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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新法

    这样的回答并不止出现在一户人家。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买卖值极了, 时鹤书用同样的借口与交易,换得了几十万两的赈灾银。

    而这些赈灾银,皆由东厂护送去不同的边境。

    “把这些送去北镇抚司。”

    时鹤书将那些富户粮商的罪证放到桌案上:“谢无忧知道该怎么做。”

    的确。

    谢无忧知道该怎么做。

    那些富户粮商被锦衣卫抄家的时候, 还傻傻的以为时督主会庇护他们,在那里叫嚣着时督主不会放过他们的云云。

    然后他们被送进了诏狱。

    而诏狱装不下后,又被送到了东厂狱。

    在东厂狱的富户粮商:“……?”

    他们这才认清自己被时鹤书坑了, 坑的彻彻底底,命都要赔进去了。

    “时鹤书!”

    东厂狱与诏狱中,有人声嘶力竭, 又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传到了时鹤书耳中。

    温热的蒸汽将玉白的指尖熏的粉红, 杯盖落下,时鹤书轻笑出声:“呵。”

    “本督就在这里。”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晦暗的眸子, 时鹤书慢条斯理:“他若有本事, 便来取本督的性命。”

    一群贪财好色,会为了一件珍宝、一位美人杀人全家的富户士族……与全靠和太后勾结才苟且偷生多年的黑心粮商,他处理掉又如何呢。

    至于诈捐……

    对一个为达目的连自己的命都能当做砝码, 前世在死之前更是用全大宁大半贪官污吏的血洗黄泉路的疯子而言, 这不算什么。

    甚至没挑衅到他那仅存不多的,于常人而言的道德。

    此行,时鹤书将所收的家产尽数充公,填补了国库与国有粮店的空虚与不足。而那些有着卖身契的奴隶则被酌情废了奴籍,至于随着主家仗势欺人的恶奴亦随着主家被送入狱中。

    边境旱灾下的百姓很快便在朝廷的作为下被稳住, 前世因国库空虚忙碌许久也未有如此成效的时督主对此很满意。

    百姓其实是一群很好满足的人。

    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只要他们的生活有盼头,他们很少会与朝廷作对。

    有勇气揭竿而起的人终是少数, 但当他们不能活下去,少数人也会变成多数。

    时鹤书要做的, 就是让他们活下去。

    随着边境旱灾渐渐趋于稳定,时鹤书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朝堂。

    前世于同时期跳脚攻讦他的人现在要么死了,要么老老实实的在他的治下做缩头乌龟,一言不发。

    但这还不够。

    清楚前世大宁为何会在短短三年内变得一塌糊涂,甚至走向国破家亡的时鹤书沉了目光。

    前世他未能完成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亦没有彻底杀死,或彻底掌控所有与他作对的官员。

    这些人没有在朝堂是他的一言堂时跳出来反对他,却在他死后开始了狂欢。

    时鹤书死后不过三日,朝堂上便为他留下的权利吵的不可开交。豺狼撕咬,虎豹瓜分,百官不再像百官,而像是地痞流氓,争的头破血流。

    这场斗争伴随着清算时党的活动进行的如火如荼。

    东厂被屠,竹青烛阴身亡;江秋悯季长明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失去官位;赵觉身亡;谢无忧身亡;左右都御史被贬出京城;他的六部左右共十二个侍郎大半身亡,其余的尽数被废除官身贬到蛮荒之地;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詹事府整个被屠,无一活口;他提拔出来的都指挥使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

    这还只是有名有姓身居高位的官员。

    那些没有那么起眼的官员更是下场惨淡。总之,在时鹤书死后的一年间,他所提拔上来的官员无论好坏,皆死的死,废的废。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国家陷入混乱,朝堂几乎停摆。

    朝堂上会做事的人能做事的人都被杀了,哪怕侥幸活下来的官员为了自保也皆收敛锋芒。那些曾像猎杀猎物般狩猎时党的官员终于慌了。

    他们甚至等不及科举,便开始从民间提拔人才。

    而提拔的一大要素,就是你不喜时鹤书。

    于是从那时起,原本名声还不至于一片狼藉的时鹤书彻底恶名远扬,随着文人的笔成为了全大宁的罪人。

    只是,就那么多官位,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人身居高位,每个人都想像时鹤书那样掌控朝堂。

    人人都恨时鹤书,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时鹤书。

    但,并未被时鹤书拉拢,并未被扣上时党帽子的官员本身不是私德有大问题,就是能力不足。

    于是他们越努力朝堂越一塌糊涂,越努力朝政越乱七八糟。

    不得已,他们只能给小皇帝放权,寄希望于小皇帝是个天赋异禀不会走便能跑的治国天才。

    只可惜,小皇帝不是。

    虽也算不上彻头彻尾的废物,但小皇帝是随波逐流型皇帝。

    他身边的辅臣清廉刚正,他就清廉刚正;他身边的辅臣腐败不堪,他也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于是百官彻底放弃,陷入“只要我没看到苦难大宁就没有苦难,只要我不知道大宁就一片安好”的彻夜狂欢。

    他们狂欢着,狂欢着。

    百姓起义了,北俾南下了。

    大宁亡了。

    金迷纸醉的欢歌在北俾铁蹄下走向了落幕,金碧辉煌的皇城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刺耳的尖叫与哭嚎似犹在耳边,眨眨眼,仿佛又看到了堆在路边死不瞑目的尸体。

    百姓们逃啊,跑啊,却被高马上的士兵践踏。

    长刀贯穿了他们的身体,马蹄踩碎了他们的骨骼。

    炙热的火焰灼烧着眼球,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

    下巴被人轻轻抬起,眼前尽是荒芜的时鹤书瞳孔涣散。胸腔内的心脏跳的几近擂鼓,战火的气息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又是一滴泪溢出眼眶,一只大手轻柔地擦去了那颗泪珠。

    “九千岁……”

    微哑的声音失了三分温润,景云捧着时鹤书的脸:“您是在为旱灾而难过吗。”

    幻境被声音打碎,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血腥也随之褪去。涣散的眸子渐渐聚焦。纤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着,时鹤书轻喘了口气,握住了景云的腕。

    “怎么了。”

    他的声音更哑,似是被烟熏火燎过般。

    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仍含泪光的眼,轻垂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钩子,飞红的眼尾似是沾染了碾碎的红花泥。

    低哑的声音令景云呼吸一滞,他微微俯身,逼近时鹤书的脸庞:“……您哭了。”

    哭?

    时鹤书的指尖轻颤了颤。他松开握着景云手腕的手,轻轻擦过了脸颊。

    ……湿润的。

    他哭了。

    哭泣对时鹤书而言,是很少会出现的情况。

    他并不是情感充沛的人,纵使年少时被先帝那样对待,他也从未落泪过。

    所以,他为什么会哭呢。

    所以,他为什么会感到悲伤呢。

    捂住酸涩饱胀的心口,时鹤书垂下眼帘:“许是眼睛干涩,并不是要紧事。”

    薄唇抿起,听到这个借口的景云蹙起了眉。

    但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时鹤书便拨开了他的手。

    “……”

    景云垂眼注视着时鹤书,看着他又取出奏章,便自觉上前占据了研墨的位置。

    赤红的墨汁仿若鲜血,景云注视着那饮饱鲜血的笔尖,看着时鹤书在奏章上落下如刀刻般锐利的字迹。

    锋芒毕露的字。

    含蓄内敛的人。

    这两者本该是矛盾的,可当同时拥有这两点的人是时鹤书,景云却又觉得分外和谐。

    似乎,他的九千岁本就该是这样。

    ……

    是的。

    时鹤书本就该是这样。

    他是锐利的剑,亦是含蓄的盾。

    他是先帝亲手打磨的玉刀,沾染了无数奸佞的鲜血。

    赤红的字迹落在一本本奏章上,时鹤书稍起波澜的心境再度平复。

    国破家亡的前世不是一场梦,但大宁还未走到那一步,一切都还来得及。

    从未动摇过的想法愈发坚定,时鹤书确信,唯有变革,唯有新法。

    ——才能救大宁。

    ……

    日下树梢,月上枝头。

    悄然降临的夜幕带着流淌的银河,繁星点点缀满夜空。

    如钩弯月藏匿在云层之中,如一只弯起的眼睛,窥视着这人世间。

    督主府,书房内。

    时鹤书独坐于桌案旁,注视着自己桌上的纸张。

    纸张上字迹叠着字迹,混乱的落在一起,分不出个你我。

    唯有时鹤书清楚,这是他上一世变法的核心。

    ……太疯狂了。

    时鹤书闭了闭眼。

    他本可以做到更好的。

    只是,前世的时鹤书身体太差了,他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在变法时便格外着急。

    他每一步都堪称疯狂,就像一个绝望的赌徒在放手一搏。

    很可惜,他赌输了。

    他终究是没能活到变法完成,而他的政策无论好坏,亦在他死后随他而去。

    时鹤书清楚自己前世在变法时犯下了很多错,他几乎是清醒着看着“建元新法”与他一同走向万人唾骂。

    可是,他活不长久,而大宁需要变法。

    他别无他选。

    但今生——他已经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寿数,且在景云的温养下,他的身体也比前世同时期要好上不少。

    这就代表他可以提前安排好新法的接班人,在他死后接替他的职责。

    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时鹤书睁开了眼。

    较为含蓄的建元新法他已有了头绪,只待日后提交御案,从小皇帝那里走一遭便可开始。

    只是……

    垂下的鸦羽轻轻颤动着,时鹤书的心上仿佛压了块巨石。

    只是,纵使现在的朝堂已是时督主的一言堂,变法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常言道,皇权不下乡。

    时鹤书的势力再大,也无法管理所有落实变法的地方。

    他的人还是不够用。

    “……”

    不知过了多久,清丽如鬼魅般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苍白的手指抓起桌上的纸张,时鹤书将其落到了烛火上。跳动的火焰轻易点燃了纸张,他的两世心血再次化为灰烬。

    “九千岁。”

    在火焰将要灼烧到时鹤书的指尖时,一只大手轻轻包住了时鹤书的手。

    “小心手。”

    蔓延开的疼痛本不值一提,但此时被人仿若珍宝般握住了手,倒难免更疼上三分。滚烫的指尖轻蜷,时鹤书回眸,看向立在他身后的景云。

    高大的青年一袭黑衣,此时微垂着眉眼注视着他,令时鹤书不自觉想起庙宇中那虔诚的信徒。

    第42章 玉佩

    时间慢慢走着, 临安进入了中伏。

    中伏的临安就是金乌吐出的火球,连荷塘中的荷花都透着萎靡。

    京城,督主府。

    梧桐树的叶子紧巴巴的皱在一起, 景云提着水壶,在树下为这棵梧桐补充水分。

    流水哗啦啦的落到地上,白雾般的蒸汽飞腾, 干裂的土壤恢复湿润,饮饱水的梧桐树叶渐渐舒展开。

    抖抖水壶,确认其空了的景云将空水壶还给小太监。被抢了工作的小太监敢怒不敢言, 抱着大水壶暗暗瞪了眼景云, 便小跑着离开了树下。

    根本不管他们私下怎么谈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风评有多古怪的景云斜倚在树干上, 眺望着书房的方向。

    这是九千岁将自己关在书房内的第十二天。

    在这十二天里, 他的九千岁没有出书房门一步,问过系统,系统也只让他不要打扰。

    景云是有分寸的, 且时鹤书与系统都嘱咐过, 他自然也不会去打扰时鹤书。

    只是连着十二天闭门不出,他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又借过小太监扫地的扫帚,景云在书房周围安静扫地。

    尘土卷着落叶,随着扫帚飞扬。在小太监欲言又止的注视下,景云认真盯着书房的白墙, 好似自己能够透过墙壁看到书房内正在忙碌的九千岁。

    而书房内。

    面色惨白,眼下带着浅淡青黑的时鹤书正在翻看订装成册的建元新法。

    将早有头绪的事整理出来,于时鹤书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只用了十二天, 便将前世疯狂的建元新法,改成了更符合大宁当下国情的版本。

    指尖抚过泛黄的纸张, 大小均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一边核验着内容,一边在脑中构思着推行变法时可能遇到的阻碍与对策。

    毫无疑问,阻碍会很多。

    但那又如何呢。

    他要做的事,从没有人可以真正阻拦。

    在确认内容无误后,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并敲定了一个日子,入宫去见小皇帝。

    将新法小心地放到一旁,已经几日没有呼吸新鲜空气的的时鹤书起身推开了窗。

    “咚!”

    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小太监倒吸一口凉气。

    清脆的一声响,千算万算的时鹤书怎么也没算到有人正守在他的窗外。

    时鹤书:“……”

    听到熟悉的闷哼,时鹤书:“你……”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景云捂着半张脸,却又如习惯般对时鹤书扬起一个笑:“九千岁,我无事。”

    时鹤书看着他这模样,默了半晌,到底是没问他怎么刚好在窗外。

    “可需要去看府医?”

