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
下午两点, 虞宝意从?天行娱乐所在的大楼走出,心力交瘁。
正是一日?中温度最烈之时。
从?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间望上去,天空被切成了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没有一朵云, 蓝得像大雪过后的原野, 又如一团无形无色的火烧尽了云絮,蒸发为透明热气, 烘烤着整个世界。
虞宝意室外站了不到一分钟, 额上的虚汗渐渐成了热汗。
她过马路,找到自己的车,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回味刚刚在天行经历的一切,当即赶赴下一个地点。
她还有要负责的人和团队。
来不及为自己而停留。
来到微原, 一见到她, 不明情?况的任微和程霁原迫不及待地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宝意?”任微忙问。
“你脸色很不好。”程霁原伸出想搀扶她的手, 因?为虞宝意目不斜视的错过而收回, “没事吧?”
来之前,虞宝意已经打好一篇腹稿, 可环视过微原一行人脸上的担忧神色后,她莫名变得哑口?无言,像被什么堵住了喉腔。
她选在谁的工位后面,站定。
“抱歉。”
虞宝意向大家九十?度鞠躬,三?秒后, 从?进?来后称得上面无表情?的神色,在抬直身体的短瞬, 终于流露出一丝强烈的波动。
“是我?的问题。之前我?邀请过的一个艺人出现?私德方面的丑闻,那边认为我?不再适合做《时差旅人》的总制片。”
《时差旅人》是和南城政府合作的任务, 不仅内容要根正苗红,人也一样。
换作别的,她可能还不会受到这么大的惩罚,直接停掉已经开拍的节目。
她模糊掉所有需要解释的弯绕事实,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我?会……”虞宝意喉头明显朝下沉重地咽动了下,“尽力重新给大家找个负责任的制片,我?不想让大家这段时间付出的努力白?费。”
也许当场有人因?为她的话?而放下心。
可任微和程霁原默契地对视一眼,如出一辙的疑虑与担忧,表明都察觉出虞宝意说?的是“我?想”,而信誓旦旦的“我?不会”。
虞宝意没再说?什么,转身想进?办公室。
迈入半步,她对想要跟进?来的任微和程霁原说?:“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晚点找你们。”
今天进?她手机的电话?就没停过,在天行时,不得不将手机调成静音。
几位艺人的经纪人,赞助商方的对接pr们,场工方,别的独立的硬体团队……
这个电话?一打,便是日?薄西?山。
她的办公室看不到南城日?落,只能隐约从?窗沿上窥得昏黄的暮色漫过微微发烫的天幕,消失在山脉延绵的地平线。
虞宝意坐得腰骨酸软,她起身走了一走,后又掀开百叶帘的一角。
外面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云展月,电脑屏幕对着这边,还在认真看有关《时差旅人》的东西?。
千言万语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视线触及到这幕时,让堵塞在喉腔半日?的东西?化形为一颗长满尖刺的石头。
又痛,又涩。
扎出的洞汩汩流血。
一刻过去,她忍下这番汹涌,打电话?喊任微和程霁原进?来。
别人可以模糊,但这两人,她得如实相告。
“什么?”听完来龙去脉,任微大惊失色,“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人不是你请的,节目你就是挂个名,为什么全?部锅都要你来背啊?”
任微和她的视角不同。
这个为什么,她甚至没有问秦书远。哪怕潜意识告诉她,她该声嘶力竭的质问,据理力争。
可那股劲和冲动过去后,又是一种罩在心如死灰下的无计可施和……
不甘。
此刻,虞宝意已经能平声静气地解释:“因?为宋青可手上有今年天行最重要的节目,投资很大,秦书远得罪不起那么多赞助商和艺人。”
“所以让你吃了——不是不是,”任微气得语言组织能力有轻微失控,“让我?们吃了这个哑巴亏?我?们就得罪得起赞助商和艺人吗?”
虞宝意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一定要得罪一方的话?……
是的,只能她来得罪。
而且她想到左菱和文殷,以及跟了她许久的团队,也在为《先声夺人》这个节目努力了许久。
程霁原趁任微气得没法说?话?时,插了句嘴:“小意,原配夫人是澳门人,你家里没有那边的关系吗?”
这件事最无法周转的地方,是那位夫人插手了。
她动用关系,停掉了Gina在港的所有工作,原本也想让《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停播的,可节目热度刚上来,她的手一旦强行伸到这儿?,势必要与他人交换什么或付出什么。
节目难动,那就动人。
以儆效尤,相当于绝了Gina来内地发展的希望。
好巧不巧,她就成了这个倒霉蛋。
她没在秦书远面前发作,另一个原因也是今天南城上面下来两人,强行摁下她所有据理力争的苗头。
从?十?一点赶到天行,到下午两点,谈了整整三?个小时。
事事习惯争取的她,早前在大家面前没说?“不会”,而是“不想”,是因?为最后南城方的其中一人透出口?风,可能要收回节目制作权。
只有在真正的权力面前,她的一切,包括金钱、经验、能力……通通不值一提。
她想到当初得罪卓夫人时。
“没有。”虞宝意回答程霁原的问题,“我?家是在香港做钻石生意的,和澳门那边没什么关系。”
假若有。
她可能也不会向家里求助。
无别,关知荷想必又会用听得她耳朵生茧的话?敲打她。
权力,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人奋力争取的东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和两人解释完,虞宝意让他们先回家,剩下的事情?她尝试想想办法。
尝试,她甚少?用这种折衷的修饰词。
后面,她又喊了云展月进?来。
“我?很久没有感受到微原这种工作氛围了。”云展月说?,“宝意,其实我?真的很想喊你一声姐姐,你来了以后,就像大家的一颗定心丸。”
虞宝意自嘲勾了勾唇,“可现?在是我?把事情?全?搞砸了。”
云展月避开了这句话?,“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我?们只需要跟着你做事。宝意,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你可以解决好的,而且这个解决好,不是说?节目一定会拍下去。”
她被讲得困惑了片刻,“那是什么?”
云展月展颜,口?吻笃定:“你很适合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上司。”
若论关系,撇开朋友这一层,工作上,她更像她们的同事。
可云展月发自内心地想要这样一个上司。
因?为沉迷在思索中,虞宝意歪了下头。
云展月觉得她某些?时刻像一个小朋友,想不通一件事就会用动作来表示,不过多了分成年人的沉稳和克制,分外可爱。
“我?知道了。”此刻,虞宝意才发自内心,没有包袱地笑了下,“七点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啦。”云展月进?来前早早收拾好自己的包,背着站起身,“你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先走啦,我?还欠你顿饭呢,一定要让我?请上啊!”
云展月比她想得心思还要玲珑通透,像阵春风,吹开了心上积厚的蒙尘。
她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比如……
虞宝意一通电话?打到尤羡铭那儿?,相当于撕破脸的关系,但如今毕竟是她理亏,还是端好语气和那人解释了下,加上道歉,常年被各色各样难伺候的赞助商磨炼,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低不下头的。
放到最后才向他解释,考虑到万一要面对冷嘲热讽,她不想失态。
“啊?”尤羡铭听完,没什么别的表示,反而静了下。
可他那边断断续续传来人声,似乎在什么应酬上。
“我?知道了,你看着办吧。”尤羡铭匆匆回了句,就挂断了电话?。
虞宝意不知道,电话?结束以后,趁着周边有人走动敬酒,尤羡铭像条哈巴狗一样凑到萧正霖坐的主桌。
Gina毕竟只是个小人物,被爆私德有亏的八卦短时间传不到这些?人物耳边。
更别说?虞宝意因?为Gina被剥夺掉节目制作权,事发突然?,目前肯定只有内部人员得到消息。
尤羡铭不清楚萧正霖知不知道,但提一嘴总没错。
“虞宝意?”萧正霖那杯酒凑到唇边,举着没喝,“她节目出事了?”
“现?在不算她的节目了,上面好像要强行收回她公司的制作权。”尤羡铭弯着腰,矮下萧正霖半个身子,“这个节目她准备了很久,我?这边也是要什么给什么,全?力支持的,估计对她打击很大,天行娱乐肯定也没帮上什么忙,一直拖后腿呢。”
萧正霖眉梢轻挑,没说?什么,仰头喝下那杯酒。
晚上十?点,这边的宴席散了后,萧正霖披着满身浓重酒气上车,下意识使唤司机回家。
开了两分钟,司机又闻见醉醺醺的一句:“去Terrance那。”
他当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霍家大少?在港住惯了毗邻海湾和沙滩的浅水湾,只是这儿?不太近海,实在没有条件,便把居处定在了南城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兴建的一处别墅苑。
虽然?以整体划分了区域,但古色古香的别墅错落而独立,排布的路道也有意将每栋别墅及周边风景打造成一个独立的地带,供给给富人们看重的隐私价值。
霍邵澎住在最隐蔽,也是存续时间最长的一栋。
萧正霖百无聊赖地等车子途经一棵棵广玉兰树,风吹过,露出叶底下悠然?点缀期间的白?花,颜色洁净如瓷,时不时怦然?落下一片。
下车时,整个世界弥漫着淡香,一寸寸沁入人的五脏六腑,萧正霖深吸一口?,连酒气都好似滤掉几分。
权叔看到监控,亲自迎了出来。
他示意女?佣去煮茶,边走边说?:“少?爷还在书房,我?带你过去。”
“知道Terrance肯定没睡。”面对李忠权,萧正霖收敛起不正经的傲慢走姿,“工作狂嘛,在香港没我?时不时找他出来喝点酒,估计迟早要闷死在工作里。”
话?虽这么说?,但霍邵澎向来拒绝他居多。
后来才勤了点。
李忠权说?:“这么多年都这样。”
“是吗?”萧正霖不知晓关于虞宝意的事权叔知道多少?,笑起来,“我?倒盼着他哪天有点人味吧。”
霍邵澎得知萧正霖来,不过在书桌后漫不经心瞥去一眼,连身都懒得起。
三?个字打没了萧正霖的嬉皮笑脸:“没客房。”
“要不是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这话?得多伤感情?啊。”萧正霖坐到沙发上,大咧咧地展开双臂,但让他把腿翘到那张光感油润的木质茶几上是万万不敢的,“还工作呢?怎么比在香港还忙啊?你来南城是为了工作吗?”
霍邵澎又瞥过去一眼,只是这回多停留了两秒,“什么事?”
“这几天你有应酬吧,怎么不见你带宝意?”
他静了两秒,回答:“她工作很忙。”
“还能有你忙?”
霍邵澎:“……”
“应该吧。”
他难得不知道应什么。
事实上,自从?那天那通电话?以后,两人陷入了一个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的冷战中。
到底是他不问,她也不说?,还是她不解释,所以他也不问。
一道问题,仅有A与B的选项,他与她,都迟迟不落笔。
前两天,他还在让Florence留心,得知她日?日?如工作机器一样,说?不清是放下心还是有别的成分在。
总之,他让Florence不用再关心那边。
“我?明天就回香港了。”萧正霖喝了口?温度适宜的热茶,“你还是抽空关心她一下吧。”
刚收回的目光,后一秒又定到萧正霖那处。
一如既往的冷淡,可来自屏幕微弱的亮光,映出他眸下的专注。
“你宜家港野中意打哑谜?(你现?在说?话?喜欢打哑谜?)”
“不是我?打哑谜啊。”萧正霖摇白?旗投降,“我?也就听了一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听说?事不小。”
他说?着说?着起了劲,可能也有酒精的因?素在。
“Terrance,我?现?在很好奇,你到底放了几分真心下去?人如何我?不评价,但你肯定知道,霍董的性格就是不管人如何,他瞧不上的,就不可能——”
五分钟后。
不辞辛苦来通风报信的萧正霖,连那杯热茶都没喝完,就被李忠权笑着送走了。
这个五分钟,只是因?为书房走到大门需要五分钟。
赶走萧正霖以后,霍邵澎拨给Florence。
方瑞丝来南城后,远没有在香港忙,难得有时间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
一是南城的大Project因?为某些?原因?不上不下,无法推进?也无法撤销。二是大BOSS现?在去见虞小姐,都不用带她了。
三?是这段时间,BOSS都没有见虞小姐。
也就不用她时时留心虞小姐的行程,何时有空,何时没空,何时能来一次恰如其分的偶遇。
麻烦。
她不止一次感叹。
美容觉被打断,方瑞丝对着手机呸了一声,看在高昂的月薪面子上,点了接通。
BOSS的喔答(命令)下来,她庆幸自己之前留了个心眼,不用大晚上跟无头苍蝇一样撞运气。
半小时后,霍邵澎就收到了Florence的回电。
“何君同?”
“对,Gina私下一直是何君同的情?妇,瞒得特别好,估计只有何君同身边的助理知道。但自从?被何夫人发现?,近半年两年关系急剧恶化,Gina一直想找下家。”
霍邵澎想到萧正霖之前还带那个Gina玩过,唇勾了下。
“何夫人一直没出面,只是这两个月一直派人搅和Gina的工作,Gina忍无可忍,打电话?过去发了一通脾气。然?后……”
Florence跟在霍邵澎身边多年,见过的别人的情?妇不止一个,这么蠢的还是第一次见。
丈夫和小三?瞒天过海,就逼Gina自己坐不住,亲自送上可以让她无法翻身的证据。
只是可怜了这件事里牺牲的一行人等。
包括虞宝意。
但没关系。
Florence早将港澳两地各个家族的关系网熟记于心,那个何家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位何夫人的娘家在当地有点能量,生意上又与内地来往密切。
可再密切,密切得过霍家吗?
