原木即将滚落到秦光霁的脚边时,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紧握着那个小小的防风打火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晃动或熄灭的火苗在他的身侧滑过四分之一的圆弧,小小的火舌舔舐着前方冰凉。

    忽然,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那小小的火光从秦光霁的手中走出,仿佛一滴墨汁落入水池,骤然扩散。

    属于火焰的温度瞬时蔓延开来,它贪婪地攀爬着,肆意地燃烧着。它不再是那簇可怜的小火苗了,它的面积在眨眼间放大数十倍,它的热烈在顷刻间激烈的数十倍。

    火舌很快蔓延到了山腰,上窜的火焰先融化了那层透明的冰壳,当液体滴滴坠入火中时,火焰并没有熄灭,而是越加猛烈!

    火焰覆盖了半座山峰,但或许是离那冷彻的天空太近,火焰几番登顶未果,很快不再上移。

    温星火和路云晓正是在这时相互对视。

    他们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微型火把,火把的尾端与玻璃瓶相连,像是一个□□。

    他们瞄准了那山的顶峰,奋力地将手里的瓶子甩开——

    啪!啪!

    两个瓶子同时落在山顶,四处溅落的液体打湿了火把的尾巴,却在接触火焰的一瞬间化作一条腾跃的火龙!

    火龙飞落山巅,头尾与下方的火焰相连成片,整座山都彻底被包裹在火焰的外衣之下。

    有棕色的烟直直地向上空飘去,烈焰为巧克力增添了独特的风味,四处弥漫的甜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不,那不仅仅是巧克力的气味。

    燥热的风扑上面庞,近在咫尺的火焰如同有了灵智,在主人面前克制地缩回张扬的手臂,只送来了造就它如今辉煌的气息——那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玻璃瓶里的根本不是水,是酒精,可燃的酒精!

    周围的温度仍在升高,围观的冰淇淋们早已逃离了这片地狱般的地方,秦光霁三人却并没有离开。

    他们架起了隔热的护盾,偶有巧克力液滴飞溅出来,在护盾上重新凝结,仿佛一场永无终结的循环。

    ……

    大火烧尽时,护盾上的巧克力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在护盾撤开后仍能稳稳站立。

    空气中的气味像是酒心巧克力加工厂,但酒精并没有融进巧克力的内心,而是随着火焰的熄灭而彻底挥发。

    原木们的巧克力外壳在酒精的燃烧中并没有受到太多的焦灼伤害,火焰消失后不久,低温重新回归,巧克力外壳再次凝固,只是这一次,它们已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原木结构。

    它们被高温融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一个圆润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攻击性的整体。

    高耸的山峰不再有棱角,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表皮,这座由巧克力原木搭建而成的山成了一颗巨大的巧克力糖,稳稳当当地站立在道路的中央,接受着头顶光彩的照耀,动弹不得。

    它们被高温融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一个圆润的、仿佛丧失了所有攻击性的整体。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

    火焰熄灭了,火焰带来的明光也随之逝去,可就在温度逐步跌落,外壳逐渐凝固的时候,当地上的人们重新睁开眼时,他们发现天空竟是在微微颤抖。

    炫目的光彩轻轻地洒落,天空中的云与光好似被微风吹拂的平静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不仅仅是天上,当目光从天空跌落至身旁,他们发觉原来周围的楼宇也在颤动。那些由色块与线条构成的高楼仿佛变成了橡皮糖,左右摇摆着晃动,幅度之大,像极了童年里的绿舌头冰棍。

    而当目光再度回落,来到脚下,他们才明白原来那天上地上的一切的晃动其实都来自于自己的脚下——不是它们在晃,而是自己在晃。

    于是他们又一次移动视野,最终,他们顺着大地的晃动,寻到了那新生的巧克力山脉。

    柔光的空间里,周围的一切柔和都因摇晃的大地而染上了一层朦胧,三个女孩的视线都投落在面前遮天蔽日的巧克力山脚下,凝视着那三个亲手缔造了这庞大山峰的人。

    她们的眼中毫无诧异,因为她们知道,这当然并非终结。

    ……

    火光熄灭之后,秦光霁向着面前熔融的巧克力山走近了几步,待他将手掌贴上巧克力表面时,它们已重新凝成了坚硬冰冷的一块。

    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文字能钻入他的脑海了。它们都被这场大火封印在了山脉的中央,虚拟的信息被物理的外壳阻拦,再无法发泄,只得积蓄。

    秦光霁闭着眼,静静地感受着手掌心里的触感。巧克力外壳几乎和冰块一样冷,手掌的温度丝毫没有感染它,反倒是让它彻底吸收,融入大片的寒冷。

    但比冰冷更加清晰的,是颤动。

    那颤抖如脉搏的跳动一般,顺着手掌的接触传入心里,仿佛引起了某种细微的共振,使那波动无阻地穿行在身体的每个角落。

    在某一瞬间,秦光霁甚至觉得自己面临的并非一座圆润的巧克力山,而是大片的海,熔岩的海!

    他赫然撤开了手,手指因低温而变得僵硬,内心的震颤却久久未停。

    秦光霁的眼眸闪烁了一刻,随即变得凝重。

    他的眼里倒映着一整座完整的巧克力山,因为不再有火光照亮,便将他的眼睛照得愈发深邃。

    他僵硬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另一手则缓缓从身侧移至胸前,带来一道闪动的银光,随即幻化成一根泛着寒芒的金属长棍。

    他将长棍用力向空中,长棍在空中一分为二,中间的铁链发出细碎的响动。

    秦光霁抬起了那只攥拳的手,手指仍然不甚灵活,但对于捕捉并抓紧双截棍的一头来说也已足够。

    银光如一条长蛇在空中舞动,铁链哗啦作响,坠在上边的另一截铁棍并不下落,而是被手中刚劲的力度平直地甩向一边,将铁链完全绷直。

    秦光霁的眼中多了一条笔直银光的倒影,好似一道闪电轰然滑过,在那沉重的棕黑上劈开了一道裂口。

    紧接着,是第二条更加细长的闪电落下,他再次接住。银光在眼中旋转了一圈,是一只灵巧却不失力道的手将它绾出了一道银花。

    在下一道闪电落下之前,如果将视角从秦光霁的眼里挪开,会发现此时他的手里空空如也。那两道昙花一现般的银光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只接触了副本寒凉的空气不到五秒。

    那是工兵铲新进化出来的两个技能,秦光霁还从未在副本里动用过它们。

    ……

    晃动越发强烈了,山峰本身的颤动逐步蔓延,传到那些站在远处观望的冰淇淋们脚下,使它们不慎跌倒,滚作了一团。

    这种颤动并非地震的那种撕裂感,摇晃只是它最浅薄的表达,是它正在积蓄能量的一种表现。

    含有无边恶意的文字被强行封印在物理的外壳之内,信息的能量在内部被急剧压缩,越是挤压,就越是强大,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等待着能量达到顶峰,冲出这层桎梏,彻底喷发。

    秦光霁后退了两步,抬起头,视野的正中央便是山峰的顶端。

    他呼吸了一口周围的甜腻空气,酒精早已挥发殆尽,属于巧克力的气味越加浓烈。

    这当然不是一座单纯的巧克力山。

    外部的火焰会随酒精的挥发而熄灭,但内部的火焰却一直燃烧着,从被秦光霁的火焰点燃开始,就从未熄灭。

    这压抑的火山,叫做愤怒。

    网络世界里的怪物们不会消失,只能被解散或是恐吓,任何的手段都只能令它们暂时退缩,就像之前的章鱼和公牛,它们只是换了个形象,等待着下一个变形的时机。

    这些原木本也是如此,可这一次,秦光霁的行为似乎是弄巧成拙了。

    他的火焰并没有令它们解体,也没有将它们吓退,而是构筑了一个看似牢固的封印,在短暂压制它们的同时,也造成了群体愤怒的急剧扩大。

    火山即将喷发,无人能阻止。那将会是比先前的原木山恐怖百倍的力量——

    人类并非完全理性的生物,当他们凝聚成一个群体时,隐藏在心底的冲动便会变得愈加清晰和恐怖。

    没有人能轻易想象那种群体性的愤怒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会是怎样的灾难。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喷出的岩浆不仅会融化粉色冰淇淋和几个玩家,更会完全吞没她的空间,甚至波及周遭一切,将她在网络世界中的所有夷为平地。

    天空似乎也黯淡了下来,仿佛是畏惧亟待喷发的火山,不愿与它争辉一般。

    正是在极端的寂静与沉重里,在愤怒与死亡的威胁里,第三道闪电出现了。

    这是一道瘦长的闪电,也是最初的闪电——伴随秦光霁一路走过的工兵铲。

    他就这样握着它,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第170章 坏蛋冰淇淋(15)

    “护好她们。”秦光霁的声音很淡, 仿佛能被一阵微风吹走,可其沉重的部分却在耳畔重组,变得坚实。

    “放心。”温星火回答道。他望着秦光霁愈发远去的背影, 说出了这一句几乎已经成了他口头禅的话。

    秦光霁没再回应他, 只是在对方看不见的背后,微微勾起嘴角, 流露几乎要看不见的笑。

    他握着工兵铲, 面前是高山, 背后是小楼。寒气如细密的针般扎进他的皮肤, 他不再回头,但那来自身后的窸窣动静告诉他:温星火和路云晓会替他护好他珍视的一切。

    而他, 只要前进。

    他忽然松开了手, 工兵铲并没有坠地, 而是维持着悬停的姿态, 几经进化后变得愈发锋利的铲头闪烁着冷彻的银光, 仿佛一柄长刀割裂寒风。

    他继续走着, 工兵铲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感受到巧克力的甜香将他包围,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空气里不安的躁动。

    他又一次抬起了手, 但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握住什么。

    是一声极短的呼啸, 是一柄寒芒划破长空, 是与他如影随形的工兵铲赫然加速, 无声地劈开寒凉的空气, 如箭般刺向前方!

    唰!工兵铲的锋芒擦过秦光霁的耳侧,那带起的风吹起了碎发, 引来头顶一小簇盘旋的白发微微晃动。

    仿佛一种前兆。

    一阵寒风尚未消散,下一阵旋风旋即亮相, 脚步声如马蹄般清脆,但每一次落下时都像是踩在了鼓点上,与那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起,与这近在咫尺的愤怒一起,奏响一曲独特的乐章。

    这一切分明只在一瞬,可对于秦光霁而言,几乎漫长得像是一生。

    终于,一生过半,钝面的铲尖扎入山体,并不能穿透,只是孤傲地立在那道缝隙里,轻微地颤动着。

    脚步声有了一刹那的停滞,紧随其后的是自下而上升起的风,是轻巧点地的脚尖,是跃然而起的身躯。

    秦光霁仿佛在此刻化作了一阵旋风,倾斜的身躯向下缩进,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小的点上,正是借助着这个点支撑着地面,使他向上腾飞,轻盈跳跃着,精准地落在工兵铲横立的铲柄上。

    工兵铲因重力而向下倾斜,能够挖开一切的铲头卡在如石头般坚硬的山体里,竟像在瞬间丧失了那开天辟地的力量,几乎要在双重的强压下抵达弯折的极限。

    也正是在这一刻,那股旋风般的力量从铲身消失了。

    秦光霁再度跃起,轻盈的身躯瞬时离开工兵铲,径直向山峰更高的位置落去。

    横直的工兵铲在这脚尖的一起一落中弹起一个圆滑的弧度,而后自行飞出缝隙,跟随着主人的身影,再次扎进秦光霁眼前的山体。

    他就这样重复着跳跃的过程,逐渐攀登,逐渐远离,逐渐靠近。

    不过几秒,山顶便已触手可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冷气散了。秦光霁感受到一股干燥的温暖扑上他的脸庞,他登时意识到这气息的来源——

    这座由愤怒构筑的火山已在爆发的边缘。

    但这对于此刻的秦光霁来说并非坏事。

    最后一次起跳时,工兵铲下压的弧度不再那样大了。秦光霁照旧腾飞,照旧落下,只是这次,迎接他的并非坚硬的铲柄,而是薄弱的顶峰。

    他自然地打滚卸力,明显的感觉到巧克力平面被染上了些许温热。

    那炽热就在他的脚下,与他仅仅相隔一这层薄薄的、正在不断融化的巧克力。

    仿佛只要在上面施加上一丁点的力气,固态的巧克力便会如泥潭般吞噬他的双脚。

    秦光霁站直了身子。他平举起手臂,工兵铲自行飞来,回到他的手里,化作一抹银光消散在温热的空气里。

    但他并没有放下手,而是将五指张开,缓缓向前平移。

    摊开的手掌心出现了两样同源的银光,一道是分为两截的柱体,另一道则是逐步收尖的圆锥体。

    作为一个纯物理性的技能,工兵铲本身的强度并不太高,真正能使它的潜力抵达S级的是它在进化过程中增加的技能道具们。

    每一个道具拥有着因果律级别的判定,比如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比如永远不会空军的鱼叉。

    秦光霁面前的这两把也不例外。

    它们是一把双截棍,和一根冰锥。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物体,被灌输以相同的精神力,传达以相同的等候指令。

    它们一经出现便飞离了手掌,安静地悬浮在空中,等待着主人向它们发起下一步的命令。

    但秦光霁没有动。

    周围的温度逐步上升,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下凹陷。当低头望去,他发现自己的鞋底边缘已经浮起了一圈浓稠的巧克力围边。

    但还不是时候。

    于是他挪开目光,将它投射到远处地上。

    温星火和路云晓的身影被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小,像是遥远的两个点。他的目光借由这两个点,望见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从温星火的手中徐徐展开,将整个空间包拢其中。

    秦光霁认得这道具。它能够吸收外界一切形式的伤害,并将其转化为数值,施加在使用者的生命值上,直至使用者的生命值降低至红线,屏障才会破碎。而在这层屏障接触到伤害之前,还需要先支付自己半数的生命值。

    哪怕对于拥有治愈技能的温星火而言,这代价也相当恐怖。但秦光霁亦心知:当下,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防护了。