    景云摇摇头,“无事,无事。属下皮糙肉厚,一会就好了。”

    说完,他又拿着扫帚上前几步:“这窗子重,九千岁的手没伤到吧?”

    时鹤书:“?”

    他的手为什么会伤到。

    虽感到奇怪,但时鹤书垂眼看了看指尖,到底是没问出来。

    ……

    入宫去见小皇帝的日子,恰好被定在三伏。

    伏天对时鹤书的影响并不大,对从小练武耐热度极高的景云影响也不大,但其他人就不太好受了。

    特别是小皇帝。

    京城,皇宫。

    冰鉴中的冰块正在慢慢融化,小皇帝也在慢慢融化。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桌子上,干涸的砚台落在一旁,完成的课业垒在桌上。

    宫女在一旁扇扇子,徐徐清风聊胜于无,却又解不了酷暑的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探头探脑的小太监大呼小叫着冲到小皇帝身边。

    “哎呦我的陛下,您快起来吧!督主来了!”

    临安的夏天实在太热,热到小皇帝的脑袋都成了一团浆糊,几乎无法思考,也无法消化信息。

    但捕捉到“督主”二字的小皇帝还是缓缓眨了眨眼,随后猛地起身,并在看到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时扑了过去。

    “督公——”

    时鹤书脚步一顿,接住了如子窠般冲来的小皇帝。

    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热意,扑到即使在伏天也依旧温凉的怀抱。

    纤细的腰肢被孩童的手臂圈住,又长高了不少的小皇帝把头埋在时鹤书的颈窝,汲取着令人心安的气息:“许久未见!朕好想念,好想念督公!”

    “陛下。”

    炙热的呼吸打在皮肉上,时鹤书垂眼,轻声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得到回应的小皇帝抿唇笑了笑,他依依不舍的将自己从时鹤书身上抽离,用不大的小手包住时鹤书的手。

    “督、督公,外面热。”

    小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进来,进来说!”

    暖意从被握住的地方蔓延,时鹤书顺从的跟着小皇帝迈入了殿内。

    乾宁殿。

    为了今日与时鹤书相见,收到消息的小皇帝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四个巨大的冰鉴坐落在四角,桌上略有些凌乱的课业被眼疾手快的宫女太监整理整齐。原本还热到没有精神的小皇帝如打了鸡血般将自己的课业展示给时鹤书的看,并复述着太傅夸他的语句。

    “陛下真棒。”

    时鹤书浅笑听着,并接过小皇帝递来的课业,轻轻翻看。

    小皇帝的课业确实进步很大。

    于前世同时期依旧凌乱的字迹,在今生此时变得端正,隐隐约约间还有些熟悉的影子。

    “朕近日、近日一直在临督公的字!”

    似是察觉到什么,小皇帝低声说道:“只是,只是学艺不精,还是临的不像……”

    听到小皇帝话语中的挫败,时鹤书顿了顿,合上课业:“没有。”

    他将手中书本放下,安抚性的拉住小皇帝的手。温凉的指尖勾住孩童的小手,时鹤书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陛下学的很好。”

    小皇帝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夸耀就翘尾巴的小皇帝,但奈何说出这话的是他心中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时督公,小皇帝很难不感到兴奋与满足。

    “多谢、多谢督公!朕一定会,一定会更努力的!”

    小皇帝磕磕绊绊的说着,随后招招手,唤来一个捧着盒子的小宫女。

    从小宫女的手中接过盒子,小皇帝将其双手递到了时鹤书面前。

    “给、给督公的!”

    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有些意外的看着小皇帝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的木匣子,是很适合装毒药的大小——当然,时鹤书确信,小皇帝不会给他送这些东西。

    “陛下?”

    并不是第一次从小皇帝这里收到东西,但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正式的礼物的时鹤书将其接过:“这是?”

    小皇帝很期待:“督公、督公打开看看!”

    时鹤书配合地打开了。

    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玉佩,是镂空的青竹模样,与他今日这身绣着青竹的白衣分外相配。

    且这玉佩光是看着便分外温润,定是上好美玉所致。

    也不知小皇帝要攒多久的私库。

    在小皇帝的注视下,时鹤书将其取出,托在掌心。

    色泽深沉的青玉落在无瑕的掌心,像是青竹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周身清凉。

    “这是陛下要送给臣的吗?”

    小皇帝猛猛点头。

    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浅笑:“臣很喜欢。”

    说着,他亲自动手,将腰间原有的玉佩卸下,换上了这枚青竹玉佩。

    小皇帝的目光愈发炙热,他小步小步凑到时鹤书面前,抬头看向他的督公:“督公、督公喜欢就好!”

    这样说着,小皇帝已经开始构想,下次要给督公送些什么礼物。

    他真的很喜欢他的督公,可喜欢归喜欢,对自己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的小皇帝清楚,他于朝政上所能做的就是听话,放权,不给督公添麻烦。

    除此之外,他也只能给督公送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了。

    将自己的私库几乎掏空才换来一枚玉佩的小皇帝这样想着,心中又生出了三分歉疚。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为督公分忧,帮到督公更多了。

    小手轻轻拽住了衣摆,小皇帝仰首注视着时鹤书。

    “督公,督公戴着真好看!”

    桃花眸轻轻弯起,垂下的长睫仿若鸦羽,时鹤书低笑了一声:“是陛下选的好。”

    小皇帝想要摇头,可想了想,又猛猛点头:“因为朕喜欢、喜欢督公,所以选的好!”

    他这话的逻辑实在是怪,饶是时鹤书都默了默,随即失笑:“那臣便多谢陛下厚爱了。”

    看到时鹤书笑,小皇帝也抿唇笑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俏皮话逗他的督公开心,却被看出他想法的时鹤书缓声打断。

    “陛下,臣今日来寻您,其实是有要事要说。”

    小皇帝立即正了神色:“督公请说。”

    浅笑挂在时鹤书的唇角,他看向景云:“呈上来吧。”

    景云颔首应是,将那份两指厚的建元新法摆到了案上。

    时鹤书牵着小皇帝的手,回到了桌案旁。

    “陛下请看。”

    他拿起哪本新法,递到了小皇帝手中。小皇帝将其接过,又在时鹤书的指示下将其翻开。

    “这是臣撰写的,若陛下觉得可以,朕欲在大宁境内推行。”

    小皇帝看了几页,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只看懂了一个词——“变法”。

    “督公是要变法吗?”

    迷茫的小皇帝抱着书,抬头看向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陛下许吗?”

    小皇帝迟疑了一下:“变法……会让大宁变得更好吗。”

    刘太傅和他讲过变法,只是都是历史上的变法。那些变法或成功或失败,过程都轰轰烈烈。而变法的国家,或是变好或是变差,都会随着变法产生变化。

    小皇帝终究是一个皇帝,虽然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但他也诚挚的希望大宁变得更好。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鹤书顿了顿。

    会变好吗?

    “会。”

    时鹤书蹲下身,与小皇帝对视着:“大宁会变好的。”

    一定会变好的。

    ……

    并不意外的从小皇帝那里顺利拿到了许可,时鹤书抬眼望向天边红日。

    真是……

    许是闷热的缘故,红日无故出现了重影,耳边亦响起了嗡鸣,时鹤书摇摇头,却觉得胸腔也阵阵发闷。

    翻涌而上的血腥气来的莫名,搭在景云掌心的手轻轻攥紧,时鹤书低低咳了两声。

    “九千岁!”

    景云几乎是在瞬间紧张起来,时鹤书倒是紧抿双唇,轻轻摆了摆手。

    “无事。”

    血腥气弥漫在口腔,已有一段时日未咳血的时鹤书垂下眼帘,迈过庭院大门。

    狭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层层叠叠的树木探出高墙。

    腰间玉佩轻晃,苍白且无血色的指尖抚过青玉,时鹤书的羽睫轻颤了颤。

    ……他倒也是个好孩子。

    只是好孩子,不一定是好皇帝。

    第43章 阻拦

    七日后, 早朝。

    ‘从天而降’的新法如一颗巨雷,将朝臣炸的体无完肤。

    “陛下!”有人声嘶力竭:“祖宗之法不可变也!”

    “时鹤书!”有人颤颤巍巍:“你当真是妖媚惑主!”

    “太祖皇帝啊!太宗皇帝啊!你们快显灵看看吧!”有人鬼哭狼嚎:“祖宗之法啊!我大宁三百年社稷江山要完啊——”

    本就在高压下紧绷已久的朝堂彻底炸锅,小皇帝看着下首或要撞柱, 或坐地哀嚎,或以头抢地的群臣,不知所措。

    “诸君, 是要以死明志吗?”

    轻缓的声音打断了干嚎,时鹤书平静地看着满地朝臣,勾起唇角, 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朝臣:“……”

    朝臣:“…………”

    东厂的酷刑一百零八式在脑中闪回, 莫名被威胁到的朝臣皆有了动作。抱柱的朝臣默默松开了柱子,坐在地上的朝臣默默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以头抢地的朝臣默默直起身正了正乌纱帽。

    “呃……”

    “其实……”

    “新法之事不宜操之过急……时掌印, 我们可以再谈,再谈。”

    时鹤书轻轻弯起眼睛:“谈?”

    不巧,他不想谈。

    新法没有后退的余地, 时鹤书也不是会在大事上让步的人。

    纵使群臣的反对与反抗层出不穷, 他们甚至拿出了太祖皇帝的《大宁祖训》来压时鹤书。但在时督主的铁血手段下,不到一个月,那群满心抗拒的朝臣便捏着鼻子暂时认下了新法。

    “我倒要看看他时鹤书能搞出什么名堂!”

    有官员硬着嘴说。

    但时鹤书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亦不在意他们的看法,他近乎雷厉风行的设定了新法的试行点, 并处理掉了不少意图动手动脚的官员。

    只是这还不够。

    落实新法的终究是地方,大宁的国土很大,时鹤书的耳目不可能面面俱到, 且地方官员阳奉阴违也不是一次两次。前朝早有变法因地方官员一己私欲而毁于一旦的前车之鉴——而前世他的建元新法,亦没少被地方官员扭曲。

    因此, 纵使新法试行是在京城附近,时鹤书也处处盯着,并不忘处理某些有欺上瞒下先例的地方官员。

    白色的烛泪滚落,昏黄的烛火将人影映照于屏风上。子时的深夜总是静谧的,除了沙沙的树叶晃动声,便只有书卷翻动声。

    直到低低的咳嗽响起。

    胸腔内的刺痛令挺拔的腰身稍稍弓起,苍白的手攥着帕子,掩住了鲜红的唇。

    滴滴鲜血落到帕子上,似红梅落雪,分外扎眼。

    蜷起的手轻轻松开,时鹤书垂眼注视着帕子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咳血是从近日开始的。

    或许是过分忙碌的缘故,这具已好了不少的身体在变法推行后又陷入了病痛的折磨。

    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痛楚于时鹤书而言并不陌生,胸前的沉闷与喉间的腥气也同样熟悉。

    毕竟,这是他在前世每一日都会体会到的不适。

    殷红的唇瓣似是开到陌路的山茶,修长的手指将帕子叠起,放到一旁。

    过分消瘦的手腕泛着淡淡的青紫,根根血管分明。注视着这只不久前被攥住的腕,时鹤书不禁忆起修复身体时景云的神情。

    那是慌乱,无措,与惊恐。

    纵使这几分情绪很快被景云压下,时鹤书也没有错过。

    毫无疑问,他的身体又变差了。

    甚至比前世同时期还要差。

    若硬要说的话,这具沉重且日渐消瘦的躯体,倒有些像前世建元四年,同样在推行变法的他……

    思绪在飘远前被拽回,胸腔的沉闷并未因几滴血而散去,时鹤书闭了闭眼,又拿起了落在笔架上的毛笔。

    燃不尽的烛火在眼底跳跃,时鹤书将身体的不适抛到一旁,继续伏案工作。

    同一时刻,偏殿内。

    月光洒在落了一地的佩剑与短刀上,坐在一旁的景云正在疯狂翻阅一本极厚的精装书。

    那精装书做工精良,显然不是大宁的产物,厚厚的封皮上印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大纛旗》。

    景云一边一目十行的翻阅这本在穿越前从未看过的大火网文,一边在心中疯狂辱骂原作。

    “该死的……”

    凭什么。

    已经确认了那让时鹤书身体在一夜间急转直下的不可抗力出现规则的景云怒火中烧。

    该死的不可抗力,该死的书!