虞宝意碰到的这件事,霍生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面。
Florence以为,第二日?霍生会迫不及待向受困的女?士伸出援手。
可出乎意料,他只是正常到公司,正常工作,正常的……不询问任何有关虞小姐的事。
又一场悲美的日?落。
一览无余的城市下一盏盏亮起的灯,如同黑夜生物撕咬出的伤口?,慢慢释出暗黑色的光泽,铺染了正面天空,再挂上稀疏的星斗。
按照霍生从?前对虞小姐的上心程度,Florence几乎都要以为两人结束了。
可他忽地从?专注的状态中脱身,如同剥掉一副伪装的壳。
霍邵澎先叫了声“Florence”。
“我?在,霍生。”
“你说?,她会后悔吗?”
“什么?”
错愕下,Florence脱口?而出一句不专业不成熟的应答,又转而提起:“虞小姐吗?”
“对。”
后悔什么呢?
不知为何,Florence对这个问题前所未有的谨慎。
她了解霍邵澎,是一个中意听真话?的人。
“虞小姐不像会后悔的性格。”
“你认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心甘情?愿向我?低头?”
Florence脚心莫名腾起一股冷气,她从?虞宝意的角度出发,小心再小心地提醒:“霍生,这种事有一不宜再有二啊。”
谁知,霍邵澎轻微地笑了半声。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Florence想的那个问题——虞宝意会不会后悔遇到困难而不向他求助。
不管她问不问,在他看见她的那一瞬,
他都不会再忍心她孤身陷泥泞。
只是,从?昨夜到今天,在试图令他喘不过气的公务中,他鲜见地会走神思考一个问题。
虞宝意会不会后悔在那夜答应,陪他走过这一程。
哪怕在她的视角里,时日?尚短。
可他还没习惯坐她的车,读起来总有遗憾。
Florence以为老板真的在思索怎么逼虞小姐低第二次头,未免加重自己工作量,第一次在霍邵澎尚未改变命令之前,主动汇报起虞宝意的情?况。
“虞小姐的情?况,赞助商都知道了,其中有一个态度不满,让她今晚上饭局当面赔罪道歉。”
“她去了?”
“已经在路上了。”-
虞宝意做好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的准备。
制作人嘛,要不能在各大金主面前能屈能伸,谈何让他们口?袋里掏钱。
可虞宝意未曾料到对她发难的,是这位她从?未见过的杨姓小少?爷。
和她对接的一直是杨家公司下某一线健身产品的外宣部经理,突然?换了个人,说?钱已经投了,不该花的也花了,现?在突然?暂停拍摄,要具体谈一谈赔偿问题。
她解释说?节目会拍,只是后面要换负责人。
隔着微信,虞宝意都能感受到这位杨少?爷的趾高气扬。
他发来一条三?十?秒的语音。
北方口?音很重。
“我?告儿?你啊,甭管你是什么制作人,老子从?不做亏本生意,当初让老子投钱时态度放得忒好,现?在亏本了,连面都不敢露了啊?你今晚要不来给爷当面赔罪道歉,你以后啥节目都别想整了!”
虞宝意当然?不会信一个中型规模的健身产品公司太子爷可以断了她的职业路,可她已经间接得罪了一个何夫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除了去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已经做好应对一切突发情?况的准备,包括这位杨少?爷大概率居心不良,抱着与尤羡铭一样的想法。
程霁原想陪她来,被虞宝意拒绝,但以防万一,她让他在楼下等一会,隔十?分钟她就发来一条消息,要是超过了二十?分钟,他就上来。
已经十?五分钟了。
音讯全?无。
程霁原没傻到干等多十?分钟,当即下车,报警电话?都按好了,预备进?包厢。
可地还没站稳,他便看到虞宝意慢吞吞地从?里头走出,一步一步,失了魂似的。
身后,地上延绵了一串水渍。
“怎么回事?”程霁原冲到她面前,扑面而来一股低劣的酒精气味,“他拿酒泼你啊?”
他越过她准备进?去,被虞宝意捉住手臂,“算了,已经处理好了。”
“那也不能这么对你啊!”
“怎么对我??”虞宝意一张唇,就有从?额上滑落的酒水进?到口?腔,苦涩的,“拿钱办事,我?没办好,杨少?不和我?计较,那以后大家还有朋友可以做。”
确实处理好了。
不过当了满桌人的笑话?,那位杨少?爷先拿语言侮辱了她,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翻了刚好路过她头顶的店员的盘子。
那里装了好几杯酒,全?洒到她头上了。
湿了头发和衣服,狼狈不堪,她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最后玩到没意思,那男人叼着牙签剔牙,用眼神让她滚。
虞宝意旁敲侧击了下,甚至吃了一顿常人难忍的难堪羞辱后,也强调自己可以赔偿损失。最后确定这人肯放过她,不再计较亏钱的事才离开。
关上包厢门,里面哄堂大笑。
她知道自己此刻已如一根绷紧的弦,没敢多逗留,将那阵笑声抛至身后。
可身上的酒水不停划过鼻骨、唇瓣、锁骨、胳膊、手心等一切触感明显的地方,途经之处,都似有一柄刀沿着切开皮肤,渗出细而长的血流。
见到程霁原后,她才把这种感觉压下去一点,神色与身体反应恢复如常。
虞宝意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应答任何问题。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到车停的位置。
却浑然?不觉,斜后方一辆浸没在夜色的车里,有一道阴冷的目光静候已久。
并将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
无声审视了一遍。
礼物
虞宝意矮下身, 进车内前不忘说道:“我转你洗车费吧。”
“不用,之前已经?准备——你干什么?”
程霁原呵斥来人的同时?,虞宝意湿淋淋的胳膊霍然扣上一只手, 酒水冰凉, 反衬得那手的掌温灼热。
她被拽得接连倒退几?步, 仓促间,回眸看来人。
侧前方有一盏明亮的街灯, 波及过来的光线笼着霍邵澎整张脸, 如雕刻一样精细,明暗有度,描摹加深了他面上每一道骨,和?五官上的每一个表情。
那双眼的深色被滤得淡了些,又透着一种来自无底洞的暗青色, 宛如另一个维度的光束, 无声而强烈地投向她。
程霁原那来自保护虞宝意不受伤害的警惕, 自听到一句微弱的“霍生”后, 变成敌意。
可他不敢表露。
并非不想?,而是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 他倏然被一种尚不知从何而来,可清晰到心脏感到重压的莫大差距而打?退。
少见的,霍邵澎让虞宝意在自己手中趔趄了几?步,直到她的身体完完全全站在他这侧。
可手臂上的施力,仍旧犹如一柄生锈的铁锁。
虞宝意动弹不得。
“点解搞成自给甘样?(为什么弄得自己这样?)”
私下和?虞宝意讲话时?, 大都用白话(粤语),偶尔会因?环境, 或者有别?人在而用普通话。
可霍邵澎刻意用了白话。
他知道这个男人听不懂,也是因?为听不懂, 他与虞宝意会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无关人等排除在外。
虞宝意显然无暇思考那么多?,呆愣愣地撒谎:“不小心撞到别?人,酒洒我身上了。”
“什么酒,能全部从你头上洒下来?”霍邵澎毫不留情戳穿她拙劣的谎言。
她眨眨眼,可能有酒水进眼,觉得刺痛,想?揉一揉。
指骨刚碰到眼角,又被霍邵澎捉了下来,一只手尽数包在他掌中,可还是过度用力了,有点骨头错位的痛。
一道眼风冷淡地扫过程霁原,霍邵澎没有任何要认识或自我介绍的企图,只说:“我们回家。”
“等、等等。”虞宝意几?乎跟不上他脚步,又挣脱不掉他的手,“霍生,我朋友——”
短短几?步,地上踩出的酒水印子混乱无序,比花砖颜色深了一度,看着能很快风干。
霍邵澎听到这声朋友才停住,留给程霁原一个背影,没有往后看。
虞宝意回过头,冲程霁原说:“我、我先和?……”
和?那晚一样,她在介绍霍邵澎身份的同时?产生强烈的犹疑,可终归还是选了最不会出错的。
对她而言,不会出错的。
“不好意思,我先和?我朋友走了,明天见。”
话音刚落,霍邵澎从后横揽过虞宝意整个背,连抱带几?分强迫地将她“送”进车里?。
车子起步稳而快,转眼被南城夜晚的车流淹没。
那份由昂贵带来的熟悉的舒适感,此刻让虞宝意分外不适。
她挑了个于她而言比较重要的问题开口?:“霍生,洗车钱……”
自上车后,霍邵澎一直望着窗外,眸底飞掠而过红橙色的尾灯,一下明一下暗,似火光,燃了又灭。
“随你。”他应声。
称得上冷淡的两个字。
那就是会要。
虞宝意听出这层意思,更听出他心情也许不太?好,可她把握不准不好的原因?,没有再近到跟前触霉头。
沉默凌驾于一切之上,偶尔过减速带引起的轻微颠簸,让这阵绵长的安静显得突兀。
虞宝意察觉到头发和?衣服都有阴干的苗头,可那股低廉劣质的酒味挥之不去?,甚至因?为长时?间不处理而飘荡起隐隐约约的酸气。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自己是狼狈不堪的。
可能是早前强忍下的情绪逼迫她忽视了这份不体面的狼狈,假如时?时?刻刻在意,那她只会在出饭店的下一秒蹲在地上痛哭。
可刚刚,霍邵澎那么自然地捉住过她的手,揽住过她的身体,让他的车充盈上她不体面的味道。
“其实今天……”
虞宝意生出要向他解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的心思,可只等来他一句似不感兴趣的回绝。
“回家再说。”
她像只害怕被大型猛兽捕猎的兔子,窝在洞中许久,探头出去?的第一秒,就被一阵风吓得缩回自己的洞里?。
虞宝意果然一路到家,都没说话了。
当然,包括没出声邀请霍邵澎上来,可他貌似也不需要被邀请,影子般跟随在她身后。
她摁完密码锁,推门时?,仅推开供她一人可过的空间,留了霍邵澎在外面。
进去?后,虞宝意没回头,背脊直而正,如一柄标准的尺,“霍生,我要——”
她特意端得一板一眼的一句话。
却不料剩下半句,被全数吞掉。
与此同时?替代?响起的,是什么东西?撞到门板,与吃痛的闷哼声。
虞宝意下巴掐上来一只手,使了托起的力,强迫她的脸高高仰起。
那手的触感她分开熟悉,指骨匀称修长,像一把玉雕扇骨,又有如茧子般轻微的滞涩感。不管碰到哪里?,都在放大她的知觉。
她两边颌骨微痛,不得不顺着他施力的方向张唇。
又像给了在其上作乱的人机会,他侵入得行云流水,像那阵游旋在兔子洞前的轻风,终于撕下温柔伪装的面具,不顾一切捣毁着她的一切。
今晚的酒格外难喝,虞宝意总觉得舌尖又苦又涩。
可他非要她送上那口?苦酒,勾着引着,又有几?分不容反抗的强迫。
直到她舌根也发麻,无力迎合而软下,被动的,任他占据她所有的感官,将最后一丝苦味也冲淡稀释走。
虞宝意才知道,第一天晚上的吻,霍邵澎到底有多?迁就与克制。
她渐渐觉得呼吸紧迫,需要新鲜氧气,忍不住哼出声。
但身后是门,身前是人。
“霍生……”虞宝意不得不将这两个字含糊地咬出,可下一秒又是一声吃痛。
和?她叫的“霍生”几?乎同时?,霍邵澎蓦地加重掐在她下颌骨上的力。那一瞬,虞宝意甚至以为自己面骨要被掐得变形。
那声吃痛,也变声得像呜咽了。
霍邵澎很快松开手,紧接退开微末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鼻间呼出的热意不分彼此,不知成了谁的下一道气息。
虞宝意不知刚刚算不算过度窒息。
霍邵澎退开以后,身体甚至不足以支撑她睁开眼睛,唯有不停呼气吸气,一下长一下短,一下快一下慢,才能缓解心头滞涩的不适。
不似身前男人,四?平八稳得仿佛刚刚几?近失控的不是他,可呼出时?,又有异样的重量。
“朋友?”
完全的,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虞宝意听见一句似笑非笑的反问。
“那人也是你朋友。Babe,那他可以这样吻你吗?”
一簇火烧穿门板,猛地燎到虞宝意两耳边。
“你……”
“回答我。”
“霍生——”
“回答。”
“……不能。”
虞宝意再度被他托起脸,睫毛如崖边被狂风洗礼的萋草,颤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飞散。
她听到他问:“那么,为什么今天晚上,是他在那里?等你。”
如果虞宝意明知对方心怀不轨,仍旧选择只身一人前往,他也许只会不解和?无奈。
而不是她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却选择了别?人。
甚至,如果不是萧正霖找上门的时?机恰恰好,他今夜都没有机会来。
她不给他机会。
“……你先放开我好吗。”虞宝意拽住他半截袖口?,指尖明显地拨弄着袖扣,似小宠物讨饶的动作,“我讲给你听”
霍邵澎没说话,然还是强硬,在深重的黑暗中拥抱了她好一阵。
渐渐地,她也分辨出耳畔边的呼吸在由重至轻。
虞宝意没出声问。
不敢。
不一阵,灯光照彻室内每一个角落,阳台门半开着,渡进徐徐微风。旁侧植物的青叶绿茵茵,翠得像抛光过,欢快地摇曳着,像是谁受惊乱撞的心跳。
两人到沙发跟前,虞宝意却没有坐。
“我可以先去?洗个澡吗?”
