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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起

    最终, 秦书远没有见上虞宝意?。

    倒是宋青可被准许进入她?的办公室。但十分钟后,捂着一侧脸,披头散发, 脚步像打结的线团, 踉跄着出来?了。

    她?看都不看秦书远就走, 那?双眼?比喝醉当夜还要红。

    虞宝意?做了什么?,已然昭彰。

    但说?了什么?……

    秦书远从未见过她?将一个人逼成这样。

    或者说?, 他认识的虞宝意?仅在工作上锋芒毕露。平常, 哪怕面对一个不小心将拖地水溅脏她?上万元衣服的清洁工叔叔,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正是这份愈发耀眼?的锋芒,秦书远产生了危机感,催动他和她?走到?现在这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文殷。”他抓住一旁经过了数次的文殷,“小意?没让我进去吗?”

    不是上下级关系了, 文殷上脸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她?嫌恶地拨开秦书远的手, “秦总, 宝意?那?边让我告诉你,留下你要还的东西就可以走了。”

    “可我有话——”

    “她?没话和你说?。”

    文殷眺了那?头紧闭的办公室门一眼?, “虽然不该是我说?的话,但秦总,现在让你离开,是宝意?还想和你好聚好散,不然见到?你, 不担保她?一气之下,会不会又做点什么?了。”

    已不算言外之意?, 而是明着告诉他,你不走, 会有和宋青可一样的下场。

    她?还是那?个待人和善,好留几分体面的虞宝意?。

    秦书远离开了胜意?,但他的车在写字楼下停了一下午,直至日光汇拢到?西边远方的山间,变了色,一片片如羽毛的云絮被染成绮丽的红。

    早于下班时间四十分钟,写字楼底下还没什么?人进出,他看见虞宝意?出来?。

    但更早的五分钟,他发现了那?台低调的黑车,披着满身柔和的暮光,途径他,泊停于不远处。

    虞宝意?一出现,主驾上下来?一位司机,戴白手套,恭恭敬敬打开了后座车门。

    碍于视角,他还是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却能看见虞宝意?变得明显轻快的脚步,像刚学会飞行的幼鸟,在外惊险地飞了一圈,迫不及待回?到?安全的巢穴。

    那?个男人展臂拥抱她?,托住了她?的落地。

    秦书远知?道?自己?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了。

    那?个男人和虞宝意?,不是宋青可口中那?种不堪的关系。

    没有金主来?接情人下班,第一时间给她?一个拥抱的。

    只?有爱她?的人会-

    事情彻底结束的第二天,虞宝意?全身心扑进新一轮的拍摄中。

    她?大刀阔斧砍掉了刘惠玲的期数,将原定?七周播出的节目缩短为四周,刚好一个月。

    因为完全聚焦到?了山井镇赵家身上,她?将节目名字正式更改为:《如果它?会说?话·“玉”见》。

    那?个间隔符,是她?留给自己?和未来?的可能性。

    “这地是真难找啊。”刚下车,梁思雪拼命打着小扇子出风,“幸好我没什么?孕吐的毛病,不然光进来?,准吐得昏天地暗的。”

    虞宝意?斜了她?一眼?,“我说?认真的Miriam,这里可不是什么?度假的地方,你要不回?市中心好好待着去。”

    “我不要,Baby,你说?句公道?话,霍邵澎是不是差我一顿饭。我那?天晚上走得刚刚好吧,留给你们一个多么?romantic的夜晚……”

    又来?了。

    自从知?道?她?和霍邵澎同床过了一夜后,梁思雪像打了鸡血一样,口口声声说?霍家大公子欠她?一个人情。

    梁思雪讨好地给她?扇了几下风,小心翼翼就着颠簸的石子路往里走,“而且萧正霖应该找不到?这里来?,乐得清静了。”

    虞宝意?同样十万分小心搀住她?,“你和萧正霖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梁思雪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死缠烂打呗,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能怎么?办?”

    “你之前不是不太赞同和我霍生来?往?”

    “对啊。”

    虽然梁思雪从头到?尾没有表达出坚定?的反对态度,但一个明摆着的前车之鉴,以她?的个性,原不该放任虞宝意?再进火坑。

    “为什么??”虞宝意?笑?了笑?,“你吃亏了一遭,非得推我也吃上一回??”

    “衰女包你自己?非要吃亏赖我干什么??”梁思雪忍不住戳了两下她?太阳穴,“我反对,你就不和霍邵澎在一起了?我之前更反对你和沈景程啊,你听了吗?”

    没听。

    虞宝意?给自己?说?成理亏那?方了,尽管本就是。

    “霍邵澎和沈景程不一样。当时我已经看出,你已经不喜欢他了,坚持在一起,是出于一种根本不该属于你的责任心,想把?一个烂人从一滩烂泥里捞出来?,怎么?,你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吗?”

    虞宝意?暗暗掐了她?手臂上的软肉一把?。

    “你别不承认。”梁思雪拍开她?的手,“至于霍邵澎……”

    她?没有说?下去。

    不是故意?吊胃口,而是萧正霖同她说的一些话,很合此时气氛地浮上脑中。

    他曾说?,Terrance和Bowie,同他们两个不一样。

    更准确一点,是霍邵澎这个人,和他自己?,和香港那些花花公子完全不同。

    那?刻,萧正霖兴许想拿来?自嘲,可因为梁思雪过于在乎虞宝意?,话语中的另种意?思被她?深深记住。

    “Miriam,我妈妈找完你,老实讲,回?到?家我都不敢问她?说?了什么?,怎么?回?事。可这件事如果放在Terrance身上,他会加倍报复他爸爸,别看人和和气气的,以为他做不出。”

    当时,梁思雪想打探多一些关于霍邵澎的事情,以退为进地说?:“可我不认为,在他心中,Bowie值得他做这种事。”

    惹得萧正霖哈哈大笑?,用一种你不懂了的眼?神?望她?,“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的。”

    两件付出时间、心血、代?价程度不一样的事,在某些人那?里,是一样的价值。

    正如好早好早那?夜,他以为霍邵澎带彼时还是别人女友的虞宝意?出现,出自一时兴起,难真,更难成。

    可萧正霖当时也疏忽了,他从未如此做过。

    后来?才想明白,这种人主动走出的第一步,即预兆着会向她?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哪怕最后一步需横跨天堑。

    当然,不管对方自愿与否。

    他的一时兴起,就是漫长而乏味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全部真情实意?。

    山井镇除了留守居民加上赵家人,如今路边全是摄制组的人。

    她?们散步一样走得慢,偶尔会引来?工作人员侧目。虞宝意?心想,那?边有两位导演镇场,不需要制作人时刻紧盯,于是干脆拿来?两张凳子,带梁思雪坐到?路边一个人去楼空的摊子前。

    “Baby,我和你是两个极端。”梁思雪叹了一长声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气,“这么?多年,我做过太多事后后悔的事了,所以我想让你人生的每个决定?都完美无憾,可我现在想通了,根本不可能的。”

    虞宝意?抽过那?把?扇子,换自己?给梁思雪扇风。

    “可比起事后后悔,我更想你当下无悔。”梁思雪靠到?她?肩膀上,“霍邵澎不可能是你的良配,可你能昧着良心说?,你不喜欢他吗?”

    更早之前,她?还在为这个问题迟疑着。

    发问的对象是梁思雪,终于为她?这段时间积郁在心中的困惑找到?坦然承认的发泄口。

    她?说?:“我不能。”

    进来?久了,身体感受到?四面环山的清凉温度,梁思雪按下那?只?温和扇风的手,微微用力攥紧。

    “那?就不要后悔。”-

    一晃半月过去。

    虞宝意?完全见识到?了赵家人,尤其是赵友昌手艺的出神?入化。

    虞家做钻石,也有自己?的加工厂,所以她?对手艺的观察与敏锐度深于旁人,尤其是玉这种,一半靠原生种水色,一半靠雕工的宝石。有时候粗劣的雕工,会直接毁掉一块好玉。

    她?对准阳光,举高手上一块不动明王主题的人物玉牌,繁复到?令人咋舌的雕工,巧妙利用到?翡翠上为数不多的翠色,又掩盖了裂纹、棉絮等表现不佳的地方。

    “真好看啊。”她?还忘不了赵友昌屋子里那?个惊鸿一瞥,料不抵工的翡翠摆件,“赵爷爷,您这个手艺以后如果不雕了,那?是我们的遗憾。”

    赵友昌很少露面,和虞宝意?聊天也避开了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头。

    “这块牌子送你吧,小意?。”

    “那?我怎么?好意?思继续看您私下的存货,不过这个牌子我真有心要,您开个价吧。”

    她?想送给虞海和,再给关知?荷叶也挑几件。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需要回?港一趟和父亲哥哥商量。

    赵友昌朗声大笑?,“你帮了我们赵家这么?大忙,我还担心没礼回?给你呢。还有小意?,你之前说?的那?只?碎掉的镯子——”

    “宝意?!”