    凭什么他的九千岁一定要按照这该死的原作去谱写人生!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他的九千岁身体情况已趋于稳定了,就因为原作中那位时督主在变法时已病入膏肓——所以他努力那么久才为九千岁养好的身体,便在一夜间恢复了原本的惨状。

    凭什么。

    忆起今日那虚浮的脉搏与重病的提示,景云满心都是浇不灭的杀意。

    凭什么真正的贪官污吏可以安然无恙,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就一定要重病而亡,凭什么他的九千岁必须要用自己的性命去为那所谓男主铺路……

    “我要杀了他。”

    书本重重合上,终于找到想要内容的景云恢复了面无表情。

    想要用他家九千岁的性命铺路,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只要杀了他,九千岁就可以……”

    落在书封上的手渐渐收紧,似乎想到什么愉悦的事,堪称温和缱绻的笑容浮现在景云脸上。只是那双乌黑无光的眸子里倒映着银刀,倒只显得诡异与可怖。

    看着这样的景云,系统沉默,系统惊恐,系统尖叫。

    刺耳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在系统语无伦次的阻拦下,浓黑色的眸子愈发晦暗。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剑眉蹙起,讥讽的笑浮在脸上。

    “因为他是主角?”

    指尖划过银刀,景云的声音在瞬间冷下去:“凭什么。”

    高大的男人隐匿在黑暗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到那贫苦的崇山峻岭中,杀死还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授予天命的稚童。

    系统的语速越来越快,不知过了多久,沸腾的杀意终于有了平息的征兆。

    自系统口中确认了杀死那所谓‘主角’,只会给他的九千岁添麻烦的景云冷哼一声。

    银刀入鞘,他再次拿起了哪本书,如肌肉记忆般翻到了描写时督主的部分。

    指尖抚过那堪称残忍的字迹,景云的眸子颤动着。

    书中的时鹤书不可逆的走向了属于他的死亡,于冬日落下的仙鹤被掩入冰雪。

    但书外的时鹤书……

    “他不会死的。”

    景云的声音很轻,亦很低,只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带着十足的笃定。

    时鹤书不会死的。

    他会活着,长久的活下去,看着这个国家在他的治下越来越好。

    如果谁敢阻拦他的九千岁活下去……

    黝黑的眸子里藏匿着疯狂,景云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尽温润的笑。

    那就请先去死吧。

    ……

    新法在京城周边的推行很顺利。

    百姓们虽不理解为什么换了新规定,但既然是官老爷说的,那不遵守或许就会被抓去关大牢,便也按部就班的做着。

    不是没有人因新法而有怨言,只是有怨言归有怨言,人总是惜命的。

    谁都清楚,在京城及其周边有无数东厂耳目盯着官吏百姓的一举一动,一有不对便会倾巢出动。在这样的高压下,那些抱怨的又有几人敢真的阳奉阴违,不尊新法。

    而新法的试行并非一蹴而就。

    时鹤书预计的试验时间是一年,从一个秋收到另一个秋收。

    但内阁首辅认为应更久些。

    身为朝堂上为数不多不站队时鹤书,也不反对变法的存在,内阁首辅方绛可谓是一股清流。

    此时,这股清流正在督主府中,与时鹤书认真谈论变法事宜。

    “一年是否有些太短?”

    这位并不年轻,甚至在前世时鹤书变法时早已逝去的内阁首辅捋着胡子,沉吟着。

    “本督觉得足够了,方首辅。”

    时鹤书放下手中资料:“首辅,回望新元变法之际,中宗皇帝设立的新法试行区,便仅用了一年。”

    新元变法,是本朝第一次成功的变法。

    听到时鹤书举的例子,方首辅轻轻点头:“那只在京城周边试行吗?是否有些太局限了。不需再去远一些的地区……”

    “方首辅。”

    时鹤书挂着挑不出错的浅笑,声音轻缓:“鞭长莫及。”

    的确,新法若只在京城周边试行,的确有些局限。

    但比起将试行区设到远处,远程指挥地方官员,还要面临被扭曲法规的风险……时鹤书还是更愿意局限些。

    因地制宜可以待新法推行开再说,当下最主要的,是稳妥。

    “是我狭隘了。”

    方绛轻轻叹道。

    “哪里。”时鹤书微垂着眼睫,抬手替方绛倾了杯茶:“方首辅自有方首辅的道理,是本督胆子小,只愿放在自己手下管着。”

    方绛自然不会将时鹤书的自谦当做真,可他还是配合打趣道:“瞧掌印这话说的……若是掌印胆子还小,那像我这种至今不敢迈出那一步的人,怕不更是胆小如鼠了?”

    时鹤书笑着轻轻摇头:“方首辅啊……您就莫要折煞我了。”

    方绛摆摆手:“掌印乃是年少英才,以后还有大把光阴呢,就莫要与我这种老身子争了。”

    大把光阴……

    长睫轻颤了颤,忆起昨夜呕出的血,时鹤书笑了笑:“方首辅说笑了。”

    忽感疲惫的时鹤书并没有什么与方绛继续拉扯的想法,方绛亦是。

    身为朝堂上为数不多身居高位的独臣,他本就不打算在时鹤书这里久留。毕竟,若他也被人误以为投靠时鹤书就不好了。

    于是在又互相客套几句后,方绛便起身道别。

    “景云,送客。”

    ……

    袅袅白烟自茶杯上升起,空空如也的会客厅内,清风穿堂过。白帕掩住了唇瓣,低低的咳嗽声随风而散。

    殷红的唇轻轻抿起,注视着帕子上的点点血迹,时鹤书牵了牵唇角。

    ……他哪儿来的大把光阴呢。

    第44章 橘子

    随着变法试行进行的如火如荼, 临安也步入了深冬。

    京城,督主府。

    炉火噼里啪啦的作响,几个橘子摆在炉子上, 景云用铁钩拨弄着炭火,时不时看向矮榻上正在翻阅古籍的时鹤书。

    半散的长发落了满榻,微垂的桃花眸被纤长的羽睫遮掩。极度消瘦的人被繁复的衣袍包裹, 层层叠叠的衣物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累赘,甚至那毛茸茸的兔毛滚边还衬得他似一只垂耳白兔,乖巧可人。

    看的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纵使冬日的到来又诱发了寒症, 但经过几个月的温养, 时督主虽依旧身娇体弱,比起前些日子的三步一咳血还是好了不少。

    景云无声复盘着时鹤书的身体状况, 并整理着自己近日拿出的药方, 思索要不要再调整一番。

    书页翻动声轻巧,夹杂在风声与炭火声中。

    北风卷着雪花过境,清甜的烤橘子香气弥漫在屋内。

    景云戳了戳那几只橘子, 觉得可以了便将其拿下, 细细剥好,放到精致的小盘上献给时鹤书。

    “九千岁,吃橘子。”

    恹恹的目光从书页移到景云脸上,最后又落到橘子上。时鹤书注视着那盘皱巴巴的烤橘子,终是捻起银叉。

    银叉更衬得苍白的指尖色调冷冷, 微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黄澄澄的橘子被叉子分开又插起,最后抵到了唇边。

    淡粉色的唇瓣轻启, 贝齿落下,汁水炸开, 甜腻弥漫在舌尖。

    好甜。

    烟灰色的眸不自觉弯了弯。

    喜欢。

    大宁的京城不同于前朝,坐落于北方,因此冬季果蔬格外珍贵。督主府倒是不缺这些,只是天一冷时鹤书食欲更差,也吃不了什么东西。

    眼见着人日渐消瘦下去,景云便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滋补身体又美味的药膳,又变着花样的弄一些对身体好的可口小零食,只盼能将他的九千岁养的珠圆玉润些。

    但盼望终究只是盼望,时鹤书此生大抵都与珠圆玉润没有关系。

    只见他吃了几口烤橘子便放下叉子,取来温茶轻轻饮了一口,便用帕子优雅地点了点唇角。

    而景云看了看盘中只少了小半个的烤橘子,又看了看拿起古籍继续翻阅的时鹤书,终是笑着开口:“九千岁,属下见厨房中午做了些桃花酥,可要拿来些尝尝?”

    “不必了。”时鹤书轻轻翻过一页书:“未时季尚书会来,你派人去整理一下会客厅。”

    蜷起的手中出现了几颗糖,景云将其轻轻放在时鹤书的手边。他顺从起身,端起盘子:“是。”

    ……

    冬季的时间总是走的悄无声息。

    未时初,会客厅内。

    小太监将茶摆到桌上,又躬身退下。

    扫去身上落雪,季长明将手中暖炉放到随侍手中,笑着走向时鹤书:“督公,近日可还安好?”

    时鹤书轻轻颔首:“本督一切都好,季尚书呢。”

    披风一扬,季长明坐到蒲团之上:“长明也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挂心督公。”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良的匣子,落到桌上:“这是长明准备的谢礼,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还望督公收下。”

    谢礼?

    时鹤书微微扬眉,抬眼看向季长明。

    “予我谢礼做什么?”

    指节蹭了蹭鼻尖,季长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长明……治下不严,若不是督公提点,许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听出季长明指的是贪污军饷之事的时鹤书轻声开口:“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季尚书不必如此挂怀。”

    季长明瞬间严肃起来:“是要紧事,督公。长明识人不清导致边境出现……当然是要紧事。”

    的确是要紧事。

    只是为了安抚季长明才那样说的时鹤书静静听着,最后淡声道:“你有心了。”

    季长明笑着说:“督公可要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长明再准备些别的。”

    “不必了。”时鹤书看着季长明,轻轻勾起唇角:“既是季尚书送的,我会喜欢的。”

    ……既是季尚书送的。

    ……我会喜欢的。

    眼睛不自觉睁大,呼吸不自觉停滞,心脏因这一句话而跳的乱七八糟。

    只见面前人那一双明眸轻轻弯起,纤长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长线,蓄着笑意的唇带着些许光泽,看上去水润润的……像蜜桃般。

    几乎是在一瞬间,季长明的脸爆红。

    敛了视线的时鹤书唤来小太监,将这个匣子收下。而在他又看向季长明时,看到的便是一个红透了的季尚书。

    时鹤书:?

    时鹤书愣住了:“季尚书?”

    季长明回过神来,抬手捂住自己通红滚烫的脸:“……无事。”

    时鹤书又唤来一个小太监:“去看看,可是炭火太足。”

    季长明挣扎着摆摆手:“无事,督公,只是我……”

    季长明深吸一口气,粗暴地搓了把脸:“只是我想起那日,觉得有些对不起督公罢了。”

    时鹤书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兵部即已捐粮万石,此事便已过去了。季尚书,不必耿耿于怀。”

    季长明扯了扯唇角,没再谈起此事。

    北风呼啸而过,不仅粗暴的将梧桐树枝吹的噼啪作响,还卷着雪花重重撞在门上。

    玉白的手指端起茶盏,季长明一时分不清茶杯与时鹤书的指尖那个更白。他的目光追随着时鹤书,看着茶杯被递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本就粉润的唇沾上水光,只显得更润了。放下茶杯,时鹤书轻声开口:“季尚书。”

    “本督今日唤你来,是有一要事要拜托季尚书去做。”

    季长明正襟危坐:“督公请讲。”

    轻垂的眼睫掀起,凌厉的桃花眸被整个暴露出来。时鹤书注视着季长明,声音轻缓,却又不容质疑:“本督欲重启神机营。”

    大宁神机营,是由太宗皇帝所建立的火器营,原是京军三大营之一,战无不胜。却于英宗皇帝在位时荒废颓靡,后在新元变法中被废除,并入其余两大营。

    自神机营荒废后,大宁火器便停滞不前,到现在军营里还用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的火器。

    纵使保养的再好,几百年过去,那些火器也会残破不堪,再用不得。更何况,大宁对火器的保养也不得当,它们早就成了破铜烂铁。

    这样的破铜烂铁,要怎么上战场。

    而未经过火器训练的大宁士兵,又要怎么用那些破铜烂铁打败北俾与西戎。

    时鹤书设建元新法,变革上下,不只要平内忧,亦要除外患。

    北俾与西戎对大宁虎视眈眈,大宁绝不能坐以待毙。

    纵使当下大宁的国力还不足以与它们正式开战,但五年后呢,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呢。

    总有一天,大宁会与北俾及西戎开战。

    若是到那时再临阵磨枪,重启神机营,紧锣密鼓的练兵,也来不及了。

    回想前世不攻自破的戎边军队,与如纸般单薄的护城军,时鹤书的目光微沉。

    大宁绝不能落得国破家亡的地步。

    而听到重启神机营,季长明愣了愣。

    “督公,这……”

    身为兵部尚书,季长明自然也听过战无不胜神机营的名声,也大概明白了时鹤书为何要重启神机营。

    只是……

    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都是马上皇帝,在这二位手下战无不胜的神机营到了他们手里,还会战无不胜吗?

    “本督不需要神机营战无不胜。”

    似乎是猜到了季长明的所思所想,时鹤书缓声道:“本督只需要神机营。”

    蛮族缺铁缺铜,锻造技术亦比不上中原,因此善弓而不善火器。

    时鹤书翻阅过史书,亦从景云那里得到过后世的火器图纸,他清楚火器的力量不容小觑。

    但大宁当下的士兵善火器者亦是百中取一,精于火器者更是万里挑一。

    可只要重建了神机营……

    大宁的士兵无法与自草原上射鸟射兔子长大的蛮族士兵比弓法,那便用火铳,用瓷蒺藜。

    时鹤书没有对季长明诉说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平静开口:“本督的人于多个布政司又发现了铜矿,大宁不缺铜了。”

    季长明呼吸一滞。

    新元变法为何要取消神机营,就是因为大宁缺铜啊!