她实在识时?务,明明在自己家,又在此刻把主动权交给霍邵澎。
没道理不让。
他便为这句“我讲给你听”,耐心地等了她四?十多?分钟。
虞宝意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头发吹得七分干,发尾还沾着水。出来后,她贴着霍邵澎坐下,甚至有靠近他怀里?的苗头。
事情发生不过数日?,讲起来简单。
只是她真?实熬过的这几?日?,实在不容易罢了。
其实霍邵澎都知道,不过想?听她亲口?说。
或者就在他面前认输一次,乃至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服软地哭一场又如何。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是对他。
其实他的原始观念中,并不认为哭是解决事情的方式,勿论男女。
只是虞宝意太?过坚硬。
每每在他面前落泪,霍邵澎清楚,她不是在寻求安慰或者渴望帮助。
只是那个时?间,那个场合,有没有人,或者人是不是他,都可以。
万一下一次不是他,而是今晚那个男人呢?
虞宝意不知道霍邵澎在听还是在走神?,她不漏下任何一个细节地交代?清楚,结束时?咳了一声。
霍邵澎望了她眼,下一秒,借着她挨靠的姿势顺手推舟,将人圈进怀里?。
“你不认识何夫人?”
虞宝意也有点乏累,头靠上他肩膀,“不认识啊,我家又不在澳门做生意。”
“伯母认识。”
“你怎么知道?”
霍邵澎手指绕了两圈她的发尾,带香的水弄湿指腹,“何夫人经?常过来香港。”
虞宝意恍然。
那按关知荷在贵妇圈走动的频率,想?必不会没见过这位何夫人。
“为什么不找伯母帮忙?”
虞宝意没想?到他问了一个她最难回答上来的问题。
她面露难色,“……不想?Mommy担心,她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我在内地工作。”
假如关知荷真?的找了何夫人,谁又知道会产生什么利益置换,甚至虞家可能根本没有置换的资格,她不想?麻烦家里?人。
第二,是她不想?和?关知荷费心经?营的人脉网扯上什么关系。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可眼前男人,又持着最诱人的礼物问她。
“那我呢?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生世
绕在霍邵澎指骨间的发, 其中一根被?拉扯的感觉尤为明显,像有根细针轻轻戳刺着头皮,引起?阵阵发麻。
虞宝意动了一动, 稍微转换了下姿势, “我是一个有独立应变能力的成年人, 而且我们的关系……”
尾音像一颗被?扔进?湖里的石头,逐渐消失沉底。
虞宝意本想讲, 他们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 哪怕霍邵澎要?她陪他走这一程,她也?不?认为两人是真正的情侣关系。
她的意愿如何暂且抛开不?论,霍邵澎确确实实借了卓夫人这件事的东风达成目的。
还有常诗韵与?沈景程,还是得了他亲口承认的。以及从一开始,沈景程获得他意外的青睐与?重?用, 最后败在自己的贪心上, 谁知道里头到?底有多少属于他别有用意的手笔。
虞宝意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有点?久, 久到?扫兴了。
“霍生, 我不?是你的金丝雀,对吗?”
霍邵澎由始至终没想把她当雀儿养。
见识过她为了节目顺利拍摄而落水, 顶着高烧坚持工作?,为了别人口袋里几两钱喝酒喝到?吐,他很难想象虞宝意当一只娇贵金丝雀的模样?。
也?当不?了,她有自己的利爪。
“对。”霍邵澎低眸,“但如果你想——”
“我不?想。”
虞宝意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瞒你说,虽然我家在香港也?就算个小门小户, 但前几年真的有女人想让我哥哥包养她,还找上门说哥哥不?负责, 要?爆料给狗仔,除非给她钱。”
尽管这件事在虞家当个笑料讲,可虞宝意还依稀记得那个女人哀求后又声嘶力竭的丑态。
“我不?想变成这样?。”
随便?找的理由当托,可话音落下,虞宝意竟然隐约感到?心悸,好像真发现了这方面?的苗头,立马就想开始遏制。
可她根本不?知道心悸从何而来,也?明明清楚知道自己不?会。
“你不?会变成这样?。”霍邵澎比她更笃定,甚至开始打趣,“你只会给我钱让我走。”
虞宝意笑得花枝乱颤,“那得给多少钱才够啊?一个亿?”
他的手不?知何时穿过了那头馥郁幽香的长发,覆在虞宝意后脑上,用力往怀中一扣。
与?吻同时落下的,还有他人前不?见棱角之下,难得显露的不?可一世。
“Babe,你该去打探下我的身家。”-
半夜,虞宝意被?饿醒。
今天是空腹赴局的,相当于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
她只点?了客厅一盏灯,不?敢让多余的灯光从门缝下泄进?客房。
客房在霍邵澎以深夜加班之名?,频繁“叨扰”那段时间就准备好了。因为虞宝意曾经打趣过一句,你不?休息,楼下等着接送的司机还要?休息啊。
以休息之名?,霍邵澎便?借机“强行”要?在这里“休息”。
一周最多两晚,通常她睡了他还没睡,早上醒时,人也?早已离开,只有桌面?上用防尘罩盖好的早餐,已经温着的牛奶证明过他的存在。
渐渐的,倒也?不?觉打扰。
可虞宝意没想到?他能挑剔至此,之前的空床垫睡不?惯,命人搬了一张定制床垫过来,貌似比她整间房子?还贵。
她试躺了下,那种由金钱堆砌的舒适感扑面?而来。
除了挑剔外,霍邵澎还有个毛病,睡得浅。
一丝光,一声响,都?可能让他转醒。
哪怕相隔一扇门,虞宝意还是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摸进?厨房。
平常来不?及吃饭,她就会下方便?面?来应付,可因为自己口味有点?挑剔,底汤和调味都?会花心思做,方便?面?也?变得没那么方便?了。
但虞宝意甘之如饴,刻意营造一种应付,又没那么应付的感觉。
多道流程,所以难免弄出声响。
声音传到?客房里,其实轻微得近乎捕捉不?到?,还比不?上一阵风,但霍邵澎天生觉浅,心理医生说是早些年神经衰弱的后遗症。
他悠悠转醒,等了会,听到?虞宝意还在乒铃乓啷弄着什么,才起?身出去。
虞宝意背对他叉住腰,专心致志对着电磁炉上的小锅,像在等什么。
那儿雾气迷离,争先恐后往上飘旋,又擦过她的侧颜消散。
因为这阵雾气,那方光线失去棱角,柔和得像一匹半透明的绸缎,静寂而虚幻,无声无息沁入墙壁中,也?投射在她的发上。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类似情绪,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的东西,好像自然而然从她的手臂、发丝、背影上生长出来,缠住了他。
那瞬,他冒出一个荒谬到极致的念头。
一生一世,好像就在这一画中了。
虞宝意听到?脚步声,回头,“吵醒你了?”
“吃什么?”
“泡面?啊。”
等锅中底汤咕嘟咕嘟冒泡,她关掉火,捞过旁边一个小碗,倒入切好的葱花。
汤底清澈,漂浮着不?多的油点?,两根青绿的生菜躺在面?下做衬,旁边还有两颗皮薄馅大的馄饨,最上面?盖着一颗半生熟的溏心蛋。
虞宝意直接端着锅出去,想起?什么又回了下头,“你吃不?要拿个小碗吗?”
霍邵澎没有夜间进食的习惯,跟着她坐到?餐桌上。
“你会做饭?”
“不?会啊。”虞宝意夹起?一箸,因为太烫,用筷子?绕了面?条一下,“我为数不?多的厨艺,全部点?在方便?面?上了。”
她是被?娇养长大的。
从小到?大,虞宝意喊一声学校饭菜难吃,房吉巧就能风雨不?阻地给她送午餐。后来上内地念大学,她自己一个人在外租房子?,特地请了个工龄长,看着慈眉善目的阿姨日日给她做菜。
直到?出来工作?,她嫌家里时不?时多出一个人麻烦,天天外卖度日,最后加班成了常态,想早点?睡觉,被?迫学了手方便?面?。
虞宝意搜过各式各样?的方便?面?怎么做得更好吃的教学,有时候卖相实在好,半夜发给虞景伦,总能收获一声“痴线”,和一条转账记录。
就厨艺这个话题,霍邵澎没什么能跟她交流的。
可虞宝意吃着吃着想到?了什么,“之前你请我去食堂吃饭还记得吗?”
“记得。”
“你人这么挑剔,真能吃下那儿的牛排?”
车挑剔,床垫也?挑剔。
行走坐卧,Florence曾说,霍生都?有自己一套独立的标准,他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在按照这套标准执行。
闲聊时,虞宝意问过,可以不?遵守这套标准吗?
她不?好意思说,觉得这样?有点?“公主病”。
谁料Florence一派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笑说:“Boss可没强行要?求那些人这样?,是他们自己打听回来,有些人都?问到?我头上了,照着做的。”
熟了以后,虞宝意不?信他对吃的不?挑剔。
霍邵澎想到?那份难以下咽的牛排,不?能说不?像食物,只能算不?像能吃的食物。
但他认为,现在不?是揭谜的时候,巧妙避开了这个话题,“食物能饱腹就行。”
“那你真是好挑的不?挑,不?好挑的使劲挑。”虞宝意没有起?疑心,反而还在为自己的车打抱不?平,“明明说好众生平等,可一两百万的车你都?坐不?习惯。”
霍邵澎笑了笑,“这件事要?记多久?”
“好久啊,我能记——”
她有堪比动物的敏感,某句扫兴的话脱口而出前,及时刹住了车。
虞宝意一边腮被?其中一颗馄饨塞得鼓鼓囊囊,她边嚼边笑,“反正好久的。”
她悄悄把那声未尽的“一辈子?”咽下。
他不?会知道。
她慢慢也?会忘记-
三天后,虞宝意拿着拟好的解约合同上天行。
彼时,天行众人正在为《先声夺人》连续三周登顶的网播数据欢呼雀跃,一见她来,纷纷默契噤声,使眼色的使眼色,咳嗽的咳嗽,低头的低头。
好像她成了那个外人。
如今风头正盛的宋青可,抱着杯水大大方方地拦到?她面?前,“宝意,你有看这几期的节目吗?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一定要?说啊。”
虞宝意面?无表情地侧过身,不?惯着她阴阳怪气的挑事毛病,“没看,不?好意思,借过下。”
“没看那多可惜啊,我还想请教你好多东西呢。”
“请教这种事就不?必了。”虞宝意轻巧地抛出一个炸弹,“我又不?会当赞助商见不?得光的情妇,能教你什么呢?”
宋青可脸一下就白?了,“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告你诽谤——”
砰。
什么四分五裂的声音。
虞宝意抬手一拨,宋青可手中那脆弱的瓷杯就砸到?地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响,部分碎瓷片还带着水渍溅到?她脚边。
“宋青可,你省点?力气和我较劲吧,睡完一个,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在圈内还藏得住?以后大把赞助商点?着名?要?睡你的。”
虞宝意把话讲得直白?而难堪,像要?徒手撕下她的面?皮,“你拿Gina摆了我一道,我认了。可那位康老板同样?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你脱光衣服躺在他床上的时候,想没想过有一天,你也?会被?你自己用过的手段害到?啊?”
她不?再废话,越过宋青可进?了秦书远的办公室。
那人听到?声音,着急忙慌地准备出来看怎么回事,虞宝意直挺挺地往前走,撂下句:“进?来,关门。”
“又怎么了小意?”秦书远还是倒茶那老一套。
这几日,虞宝意都?没再上来天行,不?知道在忙什么,秦书远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可今天她脸色昭告着并非如此。
虞宝意看了他两秒,先是抽出牛皮袋里的解约合同。
薄薄一张纸,承载了她从青涩到?成熟的数年时光,也?将她和秦书远曾经搂在一起?发誓过的轻狂妄语,彻底抹掉最后一丝痕迹。
它轻若无物,犹如被?她彻底抛至云后的牵绊。
“这是解约合同,方便?的话,看完就签了吧。”虞宝意说,“之前借给你的六百万,我要?按照注资流程走,六百万外加天行成立以来每年我应该拿到?的分红,一分都?不?能少。”
秦书远的脸色一下比刚刚的宋青可还白?,“小意,我们这些年——”
“秦书远,如果你不?给,”虞宝意盯着他,干脆斩断他动之以情的念头,“我们就法庭上见。你知道的,我不?缺钱也?不?缺时间。”
“什么法庭,我们多少年朋友了,搞这个,哎,你拿回去,听我的,那节目我会向?上面?继续争取,等《先声夺人》播完,效果好了,上面?说不?定会继续把那节目交给我,我还让你做成不??”
虞宝意翘了翘唇,就在秦书远以为有转机时,她吐出两字:“不?成。”
“你不?签,下午我就去律师楼。”
“小意,你——”
“还有。”
虞宝意从包里摸出手机,划开相册,放大了其中一张照片,让秦书远看上面?不?堪入目的两人更清晰些。
某个人送上来的面?子?,捧着生怕她不?要?。
“这张照片,我会发给康老板的妻子?,和……上次爆料的Gina那个狗仔。”
规则
虞宝意走出天行时, 只膝边裙角沾了点浅棕色的咖啡渍,头发隐约看得出有?点乱。如果打开她蜷起的手?,还会发现白净的掌心通红。
站了会, 她被室外高温弄得呼吸憋闷之前, Florence开着车及时地停到面前, 车窗提前降下,冷气从缝隙中争先恐后扑到她单薄的裙面上, 渗入丝丝凉气。
上车后, Florence问:“要去律师楼吗?虞小姐。”
“不用了。”
“秦总同意了?”