    “爷爷!”

    文殷和赵玉颜两道?女声几乎重合,同时响起。

    先跑过来?的是赵友昌的孙女赵玉颜,她?先看了虞宝意?一眼?,才强忍慌张地同自己?爷爷说?:“那?几个人的车又进镇了,刚停好,都大半个月没过来?了,爷爷……”

    “别慌,别慌。”赵友昌知?道?孙女口中的“那?几个人”是谁,“我去瞧瞧,看他们又来?耍什么?嘴上功夫。”

    虞宝意?旋即跟着起身,“赵爷爷,是……是想收购这块地的人吗?”

    “对,上一次他们连我门口都进不去,敢进来?我就泼水,才被我赶走了,没想到?还敢来?!”

    她?不由自主跟在赵友昌身后,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露面。

    霍邵澎身边见过她?的人不多,但她?不确定?来?的人里,有没有认识她?的。

    而且这件事……

    她?硬瞒,已瞒不了多久了。

    让步

    一般没什么?要紧事, 方瑞丝是不会等在会议室外?的。

    她的职务虽是霍生高级助理,但在整个?集团中,她是少数拥有部分事务决策权的人。

    当然?, 上传下达的无疑也是霍邵澎的意思。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煎熬, 尤其在得知虞小?姐那边, 动用?了全组的摄像大哥赶人这件事以后。

    光可鉴人的地面?,快给她踩出火花来了。

    会议准点?结束, 里面?几位领导鱼贯而出, 面?色白的白青的青,还有个?边走边扯松领带,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整个?会议,似乎不太愉悦。

    里面?那位,心情必然?也不会太明朗。

    等到?会议间清空, 方瑞丝站在门口, 抬手叩出两声?。

    里面?的男人既不出声?也不回头, 满城淡薄的暮色照映进落地窗后, 虚虚晃晃地网着他,将?那身合身的西服衬得越加得体矜贵。

    Florence掩上门, 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虞宝意动魄惊心的行为。

    听了一半,霍邵澎点?上一支烟。

    “去的人里,已经?自报家门过,但虞小?姐好像……”

    Florence欲言又止,想尽办法将?虞宝意完全不顾及霍邵澎的行为修饰得婉转一点?, “可能没听清楚吧,总之, 她带头把我们的人赶走了。上车后,还对我们围追堵截, 给……”

    她喉咙咽动了下,“……额,车开进河里去了。”

    空气?静了几秒,Florence甚至误听到?高频的嗡鸣声?。

    尔后,出现一声?极轻的笑。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支烟没燃到?三分之一,干邑的香气?尚未充分铺开,霍邵澎转身将?其掐灭,问:“她人有没有事?”

    这点?,Florence用?十万分的诚恳口吻保证道:“绝对没有。”

    心想,不如问他们的人有没有事,用?不用?报销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霍生……”霍邵澎没再问,可她想到?什么?,犹疑着开口。

    “说。”

    “山井镇这个?项目前后耽搁了快一年,如今才正式提上日程,里面?压了不少人的时间同金钱,一旦让步,折损和赔偿金额会超乎想象,可虞小?姐那头既已出面?阻拦,你是决定……”

    “不。”

    听到?答复,Florence长舒一口气?。

    那她百分百确定,霍邵澎不会为了虞宝意放弃。

    而且她深知,霍邵澎顶着香港的压力前往内地接手这个?项目,加之按照霍礼文?的授意“还”了许多?东西,中间受了无数属于霍启裕那头的股东董事明里暗里的不满和谴责。

    山井镇这个?项目,若在另一个?角度上说,属于新的投名状。

    他放出所有从源头、拆迁、改造,到?最后运营的得利点?,利益蛋糕被分得明白又彻底,但责任这顶高帽,又全部戴在霍氏集团头上。

    一旦出什么?意外?……

    已经?出了。

    Florence无需多?一嘴分析,一旦霍邵澎为虞宝意拖延或放弃这个?项目,这段时间他承担的所有压力,会瞬间暴起反噬。

    幸好,他还是那位公私分明的霍生。

    “那我按照原计划安排下去了,霍生。”

    Florence的定心丸放到?嘴边,只待他一句肯定的答复。

    霍邵澎的目光放在那支熄灭的香烟上,缕缕白烟缭绕升起,又无声?消散。

    最后他说:

    “去吧。”-

    虞宝意战战兢兢等了霍邵澎两日“问责”的电话。

    可她前两天?的闹剧犹如投入湖里的小?石子,翻腾出一片水花后,便再无后续。

    他照旧每日同她说早安与晚安,她偶尔也会分享些拍摄的趣闻。

    但因为心虚,虞宝意这两天?的话大幅减少,如果霍邵澎不知全貌,恐怕会误以为她在冷暴力。

    可她始终拿不准他知不知道。

    知道,为何不问她?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梁思雪回城中产检完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管他知不知道,你都有义务告诉他。”

    “我为什么?有义务?”虞宝意大为费解。

    “你们是男女朋友啊!”

    “我们——”

    戛然?而止。

    “你不会到?现在还怀疑你们的关系吧?”梁思雪直接点?破。

    虞宝意无力地后倚,整个?人仿佛陷进木椅中,“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在南城待不了几个?月,当时也讲过,关系维持三个?月,之后应该是我随时可以结束的意思。你见过这样的男女朋友吗?”

    “我也没有见过,不是男女朋友,还为了给对方出气?,搞得网上满城风雨的男人。”

    虞宝意无言以对。

    霍邵澎那么?低调的人,偏生选了最高调的办法。

    宋青可和康老板出事那几天?,他手下一定有专攻此道的公关,擅于挑起各方情绪,让媒体、狗仔、各路不明身份的网民在整件事中,将?落井下石贯彻到?了底。

    连同她也被拉出来议论了一番,不过都是好话。

    梁思雪像模像样地拍了下她肩膀,“我呢,劝你坦白从宽。”

    “那他反对我继续拍下去怎么办?”

    “你也不会听啊。”她被虞宝意钻的牛角尖惹笑,“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谈过恋爱没有。你要尊重对方的知情权是一回事,但知情以后怎么?做,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我肯定不同意你为了他放弃。”

    “我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

    “那不就完了?”

    虞宝意有时候也在怀疑,自己谈过恋爱没有。

    梁思雪一点?,她恍然?自己先前所烦恼的都是本末倒置了。

    既然?不可能为了对方放弃,那知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通以后,虞宝意拿起手机。

    虽然?此时此刻霍邵澎极大可能在工作,但她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梁思雪翘唇笑了笑,“现在在哪里拍呢,我去逛逛,你先解决完这件事再来找我。”

    虞宝意心神?已经?飞了,但还是对答如流:“程霁原在A组,现在在赵爷爷的房子里,左菱带的B组,去了集市,我喊人带你过去。”

    “不用?,我去程导组里坐坐吧。”

    梁思雪放下话离开,离跨出门槛差一步之际,外?头冲进来一人。

    见到?梁思雪,文?殷很有眼色地急刹车,扶着房梁大喘气?。

    虞宝意抬眼,一见文?殷的模样便后背发凉,想到?两日前,她也差不多?这副状态来报告霍邵澎的人进镇这件事。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因为事态紧急,文?殷大口喘气?时,还是几个?字几个?字从口中零碎滚落。

    “赵爷爷……的孙子……出事了!”-

    那通电话,最终没有打出去。

    听完来龙去脉,虞宝意手心出了层淡淡的薄汗,不由自主攥紧手机,紧到?仿佛松开时,会遗下苍白的指痕。

    “胡闹!我打死你这个?混蛋玩意!”赵友昌扬起拐杖,毫不折衷地打到?自己孙子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赵玉颜站在一旁,看着亲哥哥挨打面?无表情,只是腿上似乎泄掉力气?,慢慢蹲下,抱住了自己膝盖。

    赵与游跪在了地上,拼命向赵友昌磕头,“爷爷,您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不想坐牢……”

    虞宝意也被他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却?于事无补的喊叫弄得心神?俱疲,扶着把手坐了下来。

    “我怎么?救你?你得去给人家赔命!”