    一旦火山喷发,有了温星火和越关山的双层屏障,女孩不会有事,玩家们也不会受到致命的创伤。哪怕是在最坏的情况里,代价也被降低到了最小。

    秦光霁看不清温星火的表情,但当目光投落在对方模糊的脸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实——这正是长久以来温星火给人带来的印象,不论外事如何,不论他们这些队友想做什么,他都将是他们最可靠的后盾。

    脚下的灼热越发明显了,没有固定熔点的巧克力表层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稀泥一样的状态,棕灰色的巧克力泥巴攀上了秦光霁的鞋面,带来对冰淇淋来说极度危险的暖意。不过,对于融化冰淇淋来说,它还差得远。

    来自山体内部的震动并未消失,每一次的震颤都会使得上层的泥巴一起颤动起来,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像是海浪,也像是山的褶皱。

    秦光霁的目光从温星火身上挪开了。他继续向上看,穿过半透的屏障,最终停留在那栋楼房的中部。

    那里有一个细微的凸起,鸭子们投掷的污泥避开了那处,使其成为了脏污泥潭中唯一一片净土。

    那是越关山三人的位置。

    秦光霁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他仿佛是透过了那层对外界而言本不可见的单向屏障,与越关山对视。

    他仿佛听见了越关山的声音:“大胆去做吧。”那样悠远,却那样安然,一如往昔。对于秦光霁来说,越关山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正是他走到如今的最大的支撑。

    不,那并非想象。是越关山发现了他的注视,通过精神连接给予了他鼓励。

    秦光霁对着那个方向展露笑颜,眸光中隐约闪过水色。

    这就是伙伴,这就是伙伴的意义。

    火山喷发近在咫尺,一滴滴巧克力从山顶流溢,地层越来越薄、越来越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将搅动脚下泥潭未可知的移动,就连呼吸都不能放肆,只能挺直地站着,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契机。

    秦光霁并不觉得心慌。

    因为他有伙伴。越关山、温星火、温星河、路云晓,在此刻,他们共同组成了秦光霁的后背,使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终于,那个时刻到来了。

    起先,它不过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好像一个泡沫在海面破碎。

    可就在那泡沫出现的下一刻,随之而来的是大地的轰鸣。

    埋没在山体中央的火球急速扩大,瞬时融化了外壳,穿透了厚厚的棕灰色,令整座山峰从内而外地发射几要致盲的光亮。

    天地在瞬时改换了色彩,炽热的红覆盖了所有的炫目,只有那能湮灭一切的光仍旧存在,久久未散。

    外层的巧克力早早融化了,不断向外蔓延的棕色液体如涨潮时的大海般飞速扩散,顷刻间便触碰到了温星火构筑的屏障。

    半透的屏障映照着火光和液体的颜色,将液体抵挡在外。屏障闪烁一下,外层的巧克力很快凝固,并不再向里侵袭,而是形成了一圈圈固态的波浪。

    但这并不是屏障发挥的作用,那微乎其微的伤害甚至没能给温星火的血条造成可见的波动。

    光芒依旧存在,只是亮度降低了许多,站在屏障之内的温星火凝视着自己眼前来势汹汹却又戛然而止的巧克力海浪,将目光缓缓上移,看见那整座巧克力山都停下了融化的脚步。一圈圈波纹不再流淌,一滴滴的巧克力液滴未曾落下便重新凝固,在山上留下形态各异的垂挂,仿佛裙边的流苏,也仿佛冬日屋檐下的冰挂。

    温星火的目光继续向上,高大的山峰因方才的融化而变得低矮,圆润的顶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如火山口般的平顶,凝固的巧克力在那个口子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却不再有任何热量——它已完全是一座死火山了。

    可若将目光再度上移,来到山顶原本的位置,温星火发现其实那光并未消失,而是凝聚成了一个比月亮更小的圆球,笼罩着那个他们期待已久的身影。

    温星火攥紧了拳头,期待着他的出现。

    ……

    并不知晓是在多久之后,时间的尺度变得虚幻而无力,只有世界的天翻地覆能代表时间真切的流逝。

    灼热忽然消失了,震动突然停歇了,天空的光彩很快恢复了,仿佛方才的末日景象都只是一场逼真的幻觉。

    只有面前已经凝固的浪与已经停滞的光昭示着曾经的危机。

    下雨了。

    棕色的雨。

    雨滴打落在屏障上,并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只是如最普通的雨一样,留下点点清脆声响,然后悄然滑落,在地上短暂地汇聚成水洼,不断地冲刷着地面。

    温星火缓缓松开了手。他看见那并不炽热的雨滴落到那座凝固的巧克力山上,竟在上面冲刷出了一道道痕迹,迅速地溶解着山体,使其一点点变得低矮,一点点变得平整。

    只是一个恍惚,那座曾经危险至极的山峰便彻底丧失了它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焕然一新的大地。

    雨很快变小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降落在视野之中,逐渐走近。

    秦光霁撑着一把黑伞,身上没有一丝创伤。

    第171章 坏蛋冰淇淋(16)

    雨很快停了, 网络世界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先前躲得远远的冰淇淋们也重新出现在了街道上。

    它们迈着同往常一模一样的步伐,漫步街头, 时不时停下观赏路旁的色块和文字, 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女孩的空间之外,由鸭子留下的污秽被巧克力山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怪物们一时不敢再靠近此处, 使得空间构成的楼房重新隐没在万千繁华中, 再无人投以恶意的污蔑与辱骂。

    而在空间之内, 重新汇合的玩家们围坐在一起,秦光霁将那光团里发生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讲述了出来。

    在他的嘴中, 他不过是找准了时机, 卡在那座火山喷发的一瞬间使用他的冰锥技能将其完全冻结, 随后又使用双截棍技能将其彻底击碎。

    他说得那样轻松, 话里甚至带着许多遗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把武器的使用条件太挑剔, 我才不愿意冒那个被熔岩烧成灰的风险嘞。”他耸着肩说道。

    冰锥能够冻结一切实体, 其冻结时长依据物体的性质而定。越是强大的物体, 能够冻结的时间就越短。对于他方才面对的那座火山而言, 冰锥只能冻结它短短一瞬。

    双截棍的条件则要更苛刻一些, 它能够完全击碎某件固态物体, 且无视其自身强度。但前提是那件物体必须是由单一物质构成的, 例如一个铁球, 或是一片冰面, 而如果那东西并不纯粹,它便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金属棍子。

    所以, 想要同时发挥这两样的作用,秦光霁需要等候一个时机——火山喷发的那个瞬间。

    为了这个时机, 秦光霁又一次下了个赌注。

    如果他没能抓住那个机会,如果他的冰锥晚一刻或早一刻落下,那么那些熔岩巧克力就无法被冻结成一个纯粹的实体,他的双截棍也就没法达成击碎它们的条件,而他本人的躯壳也会被爆发的热量彻底融化。

    从第一次跳上工兵铲构成的台阶时,不,或许更早,从第一次萌生用火焰将原木怪物们重塑成一座庞大的巧克力山,将那些文字聚集成一个整体时,秦光霁就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计划好了一切,包括失败的代价。

    不过不同于先前的那些危险时刻,这一次,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可接受的代价。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并不危及生命的代价。

    ……

    哪怕秦光霁已经将事件的危险性压缩隐藏到了极点,听完他的讲述后,温星火仍是为他狠狠捏了一把汗。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竖起眉毛装作一副愠怒的模样,“知道我当时发现那个光团里完全没法看见你的时候有多紧张吗?”

    他夸张地抚着胸口,舒出一口气:“还好很快就下雨了。”

    那些雨是火山内部的文字熔岩被双截棍摧毁后的残骸,每一滴雨都曾是一个字,它们曾经组成了无边的恶意,但经历了冻结和击碎后,重新成为无罪的笔划的它们便只是雨。

    就像是字典里的一个个方块字一样,只有被组合起来的横竖撇捺才能被辨认,才会拥有不同的含义。

    想到这儿,温星火忽然伸出手去,拽住了秦光霁的手臂。

    秦光霁没有挣脱,只是斜眼看他:“干嘛,你不是看得到我的血条嘛,比你自己都健康呢。”

    温星火瞥了他一眼:“闭嘴,我要看内伤。”

    秦光霁疑惑挑眉:“什么内伤?我的精神条也是正常的啊。”

    温星火没再看秦光霁,兀自闭上眼,手心隐隐发出金光,那是他开启精神力治疗技能的标志。

    “每一次割裂神智都有可能造成潜在的精神力创伤或灵魂碎片的丢失,虽然概率不大,但万一发生了就是要命的事情。”温星火回答道,“尤其是你这种把半个灵魂转移到深层网络空间的备份里的情况,即便你表面上看一切正常,但万一真有一块碎片什么的丢失在那边,任务结束后你可能就没法被传送回系统空间了。”

    “而且——”温星火冷笑一下,“灵魂的丢失可是会关系到本体的智商的,你应该也不希望看见自己变成傻子吧?”

    听温星火说着这些,秦光霁突然有些后怕,毕竟他曾经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干过割裂灵魂这种事,如果当时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他岂不是就要留在那鬼地方了?那里的生存环境可比现在他们待的网络世界恶劣多了,至少这里不会吃人不是?

    不过,秦光霁现在想说的可不是当初那回事。

    温星火仍在仔细搜索,他想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恢复技能检测秦光霁的精神完整度。如果他的灵魂真的丢失了一块,那么就一定会在治疗时表现出数值上细微的不同,也可以通过那时精神力的波动曲线寻找到碎片的大致下落。

    他用极其克制的治疗量一点点试探,还未察觉出半点波动,突然有一只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挡下了淡淡的金光。

    秦光霁的声音随之响起:“别找了,不会丢的。”

    温星火本要开口反驳,但他先一步撞上了秦光霁坦然的目光。

    几乎就在一瞬,温星火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

    温星火缓缓松开了手,金光消失,他的眸光也随之黯淡下去。

    “不会丢的,因为——”温星火凝视着秦光霁的眼睛,看见其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淡,“你根本就没有留下备份。”

    秦光霁一笑,话语仍像讲述自己的经历时那样轻松:“我们是外来者,怎么能留下备份呢?”

    温星火如常呼吸着,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你骗了我。”

    秦光霁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一如他的眼睛:“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放心。”

    早在离开空间、直面原木怪物的时候,秦光霁就编织了一个故事,一个专门为他的队友们讲述的故事。

    故事里,游历深层网络时的秦光霁发现可以利用里面的信息流复制出一个和本体完全一致的备份躯壳,并用分裂精神力的办法与其建立连接。如果秦光霁没能完成击碎熔岩的任务,那么他就可以借助那个链接把自己的灵魂完整地保留下来,不至于彻底死亡。

    这是一层保险,一层只为让他们安心的保险。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如此顺利地同意秦光霁接下来的那个危险计划,才会毫无疑义地帮助秦光霁把计划顺利推行下去。

    想明白这些后,温星火又一次笑了,但他眼中流露的并非被蒙骗后的气氛,而是真切的夸赞:“演技见长,居然把我都给骗过去了。”身居高位多年,温星火也算是看惯了许多人的虚与委蛇和两面三刀,只是被队友这么坑,倒还是头一次。

    他这样快地接受了被骗的事实,倒是让秦光霁难以压制自己编故事骗他的愧疚了。

    “干什么,”温星火没好气地甩了个白眼给他,“以为我会生气?”

    秦光霁难得地表现出腼腆姿态,克制地点了下头。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温星火似乎完全调整好了情绪,叉腰看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还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德性?”

    他抬手指了半个圆圈:“你们这些家伙啊,都把冒险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除非真栽了跟头,否则一定不会改的。”

    被他指到的秦光霁、越关山和温星河都露出了讪讪的表情,因为他的确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秦光霁和温星河都是典型的冒险主义,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压上赌盘,而越关山表面上考虑得更多,实际上也只是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一件昂贵些的物品,只要能够获得足够的好处,完全可以割舍。

    温星火嘁了一声,表情颇为嫌弃:“算了算了,本来就不该奢望你们会给自己留后路,不提了。”

    说话间,温星火便主动把这事儿翻了篇,甚至没给秦光霁留下忏悔的空间。

    “下一步是什么?”温星火看向越关山,作为秦光霁最早认识的队友,也作为读心能力的拥有者,越关山自然比温星火更早一步知道秦光霁的计划,不过或许是早已习惯了秦光霁的离经叛道,又或者是觉得无需再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投入太多的苛责,越关山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责备和不满,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越关山接收到温星火的注视,下一秒,更多的视线也投到了她的身上。

    她并不回应他们,而是将视线投落在不远处旁观他们说话的粉色冰淇淋身上:“下一步,需要你的协助了。”

    话音刚落,粉色冰淇淋便明显激动起来。她一下从虚拟光效构成的椅子上蹦起来,带着期待的神情紧紧盯着越关山:“需要我做什么?”

    越关山迈开脚步,走到粉色冰淇淋的身前,对她摊开双手:“把手给我。”

    粉色冰淇淋不假思索地照做,两双手相碰的一刹那,仿佛又有一个无形的漩涡诞生,整个空间中的柔光都开始向她们聚集。

    她们很快被那些柔光包裹,就像是身处片片纷飞的丝绸间,光芒如此温和,并不带有一丝的侵略,反倒充满柔和的暖意。

    当柔光重新回到空间各处时,两人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空间里的光亮却忽然黯淡了些。

    是那层透明的屏障消失了,也是越关山把自己掌握的全部权限都交还给了真正的主人。

    “现在,该回去了。”越关山对女孩说道。

    “回到你的世界,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72章 坏蛋冰淇淋(17)

    20xx年, 7月13日傍晚。

    A找了个兼职,是一家新媒体工作室。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运营几个不同平台的账号,发布一些和专升本或考研相关的内容, 并向被吸引来的用户推送客服的账号。至于那些用户之后和客服聊了什么, 可就不在他的职务范围之内了。

    就职已满一个月,A当然知道这家公司经营的不是什么正规业务, 只是依他看, 他们这也不算是诈骗——毕竟他们也不是只骗钱不干事, 客户付了全款之后还是会收到客服发来的文件的。虽然那只是一些从网上随便整合来的过时的考试笔记, 也顶多就是虚假宣传外带收费贵了那么一点而已。

    在A的眼里,他这个运营可是干干净净的, 这家公司也是难得不拖欠工资的好公司, 他一点不知道什么骗钱的勾当。

    至于付了钱之后就会被拉黑的傻蛋们——就当是付了智商税吧。连这种骗术都相信的家伙, 还想着上岸呢?