虞宝意笑了声?。
不算同意。
但也不得不同意。
要不说秦书远最是识时务的一个人,比她一个善于周旋人际关?系的还懂得见风使舵。
他第一时间觉察到不对,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
虞宝意当然?不会告诉他。
事实是Florence大清早就等在楼下准备充当一日司机,送她到天行时,才把那些照片原封不动地发到她手?机上。
给的理由是:“霍生?怕虞小姐不收, 更怕你吃亏。”
而虞宝意给秦书远的答复是:“不用你管。”
“小意, 现在《先声?夺人》的收视率很高, 我们投了不少钱做营销, 不少资方都想中途掺一脚的。”秦书远眼睛目不转瞬地剜住她的手?机,“你要六百万对吗?等他们投了钱, 我就把六百万——不,还有?那些分红给你,一分都不会少的。”
“给我?”虞宝意笑意似乎也变得公式化,看似亲切的冷漠,“那是我应得的。”
“对!你应得的, 六百万本来?就是你的,至于分红, 天行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时之间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周转, 所以等投资——”
“我知?道啊。”
这?回,虞宝意没有?耐心听他那个“等”字背后的话,“你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钱,不然?,我也不会找你要。”
秦书远眸色散了短瞬,又很快聚焦,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到墙上发出巨响后,又反弹回去,被来?人一脚踹开。连续两下响动,引得所有?人望向里面。
“虞宝意,你哪来?的照片,你疯了啊你!”宋青可声?音尖锐得像一把损坏的乐器,叫喊着冲过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弄丢了节目来?找我麻烦——”
啪。
办公室的门没关?好,前后摇晃几许,停在一个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位置。
虞宝意打了宋青可一巴掌。
所有?人都看见了,震惊程度不亚于他们刚刚工作邮箱里收到的照片附件。
也是所有?人都收到了。
虞宝意用自己工作账号群发的。
“宋青可,我说了,你少找我较劲,留点力气给你的康老板,说不定下次会有?更精彩的照片呢?”
虞宝意说话间睨去的眼神,不知?何时淬了带毒的尖刀,压迫感强到仿佛要强行折断腰骨,竟径直让预备进来?大闹一场的宋青可哑口无言。
她其?实没什么好和宋青可说的。
那番来?前,就着一腔遗憾思量出的话,此刻不带任何感情地,全部说给了秦书远听。
“秦总,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介意过,你想找一个制衡我的人。”
虞宝意不再像从前为?自己据理力争那样寸步不让,但也没流露出除了平静以外的情绪。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了。
人对人感情若像一杯水,秦书远早就把她的那杯水泼得一干二净。只剩她徒念过往情分,和不忍天行这?个像自己亲手?带起来?的孩子落魄,才催眠自己,杯底剩的那几滴单薄水珠,也能解渴。
结局却是,烧干了。
还留下了难看的焦痕。
“可你找的人像在侮辱我的职业、身份,乃至人格。我在你心里,能力不堪到连宋青可这?种人都配和我成为?竞争对手?吗?”
呆滞住的宋青可被这?句话倏然?点醒,一把抓起秦书远那杯倒给自己的咖啡,抬手?就向她泼过去。
两人太近,虞宝意其?实来?不及躲。
可最终令那杯咖啡转了个向的,是秦书远。
他推开了宋青可,迫使她连退数步,手?的方向也歪了,只剩最先泼出去的几滴咖啡溅上了虞宝意的裙角,点缀开,像几片枯到完全失去生?命力的碎叶。
虞宝意没说谢谢,更不会因?为?他随手?保护的动作而心软。
“哪怕你让文殷一个踏实勤奋的新人单独做一档节目,进去当陪衬,坐矮一级的位置我也愿意。可你就是不懂,更不想懂,因?为?宋青可肯陪那些赞助商上床,一定会爬得比文殷这种人更快更高,对吗?”
虞宝意由始至终都不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者发生?过什么事情迫使秦书远“幡然?醒悟”,觉得该找一个人制衡她的。
天行,是虞宝意在的那家天行。
可她,是他秦书远的朋友。
曾经的。
“小意……”秦书远终于找回声?音,这?声?小意不再掺杂别的令她作呕的语气,叫得她有?点梦回的恍惚,“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好好谈谈,你想走想干什么,我留不住也拦不住,但毕竟这?么多年朋友了,给我个和你谈谈的机会好吗。”
“不好。”
虞宝意也不想知?道了。
“照片发给天行的同事们,是因?为?今天你拿不出那些钱。明天要是还拿不出,我就会发给那个狗仔。”
“你——”宋青可眼睛也红了。
“好。”秦书远却突然应了声好,“如果你想毁了《先声?夺人》,那你发吧,没有?观众会再看一档制作人爆雷的节目,跟着做这?档节目的人,这?一个多月努力的心血也全部白费,还会被同行戳脊梁骨。”
虞宝意拿上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了,没留下准话。
Florence听完全程,露出了一个不太公式化的笑容,“虞小姐,我有?时候觉得你对朋友太拖泥带水,有?时候又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干脆利落的人。”
她也笑了一笑,没说话。
午后阳光斜映进来?,照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看不清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流和街景。某种角度而言,很衬这?个场合,像过往记忆的闪回。
她不怀念。
只是难免遗憾,又有?一种任由回忆变得模糊的如释重负。
她不用再记住得那样清晰,伤人又伤己。
“人嘛,都很复杂的。”隔了许久,虞宝意说。
“虞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是自己想问我,还是替你BOSS问我?”
Florence当即坦白从宽,“霍生?应该能帮虞小姐,少走几条弯路。”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脚下的路在哪,又通往何方。
“如果我走一步看一步呢?”
“这?个话不应该我来?说。”Florence笑了笑。
“但我猜,霍生?会随时接住你,虞小姐。”-
第二日,虞宝意难得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过中午的日头,就接到了左菱的电话。
据说昨晚,天行全员被“扣”在了公司。
宋青可强行要检查他们的电脑和手?机,确保照片全部删干净,不会流出去。
她们不知?道虞宝意要把照片发给狗仔爆料的事,自己做的节目还挂在宋青可名?下,没人敢说一句不。
“宝意,晚上有?空不?”
“有?啊。”虞宝意打了个哈欠,“想干什么?”
“出来?喝酒?”
“又喝酒?”
前段时间操心《时差旅人》,有?点给她喝伤了。
“不止我,还有?文殷、老姚、千千她们,咱们多久没聚了,就今晚吧。”
虞宝意操着副无业游民看热闹的得意口吻:“你们明天不用上班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
晚上,虞宝意拒绝了霍邵澎的吃饭邀约,赶到左菱定的场子,是一家在南城有?点名?气的清吧。
她还在困惑店门口门可罗雀的萧条光景,推门进去时,被炸开的礼花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干什么啊你们!”虞宝意拨弄落了头上身上一身的彩片。
左菱凑上去,亲昵地挽住她胳膊,余下人等也围成一个圈,把虞宝意一路簇拥进去。
“还记得在香港那顿饭不?那会你不让我摊钱,那今晚这?场子姐包下了,你也不准有?意见,我们几个人畅畅快快喝到天亮!”
虞宝意哭笑不得,“真不用上班啦?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你们可不是。”
“上什么班?”左菱豪气冲天,“老娘把秦书远和宋青可炒了!”
剩下的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前因?后果,讲得她一个头比两个大。
原来?昨夜搜完手?机和电脑,下班时已经十二点过了。回到家后,左菱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说到底,宋青可这?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大戏完全可以看做一次加班,可她颐气指使命令大家不准把今天事情说出去一个字的表情,丑陋到令人作呕。
凭什么宋青可自己做的事情被爆出,反倒把气撒给无辜的她们?
她也不管文殷睡了没有?,一个电话拨过去。
然?而文殷确实没睡,两人谈了会,决定分头叫平时和虞宝意关?系相?熟的几人。
一喊,原来?大家都没睡。
聊到凌晨四点钟,那个曾经被赞助商揩油,虞宝意借着醉酒当场发飙帮过的女孩子顶着生?理性困意,也没舍得挂掉微信群电话睡觉,嘟嘟囔囔地说:“我信她,她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说到这?,左菱碰了下虞宝意的酒杯,“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了。但宝意,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后悔。”
“对啊。”文殷坐在她右边,“我们跟着这?样的制作人,寿命都短好几年呢。不干了,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着想,你压力别这?么大啊。”
虞宝意仰头将那杯酒喝完。
杯底残留了一点淡金色酒体,经杯壁投映出的光并不强烈,可她缓慢地转了下拿杯的角度,又变幻出另一种光的形状。
她想到一个人说过的一句话。
“都是香港。同一片海,站的位置不一样,风景就是不一样。”
她并未察觉,自己开始将与霍邵澎相?关?的回忆,记得清晰。
连他说这?句话时好听的嗓音,以及维多利亚港被晒了一日干燥清爽的海风,也好似在此刻拂面而来?。
也许霍邵澎这?句话的本意并非如此。
那时她还在沮丧,不应该,也不能妄想要求造价十几亿的风景开到自己家门口,正如成年人世界的规则,所有?人都在教她遵守,没有?人教她打破。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站的位置,始终要为?规则让步。
她不是没试过拒绝那些人无礼肮脏的要求,不是没保护过被潜规则的手?欺辱的女孩,也不是没在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时候,做出过惊艳的成绩。
所以凭什么——
她不能创造出自己的规则?
接你
一场酒喝下?来, 大家把新公司上市的日期和地点都定好了。
摄制组的老大哥杜锋口出狂言,指明要虞宝意去?敲华尔街那口大名鼎鼎的钟。
虞宝意笑得花枝乱颤,连连应声, 给?红着张脸口齿不清的老杜倒酒。
能说什么呢?只能指望老杜喝得睡过?去?, 毕竟做梦也不带这么美的。
在场人里, 总能剩几个清醒的。
比如左菱。
她趁大家打牌时,坐回虞宝意身边。
“想?好了吗?不要看今晚起哄, 就头脑一热去?自己做公司, 大家都没有逼你的意思。毕竟你的履历带着我们,大把地方?抢着要的。”
虞宝意从冰桶里给?自己夹了个新冰球,放置杯中,淡金色的酒体浸润着半透明的冰壁,波光粼粼。
“不瞒你说, 我之?前已经有过?这种?想?法, 但当时否决了, 原因是我想?做一个制作人, 不想?做老板。”
左菱来天行前,还有在别的公司工作过?的经历, 闻言笑道:“我懂,但人和人之?间不一样,我相信你不会变成秦书远的。”
“谁能百分百保证?”提到致她长?久犹疑的痛点,虞宝意半阖下?眸,羽睫在下?眼皮压出一片淡灰色的阴影, “我之?前也没想?过?秦书远会变成这样。”
左菱听出,这是她的心结, 旁人难解。
解法只在她自己手里。
故而她不就这个话题深入,改切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还有钱这方?面?,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但你应该不习惯向他?们开?口,够吗?”
虞宝意在脑中粗略过?了遍自己的存款和手上所有能变卖的资产。
早年外借又要不回来的钱太多,一开?始不够,后来霍邵澎给?她结了一笔如同?旱地降甘霖的赌账,再有秦书远要还给?她的钱,这样算着不止够,还算得上充裕。
“够的。”
左菱不放心,怕她压力太大,“我手上正常有点闲钱,要不也掺一股?”
“随你啊。”虞宝意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我真够,再不济家里也能帮我,你在天行才赚了多少钱啊,都能干起投资了?”
听她有心情开?玩笑,左菱才和她碰上一杯,“那我就跟着你,至于赚钱还是亏钱,下?半辈子都靠你养老了。”
凌晨快一点时,虞宝意散了波财,打牌时,不着痕迹让了几手。
她知道跟着辞职的人里,有两个小姑娘的家庭条件很?差,月月往家里寄钱,余给?自己的连一日三?餐都紧巴巴。
以前在天行当同?事,还能时不时组局带上她们,缓解压力。现在她要做公司,时间就是最先要付出的成本。
直到两个小姑娘各自赚了一个月月薪,虞宝意才姗姗退场。
后来文殷又撺掇大家去?用荒废了一夜的舞台,上面?摆着鼓架、吉他?、贝斯、电子键盘,酒吧里还有现成的乐手和专业的驻唱歌手。
对于常年泡在办公室里的职场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体验了。
几句五音不全的嘶吼,中间夹杂着驻唱的“救场”,哄堂大笑,燥得大家酒劲又上了几度,兴奋程度不亚于亲自去?了场livehouse。
气氛一直燥到两点半,期间虞宝意一个人喝了不少闷酒。
去?洗手间时,终于听到持之?以恒响了许久的手机。
来电显示:霍生。
可能被今夜气氛所感染,电话刚接通放到耳边,虞宝意声线情不自禁放得轻软,道了声礼貌得不行的:“晚上好啊,霍生。”
在此之?前,霍邵澎那头,因为长?时间石沉大海的电话,烟灰缸里鲜见地多了几个烟蒂。
他?烟瘾很?淡,更?多是习惯所致。
上一次破例多抽了两根烟,是外公离世?,他?和霍启裕不得不同?住一个屋檐下?,吵得家嘈屋闭(家无宁日)的那几夜。
那时,他?的烟除了睡觉几乎没停过?。
然而霍启裕还要命安保砸了他?房间的密码锁,将他?的烟全部丢到给?外公烧纸的丧盆里。
以为这通电话也要石沉大海时,霍邵澎很?突然地想?到那时。
然而在听到虞宝意那管柔软的嗓音,他?又鬼迷心窍地把剩下?半根烟掐熄了。
一夜担忧的焦心,听到她的声音,如碰到烟灰缸里浅浅汪着的一圈水,剩下?一缕片刻消散的烟。
“还没结束?”
“没呢。”虞宝意用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拧开?水龙头洗手,“你怎么还不休息?”
霍邵澎听出她喝了不少酒,咬字略显稚气和含糊,“今晚谁送你回家?”