    听上去,赵友昌仍然?中气?十足,可每个?字都暗含紊乱的气?息,是对孙儿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悔恨。

    “没死,人没死的!”赵与游跪行两步,胳膊攀住赵友昌拿拐杖的手,“而且度过危险期了,家属愿意跟我私了,赔、赔钱就行,爷爷,咱家有钱的——”

    又是一棍。

    “你是酒驾!”

    “我知道错了爷爷……”

    虞宝意忍不住阖眼揉了下鼻骨,旁边探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似想给她力量,用?力地捏了下她掌心。

    这个?世界,原来如此荒谬。

    对她来说,真是遭透了。

    “赵爷爷。”梁思雪看她状态不是很好,主动出声?,“我和宝意先出去了。”

    赵友昌从愤怒中分出一丝勉强冷静的心神?应道:“好,等我教训完这个?畜生,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换梁思雪搀着虞宝意出门,不料没走几步,赵玉颜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意姐,我跟你一块出去。”

    “好。”她说话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一见她们出来,好些人围过去,站最前面?的左菱率先问道:“怎么?样了?”

    程霁原见虞宝意脸色不对,悄然?从面?对的方向挪到?她身后,随时准备扶住。

    虞宝意摇了摇头,“没商量好,等一会吧。”

    她说不出任何安慰她们的话,连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好。

    谁能想到?,在赵家人反抗的关键节点?,赵友昌的孙子赵与游会糊涂到?大半夜酒驾撞到?人,急需一笔天?价赔偿呢?

    对方狮子大开口,却?刚好在获得拆迁补偿款后赵家能接受的范围内。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

    可她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倒霉。

    一档投资不大的小?节目,一波三折到?堪比那些S+的大厂综艺。她作为制作人的这段经?历拍出去,估计不逊色于任何一部电视剧。

    虞宝意只能在心里自嘲纾解。

    程霁原做了个?让众人散开的手势,“今天?大家都先休息吧,围在这也没个?准信的。”

    没准信吗?

    她望了下低眉垂眼,神?情呆滞的赵玉颜。

    其实从赵友昌那里,她未能确定答案。可一看赵玉颜的反应,似乎又全都告诉她了。

    虞宝意想到?第一回见赵友昌。

    他说过,小?辈们留一个?传这门饭碗的就够了,其他的不愿学这门苦功夫,也就随他们去。

    苦功夫。

    纵然?有赵玉颜自愿的原因在,可加上那句“随他们去”后,如今听来,多?多?少少变了味道。

    赵友昌同意子孙们追寻更好的生活,但又留下,且仅留下赵玉颜一人。

    加上还出了个?行事荒唐到?酒驾的,个?中曾有过多?少次默许、放任、纵容,不言而喻。

    虞宝意已经?在构想,这回要怎么?和黎馨与叶若兰解释了。

    众人散去后,左菱和程霁原陪虞宝意在外?面?等了会,可迟迟不见赵友昌出来。

    在她心中,已经?是老人下定决心,但踯躅着不知该如何给她交代了。

    可现实似乎不给赵友昌给体面?答复的时间。

    这回,已没有人留意到?,又有几台车从容悠哉地驶入小?镇。

    似胜券在握。

    底线

    兴许虞宝意纠集摄像大?哥赶人的事传开了。

    这回, 来了约有七八人,清一色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 一表人才。

    站在最前面的, 也?是上回那群人中的代表, 讲话客气又难听。

    得知她?是综艺制作人,还建议她?等?翻修落地?后过?来拍宣传片, 省得一趟白干两个月, 届时赚得还比这多。

    虞宝意叫了杜锋过?来,指名道姓直接让他滚。

    但今时不同往日。

    背后失去了赵友昌的支持,于是她?眼见着那群人过?来,硬是想不出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拦。

    可男人率先停在她?面前,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虞小姐, 这是我的名片。”

    王锦。

    她?看到上面名字, 没?写职位。

    “上次我说?的依然?算数。”王锦拧正了下领带, “日后,如果虞小姐的综艺需要借户外地?方拍摄, 可以随时联系我。”

    虞宝意的圆滑在此刻生出了棱角,她?接过?名片,却没?出声,任由这番话尴尬地?落往地?面。

    可王锦自如又从容,往后斜瞥了一眼, “赵爷爷不允许我们进去,你去敲门。”

    她?心知, 赵玉颜说?的是对的。

    负责霍氏如此大?工程的人,必然?体面又周到, 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野蛮人行径落人把柄,倒衬得她?前两天过?于野蛮了。

    可她?听不下去这带刺的一字一句。

    哪怕完美包容在得体的行为?、语句之中,也?叫人一听就知道,他没?在,也?没?想好好讲话。

    不待王锦的人去敲门,赵友昌拄着拐从门后出现,短短十?几分钟,如硬尺般笔挺的腰脊佝偻了不少?。

    他扫视过?门外的人一圈,在虞宝意脸上停留了一会,无声胜有声。

    “小意,我有话和你说?。”

    虞宝意不忍为?难一个为?小辈费心打算的老人,起身?接道:“赵爷爷,要不让王先生他们也?一起进去吧。”

    一起说?罢,好聚好散。

    谁知,赵友昌摇头?拒绝,“不,我单独和你说?。”

    她?没?天真到以为?是转机,向左菱几人示意完,便跟着赵友昌进屋,中途赵与游还龇牙咧嘴地?路过?他们。

    “赵爷爷。”进到屋内,虞宝意善解人意地?率先开口,“不管结果是什么,哪怕我不支持,也?会尊重您的决定。”

    赵友昌做了个让她?落座的手势,“小意,是我这边出的问题,我会负责到底的。”

    “没?有。”

    “不用?讲客套话,我给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自己知道。”他握拳抵住嘴唇,压抑地?咳了两声,“但我听阿游说?完整件事,觉得有点奇怪,想让你分析分析。”

    “您说?。”

    赵与游的意思是,希望私了,索要赔偿那家人的态度很奇怪,看上去并不关心伤者,而且有一回他上医院,看到伤者的父亲正和一个穿西装的人在楼梯间?交谈,还对着来人点头?哈腰,谄媚得很。

    伤者是女孩,原话中提到,伤者及其家属来自偏远农村,家中还有一位患病的弟弟,所需医药费高昂。

    当?然?,也?没?有他们狮子大?开口要的价码高。

    “人是阿游撞的,不管对方有心还是无意,这个罪名他必须担上,付出代价。”赵友昌说?,“可若是有心……为?了逼我们离开,竟然?视人命如草芥吗?”

    虞宝意没?说?话。

    她?四肢发僵,连同心脏每一下跳动,似乎都要给骨头?撞出裂缝,闷疼闷疼的。

    与之相反,她?思维仍旧活泛,仿佛卷起龙卷风,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竟不知道该抓住哪条。

    “小意?”赵友昌尝试性叫了一声。

    虞宝意如梦方醒,应回去:“赵爷爷,这件事我可能需要回去一趟确认一下。”

    “确认?你认识人吗?”