    当时大宁的铜连铸钱都不够,甚至不得已重启了太祖皇帝的大宁宝钞,哪来的铜给神机营做武器啊!

    神机营的关闭本就是缺铜导致的不得已,但要是不缺铜——

    “督公放心。”

    清楚重启神机营会是多大功绩的季长明紧绷着身体,却压不住因兴奋而产生的细微战栗:“长明定将此事办的漂亮!”

    时鹤书轻轻颔首:“你做事,本督放心。”

    督公信任他……

    得到这个回答的季长明的脸都有些涨红,他在脑中构思着这件事该去寻谁,又该去怎么做,越想越激动。

    到最后,他直接猛地起身:“督公!长明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就不多留了,督公多多保重!”

    时鹤书被他激昂的语气弄的愣了愣。看着季长明雄赳赳气昂昂离开的背影,时鹤书缓缓眨了眨眼。

    嗯……

    倒也不错。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时鹤书披上披风,捧着暖炉,搭着景云的手走到了门前。

    注视着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时鹤书轻叹了口气。

    “你愿意去神机营吗?”

    轻缓的声音引得景云顿了顿。

    神机营……

    纵使时鹤书没有解释过,学过历史的景云自然也清楚这是什么。他垂下眼帘,微微俯首道:“九千岁,属下才疏学浅……不善火铳。”

    时鹤书轻轻点头:“我知道。”

    大宁将士中善火铳者都少之又少,何况,景云也并非是大宁子民。

    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但,你愿意学吗。”

    “本督缺人。”时鹤书直接道:“你若愿意学,本督可以送你去神机营。”

    “你愿意吗?”

    愿意吗……

    景云的呼吸沉了三分。

    身为守法公民,他此前从未接触过枪,但若是学会了,他就可以更好的保护九千岁。

    景云很清楚,他在这个世界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九千岁,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九千岁,如果不能成为九千岁身边最强大的人,如果不能保护九千岁……

    那他不如去死。

    不自觉攥紧掌心柔软的手,景云的喉结滚了滚。

    “属下……愿意。”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

    第45章 鼎甲

    重建神机营并不是一件易事, 哪怕不少地方都有时督主打通关窍,季长明也忙到了初春。

    消融的冰雪滋补了寒冬过后的土壤,微风拂过青草, 垂柳荡过河面。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打湿了赶考学子的衣袍。

    春闱的到来遮掩了重启神机营的光彩,却掩不住亲手促成这一切之人的喜悦。

    京城, 督主府。

    “督公!成了!神机营成了!”

    男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青年纤细的腰,在景云阴鸷的目光下,极度兴奋的季长明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 将时鹤书抱到了怀里。

    “季尚书, 你——”

    话音未落,烟灰色的眸子骤然睁大, 不知怎么摆是好的手在瞬间抓住了身前人的衣服。

    “督公!终于成了!哈哈哈哈!成了!”

    季长明哈哈大笑着。将时鹤书猛地抱了起来, 并原地转了三圈。

    腾空的感受并不算好,至少时鹤书不喜欢。但被季长明的情绪感染,时鹤书竟也柔和了眉眼, 轻轻笑了起来。

    “恭喜你, 季尚书。”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所以可以将我放下来了吗?”

    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季长明这才认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冒犯的举动,那张俊朗的脸在瞬间涨红,季长明近乎慌乱的道了声歉,将时鹤书小心地放了下来。

    轻巧落地的时鹤书在景云的帮助下理好了衣袍,随后又抬眼看向略有些无措的季长明:“季尚书, 神机营选址可定下来了?”

    季长明低咳了一声:“神机营的原址并入了两大营,长明便打算在两大营旁的空地上重建神机营。督公觉得如何?”

    时鹤书轻轻颔首:“两大营旁……不错。今岁国库充盈,你大胆去做便是。”

    被委以重任的季长明俯身行礼, 眉眼弯弯:“是,督公。”

    重建军营非一日之功, 时鹤书将此事继续全权交予季长明,自己则在忙着殿试事宜。

    大宁科举分四轮,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乡试与会试因在秋春两季,故又被称为秋闱与春闱,而随着春闱结束,便是万众瞩目的殿试。

    历代殿试本都是由圣上亲自主持,只是当今圣上年幼,太后又潜心礼佛不问世事,殿试便由时鹤书一手操办。

    由宦官主理殿试实在是亘古未有,朝堂上窃窃私语不断,可却无人敢明面上对时鹤书如何。

    最终,他们只是行礼道:“督公英明。”

    随着季长明那边紧锣密鼓的安排,殿试也在紧张又压抑的气氛中到来。

    读书人多心高气傲,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更是如此,在得知主持殿试的不是陛下,而是那位恶名远扬的东厂提督时鹤书时,三百多名贡生脸齐齐黑了。

    “当真是奸宦,呸!”

    茶楼内,有贡生如此低骂:“越俎代庖,目无礼法!若太祖太宗皇帝得知了他的所作所为,怕不是要显灵将他扒皮抽骨!”

    “是极是极,若当真是那奸宦主持,我便告病不去了!”

    “张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我也不去!”

    “我也是!”

    一群贡生在茶楼里七嘴八舌的表示着对奸宦的唾弃,势要凭着少年意气与邪恶势力对抗到底。

    而邪恶势力时鹤书听着东厂太监的汇报,低笑了一声:“呵。”

    东厂太监担忧道:“若是贡生皆如此,殿试当日恐……”

    奏章轻轻落下,时鹤书掀起眼帘:“他们费劲千辛万苦考取功名,为的不就是除本督这样的奸宦?”

    东厂太监的脸抽了抽。

    时鹤书漫不经意:“陛下年幼,哪怕再过三年也无法亲政。那些贡生又有几个三年,又有多少真的愿意放弃功名利禄与大好青春,只为让本督面子上过不去?”

    “比起损己害人,他们大抵更愿意入朝为官,再与本督作对吧。”

    时鹤书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东厂太监悚然一惊。

    “那督公的意思是……”

    “不必管。”时鹤书平静道:“若当真有骨气放弃,本督也不会将他们如何。左右掀不起什么风浪,便随他们去吧。”

    时鹤书没有管这些贡生的意思,而如时鹤书所料,那些贡生也未掀起什么波澜。

    甚至殿试当日本该来的三百一十八个贡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

    曾口出狂言说不来了的贡生面面相觑。

    最终,他们选择假装互不认识,双双转过头去,一脸严肃的随着礼部官员指引,分列于丹墀的东、西两侧。

    鸿胪寺卿请升殿,小皇帝身着常服,板着张小脸御殿,随后鸣鞭。

    贡生行叩拜礼,而小皇帝虚虚抬手。

    “诸卿,请起吧。”

    稚嫩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本以为会听到如毒蛇般尖细嗓音的贡生们一愣,随即大喜。

    他们就知道!那奸宦果真没有那么大胆,真的将陛下取而代之!主持殿试!

    欢欣鼓舞的贡生们按部就班地叩拜忠烈先贤,随着礼部官员的指引抽题入座领卷,又行叩拜礼后开始提笔答题。

    而一袭织金蟒袍,头佩三山帽,端坐于小皇帝下首的时鹤书唇角蓄笑,静静看着这一切。

    真是……

    好懂至极。

    那群贡生虽在殿试前私下里吵吵嚷嚷,一副大义凛然要为国除奸的模样,却也分的清孰轻孰重。他们于殿试时无一不是分外乖觉,未惹出什么乱子与差错。

    “诸举人对策毕,诣东角门纳卷而出。”

    沉闷的钟声响彻京城。

    殿试结束了。

    随着考生离开奉天殿,时鹤书也悠悠起身,向小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臣也先行告退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督公、督公不留下来阅卷吗……”

    时鹤书轻笑了笑:“阅卷有阅卷大臣,臣会与陛下一同划分鼎甲,陛下不要怕。”

    小皇帝怯怯地点了点头:“好……督公路上、路上注意安全。”

    时鹤书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陛下也是,好好休息,不必太过劳心。一切都有臣在呢。”

    小皇帝轻轻抱了下时鹤书的腰,依依不舍:“督公、督公明日早些来……朕会想督公的!”

    时鹤书弯起眉眼:“臣也会想陛下的。”

    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消失,迈出大殿,残阳暖暖的洒在身上。

    马车平稳的自皇城驶向了督主府,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缓步下了马车。

    那些贡生们收到消息并不算准确,时督主可从未要主持殿试——毕竟主持殿试只需坐在那里便可,时鹤书从不会在不必要的地方剥夺象征小皇帝帝王身份的行为。

    他要做的,是定鼎甲排名。

    小皇帝今年不过十岁,还未到亲政的年纪,自然也不能钦定鼎甲。

    而小皇帝不能做的事,便由时鹤书来做。

    纵使自大宁开国以来,历任鼎甲都由陛下钦定,从未有过官员、更不要说是宦官插手的先例。

    但,那又如何呢。

    他开的先例还少吗。

    第二日,巳时初。

    早朝并未为殿试让路,而自早朝结束群臣散去后,留在宫中的时鹤书便收获了一个扑到他怀中的小皇帝。

    “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时鹤书被小皇帝拉着手,微微俯身,语气轻柔的问。

    小皇帝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朕、朕用过了!督公呢?”

    胃里空空,饮过茶水便入宫的时鹤书脸不红心不跳:“臣也用过了。”

    小皇帝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那便好!督公、督公身子弱,要多吃些、多吃些才是!”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起来:“陛下年岁小,也要多吃些才是。”

    小皇帝点点头:“朕多吃,督公也多吃!”

    说罢,他牵着时鹤书的手,大步走向文华殿。

    文华殿内,已候着几位读卷官与大太监张德芳。而见时督主随陛下一同入殿,那几位读卷官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至于大太监张德芳……

    “督主。”

    他微微俯身,向时鹤书行了一礼。

    时鹤书轻轻颔首,随后张德芳又看向小皇帝:“陛下,请入座。”

    小皇帝坐到了龙椅之上,而时鹤书立在他的右侧,静静注视着下首的读卷官。

    淡漠且不含任何情绪的视线落在身上本不该有任何不适,但奈何看他们的人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时鹤书,读卷官难免汗流浃背。

    但他们依旧勉强维持着体面,上前叩拜献卷,朗读文章。

    朗读所用的时间不少,小皇帝都听得打哈欠了,时鹤书依旧静静站在那里。

    他象是一尊玉雕的人,精致的眉眼凌厉,单薄的唇瓣微扬,不笑似也带着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一袭红蟒袍将白玉般的肌肤生生衬出了几分血色,五爪蟒龙盘踞在肩头,三山帽略有些压眉眼,却衬得他如出鞘的玉刀般锋芒毕露。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随着太阳攀上枝头,读卷终于结束。

    张德芳接过试卷献到御案,小皇帝再度打起了精神。

    “督公。”小皇帝向里面挪了挪,拍了拍龙椅的一角:“陪朕来看。”

    下首的读卷官大惊失色:“陛下!不可啊!”

    小皇帝学着督公教他的板起脸,冷冷看向下首官员:“朕想让督公坐,有何不可。”

    读卷官颤颤巍巍,但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时鹤书扫了眼龙椅,淡淡拒绝了:“不必,陛下。”

    小皇帝扁了扁嘴:“可是督公,站着好累的……”

    时鹤书:“……”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无事,陛下,臣不累。”

    说罢,他将试卷取到手边:“陛下,您先看……”

    “督公看就好了!”小皇帝点点头:“督公选好的,就是朕选好的!”

    时鹤书:“………”

    察觉到下首官员那痛心疾首仿若看祸国妖妃视线的时鹤书:“……臣多谢陛下信任。”

    小皇帝确实将信任时鹤书做到了极致。

    时鹤书选出来的鼎甲,小皇帝连文章都没看便拍板认同了。

    “督公选的好!和朕想选的一模一样!”

    时鹤书:“…………”

    无视下首整张脸都扭曲了的读卷官,时鹤书闭了闭眼。

    罢了。

    时鹤书努力平复心情,又努力牵起唇角,放柔语气:“既如此,臣便定下了……”

    小皇帝小手一挥:“好!”

    时鹤书:“……”

    你到底和谁学的。

    第46章 十环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随着天子唱名,长安门外放榜,不少赶考学子的人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薛且清就是如此。

    他中了。

    看着金榜上的名字, 薛且清的眼睛缓缓瞪大。

    他中了!