虞宝意理所当然祭出她贯彻了数年的办法,“叫代驾呗。”
闻言,他?看一眼表。
不是算计自己来回一趟会耽误多久的休息时间,而是心中有数,她要等?多久。
“我来接你。”
“什么?”
虞宝意刚关上水龙头,问了句“什么”以后,那边没了回声。
她湿手捉住手机,从肩膀拿下?来,屏幕划亮,才知道霍邵澎已经挂了。
刚刚最后一句话,好像是……
他?来接她?
虞宝意晕乎着脑袋走出去?,被文殷捉到,强行拽上去唱了一首经典的粤语歌。
她有一把堪比播音专业好听的嗓子。但说粤语时,又不同?于内地工作的雷厉风行,音调软得像一把棉花,听上去?就是个脾性温和,柔情如水的小女生。
从台上下?来,虞宝意就把霍邵澎要来接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三?点多快散场时,清吧有个侍应趁没人同?她聊天,上前耳语了两句。
虞宝意脸色瞬间比喝醉瘫倒在沙发上的杜锋还难看。
霍邵澎等?了多久?半个……一个小时?
等?等??
她看到左菱去?买单,脑子不太确定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霍邵澎要当着她所有朋友和同?事面?……出现吗?
下?一秒,她着急忙慌翻手机的手都在抖,语音条里的每个字也都在颤。
“霍、霍生,我自己出来就行,你千万,千万别下?车啊。”
在座都是娱乐传媒这行的,多多少少都要和各色各样的网络消息打交道。
霍邵澎为人低调,却不是那种?自始至终都没出现在公共视野里的豪门少爷。相反,霍氏大型公益项目、跨国援建、政商会谈等?场合,他?都有出席,只是频率不高。
这个年代,已经不存在在网络上找不到蛛丝马迹的人了。
十分钟后,虞宝意战战兢兢地和众人等?在酒吧外。
先把喝得不省人事的几位大哥弄上车,左菱又叫了两辆滴滴,让文殷和千千带几个女生回家。
大半夜的,跑滴滴的司机不多,巧的是,两台车都是从较远的一家夜市赶过?来,要好等?一会。
“哎宝意,你代驾叫了吗?”左菱问。
虞宝意还在祈祷霍邵澎再等?一会,等?人都走了她再打电话叫他?。
听到左菱的话,她莫名打了个寒颤,“我、我朋友来接我……”
“朋友?”文殷凑上来一个脑袋,“什么朋友大半夜三?点钟还来接你啊,而且你开?了自己的车的,男的还是女的?”
虞宝意瞪了她一眼,然而威力不大。
想?骂她多嘴,可转念一想?,那不是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一旁的左菱眯了下?眼,用手肘拱了下?虞宝意,“喏,那是来接你的——‘朋友’吗?”
她目光投向车灯打过?来的方?向,欢庆女神像优雅地屹立于车头,被灯照得恍似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金。
虞宝意屏住呼吸,等?劳斯大方?地闯入她所有朋友的视线之?下?,再平稳地泊停到面?前。
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别下?车……
劳斯的开?门声极轻,约等?于无,可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声。
看到主驾驶位的车门敞开?,她才如释重负地松出那口吊在嗓子眼的气。
脸差点憋得更?红了。
下?来了那位经常接送霍邵澎来她家的司机,他?步履匀速地绕过?车头,向众人颔首后,才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年轻女孩诸如文殷等?人,压制不住八卦心,瞪大眼睛想?一探后座究竟。
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俊挺的侧身,像蜡像馆里的作品。
左菱也好奇,但她毕竟阅历丰富一点,拦了女孩们一手,向虞宝意说:“那你去?吧,到家给?我发消息。”
“好,再见,大家回家注意安全。”
“拜拜~”
“晚安小意。”
虞宝意钻进车里的背影,多少还是带上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等?那台车驶远,左菱略微端正了面?色,回头说:“你们啊,最好不要问宝意今晚来接她的人是谁了。”
“为什么啊?”
“男朋友吧,不然哪能大半夜过?来的。”
有老员工插话:“不知道是不是男朋友,你来得晚,不知道宝意之?前有个香港男友,大学认识的,吵架时那男的还收买我们买宝意的消息。不知道现在分了没,好久没见过?了。”
文殷连连摇头,“我觉得不太行,闹到工作地方?,好尴尬啊。”
左菱笑了笑,“停停停,她想?说自然就会说,那男人都没露面?,说明还不太想?让我们知道吧。”
而且……
那台车上的港牌,可这儿是南城。
她刚好懂点车,又知道点异地车上路的门道,不好说得太细,免得真勾起在场谁的好奇心去?查。
很?好查的。
一年下?来,内地落这种?价位的车可能都不到百辆,还是个香港人,范围太小了。
这段插曲被模糊过?去?后,左菱一一将女孩们送走,最后才叫代驾回家。
可是,在场没有一个人发现,不远处一棵树下?,街灯光线被重重叠叠的树影隔绝在外,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一隅里,有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众。
从外往里看,不觉有人。
可等?清吧门口的人走光了,它立刻打亮车灯,快速地驶离,车头一转,朝的正是虞宝意离开?的方?向。
真心
虞宝意是被“钳”住回来的。
霍邵澎手臂自她身后揽过, 从她肘弯处收紧往怀里带,锁得虞宝意一点多余动作的机会?都没?有。
手机也落在?他手里了,持之以恒地响个不停。
今晚, 她临到尾声才接到霍邵澎电话的原因是, 秦书远骚扰了她一天。
虞宝意没?接过, 也知道他要问?什么。
无非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爆料给狗仔没?有, 能不能劝劝左菱她们, 那么多人?同时?辞职,节目会?瞬间?“开天窗”,无法进行下去,等等。
车上时?,虞宝意盯了会?来电显示后预备接, 被霍邵澎拿走了手机。
“除了你再?威胁他一次解气外?, ”进来后, 霍邵澎将手机丢到了沙发上, 又捉着她回房,坐回床上, “这通电话,有什么接的必要吗?”
虞宝意像个乖学?生,正襟危坐,双手规矩地放置在?两膝上。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解气最?重要。”
霍邵澎没?有坐,面对站着, 手掌抚住她后颈,引她抬起脸, 说:“你会?不开心。”
“会?吗?”
“如果不会?,他打来的第一通电话, 你就该接了。”
“我那会?在?睡觉。”虞宝意不服气地动了动唇。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照片曝光呢?”
这段时?间?,霍邵澎好像触及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虞宝意的坚硬是向内的,但她对朋友总格外?心软,事事留有余地,连那位“遗憾”退场的前男友,他的母亲,也收到了心软下的资助。
有什么用呢。
他让律师打一通电话,钱就到他这儿了。
五万块,甚至买不起他一盏灯,一包烟。
如果那位女士实在?需要这五万块钱治病,那也只能怪沈景程无用了。
受这件事影响,他也看穿了虞宝意留给秦书远的余地,或者说,余地是留给她原公司那群同事的。
虞宝意分明被这句话说得滞了半晌。
可她仰着脸,天花板上来自四个方?向的隐藏灯带的光芒纠集在?一起,织成一张轻软的绸布,看着看着,仿佛罩住了她的眼?。
“霍生,今晚……为?什么要来接我。”
虞宝意的声音细小得像极静时?的虫吟,不知是她刻意把声音放轻,还是失去了力气。
她说着说着凝起了眉,“她们……文殷在?香港有亲人?,也听得懂粤语,其他人?都、都……左菱很会?看人?的,你不怕——”
“宝意。”他声音沉到她耳朵莫名发痒,“我们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吗?”
虞宝意一直在?看她,她知道,他也一直在?看她。
目光的交织无影无形,更无声无息。
不知道哪一秒会?穿成一个难解的死结,越缠越紧,像中间?生出一股无名的力,各自牵扯,向对方?靠近,最?终谁都无法移开眼?睛。
难解,可以不解。
虞宝意想站起来的。
可她面前的人?先一步弯下腰,她手臂箍上他的颈,倒落在?床上前,两张唇已然亲密无间?,将最?后一丝空气排斥在?外?。
喝多了酒会?渴。
她像沙漠中需求解渴的人?,积极地,主动地索取那具身躯里她需要的东西。
那只宽大有力的掌习惯性扣住她后颈,也让她倒下时?没?有过于失控,始终稳稳托住了她。
只是此?时?此?刻,他指节似有若无的施力,不止令虞宝意酥麻了半片背,还好似被他全盘掌控,错觉他把玩着她脆弱的命脉。
连身体进出的氧气,也由他操纵。
霍邵澎叫她窒息,她便在?无休无止的夺掠中逐渐晕眩。
叫她缓上一口气,他的吻就一路点过她下巴、脸颊、耳垂,将那句话深深刻入她耳膜,近得像是她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Babe,呼吸。”
于是,她又如溺水得救后的人?,大口呼吸,对氧气有多留恋,就有多害怕被他重新拖进暗无天日的水里。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实在?太久,久到她已经接受后颈那只手,反倒是腰侧掐上的力还明显些,游移不定地停在?中间?地带,一寸一寸地抚过,像在?熟悉她的骨头。
霍邵澎身体没?有全部压在?她身上,反而让开了一点,她身体有多不经用力他是领教过的,可他又很难克制不在?她身上用力,只能暂时?在?还能留心的地方?留心一下。
而迷蒙间?,虞宝意动了下左腿,下意识曲起了些,仿佛是维持这个姿势累了,膝侧不经意间擦过他的皮带。
感受到身侧那一瞬似有若无的接触时?,霍邵澎的手立刻循着那个方?向而去。
她穿的裙子。
冷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露水一般,包覆住她的皮肤。
他托过来时?,微凉的肤温几乎一瞬间?烫到了他的掌。甜美从她的身体中满溢出来,像草蔓疯长,捆缚着他的手指,与她。
霍邵澎脑中那根弦倏然断裂。
他果断欺上,托住她抬得更高,离他更近一些。
裙摆堆叠到一起,像一朵开得不规律的花。
虞宝意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知道身上有泛着不知名异热的地方?,有来自她的,也有来自他的,或许是体温,她分不清。
手机还在?响。
在?遥远的客厅,声音远远传来,似乎今夜都不会?罢休了。
那个声音很小,但她就是听到了。
在?脑中盘旋不散,有一条线连着现实,始终让她无法坠入失控的梦中。
“霍生。”
虞宝意的手从他颈后滑下,抵到他胸膛上。
她只叫了一声,霍邵澎的动作就停了。
可实际上,虞宝意叫完以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身体从放松到逐渐紧绷,左腿上那只手的触感变得尤为?明显,她甚至悄然用力,脚跟暗暗踩住床沿,不敢再?依靠他托着。
太近了。
离她近,她离他的也近,过分明显的,叫她心生畏惧。
虞宝意实在?没?有这方?面经验。
事实上,和沈景程在?一起那段时?间?,除了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影响外?,关?知荷会?时?不时?叮嘱她,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还有梁思雪知道她有男朋友后,仗着方?便的时?差,动不动深夜打来视频电话“查岗”,哪怕十有八九她都在?加班,也从未松懈过。
她不知道以前沈景程有没?有过这方?面心思,至少一直以来都很尊重她,没?有暗示、要求、强迫过。
所以男女这方?面,她一片空白。
沉默的两分钟,度秒如年。
好似比他们接吻的时?间?还长。
最?后,霍邵澎抵在?她肩颈处,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率先起身,不过轻手拨开了虞宝意额上的发,落下不含任何别的欲/望的一吻。
“休息吧。”
“嗯。”
虞宝意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眼?神完全不敢朝上,笔直往前,看似平静地略过自己曲起的左腿。第一次觉得自己膝盖那么白,那么刺眼?到无法忽视。
她自我感觉耳朵在?光速加温。
只是在?此?之前,已经红透了一遍又一遍,不会?被发现。
霍邵澎站直身体以前,虞宝意不得不当着他的面起身,顺带放下左腿。
他唇边依稀噙着笑,躬身,理好了她的裙摆,盖过膝盖。
“晚安?”
“晚安。”-
两天后。
离职手续办好的一行人?等,约好时?间?结伴上来收拾东西。
这边杜锋还在?劝跟了自己许久的一个摄制组同事一起走,不要在?这当牛做马地伺候人?。那人?面色为?难,边迟疑边推拒,很容易看出他动心,只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文殷也有交好的朋友,不遗余力地替虞宝意“拉人?”。
“秦总放弃小意,等于自毁招牌,你觉得宋青可真的挑得起大梁吗?她凭什么上位的,小意都和我们说了啊。”
女生像做贼一样,朝四周瞄了一圈。
确定没?人?看这边后,她摸出手机,快速登上工作账号邮箱,“殷殷,你先看看这个,我肯定相信小意的人?品,但……”
文殷凑过去,女生点开附件。
又是一串照片。
秦书远面色肃然,看着邮箱里的照片,问?:“哪儿来的?”
宋青可一扫前两天低迷的状态,“我找私家侦探拍的。虞宝意那天还理直气壮,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啊,不一样被有钱男人?包/养了?”
她讽刺地哼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那男的没?康老板有本事,争不过,拿我出气呢。”
秦书远蹙眉,“你怎么确定是包/养?”
“喝得烂醉,大半夜从酒吧给人?接回家,还有别的可能吗?”
秦书远没?说话。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虞宝意为?了抵抗职场上的潜规则,闹出过几回难堪的场面,他还替她跟赞助商道歉赔礼过。
认识她这么久,他多少知道虞宝意骨头有多硬。
可是……
还有别的可能吗?
