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6)

    不久前, 暗房中。

    “我在想,”越关山道,“为什么只有民国世界里特意强调了我们的身份?”

    “并且还安排了一个迎接我们的人, ”秦光霁补充道, “是要说明我们在那个世界里身份不凡吗?”

    “可这又有什么用?”温星火皱起眉头,“这个任务最重要的不是记录新婚夫妇吗, 和记录者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那倒未必, ”听到他这句话, 路云晓似有所感, 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一圈,脱口而出, “如果说民国世界就是存在‘无关人员’的世界的话, 那就可以有关系了!”

    说到这儿, 他才意识到刚刚那番话是他自己脱口而出的, 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表达欲造就的自卑性格驱使着他不自觉地缩起脖子, 重新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他扭头与越关山对视, 从对方那里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后, 犹豫了片刻再接着说道:“我们不是凭空进入副本, 而是借用了其中某些人的身份。这样一来, 如果我们取代的是与原本故事走向息息相关的人物, 那么我们的行动很有可能导致故事偏离轨道, 并最终引发‘无关人员’的出现。”

    他一锤定音:“在前三个世界里, 我们都是单纯的摄影师, 只有第四个世界强调了我们作为洪城日报记者的地位。这很有可能是在暗示我们——这个身份是特殊的!”

    “或许,”他转向温星火, 解释他的问题,“在这个世界里, 记录者和照片主人公出现了重叠,而对此毫不知情的我们只履行了其中之一的身份,没有看见身份背后的隐藏条件、及时出手阻止那场错误的婚姻。”

    “如此,任务出现错误也便说的通了。”越关山露出欣慰的笑容,为少年补上一句结语。

    路云晓嘿嘿一笑,脸上同时挂着羞涩和自豪。

    “完美的解释。”秦光霁由衷地鼓起掌,其余队友也是对路云晓在分析上的进步以及敢于说出口的勇气真心叹服。

    “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选择了?”温星河上前两步,指着民国时期的照片道。

    “等一下。”秦光霁忽然抬手叫停了她的动作。

    他看着越关山,表情严肃:“我发现,我的道具都不见了。”

    越关山一愣,追问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秦光霁摇摇头:“我进入这个副本后就没有打开过背包,无法断定具体时间。”

    秦光霁指的道具,是他拿到的四个特殊道具:两个戒指组成的珍珠、从穆朝那儿继承的手机壳和吊坠、雪花照片、阿sue赠送的棒棒糖。

    先前,哪怕系统再针对,它也从未对玩家的背包动过手脚,更何况是这些至关重要的特殊道具。

    只可能是这个副本的问题。

    而现在,他们进入的第一个任务恰好和婚礼有关,记录的第一个时刻就是□□戒指。这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秦光霁不大相信。

    另一个不像巧合的巧合,来自新时代的照片中,新娘脖子上的吊坠。

    那是一个珍珠吊坠。

    不论真相如何,秦光霁都必须重新进入那个世界寻找他的道具。

    但这意味着主动放弃当下的任务。

    秦光霁当然不会这样做。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通通重来。”

    ————————————

    礼县六十里外,洪城。

    作为一座中原古都,洪城的名字已不再如千年前那样闪亮。动荡的年代里,军.阀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在城中唱着热闹的梆子。而随着北方古都的沦陷,这台好戏的大轴却被一曲东瀛小调占了去,吊诡地唱了整整一年。

    幸运的是,炮火轰鸣之下,老旧的城墙屹立不倒,城中百姓未曾离散。大家早已习惯了流水似的统治,初秋时的平常午后,远处的枪炮声与小贩的沿街叫卖声混在一起,绘成了一幅麻木的市井图。

    城内最繁华的鼓楼街上,与整座城池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筑列了一排,其中一栋的门口夹着小小的招牌:【洪城日报】。

    走进楼内,油墨气飘了满屋,寥寥几个员工在柜台前懒散地聊着天。

    靠在柜台上的年轻男人瞥见来者,一下站直了身,有些诧异地问好:“啊,廖哥!”

    脖子上挂着摄影机、头戴贝雷帽的男人对他点点头,走出两步后又回头问道:“老王他们回来了吗?”

    年轻男人点点头:“王主编早就来上班了,开了一上午的会了。”

    廖言钦没再问什么,拉开隔门走向后方。不知是否是忘了,他和他身后两个同伴都没有关门。玻璃隔门轻微震荡了几下,像是被远处传来的炮声影响,也像是被几道人穿行时带起的微风吹拂。

    ……

    拐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推开一扇挂着“编辑部”牌子的木门。打开前,门外只有三人,但当房内人齐齐看来时,走入房间的便成了四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年轻女子身上。两个小时前,她还是被锁在闺阁里待嫁的矿主千金,如今,她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飒爽的进步青年。

    坐在上首的中年女人手里的茶缸还没放下,她先是看看她,再看看不知何时已经和她牵上手了的廖言钦,没说话,默默把目光挪向了墙上的挂钟。

    “小廖啊,”她咽下茶水,语重心长道,“我让你速战速决,可你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她砰一下放下茶缸,指着刚刚走过12的指针:“你们是飞过去又飞回来的吗?”

    廖言钦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语气发虚:“您,您说是就是吧……”

    角落里,仍旧处于隐身状态的五人彼此对视,眼里皆是不同形式的喜悦,为这场成功的营救行动竖起大拇指。

    谁说不能速通和深入探索副本不能并存?

    不过是一边吸引注意力一边用隐身技能和穿墙把人运出来;一边开启隐身一边用指南针技能寻找关键人物位置;一边询问人物关系一边开启话疗让准备行动的三人相信玩家是来帮忙的;最后给他们的小汽车施加几个加速buff,变身幽灵飞车翻越山林一路狂奔,最后成功在午饭时分抵达目的地,罢了。

    虽然他们看不见自己,但秦光霁还是露出得意微笑,挑着眉毛:任务,易如反掌。

    ————————————

    没有婚纱,没有音乐,没有红毯,没有欢呼,没有亲朋。

    这是一场简朴到极致的特殊婚礼,地点是洪城日报的后院,一个只能容纳一棵樱桃树伸展枝条的小花园。

    新郎新娘并肩站着,新娘的手并没有挽住新郎的手臂,而是十指相扣地垂下。两人穿着平凡,唯有新娘脖子上的一颗珍珠吊坠格外亮眼。那是他本该于一年前送出的家传珍宝。

    新郎名叫廖言钦,祖籍杭城,三年前留洋归来,表面在洪城日报任记者,实则为洪城地下组织成员。

    新娘名叫程静涵,礼县矿主之女,三年前就读于洪城女子师范,与廖言钦相恋。

    两人本计划于去年底结婚,然而当年战争爆发,廖言钦受命前往北方执行秘密任务,本以为可以很快回家,谁知一去就是十个月。

    战时通讯艰难,两日前廖言钦回城,这才得知程静涵已被迫回到礼县家中,待嫁礼县县令之子。

    战况吃紧,廖言钦不能久留,短暂商议后决定亲自出手,以记者拍摄照片为由前往礼县营救未婚妻。

    阴差阳错,上一次,他的身份被玩家们挤占,对内情毫无所知的玩家们没有完成营救任务,程静涵在绝望中与县令之子完婚。

    而这一次,成功逃离的程静涵决定正式加入他们,与廖言钦一起出发。

    临行前,他们在洪城日报诸位同僚的见证下举办了一场秘密婚礼。

    太阳不知何时躲入云间,负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已等候在外,新婚夫妇相顾一笑,向着未知的将来,留下一张合照。

    “三、二、一——”

    屏蔽护罩开启,隐身状态关闭,五位玩家簇拥着两人,都笑得灿烂。

    咔嚓!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云散了,天亮了。

    洪城的钟楼敲响整点,炮火不再轰鸣。

    ……

    汽车喷吐着尾气,渐渐消失在视野的远方。

    世界正在变化,古都的晚霞笼罩四方城墙,黄色的墙、黑色的影、红色的夕阳、紫色的云,一切的色彩都如此鲜艳,又如此模糊。

    跨越百年的街巷在真实的注视下融进了印象派的画中,好像将整座城池挤在画板上,被落下的毛刷搅和成混沌的灰色。

    秦光霁闭上眼睛,感受到民国的晚风最后一次擦过他的脸颊。

    再睁眼,已是三十年后的崭新天地。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音乐、一模一样的人群,以及手中一模一样的相机和迎面走来一模一样的新郎新娘。

    唯一的不同,是秦光霁背包中多出了一种穿越三十年的照片。

    三十年后的新娘,有着与照片中人几乎一致的样貌。

    咔嚓!

    ……

    又是三十年,时光荏苒,三十年前的青年已入中年,和她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

    她牵着女儿的手,珍重地将她交给她的丈夫,脸上的笑容并不太满,甚至带着丝丝冷意。

    “小子,”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咬牙切齿似的,“要对辰辰好。”

    咔嚓!

    ……

    新时代的风卷走又一代人的青春,杭城女儿温婉眉眼的背后,是洪城英雌血脉的流传。

    父系的缺失没有为童年蒙上阴影,在姥姥和母亲的陪伴下,年轻的女儿决心迈入婚姻。

    而变故,正是在这时诞生的。

    第222章 逗小猴开心-婚礼(完)

    场内三台摄影机齐齐聚焦于台上精致的小盒子上。打开盒盖, 天鹅绒内衬上端坐的却并非什么极其耀眼的钻石对戒,而是一对看上去朴素至极的银圈。

    银圈的做工在今天看来已不算上乘,虽经过悉心保养, 仍能看出岁月的流沙造就的磨损。当镁光灯聚焦于其上, 反射出的光芒不似钻石那般闪耀,而是增添了几分水一般的温和。

    男女方家中皆为榜上有名的富商, 打造一对华贵的戒指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男方之所以选用这对已有近八十年历史的戒指, 便是看中其特殊的历史——男方祖上曾是银匠。

    未等到激动人心的一刻, 人群中的一阵喧哗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

    台上新娘亦闻声看去, 然而下一秒,伴着咔嚓一声, 周遭声响悉数消失, 眼前世界从灿烂转变为昏暗, 继而复归明亮。好似跃入一片清澈大海, 阳光从头顶透下, 波光粼粼中给人以不真实感。

    这里并非空空荡荡, 她看见前方的明光里并排站着两个人影——那是她的母亲和姥姥。

    婚礼的浓妆淡化了家族标志性的锋利眉眼, 却丝毫不能掩盖她们的英气。但自记事起, 她从未在自己雷厉风行的姥姥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的泪光。

    她走上去前去, 与长辈们并肩。她看见自己母亲的脸上同样挂着十足的动容。

    她循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登时愣了神。

    周围的光芒比台上的聚光灯相比要黯淡不少, 却独有一股暖意, 好似春日暖阳流入心间, 使人沉静。

    她看见一对年轻夫妻站在前方,站在柔光里, 相似的五官分列在他们的脸上,血脉的力量在此刻显现, 哪怕素未谋面,亦有亲情涌起交融。

    她看见了只存在于老照片中的曾祖活生生地站着,看见他们十指交扣,走出柔光,走到她们的面前。

    或许是周遭的景象已足矣彰显此地的特殊,她并不因百年前的祖先死而复生感到奇怪,而是被梦想成真的喜悦填满。

    她曾无数次从姥姥口中得知他们的故事。

    战争爆发后,这对新婚夫妇来到首都潜伏,在枪口刀尖游走了整整七年。

    五岁以后,姥姥就从未见过他们。短暂的和平时期,他们将自己年幼的女儿送至老家,杭城下一个平静的山村。在那里,她度过了与世无争的安然童年。

    这一家三口没能等到团聚的时刻。他们双双牺牲在了黎明之前,尸骨无存。

    长大之后,姥姥曾几度前往首都寻找他们的坟茔,皆是无果。

    小时候,姥姥会抱着她,满带怀念地向她讲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母的场景。

    那是1946年,父母带着她从首都回到杭城,将她交到奶奶和姑姑手中。

    他们告诉她,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接她的,要她乖乖的,等着他们。

    这一等,就是七十八年。

    动荡年代,父母的一切遗物都被销毁,为了不留把柄,他们也未曾写过一封家书。

    只有一张从洪城日报寄出的结婚照片阴差阳错地在三年后寄到了那个大山深处的村庄。随照片一起送来的,还有他们的死讯。

    小时候,每每讲到此处,姥姥总会忽然停顿,只默默抚摸脖子上从未离身的珍珠吊坠——那是父母离开前戴在她脖子上的传家宝,伴以一声叹息。

    年幼的外孙女并不知道这位传奇企业家的眼中流转的是怎样复杂的心绪,就像现在,二十年后的她仍旧未能看清年迈的姥姥与仍旧年轻的父母重逢时,眼中泛起的泪花究竟代表着悲切还是唏嘘。

    姥姥年纪大了,脸上长满了深深的皱纹,松弛的皮肤把脸拉成了椭圆,青年和中年时的打拼给她的身体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病,她的背已经佝偻起来,受过伤的右腿略有萎缩,走起路来有些打晃。

    而眼前从老照片中走出的夫妻仍旧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尚未遭受经年战火的浇灌,眼中流转的仍是满怀的希望。

    当他们用慈爱的目光看向姥姥——他们的女儿时,那种仿佛双方身份颠倒的古怪会令不知内情者感到十足的滑稽。

    “爸、妈……”姥姥几次开口,几次凝噎,粗糙的大手与母亲白皙的小手摩梭,无声地诉说着悠长岁月里的思念。

    程松竹感觉自己眼眶一酸,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未等擦拭便啪嗒一下滴落在胸前,带来丝丝凉意。

    而这一边,离散了七十多年的一家三口在沉默中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们是来参加松竹的婚礼的。”程静涵缓慢地抚摸女儿斑白的发丝,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曾孙女。

    忽然被念到,程松竹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可你们……”

    可你们是怎么认识我的呢?她将话咽了回去。

    是啊,他们牺牲在七十多年前,那时姥姥只有七岁,距离妈妈的出生还有二十年,距离她的出生还有五十年,他们怎么会认识她呢?

    但她知道,他们如今身处的这个空间已经说明了两人的特殊。或许,他们一直存在于某个空间,或许,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陪伴了三代人的成长。

    想至此处,程松竹感觉自己心中那股温情的暖流正在从四肢百骸汇聚过来,渐渐聚成浩瀚江河,澎湃着涌上心头,带起高扬的嘴角。

    她看见程静涵,自己的曾外祖母松开了姥姥的手,走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上带着真实的温度,牵起手时,她们能感觉到彼此指尖细微的摩擦。

    此时的程静涵只有二十岁,稚气未脱的圆脸无需粉黛的装饰,那双明亮眼睛里满含的情感已足够动人心弦。

    程松竹忽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只能用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程静涵。

    她听见她说:“松竹,祝福你。”

    无名指上传来一阵冰凉,程松竹眨眼挤走泪花,发现那是一个闪亮的银戒指。

    她呆呆地举着手,看看这个做工比婚礼上的精致百倍的戒指,再看看程静涵,一时失语。

    程静涵温柔地笑着,举起自己带着相同戒指的手,解释道:“这是我的结婚戒指,本想留给女儿,却没能亲眼见到她的婚礼。”

    “现在,便留给你吧。”

    “新婚快乐。”

    ……

    程松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婚礼现场的。

    好像经历了漫长的跋涉,也好像只是眼睛的一次眨动。

    某个恍惚,她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一个逼真的梦。

    直到她将目光投向即将交换的戒指。

    对面的新郎已经将戒指拿起,而她的手指悬停在空中,久未落下。

    那是没有历经岁月磋磨、仍旧闪亮着的戒指,也是不久前,她的曾外祖母送给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

    阴寒的穿堂风如刺客袖中的毒箭般游走,狠厉地扎入重返此地者的膝盖与脊背,短暂的疼痛过后,却如寂寥的雪花,被崭新的太阳融化。

    水晶吊灯叮当,窗外风雪乍起,炉中微火噼啪,为古堡增添生气,又为古堡攀附森然。

    “哦吼,欢迎回家!”

    芒奇的声音很是激动,只是隐约透着疲惫。在灯光的照耀下,秦光霁发觉他的轮廓有了些许变化。好像夏日里刚刚拿出冰柜的冰淇淋,被热浪催着,有了轻微的融化。

    原本紧闭的大门敞开着,身后小房间里的大幅婚纱照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飘荡着的灵魂——这对穿越了近百年的夫妇也随他们一起来到了古堡。

    这代表他们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拍摄一张同时包含玩家和npc夫妻的照片,就能成功将他们带入下一个时代,甚至带出副本。

    不过,相比于副本中坚实的模样,他们在这里的形象要虚弱得多。宴客厅绚烂的强光下,半透明的身躯仿佛马上就要和光洁的地板融为一体,或化作一缕烟尘飘散在屋外的寒风中。

    他们和芒奇显然早已熟识,方才那句欢迎也是芒奇对他们说的。

    见两人走得艰难,他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头顶灯光登时调暗,两把椅子自行飞至他们身旁,载着他们回到仅次于主位的下首。

    来到桌边后,他们的身形明显更实了几分,不再是那副马上要消散的模样了。放在ps里,大约是把不透明度从30%调到了70%吧。

    也正是在他们正式入座的那一刻,燃着细小火苗的壁炉突然发出响亮的一声噼啪。

    一颗明亮的火星从底部未燃尽的灰烬中蹦了出来,在地上弹跳两下,又一次变成一支笔。

    和上一次一样,它自行飞到壁炉上方,接着上一次留下的规则,继续写着:

    【四、当芒奇会哭泣时,情绪值会迅速降低

    五、芒奇哭泣时请不要安慰他】

    画笔坠入火炉,猛烈的爆破声好似一个爆竹在耳畔炸响,炸得人耳膜生疼,也炸出了某人的关注。

    好像是刚刚才发现这屋里还有旁人,芒奇咔咔地转着脖子,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上玩家的脸。

    “你。”他幽幽说着,不知何时瞬移到秦光霁的面前。

    “们。”

    “太。”

    “慢。”

    每多说一个字,他脸上的皱纹就多上许多,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的脸上肆意勾勒。

    “了。”

    短促的停顿,好似AI朗读的句号,紧随其后的,是迅疾滚落的泪珠。

    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他松弛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每一颗都有堪比副本中所见的传家宝珍珠的夸张尺寸。不知是西装面料还是泪珠的特殊,这一颗颗泪珠竟是从他的衣服上径直滚走,一颗接一颗地落到地上,发出大雨时才会有的密集的啪嗒声。

    与泪珠一起降临的,还有头顶以血红大字书写的情绪值降低警告。

    【情绪值-1】

    【情绪值-0.5】

    【情绪值-1】

    【情绪值-1】……

    每闪动一下,红字就长大一分,也更接近玩家的眼睛一寸。

    步步紧逼,令玩家们不由地连连后退。

    似乎是还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芒奇啪一下坐在了地上,把自己拟做一个滚筒,像个在商城里撒泼的熊孩子一样满地打滚。

    他震耳欲聋的哭声成了玩家们的催命符,然而两条新鲜出炉的规则成了最大的掣肘。

    矛盾的规则,让玩家陷入两难境地:若无动于衷,自然会因情绪值归零而出局,可若出手,规则却又不让他们安慰芒奇。

    仿佛堵死了他们的出路。

    第223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1)

    响亮的哭声在大厅里回荡, 高亢的音调好似一把巨大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大脑,震得人头昏眼花。

    头顶的水晶吊灯哗啦作响,桌上的玻璃杯亦在摇晃, 屋外的寒风再无法入耳, 因为屋内的浩劫毫不逊色。

    这不禁令秦光霁回想起自己进入游戏之前,那辆开往h市的高铁上发生的场景。

    时隔几月, 熊孩子和熊家长的样貌已经模糊不清, 声音亦湮没于人海, 唯有这一脉相承的哭声, 让人烦躁使人头疼的哭声,将秦光霁短暂地带回了现实世界。

    一道白光闪过, 哭声减弱, 眉头稍落。

    “别哭了。”冷淡的声音来自温星火, 白光亦然。

    芒奇迷惘地抬头看来, 他的脸上仍挂着两滴泪珠, 一滴在眼下, 一滴在下巴, 像是被皱纹卡住了一样, 摇头晃脑也没移动分毫。

    感受到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脸上, 温星火眉头紧锁, 川字型的皱纹深地能夹死一只苍蝇。他不看芒奇, 而是半闭着眼, 抬手轻揉自己一边太阳穴, 嘟囔着:“吵死了。”

    自然没有人或系统把这两句轻飘飘的牢骚认作是“安慰”,当然, 芒奇本人也不是被他话中的冷意吓得不敢哭泣。

    这一切自然归功于温星火。确切地说,归功于他的精神治疗技能。

    对于玩家们来说, 精神损失通常都是不可见的。哪怕面板上的精神值已经低破红线,耳畔滴滴答答的报警声比防空警报更绵延更刺耳,一记技能灌下去,大家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什么立竿见影的治疗效果。

    芒奇则不同了,当这团柔和的白光将芒奇包裹,渐渐融进他的骨血,人们发现他方才还飘渺不定的身形登时又变得坚实起来,好像从鬼一下变成了人。

    几个呼吸的沉默中,他的脸悄悄地也发生了改变。耷拉着的皮肤重新与肉贴合,浑浊的眼珠中血丝与泪水一起消退,满脸的斑块淡得几乎看不清,皱纹更是像被一块橡皮擦去了大半,虽仍旧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整张脸看上去却不再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感觉。

    【情绪值+5】

    咄咄逼人的大字缩回天花板上,颜色也成了干涸血液的褐色,全然没了先前那副要把人生生逼近地板里的气势。

    眼见最棘手的两个存在都已偃旗息鼓,温星火却是默默低头,暗暗念着:“居然真的有用……”

    扪心自问,哪怕平时脑子转快再快,他们也没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顶着芒奇的魔音穿耳参透那两条矛盾规则的真实指向。

    温星火表面上临危不乱,镇静地甩出技能治住芒奇,实则当时不过是想赶紧找点什么东西赶紧堵住那家伙的嘴。

    所幸,他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法。

    “所以,精神治疗能够让他停止哭泣的原因是——”温星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其中关键。

    “这是他精神受损的表现。”相同的答案也从秦越两人的口中展露,一锤定音。

    “那为什么规则还说不能安慰他?”温星河问道,“如果芒奇的哭泣和情绪值骤降是精神创伤,那么口头安慰就算没有用,也不算错吧。”

    越关山瞟了眼正在用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西装袖子抹掉脸上残存泪珠和鼻涕的芒奇,在队内通讯里也不忘压低声音:“这恐怕就和他背后的故事有关了。”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到了在长桌前端坐了许久的小夫妻身上。

    自入座起,他们就没有再挪动过身体。方才地动山摇般的变故也没有使他们注目分毫,简直像是两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这显然不正常。

    这个古堡里充满了秘密,不仅在芒奇身上,也在这对夫妇身上。

    他们为什么会被邀请?除了副本中的新婚夫妻外,他们还有其他身份吗?

    他们和芒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现在变得如此呆板?