    今日天气格外闷热, A抄起遥控板调到18度, 听着头顶老空调的压缩机发出阵阵轰鸣声, 他脚下一蹬, 把转椅挪到空调出风口下, 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去, 随意地点开某个以女性用户为主的社交平台, 输入了几个关键字:【上岸】、【录取】、【分享喜悦】。

    想要骗人, 不不, 是想要让账号更吸引人, 自然需要高质量的内容使得账号看上去更加逼真,这样才能钓到一门心思想要上岸的小黄鱼们。

    作为一个大专生, A沉迷打游戏,专业课成绩一塌糊涂, 连毕业证都差点没拿到,当然也不知道考研都是考些什么东西。不过上网冲浪那么多年,他可太懂得如何利用网络资源给自己立人设了。

    无非就是把一个APP的帖子搬运到另一个APP上。如果想要看上去没那么假,还可以稍微加工或者修饰一下,比如把文字和图片做成滚动的视频,或是在普通的图片上加点花字贴纸什么的,总之要让它们看上去来自一个女生的亲身经历。

    有了这层粉嫩单纯的皮,点进来的人自然就多信了三分,之后再写条置顶评论,说什么想要她的笔记的可以来私信她,依据他的经验,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傻瓜上钩了。

    兼职是提成制的,A的手上同时运营着五个账号,分布在不同的平台,客服那边卖出一单之后他只要及时拉黑对方的账号就能拿到自己的那份提成,靠着这份兼职,A这个暑假过得可滋润了,买游戏皮肤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回现在。

    A随手刷着帖子,发现被顶在最上面的几篇大多都是晒出录取通知书的。在几个学习博主的主页里蹲了一个月,大致了解了考试和录取时间的A便明白,应该是这些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

    他眯起眼睛,手指在几个帖子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点进那个看上去最亮眼的帖子,一个以背景为医院的人物照作为主图的帖子。

    照片里的女孩染着一头粉发,A倒是没细想,毕竟他见过的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小太妹可太多了,单纯是因为他觉得这照片好看,说不准能多给他挣点流量——自媒体嘛,吸睛引流就是第一要务。

    他粗略扫了两眼文案,无非是些煽情的话术,他对这些无感,但他喜欢这种帖子,因为他的潜在客户们总是容易和她共情,付钱的概率就会高些。

    他熟练地复制文字、下载图片、去除水印,稍微改动了文案里的几句话,加上滚动字幕和煽情的BGM后把它发到了自己在短视频平台上的其中一个账号里。

    做完这些,A也没太关注后续。他打开了游戏,嘴里哼起小曲,等着他的傻钱串子们上赶着给自己送钱来。

    游戏畅快,心潮澎湃,他沉浸其中,心无旁骛。

    ……

    稍晚些时候,距离A三千公里外。

    火热的太阳刚刚落下,燥热的温度迟迟未散。露天大排档旁被油烟熏黑了的台阶上,B接过工友递来的啤酒瓶,咬开盖子,随意往地上一吐,仰脖灌上半瓶冰啤酒,发出痛快的呼声。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某个短视频软件。

    动感的音乐中,穿着性感的女人在屏幕中央扭着胯,过度美颜后的脸呈现出一种夸张的扭曲。

    但B就爱看这些。

    他来这工地搬了几个月的砖,钱是挣了点,可整天和大老爷们住在一块儿,这日子实在憋屈,只能靠这些虚的家伙解解闷。

    接连几个视频都没能让B再兴奋起来,他一边灌酒一边飞快滑过它们。

    “哟,这妞儿长得不错。”工友突然从背后冒出来,B准备上滑的手一顿,睁眼看清这视频的内容。

    “切,”B颇为不屑,“也就那样儿,什么眼神啊。”

    他伸出自己龟裂的手指点点屏幕上的女孩,斜眼看工友:“你看看这头发,知道都是什么人才会把头发弄成这种不三不四的样子吗?”

    工友露出下流的笑:“我昨儿还睡了一个呢,就是长得没这清纯。”

    B也是嘿嘿一笑:“这可不一定,一张照片能看得出什么东西,说不准……背后比那些女表子还骚呢。”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视频下方的文字,啧了一声,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气来:“什么人都能上大学啊,就这小骚.货,大学也要她?”

    另一个工友也从背后冒出头来:“谁知道是怎么上的呢,没准呐,是拿肉换的呢。”

    B舔了下牙缝,咂摸着嘴:“也对,那些个领导都喜欢这种雏儿。”

    又是一阵笑,几人手里的啤酒也见了底,微醺的状态让B的精神格外亢奋,他忽然提了个主意:“你们说,给这个骚.货挂到贴吧上去,咱们是不是能见到更多版本的故事?”

    工友们的笑声越发爽朗,B说干就干,咔擦截了几张图,顺手给编了几句下流的话,拿自己的账号给发了出去。

    “来,干了!”工友又丢给B一瓶酒,B把手机塞回兜里,继续畅快地喝起酒来。

    越喝越多,越醉越深。B就在这种快乐的逃避里遗忘了自己,也忘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

    再晚一些,距离A和B都有三千公里的地方。

    C刚刚结束了又一段短暂的恋情,对方和他只谈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提了分手,说是他俩性格不合。

    呸!

    C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觉得他一个打工的比不上那些高富帅吗,他早就看透了这些臭娘们!

    C点了一支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浓烟来,感受着尼古丁在脑内循环的美妙感受,摸索着拿起了被他拍在桌上的手机。

    甚至不用看一眼,他就能精准地解锁屏幕,点开那个他最常逛的软件。

    他睁开了眼,把烟别在耳后,先点开他最常看的那个吧,名字后边尊贵的橙色钻石象征着他在此地的高活跃度。

    他倚靠在桌前,一边吸烟,一边浏览帖子。这吧里总是不乏新鲜事儿,这是男人们的自留地,是各种评头论足与放肆叱骂的聚集处,外边有人评价这里恶臭,但对于C来说,看着这些在其他地方根本不会出现的文字,他能感受到一种彻底解放天性的痛快。

    他刷了好一会儿,不时被同好们的精彩点评逗笑,自己也会点进去评论两句。

    香烟很快燃尽了,他随手把烟蒂捻在好久没清理过的烟灰缸里,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在双手被打火机占据的时间里,他无意间瞥到了一个新的帖子,配文虽然也是这地方一贯的水准,却是没头没尾的,像是些醉话。

    更吸引C的是那图片本身,鲜亮的色彩让C紧紧皱起了眉毛。

    他自认是个比较传统的人,曾经因为某任前女友做了个夸张的美甲而果断甩了她,笑话,女人打扮得那么花里胡哨,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吗?

    他嗤笑一声,随即把目光挪开,落到女孩手里的红色信封上。他将手机贴近眼睛,看清了那上面学校的名称。

    很巧,他的某一任前女友读的就是这所大学。当然,那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他前段时间心血来潮找到了那位的联系方式,谁知对方知道他是谁之后就立马把他拉黑了。

    一想起这事儿,C便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便在心里把照片上这人和那个抛弃他的贱.货打成了一路人。

    他略略瞟了眼下边的评论区,发现他的同僚们似乎还没发现这一片净土。

    这可怎么行呢。

    他扯出一抹狞笑,决定就用她先给自己出一出气。

    噼里啪啦打完一大串侮辱性的词汇,C却仍嫌不够,他过长的指甲点在屏幕上,又抽出一根烟来,盘算着该怎么让自己玩得尽兴。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

    C下载了这张图片,转头发送到了一个有五百人参加的群聊里。

    这是一个网络技术交流群,群里的大多数都是自学了网络和黑客技术的同好,曾经是这样的。

    现在,这里是开盒爱好者们的聚集地。

    C:[兄弟们,来活了!]

    [哦~我尊贵的群主,你可算冒泡了]

    [咋的,是这小妞惹你了,还是这老头惹你了?]

    [这还用得着问,被咱C哥看上的还能是谁]

    [可算来活了,这些天都快无聊死了]

    [那这回你可要高兴了,你不就爱和女人骂架吗,这小妞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这你咋看得出来?]

    [面相啊,把头发染成这样,多半是混社会的太妹,哦,还有站街的]

    [你还有脸笑人家,人家手里可拿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啊,总比你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强吧]

    C:[行了别水了,直接去扒吧,随便什么都行,我看这小妞也确实不是个软柿子,正好让她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芜湖!]

    [C哥放心,咱们的水平你最清楚了,保准把她扒得连底裤都不剩]

    [说到这个,我觉得这小妞看上去会穿粉色的(捂嘴笑)]

    [说的跟你真看过一样]

    [开个玩笑不行啊,要真论起来,这妞可配不上我,爬我床都得考虑考虑]

    [兄弟们,找到她本人的账号了(链接)]

    [呦呦呦,还是名校研究生,挺优秀啊]

    [呵,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啥都往网上发的jian货了]

    [谁说不是呢]

    [来吧兄弟们,去冲一冲,给她上一课!]

    [芜湖!]

    第173章 坏蛋冰淇淋(18)

    日落月升, 夏日的星空在城市的灯火下显得黯淡,微风吹过人们的脸颊,吹走了炎热, 却吹不走人们心中的燥热、冲动、憎恶。

    它们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幽灵一般地穿梭在每一条信息流里,传向四海, 飞往八方。

    年迈的空调发出一声垂死的哀叹, 紧接着吐出一股焦臭的浓烟, 惊醒了正伏在电脑桌前打盹的A。

    A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 伸手搓掉糊住眼皮的眼屎,晃晃悠悠地看向头顶罢工了的空调。

    他睁眼看了一会儿, 发现这回大概是彻底没救了, 于是关掉空调, 用发麻的双腿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夜晚的凉风使他的精神清醒了些, 他打了个哈欠, 又一次把眼皮耷拉下来, 顺势往后仰倒, 躺到床上, 抬手够到自己的手机。

    他眯起眼睛点亮手机屏幕,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用了好几年的二次元老婆壁纸, 而是一长串的消息通知。

    他花了两秒使眼睛对焦, 这才看清那是他的上司和客服同事们发来的消息。

    A的心里升起些疑惑,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解锁手机, 一条来自上司的消息登时攫住了他的眼球:

    [出事了!公司账号都不见了,主页上还贴着这个:]

    他滑动手机, 点开那张图片。

    就在那个瞬间,A彻底愣住了。

    他僵硬地抬起自己发颤的手, 哆哆嗦嗦地打开自己运营过的其中一个平台。

    平台的开屏广告还未亮起便彻底熄灭,在完全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黑色中,一行行白字缓缓浮现:

    【贵公司的行为已构成诈骗罪,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黑底白字如一道晴天霹雳,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了A的眼底,他甚至连它是何时缩小消失的都想不起来。

    短视频平台自动播放起来,尖锐的笑容中,A的手指久久停滞,一滴豆大的冷汗停在他的额头。

    不,一定是恶作剧!A啪地一下放下手机,拼命使自己相信这个真相。

    说,说不定是哪个黑客攻击了那APP呢,他努力在脑海中编造着,再等等,等一会儿再看,那些字就消失了……

    窗外吹来的空气再度变得闷热,A大力地扯着自己的领口,喘气粗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拥有了拿起手机的勇气。

    黑底白字。

    黑底白字。

    仍旧是黑底白字。

    每一个他曾涉及过的APP里,那些原本该是个人主页的位置上,都是同样的黑底白字。

    不是幻觉,不是恶作剧,是残酷的现实。

    极端的寂静中,一声清脆的啪嗒声骤然钻入耳膜。

    是手机与手心在浑身发散的冷汗的浸润下失去了足够的摩擦力,坠落到地上。

    但在A的脑中,那是法庭上的一锤定音,是审判他后半生的枷锁。

    A的瞳孔在黑暗中缩紧到极点,恐惧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血液如岩浆喷发般涌入大脑,使得他的面部呈现出绯红的充血状态,也使得尖刺一般的耳鸣断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在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

    静谧的深夜,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群里的热情久久不散。

    C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烟雾缭绕的室内,一切朦胧的陈设中,只有电脑屏幕的荧光格外清晰。

    C一边撸着串,一边掌控着群内的动向。

    这次的开盒行动相当顺利,群友们没花多大力气就搜到了对方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家庭住址,连她多年前获奖的照片都找到了。

    不够,这可远远不够。C用签子剃着牙缝,以键盘为剑,向他的士兵们高呼:

    前进,前进,前进!

    他要让她在他们的网络铁蹄下无所遁形,要让她在他们的网络利刃下无地自容,他要将她最隐私的一切曝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使她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他们的阴影!

    C被一种狂热的喜悦彻底控制,他开始狞笑,双肩不停地抖动。于他而言,这是世界上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

    这样的喜悦,他曾经历过不止一次,看着那些人淹没在他们亲手造就的疯狂浪潮里,看到他们在屏幕那头无能地怒吼,却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他们一丝的踪迹,他便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

    他的战士们也是如此,他们因共同的爱好而聚集在一起,他们在茫茫的网络世界里共享着同一份欢乐。

    可就在C发布了进攻指令的一分钟之后,群里的狂欢被截断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发不出去?]

    [换个地方发呢?]

    [都不行!]

    [那就直接给她发消息、打电话!]

    [等等,你们快去看看自己的账号]

    [那些东西怎么还在?我早就删了啊!]

    [快格式化掉!那些东西会惹大麻烦的]

    [不行!完全动不了了!]

    [别慌!我们之前做得很干净,没人能抓住我们的把柄!]