尤其是那天,虞宝意说好要把照片发给狗仔曝光宋青可,到现在?还没?消息,也不接他的电话。
莫非她也有心虚的事情,害怕被人?捅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
外?头,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所有人?都在?关?注办公室中央的那个女生。
那是宋青可的助理。
她特意等到文殷看完那些照片,才站出来揭穿虞宝意的真面目。
“你们一定要走的,青可姐一个都不会?留。但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们肯留下,她会?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大家依然是朋友。”
“《先声夺人?》还是本周网播收视率第一且唯一过亿的节目,青可姐的能力,大家应该有目共睹了。而要走的那位,现在?有什么?空口给你们画大饼?她找了个惯三当嘉宾哎,照片你们也看到了,说不定自己还是个惯三,不怕以后做她的节目继续爆雷,浪费大家时?间?和心血吗?”
助理笑了笑,“别的不说了。想留的,就坐回自己工位上吧。”
此?话一出,和杜锋聊了许久的那人?立刻转回椅子,文殷的好友也低下头,不敢说话。
左菱冷眼?瞧着那夜和虞宝意喝酒喝到天明的人?,在?面面相觑中缓缓挪动脚步。
不到一分钟,站着的只剩下五人?。
她、文殷、杜锋、千千,以及被虞宝意帮助,拒绝过咸猪手的女生。
连那天晚上在?牌局里,从虞宝意身上赚到一个月工资的两个女生也坐下了。
左菱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竟然隐约都能记起,虞宝意帮过、教过他们什么。
有一开始就在?天行,每一档节目都有他们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携手走到今日的。
也有中途加入,只要为?人?诚恳真心,虞宝意通通接纳,给他们在?幕后最?能发挥才能的职位。
真心吗?
她信,前两夜一起畅想上市华尔街敲钟的,是真心。也信此?时?此?刻的退缩和背叛,是真心。
算了,算了。
左菱庆幸今天没?喊虞宝意上来,免得让她看到这么心碎的一幕。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
“那就到此?为?止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见到,就不是朋友了。”
情人
“说完啦。”
虞宝意拿勺子拌匀了沙拉酱, 随意舀了一口进嘴里。
他们坐在一家轻食店的?露台外,晌午微风柔和?地吹过,给洁白?的?墙壁吹上茂盛的?树影, 摇曳着。
听她讲完前天天行发生的?事, 霍邵澎没做任何表态, 面前属于他的?那份菜品完整,也没有动过。
“这下?真?的?从头开始了。”虞宝意口吻自嘲, 但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满打满算,加上我,公司也就——六个?人??”
她又舀进半勺沙拉,腮边鼓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霍生, 六个?人?的?公司是什么概念?”
“过家家。”
有人?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的?信心?。
虞宝意当初提出异议, “什么过家家?旬星当年只有我daddy和?叔叔两个?人?, 不还是好好的?活到现在了?”
霍邵澎还是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家里的?事。
他对旬星不感兴趣, 但想多留下?她神色飞扬的?几刻种,故而追问了两句。
没什么不能?说的?。虞宝意对旬星的?发展时间线烂熟于心?, 虞海和?那一张张远赴南非的?机票、疫苗证明?,对应的?,皆是她一个?个?守望爸爸平安归家的?夜晚。
说到一半,虞宝意午饭吃完,霍邵澎也该去机场了。
他理所应当地邀请虞宝意送他一程, 将剩下?的?故事说完。
接下?来一周,他要先回?港, 再去欧洲大陆一趟,为期九天。受人?为因素影响, 南城的?项目不得已要搁置半个?月,刚好能?供他离开。
其实他离开多久都无所谓。
那些愚昧固执的?手艺人?,守着一方井底望天,他有的?是办法断掉他们最后一丝念想,乃至后继无人?。
不过该项目投入较大,加之他拿着爷爷这块免死金牌待在内地,霍启裕很难指摘他什么,图个?清静也不错。
大概离机场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虞宝意终于倒完了。
其实常常是霍邵澎问几句,她答一会再讲,时间就这样默默消磨掉。回?过神时,才?惊觉身后有那么长一段路。
偶尔虞宝意也会恍惚。
和?霍邵澎在一起时的?时间似乎变得越来越快。
她大概记得这种感觉。像中学时上体育课和?数学课的?区别,前者?有来自快乐的?魔法,时间总如乘了加速机器飞逝。
那会不会同他在一起的?三个?月,尚未来临,包括已经度过的?,已经悄悄被施上这种魔法?
彼时她回?头,也会发现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路。
明?明?到处是两个?人?的?记忆,终点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
虞宝意从隐约的?怅然中抽身,问起被她抛之脑后许久的?正事,“霍生,那些照片你可以处理一下?吗?”
她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好办法,又不可能?黑进别人?的?手机电脑,只能?拜托拜托神通广大的?霍家少爷。
这种事情开口,虞宝意就没有任何负担,毕竟也事关他的?名声。
霍邵澎侧目,盯着她望了好一会,“可以。”
“给你添麻烦了。”虞宝意说,“对不起。”
他没回?应。
这句过分客套,没有回?应的?必要。
霍邵澎叫她:“宝意。”
“什么?”
虞宝意跟着那声唤抬脸。
一双眼睛像散去了所有迷障的?另一个?空间,看着它?,会让人?渴望用?她的?眼睛来视物,好似会看得更加真?切、清醒。
是吗?
“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虞宝意神色明?显一凝,闪过短暂到难以捕捉的?愕然与无措,脸上的?神采飞扬顷刻如烟雾消散。
“左菱过来了,说完后,怕我不高兴,就陪我待到了晚上。”
“那也有机会和?我说的?,只要你想。”
她深吸一口气,又匀速吐出,“我今天不是——”
“宝意。”霍邵澎赶在她说无用?且不中听的?理由以前截断了她,“我想要的?是‘第一时间’。”
他笃定的?语气令虞宝意没有任何反驳空间:“如果不是今天要离开,还有照片的?事情需要我处理,你会瞒着我,直到我发现。”
虞宝意翘了下?唇,眼睫却与之相反,慢慢垂落。
“如果事事要求助你,那现在,该是你给我开好一家公司,什么都不用?我准备和?烦恼。”
霍邵澎本想回?答,如果你想。
可念及她先前所说,拒绝变成想要她哥哥包养的?那种女人?,便把这句话无声咽了回?去。
“和?你说吧。”虞宝意故作轻松地扬起音调,“昨晚左菱走后,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做,躺在沙发上发呆了很久。”
她只用了一个很久。
只有虞宝意知道,久到过了一夜,直到她看见?南城微明?的?曙色,建筑顶的尖角渐次染上泛白的天光。
一夜时间。
她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
可她未曾有一刻,完全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是什么很差劲的?人?吗?
“可是……”安静得不像以一百二十?码行进在高速上的?车厢内,虞宝意的?声音轻得像被外面的?风撞得七零八落,“这是她们的选择,我只能?尊重。”
“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完成,我的?时间不会为放弃我的?人?暂停。”
正如她与沈景程,分得那般干脆利落,中间固然有霍邵澎从中作梗的?原因在。
但归根结底,是沈景程在那一刻放弃了她。
今天,霍邵澎特意让司机开了一台没有安置后座隔台的?,方便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他有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既坚硬又脆弱。
两个?特质在身上完美共存,哪怕被她的?坚硬拒之千里,也甘之如饴,想随时随地护住她的?脆弱。
虞宝意已经习惯了他的?怀抱。
霍邵澎喜欢从后揽过她的?背,手掌最后扣在她肩头,指骨施力,加之那只手臂往往能?让她动弹不得,她总恍惚,这个?怀抱格外坚定。
尤其在她被共事几年的?同事,为另一个?手段卑鄙的?人?放弃了她的?时刻,熨帖得她想落泪。
可霍邵澎公事在身,虞宝意不敢弄脏他的?西服,忍了下?来。
“宝意,我不止能?解决你的?问题。”霍邵澎的?声音才?像被施了魔法,经过耳道径直钻进了心?脏,“情绪也可以。至少让我觉得,你需要我,好吗?”
“你可以给我带个?手信吗?”虞宝意轻声问。
“什么手信?”
“北角和?富道有间面包铺,那里的?菠萝包特别好吃……”说了两句,她话锋又一转,“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那家店店长的?妈妈做的?菠萝包,以前她会开小推车到中学校门口,后来我毕业了回?去,发现她不做了,找了好久才?知道,她儿子在和?富道开了家面包铺。”
“好。”
虞宝意自言自语着:“其实都好吃,但是总觉得不像以前那个?味道了。还有好多小时候爱吃的?,长大后就不是那样了……”
她也许下?意识借这些明?明?看起来一样,但味道改变的?童年食物影射,也许没有。
但说起来,难免怅然若失。
车子缓缓泊停,司机先行下?车去处理登机前的?手续。一会会直接开进停机坪,到霍邵澎的?私人?飞机下?面。
“要不,直接和?我回?一趟香港?”他心?念一动,便问出来了。
“我下?午还有事……”
“送你回?来,耽误不了多久。”
虞宝意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脱口问:“怎么送?”
霍邵澎笑了笑,“飞机送,我也可以陪你回?来再过去,一个?小时而已。”
她下?一秒也跟着笑了,这两日的?愁云惨淡瞬间消减不少。
无别的?。
虞宝意想到去年生日,明?明?只需要一个?小时的?飞机还可以当天来当天回?,沈景程因为工作,不愿抽出一天时间来南城。
如今却有人?说,一个?小时而已。
一个?小时的?距离,被他说得像一分钟一样近。
想见?的?人?,原来多远都不算远,多久也不算久。
霍邵澎的?确是个?很好的?……
情人?吧。
她连想,都不敢冠他一个?不知分寸的?身份。
最后虞宝意还是拒绝了,她下?午和?晚上的?确有事,也没有为了一个?菠萝包专机接送那么奢侈。
霍邵澎让跟来的?司机陪她回?去,虞宝意却固执地下?了车,送他到舷梯前。
她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视角打量南城机场,广袤的?平地上,白?色的?庞然大物起起落落,空气中时不时传递过来浩大的?轰鸣声。
霍邵澎的?私人?飞机衬得他们格外渺小,却有如一只认主的?兽,乖巧安静地伏在面前。
“不跟我走?”他明?明?知道答案,还是问。
机组人?员见?Boss带了一个?女孩过来,自觉地没有等在机舱门口,司机也回?了车上。
四周只有他们二人?,和?飞机。
虞宝意踮起脚,柔软微凉的?唇仰贴到他的?嘴角边缘。
“我愿意跟你走,但不能?是今天。”
发生那么多事情,像山一样压沉肩膀,她何尝不想和?他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奔逃之旅。
但不会是今天。
也不能?是今天-
霍邵澎走后,虞宝意的?生活忽然慢了下?来。
哪怕日日有数不清的?事务需要她去跟,譬如公司选址、员工面试、新项目……但时间过得最快的?,还是他那边临近傍晚,她快休息时打过来的?视讯电话。
他再分身乏术,也会留出半小时的?dinnertime,或者?用?赶赴晚宴前的?空闲,拨出这个?电话,风雨不改。
“万事胜意的?‘胜意’。”虞宝意回?答他刚刚问的?公司叫什么的?问题,“文殷说意头不怎么好,胜意好像是要赢过我的?意思。可如果真?能?找到比我好的?制作人?,也不错啊。”
这通电话没有开视频,他应她时,正从车上下?来,步入酒店。
“凤毛麟角,你要求未免太高。”
“霍生夸人?一直这样吗?”
有人?说话尾调已经翘起来,短短一句话,够他消磨掉接下?来这个?无聊乏味的?峰会晚宴。
霍邵澎看了眼表,问道:“秦书远还钱了吗?”
“还了一百万。”
“照片?”
“……那我们的?照片呢?”
“处理好了。”
有他这句话,虞宝意放下?一半心?。
她其实不是很在乎那些钱,迟迟拖着,一是之前左菱她们还没有辞职,二是,她想直接搞黄《先声夺人?》整个?节目。
虞宝意思索片刻,正欲再问点什么,不料电话那头传来一把清亮悦耳的?女声,直接拦在她开口之前。
“Terrance。”
好听得连女声中的?愉悦都清晰可闻,沁人?心?脾。
女声用?的?粤语:“走,进去吧?”
警铃
“宝意?宝意?”
左菱叫了?两?声, 虞宝意才?如梦初醒。
眼睛茫然地往四周一看,反应过?来已经不是前天晚上了?,现在正在和?胜意的新员工开会。
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会议结束后?, 左菱拿了?杯少糖的果茶进来, 她做东, 连续请了?新来的员工们三天下午茶。
“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虞宝意拆出纸吸管,“没怎么, 可能天气太热了?。”
她租下一栋写字楼的十三层作为胜意的办公地点, 可能闲置太久,中央空调的制冷效果有点问题,今天才?约到师傅来修。
左菱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捏着?几分笃定开口:“和?那天晚上送你回去的男人有关?”
虞宝意看了?她一眼。
“其实?那些照片也没什么,甚至没拍到那个?男人的脸。”左菱笑了?一笑, “但我看得出, 你上了?他车后?, 变真喝醉了?。”
虞宝意耳根瞬间?烧热, 拧起眉,“好好说话。”
“男朋友?”
“……”虞宝意又面临到这个?她很难回答上的问题, 不管哪个?答案,总有说服不了?自己的地方。
“不算吧。”她说。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钓着?你?”
“更不是了?。”
这点,虞宝意心中还是有数的,也没有胡乱往霍邵澎头上扣帽子的道理。
左菱耸耸肩, “那我就分析不了?了?。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不清不楚, 那还能是什么?”
虞宝意一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和?霍邵澎的关系。
她不至于痴心妄想到和?他有长久的未来, 他的身份和?位置牵涉太多,她也有坚持到固执的立场,难以调和?。
可这一眼望到头的短短一程,又该算作什么?