    “……”虞宝意唇瓣微张开,用?嘴唇辅助滞涩的呼吸,“我应该可以打听到。”

    不止打听到,还能直接询问当?事人。

    “可是……”赵友昌叹息摇头?,“哪怕对方故意的,我们又能怎么办?毕竟是阿游酒驾在先,更大?的错在他。”

    虞宝意已经听不下任何话了。

    她?急匆匆地?告辞,朝外的脚步不比刚刚挨了一顿打的赵与游稳健。

    走到外面,碍于外人在场,左菱没?有第一时间?上来询问结果。

    当?着所有人,虞宝意与王锦的目光,在半道同一时间?对撞。

    她?还捏着那张名片,暗自用?力对半折起,站到他面前,递回去。

    “王先生,我想我不需要你的名片了。”

    王锦单手接过?,体面地?塞回口袋中,抬起标准又客气的微笑,说?道:“虞小姐,有需要,您随时能联系到我。”

    仅一句话。

    她?便明?白,霍邵澎什么都知道了-

    驱车回到市中心,已过?晚上九点。

    虞宝意坚持先将梁思雪送回家中,拒绝了陪她一起去问霍邵澎的提议。

    梁思雪揣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下了车,然?还是敲下她?车窗,叮嘱道:“Baby,记得万事要冷静,你那点小九九,在霍邵澎面前不够看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一件事一件事的解决,别往复杂了讲。”

    她?深知两人之间?的龃龉不止今日这一件事。

    且过?往件件,都踩过?了虞宝意的底线。

    梁思雪上楼后,虞宝意没?有升起车窗,而是猛打方向盘再狠踩油门,以一种在商品楼中明?显过?快的速度驶出了小区。

    去霍邵澎居处的路,因多是别人接送,她?尤为?熟悉经过?的路牌、行道树、花坛、某间?二十?四小时营业便利店……直到逐渐深入一片不知深浅的幽静。

    这儿林木茂盛,稀稀朗朗的广玉兰叶宛如一座巨塔,白色洁净的花朵是点缀其中的瓷釉。树影错落间?,偶然?得见气派的屋瓦飞檐,又似在这幅卷轴上,添上昂贵奢靡的两笔。

    她?曾经有过?一个很香港人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别墅。

    香港和大?陆的房价天差地?别。以虞家的家底,在大?陆购置房产绰绰有余,可在香港,也?仅住得起三室一厅的商品楼房。

    霍邵澎住的地?方,当?时第一次来,一下就突破了她?梦想的极限,属于她?做梦都不敢梦的。

    后来问起价格,霍邵澎告诉她?,这里大?部分房子都被禁止对外出售,若要卖,只能卖给特定的,身?份、资产、关系经核验后过?关的人。

    直到有一次她?被接进来,看到一位常常出现在新闻电视中的人物,优哉游哉地?在沿人工湖泊散步,才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

    可当?她?第不知道几次进入这片幽静之中,胃里竟翻腾出几分恶心。

    途经那些富丽阔气的洋房别墅,她?感受到的不再是赏心悦目,而是一种要压垮脊梁的盛气凌人,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判断你有没?有资格进入这里,令人浑身?发毛。

    霍邵澎领她?认过?路,果然?派上了用?场。

    她?凭借同他散步的记忆,在相似到容易迷失的车道中选出正确的那条深入,最后停在熟悉的大?门前。

    说?不上意料之外。

    李忠权早早候在门一侧迎她?,对她?的到来,是明?白又敞亮地?表达意料之中。

    虞宝意留了钥匙,自己下车,会有人帮她?停好。

    “虞小姐,大?少?爷吩咐下,先给你准备好晚饭,舟车劳顿,千万别累着自己。”

    “多谢权叔。”

    虞宝意随李忠权来到餐厅,几道别致又合她?口味的菜式算准时间?,提前进微波炉温过?,女佣一道道送上,摆放好。

    不等?她?开口问,李忠权又主动交代:“少?爷还在公司,晚上十?点之后会到家。”

    “多谢权叔。”

    她?客气极了,又有一种无心在这的敷衍。

    李忠权朝女佣们使了个眼色,一并离开,将整间?餐厅留给了她?。

    虞宝意没?有拿筷子,准确地?说?,她?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的眨动也?平稳无波,似陷入某种固定而规律的程序模式。

    她?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干坐了多久,梁思雪的消息引起手机震动,她?神色依旧恍然?,只是终于有所动作,伸手去拿手机。

    Mir:「怎么样了?」

    Mir:「香港那边,萧正霖有个推不掉的晚宴所以回去了。我问他,他说?今晚见到了霍家人,但中途霍邵澎的父亲接到电话,沉着脸出去了,嘴里叫的,好像是Terrance」

    虞宝意发愣地?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回什么。

    思考之际,她?空泛的眼神又扫过?一遍桌上的菜式,尽管没?吃晚饭,但她?此刻毫无胃口。

    也?正是这一眼,她?发现角落里用?篮子装着一筐餐前面包。

    圆形,表皮金黄,是小了好几号Size,还没?她?手掌大?的菠萝包。

    她?转动圆盘,直接用?手捏起一个,还是热的,咬了一口。

    浓郁的菠萝酱夹杂着细碎的果粒在口腔化开,酥脆的表皮又化解了果酱的甜腻,关键这么小一个,垫腹后又不会影响食欲,反倒叫人胃口大?开。

    是想让她?吃点东西吗?

    可他叫人准备的,偏偏是菠萝包。

    几块钱一个,随处可见,廉价又普通。

    可搭过?他的专机,落地?后送到她?手上还是热气腾腾,不损风味的。好似当?初,她?的确跟他上了那架飞机,回到香港,尝到她?心心念念的味道。

    可并没?有。

    她?没?有跟他走。

    那时她?也?以为?,跟他还有以后。

    结束

    时间的流逝体现在那?碗汤上?。

    乳白色的表面逐渐凝结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汤皮, 角落里,做过精心花切的水果盘也有点氧化后的发黄痕迹。

    大半个小时的等待,期间, 李忠权进来了一次, 为虞宝意换掉手旁那?杯凉掉的茶水。

    没有问桌上?的菜为什么原封不?动, 也没有问,她为什么非要枯燥地等着。

    他做到一个了解事情全?貌, 且立场在霍邵澎那?边的人, 能做到的最好。

    至少他出现时,虞宝意并?不?反感。

    当餐厅又只?剩下她一人。

    颈部、肩膀、腰骨等等地方,因长时间不?动,仿佛进入一个僵化麻木的状态,虞宝意尝试性抬了抬手, 不?知是一天没进食的影响, 还是被这些事挖空了力气。

    总之,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 连同?肩膀一并?塌下。

    下一秒,皮鞋与地面接触时轻不?可?闻的声响自门?后传出。

    当虞宝意听见时, 人已?经在门?口了。

    霍邵澎没有穿西服外套。往日一丝不?苟紧缚的领带,也许是在来的路上?被他扯松了一些,露出后面最顶上?松开的贝母白扣。

    他在门?外停驻了几秒才有所动作,进来时,如常的语气询问:“不?合口味吗?”

    “合的, 我没有胃口。”虞宝意也用普通的口吻回答。

    霍邵澎坐到了与她相隔的一个位子之外,随意转动了下圆盘, 执筷,往某碟菜上?夹了一箸送进口中。

    “不?用叫人热一下吗?”虞宝意问。

    “不?用。”他鲜见地吃得?随便, “我怕等热完,你已?经走了。”

    她滞了一息,故作平静的面壳裂开一道细纹,但尚能维持。

    霍邵澎只?吃了几口,又探身拿过李忠权给她新换的那?杯热茶水,仰首饮完。

    放下后,他似添柴,又似灭火,随意带起两?字:“说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吗?”

    今夜的风似乎大了些,落地玻璃外郁郁青青的灌木丛被吹出细密摩挲的响动,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呜咽声。

    连同?虞宝意的声音,也吹凉了好几分,“霍生对我的生活、工作、行踪一向了如指掌,我在做什么,现在想说什么,你不?是都知道?”

    他们之中明明相隔了一张位子的距离,可?霍邵澎那?双眼?睛太深,投过来的目光似近在咫尺,压迫着她的思维、神经。

    “宝意,我要你说。”

    他声音那?么轻,字字又如此?之重。

    他要她说,亲自对他说。

    可?好像由始至终,他都没教会她。

    虞宝意的呼吸比他的先?乱了,紧绷许久的心弦蓦然绷断其中一根,发出沉重失落的低语:“是你让人做的吗?”

    “是别人为了解决我这个问题,才去做的。”

    “你同?意了吗?”

    “没有。”

    “但你一定默许了。”说话时,虞宝意察觉到从喉管到唇畔的干涩,每个字说出,都变得?艰难几分,“没有你默许,别人怎么会擅自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情?”

    “宝意,不?要用这个词。”

    “我说错了吗?”

    问他时,虞宝意竟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困惑,似乎渴望着他的一句否认。

    “躺在医院的那?个女孩,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霍邵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你该去问撞她的那?个人。”

    她无话可?说。

    是,她该去质问赵与游,可?整件事不?管他在哪个环节插了手,分明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你——”

    “每个人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贪心或不?得?已?。”他放缓放柔了口吻,“这句话,你去问肇事者,去问那?个女孩的家人,看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虞宝意咬住内唇肉,用痛觉控制眼?眶的发热。

    “草菅人命?”霍邵澎重复了下她的形容,讽刺式地勾唇笑了笑,“是我吗?”