    C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撇掉签子,打开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后台的记录里,本该被他完全删除的消息一条条地浮现出来,仿佛有一只幽灵在屏幕中飘荡着,擦去了他拙劣的伪装,向世界展示着他的所作所为。

    那是无数条包含个人隐私的消息,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是他的剑、他的矛。

    而现在,它们是完全足够报警的罪证。

    C一把推开桌前的外卖,拽过键盘,手指飞快地在上面跳动着,一行行代码迅速浮现,像一根根急迫的手指伸进屏幕,企图抹去一切。

    但他失败了,不论多少行代码都没能做到,那些信息像是漂浮在屏幕之上的另一个图层里,不论他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它们删除或隐藏。

    C感觉自己手指忽然丧失了力量,甚至不再有按下键盘的力气。

    他瘫坐回椅子上,手掌松松地放在鼠标上,轻轻点开群聊。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他们这次不是没能把消息发出去吗,没有人会关注他们的。

    一条语音的出现撕碎了他仅存的希望。

    那是一个模糊的、充满恐慌的声音:“你们、你们有试着给那小妞打电话吗……”

    一阵布料摩擦声后,是一个冰冷的机械音:“您的行为已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情节严重,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在一道沉闷的撞击里,语音断开了。

    机械音在C的脑海里不断循环着,越来越响。僵硬的抑扬顿挫间,一股刺骨的寒冷顺着脊椎涌上C的大脑。

    叮铃铃铃——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往常清脆的铃声在此刻变得格外嘶哑。

    C颤抖着靠近手机,无力的手指尝试了好几次才将它翻过面来。

    屏幕正中是一串字母。

    C的呼吸瞬时加快了,他紧紧盯着那些字母,认出那是一行代码。

    他打了个激灵,感觉那股停留在他脑子里的阴寒彻底炸开来,他像触电一样抖动起来,用几乎看不清残影的速度挂断了电话。

    一秒之后,电话又一次响起了。

    仍旧是那行代码,仍旧是嘶哑的铃声。

    铃声哑叫着,在空旷的室内不停回荡着。

    C咽了下口水,终于在这一时刻体会到了那些被他戏耍的人们接受到电话骚扰时的恐惧。

    在铃声即将循环第四遍时,C终于鼓起了勇气,用那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划开了电话。

    电话那头,那个铁锤般的机械音分毫不差地重复着它留在C脑海中的话:“您的行为已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情节严重,我们已保留证据并报警。”

    ……

    工地宿舍里,鼾声漫天。

    B躺在床上,手机里放着一部粗糙的小电影。

    不久,完事之后的B擦干净手机,转而点开了社交平台。

    他的帖子出乎意料地受欢迎,评论数已经过千,他翻看着自己的评论区,阅读着那些连珠的妙语,不时被吧友们的才华逗笑。

    看着附和他的评论一条条增加,象征着赞同的小红点越来越多,B的心里又有些痒痒了。

    还不够,他觉着没骂爽。

    于是他再一次点开了对话框,想要再发点什么,让自己再痛快一回。

    手指落在白色对话框上,跳出来的却不是键盘。

    以手指点击的地方为中心,仿佛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蔓延,很快便能清晰地照出B的脸来。

    一行白字悄然出现:【您的行为已构成诽谤、侮辱和名誉权侵害,我方已依法取证,将对您提起诉讼。】

    黑底白字变成了一面镜子,映照着屏幕那头B惊恐的面孔。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像是浑身都被冻住了一样,迟迟没有拿开手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房里的鼾声依旧响亮,被黑色占据的手机屏幕悄然发生了变化。

    黑底白字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好像是给手机屏幕蒙上了一层纱。

    透过那层纱,B看到屏幕上的千层的高楼正在被一层层铲掉,那些脏字被一片片抹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一条与B眼前的白字相同的话。

    它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评论,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在黑底白字的陪伴下,B彻夜未眠。

    ……

    不仅仅是A、B、C,在这个普通的夏日夜晚中,还有更多的人被这近乎神迹的黑底白字拜访。

    他们都是普通人,做着普通的事,他们不过是看到了些并不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事情,于是在某种激动情绪的驱使下留下了一些发泄的言论。

    他们很快会忘却自己曾说过的话,网络也会很快忘却他们,这些裹挟着恶意的评论会被淹没在网络的海洋里,无人关注。

    但今日,每一条不善的言论都被删除,每一个曾对女孩发表过恶言的用户都被警告,每一个正想要发布恶评的用户都在按下发送键时被制止。

    黑底白字之后,只有那行写在对话框里的字格外清晰:

    【善语结善缘,恶语伤人心】

    第174章 坏蛋冰淇淋(19)

    第二天下午, 视野角落里那个被玩家们忽视已久的代表对面队伍的进度条悄然走到了80%。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一场风暴已经诞生,一个生命即将逝去。

    但在当下, 他们无力阻止。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玩家, 他们如今能做的最大的反抗也不过只是违抗系统分派的任务。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无能。

    秦光霁从来明白自己与系统之间的鸿沟,不仅在力量, 也在观念。

    对系统来说, 生命的价值微乎其微, 可对于他来说, 个体生命的价值同样重要。

    系统企图用强行分配的任务绑架他们,不论他们选择做或者不做, 其实都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 这场风暴是客观产生的, 哪怕没有玩家介入, 粉色冰淇淋的命运也会走到最后的融化。玩家是催化剂, 并非源头。

    所以, 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反其道而行, 不是单纯的拒绝, 而是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抗争。

    不仅为了女孩, 也为了自己。

    第二日早晨, 根据越关山在网络世界中掌握的情报以及女孩与诈骗受害者们的交流, 二人共同整合好了所有的证据, 通过网络直接向警方报案。

    秦光霁几人则继续留在网络世界里。怪物的风暴不会轻易停歇, 他们还要在网络世界中时时把控,追击那些再度萌芽的恶意。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没有引发任何意外的波澜。除了队伍的进度条——伴着地图上怪物图标一个个消失,那鲜艳的条带正在一点点缩短, 如同一条剧毒的花蛇被斩断头尾。

    网络世界永远喧闹,冰淇淋行人们走在路上,不论外界如何,内里皆不会改变。

    ……

    秦光霁仰头凝望仍旧绚烂的天空,终于有时间敲开客服界面:“我们的进度条最终会降低到零点或是负数吗?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任务强制结束,且会有惩罚。”客服回答地很快,也很简短。

    秦光霁哼了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既然选择了反抗,就不怕惩罚。”

    “但是,”秦光霁合上眼皮,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这样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系统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违抗它,但只要他们仍在副本内,只要任务仍在继续,它就无法直接干预他们的行动——这是写在游戏基本规则上的,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系统有别的小心思,但程序上的禁令使它绝不可能违反这一点。

    所以,秦光霁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完成任务,因为哪怕知道有惩罚,那也是在任务完成之后的事情了,并不会影响到当前的任务进程。与亲手害死一个生命相比,这代价微乎其微。

    可是……

    秦光霁垂下了眼眸,一双眼睛里滚动着的情绪如高原的云海般莫测,却又被飞速隐去,只留下一片寂静的黑。

    他们的确“拯救”了女孩,可是这真的是一场“拯救”吗?

    在这个世界里,女孩的命运的确发生了改变,可就在同一时刻,就在玩家们的视野角落里,在另一队玩家所处的那个平行世界里,相同的悲剧仍旧在发生。

    这不禁令秦光霁产生了思考:他们所做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们究竟在哪儿?是切实的世界,还是一段单纯的回忆?

    他们所改变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女孩的未来,还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副本从头到脚也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他们所谓的“拯救”,也仅仅是一场自我安慰。

    这一回,客服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客服没有否认秦光霁的思考。因为那是不争的事实。

    有关平行世界的理论众说纷纭,各派学者各有自己的看法,但在此刻,没人能否认一个最根本的点——被人为制造的苦难正在世界的另一面无阻地畅游。

    这是两队竞争的模式带来的必然。

    客服顿了几秒,忽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却始终未变:“系统发布了内测模式的具体规则,你有认真读过吗?”

    早在进入任务之初,秦光霁便已读过那几条简短的内测规则。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解读,它都只是单纯地记录了系统曾经通报过的话语,无法从中提取更多的信息。

    秦光霁先是随意点了点头,随即簌地抬起眼眸:“难道——”

    “这是个全新的模式,”客服很快打断了秦光霁的话,“世界的归属权在系统本体名下,一切都和过去的副本不一样了。”

    “从规则上也能看出,系统的权限比以往副本要大。”秦光霁的眸色暗了下来。没有了任务发布者在中间斡旋,一切任务的制定和解释权都归属于系统本身,自然拥有了比以往庞大不知多少倍的权柄。

    “没错,”客服回答道,“而且为了保证内测模式的公平公正,系统不会将未公开的信息透露给客服,除了系统本体,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副本内的具体情况。”

    秦光霁皱起了眉,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客服打断:“但不论如何,游戏基础规则不会被改变,在副本进程内,不论是系统还是任务发起者都无权修改既定程序。”

    客服的话忽然停了下来,可没等秦光霁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便再次转移了话题。

    “试着招招手。”客服突然对秦光霁道。

    秦光霁抬起头,看见一片方云悬在头顶天空。他招手召唤来头顶的方云,方云却并不展开它的搜索框,而是自行摊平,如同一张徐徐展开的躺椅。

    秦光霁尝试着躺上去。方云蓬松柔软,与后背接触后便自动变形,成了一床舒适的鹅绒被,将上面的人完美包裹。

    “睡吧,”客服说道,“你已经很累了。”

    客服的话像是一场催眠,在他的话音萦绕下,原本精神还高度紧张的秦光霁竟是真的随云朵一起缓缓向后倒去,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云被里。

    方云并不如普通被子那样温暖,而是透着丝丝阴凉,对于劳累了整整两天的秦光霁而言,这是最好的缓解。

    或许是因为劳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素,他沉沉睡去,方云的簇拥抹去了他肌体的疲惫,却完整地保留了他心中那份越发清晰的不安。

    哪怕梦中仍不得安眠。

    悲剧、拯救、世界、过去、虚假、恶意、挣扎、反抗、徒劳……这些词汇以及它们背后所蕴藏的许许多多的故事和思考如同缠绵的蛛丝般将他围绕,直至梦的尽头。

    在梦的深浅交接之初,客服的提示反复沉浮,若即若离的线索如滑手的游鱼般戏耍着他,使他思索,令他纠结。

    在梦境破碎的前夜,他抓住了它。

    那是一条名为规则的鱼。

    在游戏世界里,一切的规则都拥有追根溯源的能力。

    ……

    第三天上午,对方队伍的进度变成了100%。系统公告随即响起:“叮~蓝方队伍已完成任务一,用时40小时35分~请红方队伍继续加油,切勿消极比赛~”

    系统的童声被绚烂的穹顶无限放大,不断回荡在玩家们的耳边,变得极度刺耳,也变得异样锐利,像是一种警告,也像是一种威胁。

    ……

    第四天上午,进度条降到了0%。

    系统声音再次响起:“叮~检测到红方队伍进度异常,任务一失败,将直接传送至任务二场景~”

    ……

    传送异常漫长。

    无边的虚无穿梭,是最好的静思时刻。

    再一次闭眼,秦光霁的眼中已不再是纯粹的黑。

    一个个方块字蹁跹入画,仿佛三千七百年前的古巴比伦工匠高举手中工具在玄武岩上留下经久不衰的法律,又仿佛两千五百年前的郑国名相以金鼎为器铸造律令。

    在那一行行曾在午夜梦回时数次出现的独属于游戏世界的规则里,秦光霁读出了那与冰冷系统相异的温暖底色。

    它们是严肃的,却并不是残酷的。秦光霁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后的人情,也抓住了那些格外特殊的痕迹——那是几度修改规则所留下的不自然之处。

    系统的规则被修改过,这是早在秦光霁与穆朝相识时就知道的事情,而此刻,借由超乎常人的记忆里再次审视这些被放置在系统角落几乎无人问津的规则时,秦光霁终于发现了其中隐藏的规律。

    游戏几番变革,系统却并不能修改所有的规则,正如人无法改变自己的血脉一般,总有一些东西是它无法撼动的。

    而那些存在时间甚至远早于系统的本源规则,正是他们此次任务的症结所在。

    伴着再熟悉不过的“叮”声,漫长的传送收束,一切的幻梦都于此刻消散,只是心中再无茫然。

    ……

    再次睁开眼,面前场景一切如旧。

    独属于冰淇淋世界的冷意丝丝灌入口鼻,耳畔传来系统的童声,仿佛是被这甜腻而残酷的世界浸染,多了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意。

    “叮~二号任务即将发布,请玩家及时查收~”

    照片如落叶飘零落下,精准地坠入秦光霁的手中,缓缓摊平,露出其上朴实无华的色彩。

    这是一张单人照。

    照片中央站着一位有些瘦弱的白色冰淇淋,从五官来看,应当是位少年。

    “叮~”没等众人从这照片中看出更多的线索,系统再次出声,“系统检测到一号任务中出现玩家消极比赛的情况,现对二号任务进行调整~”

    系统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秦光霁感觉到周围的风骤然加快,四处的行人亦加快了动作——是时间被拨快了!