    ……

    “咳咳!”芒奇大力地清了两下嗓子,灯光霎时变回原本的亮度,只在那对夫妻周围留出一片昏暗。

    伴随着身体的轻微摆动,芒奇垂感极佳的西装上不停地爆出璀璨的小钻石来,好像一根泡在浓盐水里树枝,渐渐爬满了整件上衣。火彩极好的细钻反射出各色光芒,让芒奇看上去简直像是个迪厅的灯球,晃得人要眼瞎。

    眼见玩家们都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芒奇满意点头,砸着舌头,傲慢道:“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追究你们的速度问题了。”

    他说话时慢条斯理的,每一个的咬字都带着轻微上扬的尾音,似乎是完全忘了方才自己撒泼打滚的模样,用这施舍一般的话来拔高自己。

    凭心而论,玩家们在副本里的速度已足够快了,哪怕算上刚进入婚礼现场时被强行控制的一个小时,通关的时间也绝没超过七个小时。跟那些动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副本比,速通虽然简单粗暴了点,可要说它慢,那就是睁眼说瞎话。

    不过,谁也不想再体验一把鬼哭狼嚎了,便也都没出言反驳什么。

    芒奇对他们的态度很是满意,连连点着脑袋,细弱的脖子和硕大的脑袋连起来,活像从前村口打糍粑的木杵。

    他向玩家款款走来,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忽然停顿,一屁股做到长桌的尾部。

    他荡着双脚,嘴里哼唱着欢快的小调,并不看玩家们,而是看似随意地把手放到胸前,随着音调左右摆动。

    秦光霁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控制了。芒奇的小调破了个音,他像个僵尸一样举起双手,芒奇的手指忽然上翘,他的双手也高高抬起,做出一副投降姿势来。

    伴着荒腔走板的曲调,秦光霁的双手双脚不停地变换姿势,好像真成了戏台上的提线木偶,只为哄人一笑。

    小调渐趋尾声,如清泉般淙淙流淌的音符逐渐拖长、变低。到了最后,只剩下喑哑的哼哼,喉咙深处的发声粗糙难听,好像在啃一根清甜的甘蔗,快乐的汁液渐渐被咀嚼殆尽,剩下的便只有干燥无味的渣滓。

    与乐曲相和,芒奇对秦光霁的摆弄也越发缓慢了。

    他似乎是累了、烦了,双脚摇摆的频率越来越快,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少,幅度也越来越小。

    但在无法动弹的躯壳之下,秦光霁心中的波澜却越发汹涌。

    在场的都是熟人,他自然不是因被副本npc随意戏弄而心生恼怒。

    真正引发他的警觉,又或者说是震惊的,是芒奇摆弄的这些姿势。

    就在半个月前,【阿sue系列】副本中,落满灰尘的小房间里——画中女孩在火中的舞蹈。

    第一次意识到这舞蹈的相似时,秦光霁倍感荒谬。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副本以这种离奇方式相互联系起来,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怀疑是自己模糊的记忆在脑中自行添油加醋,给本就扑朔迷离的芒奇和整个副本增添奇妙的既视感。

    但随着舞曲的推进,他很快明白这根本不是记忆的谎言。

    他感受到了与画中人同频的烧灼感,从双腿到全身,从浅表到内里。痛感并不强烈,却足以使人铭记,并从不算久远的记忆中牵扯出点点蛛丝,将过去与当下粘连起来。

    同时粘连的,还有他哼唱的曲子。

    和舞蹈相比,关于乐曲的记忆实在遥远。

    那是九月初,第一次进入副本,杀死87号“me”之后,结算动画的音乐。

    一头一尾,好像某种宿命。

    ……

    已经是最后一个副本了。在进入副本前,秦光霁曾多次设想过它的模样。它一定是特殊的,也一定和客服以及穆朝长达十年的潜伏有关。但或许就像先前他经历过所有的副本一样,这种特殊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角,是藏在某处的道具,又或是取代了某项特殊奖励,并不会影响整个任务的流程。

    毕竟,系统完全掌管着副本的建设权,没有系统,副本便无法建立。

    但现在,秦光霁发现自己错了。

    不仅是对系统,更是对客服,以及他背后的故事。

    从曾在后花园里出现过的猴子黑影,到副本中无故丢失的特殊道具——完成第一个任务后,其中的戒指和珍珠已经回到了他的背包中,再到如今,来自不同副本,却被同时搬上舞台的音乐和舞蹈……

    早已脱离了“巧合”的范畴,只能以“蓄谋”来形容。

    这是个蓄谋已久的副本。

    从他进入游戏起,就像穆昭曾经说过的那样,从他被系统录入id的那一刻起,一本有关游戏、系统、玩家的剧本便已写好,只等待着他——这出戏的主角按部就班走过每一个情节,按照预定好的路线一路经历、一路成长,然后来到这儿,一切的终章。

    或许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否则,如何解释道具,如何解释芒奇,如何解释相通的副本,如何解释失踪的客服、淡薄的记忆?

    没错,就像现在被芒奇摆弄一样,走进游戏的他从来也是一只提线木偶。他们说,他是一切的关键,他会带着他们的期待走到最后,去对抗系统,去推翻秩序。

    可为什么是他?他,秦光霁,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殚精竭虑,值得他们留守十年,只为等待他的到来?

    一曲终散,再无歌舞。

    秦光霁的身躯不再受控,他落回地上,四肢并不因扭动而酸痛,反倒更加灵活。

    他揉着右手手腕上凸出的骨头,看似是在按摩,实则不过是出神时下意识的举动。

    秦光霁追寻着芒奇的目光,可那双眼睛就像两个浅浅的水坑,存不下任何深意。

    仿佛方才的音乐与舞蹈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毕竟在现实中的确有这首音乐、这支舞蹈。

    但秦光霁知道,这是因为时机未到。

    他看向壁炉上方,五条规则下方还留着大片空间,明显是因为任务未完待续,还有许多规则未曾曝露。

    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他们完成了芒奇发布的所有任务,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

    秦光霁迫切地想知道这一点。

    他看向芒奇,芒奇也看向他,四目交汇间,芒奇的嘴巴诡异地裂开,露出鲜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

    他跳下长桌,直勾勾地盯着秦光霁,向他伸出手:“我要玩手机。”

    秦光霁:啥?你要干啥?

    秦光霁看着他物理层面上咧到耳后的嘴巴,再看看他嘴唇兜不住顺着下巴往下流的口水,那口水和泪珠一样,都沿着疏水的西装一路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秦光霁怀疑自己是走错了副本,面前这个痴呆儿一样的家伙真的是方才唱着歌跳着舞的芒奇吗?

    见秦光霁不答,芒奇的嘴巴唰地收了回来,本就耷拉的眉眼几乎要跌到地板上去了。

    他攥紧拳头,对秦光霁怒目而视,张开大嘴,发出一阵猛烈的咆哮:

    “我!”

    “要!”

    “玩!”

    “手!”

    “机!”

    尾音戛然而止,绕梁的余音方在厅中走过一圈,被近距离蹂躏的耳膜仍在以耳鸣的形式自我修复,在无厘头的要求和芒奇忽然转变的态度中艰难寻找关联的秦光霁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强风。

    他和他身后的同伴们又一次被迎面而来的强风推走,推向后方不知何时敞开了的又一扇大门内,推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当大门被关紧,一阵熟悉而陌生的音乐在黑暗中响起。

    第224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2)

    仍是黑暗, 只能靠同伴们细微的呼吸声辨别他们的位置。

    好像周遭充斥着浓郁的、不可突破的黑雾,夜视道具失去了作用,探测道具亦完全失灵, 玩家们只能像真正的盲人一样, 摸索着铃声的位置。

    房间面积应该不大,铃声没有引发回响, 但是短促的旋律反反复复地播放, 使人有些烦躁。

    粗糙的音质携着极强的电子感, 将人拉回十多年前, 或是更早,在童年的角落里寻找到它曾经留下的痕迹。

    走出大概五步,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撞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他稍微弯下腰, 用手指轻轻触摸。是个方形, 大约是个柜子。

    铃声近在咫尺, 或许与他只相隔一层薄薄的木板。

    秦光霁继续触摸, 想要在光滑的漆面上找到柜子的把手。

    但指尖率先传来的, 是一阵湿漉漉的温热触感。

    是水吗?

    不, 不像。

    黑暗中, 有什么东西正在拨动敏感的神经, 秦光霁收回手, 将其凑到鼻尖。

    淡淡的铁锈味。

    是血, 新鲜的血。

    黑雾不仅阻碍了视觉, 也压抑了其余的感官。

    唯有听觉, 唯有那铃声,催命一样的铃声, 成了这片黑暗里仅有的生机,或者说, 仅有的死寂。

    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队友们散向房间的各个方位,却没再找到任何有或者曾经有生命迹象的东西。

    那么,便只有这个柜子了。

    秦光霁又一次伸出了手指,指尖穿过已经冷下来的血迹,继续向前。

    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凸起,像是把手。

    把手上同样沾满了血。

    他攥住把手,用力向外一拉——

    惨白的灯光砰地亮起,将柜中景象毫无保留地曝露在玩家们面前,如根根银针扎进眼眶。

    血,满眼的血。

    喷溅的血花如烟火般炸向四周,染红了柜子内壁,也染红了柜中唯一一件灰色大衣。

    更多的血是滴下来的,顺着内壁、顺着大衣下摆,好像下了一场小雨,点点滑落,然后在下方聚成一汪血色的水洼。

    奇怪的是,这些血并没有流出柜子,打开柜门后,原本把手和柜门外侧的血迹也消失了。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重新变得清爽了,但血污带来的粘腻与腥臭并没有消失,只是从皮肤转移到了视网膜。

    “枪.伤。”

    温星火不知何时走上来,走到柜子前,指着柜子内壁的一个小孔道:“这是弹.孔。”

    “从出血量来看……”温星火的目光扫过下方血泊,摇了摇头,“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

    铃声一成不变地唱着,轻快的旋律却成了催命的音符。突破了门板的阻隔,它变得更加嘹亮,亦更加可怖。

    循着声音的方向,秦光霁的目光落在柜中大衣的口袋里。

    他松开柜门,谨慎地向大衣伸出手——

    大衣吸足了血,被血液浸泡成棕红色的下摆湿漉漉的,当手伸进宽大的深口袋时,两侧潮湿的面料便会将手掌包裹,好像从血海中长出的海妖的头发,粗糙面料与皮肤的摩擦带来轻微战栗,每深入一寸都会叠加数倍的阻滞。

    指尖率先触碰到了一块坚硬,再向下,他在血液的淤泥里握住了它。

    从大衣口袋中脱离的那一刻,他们看见这是一支手机,早已被淘汰了的诺基亚手机,哪怕碎了半边屏幕,外壳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也仍在嘹亮地唱着经典铃声。

    忽然,铃声里混入了刺啦刺啦的杂声,是某个元件短路了,从碎成蛛网状的小屏幕里蹦出一个火星。

    铃声消失的那一刻,衣柜、血泊、弹孔、灯光皆失去了踪影,黑暗重临。

    ————————————

    油炸食品的香气充满了鼻腔,源自基因对高油高糖食品的渴望催促着口腔不停分泌唾液,空荡荡的肠胃蠕动起来,一串串气泡咕嘟咕嘟地向喉咙涌来,像是一个开关,将感官尽数归还。

    “……所以说呀,”一个温柔的男声,音量从无到有,逐渐清晰,“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眼前人像离得很近,几次眨眼才使其完全聚焦。

    眼前是个皮肤苍白的青年,身上套着炸鸡店的围裙,发尾被鸭舌帽压得根根翘起。他低垂的眉眼隐没在阴影里,唯有微微勾起的嘴角被窗外的一缕阳光关顾。

    两人对坐在店铺角落一张桌子旁,桌面上摆着两杯喝得只剩冰块的饮料。桌子离柜台很远,下午时分,店里没有多少客人,柔和的轻音乐兀自放着,店员们都在各个角落里躲懒。

    秦光霁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没有见到他的队友们。再看他自己,一身西装革履,显然是取代了副本某个角色。

    青年并没有发现眼前人的不对劲,仍以他柔和轻缓的语气说着:“我只是在想,以我的能力,就算申请上了,能顺利毕业吗?”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含胆怯:“学长,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乖乖去找工作啊?”

    秦光霁看着他充满信任的眼睛,忽然很想呼叫越关山——多好的读心机会啊!

    但很快,他就发现一直联通的队内通讯被切断了。

    无奈,他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这位陌生青年的期待,做出一幅思索的模样,试探着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嗯……其实这问题不该问我,而是要问你真正想要什么。”

    青年的呼吸停顿了半拍,扶着饮料杯的双手随眼神的飘忽而杂乱地敲击着杯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真正想要的吗?”他低声念着,“可我想要的……”

    “从来没有得到过啊……”他的话说得比微风更轻,若非嘴唇的翕张,便要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说了话。

    秦光霁动了动耳朵,青年话中的沮丧也同时飘进了他的耳中,带来一股莫名的伤感。

    门上的铃铛哗啦响动,秦光霁下意识看去,恰好与推开店门的四位同伴对上了目光。

    他没有和他们汇合,而是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青年。

    青年已经重新低下了头,背也佝偻起来,浑身上下透着颓然,完全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更令秦光霁在意的,是他的脸。虽然用刘海和帽子仔细遮掩过,但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一条很长的伤疤从额头上露了出来,狰狞的、猩红的,几乎贯穿了整个额头。

    “会的,”明知道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应该少开口,但内心莫名的情感还是促使秦光霁说了出来,“一定会的。”

    他身体前倾,用重音强调信念:“你想要的,一定会实现。”

    青年又一次抬起头,黑眼圈很重的眼眶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他的嘴唇轻微颤抖,眨眼的频率很快,过了好几秒才勉强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去。

    “谢谢。”他说道,笑得很淡。

    ……

    身后,四位玩家装作普通客人,慢吞吞地点着菜。

    从价格和标牌来看,这应该是十多年前的大洋彼岸。

    温星河吐字极慢地念着汉堡的全称,一心两用地偷听那头秦光霁和青年的对话。

    “抱歉,学长。”青年吸了下鼻子,“让你看笑话了。”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他轻叹一口气,“这应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不管怎样,我都该去试一试。”

    深秋的阳光里没有多少温度,冰块融化得很慢,但却意外地折射出了多彩的光芒,打在桌上、青年手上和脸上,使他的眼睛不再那样黯淡。

    他的笑声苦涩:“如果这次也失败了,恐怕就只能……回家了。”

    说到“回家”这个词时,他的声音轻微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念地飞快。

    秦光霁一挑眉,察觉到这可能是个重要的话口:“你家里……”他拖长尾音,向对方传递出自己的犹豫,好像是不知该不该提这事儿一样。

    青年嘴角的苦涩更甚:“就这样吧。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了。”

    “至少他最近没给我惹什么事。”

    “好了不说这个,”青年摇了摇头,将不愉快的情绪从脑中清除出去,用笑意涂满脸庞,“时间也不早了,我请学长吃火锅吧,附近开了家很正宗的火锅店呢!”

    只是,没等秦光霁开口,一阵铃声打断了青年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刚刚抬起的眉眼登时重新垂了下去。

    他用力攥着手机,指尖泛白,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怎么了?”秦光霁状似随意问道。

    “没,没什么。”青年躲开他的视线,按掉来电,把手机翻过来拍在桌上。

    旧手机外包着一层泛黄的透明壳子,吊坠在桌边晃动,黑色的绳子已有多处磨损。

    它长得和秦光霁的特殊道具一模一样。

    就在他把手机翻过来的一瞬,秦光霁看清了上面的数字:911。

    “是你家里……”秦光霁欲言又止。

    青年的表情几番变化,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闭上眼,承认了:“一定是他。”

    话音刚落,铃声再次响起。

    他一把攥住手机,却任凭它继续响着,手指一松一紧,迟迟没有动作。

    异样的动静引来店内客人的注目,青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长叹一口气,视死如归一般,接通了电话。

    “是,我是他的儿子。”

    “他在哪儿?”

    “好,我马上来。”

    寥寥几句后,他挂掉了电话。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手心冒出的冷汗几乎能使手机径直从他的手中滑走。

    “抱歉学长,”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手机塞回衣兜里,“我有急事要先走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秦光霁问道。

    青年的脚步一怔,左右转动的眼珠似是在判断利弊。

    可随后,他便用勉强挤出的笑容拒绝了他:“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第225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3)

    对于玩家来说, 明面上被npc拒绝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撒开手玩跟踪了。

    几分钟后,炸鸡店的门铃又一次叮当作响,角落里两个玻璃杯中的冰块无声地消融, 喊破了喉咙, 也没有来认领占满了整个柜台的餐品。

    队友们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特殊身份,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自由的。

    当他们降落在街角时, 久违的空气墙出现了, 将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了炸鸡店以及店外的人行道中。

    而随着青年走到店外, 搭上公交车,空气墙的范围也随之变化。不是扩大, 而是限定在青年身边十米见方。

    当他们决定故技重施, 派路云晓隐身潜伏打探时, 刚走出两步的少年便把自己的脑袋砰地撞了上去, 若非他清醒得快, 恐怕就要像被铲车推土一样地往青年的方向赶了。

    简直像是在撵狗。

    无奈, 几人只能紧赶慢赶在车门关闭的前一刻挤上那辆充斥着体臭、劣质香水、以及一车子纹身壮汉的公交车。

    大洋彼岸的公交车司机也有着一脉相承的F1赛车天赋, 二十分钟的路程, 玩家们无数次庆幸自己现在肚子空空, 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唯一例外的是秦光霁。这具身体在他进入之前喝的那杯饮料正在他的胃里掀起海啸, 甚至有青苹果味的气体从喉咙口飘上来, 把他的脸色都染绿了。

    终于到站了。

    青年率先跳下车, 脚步坚实, 一点儿不打晃,只是步伐略显沉重。

    跟在他后面的是那群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哥, 脚步虚浮急促,好像熬了三个大夜后急急忙忙去赶早八。

    最后同样赶在关门之前冲下车的是五个玩家, 个个脸色惨白,一肚子酸水在惯性的作用下反复冲刷胃壁。

    不知是否是这具躯体体质太差,从没晕过车的秦光霁甚至需要调动起自己当初高三冲刺时的意志力,才勉强跟上青年的步伐,不落到和他的同伴们一样被空气墙推着走的地步。

    说真的,虽然他们现在都是隐身状态,但像湘西赶尸一样,面容苍白、浑身无力地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往前走的模样,确实有那么点诡异。

    ……

    青年走进了警局,跟在他身后的秦光霁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空气墙,撞得他眼冒金星,从额头到后脑勺疼成一片,还随着心跳的节奏一颤一颤。

    □□大哥们与他擦肩而过,乱哄哄地冲进去,里头的警员大喝一声,不仅没让他们安静,反倒激起千重浪。

    一时间,空气墙那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留下秦光霁捂着脑袋在深秋傍晚的寒风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先是谨慎地用手掌试探,发现是这墙面正正好好砌在了警局大门上,而不是他自己无意中撞上了某根门柱后,才气急败坏地抬起腿,狠狠踹了这面空气墙一脚。

    “在这儿砌面墙干什么?”他戳着墙面,实在不解,“这任务的主角在里面啊!凭啥不让我们进去?”

    仿佛是世界意志聆听到了秦光霁的疑问,路上的汽车如闪电般穿梭,行人们走出了残影,行道树的叶片如雨点般簌簌落下。

    西方低垂的太阳快速坠入地平线,一轮弯月逐渐显露,一路高升。

    等到月亮悬于头顶时,时间恢复了原本的流速。

    空气墙自动消失,青年走出大门,身后多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男性。

    他长得不算难看,但肚子大得惊人,四肢也是臃肿不堪。他的手上带着一串和他的形象毫不相符的菩提手串,大约因为不曾保养,已经泛黄发黑了。

    更为难忍的是他身上的气味。好像整个人被丢进酒坊的糟泥里泡了十年,酒味和馊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再加上不时飘进鼻子里的臭气,不禁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把自己喝到失禁了。

    青年的神色倒是淡定非常,只是和进门前相比,含胸驼背的姿态更明显了。

    “爸,需要我扶你吗?”青年转过身,冷冷问道。

    男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往前走,用自己粗壮的胳膊将青年一把掀开:“滚开!老子好着呢!”

    青年踉跄两步勉强站稳,没说什么,只重新低下头,默然跟上男人一下从东倒西歪变成健步如飞的脚步。

    空气墙又开始移动,跟着两人走出大约一公里后,他们再次被空气墙挡在了一幢老旧居民楼的门口。

    这一次,时间没有快进。

    砰!

    一声枪响惊醒了树上的鸟儿,一阵翅膀扑腾声后,向着月亮飞去的它们在地上投下了黑色的影子,书写着不详的前调。

    砰砰砰!!!!

    急促的三声枪响彻底打破了破旧街区的平静,从各处升起的叫喊伴着各种脏字和敲打声,更多的则是杂乱的脚步声。

    循着枪声响起的方向,人们穿过那扇阻挡了玩家们的生锈铁门,也将原本无法入内的玩家们推搡进去,沿着昏暗的楼道深入,直到尽头。

    门敞开着,楼道里的电灯无端闪烁,映出地上青年的面孔和他身下的血泊。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身中四枪。

    ……

    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好像过了千年万年。

    炸鸡店外,香气不断从门缝里飘出来,却不再令人垂涎。

    “学长!”死而复生的青年从屋内探出一个脑袋,欢快地招呼他进来。

    秦光霁实在很难将这张洋溢着笑容的面孔和那张被打得满脸污血、毫无生气的脸联系起来。

    秦光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所有和青年未来相关的东西都按捺在心底,转而调动起所有的感官观察当下。

    时间提前了。这是秦光霁首先发现的不同。

    活动范围扩大了。眼角余光扫过远处马路,他看见自己的队友正在向他挥手。

    除此之外,还有吗?秦光霁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没再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好像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区,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次普普通通的会面。普普通通的人们普普通通地走过,有人路过店铺时,会偏过头,和青年打声招呼。但他们不会想到,就是这位如今鲜活地站着的青年,会在几个小时后倒在血泊中,死于自己“父亲”之手。

    ……

    秦光霁跟着青年走进了店内。

    同样的位置,青年端来两杯饮料,原本还有一份小食,被秦光霁断然拒绝——未免之后在公交车上吐得昏天黑地,还是什么都不吃为好。

    太阳尚且高挂,阳光不再是桌面上的狭窄一线,而是将整张桌子,以及坐在桌子两面的人都照亮了。

    这一次,秦光霁补齐了这次交谈的上半部分。

    “学长,”青年小口嘬着饮料,“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

    “Evans教授在Email里说的是真的吗?”他紧张地搓着手,眼睛眨动地飞快,“他真的愿意接收我做他的学生?”

    似乎是怕自己的话有歧义,他紧接着举起手指,慌忙补充道:“我不是在质疑教授,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肩膀内扣,眼神也是怯生生的,整个人看上去是十足的不自信:“毕竟,毕竟他也是学长您的导师,我……”

    他轻叹了口气:“我这种人……跟学长实在差太多了。”

    浓浓的自卑感在青年的身上显露无异,令秦光霁想起初见面时的路云晓。

    不过,哪怕是那时候的路云晓,也是羞怯大于卑微。像青年这样的表现,甚至算得上是病态了。

    耳畔,越关山的声音也证实了这一点:“我读不了他的心,但不是他对你的好感太低,而是他对自己的否定太深。”

    “没有正视自己的人,其内心也是晦涩难懂的。看这种人的内心,就像在沼泽地里划船一样,寸步难行。”

    秦光霁参照了越关山的话,连语气也是越关山式的冷静:“你的自我否定太深了。”

    “换个方向想想,”直面青年茫然的注视,秦光霁说话很平淡,“如果你真的如你想的那么差,Evans教授又怎么会接收你呢?”