    “是你为了逼赵爷爷签字离开。”

    “那?家人来自农村。”他毫无征兆地说起女孩及其家人的来历,“女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患有先?天性疾病,活不?好死不?去,每天都在花钱。唯一治好的希望,是送去国外的医药研究实验室做临床志愿者。”

    “所以宝意,这不?叫草菅人命。”

    “——叫一命换一命。”

    虞宝意没办法再坐着,她愤然起身,“霍邵澎,你不?能为了撇清自己,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别人,这件事因你而起,手段卑鄙又下作,难道你还能否认吗?”

    “卑鄙下作?”男人笑意不减,“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她又被这一句话噎得无言以对。

    虞宝意知道,他们争不?出一个分明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会替赵爷爷赔这笔钱。”

    “随你。”霍邵澎抬眸望她,“我要他们走,多的是办法。”

    氛围瞬间凝固至冰点,

    他们各自都没有再动作,或者说话,只?是视线从未从对方身上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霍邵澎近乎漠然地锁定住她那?双眼?睛,看着其一分一秒的熄暗,恍惚要淡入窗外风凉的夜色中。

    虞宝意脑海中第二?根弦也断了。

    但她再也泛不?起一丝一毫激烈的情绪。

    她同?样毫无征兆地问起另一个问题:“Jessica和卓夫人的矛盾,是你授意挑起的吗?”

    比起刚开始她质问时的对答如流,霍邵澎静了两?秒,才回答:“是。”

    “她为难旬星,不?让别人同?我们续年租,为难我Mommy,当着一众夫人们的面给她难堪,你都知道?”

    “知道。”

    话撕开到这份上?,他没什么好否认的。且由始至终,只?要虞宝意问,他都没想过否认。

    她好似觉得?荒谬,笑了两?声,“那?她让人烧了旬星的铺面,你事先?也知道?”

    “知道。”

    “那?天晚上?,万一里面有人怎么办?”

    她想到盘踞在自己脑中几个月的噩梦,蓦地提高了几分音量,“万一有员工在仓库过夜,旬星背上?人命官司怎么办?”

    “我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也许他不?自觉,可?这句话,让虞宝意第一次清晰直面两?人之间的差距。

    高高在上?到,要压弯她的脊梁。

    “当时我去找你帮忙,霍生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我的目的,就是让你找我。”

    虞宝意手撑在椅子靠背上?,似乎要这样才能站稳,“那?我换个问法吧。我把你当成唯一能救我的希望,可?让我陷入困境中的,也是你,霍生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霍邵澎缓缓起身,侧过身,面对着她。

    “宝意,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接近你而筹谋的。接近你这件事不?可?笑,也不?好玩。”

    是他从不?知所起的兴致中,逐渐觉察到的几分真心。

    可?虞宝意逐字说:

    “但我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她转开头,不?愿再直面他。

    下一秒,霍邵澎清晰看见到她眼?中滑出的一滴泪。

    晶莹的,凝了满室洁净的光,缓慢经过她脸颊、鼻翼、唇边,怦然坠地,消失。

    不?似当初,如今靠近她只?需三两?步。

    他走到虞宝意身边,像怕惊扰到她,很轻地拥住那?具如秋风落叶般的身体。

    “对不?起。”他说。

    虞宝意很难说刚刚那?句恶心中,掺杂了几分冲动,又有几分认真,但她完全?想不?到,霍邵澎直接向她道歉了。

    “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她还是问了,怀揣着方才隐秘的,同?样希望他否认的小心翼翼。

    可?霍邵澎首次让她的问题落空。

    沉默了。

    虞宝意额头靠在他胸膛,聆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闭紧了下眼?睛,将汪在里面的泪全?部挤出去,尔后两?只?手对抗似地抵住,想推开他。

    霍邵澎感受到身前微不?足道的力气,他站定不?动,任她做了一会无谓的挣扎。

    “你放开——”

    声音戛然消失。

    他蓦地捉住虞宝意的腕骨,几乎一下,她就感觉痛得?皮肤会发红。

    霍邵澎垂下眼?,神色水波不?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想听的答案,但是,听完后,你会不?离开我吗?”

    虞宝意声音似被尖锐的石头滞阻着,可?她一直摇头,哪怕不?说话,她也要通过摇头否定。

    她不?会。

    “那?么,再来一次……”

    他一字一句,又似意有所指,“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虞宝意不?动,也不?挣扎了。

    僵持了几秒钟,霍邵澎也松开了她手腕。果然,她皮肤太薄,留下了一道发红的指痕。

    虞宝意退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另一张椅子,趔趄了两?下似要摔倒,又极快地扶住靠背稳定身体。

    霍邵澎向她伸了一半的手,同?样落空了。

    她神色苍白而茫然,抬起的目光像在看他,又涣散得?像一团雾。

    “霍生,三个月也到了。”

    说起时,虞宝意才发觉,他们竟然真的走过了一程。

    三个月,不?短也不?长。

    长到能囊括一段快餐式恋爱的潮起潮落,又短得?他们似乎只?在对方的世界,途经了一个瞬间。

    她想起的,只?有瞬间。

    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

    在南城那?条漆黑的河岸边,他说会选择她的瞬间;他要她陪他走这一程的瞬间。

    他就着她小房子中温馨的灯光,不?再孤身的……

    够了。

    虞宝意强行搅散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的一幕幕,压住嗓音中的哭腔,说:

    “所以,我们就到这吧。”

    她不?敢等霍邵澎的反应或回答,拿过自己的东西,转身快步离开。

    她没有回头,离开的背影笔挺果决,仅有高跟鞋敲叩出的声响,失去节奏,渐行渐远。

    霍邵澎在餐厅中独自待了半个小时,同?她先?前等他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可?他不?知道在等谁。

    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等到虞宝意回来。

    后来,李忠权敲门?后走进。

    看见和他上?一次进来时差不?多体面整洁的现场,但他分明感受到一地四分五裂的狼藉,将留下的人,离开的人,都扎得?鲜血淋漓。

    “大少爷,虞小姐她……”

    李忠权欲言又止。

    “说。”

    “……她还没走。”

    霍邵澎眼?神微动,声线略显嘶哑:“她在哪里?”

    “在……她的车,停在了上?一次迷路后等你的地方。”

    无价

    第二日下午三点?, 虞景伦接到妹妹的电话。

    彼时,他正在旬星位于深城的工厂办公室内,一面深黑色绒布摊开, 盛放着十余颗火彩照人的钻石。

    “借钱?”他下意识瞄了眼对面坐着不动声色的女人, 问道?, “借多少?”

    听?完电话对面的答复,虞景伦吐出半个讶异的“一”字, 又?戛然?而止。

    他喉头咽动, 转开椅子偏过?头,不想?让电话里的声音过?于清晰传到关?知荷耳中,“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破产还是惹祸了?”

    “都不是。”

    虞宝意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似乎鼻子被什么堵住了。

    “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虞景伦敏感地觉察出妹妹的不对劲,碍于关?知荷在场, 又?不敢显得太着急地过?问, “我给你, 但你后面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还有事——”

    谁知,两下清脆的叩桌声响起。

    虞景伦大感不妙, 看过?去时,只见关?知荷向?桌面方向?略微颔首,且已经?收起方才闲谈时的笑容,唇线抿得平平直直。

    他心里向?妹妹说了句对不起,认命地放下手机, 按开外放。

    “你有事对吗,那我先挂了——”

    “等等。”虞景伦在关?知荷目不转瞬地盯视下举白旗投降, “你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虞宝意沉默了约有半分钟, 再出声时,那阵原本还不明显的鼻音变重。

    “我……我朋友不小心撞人了,人没事,就是……对方要赔偿。”

    虞景伦还没想?好从哪里入手问,关?知荷已经?掏出手机,垂下眼,指尖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划动。

    “那你……你朋友呢?钱全要你掏吗?”

    “前段时间不是离职了嘛,我自己拍一档综艺,现在资金出了点?问题,需要投资。”

    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牵扯在一起,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可自工作后,虞宝意从没有出过?什么需要向?家里求助的大事,更别说一下子开口借那么多钱。但要说她自己撞到人,除非亲眼确认,不然?虞景伦也不会相信。

    他又?瞄了眼关?知荷,赶忙想?挂断电话,“行,下午五点?前转给你,在上边照顾好自己啊。”

    “多谢大哥。”

    “挂了。”

    关?知荷意料之中地抬眼,对上儿子的目光,轻笑了声,“我也走了。”

    “这么快?不是要给林太挑一颗钻吗?”