他的兴致所?起,心血来潮吗?
她在个?中扮演的角色,是供他解闷的玩意儿?
那把陌生悦耳的女声像个?来得十分及时?的警铃,在脑中嗡嗡作响。独处时?,几乎挤压掉她所?有专注与思?考的空间?。
听久了?,便是几个?字。
该清醒了?。
一直到下班,虞宝意独自开车,且在离家越来越近时?,她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害怕回家。
那间?屋子,有他存在过?的证明。
一丝不苟,整洁干净的客房,他遗留下的一支钢笔,书桌上添置的一盏灯,以及……他在灯下衬着?夜色的侧影。
她曾觉得那一幕寂寥而萧条。
像入冬前刮来一阵凛冽的风,卷起地上如蝶翅的枯叶,没有目的地四处飘零。
可总算不再孤身。
是吗。
驶入停车场时?,左菱在适当的时?刻拨来电话,打消了?她这份惆怅得莫名的情绪。
“我打听过?了?,《时?差旅人》要给?一家外地的制作公司,天行肯定拿不到,我们也没戏。”
“我没戏而已。”虞宝意自嘲了?句。
Gina那件事一开始闹得挺大?,最后?又以一种近乎捂嘴的方式,让高居不下的热度强行冷却下来。
那位何夫人出完气,甩甩手就走了?,也没意愿闹得无法收场的地步。
毕竟,港澳和?内地的人情关系,始终有所?不同。
但她的名声还是臭了?。
众所?周知,《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总制作人挂的是虞宝意三个?字。
“说实?话,我看完你的企划案,上面也没放多少真心下来。”左菱说,“那家面食加工厂,那品牌在网上营销一大?把,真的需要去拍吗?还要占两?期的篇幅。真有心,不如把重头戏放在老婆婆那儿,不就是看没油水抽,找大?头吸血罢了?。”
“行了?,反正和?我们没关系了?。”
拿到项目时?虞宝意就清楚,这不过?是上面走过?场的例行任务,如今倒比谁都看得开。
“微原那边怎么说?”左菱没忘记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倒霉战友。
“在等我们消息,定下新节目后?,可以直接用他们的人。”
“直接用?”左菱听出了?哪儿不对劲,“花之前拍《时?差旅人》你给?的工费?”
虞宝意停好车下来,往电梯口走,“不是,我给?微原投了?钱,年尾按正常分红来。”
左菱沉默了?几秒钟,“姐姐,你……”
“我信得过?任微。”
“当时?你借给?秦书远六百万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但这回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说白了?你就是不缺——”
“左菱。”
虞宝意知道她要讲什么,故而在电梯口外停步,给?上一个完整的解释:“我不想因为秦书远改变我对朋友的看法和与朋友的相处方式。再者,投钱这件事,是我主动和?任微提的,她一开始拒绝了?,后面我说服了她。”
“她起初答应和?我合作《时?差旅人》,是觉得未来我能给?他们团队介绍好的制作组,可现在我名声臭了?一半,节目也黄了?,被迫待业,微原没有一个?人怪我。”
说句难听的,和?天行她共事数年的那群同事,高下立见。
左菱听到电话那头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他们还在做宋青可的节目,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周周都追呢。”虞宝意笑道,“下周两?个?流量最大?的秀人,不是要分组对抗了?吗?”
作为经验丰富的制作人,她最是知道一档节目最忌讳在哪个关头搞出幺蛾子。
宋青可也知道,所?以在《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热度最高时?,来了?手“东窗事发”。
不过?迄今为止,虞宝意都不确定她是否知道Gina那档事,才?把人塞进香港篇,无声无息地埋下一个?炸弹。
“你想好了?就行,反正跟宋青可干的时?候,我拍得恶心——”
“左菱。”虞宝意声线忽然有点变形,语速快得差些没听清,“先不跟你说了?。”
“怎么——”
电话挂断。
高跟鞋急促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醒目。
安静到,虞宝意出电梯后?走了?两?步,都没察觉出自己家门口蹲了?一个?人。
“小雪,你怎么了??”她搀扶起蹲靠在角落的梁思?雪。
离开香港前还鲜眉亮眼,意气风发的女人,如今落魄得叫人差点认不出。
染过?色的头发疏于打理,呈现出略显脏乱的两?色,穿戴甲也弄掉了?几件零碎的小饰品,残缺得明显。没有行李,单单提了?一个?小手袋,瘦了?不少,脸颊肉也凹下去,衣服一改从前的热辣性感,套了?条碎花长裙,整个?人娴静温婉,又……
可怜。
梁思?雪没说话,低首垂眉地任由虞宝意将?她带了?进去。
“对不起啊Bowie,来看你,没给?你带礼物。”
“……”虞宝意对现在的梁思?雪说不出损话。
扶她到沙发上坐下,虞宝意给?梁思?雪倒好热水,自己才?去玄关换鞋,还不忘把之前就准备好给?她的拖鞋拿来,半跪下亲自替她换。
换完,虞宝意也坐了?下来,双臂环起,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吧,怎么回事。”
十五分钟后?。
虞宝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梁思?雪抹了?下脸,带下一手清澈无色的泪,还有哭花掉的粉,“我知道我疯了?。”
“……”虞宝意咽了?下那口马上要爆发出来的气,一字一句地说,“你真的疯了?。”
“我遇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香港萧家的公子。”
“他说话——”
“在英国,他说的英文?。”梁思?雪不忘给?自己不知有心无心的疏忽辩驳,“我当时?就是觉得他人挺好玩的,睡完以后?想着?回国前当个?解闷的伴算了?。后?面我说我要回港,他才?告诉我……还要跟我一起回。”
虞宝意听得眼眉不停跳,“当时?在南丫岛,你说那个?追你追回香港,知道你落机约你去喝酒的人……就是萧正霖?”
梁思?雪的脑袋垂得越发低了?,极轻地嗯了?一声。
事情已经发生了?,但目前,还有也许能挽回的事情。
她一记眼神扫过?梁思?雪的肚子,因为穿了?裙子,所?以曲线不明显,“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想……”
“你疯了?。”虞宝意听不得她说出那几个?字。
梁思?雪抬起头,眼角还在簌簌地滚泪,“我认真的,Bowie,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结婚了?,留下个?自己的宝宝不好吗?萧正霖……他哪方面都过?得去啊,当去父留子了?。”
面对从小到大?的闺蜜,虞宝意极少会跟梁思?雪黑脸。
可一股无名火争先恐后?往她喉咙里冒,说出的话都带有火气,“你怀到三个?月才?告诉我,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还来问我的意见做什么?”
梁思?雪捉住她腕骨,“你要我打,我就打掉。”
虞宝意合上眼睛,别开了?头,深吸一口气,“萧夫人知道多少?”
正是因为萧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梁思?雪才?忙不迭地逃到内地。
哪怕萧正霖对灯火发毒誓,可她不知道,不敢赌,一旦萧家不想要这个?宝宝,会怎么处理她和?她的孩子。
可她知道,香港那些顶级豪门,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水一家比一家深。
有前车之鉴,太多。
但她目的又不是嫁豪门,只是想留下自己的宝宝。
“应该都知道了?,萧正霖被叫回去审过?,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萧正霖的态度呢?”
梁思?雪沉默了?很久。
殊不知,她哑口无言的时?间?里,虞宝意的心也在一寸寸地被碾磨。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甚至是她今生最好的朋友,以血泪,乃至一条无辜小生命的代价,点醒她。
那道警铃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她为好友所?受到的伤害,与醒悟过?晚的悲哀,其中有几分是为自己,她不知道。
“Baby。”
出声时?,梁思?雪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音声中完全?没有支撑,说话的字字都飘在半空。
“不管萧正霖态度如何,我和?他,完全?没可能的。”
孩子
“萧夫人来找过我。”梁思雪说。
虞宝意心脏一紧, 生怕她受到某些冷言恶语的伤害,“她说什么了?”
梁思雪扯了扯唇角,无力而惨淡, “萧夫人没?说什么, 还请我吃了顿饭。”
“然?后呢。”
的确没?说什么过界的话。
不过那顿饭, 不止来了她和?萧夫人,还有?几位贵妇以及名媛千金们, 一个小聚聊家常的场合。
于她们而言习以为常的气氛, 对梁思雪来说,却是一层厚重?的,冷冰冰的壁垒。
她插不上话。
还时不时要被夫人们看?似无心聊起的八卦,诸如某位嫩模、港姐、又想攀上谁家高?枝,日日求神拜佛盼肚子争点?气的笑谈, 扎得血肉模糊。
尤其那位珠光宝气的卓夫人甘倩玉, 更是把瞧不起用肚子上位的女人, 写在了脸上。
反观萧夫人丁毓敏, 她处处小心梁思雪的饮食,柔声?叮嘱一句句, 哪些不能吃,哪些吃了对身体好,照顾得无微不至。
丁毓敏的态度,让梁思雪吃完这顿饭回到家以后,强忍不适也要扣喉吐出来, 一干二净。
“Baby,你明白了吗?”梁思雪靠到虞宝意肩膀, 手下意识抚摩自己的肚子。
还没?显怀,可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生命微弱的搏动。
“我跟萧正霖不可能的, 萧夫人看?不起我的家境和?为人,我也瞧不起她的。”
虞宝意却想到,小雪的家境比自己要好。
梁思雪父母乘着政策的风发家,后早早移民吃到红利,不过后续经?营重?心不在国内经?商罢,更谈不上在港有?什么权力与地位。
但饶是数,也算得上早期那批分蛋糕的企业家中,风光无限的。
诚然?有?生活作风的影响在里头,可如果丁毓敏连梁思雪的家境都瞧不上,那她……
念及此,虞宝意连忙晃了晃脑袋。
她在想什么?
“怎么了?”梁思雪察觉到她不对劲的动作和?表情。
虞宝意笑一笑,遮掩过去,“没?什么。小雪,这是你自己的宝宝,我不会替你做决定,但我的建议是不要。”
梁思雪问:“为什么?”
在明知理由的情况下,还要固执地问上一句“为什么”这件事,两人如亲姐妹。
一是,她不忍心梁思雪吃生孩子的苦,尤其怀胎十月,到最后生产,都要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风险。
朋友归朋友,亲人归亲人。
她的存在,始终无法替代萧正霖,一个梁思雪愿意为他?生下小孩的男人。
“第二,我可以同你一起抚养这个宝宝,也不认为缺少父爱就养不出一个人格健全?的孩子,但是……”
虞宝意话锋骤转,“你和?我都不能保证孩子生下来以后,萧家要不要,怎么要,甚至……你要生,如果萧正霖的父母不让你生,你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被甘倩玉步步紧逼过后,她已然?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敢烧了旬星一家分店借以警告虞家,若涉及孩子,包括未来的家产分割,她不敢想这些旁人所不能及的豪门,还有?多少骇人听闻的手段。
“小雪,你不能指望萧正霖会帮你。”
最后,虞宝意点?出梁思雪迟疑不定的根源。
他?们之间存了几分爱,虞宝意不清楚,但按照她对自己闺蜜的了解,梁思雪必然?付出了七八分真心,有?付出,便有?所求,难免不会期盼对方也放下同她一样的真心。
可谁能保证呢?
谁能保证。
聊着聊着,梁思雪伸长手,从侧面抱住虞宝意,额头抵住她肩膀。
分成两色的长发,有?部分垂到虞宝意眼下,看?得人眉心酸酸的。
“Baby,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我知道?。”
梁思雪音声?哽咽,吐出的话,碎得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可看?着一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卑微地在面前求你爱他?,Baby……”
“……我做不到。”-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我做不到”四?个字还要叫人无能为力的话语?
虞宝意知道?,人生总会遇到一些事情,你懂,却做不到的。
之前给霍邵澎准备客房的时候,虞宝意也按照梁思雪喜欢的风格收拾出一个。
哄她睡着以后,虞宝意立刻上相关的APP预约明日一早的检查。后面又划到小红书、微博做点?浅薄的功课,整理出一张清单,再打?开购物软件,不管有?用没?用,先把孕期需要的补品、药品等等东西买上。
共同抚养一个孩子长大?,她不是为了安慰闺蜜说的。
不过,如果梁思雪最终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在此之前,她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护好她们。
一晃深夜,虞宝意差点忘记那通风雨无阻的电话。
但霍邵澎没?忘。
“在做什么?”
“……”一句话把虞宝意问倒了。
尽管相隔一面屏幕,但虞宝意或许不知道?,自己微表情的异动出卖她出卖得有?多彻底。
更遑论对面那人,还有?一双洞察幽微的眼睛。
“遇到什么事了,工作上的?”
“不是。”她下意识答。
“那是什么?”
虞宝意心虚到极致,就会做一些多余的动作,比如把电脑上有?关孕期知识的网页叉掉。
下一秒,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霍邵澎不可能看?得到。
“可能这几天太忙,有?点?累了。”虞宝意随意掰扯过一个借口。
坏毛病上来了。
霍邵澎干脆省下追问她的力气,不如让Florence留意下国内的情况,比从虞宝意这张嘴里撬,效率更高?。
“霍生。”虞宝意却又轻声?叫他?。
“怎么了?”
她的两道?眉生得极好看?,比之那对眼睛毫不逊色。
好看?在靠近眉尾的地方原本有?一道?不明显的峰,柔和?又不失英气。如今拧得极深,连那道?峰也看?不见了。
“我想问下,你的朋友们……未婚的那种,他?们会有?……”虞宝意很难才将那三个字说出口,“私生子吗?”
倒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有?。”霍邵澎回答。
虞宝意捉住自己唯一的“人脉”,追问道?:“那他?们的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霍邵澎也摆出严谨的态度,“怎么样,是指哪方面?”