    “我……”青年的目光开始闪躲,本就纠结的手指简直要扭成麻花了。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秦光霁接着说道:“其实你很清楚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只是你不愿意直视而已。”

    他放缓了语气,认真地凝视青年:“人是很难逃出自己的思维定势的,但有的时候,放任这种思想会让你走入牛角尖。”

    一口气说完,秦光霁没再补充什么,只无声地端起饮料,将空间留给青年自己。

    清凉的汽水在舌头上跳着踢踏舞,充足的气泡直冲鼻腔,使人清醒。

    秦光霁发觉自己最近总在话疗,阿sue也好,两位冰淇淋受害者也好,似乎都是走进了某个思想上的牢笼,自己给自己上了锁。

    玩家所做的,就是锁匠的工作。

    解放他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他们的未来。

    相比起粗暴的干涉,秦光霁更喜欢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人的行为由思想驱使,如果不改变思维,终究会重蹈覆辙。

    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或许需要经历比摧心剖肝更痛苦的挣扎。

    秦光霁不期望青年立刻醒悟,但只要有一份转变的希望,便也足够了。

    从上一次的经历来看,玩家在这个副本内的活动空间实在太窄了,好像他们并非前来解决什么的,而只是几位隔着玻璃的看客。

    这一次,限制放松了些,但空气墙仍旧存在。在外的四位玩家本想先行找到青年的父亲,尝试阻止悲剧,但他们刚走出两条马路,刚在远处街角看见一个相似的身影,空气墙便挡下了他们继续前行的脚步。

    那头无能为力,就必须在这边多做点努力了。

    “对了,”阳光悄无声息地走到房檐,镂空的屋檐在青年的身上打下条纹状的阴影,秦光霁在这时打破了沉默,“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他状似随意地靠上椅背,目光的焦点却停留在青年被帽沿遮挡的额头上。

    “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吧,”他语调感慨,却是在试探,“你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吗?”

    “我过得……”青年先是艰难抬起嘴角,但话未说完便已停顿。

    他忽然扭过头,将脸朝向玻璃,肩膀明显起伏两下,吐出深深的一口气后,声音里带上了先前从未有过的颤抖:“是,他还是那个样子。”

    他一下摘掉帽子,纷乱的头发横七竖八地支着,被汗水微微打湿的刘海下,伤痕清晰可见。

    “我最近过得不好。”好像是刚才的动作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也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到了骆驼的背上,他的脸上显露出浓厚的疲惫,每一个吐字都气若游丝。

    “学长,”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和泪水,“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铃声,在这时响起了。

    第226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4)

    “又来了。”青年掏出手机查看来电的动作和上次完全一致, 只是之后的反应不再是全然的隐忍。

    他一下把手机拍在桌面上,力度大到整张桌子都在发出嗡嗡的震荡,两个玻璃杯猛地跳动起来, 摇摇晃晃地转了好久。店内寥寥几个客人和正在摸鱼的员工们纷纷投来注目。

    他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 好像在这一刻,他原本的内向和胆怯都因为某些更加强烈的情绪而消散了, 剩下的只有愤怒。

    但这份愤怒只在脸上显现了一瞬便被青年收回心间, 取而代之的是低哑的声线:“他总是这样。”

    青年抬起头, 眨着眼睛竭力阻止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会说什么。”

    青年的嘴角仍是翘着的, 但其中蕴藏的并非笑意,而是极冷的苦涩:“每当我觉得我能开启新生活的时候, 他就会出现。”

    “就好像在说……”他哼了一声, “我这样的人, 不配过得好一样。”

    铃声还在响,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没有再看桌上的手机。

    铃声戛然而止, 青年的情绪随之被抽离, 目光从桌子对面男人的脸上滑到手上。

    充满怀念的方块手机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吊坠擦过手掌, 反着阳光。

    秦光霁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冷漠的男声, 让他来警局领人。

    听他说话的语气,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好的。”秦光霁一口应下, 同时竖起手指示意青年先别着急。

    挂掉电话后, 他站起身来,对青年道:“走吧, 去警局。”

    青年还未反应过来,呆呆地站起, 歪过头:“学长你……”

    秦光霁这次没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径直把手机塞回他手上,对后厨的方向努努嘴:“把衣服换掉,我们去领人。”

    ……

    仍旧是那辆风驰电掣的公交车,适应了一次之后,秦光霁觉得自己没有上次那样难受了。

    不再难熬的晕眩催生了活跃的思绪,使秦光霁开启了对这个副本关键元素的深思。

    游戏任务栏里只有一行字:【拿到手机】

    但怎样拿到手机呢?任务要求和副本剧情之间的关联又是什么?

    上个副本的速通战略已经不适用了,当秦光霁把手机握在手中时,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法将其收入背包,连握着它都会带来莫名的心慌。

    这当然只能从手机的持有者身上找寻答案。

    任务虽然未变,但回溯之后副本内的变动仍能说明一些问题。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空气墙。从一家炸鸡店到两条街,范围扩大的同时,玩家们能从这份自由中获得什么?

    是视角的扩大。这一次,他们同时看到了两个关键人物的行踪。在秦光霁与青年交谈的同时,他的同伴们看见青年的父亲走进了一家小酒馆。

    过了一会,里头传来猛烈的打砸声。随后不久,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冲进店里,把他和另一个画着夸张妆容的瘦削女人带走了。

    自由,指向的是对青年人生的补足。那么由此发散,或许完成任务的关键就是了解更多有关青年的故事,并更进一步,改变他的悲剧。

    可这份自由并不完全。这一边,秦光霁成功影响了青年的轨迹,而那一边,他们却被空气墙阻挡着,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秦光霁决定要陪着青年,因为他无法保证自己一点小小的劝说真的能完全改变青年,更无法保证以父子两人悬殊的力量差距,青年不会重蹈覆辙。

    这不仅是任务的要求,也是他的私心。

    青年很信任他,或者说,信任这具身体。他们应该认识了很久,并且互相了解对方的情况。近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见过面,但不论从他特地来看青年的表现,还是青年对他坦诚的态度,都足以表明他们的关系依然密切。

    秦光霁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他仍不知道青年的过往究竟如何,也不知道这具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是何背景。但他知道,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在这个或许是平行世界的地方,青年将会成为他的直系学弟,他会继续学业,开启新的人生。

    但首先,他要活下去。

    ……

    车到站了,秦光霁刻意落后青年一步跳下车。

    青年在警局门口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秦光霁的脸,神色认真:“学长,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件事,我考虑好了。”

    秦光霁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但他露出一幅肯定的表情,点头道:“我明白了,等把人领回去之后,我们再详谈。”

    说罢,他们一起踏进警局。

    空气墙消失了。

    里头空间不大,却挤着相当的人数,各种肤色各种性别各种语言混在一块儿,给人以世界大融化的错觉。

    青年走在前面,轻巧地穿过大厅里的群魔乱舞,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扇门。

    听到脚步声,里面正在写东西的警察头也没抬一下,随手指向身后墙根的长椅:“那儿,赶紧带走,吵死了。”

    裹了一层棕色包浆的长椅上,中年男人仰面躺着,嘴巴大张,呼噜声震天响。

    青年赶紧上前去,秦光霁却站到警察身旁,问道:“另一个人呢?”

    警察笔尖一顿,上下打量他,没好气道:“在隔壁做笔录。”

    “那他不用做吗?”秦光霁指指长椅上的男人。

    警察撇嘴,翻了个白眼:“都醉成这样了,你说还能做吗?”

    他把笔丢开,脸上满是厌恶:“也不是头一次了,他和那拉皮条的婊.子三天两头打架,要不是这次有人报警,你以为我们想管?”

    “喂喂,”他走到不论青年怎么叫都岿然不动的男人身旁,用尖头皮鞋在他脑袋旁踢了两下,“要睡滚回去睡,这里是警局,不是收容所。”

    “你也是,”警察看着脸色涨得通红的青年,语气没那么生硬了,还隐约夹杂着无奈,“真就心甘情愿给他擦屁股?”

    青年的头深深埋在胸前,没有回应警察的话。

    “我来。”秦光霁径直上前,插进警察和青年中间的空隙里,弯下腰去,看似温和地拍打男人的脸。

    下一秒,刚还在装醉死过去的男人一下从长椅上蹦了起来,惊恐地喘着粗气。他整张脸都变得青紫,鼻子里喷出股股白烟,肚子夸张地一鼓一鼓,活像个牛蛙。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光霁,嘴巴嚅嗫着,粗苯的舌头在齿间翻上翻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秦光霁好像完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也没管两旁来自青年和警察的目光,对男人微微一笑:“叔叔您醒啦,我们来接你回家。”

    男人连连摇着头,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上写着极端的恐惧,可是身体却遵照着秦光霁的吩咐,把两条腿从长椅上放下、站起来、抓起垫在身下的外套披到身上、一点不打摆子地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后乖乖站定。一气呵成。

    警察发出惊异的“哟”声,看向秦光霁的眼神登时充满敬畏:“这也是中国功夫的一种吗?”

    秦光霁不置可否,只稍稍勾起嘴角,对一旁早已看呆了的青年道:“走吧,先回家。”

    ……

    月色清明,两个年轻人并排走着,中年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面色依旧难看,动作仍然诡异,但至少能正常喘气了。

    气氛诡异地沉默着。青年几次张开嘴想要和秦光霁说点什么,但都在看见后方的男人后悄悄把话咽了回去。

    而在秦光霁的耳畔,则完全是另一副光景。

    “那个王八蛋呢?!”尖锐得好像一百只鸡同时打鸣的女声蹂躏着耳膜。

    “走了。”冷静的男声回答道。

    “走了?!!”女声嗷地叫起来,“你们怎么能放他走??”

    “砰砰”的拍桌子声音后,女声接着叫喊道:“难道你们没看见他把我的店砸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们在包庇犯罪!!我要告你们!!”

    “冷静点,女士。”男声道,“你们是伴侣关系,这是家庭纠纷。”

    “我呸!”又是一阵拍打声,伴着珠链和骨瘦如柴的手腕碰撞的哗哗声,“什么伴侣,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只是合伙人!”

    “女士,”男声还是一样平淡,“冷静些,大家都知道您暗地里在做什么买卖,能有一位白人为您遮掩,让您免于被指控,您该感激他。”

    “你!”女声似乎完全被激怒了,猛烈的哗啦声和方言叫骂声一时填满了整个空间,秦光霁不由“嘶”了一声,引来身旁青年疑惑的目光。

    短促的“咔哒”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越关山的声音随即响起,于秦光霁而言宛若仙乐:“他们的关系大致明确了,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

    紧接着是温星火:“我查到了他的犯罪记录。”

    他缓慢念道:“药物成瘾、非法持.枪、毁坏公共设施、袭击罪、组织卖.淫罪……”

    “嚯,小半本刑法。”

    还是个小方块的电脑屏幕没法放下这长长的案底,温星火哒哒点击鼠标,刚准备跳过中间一长串记录,忽然被其中的一行小字吸引。

    “2003年,”温星火迟疑片刻,“被指控涉嫌杀害妻子……”

    “后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温星火继续往前翻:“1998年,被妻子指控性.骚扰继子……”

    “后撤诉。”

    秦光霁的脚步一顿,后面被技能控制着的男人也随之停下。

    “怎么了,学长?”青年问道。月光下,他黝黑的发丝被映成银白,衬托着他柔美的眉眼,好似为他镀上一层光晕。

    “所以,他说的‘那件事’,指的是这些吗?”明知青年听不到他们的话,温星火还是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小心翼翼的模样。

    秦光霁看着面前青年,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许,说什么都没用。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老旧的楼房已近在咫尺,深秋的夜晚,阵阵冷风呼啸而过,带来下水道里杂糅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有些不懂,”风的啸叫中,温星河的声音变得格外突兀,“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不逃呢?”就像十六岁时的越关山,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他跑过。”温星火长叹一声,“03年,他们还在东海岸,第二年就到了西海岸,然后又是中部、北部,最后又回到了东海岸。

    “最后一次辖区变动,是在三年前。”

    “他刚刚考上大学,他就跟了过来。”

    “阴魂不散。”

    ……

    沉重的乌云吞噬月亮,凄惨的鸟鸣响彻四野。

    到家了。

    第227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5)

    打开门的一瞬, 食物发酵的臭气涌入鼻腔,各种瓶罐和吸.毒用具散落一地,使人找不到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房间并不算小, 只是头顶微弱的灯光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 甚至不如走廊上忽闪忽闪的那盏来的明亮。

    被垃圾淹没的沙发和地毯都染成了脏污的黑灰色,脚下地板发粘,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清理过了。

    秦光霁原本没打算进去。他一心挂念着和青年谈谈“那件事”, 于是只是站在门口, 控制着男人的脚步, 把他肥胖的身躯当做一艘破冰船,破开垃圾和老鼠的阻碍,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房间唯一一扇窗户时, 恰逢乌云散去, 月光穿过窗棂, 使这昏暗房间的角落拥有了短暂的光明。

    在那个角落里, 矗立着一个柜子。

    它的外壁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都是久不清理的灰色, 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使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漆面。

    柜子的年数应当很大了, 当月光洒落, 能够看见两个已经被磨没了花纹的把手, 在天外光芒的辅助下, 成为房间中唯一的闪亮光点。

    第一眼见到它, 秦光霁就认出了它。

    那是在进入副本之前的黑暗中,铃声的源头、血迹的源头。

    上一次见到它时, 它被血泊浸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俨然是凶案的现场。

    而现在,它完好无损地站着,就好像此刻的夜晚,宁静得有些诡异。

    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至回溯之前,这都是个无法解答的谜。

    当枪声响起,玩家们被人流裹挟着目睹青年的死亡时,这个问题有了解答的方向。

    但那次,青年并非死在衣柜里或衣柜周围。他是向着楼道的方向倒下的。

    是他的出现改变了什么吗?秦光霁猜想。

    还是说……是时候未到?

    秦光霁再次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和他握住青年的手机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一种提醒、一种警示,更像是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将视线从衣柜上挪开后,这种感觉消失了。但他仍能回想起那一刻的心脏停跳,仿佛浑身血液都不再流淌般,带来无边的恐惧。

    秦光霁又想起了那件悬挂在衣柜里的大衣。从长度看,那不是青年的尺寸,更不是男人的尺寸。

    倒像是……属于一位女士。

    会是他们方才在警局见到的那个女人吗?

    可如果真是她,为什么青年的手机会出现在她的口袋里?

    染血的大衣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疑惑同时占据思绪,如同无数个理不清的毛线团。当秦光霁再次回过神来,他已被无意识的念头驱使着走进房间,走到了窗边。

    衣柜近在咫尺,只需稍稍伸手,便能触碰把手。

    要打开吗?

    垂于身侧的手指颤动两下,最终也没有动作

    越是靠近,心悸就越是强烈。

    他打不开它。

    “这是我妈妈的遗物。”青年的嗓音充满怀念,亦满载悲伤,“小时候,每次他要打她时,她都会把我藏在里面。”

    他将手掌覆在柜门上,闭上眼睛:“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原来……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啊。”

    青年的嘴角溢着苦笑:“有的时候,我会梦到她。梦到她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候,他不让我见她,我就在半夜翻窗出去,偷偷去看她。”

    “她很瘦,身上全是经年的伤痕,躺在病床上时,就像是一具包着人皮的骨架。”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某个瞬间,明明已经昏迷了的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窗外的我。”

    “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他们说,她是死于吸.毒过量。”

    “可我从没见过她吸.毒,何谈过量?”

    晶莹的泪珠反射着月光,青年的半边脸庞曝露在光下,另半边则深埋黑暗。他的瞳色被月光照得很浅,其中倒映着的除却眼前的柜子,还有些被压抑在心底多年、在无数个夜晚悄然蔓延、如魑魅魍魉般纠缠着他的情愫。

    “学长,”青年紧紧抓住秦光霁的手,如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已经定了性的案子很难再翻案,我也知道七年前的旧事很难再找到线索。”

    “但、但我求你帮我这一次,”青年的泪连珠般落下,他终于完全站在了光里,“我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求你……救救我。”

    ……

    秦光霁很想回答他。他很想答应他,很想回握住他的手,很想告诉他:他一定会知道真相,一定会让有罪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不会再被人纠缠、被人骚扰、被人捆绑,他会干干净净地走出来,走到光明中去,走到未来。

    但他不能。

    最先消失的是温度。青年的手掌并未挪移,可他无法感知到他手心的温度。

    然后是听觉。他看见青年的嘴唇一张一合,看着他眼中泪水滴滴滚落,然而他的耳畔寂静无声。

    最后,是视觉。就像每次进入传送时那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搅动起来,搅成一片混沌,搅得天地不分、明暗不辨。

    可这份旋转又是不同的。

    它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从青年的脸庞中开启的漩涡便倏忽停转,继而转向相反的方向。

    当漩涡彻底消失,秦光霁仍站在房间内,青年亦然。

    他尝试触碰他,但他的手指穿透了青年的身体。

    他愣了一刻,登时意识到不对。他想要迈出脚步,然而他无法移动分毫,只能以固定的视角重新审视房内一切。

    仍旧凌乱,但周遭已不是他方才进入时的模样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原本沉默着抚摸衣柜的青年缓缓扭头。

    门开了,男人的脚步蹒跚,浑身的酒气较之先前有增无减,酡红的双颊和眯成缝的双眼都在表明他是真的醉得不轻。

    “你、你在这、这里做什么?”男人说话有些结巴。

    “找东西。”青年没有再看他,伸手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各个季节的女士服装无序地堆在一起,寥寥几个衣架上悬着几件面料不错的夸张衣服。

    “找什么?”男人踢开地上的酒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他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后随意拿脚底撇了两下,冷哼一声:“找你的破手机?还是我给那个贱人注射毒.品用的针管?”

    青年甩上柜门,面色铁青,眼中迸射出的恨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你承认了。”

    “你杀了她。”

    男人瞥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似乎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连语调都是十足的漫不经心:“是,我承认了。”

    “可那又怎样?”

    男人仰着头,嘴角甚至萦绕着残忍的笑意:“你能找到证据吗?”

    青年一言不发。过于用力的攥拳引起手腕甚至整个手臂的颤抖,指关节摩擦带来的咔咔声不绝于耳,仿佛是在代替他将无边的愤怒吼出来。

    男人又笑了一声,肥胖的身躯艰难地翻了个面,正视青年。

    寂寥的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绿色的双眼好像饿狼。

    “放弃吧,”他说道,“单凭你,还有你那个‘同学’,就想斗倒我?”

    他把“同学”这词咬得很重,语带威胁:“如果他知道你小时候和我……他还会帮你吗?”

    他笑得猥琐,肥腻的舌头舔过裸露在外的黄色板牙,发出呲溜一声:“宝贝,爸爸的好宝贝,回到爸爸这儿来吧。”

    他站起来,眯起眼睛打量青年,尤其流连他的脸庞。

    “只要你回来,爸爸会原谅你的。”

    他向着青年张开双臂,步伐轻快:“你忘了从前爸爸和你玩的‘游戏’了吗?你最喜欢爸爸了。”

    “别过来!”青年大吼一声,极度的羞愤使得他胸膛起伏极大,急促的呼吸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但他的眼中不再是泪水,而是无边的恨意以及一闪而过的杀意。

    男人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又或者是彻底昏了头,竟是又加快了脚步,双手眼看就要抓住青年的肩膀。

    “别过来。”青年的声音忽然冷静下来。

    月光藏入云海,灯光下,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男人的心脏。

    死亡的威胁下,任何放肆的伪装都将无所遁形。

    “你要做什么?”男人终于收回了猥琐的神情,声音颤抖。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先,先把枪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青年平举的手臂没有一丝动摇:“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向前一步。

    “你杀了我妈妈。”

    他的手指扣上扳机。

    “诱骗当时只有八岁的我。”

    月光又一次突破云层,却将他的身影藏于黑暗。

    “有了学长的帮助,我可以为妈妈报仇,把你送进监狱。”

    “或者,我也可以出国读书,远离这里的一切。”

    “他以为我想要走出过去的阴影,你以为我懦弱,只能一辈子被你纠缠。”

    “但你们都看错了我。”

    “我不要什么新生,不要什么迟来的判决。”

    “我想要的——是你死。”

    扣动扳机的前一刻,他看见男人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他撞过来,壮硕的身躯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向他投下一片无法逃脱的黑暗。

    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这样的黑暗里,在暴戾的痛苦中,幻想着一场痛痛快快的死亡。

    砰——

    窗外的飞鸟惊飞,血花溅了一身。

    曾以为一辈子都逃不出手掌心的男人在他的面前缓缓倒下,眼睛瞪得很大。

    鲜血汩汩流出,在他身下汇成一片,深秋的夜里,仿佛能看见温热的血液升腾的白气。

    青年沉默地站着,持枪的手垂在身侧,仍然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

    飞溅的血花,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发丝点点滑落到脸上。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看着逐渐失去生机的男人,他一生的噩梦。

    忽然,他后退了两步。

    楼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是听到动静的邻居们前来询问。

    门咚咚地响着,他却恍若未闻,只转过身,看向身侧的衣柜。

    他抬起手,用衣袖擦掉柜门上的血迹,然后拉开了它。

    砰!

    不甚结实的房门被撞开的一瞬,又一道枪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沉闷的撞击声。

    听上去像是一个躲藏在衣柜中的孩子不慎撞到了内壁。

    当人们拉开柜门,他们看见青年蜷缩着靠在空空荡荡的衣柜角落,身下的血泊没有一滴流落在外。

    他一生都没能摆脱童年的阴影,但至少这次,他终于划清了界限。

    他死在了离母亲最近的地方。

    第228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6)

    又一次回溯, 头顶传来准点的钟声,象征着时间再次提前。

    高悬的太阳,繁华的街道, 这偌大的城市里, 形形色色的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人们一心关注自己, 并不对旁人有哪怕一刻的注目。

    钟声渐弱, 铃声渐起, 秦光霁拿起放在西装里的手机, 看清其上显示的来电名字:詹云逸。

    接通电话,果不其然, 是青年的声音:“学长, 您已经落地了吗?”声音轻快, 恍若隔世。

    秦光霁稍稍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将方才所见的悲剧从脑中驱逐出去, 用尽量平常的语气应道:“嗯, 刚出来。”

    “需要我来接你吗?”詹云逸问道, “这地方可能不大好找。”

    秦光霁回绝了他, 声称自己方向感还不错。

    但现实当然不是这样。

    作为一个被导航惯坏了的当代年轻人, 刚挂断电话, 秦光霁就拿出了——他的指南针。

    代表任务目标的红色指针晃晃悠悠地朝向北方, 代表队友的绿色指针颤颤巍巍指向西方。然后, 秦光霁陷入了沉默。

    在城市里光指个东南西北有什么用啊!好歹告诉他该坐哪条地铁搭哪路公交吧!再不济, 告诉他个地址,他自己打出租去也行啊。

    现在这情况, 他光知道那是家连锁炸鸡店,可把炸鸡店的名字输进商城里的指路道具, 能冒出上千个目标点来,排除法都没法用啊!

    队内通讯照例是中断的,从指南针的方位来看,他的队友们距离詹云逸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秦光霁曾经对副本内的种种限制颇有微词,如今却发现,过度的自由真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詹云逸还在店里等着他,之后的大段剧情和转机还等着他来开启,秦光霁只能努力调动起自己微薄的记忆,寻找其中能作为标志完成定位的事物。

    大片模糊中,一个数字兀然出现,将范围缩减到了一个辖区之内。

    ……

    半个小时后,顺着警局编号的线索,秦光霁成功站到了炸鸡店门前。

    还未进门,秦光霁便与一双纯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对上了目光。

    是越关山。她独自一人坐在靠窗位置,似乎是在等人。看见秦光霁时,她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

    “你比上次迟到了十分钟。”越关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刚才一瞬的对视接通了队内通讯。

    “其他人呢?”秦光霁一边推开店门,一边问道。

    “在跟踪那个人渣呢。”温星河插话道,“他这一天过得也太潇洒了,他到底是咋挣钱的啊?”

    “拉皮条。”温星火冷冷道,“忘了之前在警局里那个女人说的话了吗?”