    “看进度条。”耳畔响起越关山的提醒,秦光霁闻声看去,发现角落里双方的进度条都已自行走到了20%。

    进度条闪烁的光彩印在瞳孔上,秦光霁也就此明了了系统所谓的“调整”的含义——他们可以改变未来,却无法更正过去。

    阻止一场风暴的最佳时机是其诞生之前,再无第二。

    这一次,在规则的重压下,他们无法重现先前的拯救。

    系统在逼迫他们,也在操纵他们,更是在嘲讽他们。

    “叮~副本内新增规则:每隔一定时间,系统将对双方任务进度进行检测,若发现玩家存在消极比赛情况,将立即对玩家施加惩罚~”

    当恶意被包裹上冠冕堂皇的新衣,冠以“规则”之名,仿佛先前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气管内被寒意灌满,流经的血液也仿佛冻结成冰。

    时间恢复的那一刻,嘈杂声如水般灌进耳中,再回头,近在咫尺的洪流从内外两个方向涌来。

    第175章 坏蛋冰淇淋(20)

    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巨响炸在耳畔, 仿佛脚下的大地与胸中的心肺一起颤动,与那被严寒传播的声音一起震颤,甚至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共鸣, 直入大脑, 使人一时无法辨清自己身处何方。

    那些振动并不来自某个确切的方向。它们仿佛于头顶的万米高空深潜,也仿佛于深邃海底翱翔, 仿佛是在深夜僻静处炸响的孤独, 也仿佛是在繁华闹市中心融化的嘈杂。它们自四面八方而来, 自悠长岁月而来, 自浩瀚宇宙而来,最终却在此处化作了相同的砰然, 将所有的清明打入恐惧与幽深主宰的茫然之海。

    在某个瞬间, 无数的画面闪回眼前, 那是无数双手, 无数张嘴, 无数个文字, 无数道声音。它们渐而流淌, 如溪流入海般, 终于成为了相同的记忆, 相同的恶。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年岁, 时光的尺度像是也被彻底冻结了, 唯有角落里机械跳动的数字孤僻地诉说无人在意的流逝。

    嗡……嗡……嗡……嗡……

    茫然与迷失的恍惚之间, 细弱得耳语一般的蜂鸣声源起自庞然巨响的余晖, 继而脱离了那声音的本质,衍生成另一种直钻入耳孔、刺进大脑深处的迷雾, 乃至为那被那双操控岁月的无形之手掩藏的意识开出一扇名为清醒的窗棂。

    秦光霁听见几个人声,极其遥远的, 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顺着那声音寻去,顺着这暗无天日又永无止境的长河寻去。

    又是无尽的岁月流逝后,他终于听清了那些声音。

    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

    倏然回神,秦光霁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浑身皮肤都在那个瞬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当然,由于此刻他们仍旧处于冰淇淋状态,那层鸡皮疙瘩也不过是秦光霁自己潜意识中的想象而已。

    感官还未完全恢复,率先感知到的是那无法忽视的严寒。

    “嘶……”寒风似刀割,顺着领口灌入秦光霁仅被单薄的衣衫覆盖的胸膛,心跳都因着无形的利刃而慢了半拍。

    也正因这令人清醒到变得麻木的寒冷,秦光霁感受到自己的其余感官也正在飞速复苏,将他被无端而不知来由的沉沦撅住了的自我一下拉入喧哗的冰雪世界。

    视觉瞬时苏醒,目之所及是巨大的白色天穹,与脚下大地连成一片,却又有着和天与海完全不同的边界感,使人在目睹的瞬间便明白——这是一处由冰与雪构筑的庞大牢笼。

    听觉紧随其后,嘈杂而无章的噪音充斥着这片空间,反复的回声彰显着声波的游荡,与视觉共同印证了此地的困囿,却又在下一刻出现了极大的矛盾——

    秦光霁睁着眼睛看顾四方,除却和他一样方才苏醒的队友们外,空无一人。

    那些幽灵般飘荡的声音来自冰墙之外。

    又是一阵寒风,秦光霁打了个哆嗦,正在逐步淡忘的记忆又一次浮出水面,使过去与现在相连,看清缠绕其上的脆弱游丝。

    这声音,不就如不知名的记忆中的震动一般,无边无源吗?

    大脑忽地升起尖锐的疼痛,秦光霁皱起眉,紧紧捂住那块表面看似无恙的皮肤,冥冥中感觉似有一根冰锥刺入自己的太阳穴,深深搅动混沌的脑浆。

    他仍旧记得那段回忆,可……他似乎记不清再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是如何坠入思想的深渊,是为何会经历震动,又是如何来到这片空间?他懵然不知。

    他仍旧听不清声音的具体,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些嘈杂就如那些震动一样,会使人坠入无意识的深渊。

    它们的名字是恶意。

    正如上一个任务中的怪物一样,它们都是由恶意构筑的产物。只是相比于具象的怪物,单纯的声音因其抽象的表现形式而显得无法清晰地表达其中的恶意,却是在以另一种潜移默化一般的卑鄙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身处其中之人的意识。

    仅仅恢复片刻,秦光霁的心中就已经泛起了汹涌的烦躁。

    他偶然抬眼,发现角落里的进度条自行向前走动了些许,距离半数更近了几分。

    危机感瞬间涌入,秦光霁收回视线,登时意识到他们不该如此呆站在原地。

    他甩了两下脑袋,企图将脑子中浆糊一般的存在甩出去,使自己的思考恢复到从前的清晰中去。

    他尝试着走向不远处拱形的洁白墙壁。脚下早已不是绚烂的冰淇淋世界中的人行道路,而是每走一步便会凹陷下去的纯色积雪。

    同样是纯色的双脚踩在松软的雪上,留下沙沙的声音。积雪从四面包拢住沉落的脚面,带来冰冷和僵硬。

    秦光霁长于鲜少下雪的南方,这样的体验对他而言实在陌生,但在留下一串绵延的脚印直到双手切实地触碰到坚硬的冰墙时,他忽地意识到了一些怪异感——他脚下所踩的似乎并非真正的雪。

    于是他低下头,继而转动脖子,在同样发现其中疑点而开始向前的越关山的目光擦过之后,凝视他背后的那串脚印。

    白色雪面与黑色阴影相交织的边沿,有鲜艳的血色隐隐浮动。

    血色并非如水般流淌,而是片片绽放。正如春日来临时新生的花儿,它们自消融的冰雪边缘朵朵生发,在视网膜上印下能使人瞬时清醒的痕迹。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血色的花儿蔓延成片,充满了每一个脚印。仿佛许多支画笔同时挥舞,给人以诡异与恐惧。

    秦光霁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看见从口鼻处呼出的白气时而遮盖他的视线,却根本无法阻挡那一束束艳丽。

    砰!

    近在咫尺的巨响炸开的那一瞬,应对危机的本能驱使着秦光霁将自己几乎被血光胶粘住了的视线挪至身前,使巨响的始作俑者曝露于眼前。

    透过冰墙,他看见了一根巨大的向下曲起的弯钩。

    砰!砰!

    极具破坏性的声音是最好的强心针,不断抬起又落下的弯钩则在视觉层面掌握了听觉所不能及的冲击力。

    从地下升起的震动接替声音之前,秦光霁终于在血与冰的夹缝里寻觅到了属于玩家的意识。寒芒于他的手中划过,他翻手握紧武器,接连退后。

    下一刻,那野蛮的弯钩蛮横穿透了冰墙,尖锐如钢的尖端抓刺被冲击搅乱了的空气,在秦光霁上一秒才跳开的雪地里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

    弯钩并未气馁,而是继续向前,被穿透的冰墙碎成均匀的雪花纷然飘坠,落到粗壮坚硬的角质层之上,很快被它的动作掸开,成为阻挡视线的白雾弥散开来。

    唰!

    金属的锋芒洞穿了冰雪的白雾,双脚略过雪地的声音于震荡的巨响中穿梭,一跃而起的浅色身影之前,清脆的截断声于顶端迸发,温热的液体融化了冰晶,鲜红如雨般点地。

    无损的寒芒继续向前,很快变得倾斜,尖锐得仿佛能斩断一切的尖端将空气刺出一串绵延的涟漪,最终却收束于一个身影的落地。

    秦光霁将工兵铲转动半圈,使其铲身横在身前悬浮于雪面,自己则将目光延伸。

    被弯钩穿透的冰墙毫发无损,不知缘何而起的低语和冲破冰墙时带来的震动一起消失,除却雪地上已经凝固出冰晶的血迹外,没有任何痕迹能够映衬方才的危机。

    而雪地里在那之前由他自己留下的那串脚印也同时被伴着这场危机而来的雪花覆盖,抹去了一切。

    “恢复得可真快的。”秦光霁将工兵铲收回了背包中,转过身不再看冰墙。他的声音有些轻,却并非漫无目的的自言自语,而是对某个不可见之人的呼唤。

    “这算是一种防御机制吗?”

    先前的意外不仅唤醒了秦光霁,也将其余的队友们拉入现实的清明。

    “你在和谁说话?”温星火先是凝视脚下的“雪”,随后抬头询问站在不远处的秦光霁。

    秦光霁站立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双脚都陷在约十厘米厚的积雪中,脚尖向着冰墙的方向,可他的头却是侧过来的,朝向的是队友们所在的中央位置,与身体形成一个别扭的直角。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隐藏在雪中的脆弱之物。

    “这地方的主人。”秦光霁答道。

    “主……”温星火的话刚脱口而出便戛然而止,从他顿然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的幡然醒悟——系统加快了时间的流逝,却没有使玩家们的位置挪动分毫,因而虽然如今的场景与他们刚刚进入任务时大相径庭,但他们终究还是站立在同一片土地上。

    而回溯往昔,不难从记忆中发现此地的真相。

    秦光霁转过身来,就在他发声的下一秒,他脚下的积雪自行融化开来,并没有再成为鲜红的雪花,而是像普通的冰一样融成透明的水,渐而被大地吸纳。

    秦光霁向着他的队友们走来,每当脚步落地,脚下的雪花便自动化开,仿佛一块对他徐徐展开的地毯。

    “抱歉,”他边走边说道,“忘了自我介绍。”

    “我们来自异世,”秦光霁的声音诚恳,“我们的任务是——”

    “带你走出这里。”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秦光霁的声音反复回荡,像是一场单纯的独角戏。

    秦光霁回到了队友身边。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并没有经历太久的沉默,面前的雪下似有暗流涌动。

    玩家们所在的中央位置是没有积雪的,整个空间的地面呈现向上凸起的状态,越是向外积雪便越是深厚。

    一个漩涡缓缓出现,继而向上拔起,成为一个小小的旋风,细小的冰晶围绕着它,附着着它,最终塑造了它,使其拥有了逐渐清晰的外貌。

    当漩涡停转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熟悉的白色冰淇淋形象。

    “你很厉害。”苍白的少年嘴角流露疲惫的微笑,对秦光霁微微点头。

    头顶恰有光点闪动,反着光的照片飘荡着在面前展开,无声地诉说着少年的身份。

    冰屋的主人,雪的主人,照片的主人,悲剧的主人。

    第176章 坏蛋冰淇淋(21)

    “你很厉害, 可是——”少年的话足足停顿了数秒,就在众人以为会就这样戛然而止时,他才骤然继续:

    “但是, 不用了。”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表情, 甚至可以用麻木来形容。他只眨了一下眼睛,看了面前几人一眼, 随后便垂下了头, 不再看他们, 也不再说话。

    他的视线垂落在下方的雪里, 他的下半身与雪相连,仿佛从雪中探出的松枝。

    砰!

    又一道巨响炸开, 这回, 是来自头顶正上方。

    少年对这声音恍若未闻, 站立的姿势没有半分晃动, 几个玩家却是登时凛然。秦光霁下意识地做出了召唤武器的动作, 一旁的温星河则很快一步, 率先发动了新进化来的防御技能。

    伴着纸币挥洒的哗啦声, 半透的盾牌高悬头顶, 接住了那纷然的雪花。

    雪花将粉红的盾牌覆成了洁白, 冰墙之外的怪物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巨响不再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闻的嘈杂呓语。

    它们变得更加模糊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了。

    秦光霁听见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它来自少年。

    他将目光投射到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上, 看见他的五指在呓语的背景音下不断曲起、紧握。

    似乎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他还是没有看任何人, 浑身上下除却双手外不动分毫,可伴随着呓语的蔓延, 他的外表正在一点点变化。

    细密的白色结晶从他的身上萌发、隆起,像是被浸泡在浓盐水中一般, 为他镀上一层厚厚的盔甲。只是这盔甲并不牢固,结晶飞速堆积,最终不堪重负般地剥落,在他身上爆发出微缩的塌方和雪崩,并被空气搅和成均匀的粉末,与雪地融为一体。

    嘈杂声更大,结晶仍在继续,速度也随之加快,粉末纷扬堆积在脚旁,很快隆起了新的雪包,似乎不用太久便能将他完全掩埋。

    秦光霁的眉头深深皱起,透过面前的画面,一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堆积在心里,使他身临无力与徒劳的废墟,无法寻到出路。他用尖牙叼住口腔内侧的嫩肉,狠狠一咬。血腥味弥散开来,使他暂时脱离了这个世界的情绪掌控。

    他给越关山递了个眼色,同样刚刚重掌理智的越关山立刻会意,两人合力展开屏蔽声音的道具,用自身的高精神力将冰墙之外的声音暂时隔绝。

    少年身上的冰晶登时放慢了增长的速度,几个精神力稍低的队友也从被少年的低落情绪深深影响的状态中醒悟过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秦光霁啧了一声,对自己进入此地后的糟糕表现实在不满。

    他跨步向前,张开双手按住少年的双肩。

    少年瞬间抬起了脑袋,两只黯淡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只是那凝望着秦光霁的目光并非激动,而是满满的错愕和防备。

    秦光霁当然发现了眼前少年如炸毛的小猫一样紧绷的情绪,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身处于这样一个会被主人任何细微的情绪影响到的空间,直截了当的动作比任何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要有用。

    手心的坚硬触感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少年的脆弱和瘦削令秦光霁有些震惊,他也因此改变了大力晃醒少年的动作,转而松开钳住他的手,换成轻轻拂去他身上的层层冰晶。

    冰雪的重量超乎想象,一层又一层的冰晶从少年的身上脱落后,少年的肩都向上抬了几寸。

    耳畔已不再有能够被清晰聆听到的杂音,冰晶的生长却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极其缓慢。

    脱离了冰雪的重负后,少年的神情也从冰冷的麻木中复苏了些许,虽然仍旧平静如水,但至少那双眼睛不再黯然。

    “为什么要帮我?”少年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艰难的跋涉。

    秦光霁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抛出另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这……”听到这个尖锐的提问,饶是几人中最粗放的温星河也不由地眼皮一跳。他们自然明白少年的结局,系统拨快时间时,伴随着进度条的延伸,有关事情真相的那部分内容无需经过探索便自行出现在了玩家们的脑海中——毕竟从上个任务的经验来看,寻找这些故事并非整个任务的重点,而更像是一种前期的准备工作。

    但越是知晓这一点,在与任务对象的接触中便越是心存疑虑。对于任何人而言,提前知晓自己的悲惨结局都是一种极端的残忍,这真相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是解脱还是压迫,需要掌握真相的玩家们仔细斟酌。

    上个任务里,女孩的内心坚强而满怀斗志,她拥有直面恶意的勇气,因而玩家们选择了将一切尽在告知于她。

    可面对如今这个将自己冰封起来,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斗志的脆弱少年,不论是谁第一眼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认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残酷结局。

    照理说,秦光霁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可温星河的提醒才刚冒出一个字,越关山便轻轻止住了她的话。

    温星河看见越关山对自己眨了下眼,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低声说道:“他知道分寸。”

    越关山和秦光霁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默契,温星河早明白了这一点,因此乖顺地止住了话头,静看秦光霁的表现。

    “呵。”出乎意料,少年听到这问题后并未流露半点惊吓或逃避的神情,反倒是露出释然的轻松浅笑。

    “当然。”少年的音色也比方才亮了些,不似先前低沉。

    他的嘴角流溢着尖锐的讽笑,仿佛一柄刀,刀尖却是刺入自己的胸膛:“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结局呢?”