    呼吸不自觉停滞,家中贫苦,独自进京赶考薛且清迫切的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喜悦, 却在回眸时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长安门。

    那马车装潢精致,却并无图腾标识,不像京中高官贵族们的马车。

    不知怎的, 薛且清却没有移开落在马车上的视线。只见一柄折扇撩起了窗帘, 镶嵌着青玉的扇柄被白玉般的手轻握,一双仿若菩萨目的明眸微垂, 注视着这热闹的人世间。

    砰、砰砰。

    心跳的似乎更快了。

    薛且清被人拽住了手臂, 那人在他耳边问他有没有考取功名,但声音却好似隔了层薄纱,无法进入薛且清的大脑。

    似乎是察觉有人正在看他, 车上人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烟灰色的眸子落在了薛且清身上, 愣了愣,又缓缓弯起。

    他似乎笑了。

    他似乎……为我笑了。

    薛且清恍惚的想。

    “公子!你不喜欢我家大女儿我家还有二女儿!二女儿不喜欢还有三女儿!我家女儿都……”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薛且清终于回过神来。

    感受着手臂上的巨力,他偏头看向正唾沫横飞试图榜下捉婿的富翁,微微抿唇, 打断了对方的话:“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辈还未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何能谈儿女情长。望贵女另觅佳人,白头到老。”

    富翁:“……”

    富翁看看薛且清那张仅次于探花郎的脸, 又看看他写满认真的眼睛,默默松开了他的手臂。

    “呃……呵,呵呵。借君吉言,借君吉言。”

    说罢,富翁转身便走,并低声自语:“还‘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哪有功成名就还不成亲的,怕不是读书读傻喽。”

    这种傻子,可不能许配给他女儿。

    而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傻子的薛且清眺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

    京城,督主府。

    惊鸿一瞥的前世熟人并未在时鹤书的心头留下浓墨重彩,而随着殿试放榜结束,进士们都在吏部官员的划分下入朝为官后,神机营的重建也走向了尾声。

    “明日,随本督去神机营。”

    青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如山水画般的眉眼细腻,粉润的薄唇轻启,玉白的指尖逗弄着落在窗沿上的鸟儿。

    “是。”

    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景云的目光从那粉樱般的唇移到了微垂的长睫之上。

    不知为何,时鹤书总是习惯垂着眼,那双明眸似乎永远都是垂柳下的湖面,若隐若现。

    春风卷着竹叶打了个卷,鸟儿很快飞离了窗边。

    从宽大袖口探出的细腕不堪一握,根根分明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肉下格外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拿起小刷,扫去窗沿上的粟米。时鹤书抬手,轻轻关上了窗。

    ……

    日月交替,光阴轮换,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翌日,神机营。

    难得换上劲装的时鹤书更瘦了,过分纤细的腰似景云两只手便能圈过来,皮靴包裹下的小腿更是比景云的手臂还要细,好像一折便会断掉。

    握住掌心冰冷的手,景云仔细地护着时鹤书。

    “九千岁,小心。”

    长马尾在身后轻晃,时鹤书轻巧地跃了下去,像是一头灵巧的鹿。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在将手自景云的掌心抽出后,他又快走了两步,回眸看向景云。

    时鹤书本就生了张雌雄莫辨的面容,此时被长马尾模糊了性别后,更是生的像谁家心血来潮女扮男装的小姐。

    日光柔和了他的眉眼,那双本如一潭死水的眼眸似变做了令人春心荡漾的西湖,几乎要将景云溺死在其中。

    “景云?”

    黑衣青年仿若一根死木桩,呆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

    时鹤书微微偏头:“何故不走?”

    清润的声音令景云瞬间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无比庆幸今日红日耀眼,遮住了他通红的耳根。

    “抱歉,九千岁。”

    高大的男人小跑到了青年身旁,微微俯首:“属下方才不小心看愣了。”

    时鹤书轻笑一声:“你啊……看什么看愣了?”

    风吹发动,注视着嫣然一笑的身前人,景云抿了抿唇,不自觉俯下身去:“看……”

    “景云!”

    在景云还未逼近时鹤书的面庞时,一个如子窠般的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个飞踢将他踹到一旁。

    烛阴如同护母兽的小崽,张牙舞爪道:“你刚才要对督主做什么!”

    被踹的手臂隐隐作痛,景云阴沉着张脸,注视着取代他位置站在时鹤书身前的烛阴:“……我要做什么?”

    “呵。”

    “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烛阴咬着牙,好半天没说出话。

    而景云又冷笑一声。

    “龌龊。”

    景云冷冷甩下两个字就要去拉时鹤书,烛阴瞬间炸毛:“你——!”

    他恨不得一刀砍断景云不老实的手,只是,不可以。

    景云也是督主的亲信,他动不得。

    烛阴气的面具都歪了,他扶正自己的傩面,委委屈屈的回头看向时鹤书:“督主,他刚才……”

    在时鹤书的注视下,原本想说景云不怀好意,想说景云就是一直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目的就是把他的督主叼回窝里的烛阴忽然说不出口了。

    不知想到什么,面具下的脸忽晴忽阴,烛阴默了半晌,默默伸手欲要圈住时鹤书的腰:“督主,军营重地,可不可以不要让他陪着督主入营啊……属下保护督主好不好。”

    看出他们在闹,但并不清楚他们在闹什么的时鹤书抬手,推开似要贴到他身上的烛阴:“烛阴,本督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会有一人与你……”

    “是他?!”

    时鹤书微微颔首。

    被推开的烛阴又气又委屈,他狠狠瞪了一眼景云,随后低头低声道:“属下还以为是竹青……”

    毕竟竹青那小胳膊小腿,也就能拉弓射箭玩火器了。

    时鹤书没有对这个美妙的误会解释些什么,他只是扫过阴笑的景云,又看过垂头丧气的烛阴,淡声开口:“走吧。”

    烛阴和景云的关系确实差到了极致。

    烛阴看不上景云装模作样,景云也看不上烛阴装嫩卖乖。

    死装。

    景云在心底暗暗骂道,并自觉不经意的占据了时鹤书的右手边。

    晚了一步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无声占据了时鹤书的左手边。

    而左右为男的时鹤书毫不在意,他行至军营门前,取下腰间督主令展示给门卫,并在瞳孔地震的门卫目送下带着两个下属踏入了军营的大门。

    “督公!”

    因一些琐事绊住脚的季长明姗姗来迟:“抱歉督公,长明来迟了。”

    时鹤书摇头:“无事。”

    听到这话,季长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督公,这两位……”

    他看向时鹤书右边的景云,又看向时鹤书左边的烛阴,脸上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却稍显迟疑:“是您带来充盈军营的那两位吗?”

    “嗯。”时鹤书颔首:“先试火铳吧。若没有那个天分,也不必强求。”

    季长明轻快应声:“督公,请随长明来。”

    神机营的营地很大。

    除去常规军营惯有的那些外,神机营内还有一处特殊的靶场。

    而时鹤书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那个靶场。

    他们来的时间不是军营士兵训练的时间,因此靶场上空无一人,唯有几只猫儿趴在日光下梳理毛发。

    已介绍了一路的季长明继续介绍道:“哦,这是我们军营养的猫,防鼠患的。”

    那几只猫似乎确实是抓鼠能手,一只只都肥嘟嘟的。此时见人来,也颇为热情地伸了个懒腰爬起身,踱着猫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季长明惊喜道:“它们平时可懒了,见人来也不走,往往都要士兵把它们搬走。今日这是……”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几只猫走向了时鹤书,不仅用毛茸茸的身体去蹭时鹤书,还用尾巴勾时鹤书的小腿。

    时鹤书:“……”

    季长明:“……”

    景云和烛阴的目光死死锁在了那几只猫身上,只是能吓醒飞鸟的目光吓不退猫儿,甚至有猫颇为得意地倒在了时鹤书身前,做了一枚拦路猫。

    季长明:“……”

    季长明干笑了两声:“督公,我这就把它搬走。”

    说着,季长明俯下身,像搬一块巨石般双臂用力,将那肥硕的猫搬到了一旁。

    被搬走的猫喵喵叫着,在落下后又走向了时鹤书,依旧不依不饶地倒在了地上。

    时鹤书:“……”

    季长明:“…………”

    时鹤书轻笑一声:“它倒顽皮,罢了。”

    时鹤书蹲下身,挨个摸了摸身边的猫,手指陷入柔软的毛发,心满意足的猫儿叫的更大声了。

    “哪只猫发春了!”

    不知哪个将军练兵时被吵到,暴躁喊道。

    这话喊得实在大声,默了半晌,季长明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向时鹤书伸出手,时鹤书搭着他的手站起了身。而那几只猫儿虽依旧缠着时鹤书,却没再做挡路猫,只是跟在时鹤书的脚边一步一履,时不时伸爪够够飘扬的发带。

    倒也可爱。

    唇角蓄笑,时鹤书垂眼注视着那几只柔软可人的猫。

    而一旁的烛阴与景云对视一眼,火光四射。

    “你们去取火铳吧,不会用的……”

    季长明立刻接上:“我可以教你们。”

    时鹤书轻轻颔首:“不会用的去请教季尚书。”

    ……

    不耻下问是一种好美德。

    注视着似乎与时鹤书相谈甚欢的季长明,景云勾着唇角,上前请教道:“季尚书,我与烛阴都未用过火铳,怕出什么差错。可否由您……”

    季长明立刻直起身:“嗯?我来演示一下?可以。”

    季长明接过火铳,在烛阴与景云的包围下开始安子窠,上阀,最后瞄准草靶射出。

    九环!

    季长明看着草靶上的弹孔,含蓄的笑了笑:“我不算擅长火铳,射的不太好。”

    九环……

    景云笑着接过枪,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七环!

    “哈。”

    烛阴没忍住,笑出了声。

    景云冷冷看他一眼,心上却并不在意。

    毕竟这是他两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真枪,还是这样古早的火铳,射的不好很正常。但没关系,他有足够充分的游乐场射击经验。

    景云确信,自己一定会比烛阴射的好。

    抱着这样的决心,景云再度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

    十环!

    季长明的眼睛亮了亮。

    “督公,我看这位小兄弟天赋异禀,很适合我们神机营!”

    烛阴听到这话,也摸起了枪。

    他学着季长明行云流水的安上子窠,上阀,瞄准草靶,随后射出。

    十环!

    季长明眼睛更亮了:“督公……”

    “砰!”

    景云再度射出一枪,十环。

    “我看……”

    “砰!”

    烛阴,十环。

    “真的……”

    “砰!”

    景云,十环。

    “特别……”

    烛阴,十环。

    他们两个人好似比起了赛,在那轮番对着靶子射击,一环一环接一环,草靶的中心都被火铳射出了个巨大的空洞。

    季长明:“……”

    时鹤书:“……”

    时鹤书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好了,停。”

    第47章 问题

    几乎是在瞬间, 烛阴与景云双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收起獠牙的猎犬,对着主人俯首卖乖。

    因频繁枪声而炸毛的猫窝在时鹤书的脚边, 季长明看看那两只被残忍蹂躏过的靶子,又看看一副乖觉模样的两人,一时无言。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收起了景云与烛阴手中的火铳。

    景云与烛阴不出意料的进入了神机营。

    “你们既是督公的人,便不需住在军营, 只要每日训练时来营中报道便是。”

    在临别时, 季长明拿出了两个通行令牌,并告知了他们军营每日的训练时间。

    自此, 烛阴与景云都成为了神机营的士兵, 并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与……

    良性竞争。

    烛阴与景云本就天赋异禀,且又互看对方极不顺眼。因此在军营中,他们不是在争第一, 就是在争第一的路上。

    而争强好胜的气氛是会蔓延的, 更何况还是军营这种地方。

    几乎全是新兵的队伍个个都不服输,也个个不愿屈居人后。于是他们每天都在拼命训练,只为压过那两个疯子,争得属于自己的第一。

    季长明提及此事时笑的嘴都合不拢:“督公,当下他们所在的队伍都要比得上五军营了!”

    五军营, 大宁精锐中的精锐。

    时鹤书垂眼轻笑:“还是多亏季尚书慧眼识英才,才没让两个好苗子埋没在本督这里。”

    “不!”季长明睁大眼:“怎么会是我的功劳,分明就是督公!一开始也是督公要送人来的!长明如何能抢督公的功劳。”

    “而且……在督公这里, 又怎么算得上埋没。”

    季长明低声却又坚定,而时鹤书看了看他, 低笑一声:“季尚书啊……”

    弯弯的眉下是弯弯的眼,垂下的长睫仿若珠帘,一双明眸若隐若现。水润的唇轻轻抿起,时鹤书笑的含蓄又内敛,像古画上含羞带怯的美人。

    季长明注视着时鹤书的唇,耳根不自觉攀上了几分热意。

    他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对了,督公可要去看看他们是如何训练的?”

    茶杯抵上了唇瓣,水润的粉唇被压出些许肉感,时鹤书轻抿了口茶,思索片刻后缓声拒绝:“本督近日都没有时间,怕是要辜负季尚书的美意了。”

    季长明虽有些失落,却也应声道:“那长明便等督公有时间了,再寻个好日子与督公去军营!”