    “否则也供不起两个人那么大剂量的毒品。”

    “等等,”秦光霁耳朵一动,“这一次回溯开始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在他和詹云逸一起回“家”时,队友们一直都在警局里寻找线索,不可能看见这边发生的一切,自然无从得知房间内有大量毒.品用具一说。

    “我们是通过你的视角看到一切的。”越关山回答道,“我们的视角被强行切断了,看到的画面和你所见的完全一致。”

    但这并非秦光霁的视角。准确来说,不全是。

    像是一部纪录片,玩家们所见的只是纪录片的镜头能够拍摄到的画面,却无法探索,无法得知全貌。

    “学长!”思索间,秦光霁看见带着围裙的詹云逸快步来到他的身前,有着和往常一样的兴奋语调。

    第三次见面,第二次重逢,秦光霁的心里几多酸楚,一时无法抒发。

    又是同样的座位,同样的饮料,詹云逸说着同样的话,向他展露对未来同样的期望。他笑得如此真切,然而目睹了两次失败结局的秦光霁却只觉得唏嘘。

    上一次回溯前的平静话语犹在耳畔,那样决绝的对峙、那样坚定的赴死令秦光霁至今仍不愿回首。

    却也使他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间接导致了悲剧?他想要救詹云逸,可是该怎么救,该以什么方式救?

    是他的方式出错了吗?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走向新的结局呢?

    ……

    人们对时光的流逝总有着不同的看法。相同的岁月,有时不过一刹,有时却是悠长。

    太阳逐渐西斜,杯中冰块融化。

    不知为何,分明已是饭点,店内客人却并不多。许久未见,詹云逸显得格外兴奋,拉着秦光霁聊了许久。秦光霁附和着他,也诱导着他,从中得知了许多先前未曾聊到过的,有关他这具身体的情况。

    他们是同个学校的校友,詹云逸比他低两个年级。他们在三年前相识,第一次相遇时,他便解了詹云逸的围,男人三年前的那次案底就是他的手笔。

    从此之后,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络。詹云逸是二代移民,他母亲年幼时偷渡过来,未成年时便已怀孕。为了让他有个身份,她才和男人结婚。

    他们恰好籍贯相同,詹云逸没有去过母亲的家乡,他便经常和他讲述那个西南边城的故事。

    读书期间,男人经常找各种理由骚扰詹云逸,每一次他都会及时出手相助。渐渐的,詹云逸也开始向他袒露心扉,与他谈及自己一直以来的苦恼,还有他对母亲去世的怀疑。

    他曾几度向詹云逸建议重新调查,但詹云逸担心证据难寻,如果不能一举击倒男人,反而会让他变本加厉,便一直搁置。

    后来,他出国读博,詹云逸也决定申请同一所大学。三年来,他教过詹云逸许多防身的办法,也给了他一些保护自己的小物件。但男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一年时光终于过去,詹云逸收到了offer,他也恰好回来办事,相约在此一聚。本该是苦尽甘来,迎接新生活的时候。

    谁知……却是以乐景称哀情的开端。

    听詹云逸说到这儿,秦光霁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前两次的失败是什么缘故了。

    就像詹云逸在杀男人前说的那样,他本可以抛开过往,出国读书,也可以追查真相,送男人进监狱。

    第一次,他选的是第一条路,可他失败了,男人先他一步,或失手或故意,粉碎了他的梦。

    第二次,在秦光霁的点醒下,他明白一味的躲避只会助长男人的气焰,于是决心选择第二条路。

    可随着真相大白,他却发现哪怕男人被逮捕,在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度,他想要的复仇也根本不可能通过法律实现。

    于是,他走上了第三条路——自己动手。

    他的母亲死于继父之手,他一生都没能摆脱继父的阴影。他曾经是个懦弱的人,不敢追究母亲的死因,也不敢为举报男人而毁掉自己的前程。

    他忍了这么多年,恐惧了这么多年,可事到如今,他发觉自己的忍耐正是对母亲最大的侮辱。

    母亲是为了他才和继父结婚,继父萌生杀意也为了不让她把他猥.亵继子的恶行公之于众。

    可他呢?母亲去世七年,他虽有怀疑,却从未着手追查,甚至……因为愧疚、恐惧,或者别的什么隐蔽的情感,不曾踏足她的墓地。

    于詹云逸而言,什么才是未来?

    是远走高飞,还是报仇雪恨?

    或许都不是。

    就像他不曾摆脱童年的阴影一样,他也从不曾母亲的死亡中走出来。

    他从未奢望过未来。

    他只想结束过去。用男人的死,用自己的死,为这场长达二十二年的失败人生画上句号。

    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或许,身为玩家,身为几个小时前还素不相识的外来者,他们不该干涉他的选择。

    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在他开.枪杀死继父,在他开.枪杀死自己的时候,他后悔了呢?

    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在他的手指扣响扳机之前,在他的血流尽之前,在他的心脏停跳之前。他……想要继续活下去呢?

    ……

    “云逸。”秦光霁开口打断了青年的话。他们正谈及家乡的一种小吃,因为保质期极短,在这里根本买不到成品。詹云逸的母亲很擅长做这个,自从她走后,他就再也没吃到过来。

    “嗯?”詹云逸疑惑眨眼。

    秦光霁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想不想——再见一次妈妈?”

    在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时,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于詹云逸,起初是缓缓张开的嘴,慢慢瞪大的眼睛。而后,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不自觉地垂下眼皮,眼珠子胡乱地转动着,在脑中消化所听见的一切。

    最后,当他终于发现这并非什么话语的歧义,也并非过度思念产生的幻觉后,他又一次抬起头,眼中蕴含的早已不是困惑,而是被多年来的思念和愧疚纠缠着的真实内心。也是闪烁着的泪光。

    他当然想再见一次妈妈,哪怕是再听一次妈妈的声音也好。

    可紧随其后的,却又是一瞬的慌张——某一刻于他眼中流转的,是对秦光霁所说的真实性的怀疑。

    已经死去了多年的人,又该如何与他对话呢?

    “你知道的,”秦光霁慢慢说着,“我有一些……超出常理的能力。”

    秦光霁观察着詹青云的反应,看上去,他并不意外。这意味着他赌对了,任务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安排一个身世完整且与任务对象关系密切的身份,而依据他从詹云逸口中套出的信息,这位疑似平行世界的“秦光霁”显然也拥有一些特殊手段。

    否则,何以解释为什么每次詹云逸被继父纠缠时他都能及时出现,他交给詹云逸的防身方法、送给他的东西都并不常见,更像是从类似系统商城的地方拿出来的。

    还有更近一些的事情,上一次秦光霁公然使用技能控制继父的行动时,詹云逸也毫不惊异。

    秦光霁注视着詹云逸的眼睛,看着这双瞳色极浅的眼睛里倒映着的灯光,如繁星般灿烂。

    他看见詹云逸阖上眼睛,看见他深吸一口气,看见他重重点头。

    “我想见她。”

    第229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7)

    不久之前, 天色尚明。

    男人踹开小酒馆的门,不顾里头女人的怒目而视,大喇喇地走进来, 猛然坐到柜台前。细弱的吧台椅在重压下发出吱呦吱呦的呻吟, 然而男人对自己的体重毫无自知之明,甚至往下又狠狠顿了一次, 把屁股舒舒服服地占满整张椅子。

    “喂, ”他不耐烦地敲敲桌面, 没有给予女人一次撇视, 只大声吩咐道,“来杯酒。”

    女人本在擦拭一个玻璃杯, 见他这幅模样, 她画着厚重妆容的脸霎时垮了下来, 砰地放下杯子, 声音阴沉:“陶德, 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

    男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自己走进吧台, 随手挑了瓶酒打开, 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后才施舍给她一个讽笑。

    “当什么?”他重重把酒瓶砸到桌上, “你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求我给你一点药的时候怎么没问过我这话?”

    女人的脸色难看得可怕, 长长的假睫毛垂在她的脸上, 活像两只大蟑螂趴在凹凸不平的墙皮上。

    “你再这样, 我就报警了。”她将双手按在桌板上, 威胁道。

    “报警?”男人嗤笑着,一下把酒瓶贯到地面上。

    酒瓶碎裂, 飞溅的碎玻璃和水滴混杂起来,被头顶昏黄的灯照得闪烁。

    他指着女人的鼻子, 唾沫星子从嘴里喷发出来:“婊.子,你敢报警?!”

    “你别忘了,”他的嘴角因愤怒而抽搐着,声音像喉咙里卡着痰一样浑浊,“我的手可比你的干净多了。”

    他上下打量女人,尤其把目光落在她衣领开得极低的胸口,眯起的眼睛尽显猥琐:“这些年来,那些小男孩小女孩哪个不是经由你手送出去的?那些客人又有哪个不是你笼络来的?”

    “哦对了,”他假惺惺地一拍脑袋,好像刚才想起来一样,“当初毒死那个贱人的主意……”

    他的眼神阴恻恻的,如同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露出它剧毒的尖牙:“也是你这位‘好姐妹’想出来的吧?”

    “够了!”女人的脸涨得通红,她一下抓起摆在面前的调酒杯,奋力砸向男人。

    钢制的杯子砸在男人的手背上,登时便肿起好大一块。

    盛怒迅速消散,女人的神色也渐渐转为心虚和害怕。

    她原本并不想砸到男人,只是要吓唬吓唬他而已。谁知他这次没有躲开,竟就直愣愣地站着,让她砸到了。

    女人忐忑地在心中默数男人会在几秒后彻底爆发,悄悄地挪动脚步,向着后门的方向撤去。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等到女人已溜到门口,以平生最轻柔的力度拉开后门时,预料之中的暴戾仍未诞生。

    纵容心中有疑惑,此刻的女人也无暇顾及这些。她果断打开门,正要抬腿走出去时,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唤:“你、你回来。”

    这是她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像是难以置信,也像是极度恐惧。

    阳光顺着门缝钻进屋内,粒粒灰尘在空中飞舞。女人站在门口,遥望男人的轮廓。他仍旧站在原位,手背上的红肿更加明显了,可他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瞪得滚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黑暗。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无声地站着,好似一个瘦削的鬼影,又像是一个吊死的人。

    仿佛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那身影竟缓缓转动,将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对准了女人的方向。

    “谁?!”女人惊叫一声,立刻松开了门把手,跌坐到地上。她浑身的冷汗簌簌落下,双腿双手都失去了力气,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在柜台后边,感受着胸膛中跳动得飞快的心脏的存在。

    半晌,后方仍旧一片寂静,匆匆一瞥的鬼影似乎并没有关注到她的存在。打开一半的后门给了女人足够的勇气,她不敢站起来,于是决定手脚并用地向出口爬去。她一边爬,一边警惕地看向自己身后。几乎要把脑袋长在背后,生怕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来。

    不到半米的距离,她用了足足一分钟。当她的双腿终于彻底离开门槛时,她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双腿猛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动力,以生平最快的奔跑速度,瞬间便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处。

    与此同时,店内。

    女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男人却始终站在原地,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一眼,更没有张口唾骂她的脱逃。

    他当然不是自愿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听他的指挥,他没法逃跑,也没法动弹,只能梗着脖子,顶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身形瘦弱的影子,看着她越走越近,看着她逐渐走出黑暗,看见她抬起头,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完全曝露在他的面前。

    男人能清晰地感受到汗毛竖立、冷汗淋漓,但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甚至无法合上眼皮,只能尽力地转动眼珠,企图逃开对视。

    然而,不论他看向何处,那双充血的眼睛、那张凄厉的面孔始终停留在他视野的中央,好像是深深扎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法甩脱。

    那张脸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已经能够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气,隐约夹杂着药物的气息。

    他的瞳孔缩到极小,他的脉搏跳动得极快,他感觉到一阵阵晕眩涌上大脑,感到眼前世界的边缘开始泛起昏黑。然而他从未如此清醒,常年被酒精和毒.品浸染的神经从未如此清明,以至于他可以回忆起多年前那场谋杀的种种细节,并将当年那张惊恐的脸庞重叠在如今所见的鬼影上。

    是她!

    她回来了!

    无边的恐惧撅住了他的心脏,浑身的血液停止流转,呼吸亦随之凝滞。

    她怎么会回来?她来做什么?她已经死了七年了!她不可能回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发觉自己能够动弹了。

    起初是一星半点的挪转,好像力量被一点点抽走,脊梁被一根根打碎。

    她仍在向前,一言不发地向前,从七窍中流出的血凝固在她过早衰老的脸上,卡在条条皱纹的缝隙里。

    但更多的,则是继续流淌,流入她始终隐藏在阴影中的脖子里,也滴滴掉落,在地上写下一串串血花。

    他终于彻底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一样瘫着。他早已没了逃跑的打算,不仅是因为四肢完全脱力,更因为彻底宕机的大脑已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没有停下。她弯下腰,继续拉进两人的距离。

    从未见过的角度使得她的脸庞越发恐怖,在某个瞬间,他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他也曾用这个姿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当位置调换,他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她的恐惧。

    无法反抗,无从脱逃,剩下的只有无边的绝望。

    她越来越近了,她仍旧穿着死前的那身灰色大衣,可脖子以下,被大衣覆盖的地方却不再是瘦削干瘪的身体,而是一片虚无。

    她是鬼!一个没有身体的鬼!

    可是一个鬼的躯体怎么会有如此重压,让他动弹不得呢?

    那是恨!是要他命的恨!

    她要复仇!她要杀了他!

    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同时充满了脑海,极速膨胀的求生欲空余在脑中,无法诉诸行动的恨意滋生了无尽的绝望,到了最后,他已完全放弃了挣扎,只一心祈盼这场折磨能够快些结束。

    忽然,她猛冲了过来,冲着他的脸,冲着他的身躯,好像一头猎豹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她的身影短暂地与他重叠,带来的是比坠入炼狱更加可怖的烧灼感。

    血液在燃烧,皮肤在燃烧,骨头在燃烧,浑身上下从毛孔到发丝都在燃烧。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团活着的火球,成了东方神话里被罚入十八层地狱的鬼魂,期待的死亡没有亲临,与痛苦一同到来的是更加极致的清醒。

    呼吸停止了,缺氧的痛苦短暂地替代了烧灼,大脑血管根根叫嚣着痛苦,凄厉地渴求着氧气,眼前画面蹦出颗颗金星,渐趋幽暗。

    空气骤然涌入,紧接着的是心脏的抽搐,剧烈的收缩、猛烈的跳动,好像一只疯狗在撞击胸膛,也仿佛在胸膛安上一个炸.弹,终有一刻,会将他的心脏炸成碎片,炸成漫天的血花。

    无形的火焰在心脏的悸动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寒冷。前一秒还在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被完全冻结,还有骨头、还有皮毛,还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他成了一个被冰块堆砌的人,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只有一个念头越发强烈——温暖!给他温暖!他祈求着、赞颂着,抛开了所有身为人的尊严,只要哪怕一瞬的施舍。

    时间的流逝早已与他无关,寒冷之后,又是炽热,又是窒息,又是抽搐……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成了什么模样。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足以使人昏厥无数次、甚至死去无数次的痛苦。

    当这些痛苦霎时消失,率先出现在他脑中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举足无措的恐惧。

    如同新生的婴儿,对周遭一切都如此陌生,于是生出更多的恐惧,害怕那尚虚无缥缈的下一次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缓慢回流的力气终于攒足,足以支撑他从地上坐起。

    呼吸流畅,心跳平稳。深秋的寒风从后门吹进店内,吊灯轻轻摇曳,晃动的灯光和打颤的牙齿同频。

    脖子僵硬,每一次扭动都带着脊椎摩擦的咔咔声。

    眼前一片黑暗,没有月光。

    店内空无一人,只有落在地上的调酒瓶被风吹着滚向角落,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一切都消失了,女鬼不见了,痛苦不见了,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男人甩着昏沉的脑袋,将手臂撑在身后,想要站起来。

    一阵刺痛沿着手臂的神经传入大脑,他一下脱力,重新跌回地上。

    左手手臂猛烈收缩起来,他强忍着尖锐的疼痛,将衣袖拉开。冷风吹拂,手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大片,月光骤然洒落,照得布满针眼的皮肤越发惨白。

    借着这束短暂的光芒,他看见手上的血管根根凸起,如笔走龙蛇般,在表皮纠结成一个血红的图案。

    那是一个符咒!

    东方人的符咒!!

    她就是东方人!!!

    手上、腿上、胸口、后背,不同程度的刺痛接连传来,他撸起袖管,卷起裤腿,脱掉上衣,不顾寒凉的空气,将全身皮肤都曝露出来。

    符咒、符咒、符咒!!!!

    全身都是符咒!

    全身都是刺痛!

    全身……他感觉到窒息、抽搐、炽热、寒冷又一次袭来,风卷残云般将他脆弱的神经绞断。

    这就是她的复仇,这就是她的复仇!!

    ……

    阵阵惨叫震醒了树上的寒鸦,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与后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一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伴着粗重而无章的呼吸声,不时有无意义的呼喊掺杂其中,比鸟鸣更加凄惨。

    男人只穿着内衣裤跑出酒馆,穿过小巷,被巷尾的垃圾绊倒,身上登时被粗糙的地面擦伤数块。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一样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着更远处跑去。

    他呼喊着救命啊,诅咒啊,报仇啊,杀人啊,走过街区的小路,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道,激起行人的怒骂、汽车的争鸣。然而他毫不在乎,只一心走着、跑着。

    俨然成了一个疯子。

    第230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8)

    月色幽暗, 转眼便到了詹云逸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没有来自警局的电话打扰他,秦光霁也未曾向他提及那一边发生的事情。

    他们以平常的步伐走出炸鸡店, 走进被路灯和月色照亮了的街巷, 走向詹云逸的临时居所。

    这是“秦光霁”出国前的房子,因为知道詹云逸租不起房子, 于是便把钥匙留给了詹云逸。

    詹云逸平时课业繁重, 加之先前总被男人骚扰, 很多时候都是睡在学校的实验室里, 不常住在这儿。

    但一打开房门,屋内并没有太多灰尘, 阳台上唯一的一盆绿萝也是郁郁葱葱, 显然是詹云逸定期来打扫照料的结果。

    其实开任何地方都可以开启技能, 玩家们大可以为詹云逸打造一个屏蔽装置, 让他安心在里头待着。但秦光霁着实对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有些好奇, 于是便借口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 跟着詹云逸来到了这里。

    房间不大, 但地段极好, 哪怕按十几年前的房价水平折到现在, 也相当可观。

    可惜的是, 房间太干净了。字面意义上的干净, 不仅没有灰尘, 连带有个人特色的物件也没多少, 乍一看像是走进了一个样板间,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 仅从现有的线索来看,秦光霁也能发现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他本人的不同之处。

    比如说, 他的阳台上绝不会只有一盆绿萝。

    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作为年年能拿奖学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获得保研资格的优等生,秦光霁在种地这块的天赋点着实有些离谱。

    简单来说,他只能种活长在大田里的植物,什么黄瓜茄子卷心菜、扁豆丝瓜西红柿,不管是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种地,还是长大了做科研,都是手拿把掐。

    但相对的,如果给他一株长在花盆里的花草,那么下至多肉上至月季,不出意外都会在两个星期内死绝了。

    所以,虽然是个理论知识拉满的农学生,但秦光霁的家里向来是寸草不生的。

    再者,光从装修品味和房子地段来看,也能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比如说,秦光霁绝对不会在自己的房子里摆一个跑步机。笑话,他看上去像是会在家里折磨自己的人吗?嫌平时挥锄头种地还不够累是吗?

    再比如,他也不会在墙上挂一幅带有自己的印章和落款的山水画。

    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国画,更别提……这画的还真不错。

    秦光霁的注意力很快被这幅装裱精美,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画作吸引了。

    不对劲。按照正常上学年龄推算,这具身体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就算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神童,这幅山水画的年龄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五。

    但秦光霁在父母家里见过几副民国时期的画作,这副画的纸张状态看上去和它们很像。

    可如果真的是民国时代的画作,又怎么可能会出自“秦光霁”这个年轻人之手呢?

    秦光霁立刻想起了上一个任务,第四场婚礼的背景正是民国时期。

    虽然那时玩家们都换上了符合时代的服饰,拥有相应的身份,但秦光霁也是特殊的存在——和这个副本一样,那个故事的两位主角也认识“秦光霁”。

    忽然,秦光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这两个副本并非彼此独立的平行世界,而是一个世界?

    既然这位“秦光霁”也拥有一些特殊能力,那么时空穿梭于他而言或许也不是什么无法企及的事情。

    或许正是过去的自己画下了这副画,将其带到了现在。

    “学长,这画有什么问题吗?”大约是见秦光霁一直盯着这幅画看,詹云逸也凑了过来。

    秦光霁先是摇摇头,随后一转眼珠,指着落款处的名字,试探道:“云逸,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詹云逸是二代移民,虽然会说中文,但对本土文化的了解泛泛。

    “是哪位名家吗?”他勉强辨认末尾的繁体字,但很快便放弃了,“我不大懂,只觉得画得真不错。”

    在这两个副本里,“秦光霁”都不叫秦光霁。或者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没有秦光霁这个人。

    那么这位穿梭百年的朋友,又为什么要刻意留下“秦光霁”这个名字,还要按上秦家祖传的印章呢?

    除非……使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介绍自己,而是为了辨认。

    为了让他这个外来者,辨认自己的身份。

    秦光霁被这个荒谬大胆的猜测惊了一刻,可仔细想想,却发现不无道理。

    将民国世界的“秦光霁”视作A,将当下的“秦光霁”视作B,来自游戏的秦光霁本人则视作C。A在百年前留下画作,被B收藏起来,被不会画画的C看到,由此得到AB是同一人的结论。而A的画作中含有AB都不曾使用的C的名字,就此将本以为只是外来者的C拉进AB的世界。

    C本以为自己仅是踏足了一个普通的平行世界,却在其中发现了仅于自己的世界中存在的事物,因而可得:AB早已知晓C的存在,并一直在等候C的到来。

    一连串的推论,令秦光霁感到头皮发麻。自己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悬挂多年,也等候了多年,而如今的他却仍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想用这种方式传达什么,他们和自己的联系又是什么?