    她拿过?手袋起身,将办公椅往桌子内推,“下次吧,要赶飞机。”

    “飞机?”虞景伦还没反应过?来,“不是回香港吗?去哪啊这是?”

    关?知荷动作顿过?几秒后,她反过?手机,好让虞景伦看见上面购买完成的机票。

    起点?:深城。

    终点?:南城-

    房子被数个纸箱子挤占得无处落脚,只是打开一看,里面还是空的,不知准备放什么。

    打完救命电话,地毯上,伶仃单薄的身影纹丝不动。

    虞宝意放空了几分钟,纤细的两条胳膊叠到桌上,脑袋伏了过?去。

    只有腰腹间微弱的起伏能看出,那是个活人,而不是没有生命与灵魂的雕塑。

    一趴,又?是半小时过?去。

    她缓缓起身,甩了甩麻痹的双手,旋即边踢开箱子,边朝房间方向?而去,最后目的明确地走向?梳妆台下的某个柜子,拉开。

    里面躺着一个黑色扁平的正方形盒子。

    如果打开,会看见一条由?蓝宝石和钻石交相镶嵌成蜂巢状的手链,拎起放于掌心,还能发现明明由?坚硬的宝石构成,却?如丝绸一般柔软的矛盾质感。

    虞宝意没有打开,又?回到客厅,随意丢到某个纸箱里,成为装进去的第一件物品。

    和别人不一样?,霍邵澎很少送她物质上的东西,少数能折算出价格的,是这条他说过?衬她的手链。

    但别的……

    虞宝意不得不承认,无价。

    她还不起。

    要怎么还那沓置对手于死地的照片?又?怎么算清她喝醉被偷拍后,他动用关?系消除痕迹的账?

    还有,萧家与梁思雪如今能相安无事,不知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及这段时间无处不在,她知道?不知道?的照顾与偏袒……

    该怎么还?

    虞宝意还对着躺在箱底孤零零的盒子发怔时,门口传来密码锁的声音,梁思雪推门而进,边走边说:“我看完那小女孩了,折了条腿,能养好,看来赵与游也没喝得失去意识嘛,怎么昨天说得那么严重?”

    “我该谢谢他没喝得失去意识。”虞宝意嘲弄地应道。

    “我后面又去问了一嘴。”梁思雪蹬掉鞋子,弯腰倒满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完后才说,“那小子讲,当?时把人撞得满头血,都以为死了,送到医院进了抢救室。后面家属来了,二话不说要赶人走,第二天电话里沟通,说他们女儿在ICU住了一夜,才度过?危险期。”

    如今仔细琢磨,这件事漏洞百出。

    私立医院,加上家属一面之词,可是以她们的本事,家属与医生互相配合的供词,完全就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

    而且,醉酒的肇事者,是她们不能追究,更不能不让步的软肋。

    这件事,只能这样?了。

    他做事,又?怎么会落下把柄?

    见虞宝意还站着,梁思雪走过?去揽住她肩膀,带她到边上坐下,“我联系过?中介了,明天我陪你去看看房子,反正内地房价没香港那么贵,我们一人出一半。你要是现在资金周转不开,当?我借你的,先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虞宝意反身抱住她,脑袋紧贴在她锁骨处。

    不到一分钟,梁思雪就感觉到温热的湿意,源源不断地灼痛皮肤。

    “Baby,你考虑清楚的话,我就无条件支持你。”

    哪管得上萧正霖曾说过?的那番话。

    霍邵澎和那些花花公子不同如何,待虞宝意极为不同又?如何,终归不是良配。

    停在这,兴许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一个小时,虞宝意就收拾好霍邵澎留在这的东西了。

    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几件衣服、生活用品、一台电脑。

    偶尔在她这里留宿,需要深夜开跨时区的视频会议。

    买这台电脑时,虞宝意曾打趣过?,万一她是商业间谍,窃取他电脑里的机密怎么办?

    霍邵澎噙着淡笑,用一种称得上溺爱的语气同她说:“你愿意从我身上获利,我求之不得。”

    虞宝意合上纸箱盖子,这段记忆骤然?罩上一层她再也看不清的黑暗。

    她撕开胶布,用力封存。

    临到末了,潜意识中,她也在考虑和顾忌霍邵澎的身份,想?着这些东西或许不贵重,但毕竟是他的。

    虞宝意没有找搬家公司,而是叫来左菱和杜锋,开她的车送去霍邵澎居处。

    她的车登记过?,可以自由?进出,怕两人迷路,她还给李忠权去了条短讯,辛苦他派人接一下。

    十分钟后,李忠权回道?:「好的,虞小姐。」

    虞宝意关?上客房门,锁扣发出嘀嗒的一声响。

    不同以往,门后空空荡荡,还是变回从前的模样?。

    “走啊,吃顿好的去?”梁思雪在沙发上招呼道?。

    她回身,不再看门下那处会泄光的底缝,“晚点?吧,我现在不饿。”

    “我也不饿,先定位子,七点?去?”

    “好。”

    虞宝意窝回沙发上,看到李忠权消息的同时,叶若兰也回了一条:「明天几点??」

    来自十分钟前,兴许等得太久,对方不耐烦,干脆拨了电话过?来。

    “Jessica,明天下午两点?,你方便吗?”

    叶若兰说话带笑:“阿邵的小女朋友约我,我当?然?方便了。”

    一旁的梁思雪听?得不甚清晰,但关?键的几个词还是捕捉到了,视线从屏幕上抬起,发现虞宝意拿手机那只手用力得指侧发白。

    “我不是他女朋友。”虞宝意说。

    “那是什么?”叶若兰轻巧的问句,却?使她心脏发紧,“有些话现在说,我怕你们年轻人嫌老土。但是Bowie,自欺欺人,就不好玩了。”

    “罢了,罢了。”

    面对虞宝意长久的沉默,她哪怕有意想?推一把,也不知从何入手。

    事实上,她不是好多管闲事之人。当?时受霍邵澎所托,无非也是揣了些许好奇,想?看看两人能走多远。

    会不会比她和那个男人的结局,圆满上三分。

    但感情之事,到底多圆满才算圆满,她也不知道?。

    那似乎不在当?年的她,和现在的虞宝意能力范围内。

    “明天见吧。”

    叶若兰已经?挂了,虞宝意还举着手机贴在耳侧,迟迟未放下。

    她反应似乎迟钝了很多。

    从昨夜到今天,如果不是有梁思雪在,她怕就是一缕丢三魂丧七魄的孤魂野鬼。

    梁思雪叹了口气,挪过?去拨下虞宝意的手,唤回她注意力,“你确定要退了叶若兰的投资?”

    “嗯。”她应了单薄的一声,“叶若兰肯投,肯定也是……”

    又?渐渐没了声息。

    肯定也是霍邵澎的意思。

    她既送回他的东西,打定主意要将他的痕迹从自己生活中抹去,工作上,自然?也不希望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钱不够的话,我投你。”梁思雪说。

    虞宝意望向?她,“好啦,我知道?,别又?惹我哭了。”

    “哭就哭了,今晚就我们俩吃饭,不用化妆不用打扮,哭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啊。”

    她翘唇笑了笑,靠过?去,“好像该给宝宝想?一下名字了。”

    “我不会啊,我爸妈常年在国外,生辰八字这种一窍不通。伯母不是会吗?有空回香港讨教一二。”

    叮咚。

    有人按门铃。

    虞宝意留意了下时间,按照路程,杜锋和左菱回来得未免早了些,但此刻,她也想?不到有谁会按门铃了。

    “我去吧。”

    虞宝意小跑过?去,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门。

    坦白

    “Mommy?”虞宝意声音错愕扬起, 不?敢置信。

    关知荷两手空空,浑然不?似坐了飞机过来的,肘间挽着戴妃包, 她?从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牛皮信封, 递过去, “你问你哥要?的,他顺便让我带过来了。”

    虞宝意:“……”

    该死的叛徒。

    关知荷火眼金睛, 观察出女儿面色不?虞, “别在心里骂景伦了,你打电话过来那会?,我也在深城工厂。”

    被点破心思,虞宝意一声不?吭,侧开身, 不?再挡在门前。

    “Aunt!”梁思雪花蝴蝶似地?扑过来, 打破这边僵滞的气氛, “怎么来了不?提前告诉我和小意啊?我们去机场接你啊。”

    “有?心了。”关知荷轻拍了下?梁思雪挽过来的手背, “吃饭了没?”