“都、都有??”
“一生富贵,衣食无忧。”霍邵澎凝视着她那双眼,可惜始终相隔远洋,不够真切,“只要不起不该有?的心思。”
虞宝意被那句“不该有?的心思”说得怔愣住,面色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她不知道?霍邵澎是不是在点?她。
虞宝意强忍令她四?肢僵硬的难堪,问:“那私生子们的妈妈呢?”
“一样,但条件也一样。”
霍邵澎敏锐觉察出她的不对劲,暂时止住这个话题,“宝意,你哪位朋友遇上这种事了吗?”
“不是,不是啊……”她灵魂出窍的回答似乎道?出与她截然?相反的答案,“那如果不让她们生下私生子,你的……你朋友的爸爸妈妈,会怎么处理?”
答案一瞬间浮上心头,霍邵澎却不忍再用实话,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下去。
实际上,虞宝意不完全?为梁思雪的处境而如此。
尽管她对萧正霖有?爱,对他?背后的家庭,是实实在在瞧不上眼的态度。
倒不是虞宝意自己痴心妄想了。
只是她难免好奇,那些不够好看?、体面、圆满的结局。
“大?部分情况,会选择留下孩子。”
霍邵澎巧妙地模糊了下答案,可能虞宝意心实在太乱,竟也起到了作用,没?让她再刨根究底下去。
又聊了几句,虞宝意以想休息为由,提前在霍邵澎忙碌前挂断掉电话。
她重?新打?开那些被自己一下全?部关闭的网页,只是再看?过去时,几句话走一下神,整夜下来,也不知记住了什么。
第二天,陪梁思雪产检还被打?趣,怎么睡眠质量比她这个带球跑的孕妇还差?
昨晚来得匆忙,今早出来得也匆忙。
梁思雪没?留意到那间俨然?有?人住过的客房,同时,虞宝意也没?想到怎么解释那间客房的存在。
她耸一下肩,“还不是担心你?”
也不算撒谎,那些话大?半都是为梁思雪问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度过昨夜,梁思雪回来几分从前的俏皮无赖,“还不如担心担心我爸爸妈妈知道?后打?断我的腿呢。”
“对哦,你打?算怎么跟Uncle和?Aunt交代?”
“只能直说了,反正他?们也知道?我在国外什么样,搞大?肚子这件事,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吧?”
虞宝意用肘弯推她一下,“不准这么说你自己。”
梁思雪嘻嘻哈哈了过去。
很快叫到梁思雪的号,拿到检查单后,虞宝意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跑各个检查室。
除此之外,胜意那边还有?一堆事,进进出出了几遍,虞宝意都在低头回复工作消息,梁思雪说:“要不你去公司吧,这里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虞宝意不理她,问:“还有?几个检查?”
一个多小时过去,虞宝意拿着检查报告,陪同梁思雪回到医生那儿。
进去前,她莫名生出几分像父亲,也像母亲的感?觉。仿佛等待的,真的是自己孩子健康与否的结果。
医生没?有?问为什么是两个女生,过目完报告后,结论是……
目前来看?,一切健康。
虞宝意明明希望梁思雪打?掉这个孩子,可得知结果,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缴费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医院人来人往,每个人行?色匆匆,面上多是麻木与冷漠,也许是脚步快得把灵魂抛到身后了。
“小雪……”
“哎。”
无需多问,望过去的一个眼神,虞宝意就明白,梁思雪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她不复从前游戏人间时的潇洒干脆,素面朝天,头发松松绑起,几缕垂落,擦着颊边和?下颌轻微摇动。
像一朵褪色的玫瑰,可虞宝意看?得出,她还有?一身坚硬的刺。
她说。
“Baby,我想留下TA。”
有瘾
九月初。
野兽一样拥有庞大能量的热浪, 在这座城市的草木、建筑、街道?中间无?所顾忌地膨胀,给人热得时?不时?眼冒白光。
所有植物发疯一样漫无?目的地生长,与之?相反的, 是人脑的闭塞和阻滞。
比如虞宝意始终不满意导演组和编剧组递上来的方?案。
拿着?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赞助商要?钱。
“我?之?前跟过一档聚焦非遗手艺人的综艺。”
虞宝意的办公桌对面, 坐着?如今这个团队的两位核心成员,分别是左菱和程霁原。
“找嘉宾时?, 我?赶去北城电影学院, 从那群大四毕业生中挑了几个自愿的孩子参与拍摄,他们是实实在在地学习了那几门濒临绝迹的手艺,哪怕有些?只学到皮毛,也不是三两天跟春游一样过家家的体验就能学会的。”
左菱就是当时?的导演,她接话:“我?知道?, 不过宝意, 当时?天行已?经有一档你?自己做出的综艺爆款兜底, 所以耗时?间耗心血, 大家都耗得起,现在情况和那时?不一样。”
胜意成立不到一个月。说白了, 这是一家没有独立制作过任何作品的公司。
如果不是有虞宝意这块活招牌,里面还有左菱这种小?有名气的导演,说干了唇舌,也没有赞助商会愿意上来就投一档投入大,拍摄周期慢, 回本?也慢,相当于纪录片的慢综。
甚至出了Gina那档事后, 《我?可以去你?的城市吗》草草收尾,引起了业内投资方?大都是不满的怨言后, 虞宝意这块活招牌,也不是那么?灵了。
“如果当时?定?下?,胜意就是要?做有热度的节目,我?为什么?要?定?这种主题啊?”虞宝意据理?力争,坚持维护自己的观点,“吃力不讨好,还要?面对投资方?的压力。可当时?几个立意摆出来投票,这是大家共同选择出来的结果。”
她翻开桌上一沓订好的纸,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五号字体。
虞宝意食指略微用力点了下?这沓纸。
“这是文殷给我?的待会的采访稿,先导片里我?要?出面解答什么?叫匠心精神,怎样让大众从对这些?传统技艺的扁平化印象中感受一个又?一个深厚又?饱满的匠人灵魂。左菱,你?自己看看他们给我?的企划案,对得起这番话吗?”
话音刚落,文殷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掩的门扇,探入一个脑袋,“小?意,要?去准备拍先导片了,程导……”
她多少感觉出办公室内氛围的凝滞与异样,喉头不自觉咽了下?,“走吧?”
程霁原出来打圆场,“走吧小?意,先去做完你?的采访,有什么?问题后面一个个解决,反正拍定?了不是吗?”
虞宝意没认真跟左菱置气,左菱同理?。工作中,有观念上的摩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个坚持先让胜意拿出作品,站稳脚跟,一个坚持她成立胜意的初心,就是要?自由拍自己想拍的东西。
她换了套衣服,又?补了个妆。
为了有个自然明媚的采光,虞宝意租下?大楼里偏高一层闲置的会客室,先一步坐到中间,等工作人员把各式各样的机器搬好,调整光线、录音、画面等等。
虞宝意一直低着?头熟悉自己的稿件。
在程霁原坐到她对面,同时?所有镜头都对准这侧时?,她无?知无?觉,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不属于这里,至少不属于大部分人穿衣风格都偏宽松休闲的场合里的男人。
微原和胜意两边的人尚在磨合阶段,脸都未认得齐全,自然而然地以为,霍邵澎是对方?的员工。
相隔一台台高低错落的摄影机器望去,左菱分明觉得,那男人的轮廓与棱角,比这些?冷冰冰的机器还要?明刻与清晰。
她明明第一次见这个人,连宋青可雇人拍下?的照片,也没将此人的面貌拍清楚。
不知怎地就肯定?,他就是那天晚上接走虞宝意的男人。
他不属于这里,不止着?装。
可唯一与此地有所联结的,大概是他专注凝望着?的人。
霍邵澎站在门口,房间里离虞宝意最远的地方?,没有再进一步。同时?,也是她望向镜头时?,眼神触及不到的视野盲区。
他不想打搅她。
沐着?晚夏盛大的天光,她身后的天空澄澈得无?一丝瑕疵,说着?本?是他这种为人不齿且卑鄙的强盗资本?家最为不屑的话……
他突然感受到一种渺小的,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再渺小?,哪怕螳臂当车,也是一份力量。
虞宝意频繁提到匠人精神,从匠心到人心……
诸如此类的,因南城那个双方?僵持住的山区古镇改造项目,他听得厌烦了的话,从她口中讲出,便莫名有让人深思的自觉。
“我?们会以一种特有的形式,向大家展示匠人、匠心、匠魂在这个时?代的可贵。希望有机会能与屏幕前的各位,产生也许不属于这个快节奏时代的情感共鸣,一起出发吧。”
“很完美。”程霁原没什么?可挑剔的,“再补几个镜头就OK了。”
十分钟过去,虞宝意向窝在会客室里的工作人员鞠了几个躬,嘴里不忘招呼:“大家辛苦了,明晚我?请大家吃饭。”
“为什么?不是今晚。”有闹腾的人起哄。
因已?经开始收拾收尾,视野里时?不时?略过扛动机器走过的工作人员,她还未发现门口默不作声的那人,是什么?答什么?:“今晚有事,要?去接机。”
“接谁的机啊?男朋友啊?”
程霁原的动作微滞,专注在监视器上的眼睛不由自主分出余光,留意虞宝意的回答。
可他迟迟听不见,更看不到虞宝意的神色。
再望去时?,她已?经有点呆滞了。
虞宝意先是如同陷进清醒梦境中,分不清到底哪一步误踩进了梦里,尔后又?被路过的工作人员推搡了几下?,触感真实,提醒到她,这不是梦。
反应过来的下?一秒,虞宝意紧张地屏起一口气,紧接小?偷似的快速扫视全场,用最快速度窜到霍邵澎身边。
在场的确没几人留意到她这个突兀的动静。
除了左菱和程霁原。
虞宝意捉住霍邵澎的手,三步并两步就走到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视野盲区拐角。
“你?怎么?来了?不是……”她想到刚刚还回答同事说今晚去接机,分明被他听到了,自知丢了一把脸,那句“不是今晚才到吗”,也变成了带质问声的:“你?干嘛骗我?说今晚才到?”
哪用得上“骗”这个罪名。
镜头前大气从容的制作人,见到他后情不自禁流露出小?孩子的稚气姿态。这样的反差,阴差阳错讨到了霍邵澎的好。
他噙着?笑耐心解释:“先落了香港,那边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
回来。
这个词,他用得分外巧妙。
“那你?就偷偷摸进我?的公司,还打听到了我?拍先导片的地方?吗?”
因为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虞宝意开始有点没事找事的胡搅蛮缠。
“比起从你?嘴里撬答案,我?倾向于效率更快的办法。”霍邵澎摆上商人高傲的架子。
她皱起眉表示不满,“霍生——”
“下?次得你?同意再过来。”霍邵澎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完全隐于拐角之?后,更挡住了任意一道?试图窥探的目光。
他伸手拥住虞宝意,半月未见,她似乎熬得消瘦了不少。
“Babe,我?只是很想你?。”-
虞宝意看到办公桌上用骨碟放着?的两个菠萝包时?,霍邵澎贴近她耳边说的那句想念,似乎成了具象化的一幕。
作为当事人,她已?经忘了走前和他说过的话。
菠萝包,绿茶味雪条,红豆钵仔糕……
她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尤其这个菠萝包,她曾花大篇幅描述过它的意义非凡,又?在接下?来的半月时?间内,忘得一干二净。
好似,她才是兴致所起,心血来潮的那个。
有人却把她的话,珍而重之?地放到心上,并掐着?品味的最佳时?间,刚落香港拿到东西,就赶了回来。
还不忘点上丰盛的下?午茶,冠以她名,送到外面的同事们手中。
虞宝意拆开准备好的手套,套上拿起,咬下?一口。
还是温热的,里面浓稠的,夹带着?菠萝碎粒的内陷淌开在舌尖,又?香又?浓。随着?咬下?的那口,薄脆的外表皮混在陷中,又?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口感。
其实,真好吃得惊为天人吗?
菠萝包而已?,不至于。
可越吃,这个菠萝包好像真与她记忆中的味道?对上了,严丝合缝,再没有她尝阿姨儿子手艺的“说不上差了哪一点”。
虞宝意给霍邵澎去了条消息。
YI:「手艺好像进步了,好好吃,真像我?小?时?候吃过的」
Fok:「就是那位Aunt做的」
YI:「???」
原来,霍邵澎按照虞宝意给的地址,让人找到了北角和富道?那家面包铺。
她心心念念的小?推车阿姨的确很早就退休享福了,但面对不惜千金来寻求童年回忆的贵客,自然不介意出山一把,亲自做了两个菠萝包,掐着?点让霍邵澎带走。
当然,这个千金,不惜的也是他的千金。
有所谓吗?为她向他说这个味道?惊为天人菠萝包时?的生动表情,也值得。
虞宝意吃掉一个后,再吃第二个,莫名有些?难以下?咽了,不是饱,更不是觉得不好吃。
她发觉自己被霍邵澎的这份上心触动到。
可于她而言的“上心”,对他来说,是否也如她当初给沈景程母子的五万块那样轻而易举,像可怜街边的一只流浪动物般。
一旦她对这种“上心”有瘾,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索求的无?底洞。
他给得起,纯看他想不想给。
万一哪天,他就不想了呢。
且一定?会有一天。
第二个菠萝包吃掉一半,虞宝意还是放回了骨碟上,胸口闷得如堵上了一块吸水海绵。
微信上,同一时?间进来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梁思雪。
Mir:「萧正霖要?上大陆找我?,怎么?办Baby」
第二条来自她刚刚回了句“多谢你?霍生”的霍邵澎。
Fok:「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朋友发生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