    秦光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担心如果沿着这些线索继续思考,最终的答案会指向他自己: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乃至他的人生。

    从胸口升腾的寒气迅速裹住了秦光霁的后背,分明是深秋,他却感觉到大片汗水将衣服粘在了他的皮肤上,在蒸腾作用下带走体表的暖意。

    他甚至不敢再直视那副山水画,只得迅速挪开视线,转而对詹云逸道:“我们开始吧。”

    ————————————

    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詹云逸发现周遭的环境变了。

    身边的一切,陈设也好,人也好,乃至寒凉的空气、窗外的明月,都消失了。

    白茫茫一片的空间里,铃声格外响亮。

    詹云逸抬起手,借着不知来处的光,看清了来电显示。

    是妈妈。

    气血上涌,他几乎要站不稳脚,握不稳手机了。

    他凝视着【妈妈】两个大字,铃声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可他仍不舍得接通它。

    就好像只要他不接,就能将这一刻的惊喜延长到永恒。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强烈的渴望在前方等待着他。

    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平直的眉毛、薄薄的嘴唇、挺翘的鼻梁、厚实的耳垂,都像是平常的模样。

    他其实和妈妈长得并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琥珀色、双眼皮、眼尾上翘,左眼下点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和妈妈一模一样。

    而如今,这双眼睛里盛放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怀念,像是胆怯,像是悲伤,却比这些更进一步,好像是在刹那间回望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将其中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尽收眼底。

    他终于按下了接通键。

    他的手正在颤抖,一个抬起手臂的简单动作也能使他的额头沁出点点冷汗。

    而直到这时,直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时,他才赫然发现,手中的手机已不是他看惯了的模样了。

    它变新了,手机壳也都是崭新的,没有吊坠。是5年前,妈妈刚刚买回来时的样子。

    是的,这个手机曾经属于他的妈妈,詹黎女士。那是她靠打零工偷偷攒下来的钱,也是她与陶德结婚后唯一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詹云逸在她的遗物,一件灰色大衣里发现了它。

    它只有一则没有被接通的通话记录,时间在那一天的深夜,是打给莉莉,妈妈生前的好友,陶德如今的“合伙人”,表面上开着一家酒馆,实则经营雏.妓生意。

    詹云逸起初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以为那就是妈妈最后的求救,因为在那之后,的确是莉莉把奄奄一息的妈妈送进了医院。可惜她们晚到了一步,妈妈早已无力回天。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莉莉对詹云逸的态度都很好。她会在詹云逸决定逃跑时帮他遮掩,也会在陶德不省人事时把詹云逸安置到自己的酒馆里。

    可后来,詹云逸才发现他们其实早在偷偷来往,也正是莉莉一直在为陶德豢养可供亵玩的小男孩。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妈妈的死,很可能并非一人所为。莉莉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和詹黎的友谊,而是背叛友谊的愧疚。

    他不知道莉莉为什么会送妈妈去医院,或许是最后一刻的良心发现,也或许是担心她就那样死在家里会惹人怀疑,不论如何,她都在这场谋杀中担任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妈妈的这通电话,就是铁证。她被丈夫背叛,也被朋友背叛,她死在这两人的阴谋里,死在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寒冬里。

    也死在多年未明的真相里。

    詹云逸的脑中升起了强烈的欲望——他要复仇,向他们两个人复仇,他要找到真相,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要让他们忏悔、让他们赎罪。

    不,不止如此,他要让他们也经历妈妈的痛苦,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作的恶,对他,对妈妈,还有那许多个蒙难的孩子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该下地狱,该被千刀万剐,如果法律做不到,那他不介意自己来。

    ……

    “云逸,是妈妈。”时隔五年,属于詹黎的独特嗓音再次响起,粗糙的音质也无法遮掩话中的温柔。

    是妈妈惯有的语气,也是多年未变的西南口音。

    是午夜梦回时也不得奢望的声音。

    寂寞无声,唯有泪千行。

    这一刻,先前所想的一切,仇恨、报复,以及其余的阴暗心理,似乎都随着一声“妈妈”,烟消云散了。

    “妈妈,我好想你。”

    第231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9)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界。

    没有普照天下的神, 没有追魂夺命的鬼。不为人知的罪行已然犯下,有罪者却逍遥法外,无人、无鬼、无神追究。

    人们拜佛、请神、祷告, 乃至献出俗世财宝、遵循荒谬的苦行, 为的是祈求天外虚无缥缈的存在的宽恕,或使今世顺遂, 或使来世超脱。

    但世上总有清明者, 知道所谓宗教不过是个谎言。有罪者不会因几次叩拜而洗脱己身的血腥, 无罪者亦不会借此改变往后的命运。

    于是有了法律。

    人类已脱离原始社会数千年, 将这个种群与近亲猿猴区分开的,是群体遵守的道德和纪律。

    法律自然有所不足, 道德亦有不能及之处。然而有罪者即使能逃脱法律, 却永远无法挣脱道德的枷锁。

    逝者已逝, 无法复生, 但她仍旧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存在于凶手的恐惧里、亲人的思念里。

    符咒是假的, 那不过是几张便宜的永久纹身贴纸, 在商城里每张售价50积分, 因为便宜, 所以在使用时无法屏蔽纹身时的疼痛, 带来浑身刺痛的感觉。

    忽冷忽热的痛苦也是假的。精神力强如越关山, 也并没有给对方施加如此漫长、早已超出常人阈值的痛苦的能力。

    那不过是一个放大仪。就像哆啦A梦的放大灯一样, 只不过它可以放大的不止物体, 还有人的精神。

    吸.毒者总热衷于描述己身的快感,自诩已享受过人间极乐, 却往往对快感过后,毒.瘾发作时的痛苦避而不谈。

    仿佛从天堂一落千丈, 直抵地狱,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痛苦,催促着欲望。

    玩家们所做的,就是从男人的记忆中挑选出这样的时刻,并将其放大。

    陶德不是反社会人格,他也懂得常人的情感,对詹黎的死亡,固然并无悔恨,午夜梦回时也总有一丝恐惧留存于心。

    痛苦滋生恐惧,恐惧加重痛苦,循环往复,如海潮冲刷岩壁,终将推倒人类脆弱的精神防线,将过去五年来的一切思考、后悔、遗憾、自责,以及对自己罪行的无数担忧和畏惧叠加成没有边界的海洋。

    百川入海,于海洋是益,于人类,却是精神过载后的彻底崩溃。

    对于罪者,这就是道德层面最好的惩罚。揭开所有的伪装和辩解,让他们明白——自己罪孽深重。

    不是判决降下之后对自己招致严厉刑罚的悔恨,也不是对写在泛黄纸页上的神佛教义的惶恐。

    是真真正正的,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的忏悔。

    当然,这样的忏悔还有个前提条件:罪者在极度崩溃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绝不是投案自首,而是寻求超脱。

    玩家们的另一个任务,就是要阻止他的超脱。

    简单来说,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从旁观者和幕后操纵者的角度出发,温星河觉得这个任务似乎更加艰巨一些。

    ……

    “我说,干脆让他就这么被车撞死得了吧!”

    “让他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却不被撞死或者摔死很难的啊!”

    第六次在陶德后背贴上隐形防撞条,让某位车主的方向盘被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掌握着稍稍偏移,使得距离陶德的尾椎骨只有十厘米的汽车头左移五厘米,成功营造出一种双方都惊险万分但化险为夷的情景后,温星河如是说。

    但吐槽归吐槽,她也深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外来者无权审判他。

    纵然他们背负任务来到世间,纵然他们掌握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但他们终究没有权利审判谁。

    不论对方犯下多少罪恶,不论审判对他们来说有多么轻易。

    如果他们愿意,何必这样周折,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轻松杀死陶德。甚至不需要见血,不需要自己动手,制造一场意外,让他被超速的车撞死,或者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死,随后拂衣而去,便没人能查出真相,只当他是倒霉透顶。

    但这样的死亡、这样的审判毫无意义。

    真正有资格审判他的,只有受害者。

    只有詹云逸,失去了母亲、遭受数年侮辱的詹云逸,才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决定是否将他交给法律,决定他是该背着痛苦草草一生,还是该带着罪孽打入地狱。

    他们如今所做的,就是想告诉詹云逸,复仇并不意味着要搭上自己。

    他可以向他们复仇,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让他们深深忏悔,但同时,他也可以活下来,活在阳光下,活在他不曾奢望的未来。

    ————————————

    与此同时,“秦光霁”的房间里。

    与人共情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时隔五年的重逢、跨越生与死的界限的相遇,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想念和自责一瞬间迸发出来,如此猛烈的情绪冲击哪怕对一个高精神值的玩家而言也是一种相当的折磨。

    尤其是在他已经使用道具支付了大量精神值之后,若换了其他玩家,恐怕立刻就会崩溃。

    但如果要把一个早已逝去的形象从所爱者的脑海中分离出来,赋予她短暂的表达权利,强制共情这一代价已经算得上微不足道了。

    人死不能复生,对凶手如此,对亲人亦然。

    玩家们能够造出一个纯粹的空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詹云逸的记忆,能够寻找到所有和詹黎女士相关的记忆并复制出来,能够捏造一个外壳将记忆灌输进去,使其看上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这些终究只是假象。

    当詹云逸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时,当詹黎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拥入怀中,用温柔如水的语气哄着他,一如儿时情景再现时。只有站在空间之外,静静凝望两人动作的秦光霁知道,这只不过……是个谎言。

    但谎言,有时并不代表伤害。

    就像另一边,他的同伴们放大了陶德心中的恐惧一样,秦光霁也放大了詹云逸心中的有关母亲的一切情绪。

    他们是陈述者,而非审判者。

    只有自己能看清自己,也只有自己能评判自己。

    詹黎的躯壳是半透明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虚弱。她并不能真正触碰到什么,但她仍然执拗地伸手抚摸詹云逸的头发,宛若从前,她做过无数次的样子。

    这是詹云逸印象中的母亲,她温柔、冷静、坚韧,她不是什么依附男人的菟丝花,她几度想要出走,却最终没能成功。是因为他,因为詹云逸。因为陶德拿他威胁她,她没办法狠心抛下儿子一走了之。

    都是因为他!

    猛然涌上心头的愧疚霎时吞没了重逢的喜悦,令詹云逸泪如雨下的同时,也令秦光霁心惊肉跳。

    “不是你的错。”詹黎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看着詹云逸和她相仿的眼睛,认真说道。

    “我的生活,我的选择,还有我的死——”她的一字一句说得都那样重,“都不是你的错。”

    詹云逸的哭泣停顿了。他呆呆地看着詹黎,好像忽然间听不懂她的话了。

    “云逸,”詹黎说,“你听好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绝不会恨你。毁掉你我的人是陶德和莉莉,从来不是你。”

    “我们是受害者,”她按住詹云逸的肩膀,半透明的手穿过了他的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哪怕我们曾经有错,也无法抵消我们受到的伤害。”

    詹云逸怔怔地看着母亲,看见她苍白的皮肤上的条条皱纹,看见她疲惫的眼袋和那双提前衰老的眼睛。

    “云逸,”她接着说道,“还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吗?”

    “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也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詹云逸缓慢地念着,几度哽咽,却坚持着将话说完。

    其实这些话他从未忘记过,只是后来,被复仇冲昏了头脑、被自责盘踞心灵的他将它们通通抛之脑后,自认为是在为妈妈赎罪、报仇,却不曾想到,其实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经忘了是何时何地,妈妈早已做出了回答。

    她只想让他活下去。

    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最浅显,也最真切的期盼。

    她不要他功成名就,也不要他为她做些什么,她只想让他好好地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云逸,”她又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带着叹惋,带着期盼,“妈妈走不动了,接下来的路,该你自己走了。”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走出去,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是云,是风,你本就属于广阔的天空。”

    “妈妈……”詹云逸跪在地上,望着妈妈越来越淡的身影。

    他已经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她开始飘远,开始逸散。

    但她的声音没有改变。

    “云逸,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詹云逸跌跌撞撞地向着她离开的方向跑去,他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然而他终究没能握住什么。

    詹黎消失了。

    在她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詹云逸的身旁出现了一片星光。

    灿烂的、美好的,也是很快便黯淡的。

    终于,什么也不剩了。

    詹黎的脸、詹黎的身影,乃至詹黎的声音。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詹云逸却没再回头,只是又一次跪坐下来,痴痴地望天。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妈妈的死不是他的错,也知道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他。

    他知道复仇不该用自己的全部为代价,也知道他本可以拥有未来。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蹉跎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甘心陶德和莉莉心安理得地度日,仿佛早已将妈妈抛之脑后。

    但他所有的不甘心都存在于无法改变的过去,于是他只能将全部的恨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想毁掉未来,恰恰是因为他无法改变过去。

    哪有人一点不害怕死亡呢?詹云逸也怕,但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妈妈的出现,正是将他最缺乏的东西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妈妈,”詹云逸喃喃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独留一颗泪珠在眼角打转,一如明珠,“再见了。”

    第232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完)

    时间又开始快进了, 不过这次,空间并未定格。

    上一秒,他们刚刚踏出“秦光霁”的房间, 下一秒, 他们便已踏进警局大门。

    里头乱哄哄的,本就不算宽绰的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印度人, 每个人身上的香料味都浓得像是刚从锅里捞出来。

    人虽然多, 却没有警员, 等了一会儿, 才有一个胖乎乎的女警迈着沉重的步子晃出来。

    他们连忙上前,女警看了他们一眼, 随即了然挑眉, 冲着后面的走廊比划了一下:“最里面那间, 进去吧。”

    奇怪的是, 明明秦光霁站在前面, 她说话时的眼睛却在看后面的詹云逸。

    詹云逸没说什么, 只点点头, 迈着他惯有的沉稳步子向前走去。

    他径直穿过了秦光霁。

    秦光霁一愣, 瞬间明白过来——他们又看不见他了。

    他迅速跟上了詹云逸的步伐。

    ……

    穿过铁门, 霎时安静了下来。明亮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阴森的气息从白花花的墙面中透出来, 使人直起鸡皮疙瘩。

    越往前走, 类似金属气息的奇怪味道就越是浓重, 随着呼吸钻进气管里,使人喉咙发干。

    沉默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

    门虚掩着, 推开一看,栏杆之后是一张极其可怖的脸。

    青紫色的皮肤上长满大小斑块, 原本鼓鼓囊囊的双颊完全凹陷下去,耷拉到下巴上的皮肤活像吹瘪了的气球。他半眯着眼睛,从眼皮的缝隙里看不见任何光芒,仿佛在他的脸上划开两条马里亚纳海沟,只有漆黑的绝望能在此存活。

    然而,当推门声响起,当那两颗眼珠子缓慢地转动,只一瞬,上一秒还颓废地瘫在角落里的骨架便被注入了完全的力量。

    哐啷——

    栏杆发出巨大的颤动,脸上所剩无几的肉全部挤在狭小的缝隙里,无数条沟壑谱成了山川,凸显着满口黄牙,不必靠近都能闻到从口中飘出的异味。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原本淡蓝色的眼珠被灰色的阴翳占满,根根血丝比渔网和蛛丝更密,将本就浑浊的眼白覆上天罗地网,血色深得令人心惊。

    “陶德。”詹云逸的话没什么温度,仿佛看不见他天翻地覆的形象,只是平常的语气。

    他对里头的警员展露浅笑,视线在房间里随意地晃了一圈,甚至没有再看陶德一眼便再次退至门口。

    见他似乎要走,陶德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努力地向前伸手,做出卑微的祈求模样:“不!你,你别走!”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他一把撸起袖子,将手臂上完全曝露出来——长在他皮肤上的已不止是红色符咒,而是大片大片的红肿和糜烂。

    黄绿色的脓液将皮肤和衣服粘在一起,被拉扯着强行分开时把刚刚结痂的脆弱疤痕又一次掀开,鲜血顺着凹凸不平的皮肤向下流淌,显得符咒更加鲜艳,也更加诡谲。

    詹云逸站住脚,冷冷地看他:“我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

    “不!”陶德噗通跪在地上,径直给詹云逸磕了个头,嗓音越发沙哑,“你们都是东方人,你和……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东方人,这是东方的法术,是东方的鬼魂,你们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他猛然抬头,没有站起来,而是挪动膝盖将充血的脸庞又一次靠上栏杆。他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哭腔:“我真的忏悔了,我知道我自己错了,我自首,我要坐牢,我要赎罪——我愿意接收一切惩罚!!”

    “我,我全都招供了,”生怕没能表达出自己的悔意,他接着絮絮叨叨说道,“我承认谋杀了你母亲,承认对她的长期暴力,对你的侵犯,还有对其他孩子的犯罪。”

    “另外,另外还有,”他双眼失神,合不拢的嘴里溢出些许泡沫,“还有莉莉,我揭发了她的地下妓.院,还有她和我一起干的所有事情。”

    “你还不知道吧,用过量毒.品杀人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他又开始给詹云逸磕头,脑袋和坚硬地面相撞,砰砰作响:“我不求你们原谅我,但我真的真的认罪了,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请你们大发慈悲,别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了!”

    伴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有脓液和血液从他躯干的各个位置渗出来,将囚服染湿了大片。

    詹云逸只是站着,看一场闹剧一般,一言不发。

    眼看陶德长跪不起,一旁的警员开始恫吓威胁他,然而他恍若未闻,着了魔一般,嘴中只剩下祈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们……”

    詹云逸双手抱胸,满脸冷漠:“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他冷笑一声:“你落得现在的下场,是你自作自受。”

    “我已经收到了offer,”他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转身背对陶德,不愿再给予他哪怕一刻的瞥视,“马上要出国读书。”

    “以后你是生是死,在牢里过得如何,我都不想知道。”

    “对了,”他顿了一下,“开庭后,我会去做证人。”

    “希望你能活到那时候。”

    “不!不!!”绝望的吼叫在背后响起,伴以□□与钢铁相撞的声音,力度之大,令地面都有了微微的震颤。

    詹云逸没有回头,他走在明亮的灯光下,背挺得笔直。

    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离开警局后,他开始跑了起来。

    夜色明媚,一轮圆月高悬。

    唯有微风拂面,万里无云。

    ————————————

    这一回,不只是快进了,天地万物都因极速压缩而开始旋转。除却没有把人也转成陀螺外,这几乎就是一次副本间的传送。

    桂花香扑鼻,风吹树林,或黄或绿的叶片在丛中莎莎作响,偶有几片飘落,如蝴蝶蹁跹。

    眼前是林立的墓碑,统一的制式下,各家的坟前皆树立着终年苍翠的柏树,再往下看,碑前的狭窄空地上却是各有不同。

    十月光景,并非扫墓的时节。偌大的墓园里空空荡荡,秦光霁只看到在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手中捧着一束火红的鲜花。

    是詹云逸。

    他向他走去,穿过无数个墓碑、无数个名字。

    詹云逸所站的位置已是墓园的角落,越走进,墓碑上的卒年就越晚。

    詹云逸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秦光霁,而是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

    他描摹着上头的文字,一撇一捺,都是同样的轻柔,一如过去,墓碑那头的妈妈在早晨擦拭他朦胧的睡颜。

    “什么时候迁来的?”秦光霁轻声问道。詹黎死在异国他乡,她的骨灰被陶德寄放在教堂里。但这里,是他们的祖国,她的家乡。

    “两年前,”詹云逸答道,“陶德自杀后不久。”

    “她一辈子漂泊在外,如今,总该落叶归根了。”

    他将墓碑和下方的台阶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放下,俯下身去,轻吻碑文。

    “学长,”詹云逸直起腰,直视秦光霁的眼睛,“我记得你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听他突然问起这个,秦光霁内心莫名一紧,迟疑一瞬才回答道:“是。”

    詹云逸勾起嘴角,眼里却并无笑意:“你不是他。”

    “他在这里长大,但并不出生在这儿。”

    秦光霁瞳孔登时紧缩,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试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金光乍起,本能的防御机制正在奏效。

    然而下一秒,詹云逸便收起了那副疏远的表情,报以温和一笑。

    “不用那么紧张,”詹云逸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你们确实很像,但我分得清。”

    “什么时候发现的?”秦光霁问道。

    詹云逸低头挑走被风吹到领口的落叶,轻松答道:“五年前,你让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

    “还记得吗,”他凝望着秦光霁的眼睛,“那副挂在他房间里的画。”

    “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就向我介绍过那个名字。”

    “他告诉我,”他说得认真,话中带着怀念,“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从未料想过的答案,竟使秦光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不曾相见,他也完全不认识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于对方而言,为什么秦光霁这个名字会有如此分量呢?

    “看来,”詹云逸读出了秦光霁的沉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的要更复杂些。”

    “不提这些,”秦光霁摇摇头,将疑惑抛诸脑后,只专注于面前人,“你过得好吗?”

    “当然。”詹云逸答得自信。

    ……

    不久后,镇上的奶茶店。

    詹云逸捧着两杯奶茶,大口大口嘬着里头的珍珠和奶冻,幸福感无需言语也能轻易流露,生动的表情尽显开朗。

    之后的时间里,詹云逸向秦光霁讲述了自己近几年的经历。

    陶德和莉莉的案子开庭时,他已在国外读书。他特地飞回去,作为证人亲眼见证了两人的命运。

    陶德身上因过敏而产生的溃烂大部分都已结痂,但符咒纹身仍旧清晰,还有一些新鲜的伤口,大概是他崩溃时自己拿手挠的,看着倒是挺吓人。

    他整个人完全垮了,赘肉消失后,浑身的皮都松垮下来,活像个面粉口袋。

    大约是已经认命,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判决,倒是莉莉,几度想要狡辩,但最后也没逃过审判。

    入狱两年后,陶德在狱中自杀,据说是用床单上吊,死状凄惨。

    莉莉则一直被吸.毒的后遗症折磨,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

    詹云逸申请的是直博项目,导师人不错,学业虽然辛苦,但每月工资和项目酬劳给的都不少,詹云逸也因此攒下了给妈妈买墓地的钱。

    不出意外的话,詹云逸明年就能毕业了,他想留在国内,在离妈妈家乡最近的地方,这样,他就能陪着她了。

    提及过去,他的表情显得很复杂。

    “想要忘记那些事情的确很难,”他捧着奶茶,看向窗外,“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走出去。”

    “就像这街边的风,天上的云。我们是自由的。”

    第233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1)

    灯光骤然亮起, 刺眼的白光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被眼皮和手掌遮挡的光亮中,藏着隐隐约约的交响乐声。

    几秒后,当眼睛终于适应了环境, 却有一张模糊的大脸兀然出现在眼前。

    “呜呼!终于回来啦!”芒奇显得十分激动, 脸上寥寥的褶皱也因大展笑颜而清晰可见。

    他虽出现在玩家们的面前,可他这幅模样并不是对着他们。

    他再一次忽视了玩家的存在, 张开双臂, 热烈地扑向他们身后, 詹云逸所站的位置。

    他像只真正的猴子一样, 灵巧地爬上詹云逸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 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与芒奇接触的那一刻, 詹云逸原本飘渺的身形显得坚实了一些, 但相对的, 芒奇的轮廓却比上一次见时更模糊了, 好像一个曝露在烈日下的冰淇淋, 失去了原有的纹路。

    面对如此热情的芒奇, 詹云逸并没有表现出相衬的反应。

    和那对仍旧坐在长桌旁的夫妻一样, 他的神态也是空洞呆滞的。

    芒奇亲昵地蹭着他的脖颈, 而他无动于衷, 只机械地抬起腿, 一步一步好像用尺子测过一样地往长桌走去。

    走出几步后, 芒奇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脸上身上的皱纹也有了增多的趋势。

    詹云逸仍在走着,被他抛在身后的玩家们却是如临大敌——看芒奇这样子, 保不准下一秒就又要大哭一场了。

    但芒奇没有。

    詹云逸一路走,他的嘴角一路耷拉, 等詹云逸在长桌靠近壁炉的另一边坐下时,他的下眼睑都因为悲伤而下垂到脸颊上了。

    当詹云逸完全坐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双眼空洞地平视前方时,芒奇却一下从他身上跳到桌上,两只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使劲揉搓脸颊,好像那不是脸,而是一个柔软的面团。他的五官在揉搓下不断拉伸、缩短,随后再次拉伸、再次缩短。他用这样的姿势把马上要掉出眼眶的眼泪揉走,把额头和嘴角的皱纹揉开。

    当这动作忽然停顿时,虽然眼睛仍旧布满血丝,但芒奇的脸已经变得年轻了许多,没有那种垂垂老矣的沧桑感了。

    “咳咳!!”他往前一跳,又一次恢复了颐指气使的神态,隔着长桌冲着玩家们勾勾手。

    秦光霁感到身后传来一股不大强烈的推力,他顺着这股推力向前走,一直走到与芒奇相距大约一米的位置。

    “还是很慢。”他高傲地扬起脑袋,语带嫌弃。

    “不过!”他一跺脚,脸上流露桀骜神情,“高贵的芒奇利特决定原谅你们的过错。”

    啪啪!

    他拍拍手,清脆的鼓掌声无端地在古堡内反复回荡,很快便有一道来自壁炉的噼啪声回应了他。

    炉火也比上次烧得更旺,若将上次的火光比作划亮一根火柴,那么现在的火光则更像是点亮一根纤细的火把。

    在这根火把的光辉中,一颗寻常的火星迸裂出来,已经是第三次见面的火焰笔飞上壁炉,开启了它新一轮的书写。

    这一次,只有一条规则了:

    【六、不要给芒奇投喂任何人类食物】

    火笔化作灰烬的那一刻,芒奇的高声叫喊随之降临:“你们都听好了!”