    时鹤书放下茶杯,轻声应下:“好。”

    ……

    时鹤书的确很忙。

    或者说,他一直都很忙。

    当今的天下大事皆要从时督主的案上走一遭,而有不少小事亦会被官吏汇报给他。

    除此之外,时督主还要盯着逐渐临近尾声的新法试行,已确保不会出什么差错与乱子。

    要忙的事太多了,要做的事也太多了。君不见一日共十二个时辰,时督主恨不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要,尽数用来处理公务。

    而就在这样无休止的忙碌中,时间慢慢来到了夏末。

    建元三年的夏天,是一个多雨的夏天。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砸到地面的水洼中,溅起不大的水花。

    梧桐树的树叶被雨水砸落不少,此时它垂头丧气的立在风雨中,倒有几分去岁酷暑时的萎靡。

    油纸伞接着豆大的雨滴,马车迎着雨幕,自督主府驶向了城外。

    大宁,顺天府,北通州。

    京城虽是大雨,但北通州却并未下雨,只是依旧阴沉着天,大片大片的乌云摞在一起,似藏着雷公电母。

    “听说,北通州新来的判官常来新法试行区?”

    在翻看新法的试行成果时,忽然想起此事的时鹤书顺口问道。

    北通州知州搓着手,有些无措道:“薛判官是农家子出身,就对这些感兴趣。他闲时也常来帮农人理田,并未影响到新法……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时鹤书微微扬眉:“哦?”

    透过州府的窗棂,时鹤书远远望向试行区:“那位薛判官此时,在何处?”

    或许是天子脚下的缘故,北通州并无过多需要薛判官忙碌的事。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田地里。

    因新法的重点有关田地,所以知州也并未阻拦他,只是让他不要违逆督公的意思。

    “自然不会。”

    忆起曾听说的督主事宜,薛判官紧绷着脸,严肃答道。

    他还不想死。

    身为自田地长大的书生,于今岁考取功名的薛判官并没有忘本。他靠向官府借贷安置了家产后,便将家中老母接到了北通州。

    家乡的亲朋都说薛判官的母亲李氏是个有福的,李氏也这样觉得。

    此时,她坐在田埂树荫下,看着田地里帮着老农理田的薛判官,笑的眉眼弯弯。

    乡间小路比不上京城,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田地旁。

    虽清楚马车里下来的都是贵人,但正在理田的老农见到知州与那过分眼熟,隔三差五便来看看的美貌贵人,也没了最初的惶恐,依旧在自己做自己的事。

    “督公,那位便是薛判官。”

    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手下了马车,包裹着纤细小腿的黑靴落到了泥泞的地上。

    顺着知州指的方向,时鹤书遥遥望去,便看到了一过分熟悉的身影。

    ……薛且清?

    细眉微微蹙起,时鹤书注视着那忙碌的身影。

    前世在他将其提拔为詹事府詹事前,他不是庶吉士吗?

    怎么今生却成了一个小小的判官?

    落在景云掌心的手不自觉攥起,感受着手上的力度,景云也看向了那在田地间忙碌的人。

    “九千岁?”

    时鹤书回过神来,收回落在薛且清身上的视线。

    “李知州,请将他唤来。”时鹤书轻抬眼睫:“本督有话要问他。”

    在得知督公要见他时,薛且清是无措的。

    督公?督公为何要见他。

    薛且清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顺着李知州来时的方向望去。

    “别看了,快走吧。”

    李知州握住薛且清的手腕,将其带向了时鹤书的方向。

    “督公……为何要见我。”

    薛且清的心突突跳着,他惶恐的问李知州,但李知州也给不了他回应。

    他只能如是说:“哎呀,督公肯定有督公的道理,到时候督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别怕,本知州给你撑腰!”

    薛且清更怕了。

    而随着越走越近,田埂上的黛蓝身影也愈发明晰。

    过分纤细的腰肢被宫绦勒出,自宽大袖口探出的是盈盈一握的细腕,修长的五指落在一旁黑衣男人的掌心。

    半散的长发顺滑,此时正垂在身后,两缕鬓发落在身前,皆带着些许水汽与寒意,像是挂着水珠的柳条。

    鬓发旁那张仿若精致玉雕的面庞上,印着两弯细细的柳叶眉。而柳叶眉下,是一双凌厉且明亮的桃花眸。那双眼眸似出鞘的玉刀,且带着些许……微妙的熟悉。

    薛且清注视着那双眼眸,莫名有些恍惚与出神。

    “薛判官。”

    看清正脸,确认了对方确实是前世那位由他一手提拔的詹事府詹事的时鹤书神色不变:“关于新法,本督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薛且清瞬间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垂下眼帘:“……督公请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看出他的紧张,时鹤书轻笑了笑:“薛判官不必紧张,只是一些小问题罢了。”

    观察着这位与前世相似而又不同的判官,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薛判官,本督好奇,你与新法区百姓的接触多否?”

    沾着泥土的双手揪上了衣摆,薛且清搓了搓衣角,有些迟疑:“还……还好?”

    那就是比较多了。

    对薛且清性情略有了解的时鹤书了然,随后又问:“那是否有百姓,与薛判官诉说过新法的不便之处。”

    揪着衣摆的手更紧了,薛且清思索片刻,斟酌道:“的确有几家农户与我抱怨过……说这样轮种很麻烦,有几季种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主食,为何官府要他们这样种。”

    时鹤书并未对此解释些什么,而是轻轻颔首:“还有吗?”

    还有……

    薛且清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官贷,那些农户不理解官府为何要放贷,说只有傻子才会主动去给官府欠钱,早晚被抓进大牢。”

    听到这些话的时鹤书依旧平静:“本督知晓了,可还有别的?”

    薛且清所说的这些,时鹤书早已料到,因此并不意外。

    毕竟在这个未开民智的时期,愚民永远是最多的。而限制愚民去突破现有生活,了解知识的力量亦有很多。

    可愚民亦是人,是人就会有问题。但从没有人为他们解答问题,因此不懂,不理解的他们自然会困在自己的思维里。

    时鹤书清楚这些,因此派出了官吏去解释轮作的好处,去解释新贷的优缺。

    只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信罢了。

    就像他在路上寻农人问新法相关,永远会被恐惧的避开。

    双唇轻颤了颤,薛且清想说没有了,却在那过分平静的目光下再度回忆了起来。

    “还有……”薛且清抿抿唇:“我刚到北通州时曾听说,那些富户士族在新法试行刚刚下达时,大肆宣扬新法祸国殃民,并说新法就是为了让百姓活不下去……引得人心浮动。”

    听到这话,时鹤书轻声道:“宣扬这些的富户士族已被抄家,薛判官有心了。”

    抄家……

    第一次感受到时鹤书权力之大的薛且清微微睁大了眸,他注视着时鹤书,看着这位姿容俊美却恶名远扬的东厂提督轻叹了口气。

    “多谢你,薛判官。”

    时鹤书牵了牵唇角:“有劳了。”

    那双本就熟悉的明眸在笑起后更是熟悉,薛且清几乎不受控制的回忆起究竟在何时曾见过那双眼睛。

    在哪里呢……

    时鹤书后来与李知州说了些什么,薛且清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愣愣注视着时鹤书的眼,直到那纤细的身影被马车吞没。

    ……马车。

    等等。

    马车。

    随着那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缓缓驶离,薛且清也瞪大了眼。

    那日,长安门外的……

    是督公?!

    ……

    那日与薛且清的交流,让时鹤书再度将北直隶的所有试行区都核查了一遍,已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同时,认清百姓惧怕多数官吏的时鹤书开始尝试张贴告示,并派人多多宣扬新法对民生的好处。

    随着多雨的夏季渐渐过去,时鹤书垂下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新法试行总结。

    建元三年的秋,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第48章 火铳

    新法的试行很成功。

    而随着结果被递交御案, 新法被推行到了更远的地区,问题也随之出现。

    地方豪强士族抵制,贪官污吏动手脚。

    但都没关系。

    朱笔落到笔架之上, 羽睫下烟灰色的眸子晦暗,时督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至极的笑。

    有问题, 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是吗。

    ……

    日月交替轮回,时间慢慢走到了晚秋。

    秋风卷着树叶落下,闹市的窃窃私语掩不住宣读诏书的声音。

    “假传新法者, 杀无赦。”

    高台上, 人头滚滚落地。东厂太监收起手中诏书,冷冷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

    死有余辜。

    树叶落到了血泊中, 又被黑靴毫不留情的碾过。

    这是东厂太监走过的第七个县, 亦是他送上路的第二十一个官吏。

    督主仁慈,若单单只是假传新法,督主是不许直接杀了的。但奈何走到现在, 他还没遇到一个不是贪官污吏, 没有另行恶事的官吏。

    呵。

    冷笑蓄在唇边,无视惊恐的百姓,东厂太监坐上马车,提笔在名单上划去几个名字。

    接下来,该去别处了。

    低调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自天空落下的渐渐从枯叶变做了白雪。

    秋冬的交替无形,失去生机的朽木被落雪掩埋。

    那是一个血色的冬天。

    一个个名字自纸上划去,一具具尸体化作烂泥, 无数官吏在那个冬天走上了末路。而随着冰雪消融,一切腐朽都化为了新春的养料。

    建元四年, 春。

    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随着一颗颗人头落地,大宁上下一时风气肃清,不少未被处理掉的贪官污吏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而在这个春天,新法亦以燎原之势蔓延到大宁的每一片土地,虽还未彻底扎根,却也是极好的征兆。

    可这也是一个不太平的春天。

    北俾与西戎南下劫掠。边境大小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京城,督主府。

    将调度士兵与拨粮抚民的奏书发下,时鹤书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北俾与西戎的频频侵扰烦不胜烦,可大宁当下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撑他们与蛮族正式开战,一雪前耻。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按在额角的手落下,闭了闭眼,时鹤书看向小太监:“王郅来了吗。”

    小太监立即道:“王总管正在会客厅候着,奴婢这就唤他来。”

    “嗯。”

    得到准许的小太监脚步生风,而一刻钟后。

    “督主。”

    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双手献上一块被帕子包裹的东西。

    接过帕子又将其拆开,一小块精钢落到桌上。时鹤书端详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精钢,耳边是王郅略有些低哑的声音。

    “督主,新的炼钢术已成。只是按照那方法制火铳……”

    壮硕的男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低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炸膛。”

    眸光微顿,时鹤书看向满脸憋闷的王郅。

    “炸膛?”

    王郅紧绷着脸:“督主有所不知,这精钢制成的火铳形似游龙,分外美丽。但只要装上子窠,便定会炸膛!已有几个弟兄被炸伤了……”

    说到最后,王郅的声音染上了三分哽咽。

    弟兄的惨状在他的脑中不断闪回,王郅低下头,遮掩了那滴顺着他眼角滚落的泪。

    就在粗粝的手指将要不着痕迹地擦去泪水时,一只干净的帕子忽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玉白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粉,叠的整齐的帕子被托在掌心。依旧清清冷冷,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声音响起:“东厂会负责医治他们,不必担忧。”

    王郅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泪珠,又颇有些猛虎嗅蔷薇地将帕子收到口袋中:“有了督主的这句话……属下与兄弟们便放心了!督主不必担忧,我们兄弟们定然给督主试出炸膛的原因!”

    时鹤书:“……不必。”

    时鹤书收回视线:“送一只火铳来本督府上,炸膛的事本督找人处理。你们先养伤。”

    火铳是在当日下午送到的督主府。

    如王郅说的一般,这火铳通体流畅,线条凌厉,仿若九天之上的游龙,有一番别样的美感。

    只是……

    苍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时鹤书扣动板机。

    “砰!”

    空枪的声音引得时鹤书眯了眯眼,他轻弹了下枪口:“你会修吗?”

    景云默了默:“……九千岁,属下才疏学浅……不会。”

    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若有所思地看向景云:“所以,你在献礼时,既不会用火铳,又不会修火铳?”

    景云:“……”

    景云只觉得羞愧难当:“……是。”

    他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活埋了,而时鹤书注视他片刻,轻轻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啊……”

    烟灰色的眸子微沉,时鹤书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淡淡收回视线:“明日陪本督去神机营,带上这个。”

    景云顺着视线看向装着火铳的长箱,微微颔首:“是。”

    ……

    翌日,神机营,神机处。

    身为聚集了来自朝中与民间奇人异士的地方,神机处在本就传奇的神机营中,更是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推开大门,昏暗的屋子里仅有摇曳的烛火。

    这里似乎从没有外人到访,哪怕此时地上也堆满了破碎的火器,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景云护着时鹤书迈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直走到一张桌子前。

    “咚!”

    手中箱子重重落到桌上,佩着单片琉璃镜的青年浑身一颤。

    “嘶……轻点,我的桌子都要塌了。”

    青年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桌子腿,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起身越过景云,走向时鹤书。

    “在下神机营,神机处,秦方好!”