    昙花一现的光亮从他的眼中消失了,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回了那个沉默者,与他脚边的雪堆同样寂静得毫无温度。

    “所以,这就是你把自己冰封在这儿的原因吗?”秦光霁直视着少年的眼睛,用一种近乎逼迫的强硬捕捉他几度尝试逃避的视线。

    “你觉得你的死能带来什么?”秦光霁从又一次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似是和缓下来,可词句中的质询之意更胜从前,给人的压迫感更是要深厚不知多少,以至于少年甚至忘却了逃避他的注视,头一遭直勾勾地望着秦光霁的眼睛。

    “你、你想说什么?”两秒之后,少年猛然挥手,刚刚铺满一层的冰晶伴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掉落,被翻滚着升腾而上的风裹挟着,掀起一团将少年的身影完全包裹的白色雪雾。

    少年的神色隐没在雪雾之中,若隐若现地传送着如同目睹了什么极其恐惧之物的骇然和畏缩。他向着冰墙的方向连连退去,并没有幻化出的双腿在雪地里画出一条宽厚的雪道,笔直得仿佛铲雪车经过。

    秦光霁听见了少年急促的喘息,它跟随着雪雾的消散而愈发清晰,但比之更加令人注目的是他脚下的那道鲜红。

    血色充满了秦光霁与少年之间的那条鸿沟,象征着少年逃避,也象征着秦光霁的落败。

    操之过急了吗?秦光霁凝视着身前血河,不禁想道。

    不,这恰恰是一个信号。

    秦光霁耐心等待白雾落尽的那一刻。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秦光霁仍旧使用轻柔的语气,就好像是担忧过大的音量会震塌少年亲手搭建的冰屋一般,“你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早明白自己的结局一样。”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任由旧的冰花落下,任由新的冰花生长,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仿佛世界早已离他而去。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

    “你搭建了这座冰屋,将自己隔绝起来,”秦光霁在他的沉默中继续说道,“是为了惩罚。”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你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起初,没有人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你低估了互联网的力量,低估了人性的恶。”

    “单纯的网络暴力并不能使你恐惧,因为它们不过是一群毫无逻辑的傻瓜,是随意就能被牵着鼻子走的卒子,和他们争辩毫无意义。”

    “真正令你寒心的是来自亲者和权威的重击。”

    “前者和你同根同源,与你血脉相连,更是你多年来的执念和牵挂所在。后者则是普罗大众印象里象征着不可动摇的权威的所在,更是公正和披露真相的代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为了所谓的利益,这二者勾结在了一起,编织了一场庞大的荒谬骗局,毫不留情地刺中了你。”

    “于是,你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和失望。”

    “你开始想:为什么所有的悲剧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血亲抛弃我,生活重压我,权威污蔑我……在我这短暂的一生里,究竟得到了什么?”

    “你想要发泄,想要破坏,想要揪着所有人的领子狠狠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一直以来组成了你的理性和教养告诉你:不能这么做。”

    “于是,你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说到这儿,秦光霁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弯下腰,轻轻捻起一撮蓬松的白雪。白雪在他的手心渐渐融化,纯色的冰晶很快被红色的液体取代,红得刺眼。

    “你亲手为自己搭建了这座冰屋,用冰墙将自己隔绝起来。”

    “你不再尝试反抗,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秦光霁将手心倾斜,即将干涸的血顺着掌中的纹路流淌到手掌边缘,滴落在雪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深洞。

    秦光霁的目光再度凝聚时,与属于少年的眼睛撞了个满怀。

    “你将自己受过的所有伤、流过的所有血都保留了下来,你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融化在雪里,于是你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用你的死亡来打开冰墙,好让它成为一场雪崩的开端,掀翻一切。”

    “这就是你的选择,你要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他们。”

    秦光霁的话落幕了,但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他仍旧看着少年,看着他身上的冰晶一点点加厚,看着他的脑袋一点点抬起,看着他的嘴角一点点上扬,看见他眼中的亮色一点点回归。

    少年的脸色一如脚下的白雪和头顶的冰屋一样苍白,甚至能在某个特殊的角度反射出玻璃一样的明亮光泽,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变了。

    他的两颊肌肉牵动起嘴角,留下两个浅浅的涡旋,看上去像是在笑。可他的眉眼却是深深垂落,仿佛有水汽氤氲,看上去又像是在哭。

    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一张脸的上下两端,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复杂的神情。与此同时,毫无血色的唇中中轻轻吐出一句如微风般难以捕捉的呢喃:“或许只有我死了,世界才会开始爱我。”

    第177章 坏蛋冰淇淋(22)

    “不, 你错了。”

    哗啦。有什么细碎的东西破碎了。

    像是冰晶滑落,也像是冰墙开裂。

    “世界不会因此爱你。”

    秦光霁不知道这句话落在少年的耳中会是怎样的情形。或许是无法理解的震惊,或许是不愿接受的恐惧。

    但更多的, 应当是一切深埋在心底的怀疑被完全揭开的释然吧。

    否则, 他怎会在少年的脸上看见那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可不论如何,秦光霁都必须继续他的讲述。

    “你的惩罚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世界不会因你的死亡而爱你, 那不过是一点愧疚、一点唏嘘、一点后怕、一点迟来的安抚和夸赞。”

    “那不是爱。”

    “在你死后, 在真相大白之后, 恶人被谴责、被唾骂, 他们经历了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加强烈的网络暴力。但这不是惩罚。”

    “他们仍旧好好地活着, 他们的生命轨迹不会就此改变。”

    “你的血亲被愤慨的网友们怒骂, 可只要离开网络, 他们依然健康地、心安理得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无良的媒体们也被倒戈的墙头草们攻击, 可它们至今还在活跃着, 甚至继续发布着无数真假难辨的报道。”

    “这就是你的死亡带来的东西。”

    “除了死亡, 别无所有。”

    啪嗒。

    是清脆而细小的坠落声。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秦光霁第一次觉得用珍珠来形容眼泪是多么伟大的巧思。

    但他的话并未就此告终。

    他俯下.身, 使自己的视线与少年平齐。

    属于玩家的视角里, 角落的进度条有条不紊地走着, 当目光偏移, 闪着光的半透明条带便会擦过少年的面孔, 仿佛与他的心脏一齐跳动。

    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压得很轻, 几乎像是蒲公英的种子, 只能被风吹响不可捉摸的远方:

    “这真的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这真的是该有的结局吗?”

    “这真的……是你的结局吗?”

    秦光霁直起腰,不再看少年。

    他转过身去, 满目的鲜红瞬时被模糊,终而被略过, 连同少年的身影。一齐落入身后的沉默。

    砰!

    又是一声巨响,一只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巨爪轻易地穿透了头顶的冰墙,像极了哥斯拉的利爪还未伸长便与温星河早早打开的护盾相撞。

    碎冰又一次铺满了粉色的护盾,富有金属光泽的黑色爪子掀起一道道凌厉的风,将其上的白雪扫走大半,却没有在护盾上留下半道划痕。

    指甲划黑板一样的刺耳声音中,温星河眼神一凛,双臂张开的瞬间有无数纸片凭空跃起,汇聚成一股金钱的长河,凝成一柄巨大的锤子,挟着万钧之力砸向巨爪。

    咔!

    巨锤狠狠落下,坚硬无比的利爪竟像是脆弱的软塑料一样凹陷下去,其中一个指关节瞬时呈现出异常的反折状态,仿佛一个桀骜的锐角执拗地站立。

    咔!咔!

    巨锤继续以其大小难以想象的速度移动,恐惧的巨爪在它的阴影下仿佛成了孩童的打地鼠玩具,只听见两下相同的折断声,巨爪的其余关节便也殊途同归。

    巨锤仍欲乘胜追击,只是巨爪的退缩速度同样超乎了想象,迅速退回了冰墙之外。

    经此敲山震虎,外界的怪物们应当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度进犯,温星河甩了甩手,巨锤立即散去,护盾也缩小了许多。

    完成了使命的粉色钞票变作碎纸片飘散,纯白的碎冰掺杂其中,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奢侈反击铺作背景。

    粉色的纸片很快被浸湿了。

    柔和的色彩靡靡,衬托着鲜红灼灼。

    空中的雪花消融成水,霎时变作血光。

    艳丽的红花点点绽放,粉红的背景将其映衬得愈发夺目,更是在陪衬与主角的转换中愈加讽刺。

    从雪花到血雨,只需一念之差的转换。

    惊蛰春雷过后,万物随春雨复苏,绿意盎然,生机勃发。

    巨兽怒吼洗礼,愤怒伴血色重现,满目疮痍,血流成河。

    “叮”声过后,残忍的进度条走至正中,既定的过往与未知的将来于此刻交辉,带来消融。

    少年记不清这是他短暂人生中的第几场雨。自从冰屋建成,他便将一切封存。他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生命都寄存在这冰冷而纯白的雪里,不再铭记,不再跋涉。

    颠倒黑白、断章取义,污蔑、谩骂、诅咒、讥笑,他沉默着迎接它们,向它们敞开自己的伤疤、自己的骨血。

    恶意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将他淹没,它们的每一口啃噬、每一道撕裂,他流下的每一滴鲜血、每一颗泪滴都被沉默的冰屋忠实地记录下来。

    冰墙不是防御,冰墙是传诵,当一切崩塌,它们将会随融化的血河一起游走,直至这可憎世界的尽头。

    每一片雪花背后,都有他的碎片。

    而此刻,血雨仍未停歇,冰墙依旧牢固。

    曝露在血雨中的玩家们并不感到难忍的湿冷,恰恰相反,这雨是温热的,就像是刚从血管中喷出不久一样,带着一种凄惨的温暖。

    大雨变成小雨时,少年的声音重现:“你说得对。”

    双脚踏过血河,溅起颗颗血珠,脚步轻盈。

    血雨没有侵染分毫,少年站在雨中,仍旧纯白。

    不再有雪雾为他遮掩,他的命运亦不再与雪花相连。

    他清清白白地站着。

    他张开双手,抬头仰视被冰墙遮盖的天穹。那里已经被冰雪覆盖太久了。

    他凝聚眸光,刺眼的阳光穿透裂缝落在他的脸上,明亮的眼中星辰灿烂。

    “这不该是我的结局。”

    血雨停歇,原本无序流淌的血河不再叮咚作响,转而流向同一个方向。

    血珠相互碰撞,带来哗啦的流水声,渐渐凝集,向心旋转。

    冰墙消融的那一刻,鲜红不再,唯有少年兀自矗立,傲然如松。

    少年闭上双眼,呼吸着冰淇淋世界里终日甜腻的空气,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满怀活力的畅快神色。

    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只阴凉的独眼。

    “躲开!”少年应声侧倒,工兵铲无声自动,化作寒芒与少年擦肩而过,精准刺在独眼正中。

    噗嗤一声,蓝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工兵铲自行拔出,刺得更深。

    哀嚎声好似有人正在把一个沃尔玛购物袋狠狠团成团,声带挤压摩擦的哗啦声夹杂着粗粝的气泡音交织在一起,庞大体型伴生的大嗓门把这份煎熬传递得很远,使路上的冰淇淋们纷纷驻足。

    冰淇淋世界里的街道都是相似的,唯一与上个任务不同的便是这里怪物的体型。

    他们几乎和楼房一样高。

    这也意味着它们的力量远比玩家们先前接触过的怪物强大。

    同样的,也更加大胆。

    被工兵铲扎中眼睛的黄色独眼怪物一边嚎叫一边迈着足有一辆车大小的脚丫渐渐跑远,这杀鸡儆猴的表演却并没有使其余怪物退却哪怕一步。

    玩家们各自操起武器,将少年护在中间。

    如果说任务一中的怪物是披着一层8+卡通游戏壳子的话,那么任务二中的怪物形象就是把上个任务里的怪物通通打包丢进核污水里腌上三年五载,不仅体积庞大,还个个掉san,让人怀疑自己是来到了某个末日片的拍摄现场。

    腥臭的风扑到脸上,仿佛被粘稠的口水糊了一头,浑身都被熏了一遭,皮肤也变得黏黏糊糊的。对于洁癖患者来说,这种精神攻击的杀伤力比物理攻击更加恐怖。

    温星火按捺住动手砍人的欲望,嫌恶地瞪了离他最近的那只鮟鱇鱼和水滴鱼杂交之后被烧红了的铁板烙得两面金黄的抽象怪物一眼,默默从背包里掏出上次没用完的空气净化道具,往变异海产的方向着重多喷了两下。

    这举动显然是激怒了这怪物,它不安地甩动头顶和头骨大小完全不符的小灯笼,哪怕是白天也能其中一闪一闪的光亮。

    它突然开始大幅摇摆自己柔软的脊椎,几乎将整条鱼折成了九十度角,它借着摆动的惯性,向上腾空一段,如同一颗被打飞的冰球般直冲玩家们而来。

    脱离了陆地的肥胖身躯在空中恢复了水中的灵活,它倒转身子,长满细密倒刺的扁平尾鳍像巨大的铲车车斗刺向玩家。

    耳侧传来围观路人此起彼伏的惊呼,飞起的怪鱼成了攻击的信号,从冰墙破碎的愣神中醒来的怪物们跟随着尾鳍的节奏,纷纷亮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利爪、尖牙、排刺、毒液,那也是污蔑、中伤、讥讽、诅咒。