    说着“你们”,但他的手只指着秦光霁一人,表情陡然变得凌厉:“我想吃甜品!”

    秦光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颐指气使的芒奇。

    芒奇显然是在发布任务,他的举动是根据壁炉上方的规则而来的。

    和上次一样,规则说不让哭他就要哭,规则说不让吃他就要吃。

    但在机械地发布任务之余,芒奇的举动却又是十分割裂的。

    发布任务时,应和规则时,他显然是个任性的孩子,想哭就哭,想要就要,并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可当他不提及任务时,不论是控制秦光霁跳舞,还是刚才竭力忍耐哭泣,他的突兀表现都和他在发布任务时的任性妄为有所区别。

    他似乎是在用这些不寻常的举动暗示着什么。

    是什么呢?

    秦光霁暗自揣度着,会和这个副本背后的真相,和他们的计划有关吗?

    芒奇利特,这个副本的主要npc,在他成为npc之前,他的身份是什么?

    芒奇的表情在沉默中越发难看,而秦光霁却想起来另一件事情:他没有提及詹云逸这个副本。

    不久前,他发布的任务是:他要玩手机。

    可现在,詹云逸的手机并没有出现在他的手里——它已经回到了秦光霁的背包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玩家可以算是并未完成任务,而芒奇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没有提到一个字,径直发布了下一个任务。

    那么他发布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秦光霁的目光掠过芒奇,看向他身后的长桌。

    三个半透明的影子静静地坐着,无声无息。

    或许,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人。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什么婚礼,什么手机,而是故事中的人。

    当玩家们完成了任务,重新回到古堡时,与他们一起回来的是故事的主角——他们才是芒奇真正的目标。

    那么现在,秦光霁的目光重新回到芒奇身上,他如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愤怒。

    五官的走向不再是下垂而是上扬,每一根皱纹都呈现出中间凸起的状态,是被肌肉牵引着抬起。

    “你们,”他指向众人而非秦光霁一人,声音尖得像只真正的猴子,“快去给我找甜品!”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轰隆一声巨响,猛烈的寒风无端卷席,和上两次一样,它将玩家们从地上拔起,高高抛到空中,让他们也随着风的方向移动。

    只是,风不仅仅是风,还有坚硬的雪粒掺杂其中,比沙石更硬,好像无数颗子弹打到脸上,若非痛感也随低温流逝,恐怕会有刀割般的刺痛感。

    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加剧严寒,吸气,迎来寒冷,呼气,送走温暖,如此循环,使人大脑麻木,浑身僵硬。

    秦光霁不禁想起了自己曾借由照片进入的那篇辽阔雪原,他此时的感受与那时几乎如出一辙。

    他们并没有在屋内巡游太久,因为风终将回到它来时的地方。

    寒风没有吹走屋内任何东西,只有头顶的水晶灯叮当作响、壁炉里的火光轻轻摇晃。

    然后,芒奇的身躯挡在了风与火之间,像是在维护着什么。

    他张开手掌,对着风挥动。

    龙卷一般的寒风登时开始了它的退散。它裹着玩家们,好像一只八爪鱼用它的触须卷着猎物。它一路退后,一路削减风速,直到某个瞬间,大门洞开。

    更为猛烈的风声盖过了一切,内外的气压差带来更加高速的旋转。

    秦光霁正是在这场风暴中彻底离开了古堡,被风托起到高空,随后重重落下。

    底下是一片白茫茫,两侧的树木森然矗立,无光的夜里,风雪的呼啸宛若鬼影哭嚎,叶片和雪地的沙沙作响也如虫群啃噬骨肉般惊悚。

    从大约三米的地方坠落,秦光霁跌进了一片松软的雪中。沉闷的噗通声接连响起,身旁不一会儿便多了四个形状各异的雪坑。

    雪积得有半人多高,冰冷松散的雪粒使得挣扎着站起变得有些困难。

    而当秦光霁终于从令人窒息的雪堆里探出脑袋,看清周围被纯洁的雪地照起微光的景象时,他心中率先升起的是阵阵后怕。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那扇已经紧闭起来的古堡大门之外,一圈又一圈的荆棘替代了围墙,根根尖刺向天边伸展,哪怕风雪也无法吹散它们的锐利。

    秦光霁从雪中爬了起来。雪粒松散,若非手心转变为刺痛的寒冷,或许会将其错认为格外洁白的沙子。

    身旁的伙伴们也纷纷站了起来,秦光霁挥手召唤出工兵铲,在各人间铲出一片空地来,并以雪为墙,勉力抵御风雪侵袭。

    照明灯光次序亮起,雪地的反光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睛。

    强光使秦光霁很快辨认出了周围的环境,拨开雪的迷雾,草坪的残骸长在干硬的泥土上,被寒冷逼得蜷缩起来的灌木丛只剩下几根枯萎的桩子,雪的结晶附着在它们深色的根脚上,好像一丛丛水晶长在溶洞的缝隙里。

    再往远处看,还有些执拗的小树在风中摇曳着。它们光秃秃的,侧边的小树枝也被狂风吹折,像是几根未经打磨的柴火棍直直地插在地里。

    这显然是个花园。

    只是这里没有盛开的花,没有葱郁的草,也没有苍翠的树。

    只有无边无际的雪拥抱着它们,拥抱着它们曾经的盛景、曾经的繁荣。

    严寒冬日,万物寂寥,古堡、花园、森林,都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冷漠,如此生硬。

    可并非所有事物都如冰雪般冷酷。

    秦光霁的目光落在花园的边缘,照明灯光所不能及的地方。朦朦胧胧的光影下,他看见一颗格外蓬松的树默然站立。

    他提灯上前,工兵铲在前面为他扫去阻碍,他穿行于雪的甬道中,看清了这棵树的真面目。

    它大约是这个花园中唯一的幸存者。

    这是一颗被修剪过的景观树,它的树干并不粗壮,与向外铺开的浓密树冠相比,更显细弱。

    它正是顶着头重脚轻的造型,在风雪中屹立不倒。

    它被修剪成了一个甜筒的模样。圆润饱满的树冠是球体,侧枝和树干则是托举着球体的蛋筒。覆在其上的雪仿佛浇在抹茶冰淇淋球上的奶油,非但没有压垮它,反倒使它更加逼真。

    像是感受到了玩家们的注视,树冠忽地晃动了一下,簌簌落下的雪花飘到它的脚边,仿佛撒落的糖粉。

    当下一阵风吹起,短暂清出的雪道很快垮塌下来,逐渐淹没在无人的夜里。

    第234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2)

    “哎, 你知道不,咱这要出大事了!”

    “不就是停服检修嘛,这有啥稀奇的, 那不经常有嘛。”

    “哎呀不是!”

    “看你这副模样, 你急什么?”

    “我怎么能不着急!说不定等几天后,咱们家都要被拆掉了!”

    “啊?这可不能乱说!”

    “我还能骗你不成?趁着墙还没封上, 你自己去互联网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对话从模糊到清晰, 从遥远到邻近, 好像笼罩在眼前耳畔的薄纱被骤然扯下, 使异世的一切霎时倾泻。

    说话的是一只猫和一只兔子。

    并不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动物,而是画风可爱、能直立行走、穿着衣服的童话生物。

    胖胖的白猫慵懒地趴在树杈上, 四肢垂落下来, 尾巴百无聊赖地左右甩着, 黄绿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偶尔看一眼坐在树下, 手里拿着一个粘着泥巴的冰淇淋蛋卷的棕色兔子。

    “墙外面那么复杂, 我才不去呢!”兔子用自己的衣角把蛋卷上的泥擦干净, 咔嚓咬了一口, “你既然都知道了, 那就告诉我呗!”

    “切, ”白猫翻了个身, 打了个哈欠, “算了算了, 那你听好了!”

    它轻松跳下树枝,落到兔子面前, 把兔子的长耳朵捞到自己的嘴边,对着它说:“咱们的主人要走了, 来接手的那人,就是咱们最讨厌的那个。”

    ……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

    “哦哟,那当然了,这都传成什么样了啊!”

    “啧,这谁能想到呢,表面看上去那么标志一姑娘,居然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哎呦,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咋知道她背后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无聊,昨天啊,还有人跑到咱们厂子门口闹事呢。”

    “啊?他们怎么知道咱这儿的?”

    富有生活气息的办公室里,几个中年男女各自端着保温杯凑在一块儿,声音都被压得很低。

    “请问,我能进来吗?”忽然,一个脑袋从虚掩的门外探进来,姣好的脸庞上透着小心翼翼的天真。

    “哦哟,吓我一跳!”一个披着毛领大衣的女人夸张地拍着胸口,抬眼瞄了一下后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小温呐,走路咋没声没息的呢?”她端起自己的保温杯,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大口。

    站在门口的温星河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微笑,随即走进屋内,还贴心地转身把门关好。

    “咦?”她走到女人身旁,一幅浑然无知的模样,好奇问道,“你们在聊啥呢?”

    “小温你来的正好,”秃顶的中年男人对她招招手,满脸神秘道,“我问你啊,现在网络上是不是很可怕啊?”

    温星河现在的身份是工厂管理层,是她用技能临时获取的。她倒不是刻意想从这一群npc时的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只是因为她的办公室在这儿,才将计就计加入了他们。

    她刚进入副本就来到了这个雪糕工厂,身边却没有队友,先前留下的短时通讯装置也无法联络任何人,她只能硬着头皮,第一次尝试独立探索。

    她生怕自己说错什么漏了馅,本只想听几句八卦熟悉一下环境,可谁知这么快就被拉入了讨论。

    “啊?”感受着周围人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温星河这回是真有点懵了,“为什么这么说呀?”

    男人讳莫如深地晃了晃手指:“你知道厂长女儿的事情吧?”

    温星河眨着眼睛,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了摇头。

    “哦哟,你个小年轻消息怎么比我们还闭塞啦!”旁边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惊讶道。

    “哎呀,”男人对她翻了个白眼,“人家小温是脸皮薄,不敢在背后说人坏话啦!”

    温星河暗自揣摩自己听到的话,努力从中分析信息,顺便默认了男人的话。

    “小温啊,不用怕,咱就是随便聊聊天而已。”大衣女人宽慰道。

    “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人来闹事吧?”

    温星河点头,随即露出恍然模样:“啊,原来那些人是因为……”

    她话说到一半,就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连忙捂住嘴,一幅惊异模样。

    秃头男人摊开手:“你看吧,我就说那网络不安全吧,什么都能被查出来,人家在千里之外做小三,连咱们这儿都遭了殃。”

    温星河的眼珠左右转动,随着男人这句话落下,她听到久违了的系统提示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任务更新的标志。

    网络、冰淇淋厂,先前经历过的副本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展现,令温星河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那位厂长女儿,恐怕就是这次任务的主角,而所谓的“小三”,或许也另有隐情。

    “叔,话可不能这么说。”温星河把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对男人说道,“在网络上调查人可是犯法的。”

    温星河并不像越关山那样细心,但从办公桌上硕大的电脑显示器和墙上的旧挂历中,她也能简单分辨出现在的时间,和詹云逸那个副本恰好是同一年。

    这个时代,大洋两岸的发展尚有一定差距,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年人来说,网络还是个相当新颖陌生的概念。

    而对于“人肉”、“网暴”这些词,他们大约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

    “犯法?”男人满脸诧异,“还有这么一说?”

    温星河重重点头:“是啊,还能把那些人告上法庭呢!”

    男人费解地挠挠头,嘟囔着:“这……这倒也用不着吧……”

    眼看气氛变得冷淡下来,想来也无法再从他们这儿得知更多讯息,温星河决定直接去找事件的当事人。

    ……

    咚!

    “哎呦!”

    “哎呦!”

    温星河刚迈出门,目光尚且停留在光洁的地面上,一转身,身旁便有一阵匆忙的风挂过。

    紧接着一扭脖子,她的脑袋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另一人的脑袋上。

    纵然身体素质已被改造多回,如此突如其来的冲击还是令毫无防备的温星河眼冒金星,噗通一下跌倒在地。

    “嘶——”她用力按住自己生疼的脑袋,使劲晃了几下,眼前场景足足过了好几秒才重新变得清晰。

    她看见一个大约和自己同龄的女生以和自己相同的姿势坐在地上,身边纸张散了一地,还有一个电脑包孤零零地落在角落里,拉链半开着,散出一片琳琅满目。

    温星河自知自己头盖骨的硬度非常人可比,生怕对方被撞出个什么好歹来,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对方从地上扶起来,搀到办公室的椅子上。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屋内屋外许多人的围观,只是不知为什么,办公室那群中年人在见到女生之后表现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仅不再叽叽喳喳了,脸上表情也是畏畏缩缩,好像在怕什么似的。

    半晌,女生终于从迷糊中醒了过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温星河脸上。

    “你是?”她眨了一下眼睛,迟疑问道。

    温星河心头一紧,不知她为何会如此发问——她的身份技能是对副本内所有人都有效的,就算是某些精神抗性强大的boss也只会对其产生一丝怀疑。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生怎么会……不认识她?

    温星河看着她清澈但茫然的双眼,听见那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替她回答道:“小刘总您忘了吗,这是老温头的女儿星河呀,你们小时候还一块儿玩过呢。”

    对方仍然盯着温星河,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是吗,我不大记得了。”

    “哎呀,”大波□□人一拍巴掌,替“多少年前的事了,人家媛媛忘了也正常。”

    “媛媛呐,”她亲昵地拍拍女生的肩膀,挤出慈祥的笑脸,“星河今年刚毕业,也进咱们厂了,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那不就熟络了嘛。”

    像是被女人的动作吓到了,她一下收回了视线,隐蔽地皱了皱眉,随即又带起一笑,轻轻点头:“嗯。”

    她一下站起来,身形略有摇晃:“星河,我正好想问你些问题,跟我来吧。”

    说罢,不给温星河任何拒绝机会,她便攥住温星河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办公室。

    “别忘了这个!”走出几步,温星河看见一人拎着方才掉在地上的电脑包和文件追了上来,将其塞到自己的手上。

    在手指与布面接触的那一瞬间,温星河忽地一顿,瞳孔霎时紧缩,看向电脑包的神情里满是惊讶。

    但在女生投来催促之前,她便已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仿佛那一瞬的呆滞和惊讶只是一个恍惚的幻觉。

    ……

    房门紧闭,将外头的一切喧嚣隔绝。

    房间挺大,但装潢很简洁,除了一张红木办公桌,就只有墙上几面大锦旗最为鲜艳。

    女生转到办公桌后,却并不坐下,而是身体前倾,用双臂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

    她抬起眼眸,眼神中透着的早已不是懵懂或澄澈,而是满满的探究欲和敌意:“你是谁?”

    温星河咽了一下口水,面不改色的拉开椅子坐下,声音沉着:“温星河,你妈妈刘厂长发小的女儿,销售部部新来的员工。”

    “不,”女生缓缓摇头,“你不是。”

    “销售部最近根本没有来新人,我爸的发小里的确有一个姓温,但他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还在读高中。”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如此相信你,但在我的记忆里,你是在今天凭空出现的!”

    她拍着桌面,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温星河并没有被她这幅模样吓到,反而微微一笑:“别慌嘛,如果我想害你,那你可活不到现在。”

    她站起身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粉色的折扇。她走到女生身旁,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刘媛,”她凑到对方的耳边,轻声道,“我来到这儿,是为了你的双胞胎姐姐——刘姝的命。”

    第235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3)

    不久前。

    “还有什么没说的, 赶快的吧。”温星火坐在树下,一边变出一个冰淇淋递给兔子,一边将一根逗猫棒伸向前方。

    白猫晃荡着满肚子的赘肉, 蹬直了后腿也没抓住那根狡猾的羽毛。它睁大眼睛, 喘着粗气狠狠瞪了那羽毛一眼,索性就地一躺, 凑到兔子嘴边, 伸出舌头把半个冰淇淋球舔进了自己嘴里。

    兔子尥起后腿, 赶忙远离肥猫的深渊巨口, 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剩下的冰淇淋,然后像吃草一样把冰淇淋上的饼干棒拔起来吸溜进嘴里。

    等嚼完了, 咽完了, 它才开口道:“没有了, 真没有了, 我们只是游戏npc而已, 没法在外界长期停留。”

    温星火观察一会儿它们的表现, 觉得以它们的智商的确不能明白更多了, 于是便也不再追问, 转而对通讯仪那头的秦光霁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们只知道它们的‘主人’, 也就是这个游戏的项目组组长忽然辞职, 游戏很可能会由副组长接手, 变成另一种风格。听说最近网络上有人在讨论有关这个叫刘姝的组长的事情, 但它们没有亲眼见过,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你那边有发现吗?”

    ……

    秦光霁站在繁华的十字街口, 周围楼房高耸,色彩绚烂, 但若凑近些便能发现,那些高楼大多是由各种颜色各种字体各种大小的文字组成的,偶尔有图片和视频飘过,却也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具体。

    他对这景象并不陌生。两个月前,【坏蛋冰淇淋】副本里,他已见过太多如此结构的楼宇,也进入深海,窥探到了它们的本质——这是网络的世界,也是计算机的世界。

    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这里和从前并非同一个世界。

    冰淇淋世界里的街巷要更加绚烂,图片和视频的比例也明显多于当下。

    而若是将目光放在四周行人上,便更好辩明区别了。他们并非形象各异的冰淇淋,而是真正的人。

    只是大部分人都像是换装游戏里初始状态,只偶尔有几个穿着不同衣服的人走过,显得鹤立鸡群。从他们身上的穿搭来看,和詹云逸一样,他们都生活在十几年前的过去。

    身后大门已经紧闭,秦光霁收回了视线,扯下头顶的对话框,用缓慢浮现在眼前的大方块键盘打字。

    传送飞毯仍然存在,只是飞行的速度比较缓慢。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十几年的时光,从2G到5G的飞跃体现在数据传输上,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变化。

    当飞毯落地,秦光霁却兀然愣住了。

    这时候,他才开始回答温星火的问题:“有发现。”

    “而且,是一些我们很熟悉的发现。”

    ———————————

    “刘姝,女,一九八五年出生,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入职某游戏公司,一年前开始担任项目组长,半月前离职。”

    “明面上,刘姝是主动辞职,但实际上,是公司迫于外部压力逼她离职,而所谓‘压力’,就来源于网络上的一则爆料贴。”

    “帖主自称知情者,控诉刘姝自大学起便开始插足他人婚姻,并借此捞取好处,从大学奖学金到如今的职位无一不是靠皮肉关系获得的。”

    “此贴迅速在论坛上引起热议,许多热心网友闻风而来唾骂刘姝的行径,并迅速寻找到了刘姝的社交账号,咒骂这位‘不要脸的职业小三’。”

    “同时,他们也开始抵制由刘姝牵头的游戏项目,逼迫公司将刘姝开除。”

    “够了。”刘媛紧紧攥着拳头,低声对温星河道。

    她的眼眶中隐有水光闪烁,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她的嘴唇越发惨白。

    “如果你只是想来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她低下头,紧咬着下嘴唇,声音隐忍,“那么你找错人了。”

    “我了解我姐姐,我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今天。清者自清,他们的污蔑都是站不住脚的,破绽百出,等那些人反应过来了,自然会发现的。”

    “再说,”她耸耸肩,故意做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那些人骂得再难听也不过是在网上耍嘴皮子功夫,只要把网关了,不听那些话,他们能拿我怎样?”

    可温星河并没有停下:“刘姝离职后,他们并没有停下对她的攻击,而是开始挖掘更多的信息。”

    “她的家庭住址早被挖出,很多人给她送花圈、往她家门口泼油漆,还有许多人在街上散布传单,用大喇叭宣传她的‘恶行’。

    “还有她的朋友亲人,他们全都不同程度地遭受到了骚扰。”

    “这里,”温星河以手指地,“她父亲经营了几十年的冰淇淋厂,也不例外。”

    “到现在——”温星河看向面上渐渐失去血色的刘媛,“你还觉得这只是一场‘嘴皮子功夫’吗?”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刘媛的眼睛发直,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张口闭口都显得麻木。

    她丧失了所有力气,扶着桌面的手不是放下而是坠下,弯向地面的腿不是曲起而是瘫软下去。

    宽敞的转椅接住了她极速跌落的身躯,她的面色呈现出病态的灰白,眼眶中的泪水仿佛是一瞬间喷涌而出的泉,却比所有自然的水源都要寂静无声。

    “她一直都比我成熟,”刘媛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晨雾,会在暖阳升起时逝去,“她告诉我不要管,说她会处理好一切,让我瞒住妈妈,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些谣言。”

    “可是……”她垂着眼眸,一滴泪水恰巧停在她的嘴边,映着窗外的夕阳变成橙黄,却没有阳光应有的温度。

    “可是她骗了我,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自己经历了什么。”她抬起手,大力地抹去脸上的泪珠,可眼中的泪仍然不停地落下,仿佛永无止境。

    温星河没再说话。此时此刻,也并不需要旁人的言语来提醒或催促什么。这是个缺乏监管的年代,网络普及的时日尚短,所有的防范和处理都需要时间的堆砌来完善。

    人们心中的恶意永不停息,而宽松网络环境恰恰加剧了恶念的滋生。许多人怀念过去的网络时代,然而那不过是记忆对悠久事物的加工美化,当真正回到这个时代,当从秦光霁的口中得知那些比十几年后恶毒数倍的言语时,温星河心中升起的只有愤怒和惋惜。

    因人们的肆无忌惮而愤怒,因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当事人而惋惜。

    纵观历年的网络事件,或许只有最激烈的悲欢才能激起群体的关注,仿佛一定要等到一场死亡、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人们才会幡然醒悟,才会反思,才会总结。

    然而忍耐到极致的崩溃从来都是下下策。吃了两碗粉的污蔑并不需要剖腹的自证,贞洁妇女的牌坊只能在封建时代得到虚假的称赞。

    “现在还不晚,”温星河对刘媛道,“你不是刘姝,无法切身体验她的悲欢,但至少你能陪伴她,还有——”

    温星河按住刘媛的肩膀,目光坚定:“去战斗。”

    “对群体恶意来说,清者自清只是一个谎言,沉默带来的不是冷静,而是谣言的发酵。”

    “只有反抗,最权威最强烈的反抗,才是最优解。”

    说到这里时,温星河忽然开始恍惚了。

    相较于前两个元素似曾相识内容却大相径庭的任务,这个任务和【坏蛋冰淇淋】副本的构成实在是太过相似了,因而玩家们在不自觉中便走上了和上一次相同的道路。

    只不过这一次,因为通讯的限制,和当事人沟通的任务落到了温星河手中。

    温星河并不反感这个身份,将精神技能作用于刘媛身上后,她对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不少,对她这个凭空出现声称要帮忙的家伙的接受度也高了不少。她只需要回想一下关山先前是怎么说的,照着她的办法依样画葫芦就好。

    只有一件事始终盘桓在温星河的脑中——关山哪儿去了?

    经由电脑游戏的媒介外加一点双胞胎之间玄学的感应,温星河和温星火联系上了,也经由温星火,她能够和穿过游戏关卡前往网络世界的秦光霁通话,并时时获知网络上的消息。

    但越关山,始终没有消息。

    关山哪儿去了?这问题一经出现,便迅速占据温星河全部的内心。她是在现实世界还是网络世界?为什么她的通讯失效了?她是被传送到某个遥远的角落了吗?还是传送出了错,她根本没有来到这个副本?