    “没呢,刚订好餐厅没多久, Aunt一会?一起吧?”

    关知荷随梁思雪坐到沙发上,她?侧目看去,反复看了几秒,蓦然说:“小雪,最近没keep fit了?”

    “咳咳咳——”虞宝意倒了杯水, 喝的时候被猝不?及防呛到。

    梁思雪的反应比她?自然许多,撒娇般挨到关知荷肩膀上, “Aunt是说我胖了?都怪小意这两天停工,我没事干, 只能天天窝在家里咯。”

    她?巧妙地?将话题带到关知荷来此的目的上。

    既然听见?虞宝意向哥哥借钱的全过程,肯定也是来确认发生了什?么事。

    虞宝意认命地?坐下?,眼珠看似慌张地?乱转,实则是想看看沙发附近有?没有?会?暴露梁思雪现在是个孕妇的物品。

    关知荷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小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哪个朋友撞到人,需要?你来赔钱?”

    在她?打电话给虞景伦时,已经构思好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因此关知荷问起,她?也未见?措手不?及,各种细节描述得?跟真的一样。

    当然,整件事情真假参半,虞宝意还是选择告知部分真相,毕竟母亲和哥哥都不?会?相信,真是她?朋友撞到人,需要?她?来赔钱。

    “所以,为了让节目顺利拍摄下?去……”关知荷肘弯搭在沙发扶手上,斜斜地?倚着,“你决定替赵友昌出这份钱?”

    “是的。”

    虞宝意承认。

    “Aunt,小意一直都这么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拿不?准关知荷的态度,梁思雪出声补几句好话,“而且那个赵爷爷人还不?错,主动说,钱算是借她?的。”

    “也算我借大哥的。”虞宝意说,“我能挣回来的。”

    “你能挣回来,我倒是信。”

    关知荷的目光在明?显“狼狈为奸”的两人脸上游移几回后,停在桌面那个牛皮信封上,里面是一张一千万的支票。

    “但是,你扪心自问一下?,值得?吗?”

    虞宝意的确在这个圈子闯出了几分名堂,又沾几分娱乐圈的光,挣到流动的一千万是迟早的事。

    可为了一个节目,为了一段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交际的关系,为了一件荒诞糟糕的事……

    关知荷以为,她?的女儿在赌气。

    和谁赌,赌的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虞宝意好似非要?将这档节目拍完。

    虞宝意没回答,关知荷继而问道:“人家没要?一千万那么多,剩下?的呢,你预备拿去做什?么?”

    “资金真有?问题,当大哥投资我的节目了。”她?没多少底气地?说。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关知荷不?再多问,毕竟女儿坚持在大陆经营自己事业的决定已经不?会?轻易改变,难得?开口,家中能帮则帮,不?是问题。

    母女几月未见?,当可能触及不?愉快的话题过去,虞宝意仿佛又回到了在香港的日子,连同梁思雪,也小女儿姿态地?赖到了关知荷旁边,想讨一碗老火靓汤喝。

    “明?天我去逛逛你们这儿的市场和药材铺。”关知荷声调放得?温和,“你们都陪我去。”

    “Mommy,我明?天有?事。”

    还没等关知荷表达不?满,梁思雪讨好地?插进话,“我陪你啊Aunt,来这么久了我也没好好逛过这里呢,小意只知道忙工作,都不?管我的。”

    “行,还是小雪懂事。”

    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虞宝意换了套舒适宽松的便服,尤其梁思雪,怕关知荷看出不?对,千辛万苦找出件oversize的卫衣套上,踩着粤港人偏爱的凉拖出门。

    快到电梯口,关知荷翻了下手袋,说:“手机落了,我回去拿。”

    等走廊剩下?两人,等电梯的间隙中,梁思雪压低声音问:“杜锋和左菱回你了吗?”

    虞宝意眉心轻蹙,“没有?。”

    十分钟前,她?借口去卫生间避开关知荷,给左菱和杜锋都发了微信,让他们送完东西后不?要?再过来了,这趟麻烦他们的饭改天再补。

    可两人都没回消息。

    她?只能赌他们收到了,和关知荷说自己的车借给了朋友开,等下?要?打车过去餐厅。

    叮咚。

    电梯抵达她?们的楼层,冷银色的厢门缓缓向两侧退开。

    “宝意?”

    “你们准备出门了?”

    第二句话的男声似乎看不?出电梯门口两人那一瞬间的愣神,没给她?们机会?讲话 ,紧接着说:“宝意,你男朋友什?么来头啊?住那种地?方?我上网查,可是连那一套房子的价格都查不?到,还有?,你让我们送的那些东西——”

    “小意?”

    前后夹击。

    这下?,虞宝意不?止面色僵滞,连背也仿佛冻成了一块冰砖。

    左菱是其中反应最快的人,连忙猛扯了下?杜锋胳膊,“关伯母您好,怎么突然过来了?”

    从前在天行共事,虞宝意每档综艺的导演都是左菱,两人关系胜于普通同事。关知荷偶尔会?上内地?,和左菱有?过两面之?缘,所以互相认识。

    相比之?下?,杜锋就显得?有?些茫然了。

    梁思雪朝虞宝意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抿了抿嘴,示意他别说话。

    对于刚刚听到的话,关知荷不?疾不?徐地?走到众人跟前,向左菱微微颔首,“正要?去吃饭,一起吗?”

    “不?了不?了。”左菱一把拽杜锋回到电梯,另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关伯母——车钥匙给你,宝意。”

    不?到一分钟,梯门又缓缓合上,映出三个心思各异的模糊灰影。

    关知荷站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

    电梯下?行、进停车场、到上车,中间都没有?人讲话。

    直到保时捷驶出停车场,梁思雪终于无法忍受这股诡异的沉默,手机划到预点单界面,问:“Aunt,你看看想吃什?么,可以先点单,到时候菜上得?快一点。”

    “我看看。”关知荷好似听到了,又没听到,自然地?接下?梁思雪这个话题。

    这下?,轮到虞宝意不?讲话了。

    实际上,她?扶方向盘的手,掌心冒出一层薄薄的湿汗。

    抵达餐厅、进包厢、上菜……

    梁思雪成为串联三人的线,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关知荷聊天,偶尔几句带过虞宝意,让她?做个反应,不?至于冷场……

    一个多小时的用餐时间,关知荷什?么都没问。

    可正是什?么都不?问,令虞宝意感觉头顶悬着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关知荷每每扫过来的眼神,那把剑仿佛又逼近几寸,叫她?头皮发麻。

    谈个恋爱而已。

    可谈的人不?对。

    所以她?反应才会?这么大。

    该怎么解释,她?一直反对、抗拒关知荷的安排,一下?又和香港霍家大公子有?过一段牵扯这件事?

    整顿晚餐,虞宝意都困在这个问题中。

    四?面高立的围墙,答案密密麻麻写满在墙上,她?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因为什?么?

    因为……喜欢。

    多可笑的一个词。

    “Mommy。”虞宝意没有?留心她?们在说什?么,一下?中断了对话。

    关知荷望过来,眉眼温和,充溢着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无条件的宽容与谅解。

    “怎么了,小意。”

    她?一下?红了眼眶。

    关知荷放下?刀叉,叹了很轻的一声气:“说吧,我听着。”-

    原先半真半假的说辞,终归变成百分之?九十的真。

    剩下?百分之?十的假,是虞宝意刻意模糊了霍邵澎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添油加醋了他在山井镇这件事中的恶劣形象和下?作手段,不?想关知荷对他的印象太?好。

    虞宝意讲得?慢,可讲一会?又口干舌燥,手侧的水杯时而空,时而又满。

    待到服务员再一次给包厢内三人都倒上温水,关知荷也垂眼抿了两口润唇。

    伴随玻璃杯放到桌面清脆的触碰声,是关知荷说:“小意,你该早点同我讲。”

    “对不?起,Mommy……”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关知荷拿过一条还散发着热气的擦手毛巾,一点点拭过指尖,“你和小霍生已经结束了,对吗?”

    “对。”

    “会?后悔吗?”

    虞宝意的怔色从面容深处浮到表面,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梁思雪留意到闺蜜的表情,出来打圆场,“Aunt,后不?后悔的也不?重要?的,霍邵澎又不?可能真娶小意,能好聚好散,已经不?错了。”

    关知荷唇角不?明?意味地?往上勾了下?,又极快压平。

    “是吗?”