    每一次网络暴力都有其定式,不论对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大多数的乌合之众都会遵循着自然形成的法则参与其中的一环或多环。正是不同的恶意催生了不同的怪物,它们各有所长,有着不同的体态和武器,人数和攻击性的多寡决定了怪物的体积和威力。自然形成的怪物往往无法达到太大的体型,因为它们缺乏足够坚实的主心骨,是散兵游勇式的自发行为,很难形成拥有强大凝聚力的队伍。

    而人为引导的则不同。

    它们足够强大,也足够蛮横。它们拥有道义礼法的支撑,总是先声夺人,将乾坤黑白颠倒。不论对方作何反应,强占了制高点的它们都能将其彻底吞噬,甚至刮去骨头上最后一点血肉,吮走骨髓,践踏灵魂。

    哪怕对于玩家,打败它们也不是件易事。

    时间总是会在危机关头放缓流逝的脚步,它使得秦光霁能够看清面前每一道攻击的轨迹,计算出它们下落的位置、灌注的力道。

    也正是这个时刻里,在玩家的防御与反击次序亮相时,无人注意到在包围圈的中央,两个相似的少年身影悄然消失。

    第178章 坏蛋冰淇淋(23)

    许多秦光霁的同龄人都曾在自己的少年时代痴迷过那些暴力血腥的片子。或许是因为直截了当的血肉横飞画面能够对他们的眼球和心理造成足够的刺激, 有些人直至长大成人后也不曾减轻自己的兴趣。

    可如果有一天,当灾难片和惊悚片中的场景真的降临在面前,但凶恶的怪兽张开血腥的巨口, 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将生命碾压成泥时, 一切的兴奋和喜好都会在那一刻转化为无可救药的恐惧。

    渺小的人类与巨大的怪兽之间的悬殊对比甚至会使人完全丧失反抗或逃跑的能力,任由它们践踏倾轧。

    直面这些怪物时, 秦光霁的心中升起了一些对少年的钦佩:不论是谁被超乎想象的怪物们包围, 下定决心反抗都绝非一件易事。

    不过——

    这一回, 它们遇见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少年, 而是哪怕在众多身经百战的玩家中都独占鳌头的佼佼者。

    诚然,哪怕对于此刻的秦光霁几人而言, 面对和灾难片中的特效产物如出一辙的大体格怪物也是头一遭。

    从经验上来说, 一直以来都在与人形怪物纠缠的他们其实并不比普通人拥有更多应对的策略。

    但是他们的眼里绝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畏惧。

    因为对于脱胎于恶意的怪物而言, 恐惧正是它们最好的粮食。

    就像鲨鱼见了血, 豺狼见了肉, 秃鹫见了腐尸, 恐惧是最好的养料, 它养育了它们, 也成就了它们。对弱小者的恫吓和辱骂使它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无遮无拦的网络助长了这一点。

    正是因为深知它们的卑劣, 才要令勇气亮相。

    秦光霁眼神凛冽如剑, 身后无形的空气扰动从背部传递到大脑, 形成了一个坚决的信号, 使其对双腿下令断然向前迈步。

    他的队友们亦是如此动作。

    他们的脸上没有半点常人应有的恐惧,不仅因为怪物的恶劣, 更因为他们的背后是队友。他们互为依靠,互为箭矢。

    来自深海的腥臭气息从左手边扑来, 传送到秦光霁的鼻子里时已经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陆地动物的骚臭味。

    它来自与秦光霁距离最近的一只怪物,它浑身银白,头顶一根曲起夸张弧度的粗壮长角,顶端清晰的截断面无声地诉说着它和秦光霁的仇恨——它正是那只突破冰墙后被秦光霁打断角尖的怪物。

    独角兽脑袋两侧的浑浊眼睛死死地钉在秦光霁的身上,硕大的黑色鼻子里不断地喷出愤怒的白气,四个硕大的蹄子狠狠砸在地上,仿佛是要生生把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

    独角的断裂丝毫不影响它蛮横的冲撞,当鱼腥怪物的倒刺近在咫尺时,独角怪物的铁蹄紧随其后到来,距离玩家们不足两米。

    不论倒刺或马蹄都能瞬间使脆弱的人类当场毙命,可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里,秦光霁却尚有余力分出一抹眼角余光观察站在他另一侧的越关山和温星河。

    猛禽的啸叫极具穿透力,两只削铁如泥的利爪却只剩一只完好无损。反曲的关节尚未恢复,只能不自然地缩在厚厚的羽毛内,独角鸡似的攻击大大损害了压迫感。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脚下大地的震动寓意着地平线之下的耸动。裂缝如同缓缓撕开的大地的伤痕,细碎的粉尘被混乱的风向牵着鼻子走,时而围拢,时而逸散。

    两根弯角组成的巨钳破土而出,大地崩裂成无数碎块,冰晶四处飞溅,将头顶的白光折射出多样的色彩。

    巨钳之下,令所有恐虫星人心惊肉跳的巨虫四向挥舞它根根刚毛分明的节肢爬出地面,牢牢霸占了玩家们所站的位置。

    然而,弱小的人类并没有如想象般血肉模糊,所有攻击齐发的时刻悄然逝去,他们的身影却宛如鬼魅倏然消失。

    灵敏的飞禽率先发现了目标的消失,然而这时刻来得实在太晚,它的利爪与巨钳之间只存在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了。

    飞禽纯黑色的豆眼里闪过动物绝不该拥有的充沛惊慌,它第一时间将利爪回缩,强而有力的翅膀瞬间转变扇动的方向,想要从巨虫头顶擦过,飞向天空。

    脚下传来的折断声和随后的剧痛宣告这个计划的破灭。利爪的回缩使得它不是用尖锐的正面与巨钳相撞,而是强大的惯性将它最为脆弱的关节径直压了上去。用人类的比喻来形容,就是用短跑的速度将大脚趾撞上床脚,哪怕是关羽重生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

    关节并骨头寸寸断裂,“咔咔”的声响使人牙齿酸痛,心里发毛。

    失去了支撑的爪子无力地垂下,飞禽的口中滚出了极其惊惧的哀嚎,一对翅膀也因着传遍全身的极端痛苦而暂时丧失了扇动的能力,飞禽如泄了气的气球般坠落,恰好被破土而出的巨虫压在身下。

    飞禽甚至来不及发出下一道沙哑的嘶吼,无法承受的重量从天而降,和哺乳动物完全不同的甲壳纲外骨骼如同一辆飞驰的坦克碾压着它。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碾了一遍,两只以相反的方向蜷曲着的利爪被彻底压平,飞羽失去了光泽,双眼亦然。

    巨虫的智商就显然没有飞禽那么高了。它艰难地举着几乎和自己身体等长的巨钳,勉力抬起头部,被巨钳占据了大半视线的一双复眼茫然地寻找着敌人的踪迹。

    在它的身下,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飞禽被巨虫的其中一条腿踩中,没有传感器存在的小腿满不在乎地扎进飞禽的心脏,搅动一翻,为它的战友送上了最后的解脱。

    飞禽的坠落只是一个开端,第二个发现异常的独角兽竭力遏制自己的奔跑,可极速的奔跑刚刚开始放缓,凭空出现的巨虫便挡住了它的脚步。

    独角兽高扬起脖子,从喉咙里发出独特的嘶叫,可声音的振动丝毫不能改变巨虫的行动,独角兽只得猛踩蹄子,用冲击带来的腾空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转向,避开那对能把任何□□都夹碎的巨钳。

    脚下的触感像是踩碎了满地的鸡蛋壳,声音则更像是什么东西被丢进了油锅——那是也虫子被碾碎的声音。

    独特的青草气弥散开来,伴着另一道轰然坠地的震动,显然是被流星锤般的铁蹄碾压了脑袋的巨虫彻底结束了它纯粹而痴傻的一生,连那只巨钳都再无力支撑。

    独角兽的愧疚只持续了一毫秒的时间便被成功转向的喜悦取代了,然而这份欣喜也没有存在太长的时间。后蹄踩踏的位置与前蹄稍有不同,清脆的脚感再次出现,可还没等它传入独角兽并不复杂的大脑,脖子上的重击便粗暴地夺走了大脑的全部反应。

    鱼形怪物的尾鳍上布满倒刺,当那根根倒刺扎进皮肤时只是细密的针扎,然而等到下一秒,这只脑袋冲外的蠢鱼发现尾巴遇上障碍物而准备接力反弹时,早已与血肉亲密接触的倒刺一点点剥离,生生撕下了大片鲜红。

    独角兽承受着突发的剧痛,惊得高抬起两只前腿,头顶的弯角正是这时与鱼怪的腹部相碰,像顶一个皮球一样将它抛向空中。

    撞击产生的波纹如水般蔓延在鱼怪柔软的表皮上,从腹部一直延伸到头尾。因为厚厚的脂肪层的存在,弯角的撞击并不能使它的脏器受到损伤。它高高地飞在空中,仿佛回到了水中般,连皮肤都湿润了起来。

    不,那并非错觉。

    弯角将鱼怪送得很高,使它拥有了在空中扇动尾鳍的权利。它感受到尾鳍的重量增加了许多,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粘在了倒刺上。

    仍在甩动的尾鳍终于摆脱了那诡异的束缚,温热的触感后知后觉地传来,鲜红的液体洒进了鱼怪干燥的眼睛,强烈的异物感使它本能地扭动起身躯,想要游出这片令它不适的海域。

    然而飞翔和傲游的意愿终无法抵挡网络世界的重力,只见到一个庞大的鱼形影子高高抛起,重重落下。

    漫长又短暂的一瞬之后,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鱼怪的坠落,扬起的水花遮盖了它迅速瘫软下去的身影,只是与这来自深海的怪物梦寐以求的故乡不同,水花带来的并非寒凉的海水,而是温暖而鲜艳的血泊。

    长长的倒刺以奇妙的角度地扎进了独角兽最薄弱的部位里,几度向外撕扯的力量屡次加深了这种伤害,竟是最终穿过了大半根脖子,刺破动脉。

    血液如喷泉般涌出,血泊逐步向外流淌,几乎成了一片真正的血湖,直至不知多少个惊魂未定的呼吸之后,流尽了的血才从薄弱的边沿起渐渐凝成黯淡的雪冰。

    此刻,早已了无生机。

    以鱼类的大脑容积来看,或许直到腹部被独角兽翻倒过来的独角贯穿,富有海腥味的内脏淌了满地,甚至连基本的神经反射都消失无踪,巨大的尾鳍再无法扇动时,它也无法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网络世界从未有过比当下更加寂静的时刻。死亡的气息弥漫得极其长久,巨大的身躯失去了生命的支撑,于是只留下满地疮痍。

    它们曾拥有无与伦比的巨力,于玩家而言也将是一场恶战。但如今,它们的死亡接踵而至,肮脏的血肉被严寒冻结,翻涌的恶意再无法找到栖身之所。

    尸体曝露在天光下,不久便开始融化。

    水珠滴滴答答地掉着,所有的恶意混杂其中,形成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就是它们的结局。

    这真的是它们的结局吗?

    视野的角落里,亮色的进度条闪烁片刻,继续向前。

    第179章 坏蛋冰淇淋(24)

    梗概:守护阵地, 少年隐身寻找漏洞,举报权威遇挫,揭发亲人内心摇摆, 路云晓现身说法, 舆论反扑

    滴答……

    进度条继续往前。

    滴答……

    数字的变幻仿佛加快了许多,又或者, 是因为人对外界的认知随着精神的极度紧绷而变得混乱, 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虚拟的进度条也会像普通的钟表一样发出秒针走动的碰撞声的错觉。

    但很快, 路云晓便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错觉。

    他真的听到了那缓慢的、规律的、令人疯魔的滴答声。

    他尝试着寻找声音的源头。在如此狭小且黑暗的空间里, 想要找到它并不太难。

    甜蜜的气息随声音一起升起,钻入他的大脑, 牵引着他的目光。

    滴答……

    微弱的灯光亮起的那一刻, 一滴白色的液体无声地从高处坠落, 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那是少年的汗水。

    那也是少年的泪。

    水滴一颗颗地滚落, 从头顶、脸庞、胸膛、腰侧, 又或是别的什么平坦的地方滚落, 一路流淌, 几乎形成了一层磨砂, 将少年的面孔完全笼罩起来。

    滴滴答答的声音仍未停歇, 它们被回声强行汇聚, 竟是产生了一种近似哀恸的抽泣。

    可这并非少年的外表所能表达的情绪。

    少年只是沉默着。

    死寂地沉默着。

    路云晓决定打破这份死寂, 这是他的任务, 也是他的内心。

    少年似乎完全屏蔽了自己对外界的感知, 暖色的灯光已离他模糊的脸极近,可哪怕路云晓举着灯在他的面前来回晃动, 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路云晓心中一沉。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的同龄人,路云晓的内心实在复杂。

    他尝试着换种方法, 于是他又靠近了些,张开嘴,轻声询问面前的少年:“情况不好,对吗?”

    少年没有反应,但路云晓早已从进度条的走势里看出了端倪:“它们不会轻易退缩,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不论情况如何,沉默始终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路云晓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去看着少年应当是眼睛的位置:“难道你还愿意回到那座冰屋里去,被它们摧残致死吗?”

    路云晓紧紧闭眼,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沉静的冷漠:“如果是那样,那么你又何必回应我们?”

    “不要再压抑下去了,你心里的冰墙已经困住你实在太久了!”