    越是联想,就越是害怕。

    无数种可能催生出无数种结果,将人引向无数条思索、无数件哀愁。

    被如此情绪裹挟着的温星河早已无暇顾及其他,非强烈的冲击不可将她唤醒。

    就在下一秒,冲击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传来了。

    清脆的破裂声陡然炸响,玻璃碎片和石几颗小弹珠同时崩进房间。

    吓呆了的刘媛忽然感受到有一把粉色的大伞在她身后撑起,根根透着锋芒的碎玻璃片哗啦啦地落了满地,却没有一片能落到她半径半米以内的空间里。

    等她回过神来,那把伞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星河骤然拉进的脸以及一声厉喝:“你姐姐有危险,快报警!”

    说罢,她猛然站起,目光如利剑般刺向窗外。

    穿过破碎的玻璃,她看见一圈圈人群正在聚集,他们纷纷抬着头,指着被打破的玻璃嘈杂地说着话。

    然而在距离这人群不远处的草丛里,两个年轻男人忽然感到背后阵阵阴寒,还未回头,脚下便是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们尝试爬起来,但每一次的挣扎都会带来强烈数倍的重压,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无从逃脱,只能像被网住的鸟雀般无助地扑腾。

    让这两个潜进工厂捣乱的“正义青年”彻底解脱的,恰恰是他们千方百计避开的保安。

    当他们被保安牢牢按住后,那道压迫感才终于消失在了远处的楼房中。

    第236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4)

    好吵, 像是几百只鸭子一起大叫,吵得人头痛。

    哔——

    扩音器刺耳的啸声逼得人赶忙捂住耳朵,与嘈杂叫嚣的人群一起映入越关山眼中的, 还有血色的残阳。

    老旧的楼房被夕阳镀上一层艳丽的膜, 每一扇玻璃都在熠熠生辉,却无一扇打开。

    这是哪儿?队友们又在哪儿?

    来不及等越关山提出第三个问题, 无意识转动的目光率先停下, 将焦点凝聚在楼门口几个硕大的花圈上。

    花圈上头没有挽联, 只有个“奠”字格外招展, 而在花圈旁的花坛里,还放着一沓排版格外古早的传单。

    越关山往那处走近了些, 发现它并非什么广告宣传, 而是通篇在咒骂一个叫刘姝的女人。

    不堪入目的字眼甚至令越关山觉得把它印出来会脏了那台打印机。

    一只手从侧方伸出来, 拦住了越关山再往楼道里走的脚步:“你干什么?”

    越关山抬头看那人一眼, 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挪到对方的瞳孔里, 发动了技能。

    两秒后, 越关山眨了下眼, 淡然道:“我就住这儿, 你说我干什么?”

    拎着大喇叭的男人赶忙后撤一步, 甩甩手:“进去进去。”

    越关山没有再管他们, 转身向着楼道里走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但她其实并未走远, 只是用了一个隐身技能, 悄悄观察他们。

    “行了,”拿喇叭的男人看了眼手表, 开口道,“时间不早了, 看来今天是蹲不到她了,咱们今天就这样吧。”

    越关山回想着她方才所见的属于男人的记忆——为了“讨伐”刘姝,他们在网络上组织了一群人到刘姝的家门口蹲点,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但随着事情满满发酵,人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多。不仅有花圈、传单、喇叭,前几天还有人去刘姝家门口泼油漆、扔石头和鞭炮,险些引起火灾,闹到报警的程度,这才收敛了一些,只把活动范围限定到了楼道之外。

    越关山抬起头,看见众多窗户见有一扇格外洁净的,那就是刘姝家,之所以看上去很新,是因为那是旧玻璃被打破后刚刚换上的。

    刘姝租住在老小区里,来往的大都是中老年人,物业居委会几乎相当于没有,他们胡搅蛮缠丝毫不觉自己是错,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于是竟让这场闹剧持续至今。

    越关山久久地凝望着那扇窗户,刘姝已经三天没有出过门了,自帖子出现以来,她的社交账号也从未上线过。她还好吗?她是想用沉默回应他们,还是在筹谋着一场反击?

    人群忽然开始窸窸窣窣,一些被刻意压低的字眼传进越关山的耳中,她捉住了零星几个,拼凑出一句话:刘姝发声了。

    出于现代人的思维,越关山本能地开始掏兜找手机,手伸到一半才想起现在的年份手机里只有短信能用。

    人群中的细语声越来越大了,边缘处有人陆续离开,一种诡异的低气压逐步蔓延。

    方才还颐指气使的男人也没了那种趾高气昂的模样,飞快转动着的眼珠子里写着些心虚。

    越关山的心忽然猛地一跳,她登时抬头,看向刘姝家。

    不再多思考一秒,她遵循着内心的指引冲入楼道,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刘姝家门口。

    她没有敲门,而是径直从背包中掏出穿墙道具。

    进入刘姝家的第一刻,她看见的是一片昏暗。外头的天渐渐黑了下来,然而屋内没有一盏灯,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其余的窗户则都被糊住,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明。

    刘姝家很小,纵目而望,没有看到人。

    怎么回事?

    一缕不同寻常的气味飘来,越关山瞳孔一缩,立刻循着那味道的方向跑去。

    她看见厨房的门紧闭着,所有的缝隙都封了胶条,看见刘姝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她开了煤气!

    越关山踢破了玻璃门,浓郁的煤气味登时逸散开,她飞速关掉阀门,把刘姝从里头搬出来,平放到地上。她再一伸手,所有的窗户都在一瞬间完全打开,新鲜空气瞬时涌入,将煤气味冲散了不少。

    万幸,阀门打开的时间不长。

    厨房的台面上放着一板吃空了的安眠药和一杯水,越关山用道具检查了刘姝的身体状况,还算平稳。她的昏迷应当只是安眠药造成的。

    做完这些,越关山终于长输出了一口气。她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又给安详地躺在沙发上的刘姝加了个恢复道具,这才感觉到一阵阵后怕。

    高浓度一氧化碳致人昏迷的速度非常快,且对人脑的损失是不可逆的,就算有邻居发现不对,也未必能将她救回来。

    生死之间,往往只差毫厘。

    越是如此,越关山的心中就越是悲凉。

    她和刘姝素不相识,但她完整地看到了这场闹剧的始末,也看见了楼下那些人对刘姝的攻击。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与刘姝毫无交集,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被煽动,如此愤怒,如此激进?

    越关山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远处传来警笛,越来越近,楼下传来人声,越来越响。

    越关山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找到了刘姝的电脑和手机。电脑已经被泡坏了,但手机小小的屏幕还在闪着光,越关山看见那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名字:妹妹。

    忽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门铃早就被拆掉了——伴以粗犷的呼喊:“有人在吗,警察!”

    ————————————

    车在疾驰,人在焦急,然而相隔上千公里,不过是干着急。

    赶往机场的路上,刘媛一直在联系和刘姝同城的朋友,可不论他们嘴上答应得多好,在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前,内心总是焦急不安。

    直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她的手机上。

    刘媛没有第一时间看向手机,她目光涣散,表情呆滞,不知心中正在想着什么。

    坐在她身边的温星河看向手机屏幕,忽然感到心口一颤,不知所起的奇妙预感驱使着她伸出手,按下了接通键。

    “星河,是我。”

    音质不好,但声音主人的身份已无需多言。

    “关山……”温星河的话尾有了微微的颤抖,她竭力忍耐落泪的冲动,“你在哪儿?”

    “S市,医院。”越关山的回答干脆利落。

    “刘媛也在你旁边吧,”她没有用问句,“我看见了她给刘姝打的电话。”

    一提到这个名字,刘媛就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样,忙不迭输出问题:“她怎么样?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

    “她没事,冷静下来。”越关山的声音仿佛有安定效果,只消一句话,刘媛竟真的不再喋喋发问,唯独留下一个问题:“她……她还好吗?”

    越关山将她所见的一切都娓娓道来,她刻意把那些令人愤怒的、使人揪心的事实讲得轻描淡写,只着重讲述刘姝的现状,说她只有非常轻微的煤气中毒,很快就会醒来的。

    ————————————

    刘媛奔向刘姝,温星河奔向越关山,现实世界的奔赴需要以时间和脚步为媒介,一千五百公里,于过去是天涯海角,在当下,也实在遥远,哪怕选用最快的飞机为工具,也需要四五个小时。

    在这通讯断绝的四五个小时里,

    战争打响了。

    温星火要留在游戏中充当通讯媒介,越关山和温星河在现实世界,路云晓至今不知所踪。

    这是属于秦光霁一个人的战争。

    不知何时,身边聚集起了许多人,他们走在文字的高楼之间,嬉笑怒骂,肆意横行。

    秦光霁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风暴的最中心。

    失去了冰淇淋副本的美化,这场战争远不如先前那样激动人心。

    没有层出不穷的怪物,没有激烈的血肉厮杀,只有文字上的口诛笔伐。

    放眼望去,是无数条或简短或冗长的文字在一幢幢高楼的内部耸动,也是无数个身披人皮的魑魅魍魉以此为刀,向着一切不符合所谓“民意”者砍去。

    群体的恶意早已形成,他们认定了刘姝的“小三”身份,于是将自身所有的敌意都加在了她的身上,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用最卑劣的手段折磨她,甚至沾沾自喜,自认为英雄。

    乌合之众即已形成,那么一切反对的言语也都会被他们列为一党,遭受同样的抨击,直至为刘姝辩解的善良网友们不敢再发声。

    这是个疯狂而极端的团体,此时的人们对他们尚不了解,要等到类似的事件反复出现,类似的悲剧轮番上演,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网络早已成为新的法外之地。

    孤身一人的秦光霁,该如何在这片蒙昧的深海里傲游呢?

    难道他不怕被网民们群起攻之,不怕被怒骂,不怕被诅咒,不怕被人肉?

    玩家也是人,他当然也怕。

    但至少,他比现实中的人们少了一样东西——身份。

    他注册了一批新的账号,不需要实名认证和绑定的年代,这并不难办。

    秦光霁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所以并不会亲自参与骂战。

    他想要做的很简单,从最开始的爆料贴着手,最大程度揭露对方话中的矛盾和虚构成分,将自证的矛头从刘姝指向对方,并用一批账号造势,从而完成争论焦点的转移。

    人的注意力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当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他们便会很自然地看向他处。

    这套手法,俗称搅浑水,现在的人们对它还十分陌生,但在十几年后,这已经是网络水军们惯用的手法了。

    当然,骂战不可避免,总会有人反应过来,转而去找秦光霁的麻烦。

    不过,面对一个根本没有现实身份的人,他们又能奈他如何呢?

    不过是捶胸顿足,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第237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5)

    一点星火是很难燎原的。因为原上有风, 有水,哪怕一点点不确定因素,对于浩瀚荒原上的渺小人儿来说, 都是致命的。

    但这问题又是容易解决的。

    只要多些附和, 多些争议。孤单的泥牛入海自是无用,可若是许多只泥牛同时下场, 哪怕大海也会有几刻的浑浊。

    到了这时, 往后的浪涛滚滚、汹涌澎湃, 便也有了理所应当的楔子。

    人是很容易被一点异议带偏的, 可偏偏他们又喜欢做理中客,喜欢标新立异, 喜欢长篇阔论。他们在团结群体中往往是沉默的, 然而只要这个群体有了一些崩裂的前兆, 便一定会有人飞速转换立场, 为了洗脱自己曾经身份似的, 甘愿充当倒神的马前卒。

    而作为幕后操纵者的秦光霁, 他所做的不过是找到最初的裂缝, 并撬开它们。

    对于刘姝的事件, 其实质疑声本就存在, 且时间很早。

    比如发帖人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会对刘姝近十年来的经历如此熟悉;比如发帖人是怎么发现刘姝在做“职业小三”;比如刘姝的“金主”们为什么能容忍她投入他人的怀抱;比如既然刘姝的“金主”大多有权有势, 那么为什么她至今仍只是一家游戏公司的小领导:比如既然发帖人早就知情, 为什么不举报她, 反而只在网上匿名发帖。

    还有很多质疑,有些或许互相矛盾, 有些或许根本不算问题,但当这些质疑被汇总起来, 被当做武器,当做攻击,它们却无异是锋利的。

    因为它不是向讨伐的大火添柴或泼水,而是引火。

    它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即引发大众新一轮的质疑的讨论,让人短暂地从原有的思维中脱离出来,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

    哥白尼的日心说并不是真理,但它对地心说的打击仍然是致命的。因为它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定论,使人惊醒,并开始怀疑。

    刘姝事件也是一样。如果最初的爆料贴本身就是有诸多疑问的,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虚构,那么他们以此为根据所做的一切算是什么呢?

    徒劳无功?惹人笑话?

    人又是盲目自信的,他们总相信自己是对的,不管事实如何,总要为自己所认定的观念辩解。

    于是新一轮的战争打响了。此时此刻,刘姝本人已不再是争论的重点,这是理中客和卫道士的战争,也是固执己见者对人云亦云者的战争。

    他们彼此针锋相对,在网络这片既空旷又狭窄的战场上相互厮杀,他们攻讦对方的言语,取笑对方的行为,键盘就是他们的矛和盾,在这场战争里,没有唾沫横飞,没有血肉模糊,但它一定是空前的,划时代的,且愈演愈烈的。

    ……

    扩散的速度比秦光霁预想得更快。

    飞往S市的飞机尚在万米高空,满心焦急无处发泄的刘媛只能向温星河倾诉,差点就把网暴者的族谱从头到尾问候了个遍;温星火在休闲游戏里百无聊赖,关服期间一切设施暂停使用,只能满地图逮猫狗兔子,还把程序员顾不上的游戏bug简单修复了一遍。

    而在网络上,新一轮的讨论浪潮已然到来,哪怕身处深层网络,秦光霁也能从急剧膨胀的数据流中窥见此论坛参与人数的攀升。

    但这并不影响秦光霁的行动。

    他的目的很明确——找到始作俑者。

    十几年前的网络世界,其架构较之冰淇淋世界要简单的多,不需要秦光霁再用什么灵魂出窍的招数,他只是走进那幢高楼,触碰那些文字,再轻轻撕开一个口子。

    他探出头去俯瞰内里的信息流,见众多帖子中,一个特定名词重复的次数格外多。

    这是他掀起争论的另一层目的——当人们的注意力从刘姝转向发帖人,他们就一定会提及那个帖子,提及那位匿名人。

    这恰好增加了他与网络世界的羁绊。

    以广大的宇宙为背景,一条丝线是几不可见的。但如果丝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么顺着丝线的方向,便不难寻找它的源头。

    好像一条逐渐加粗的钢缆,秦光霁沿着这根钢缆一路向前,他抓住了这条狡猾的游鱼。

    不过……

    秦光霁盯着那串特殊数字,意外地发现了新的线索。

    秦光霁用道具维持着深层裂口的开放,抬头看向高楼顶端——

    在他抛出引子之后不久,有一个账号也做出了和他几乎相同的努力。

    这个此时此刻仍在活跃的账号,与匿名发帖人来自同一个地址。

    而这个账号的名字是:yunxiao——云晓。

    ————————————

    昏沉的睡眠,漫长到世界的终点。

    滴。

    滴。

    滴。

    似乎是什么仪器的声音。

    身体好重。

    不想睁开眼睛。

    有消毒水的味道,是在医院吗?

    果然是失败了呀。

    似乎有脚步声。

    越来越响了。

    “姐姐!”!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刘姝看见妹妹一下扑到自己床前,大颗泪水从她疲累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把洁白的床单沾湿了大片。

    刘姝亦是热泪盈眶,她想要抬手摸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然而手臂肌肉酸痛无力,她想要张口说些安慰的话语,然而喉咙干涩难以发声。

    不过,也不需要她再做些什么了,因为刘媛先一步握住了刘姝没有扎着吊瓶的那只手,紧紧地握着,好像永远不要松开。

    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周身的寒凉,刘姝看看妹妹的鼻头变得通红,眼睛里水汽氤氲,仿佛要迎来新一轮的落泪。

    刘姝没有哭,她的眼中升起的是全然的愧疚。她骗了刘媛,她知道刘媛向来很听她的话,也从来相信她。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也以为自己真的能挺过去。然而她还是辜负了刘媛的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差错,是煤气的浓度不够高,还是邻居发现得太快?幸好,幸好,她已经做错了许多,至少这次,她没能再出错。

    “姐,你听我说。”刘媛的声音发颤,短短一句话需要停顿好几次才能说完,但穿透眼中亟待落下的泪珠,能看见她的坚定,她的沉着:“你根本没错。”

    刘姝想要说些什么,但刘媛根本不给她机会,几乎是抢着说道:“你瞒着我,瞒着妈妈,避重就轻,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不告诉我们你的心里有多崩溃。甚至,甚至连这次……也没想给我们留什么话。”

    “但这都不是你的错!”

    刘媛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起初是淅沥小雨,随后愈演愈烈,但哪怕哭到打嗝,她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叙述。

    温星河告诉她,很多受害者反而会产生浓浓的负罪感,因为当他们受到伤害时,他们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放置到弱者的位置,认为自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珍视的人,因而认为是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理应被伤害。

    很多人都被困在了这种受害者心理中,从而走入了恶性循环,让自己的境地越来越糟。

    毫无疑问,刘姝很优秀,她的成就仰赖的是她多年来的努力,她也很坚强,独自在外打拼,在这个相对排斥女性的行业里,她所遭遇的不公没有成为她的绊脚石,她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但这是个怎样的社会呢?

    为什么荒谬的帖子会流传如此之广?为什么人们宁愿随波逐流讨伐刘姝,也不愿用上哪怕一点的判断力审视最初的流言呢?

    很大原因在于当下的网络环境。

    这是个女性发声困难的时代。言情小说的主流仍停留在虐恋情深和青春疼痛,女性的苦难成为赚取眼泪的一种手段,她们的一生都只为了一段爱情沉浮。

    在各种论坛上,对女性的造谣是一件几乎没有成本和代价的事情,人们可以随意地编排女星,乃至长得好看的素人,而她们的维权则困难重重。

    至于婚姻和职场,跨越世纪的钟声已敲了多年,可“女人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女人不该太强势”、“女人读太多书会不好嫁”的旧思维仍然根深蒂固。

    而当这些环境上的投注到个人身上,刘姝,一个名校优秀毕业生,一个短短三年就独立领导项目的优秀员工,一个在男人占比极大的行业里脱颖而出的优秀女性。她所遭受的恶意或许并不仅仅来源于一个漏洞百出的污蔑帖子,而是许许多多“看不惯”女性成绩的人将自己的嫉妒尽数倾倒在她的身上。

    她是否是“职业小三”早已无关紧要,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唾骂的标靶,一个能够用言语肆意伤害,自己却不会受到惩罚的机会。

    哪怕再坚强的人,也会在如此规模的骂声中渐渐迷失。

    但这从来不是她的错。

    病房里,高挂的吊瓶一成不变地滴着,刘媛握着姐姐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

    她无法弥补姐姐先前所受的创伤,也无法穿越时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但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们是双胞胎,她们的羁绊比世上任何人都深。她们深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深渊,多少人曾尝试直面,然而终究只能姑息。

    但她们的心紧紧相连,她们的意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们要让加害者,付出代价!

    ……

    病房外的走廊上,温星河靠着越关山的肩膀,捏着一簇头发把玩。

    越关山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浓密程度会让很多现代人羡慕不已。

    已是深夜,她玩着玩着,眼皮就撑不住了,一歪脑袋,很快就进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越关山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轻轻把她平放到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起笔记本电脑,继续和网络那头的秦光霁做现实世界的战争打响前的准备工作。

    第238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6)

    眼前一片绿光, 青草气弥漫在鼻腔,使人心旷神怡。

    咔哒、咔哒……

    忽然有一阵不大和谐的机械声闯入,如早晨打破美好睡眠的闹铃般, 将路云晓的注意力提溜起来。

    他看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绿草均匀地覆在平缓的坡上,偶有几块格外亮的绿色, 是光与影的交响。

    抬头看向阳光打下来的方向, 蓝天白云映入眼中, 纯粹得使人心惊。

    咔哒、咔哒——

    机械声又一次响起, 路云晓看见天空中有一个描着黑框的白色物体无规律地移动。

    他眯起眼睛辨认,身体也随之转动。

    忽然, 视野中跳出了一大片斑斓, 好像站在了一块幕布的反面, 有许多镜像的文字和图片浮在上面, 密密麻麻的, 好像一片热带雨林。

    咔哒。

    幕布忽然消失了, 那个白色物体出现在幕布原本的左上角。

    这次, 路云晓看清了它的模样——一个脑袋格外大的箭头。

    而跟随着箭头的移动, 路云晓看见一个个方块悬浮在草地上, 堆叠成几幢高楼, 通到云端。它们色彩各异, 每一个的下方都佐有文字。箭头在方块间穿行, 路云晓看见它几次撞进方块的表面, 轻松地穿透了它们,从另一个平面穿出。

    咔哒咔哒。

    又一张幕布打开了, 这一次的画幅更大,是真真正正的顶天立地, 从草地的最低点直至白云的最高处。

    当黑色的幕布中央浮现出旋转着的空心圆时,路云晓便彻底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然而接下来陡然跳到屏幕上的两张人脸还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咔——哒。

    箭头在幕布下方缓慢拖动一根长条,松开的一刹,屏幕先是一黑,随后便是两个赤.裸的人体横陈在昏暗中。

    投影的光隐约印在路云晓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不堪入目的声音和画面以全方位立体的方式蹂躏着他的神智。他本能地背过身,耳朵染得通红,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还有什么比和队友分离、被困在某人的电脑里、被迫看超大版沉浸式小电影更让人绝望的吗?!

    苍天啊!他可看见了角落里的时钟,现在才是下午三点啊!