    秦方好笑眯眯的向时鹤书行礼:“今日得见督公,我才知百闻确实不如一见!”

    督公二字为时鹤书吸引了一些视线,但他依旧神色不变:“是吗?”

    大宁上下关于时鹤书的传言从未少过,对此并不好奇,亦不关心,更不在意的时鹤书并没有问秦方好所说的百闻是哪些。

    但奈何,自小就话多的出奇的秦方好想说。

    “督公比传闻中还要美貌,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与督公初见,便对督公心生欢喜呢!”

    这样的言论堪称失礼,时鹤书扫了眼在景云阴鸷的目光下依旧笑眯眯的秦方好:“多谢,本督知晓了,秦……”

    秦方好当即道:“在下是神机处大使。”

    “秦大使。”时鹤书弯起眼睛,直入主题:“听闻你精于火铳,本督手上恰好有一只火铳频频炸膛,便带来让大使查看一番。”

    一提起正事,秦方好脸上有些吊儿郎当的笑容褪去,他揉了揉脸,再度走向了桌旁。

    “所以,这盒子里便是督公带来的火铳吗?”

    秦方好敲了敲盒子,俯身去听盒子里的动静。

    “是。”

    时鹤书言简意赅。

    秦方好“唔”了一声,起身打开了盒子。

    随着色泽深沉的木盒被打开,落在红绸上的钢枪也暴露在了烛火下。

    昏黄的烛火跳动,秦方好的眸子在瞬间睁大,他注视着那把尽显暴力之美的钢枪,不自觉伸出了手。

    “这……”

    好美。

    那钢枪通体为银钢所制,线条行云流水,仿若游龙坠入凡间。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把任何会制造火器,善用火器之人拒绝不了的火铳。

    秦方好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此生挚爱。

    “它……炸膛?”

    秦方好小心地抚摸着冰冷的钢枪,又看向微垂眼帘的督公。

    时鹤书轻轻颔首:“炸膛,已炸伤了不少人。”

    “嘶——”

    秦方好倒吸一口冷气:“真有个性。”

    时鹤书:“?”

    秦方好没有对这句奇怪的话解释些什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钢枪,俯身轻叩了叩,随后又问时鹤书:“督公,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摇曳的火光在时鹤书的脸上分割出阴阳两面,他轻轻掀起眼睫,一双在烛火下好似异色的眼眸注视着秦方好。

    “自然可以。”

    秦方好对着时鹤书笑了笑,随后便取出工具,开始麻利的拆枪。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秦方好的动作,时鹤书静静看着他将火铳大卸八块,随后又一块一块的开始检查。

    “啊……原来是这样。”

    秦方好敲了敲枪身上的一处:“督公,这里被不小心焊在一起了,所以会炸膛。”

    没想到会这么快的时鹤书扬了扬眉:“你可以修好吗?”

    秦方好自信的笑起来:“自然可以!”

    只见他取出磨刀,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块焊接处割开,又开始细细打磨。纵使没见过图纸,凭借秦方好对火铳的了解,他也知道此处该磨成什么样。

    不过短短几刻钟,秦方好便将那块焊接处处理好,又将枪重新组装到了一起。

    “好了,督公,拿去试一下吧。”

    说是这样说,秦方好却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手下火铳,轻轻抚摸着枪身:“若有问题再来寻我便是,我可是神机处中最精通火器修理的了!”

    没有对秦方好的话给予任何回应,时鹤书垂下眼帘:“景云,拿去试一下吧。”

    “是。”

    ……

    神机营,火铳靶场。

    景云取出箱中火铳,安上子窠,毫不畏惧的瞄准草靶。

    “砰!”

    子窠射出,正中草靶中心的圆点。

    “不错。”

    时鹤书笑着直起身:“没有炸膛,且你的火铳倒是越用越好了。”

    景云放下火铳,笑看向时鹤书:“属下也是托九千岁的福。”

    时鹤书轻笑了一声,似叹非叹道:“你们真是……”

    他缓步走向景云,抬首注视着身前的青年:“你与烛阴都是自己有天赋,如何能算到本督头上?”

    骤然听到这话的景云愣了愣。

    烛阴也这样与九千岁说了?

    当真是阴险狡诈……

    景云在心中咒骂,面上却仍挂着温润至极的笑:“不一样的,九千岁。”

    “千里马亦需伯乐,属下不是千里马,但九千岁是属下的伯乐。”

    “属下是因为有了九千岁,才能习得火铳。”

    注视着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景云斩钉截铁:“是九千岁的功劳。”

    时鹤书笑了笑:“好吧。”

    他垂下眼帘,没有再说些什么。

    空气渐渐静了下来,景云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与九千岁交织在一起,近到他能看清那微微卷翘的睫毛,亦近到他只要俯首,就能吻上那色泽浅淡的唇。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

    第49章 信徒

    时鹤书是极美的。

    景云一直都知道, 时鹤书是极美的。

    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只显薄情的含情目仿若有云雾缭绕,如山峦般略有起伏的鼻梁英气却又不突兀, 其下是唇角轻扬的薄唇,似天然就带着三分笑意,可却掩不了他身上的清冷。

    他仿若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 光是站在那里就天然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而这样完美的躯壳中,还装了一个璀璨夺目的灵魂。

    他果决,理智, 冷静, 却又有着几分无伤大雅的疯狂。

    这些组成了时鹤书,组成了他的九千岁。

    他的九千岁不是原作中单薄早逝的反派, 他的九千岁亦不是系统口中需要被救赎的美强惨意难平。

    他的九千岁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他的九千岁自己足够强大,他的九千岁自己就在救这个烂到彻底的大宁。

    谁会不喜欢他的九千岁呢。

    谁能不爱上这样的时鹤书呢。

    景云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愿意为了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 亦想要永远追随在他的九千岁身边。

    “九千岁……”

    景云俯下身去。

    ……

    “嗯?”

    男人微哑的声音将青年的思绪唤回, 羽睫掀起,清清冷冷视线落在景云身上。

    那目光过分淡漠,不含任何杂质,仿若冰雪浇透了景云心中不可言说的欲望。

    烟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就像神女在静静看着不懂事的信徒。

    景云呼吸一滞。

    “……”

    爱欲与崇敬在景云的心中纠缠, 喉结滚动,景云终是垂下了眼。

    “抱歉,九千岁。”

    他只是神明的信徒, 他没有资格对神明表述爱意。仰慕神明的人太多了,他只有爬上与神明比肩的位置, 才有资格渴求神明的目光。

    景云很清楚这点,于是他牵起唇角,强行调转话题:“属下方才在想,这火铳若是用到战场上,怕不是能抵千军万马。”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时鹤书轻笑了笑:“千军万马是比不得,但以一敌十还是可以的。”

    他垂眸,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神机营便是以一敌十大胜北俾。只可惜,百年过去……”

    忆起边境的骚乱,时鹤书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九千岁不必忧心。”

    唇角勾出一抹温和浅笑,景云握着手中的火铳,斩钉截铁道:“属下定也可以大胜北俾,替九千岁将他们打服!”

    意气永远是最好的东西,时鹤书欣赏意气风发的人。

    长睫轻轻掀起,时鹤书看向景云。

    “我信你。”

    他说。

    ……

    大胜永远不是嘴上说说便可以做到的。

    自那以后,景云便开始泡在军营里,近乎无止境的训练。

    兵书早已被他倒背如流,兵法亦被他牢记于心,除去火铳外,其余的常规兵器他也一个没有落下。

    由于他卷的实在太过疯狂,除了烛阴依旧死咬着他不放,和他一起疯狂的背兵书兵法练武外,同队伍的其余士兵都放弃竞争了。

    “那两个疯子,不争第一会死吗?!”

    有气喘吁吁的士兵怒骂。

    可对景云与烛阴而言,不是第一,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真的会死。

    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在时鹤书身边他们随时可能被取代。不是最强大的那个就代表他们无法为时鹤书摘下大胜的果实。

    他们必须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哪怕踩着对方的尸骨都在所不惜。

    演武台上。

    苗刀在景云的手中舞的熠熠生辉,一个旋身,他直接对着烛阴的头颅劈下去,而烛阴架起双刀,直接抵住了气势汹汹的苗刀。

    “好!”

    掌声雷动,而烛阴与景云在高台上处处杀招,却打的有来有回。

    他们是分不出胜负的。

    景云与烛阴都清楚这点,可奈何他们实在是过于厌恶对方,总是按耐不住比试的想法。

    太阳渐渐西垂,景云估算了一下时间,当即开口:“不打了。”

    苗刀入鞘,景云侧身避开烛阴劈下来的刀:“九千岁该吃药了。”

    听到‘九千岁’三字,烛阴低哼了一声,也收刀入鞘。

    “督主的身子要是出什么差错,你就等我取你项上人头吧。”

    阴测测的威胁一句后,烛阴转身就走。

    而景云呵呵冷笑:“九千岁的身体,还不用你这个不通药理的废物关心。”

    “你——”

    烛阴愤怒的指着景云:“你等着,我不把医书啃透,我就不是督主最喜欢的下属!”

    “呵。”景云扬了扬眉:“你是九千岁最喜欢的下属?我怎么不知道。”

    烛阴冷嘲热讽:“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跟在督主身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呢!”

    此话落下,他们双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迷茫不知道也没听清他们在吵什么的围观士兵。

    “又吵起来了?”

    有士兵探头探脑。

    “没打起来就不错啦……”

    还有士兵抱臂叹息。

    最终,他们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唉……”

    京城,督主府。

    书页翻动声忽然停止,低低的咳嗽响起。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了三分血色,仿若殷红的桃花。含着水光的明眸灿若繁星,却被垂下的鸦羽遮住,帕子轻点了点唇角。

    “九千岁!”

    听到咳嗽声的景云快步入殿,他将药碗放下,并替时鹤书把了把脉。

    “……您莫要太操劳了,九千岁,身子最重要。”

    时鹤书轻轻抿起唇,哑声唤道:“景云……”

    可他如何能不操劳呢。

    幼帝年幼且不是这方面的料子,他只有做足够多的事,才能帮助幼帝撑起偌大的大宁。

    若是连他都不管了……

    前世大宁的结局,亦会是今生大宁的结局。

    注视着那双水汪汪的眼,本就没硬起来的心肠更是瞬间软了。景云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与汤匙,系统出品仿若糖浆的汤药抵在了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垂眸看了看汤药,又抬眸看向景云。淡粉色的薄唇轻启,时鹤书含住了那个不大的汤匙。

    这仿若小动物般的举动无害,引得景云的手不自觉蜷了蜷。

    此时的视角实在太过微妙。虽清楚时鹤书并不弱小,亦不是会依赖他人的类型,也莫名给了景云一种……被九千岁需要的满足。

    喉结轻滚了滚,景云压下心头的情绪,又舀了一勺药,递到时鹤书的唇边。

    时鹤书又乖乖启唇,含入了口中。

    一个喂,一个喝,一碗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九千岁,是糖。"

    景云如变戏法般取出一颗硬糖,抵在了时鹤书的唇上。

    淡粉色的果味硬糖因触水而稍稍融化,弄的唇上亮晶晶的。那双自上而下看有些过分圆,以至于有些像杏目的桃花眸看了看糖块,又看向景云。粉润的薄唇轻启,贝齿咬住了糖块。

    景云:“……”

    景云:“…………”

    在时鹤书将糖卷入口中时,有些愣神的景云如触电般收回手。

    “多谢,有劳。”

    粉红色的硬糖落在粉红色的舌尖上,又被舌尖卷到了脸侧。尖锐的虎牙在言语间若隐若现。

    好可爱……

    注视着因糖块而微微起伏的脸颊,景云的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像兔子一样。

    白嫩光洁的脸颊微微鼓起,像正在进食的白兔,亦让景云想起了甜品店中饱满的糯米糍。

    虽然他从未吃过,但他觉得那糯米糍应当和九千岁一样甜……或者,是九千岁喜欢的味道。

    如果能给九千岁尝尝就好了。

    这样想着,感受到袖口多出了张纸张的景云指尖蜷了蜷。

    “属下先告退了。九千岁,保重身体。”

    纵使有景云温养,时鹤书的身体也一直都半好不好。

    他就像娇贵的瓷娃娃,有任何不对都会出现裂痕,匠人唯有细细填补那些痕迹,才能让他不变成一地狼籍。

    况且,时鹤书对自己的身体也谈不上多么爱惜。

    感受着身体中的不适渐渐平息,时鹤书再度提笔,开始处理剩余的公务。

    而另一边,确认了系统给他的的确是简易糯米糍配方(养生版)的景云小跑着进了厨房,开始为他的九千岁制作甜品。

    红日西垂,明月高悬。

    窗外竹影轻晃,夜风顺着袖口吻上苍白的肌肤,毫无血色的皮肉下是根根分明的血管,寒意好似毒蛇,顺着皮肉攀附而上。

    “咳……”

    低低的咳嗽再度响起,时鹤书放下笔,抚着心口起身,轻轻关上了窗。

    “九千岁。”

    当时鹤书坐回太师椅上,再度提起笔时,紧闭的大门亦被缓缓推开。景云端着一小盘糕点,缓步迈入了书房。

    昏黄的烛火跳动,绕过屏风,景云见时鹤书轻抬眼睫。

    那双明眸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引得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蜷了蜷。

    缓缓吐出一口气,景云如习惯般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九千岁。”他将手中小碟轻轻落到桌上:“属下来为您送糕点。”

    目光自景云身上移到那碟白白胖胖的糕点上,时鹤书略顿了顿:“这是?”