    正是在那一刻,路云晓终于看清了少年紧皱的眉头,紧接着,是眼睛、鼻子、嘴巴。仿佛拨云见日,仿佛豁然开朗。

    并没有过去多久,进度条的走动忽然慢了下来,耳畔响起了少年的嗓音:“针对无良媒体的举报和投诉全部被驳回了。”

    路云晓看见少年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寒凉的空气里升腾出一股暖意的白雾,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没什么,我早就明白那些家伙没这么好对付。我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拿什么去对抗它们呢?”少年的声音似乎很是轻松,甚至是含着自嘲的笑意。可当句尾上扬的问句落入耳中时,路云晓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了。

    “但是……”少年的话音拖长了,于是路云晓心中的窒息感也如同这狭小世界里难以散去的回音一样拉得很长。

    少年没有急着把话说完,反倒是忽地抬起头,嘴角高高扬起,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笑意来。

    他几乎是笑着的:“但是啊,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这样对我。”

    他几乎是哭着的:“他们居然真的这样对我。”

    他的头仍然高高地抬着,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是在辨认那片虚无中的某个光电,目光却是完全的涣散。仿佛心也是虚无的。

    灯光闪烁,他眼中无法流出眼眶的泪光也在闪烁着,伴随着少年的一次闭眼、一次低头,终于迎来了迟到已久的坠落。

    少年的嗓音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变得沙哑起来,好像是那些倒流的血泪都穿过了他的喉咙,在里面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们的身上流着的是一样的血啊……”他的声音轻得如微风一般,“我们本该是亲人……我们……我们……”

    他连说了好几个“我们”,可每一个“我们”的末尾都是同样的戛然而止,像是喉咙在那一刻被完全堵住,再无法把话完整地继续下去。

    那堵住他的话语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是悲伤,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怨恨,或许兼而有之。

    滴答滴答——

    进度条又开始快跑了,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迅速。

    闪亮的进度条映在路云晓迅速缩紧的瞳孔里,然而少年的话还未结束。

    少年转过头,直视路云晓的眼睛,对于两个少年来说,这都是头一遭。

    “难道……”他问道,“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是我不该时隔多年再去寻找他们。”他说道。

    “是我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困扰。”他笃定道。

    进度条飞速向前,路云晓的心跳飞速加快。

    “不!”他几乎是大喊出来,“你没有错!”

    进度条倏然停顿,少年赫然转头,路云晓的胸膛中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使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啪嗒——

    照明光源被路云晓丢在地上,这个属于少年的再狭窄不过的空间仍旧被光照得很亮,只是地上的影子拉长了许多。

    路云晓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法再被任何所谓的理智遏制,只凭借自己最真挚的内心而动。

    他冲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路云晓的目光炽热得好像能将任何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寒冰融化:“你从来没有错!”

    少年的身躯僵硬极了,他呆愣愣地看着路云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活像只遇到大脑难以处理的情况时石化了的仓鼠。

    路云晓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砰砰的心跳声略略低了下来。他用力向外吐出几口浊气,勉强将自己的声音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频道里,使其不会再吓到任何人。

    “你只是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路云晓说道,“这有什么错呢?”

    “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我们对血缘关系的看重和血缘对我们的牵挂。”路云晓想象着秦光霁和越关山劝解他人时的说话方式,笨拙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这是我们的天性,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定式,既然无法改变它,那么对它的追逐自然也不会是一种错误。”

    路云晓又咽了下口水,感觉到手心的汗腺正在使劲地分泌着冰淇淋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手汗。他不知道自己的模仿究竟算不算合格,但事到如今,哪怕是他的宽慰再拙劣,他也必须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大脑转动得如此快过,话语并非流出喉咙,而是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没有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这份对于血缘的憧憬一定会比常人深厚百倍。”

    “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欲望,更不是什么不该拥有的错误,这是我们本就该拥有的东西,寻找亲情就好像是寻找自己的一段记忆一样,它本就属于我们。”

    说到这里时,少年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起先是一两根手指的抬起,紧接着便是浑身通电般的激灵。这股神秘的冲动驱使着少年的躯体,使他迅速摆脱了方才短暂的呆愣状态,转而换上了一种颇具深意的神色。

    路云晓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然敲击了一下,并不痛苦,而是像敲一个煮熟的鸡蛋一样,从里边露出清清白白的蛋白来。

    片刻,路云晓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源头——“我们”。

    他喜欢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来奇怪,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副本里流露出如此真心实意的笑容,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进度条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愈发增大的数字逐步逼近三位数,少年的心境还是低沉如死水,可路云晓却在如此的危急情境下,头一次感受到了秦光霁所说的那种在逆境中也能够一往无前的力量。

    对于秦光霁来说,这种力量叫做顿悟,对于越关山来说,这种力量叫看破,而对于路云晓来说,这种力量叫同类。

    是的,他终于找到了能带领少年走出这片名为亲情的漩涡的方法。

    路云晓垂下了眼眸,周围的气氛被他发自内心的话语搅动得活泼,也使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灵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之前众人一起面对庞大的怪物时,越关山会忽然传音给他,让他用自己的隐身技能带着少年先走一步了。

    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比其他人弱小,而是因为越关山,或者还有秦光霁,早在头一次遇见少年时,又或是接收到少年的回忆时就已经发现——他和他惊人得相似。

    同类意味着什么?此前的十七年间,路云晓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生活在孤儿院里时他没有同类,进入寄宿学校后他也没有同类,再到后来,进入游戏、遇见队友时,他也没有同类。队友们对他很好,他也乐意留在这个队伍里,但他深知,他们并非同一类人。

    而现在,他遇见了自己的同类,他们的身世与经历都如此相似,他们的性格和思想也出奇地同频,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使他们相遇,让路云晓有机会拯救这个即将沉沦的少年,也是在拯救那个十七年来始终浑浑噩噩的自己。

    于是,路云晓松开了紧握住少年手臂的双手,弯腰捡起了照明,将其提到自己的胸前。

    温暖的光对于冰淇淋而言代表着危险,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一种渴求。

    光芒之下,是两张相似的脸。

    “让我讲讲我的故事吧,”路云晓说道,“或许……你会想听的。”

    第180章 坏蛋冰淇淋(25)

    “我和你的遭遇有些相似。”

    “准确来说, 曾经有些相似。”

    路云晓的声音很是平静,回声在他的四周飘荡,也如夏夜里静谧的水波一般, 显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氛围来。

    “五岁的那个春天, 我被人贩子拐走,几次转手, 最后被卖到了距离我家上千公里的地方。”

    “买家的条件不错, 夫妻俩对我也并不坏。就那样过了一段日子后, 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还有另一个家了。”

    “直到有一天……”

    少年的耳朵耸动了一下, 似乎有一缕温暖的微风悄然划过他的脸颊。它来自另一位少年忽然停顿了的话语末尾,像是叹息, 也像是轻笑。

    路云晓闭上眼睛, 声音仍旧平稳, 缩到背后去不断抖动的双手却显露了他真实内心的不安:“我在午睡时无意中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那一次, 我是被巴掌从梦里扇醒的。”

    路云晓的眉头皱紧起来, 薄薄的嘴唇几度颤动, 直到好几个杂乱的呼吸后才重获开口的勇气:“从那以后, 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或是, 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只要我提到和原来的家有关的东西, 就会被打。”

    少年微微抬眼, 回忆着童年中最黑暗的那段过往:“那时候, 一旦我说错了什么, 哪怕只是一个词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用各种东西折磨我——从最普通的扫帚、鸡毛掸子、擀面杖, 再到把缝衣针戳进指甲缝、用烧红的蜂窝煤烫胸口。他们总是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打,还会在动手前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喊出声来, 所以外人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路云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这种残暴的干涉往往会取得相当的胜利,他们会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强迫自己忘掉会给自己招来打骂的那些往事,甚至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我不同。”路云晓耸了下肩,语气有些无奈,也夹杂着对自己过往的风轻云淡的释然。

    “他们越是打我,我就越是把自己的过去牢牢记在心里。”

    “于是他们打得更狠,我也记得更深。”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我学会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谎,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的忘掉了。”

    “他们有时会诈我,故意问我觉不觉得自己还有另一对爸妈。”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似乎是记忆在经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需要努力回忆才能将其抓在手心,“我会摇摇头,用那个岁数的孩子应该有的语气说:‘你们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但事实上,我会看着他们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我真正的父母的名字、我真正的家的地址。”

    “又过了一年多,他们渐渐相信了我是真的忘记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说到这儿,路云晓停了下来,看向听得认真的少年,稍稍歪过脑袋,神色柔和:“听起来像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对吧?”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路云晓,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故事至此才刚刚开幕。

    ……

    嘀嗒、嘀嗒、嘀嗒——

    进度条仍在飞速向前时,在那狭小空间之外,一场自废墟中复起的战争正在发芽。

    当熟悉的腥臭又一次灌满鼻腔,一切便已不言而喻。

    秦光霁站立在那些因刻意引导的自相残杀而死去的怪物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它们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腐烂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浅浅的黑水,被坚实的大地吸收,了无痕迹。

    然而,正如角落里的进度条从未停下脚步一样,怪物们的生命也并不被它们上一刻的死亡终止。

    大地的震动与裂痕重新出现,沾满尘土的巨钳冲破一切阻挡,看准了那导致了它的死亡的人类,将自己全部的仇恨都灌输在那一记冲击上。

    秦光霁却比它更快。裂缝尚未显现,他便有所感应,两个大跳退至道路边沿。几乎就是在他的双腿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巨钳破土冲上天空。

    扬起的沙尘尚未下落,头顶的啸声和马蹄的踏声紧随其后,紧张的氛围瞬间隆起,四周又一次围起了旁观的冰淇淋。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恍惚间,冰淇淋们的围拢模糊成了大片的纯白,像极了那困住少年的冰墙。

    这一次,怪物们倒是长了教训,不再扎堆蜂拥而至,而是学会了错落,学会了分而制之。

    四个怪物,四个人类,恰到好处的分配带来了巧妙而残忍的对垒。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谨慎,怪物们并没有立刻发起冲击,而是几度盘旋回转,似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雪前耻。

    但秦光霁几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了。

    进度条继续走着,与重生的鱼怪身上滴滴答答的粘液产生了同步,像极了某种催促。

    “准备好了吗?”秦光霁挥手召出工兵铲。

    “当然。”温星河利落地转着手中用技能幻化而来的手.枪,语气轻松。

    砰!

    ……

    砰!

    巨大的响声传到两位少年耳中时已经削弱了许多,但它仍旧引发了轻微的震动和反复的回声。

    这恰好为路云晓提供了一个醒神的契机。

    他浑身一抖,迅速地从过往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紧接着便找回了他讲故事时的语气,继续讲述那个名叫路云晓的少年的故事。

    “八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大雪导致了列车大面积停运,我跟着去走亲戚的养父母一起滞留在了县城的火车站里。”

    “和他们生活了将近两年后,我早已经知道了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当我看见火车站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来自我家乡的列车时,我也努力让自己的脸紧绷起来,不露出半点破绽。”

    “养父也看到了那个地名,低下头去看我。”

    “我自认为那时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但养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刻意地转过头去,假装是去看养母有没有从厕所里出来。”

    路云晓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像是悲伤和喜悦混杂在一起,又加上了许多许多的麻木。

    “就是那一个转头,我和一个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三年了……”少年的嗓音极度沙哑,吞咽口水的声音却变得响亮,“这三年来,他们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转,可当她真的站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恐惧感。”

    少年松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又吸了一口气:“她很快也认出了我,可是她并没有如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冲过来,而是抱着那对双胞胎,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就那样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那是一对男孩,是我的弟弟。”

    “我看得很出神,以至于连养母回来了也没发现。”

    “养父连叫了我好几声,对了,他们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充满了重逢的激动,完全没有回应养父。”

    “养父打了我两巴掌,然后一脚把我踹倒,骂了两句。我却连痛都感觉不到,捂着脸倒在地上,仍旧紧紧盯着她。”

    “养父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揪了起来,粗糙的大手按着我的脑袋把脸掰正。她的形象消失了,我的心里也瞬间空了好大一块。我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反抗,这惹怒了养父,他高声骂了一句脏话,提起拳头准备打下去。”

    “我闭上眼睛,可拳风刚扑到我的脸上,一股冲击就从另一个方向截住了养父的拳头。”

    “我感觉到自己落进了一个很熟悉的怀抱,睁开眼睛一看,养父已经被打倒在地,而我则被我的母亲紧紧抱着。”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车站里乱作一团,警察局里也乱成一团,再后来,雪停了,列车恢复了,我的亲生父母带着我,回了家。”

    “那时候我才发现,除了那对双胞胎弟弟外,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出生在我‘走丢’后的第一个春天。”

    直到现在,这仍是个平淡的、温馨的故事,可少年看着路云晓的眼神却慢慢变了。他从面前这和他岁数相近的另一位少年的话语里听出了隐藏在话语之外的危机,而十年前那个尚且沉浸在与家人重聚的喜悦中的孩子对此懵懂不知,直至数年之后才幡然醒悟,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寻到了一切的开端。

    少年本以为路云晓会接着讲述,然而眼前人只是维持着他自讲述开始后从未垮下的嘴角,对少年眨了眨眼睛:“等一等。”

    他将手指挡在唇上,耳朵竖起。

    ……

    不知是第几次重生,怪物们的形态较先前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他们的凶残不减分毫。

    与之相对的,秦光霁几人的体力不断被消耗着,攻击和防御的姿态略显疲态。

    越关山的精神控制慢了半拍,秦光霁指挥下的工兵铲和各类武器飞行减缓,温星河用钞票凝成的子弹早已打空,只能用最原始的锤和盾格挡。压力最大的是温星火,本就不擅长近距离格斗的他不得不开始消耗道具来勉强应付怪物的攻击,更要时不时展开治疗领域为队友们保驾护航。

    怪物们敏锐地抓住了他们的错漏,发起了最为猛烈的攻击。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四人根本无法在它们使人几乎无法喘息的攻势中找到任何一点反攻的机会,只能节节败退,逐渐被怪物包围。

    工兵铲的铲身上反射出怪物们凶狠的光,缩到不能再缩的圈子使四人的后背相抵。

    飞禽开始俯冲,鱼怪开始甩尾,独角兽高抬前腿,巨虫昂首挺立,最后的一击即将到来,宛若乐曲的终章。

    ……

    风忽然停歇,随之而来的并非寂静,而是诡异的虚无。

    围观的冰淇淋仍旧站着,队友的后背仍旧坚实,唯一消失不见的只有怪物。

    没有攻击,没有终章,没有结束,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在冰淇淋中升起一片哗然时,一个声音穿透了人群:“叮~检测到游戏内npc异常行为,现已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