    手和眼睛都无处安放,越是想在系统背包和商城里找到合适的屏蔽道具,就越是寻找不得,不断有做作的呻.吟声从钻进耳朵里,路云晓内心的焦急和绝望亦达到了顶峰。

    忽然,一阵熟悉无比的提示音掺了进来,鼠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暂停了画面。

    又过了几秒,他关掉了视频,转而打开了一个不停抖动着的聊天界面。

    路云晓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回过身去,迈着刚刚恢复正常的步子往外探索。

    草地看似辽阔,实际上能够自由走动的空间长宽不过百米,路云晓只走了十来步就穿过了幕布的位置,来到了它的正前方。

    屏幕之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聊天框,每一个字的大小和虫子差不了多少,然而对于此刻的路云晓来说,那是一块块砖头连接成排,并随着窗口的抖动逐渐垒高,继而成墙。

    他站得太低,看不清最上面的名字,但从对方字里行间的语气来看,显然是熟人。

    【你今天没去上班?】

    【看论坛没有,你上司,就那长得挺漂亮的女的,可有大麻烦了】

    【啧啧啧我说她为什么升得那么快,原来是给老男人当小三去了啊,真不要脸】

    【现在这些女人呐,真是一样的不要脸。我跟我女票提这事儿,她居然还骂我,说不定就是心虚了,怕我发现!我果断把她给甩了!】

    【不提她们了,听说你们公司把刘姝开了,那项目组以后就是由你领导了吧?等正式升职了可别忘了请哥们吃饭啊!】

    【哎哥们你人呢?冲晕过去了?】

    咔哒。

    闪动的光标出现在打字框里,路云晓听不见键盘声,只能看见一个个和他手掌一样大的字母跳进输入法的长池子里,组成一行崭新的方块字。

    【放心吧,兄弟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回头叫上老王他们,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请客!】

    按下发送键后,他没再管对方,反手关掉了聊天界面。

    鼠标在没看完的视频上流连了一阵,大约是路云晓的祈祷奏效了,终于没有再折磨他,而是飘到一旁的图标高楼上,打开了一个浏览器。

    全屏的浏览器界面在地上只能看清一部分,路云晓拿出了一个飞行器,乘着它飞到高空,贴着空气墙的边停住,勉强把全景收入眼中。

    电脑主人很是轻车熟路,在路云晓寻找合适角度的时间里,他已经打开了好几个页面,大段文字滚动得眼花缭乱,让路云晓觉得头晕。

    但更令路云晓恶心的,是文字的内容。

    以路云晓的年纪,当他长到能够独立接触网络时,短视频的风靡和论坛贴吧的衰败成为了时代的主流,真人的生命力正在被资本和流量收割和瓜分。

    但现在这个时代,路云晓出生后的第三年,后世几乎所有说得上名字的app都未崭露头角,信息交流渠道的匮乏与人们对网络社交需求的膨胀相互碰撞,导致了各个社区空前的活跃度,网民们的表达欲和输出量都令来自后世的少年咋舌。

    唯有一件事是始终未变的。

    人们的恶意。

    仔细看过后,路云晓发现论坛中讨论的事情和方才的聊天其实是相同的,只是言语要恶毒百倍。

    他们在谈论一个叫刘姝的女人,不仅用最肮脏的词汇唾骂她,更有人自发组织了一个“讨伐团”,把骚扰刘姝的行为当做壮举沾沾自喜。

    而这一切的源头,来自一个匿名帖子。

    电脑的主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声,不仅没有去看那个原始帖子,也没有发帖附和。只是把数不清的回复从头划到尾,让每一条恶评都暴露出来,并在其中几条最激烈的留言上停留片刻。

    慢条斯理地,有条不紊地,仿佛某种仪式,像是电影里的操盘手在幕后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久,他似乎厌倦了,于是退到主页,开始不停刷新。

    每刷新一次,帖子的点击量和回复量都会完成一次攀升。透过冰冷的数字,仿佛能看到唾沫横飞的呐喊和千夫所指的盛景。

    故事的两个主角,刘姝的信息已经被扒了个彻底,但始作俑者的身份仍然是个谜团。网友们提起他时,语气是崇拜和敬仰,偶有怀疑其身份的声音,也会被很快按下、淹没。

    或许只有路云晓知道他是谁。

    因为此时此刻,他与此人只相隔一层屏幕。

    ————————————

    和路云晓的联络不太方便。

    进入副本以来,因为相隔距离各不相同,甚至连所处的次元也不一样,所以除却同在现实世界的越关山和温星河可以无障碍交流外,其余队员之间的交流都是单线的。

    秦光霁在网络世界,能够通话的只有在游戏里的温星火,如果要和越关山对话,则需要通过温星火和温星河两道转述。

    但好在他还可以通过往终端传输信息的方式达成文字沟通,也不算太

    至于温家姐弟之间的通讯究竟是怎样连接上的,至今仍是个迷。

    温星河第一次听到温星火的声音是在接触到刘媛的电脑的时候,她的电脑里有刘姝开发的游戏,而温星火恰好就在这个游戏里。可当越关山也接触到这台电脑时,她的通讯工具却依旧是失效的状态。这令众人着实费解,只能解释为双胞胎之间奇特的联系。

    至于路云晓,他既不在网络世界,也不在现实世界,两个世界的人都看不见他,他想要对外发声需要一个强力的媒介。

    这个媒介一直存在——电脑。

    路云晓可以正常使用电脑,当他用力叩击陈列在草地上的实体方块时,造成的影响和鼠标的点击是相同的,可以打开对应的应用。他也可以调整输入法,在屏幕上调出一个小键盘,自己打字。

    借助道具,他甚至可以用意念远程操控,不必亲自在键盘上踩上踩下。

    他正是用这种方法完成了注册社区账号、发布质疑帖子、和秦光霁相认这一系列的行动。

    可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大。

    哔哔!!

    一句话还没打完,突如其来的刺耳警报声使得路云晓心脏猛地一抖,飞行器也随之急刹,险些把他从上面甩下来。

    他一边抹着冷汗,一边从背包里放出一个蜂形道具,让它飞到屏幕的右下角,把正在闪着红光的杀毒软件弹窗关掉。

    他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放出了两个,一个钻进系统设置里确认音响是否仍然处于关闭状态,一个钻进任务后台把忽然自启动的杀毒软件关回小黑屋。

    不得不承认,这台电脑的杀毒软件很机灵。它把路云晓的存在识别成了一个入侵的病毒,当路云晓第一次尝试使用电脑时,它就像闻见血味的鲨鱼一样从应用堆里冒了出来满屏幕地追杀路云晓。

    虽然最后路云晓用隐身技能逃过一劫,并成功勾选了“忽略”按键让它暂时安分下来,但它仍会时不时自行启动,尽职尽责地为主人报告这里的异常。

    路云晓本想一了百了把它卸载,但大约是电脑的主人为了防范自己这种会卸载软件的聪明病毒,早就给杀毒软件挂了好几重锁,路云晓几番折腾用上好几种道具也没能如愿,只能忍气吞声曲线救国,用切断音响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充当保护。

    万幸,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被电脑的主人发现。

    自从傍晚时分,他看见刘姝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的留言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电脑了。

    第239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7)

    一个星期前, S市,某游戏公司。

    洪志才沿着长廊慢慢走着,他低着头, 双眼散乱地对着地板, 步履沉重。

    地上的安全标志随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上边滑倒的小人看上去都像是在伸手挽留他。

    站在门前, 他几次深呼吸, 想要调整出谦卑的表情, 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白眼, 反倒整得脸颊像抽筋一样扭曲。

    “进来。”不知里头那位是否未卜先知,他都没敲门, 冷淡的女声便传到了他的耳中。

    洪志才推门进去, 心知对方叫他来是想做什么, 于是自行省去了无关环节, 径直走到办公桌对面, 拉开椅子坐下。

    带着无框眼镜的女人在电脑后挑起眉, 用审视的目光看来人, 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洪志才很不喜欢她这种眼神,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不就比自己高一级吗, 哪儿来的臭脾气!

    但他也知道, 当这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组长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悦表情时, 就表明她接下来就要发火了。

    这种时候, 如果不想被那张连公司老总都敢正面反驳的嘴额外“照顾”的话,最好别去惹这女人。

    “志才, ”女人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我们游戏玩家的男女比例是多少吗?”

    洪志才一愣, 不知她为什么要提这一茬,略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根据上次的问卷,女性玩家的占比大概在98%。”

    他自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很好很恭敬了,谁知对方竟冷哼了一声,从身旁堆成山的文件上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径直甩到洪志才面前。

    “原来你也知道游戏主要面向的是女性玩家?”她的双手抱着胸,挡住了薄薄的衬衫面料和贫瘠的女性特征,显得不可一世,“那你知道由你负责的这段活动剧情遭到了多少玩家投诉吗?”

    洪志才不敢和她对峙,只能窝着一肚子火气,拣起文件夹翻看。

    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这整个文件夹里装的都是她整理出来的最近一段时间里玩家们对这段新活动剧情的投诉内容。

    洪志才本只想随便翻翻来减轻自己对女人无故骂人的怒火,谁知越翻越气,越翻越觉得这事儿离谱。

    看看她们说的,什么剧情台词侮辱女性啦,什么女人之间爱撕逼都是恶心的刻板印象啦,什么策划做这种东西是居心叵测啦,什么这次活动剧情全是封建糟粕啦。

    都是无稽之谈!她们女人懂什么!他自己牵头的活动,他自己审核的文案,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一群不懂得欣赏的弱智!女人就是无脑!

    洪志才用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涌到喉咙口的憋屈咽回去,他砰一下合上文件夹,好容易抬起头,却发现女人正在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表情打量自己。

    刘姝算什么东西,为这种无脑的风波特地把他叫过来羞辱一顿?她怎么敢的!

    但他仍然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他毕竟屈居人下,忍忍算了。

    “看完了?”刘姝问。

    压根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道:“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三次犯这种错误了。前两次都有我来最后把关,没有让争议点进入游戏正式服,所以咱们游戏的风评一直都还不错。”

    “志才啊,我本以为经过前两次的事情,你会有所改变,我作为项目组的组长,也想给手下人历练的机会,让大家不要有顾虑,大胆去做。”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可以在没请示我的情况下私自通过这种争议剧情!”

    “我……”洪志才自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错哪儿了。是,他的确瞒着刘姝通过了剧情审核,且弹压了想要把这事儿报告给刘姝的下属。但这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这次活动本来就仓促,刘姝当时还在国外开会,如果要请示她,她一定又会像前几次一样吹毛求疵,把各种细节都揪出来掰扯个没完。像这样改来改去的,想想就知道时间肯定来不及。

    他都是为了游戏好啊!

    “组长——”洪志才一心想要为自己叫屈,可每次话刚开头就被堵了回来。

    “你把这些投诉带回去,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刘姝的声音有些疲累,“剧情修改和玩家补偿方面会由安然负责,她一向细心,能胜任审核工作,你和她对接一下,以后就专心做构架方面的工作吧。”

    ……

    合上刘姝办公室的门,洪志才没有回到自己的工位,而是去厕所用凉水把自己的脑袋冲了个透。

    “该死!”他一拳锤在洗手池的台面上,感觉不到痛,只有熊熊烈火在胸腔里燃烧。

    “什么女玩家男玩家!什么剧情不剧情!什么投诉!什么反省!”

    “这都、都是什么破、破理由!”

    夜晚的大排档里,洪志才顶着满脸绯红,重重地把空酒瓶砸到桌上:“不、不就是想打压我吗!”

    “我呸!老、老子才不、不稀罕什么审核权!老子有、有技术!!你们女人有吗?!”

    “刘姝!”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妈了个x的,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骂我?”

    他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一点不顾及别桌投来的目光:“别以为比我职位高就有什么了不起的!那、那是大爷我不稀罕!”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狠狠地踏上去:“这种弱智才玩的游戏,我看一眼都嫌拉低档次!”

    “是是是,”高中同学孔俊豪给他满上酒,附和道,“要我说啊,你一个名校毕业生去做这种女人才玩的游戏实在是太屈才了。”

    “真不知道你们老板是怎么想的,”他抹着长出胡茬的下巴,“不给你升职也就算了,居然还让一个后进公司的人当你上司。”

    说到这儿,他忽然露出猥琐的笑容,用肩膀顶了一下洪志才:“哎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

    洪志才喝得头脑发胀,迷迷糊糊道:“能、能有什么猫腻?就她那清高样,谁受得了她!”

    孔俊豪挤了下眼睛:“人前是一幅样子,人后……可说不准呢。”

    “你看那些明星,一个个不也是道貌岸然,”他啧一声,“网上的花边新闻可不要太多!”

    ……

    房间里很暗,桌下丢满了纸团,被屏幕的荧光照得模糊,好像一片雪球。

    洪志才打字飞快,长篇大论顷刻便成,临到发布时,鼠标却迟迟不肯按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的帖子,一次又一次地修改措辞,却总觉得不够完美。不是这处编得不够逼真,就是那处写得不够让人恨。

    他足足花了一个白天来写这篇帖子,他特意研究了以往那些爆料贴的措辞风格,还顺带调查了一下最近大家都比较讨厌怎样的女人。他结合当下最火的一部肥皂剧中的反派人设,又贴合实际,给刘姝安了一个职业小三的身份。

    自古以来,想要污蔑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编排她们的私生活。

    不论她们的成就有多大,也不管到底有没有逻辑,只要把一切事情都和女人的裙下联系起来,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唾弃她,下意识地贬低她,认为她德不配位、名不副实。

    当然,最好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的,不论有多厌恶她们,有些客观的东西是不能变的,比如她们的履历,她们所获得的成绩。但这些一定要一笔带过,重点必须落在经历的背后,也就是她为了达成这些而做的“不为人知的努力”。

    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男人做了几千年的天然领导者,而女人想出头却要做得比他们多得多。但不管她们做了什么,都要认定她们只有靠男人才能爬上去,你看那武则天、吕雉、慈禧之流,哪个不是先做了男人的皇后或妃子才被人看见的?

    换了近现代,那也是一样。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的成就举世瞩目,不还是得被冠上“居里夫人”的名号;林徽因才华横溢,功业不朽,可人们一提起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梁思成和徐志摩这两个男人。

    更别提那一个个被称作“先生”的杰出女性,男人们把这当做对女人的尊称,无非就是想告诉女人们,等你们功成名就,便可以进入男人的世界啦。

    编排刘姝可比编排那些大人物容易,因为普通人的生平不会被写在纸上供人研究,人们会将自己第一时间接触到的信息奉为圭臬,轻易不会改变看法。

    作为刘姝的本科同学,虽然一个以第一的成绩保研入名校,一个勉勉强强才拿到毕业证,但洪志才对刘姝从大学到现在的履历要比旁人熟悉得多。

    了解越详细,可供编造的节点就越多。她年年拿奖学金?那是她大一就勾搭上了某个教授,给了她断层的期末成绩。她几次参加比赛获了大奖?那是她拿自己求研究生学长把她加进了项目。她在读研时发了好几篇顶刊?那当然也是因为她和自己的导师不清不楚,人家从手里漏出来的资源。

    到了工作之后,可说的就更多了。她进公司没多久就连连升职?她和领导的“交流”恐怕不少。甲方都对她赞不绝口?谁知道她在外边做了什么。她独立领导一个大项目?前面已经说过了,领导可“看重”她了。

    人总有自己的私生活,同事和同学的了解终是片面,正是这种片面,给了洪志才最好的机会。

    至于一个空有皮囊的草包,一个整日周旋在男人身边的贱.货是如何做出一上线就广受好评、吸引来无数女玩家争相消费吹捧,甚至把整个公司在业内的地位都往上抬了一个档次的游戏的?谁在乎这个啊。

    当他的爆料贴发布后,自然会有看不惯刘姝的同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玩家、对现实社会的女人多有不满的刺头轮番上阵,把这位曾经被誉为国产女性向游戏之光的女人从神坛上拉下,重重踩进泥潭。

    到了那时——洪志才幻想着之后的情景,脸上的笑意如何也止不住了——关于刘姝的谣言愈演愈烈,一向在乎风评的公司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哪怕实在不愿放弃这个金疙瘩,也一定会让刘姝暂停工作。那之后,可就是他洪志才的好日子了!

    洪志才带着满脸的狞笑,重重地敲下回车。短暂的缓冲后,屏幕上浮现一行小字:【发布成功】

    第240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8)

    深夜, 乌云盖了满天,窗外狂风呼号。老小区的窗子吱呀作响,零星两盏孤灯接连熄灭, 好像是风钻进老旧窗框的缝隙里, 悄悄吹灭了它们。

    而在网络上,寒风未曾吹拂, 热烈的讨论将气氛烘托到新的浪潮, 无数条言论的背后是无数个难眠的网民。

    大家关心的是同一件事:刘姝事件。

    傍晚时分, 早已销号跑路的“讨伐团”最后一次在网上发声, 为网民们带来了警车和救护车开进刘姝家的报道,同时带来了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被拉去洗胃了, 也有人说刘姝割腕自杀, 陷入休克, 甚至还有人说, 亲眼见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了楼道。

    随着刘姝的危险境遇被网络的喇叭放大, 为刘姝辩护的言论大行其道, 越来越多的网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 更开始心虚和后怕。

    人终究是对生命有所敬畏的, 哪怕先前叫得再凶, 说什么刘姝不得好死、当小三要死全家的鬼话, 到了这时, 发觉自己的话当真要应验了, 刘姝当真要因自己去死时, 心中升起的恐惧也是源源不断的——毕竟,谁也不愿以这种方式成为杀人凶手。

    刘姝这边迟迟没有消息, 病房内外早被越关山设满了屏障,连监控的权限都被暂时切断, 可谓是密不透风。

    得不到刘姝的确切情况,人们内心的焦急无从发泄,于是只能通通转向另一边——爆料贴的真假。

    他们其实并不真正在乎刘姝的死活,她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她的存在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离开网络,回归现实,刘姝的种种都会瞬间消失。不论她是死是活,是被冤枉还是真有其事,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但他们需要一个出气筒,一个拦下所有责任的挡箭牌。那位匿名发帖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刘姝死了,那么作为始作俑者的他自然难辞其咎,如果刘姝活着,那么当她想要追究责任时,也该第一时间找他。

    网民们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无辜,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们也是被那位发帖人蒙骗了的普通民众,他们纵然无脑,纵然恶毒,可那也是出于对小人本能的厌恶。

    哦对了,如果对发帖人追责还不够,那可以再加上扒出刘姝个人信息以及参与“讨伐”的诸位。和只会耍耍嘴皮子的网友不同,他们是真正对刘姝的生活造成的困扰的人,就算法律上对网络事件暂时没有规定,行政处罚总也逃不掉。

    凡此种种,综上所述,随着相信刘姝是被诬陷的网民越来越多,网上的骂战逐渐改变了风向。

    短短六个小时,只够一轮圆月升至中空。当日历翻到新的一天,网络舆论已经完成了从一边倒地唾骂刘姝,到挺刘派和倒刘派相互攻讦,最后挺刘派胜出,大家一股脑地唾骂发帖人的全过程。

    快速发展的年代,仿佛风水轮流转的速度也要快上许多。

    原本倾注在刘姝身上的恶意,怒骂、诅咒、牵连全家……像是成群的苍蝇般飞了回来,只是那些呕哑嘲哳、不堪入目的词句却随主人的怒气一起改换门庭,对原本深信不疑的谣言大肆叱骂,却丝毫不提先前的风波,只一味指责居心叵测的发帖人,指责那可笑的谣言。

    而面对陡然反转的风波,那位罪魁祸首也如一开始的刘姝一般,一言不发。

    但与刘姝不同,他并非毫无作为。凌晨时分,路云晓亲眼目睹了他打开论坛,被洪水般的骂声吓得举足无措的场景。

    鼠标在屏幕上毫无章法地转动着,不时滑过几条回复,却像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一样飞速弹开。

    过了几秒,他似乎终于从满眼的脏字里回过神来,想要关掉网页,可鼠标点击了数次也没能点准那个红叉,于是他索性拔掉电源,眼不见为净。

    关闭电源后,路云晓也陷入了完全的沉寂。但这份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两分钟后,他就再次打开了电脑。

    这次,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进入了自己的创作后台,把造谣刘姝的帖子连同自己从前发布的东西通通删掉。

    空空如也的页面仍未给足他安全感,鼠标急促的点击声戛然而止,他缓慢地将鼠标移动到销号选项上。

    咔哒,曾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的账号自此消失,他也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然而,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就在他的鼠标即将移动到关闭网页的按钮上时,原本被他删除的罪证,都在一刹那被恢复,被公布。

    他似是难以置信,停顿了一段时间后开始疯狂点击鼠标。他以极快的将被恢复的东西再次删除干净,然而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再次徒劳无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鼠标和键盘的机械音组成了一支极其急促的舞曲,手指仿佛永无止境地跳动着,不自量力地与屏幕那头不知名的存在斗争。

    他又开始尝试其他办法,比如反复重启电脑,比如用杀毒软件检测内部文件,但不论他如何做,在他按下删除键的下一刻,时光都会一如既往地倒流,将一切恢复如初。

    他想要逃避的,他想要抹去的,他曾经洋洋自得的、他怀揣着满腔恶毒想要对付刘姝……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已被隐藏在另一个世界的玩家们记录下来。

    他们早已料到他想做什么,所以将一切都拷贝储存,只等待这一刻,给他致命的打击。

    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唾弃、被肆意践踏的感受,也该轮到他来尝尝了。

    ……

    今日的天,亮得比昨天早。

    大概是昨天睡得太多,刘姝醒时,恰好看见朝阳透过帘子的缝隙,悄悄落在刘媛的脸上。或许是医院陪护的床不大舒服,又或许是一缕赤色的光亮搅了清梦,刘媛睡得不安稳,几次翻身,眉头无意识的皱了起来,嘴唇也渐渐撅起,倒是睡出了一幅气鼓鼓的模样。

    刘姝轻笑,放慢动作翻身下床。她扶着门往外望起,走廊上空无一人。

    再次眨眼,耳畔忽然多出了一个男声:“刘姝,你好,我叫秦光霁。”

    ————————————

    网友们的能量总是超乎想象的。

    短短一个夜晚,连洪志才在西北山村上小学时偷看过下乡扶贫女老师洗澡这种事情都给扒了出来。

    和先前对刘姝的探索一样,网民们没有因为性别而对这位行径恶劣的造谣者有所优待,反倒对对方比刘姝丰富百倍的经历津津乐道。

    网友们先前扒刘姝时,虽然没人敢站出来公开为刘姝说话,但也没有什么“知情者”落井下石,说什么“早想把她曝光了”这种话。擅长人肉搜索的网友们面对刘姝干干净净的记录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于是只得揪住原帖不放,把原帖当做圣经一样,每一句都离不开它的支撑。

    这也是当秦光霁和路云晓的质疑贴发布后,事件的风向转变会如此之快的原因。大家接触网络的时间都不算久,面对如此疾风骤雨时心中升起的只能是恐惧,哪怕明知内情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也会被无脑喷子骂到不敢再发声。

    但污蔑终究是无稽之谈,谎言也需要足够的证明来支撑,完全的荒诞就像一层单薄的纸,表面看去结结实实,实则只要轻轻一戳便会破碎。

    污水泼到光滑的平面上,只会停留片刻而无法附着,终究会滑落下去,露出真相。所谓清者自清,便是这样的道理。

    同样的情境下,刘姝能够轻松翻身,可换做洪志才,事情却大不相同。

    造谣者的身份本让大众对洪志才其人带上了有色眼镜,当人们一股脑地冲进这片蓝海,“黑料”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远如和他出自一个村的女生控诉儿时他对自己的捉弄,近如他的前女友披露他的特殊癖好。各种吐槽各类苦主层出不穷,使得整个社区都成了翻腾的汤锅,每一滴跃起的水花都是一个新的角度,溅起五光十色的讨论。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他和刘姝的关系。有人称洪志才是追求刘姝不成恼羞成怒,有人说他是眼高手低嫉妒刘姝成就,也有人说他就是天生恶劣爱造谣,不过是这一次阴沟里翻了船。

    总而言之,这一夜的论坛前所未有地热闹,大家或欢腾或愤怒,或心虚或坦荡,他们通过网络针锋相对,也借由网络同仇敌忾。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言论拼凑出了一个新的洪志才,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一个内心阴暗的卑鄙小人。

    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人们仍能找到额外的方面和额外的骂声,用众志成城一词来形容一点儿不言过其实。

    如果某天真要开发数字生命,那么洪志才甚至不需要上传什么信息,单凭网友们强大的人脉和搜索能力,便能将他的一生在网络上完整地展露。

    十多年后,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社会性死亡。

    而十多年前的当下,和太阳同步升起的,是洪志才心中的绝望。

    他缩在床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却仍在瑟瑟发抖。不远处的电脑屏幕已经被他砸得稀烂,键盘和鼠标的残骸散落在纸团之间。

    窗帘被紧紧关着,但倔强的朝阳依然找到了细小的缝隙,将他呆滞的面庞照亮。

    无孔不入,无所遁形。

    他目光涣散,头发凌乱,青色的胡茬布满了下半张脸,巨大的黑眼圈和几颗红肿的大痘则占据了上半张脸。

    他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坐得浑身僵硬,转动脖子时甚至能听见颈椎咔咔的响动。

    当阳光从红色转向金黄,他眼中的情感也随之复苏。是麻木、惶恐,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期盼。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哪怕太阳光的照耀也没能让他收回视线。

    他在看窗外,他在等候。

    等候一场审判。

    忽然,他听见一道清脆的碎裂声,玻璃渣四处飞溅,划破了他的眼角,他没有眨一下眼睛。

    石块落到地上,滚到他的床边。他松开被子,光着脚,踩着满地狼籍走到窗边。

    碎玻璃扎破了他的脚,血流了满地,但他丝毫不觉疼痛,只一味地向前。

    他拉开窗帘,万丈金光下,他看见楼底下站着几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正对他指指点点。

    他向他们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来了,他的报应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