    景云轻咳一声:“是属下偶然得到的秘方……九千岁不若尝一个?”

    这一日几乎都没有进食的时鹤书沉吟片刻,终是没有拒绝。

    随着景云的指引,玉白的指尖捻起那圆圆胖胖的糕点,时鹤书将其递到了唇边。

    轻轻咬下,浓稠的奶香与清甜的果香一同在唇齿间迸发,时鹤书缓缓咀嚼着,并在咽下后给予了景云肯定的回答。

    “不错。”

    时鹤书轻声道:“本督很喜欢。”

    第50章 暴乱

    时鹤书的“喜欢”于景云而言, 就是世间最好的褒奖。

    随着那句喜欢落下,景云如打了鸡血般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时鹤书做来自未来的甜品。

    今天是奶油小蛋糕,明天是曲奇, 后天是不同口味的夹心面包……总之,花样百出。

    纵使时鹤书吃的依旧不多,但在景云无休止的投喂下, 他也难免带上了些许甜意。

    这几分甜意与时鹤书身上的草木香及药香融合的极好,甚至还中和了他身上过分疏离的冷意,令他闻起来就像雨后森林中盛放的铃兰。明明全株都带有毒素, 却又令人痴迷沉醉。

    “九千岁像花一样。”

    在晚春的一个傍晚, 替时鹤书梳发的景云忽然道。

    镜中人微微扬起细眉,时鹤书抬眼, 通过铜镜看向景云:“何出此言。”

    景云摇摇头:“属下也不知道, 但属下就是觉得九千岁像花一样……九千岁觉得呢?”

    银梳自柔顺的发中滑落,时鹤书静静注视了镜中模糊的两人片刻,认真道:“本督觉得, 本督更像人。”

    景云:“……?”

    什么?

    景云的大脑卡了一瞬。

    而在反应过来的瞬间, 景云低笑出声:“九千岁啊……”

    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放下银梳,向时鹤书伸出了手:“九千岁自然是人。”

    景云含着笑,注视着仿若艳鬼一般精致,却又与艳鬼截然不同的人。

    目光自灿若繁星的明眸划到殷红如血的唇瓣,景云轻声道:“九千岁是极好极好的人。”

    ……

    是的。

    时鹤书是极好极好的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 都能认同他的好。

    ……

    红日东升西落,荷塘中的荷花绽放的悄无声息。

    金乌张开了它的翅膀,建元四年的夏季伴随着酷热与鲜血, 来的轰轰烈烈。

    大宁,莱州, 掖县。

    “这是天罚。”

    赵道长望着已近三月未雨的天空,笃定道。

    他回首望向王二麻子,眼中的鄙夷被深深藏起:“若是恶根不除,赤轮将会焚化一切。”

    而恶根……是什么呢?

    “你们也听赵道长说了吧!那下达新法的劳什子督公,是个奸贼!还是个阉人!”

    山坡上,举着大刀的王二麻子高声道:“赵道长说,新法就是阉人祸国!而老天爷看不下去那阉人如此乱苍生!生气了,才不给我们百姓下雨!”

    他的眼中闪着精光,注视着下首攥紧拳头的农户:“父老乡亲们,你们也知道新法本就是让我们农人活不下去!轮种,轮种,轮他个爷爷腿的轮种!”

    “可是县令说……”

    有农妇怯怯开口。

    “去他爹的县令!”王二麻子呸道:“他就是和那阉人一伙的!等天罚越来越严重,田里没有粮食,大家活不下去,狗县令就开始逼着我们卖儿卖女杀爹娘了!”

    听到这话,众人一时都不出声了。

    因为他们的前一任县令,就是这样做的。

    “父老乡亲们!大宁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大宁了!当今的皇帝老儿昏庸无能,引得老天不喜,还让一个阉人骑到他头上!可是我们能让一个阉人左右生死吗!”

    王二麻子挥舞大刀:“又没有雨,又要轮种,不减收才怪!今年的赋税还怎么交!反正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有骨气的不如跟我一起反了这无能的皇帝!杀入京城灭了那该死的阉人!”

    是啊……

    既然没有雨是事实,新法是事实,那天罚肯定也是事实。

    既然老天爷生气了,既然他们已经要活不下去了。那为什么不拼一拼呢?

    或许拼一拼,还能拼出一条生路。

    思至此处,原本还在迟疑的农户攥起拳,举起手:“反皇帝!灭阉人!”

    “好!”

    王二麻子满意道:“那今晚,我们便去杀了那狗县令!用他的血,来祭我们死去的父母妻儿!”

    有人想说,可是他们的亲人不是因为这个县令而死的。

    这个县令是新上任的小县令,为官清廉,也对他们这些泥腿子态度温和,在他们不懂的时候会耐心解释,也从不拜高踩低,从不欺负他们。

    “呸!那都是装的!”

    一个糙汉怒骂:“我还不知道他们当官的都是什么样吗?我看他早晚原形毕露,还是早杀早安心!”

    “可是……”

    可是那个小县令,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成为了掖县县令,他常挂着张无害的笑脸,他会哄哭泣的孩子,他甚至会帮着农户秋收割麦子。

    可他最终,却被割麦子的镰刀割断了脖子。

    “快!”

    火把点燃了官府,小县令睁大眼的头颅掉到地上,掖县乱了起来。

    老县丞亲眼见证了小县令的死,他手忙脚乱地回府写了信,塞给了驿隶:“八百里加急,送到督公府上!快!快——”

    暴民踹开了他家的家门,老县丞将驿隶送向后门:“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血糊住了驿隶所看到的四面八方,恶心的腥臭弥漫在鼻尖。或许是烟火所导致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受控制的自他的眼中滚落。

    他擦去泪水,跨上马,逆着火光而去。

    ……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风尘仆仆的驿隶飞身下马,近乎连滚带爬的冲入督主府,跪到了时鹤书身前,双手献上被卷成桶的密信。

    “督主!掖县暴民暴乱!县令被杀!”

    握住密信的手一顿,凌厉的桃花眸落在驿隶身上:“暴乱?”

    还未从那通天火光的噩梦中醒来的驿隶点着头,气喘吁吁:“他们、他们说——”

    驿隶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嘶哑:“缺雨是天罚,新法是妖法,督主是惑乱苍生的妖怪,只是为了让他们活不下去才——”

    “住口!”

    小太监厉声打断了驿隶的话。

    驿隶咬着牙,垂下首。而灵巧的手指打开信封,时鹤书掏出信纸,一目十行。

    当下虽不算风调雨顺,但新法推行的轮种已将要夏收,百姓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怎么会把头别在裤腰上。

    一定有幕后推手,推动这场暴乱。

    而截至今时已除了不少富户士族,引得他们唇亡齿寒的时鹤书几乎是在瞬间,就猜中了幕后推手的身份。

    “传本督旨意。”

    怒火随着凌乱的字迹渐渐被点燃,似带着血腥气的信纸被苍白的指尖攥起。冷若冰霜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杀意:“左军都督调最近的兵将去平乱,参与暴乱者格杀勿论。”

    “另,妖言惑众者杀无赦,鼓动民心者行酷刑,暴乱头目……”

    信纸被拍到桌上,时鹤书起身。

    “夷三族。”

    揣着回信的驿隶再度披星戴月,奔向了位于莱州的左军都督府。

    而时鹤书收回落在小太监掌心的手,大步迈入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呦,谁惹我家鹤书妹妹生气了?”

    含着笑意的双眸看着周身气质仿若九尺寒冰的时鹤书,谢无忧上前欲要挑起时鹤书的下巴,却被狠狠打开:“掖县暴乱,本督来调人。”

    谢无忧缓缓眨了眨眼:“暴乱?”

    时鹤书卸下督主令,简单解释:“有人对新法心怀不满,妖言惑众引发暴乱。掖县县令已被暴民所杀,本督刚下了调兵的旨意,只是需要时间。”

    接住被抛到怀里的督主令,谢无忧沉声:“既已调兵,厂公寻锦衣卫又所为何事。”

    “去查妖言。”

    “你选几组武功好的锦衣卫,去莱州。”

    艳若妖鬼的假笑浮上面庞,时鹤书掀起眼帘,直视着谢无忧:“给本督掘地三尺的查。”

    ……

    是夜。

    朦胧夜色笼罩了督主府,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一坐一跪的两人。

    大手落到太师椅的扶手之上,浅淡的清甜与药香伴随着草木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抬首注视着正端着茶盏,垂眼似在思索什么的时鹤书,景云轻声开口。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轻掀起,那双在暗处晦暗无光的眸子看向了景云。

    “何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带着散不去的寒意,时鹤书静静注视着景云,等待着他的回答。

    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藏着杀意的眸缓缓弯起,景云低声道:“属下……可以与锦衣卫一同去莱州吗?”

    注视着那双暗色的眸子,原本清润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哑:“属下定亲手割下所有幕后者的头颅,将其献给九千岁。”

    在说这话时,景云依旧笑着。但他的身体却好似瞄准猎物的野狼,蓄势待发。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时鹤书将茶杯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之上。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时鹤书轻声道:“好。”

    “本督信你。”

    他微微颔首,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所以,你可以开始想所要的奖赏了。”

    景云勾起唇角:“谢九千岁。”

    ……

    左军都督出兵很快。

    在锦衣卫出发后不久,王师便到达了掖县这座暴乱中心。

    此次暴乱之人大多是农户,他们与在变法后几乎全军佩甲的王师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很快便尽数伏诛。

    “督主有令,暴乱者,杀无赦。”

    阴沉的乌云遮蔽了日光,狂风卷着落叶飞舞,好似满天的纸钱。冷冷的声音伴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苍天似乎在为他们的孩子哭泣。

    “下雨了……”

    被压着跪到地上的农户们不敢置信的注视着天:“怎么——下雨了!”

    不是说不除恶根,老天爷就会降罪吗?!

    雨水很快在地上聚集成了泥水洼,而那些农户挣扎着,咆哮着:“我不信!赵道长说了,恶根是那个死阉人,是新法——”

    大刀猛地落下,血河渐渐融入泥水,变成了脏污恶臭的存在。

    “赵道长?”

    平乱的李将军微微扬眉:“哪位赵道长?”

    围观人群中,正要悄悄遁走的赵道长被猛地抓住。

    “大人!就是他!”没拦住自己儿子的妇人流着泪,咬着牙:“就是他蒙骗了我家张哥儿!”

    “没错!就是他!该死的妖道!”

    “对!就是他!呸!”

    “杀了他!杀了他!”

    赵道长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人前,他望向森森笑着的李将军,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随着铁甲摩擦,李宿李将军缓步走向他,赵道长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无力,像两根细细的面条,支不起来他的身体。

    “你、你们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

    赵道长想要告发他身后的富户,只是还未待他的话说完,小兵便将他的嘴堵上了。

    李宿笑看着挣扎的赵道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督主言,鼓动民心者,行酷刑。”

    “拖走。”

    大手压下长刀,李宿微微偏头:“动、刑。”

    ……

    赵道长死了。

    凌迟死的。

    据说他死的时候,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那片泥土地。

    而在掖县,不止赵道长死了。

    督主下达的是死命令,所有参与谋反者都被杀了。

    人头滚滚落地,血液染红了河流,向着下方的县流去。

    “这河……”

    到达莱州的锦衣卫看着鲜红的河流,默默收回了洗脸的手。

    “下个县是什么?”

    千户从腰间掏出纸:“是潍县。”

    绣春刀在手中转了三转,锦衣卫抬了抬首:“那走吧。”

    残阳渐渐吞没了这一队锦衣卫的身影,皓月升上了枝头。

    莱州府,潍县。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嘴上说与锦衣卫同行,却先锦衣卫一步的景云扶着兔子面具,轻巧地翻过了窗。

    这是他到达的第十七户人家,只见肥头大耳的富户在床上呼呼大睡着,银刀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高大的身影在行动时悄无声息,乌黑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四溅的血液染红了墙壁。

    一刀毙命。

    扶着面具的手轻轻落下,景云注视着还未彻底分离的头颅与身体,慢条斯理地割断了牵连的皮肉。

    将头颅捧到一旁,景云略思索了片刻,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匣子。

    “做九千岁的礼物,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人头被装进了盒子里,与其余十六个一起,将要成为献给时鹤书的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