    她?貌似走了下?神,脱口一声反问。

    却不?知到底是反问“又不?可能真娶”,还是“好聚好散已经不?错”了。

    “小意,我记得?先前讲过,我再盼着你嫁个好人家,也希望你日子过得?舒心一些。”关知荷用一种虞宝意抵抗不?住的柔和语气讲道,“霍家是什?么地?方,我还是知道的。让你早点和我说,不?是责怪的意思,而是我不?希望你和小霍生有?过多牵扯,如?果可能,当朋友就好。”

    “当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你不?后悔,那就大胆斩断这段关系,我支持你。”

    一番话下?来,虞宝意沉重的包袱彻底丢下?。

    她?用手指蹭掉眼角泪花,挽住关知荷胳膊,“Mommy,不?说这件事了,我不?会?后悔的,明?天给我煲汤好不?好?”

    “好,以后实在想喝,让巧姨上来服侍你们。”

    和霍邵澎在一起过这件事,以一种虞宝意始料未及的方式落幕了。

    经过这晚,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三人回到家,梁思雪忙着去自己房间收拾之?前购置的和孕妇与宝宝有?关的一切东西,虞宝意专心在外卖软件上买关知荷的生活用品、护肤品和换洗衣服,已经坐好在沙发上。

    关知荷独自走向厨房,原想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好准备明?日的购物清单。

    可经过垃圾桶时,一盒明?显是药物的包装进入余光。

    她?目光循着,往侧下?方放。

    却骤然一顿。

    隐痛

    虞宝意?还在往购物车哐哐添东西, 什么丢过来砸到桌面?的声响,引她?视线从屏幕上错开了一下。

    只一下。

    她?手都软了。

    “Mommy……”

    “你怀了小霍生的小孩?”

    虞宝意?大?惊失色,忙不迭摇头加摆手, “不是不是, 我?——”

    “那是什么?”关知荷一扫先前慈母温和的语调, 声音压重,“Bowie, 我?之前怎么教你的?”

    错愕中, 她?看了眼梁思?雪的房间,暗自祈求她?赶紧出来,不然她?也不好直接跳过闺蜜向妈妈坦白。

    “小霍生知道吗?”关知荷坐到女儿身边,“如果他?不知道,你自己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霍家一旦知道, 又会怎么处理你, 这些你都没有想过吗?把小霍生电话拿来, 我?约他?明天见面?。”

    “什、什么?”

    虞宝意?单单走神了几秒, 不知怎么就?跳到关知荷要霍邵澎电话了。

    她?尝试让妈妈冷静下来,“Mommy,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关知荷指着药盒上面?“叶酸片”三个字,“你还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Aunt,不是小意?有孩子了,是我?。”

    刹那,满室落针可闻。

    听到外面?的争执声, 梁思?雪就?从房间出来了。

    她?默默走近母女二人,在虞宝意?被质问得措手不及, 又还为了她?不说实话的时候直接承认。

    关知荷侧过身,浅薄灯光的映衬下, 眼神浮动?着深切的难以置信。

    十?五分钟后。

    虞宝意?坐到沙发最?边边,两条胳膊环抱着曲起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担忧地望着梁思?雪。

    故事说到尾声,也就?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

    听完,关知荷默然半晌,最?后叹出了无奈的一声:“糊涂。”

    她?难得用严厉的眼神横了虞宝意?一下,“你也是。”

    “萧家那边的态度很不乐观。”关知荷说。

    在香港周旋多年,发生在梁思?雪身上的事只多不少。

    及时止损的堪称凤毛麟角,大?都是死马当活马医,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想着拼一下能不能嫁入豪门的。

    这些女人往往会成为八卦周刊上醒目的标题,以及太太们一句“山鸡想变凤凰”的茶后谈资。

    所?以关知荷不问梁思?雪什么态度,甚至不问萧正霖什么态度。

    两个当事人,都不是决定这段关系,以及这个孩子去留的关键。

    可笑,又是现实。

    梁思?雪心知肚明,应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嫁进萧家,这个孩子,以后就?由我?和小意?抚养长?大?。”

    关知荷看了女儿一眼,“丁毓敏虽然对萧正霖以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没有闹出过私生子的丑闻,毕竟男未婚,萧夫人一直想为他?物色一个身家清白,行?事端正的女孩。”

    尽管想嫁入豪门的女孩从大?屿山排到尖沙咀,不过眼界、差距摆在台面?,连虞宝意?这种家庭,也只堪堪达到了那种规格豪门儿媳的合格线。

    但?是,关知荷也不会同意?虞宝意?嫁给一个有私生子的男人。

    圈内大?大?小小以此?为目的的人家,大?都不愿,毕竟总希望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女儿是“风光”的,而不是“人家没得选才选她?”的。

    唾沫会淹死人,何况是香港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地方。

    “小雪,你爸爸妈妈知道了吗?”

    梁思?雪故作镇定的表情显出破绽,“Aunt,我?还没想好怎么和爸爸妈妈说,你能不能……”

    关知荷别开眼,目光定在那个药盒上,似在沉思?。

    “Mommy。”虞宝意?挪到妈妈身边,一只手握住关知荷肘弯,“小雪还需要点时间。”

    “你也是个糊涂人,有什么资格在这帮小雪说话?”关知荷冷声斥责。

    她?默默垂下了手。

    僵持了一分钟左右,关知荷拿起手机,“把萧正霖联系方式给我?。”

    “Aunt……”

    “放心,不到必要时候,我?不会找他?。”

    梁思?雪无从反抗,把号码报了出来。

    “还有你的。”输完保存,关知荷看向女儿。

    “我?的?我?和——”

    “不到必要时候,”关知荷再度重复,以不容她?反对的口吻强调,“我?不会打扰小霍生,给我?。”

    虞宝意?一时没想通,必要时候会是什么时候。

    但?为了消掉关知荷的火,还是给了。

    “小雪,明天你跟我?一起回香港。”

    “啊?”

    关知荷把那个药盒丢回垃圾桶,语调终于回到她们熟悉的柔缓:“既然决定要把小孩留下来,待在这能好好养身体吗?Bowie,这方面?你又懂多少?”

    “……”虞宝意心虚地和梁思雪对了下眼神。

    关知荷三两句话便把她们堵得哑口无声,梁思?雪回港这件事,便直接定了下来。

    因为第二日?下午约了叶若兰谈事,虞宝意?没办法送机,只能在家中告别。

    南城和香港才一个多小时的飞机,却弄得像生离死别。

    梁思雪一万个不放心,可碍于关知荷在场,她?不便多说,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去见叶若兰的路上,虞宝意?收到了梁思?雪的消息。

    Mir:「有事随时和我?说,不行?我?借萧正霖的飞机连夜回来,千万不要硬撑」

    Yi:「你才是」

    叶若兰迟了十?分钟。

    “Sorry啊,临时有点事,迟到了。”

    她?依旧着一副白底素青竹色旗袍,衬得身姿婷婷袅袅。落座时,鬓边垂落的发丝经眉眼拂掠而过,晃得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虞宝意?觉得,卓家那位话事人,真是有眼无珠。

    她?咳了两声掩盖自己的走神,“没关系Jessica,我?也刚到。”

    “说吧。”刚坐下,叶若兰就?看了眼表,“找我?什么事。”

    于是乎,虞宝意?也不拐弯抹角,“实在抱歉,这段时间《“玉”见》的拍摄出了不少意?外,现在还在停工阶段。我?很感谢每一位愿意?选择我?们的投资方,但?未免损失扩大?,Jessica,我?想把投资的钱。还给你。”

    “女士您好,请问需要喝点什么?”店员站到一旁问道。

    叶若兰目光直视着,一错不错,“不用了,我?看我?跟这位小姐,也没几句话能聊了。”

    “抱歉,Jessica。”

    “当初你找我?,”叶若兰面?色与来时无异,可语气却谈不上友好了,“说要带我?分娱乐圈的一杯羹,讲得天花乱坠,现在一句把投资的钱还我?,就?过去了?”

    虞宝意?没什么话可辩解的,准备硬受了叶若兰这啖气。

    可对方话题猝不及防地一转,“因为跟阿邵分手,连带跟他?有关系的人,也要一刀两断?”

    才几天时间,所?以当她?听见霍邵澎的名?称,身体?依旧会有心跳空一拍的抽离,理所?当然吧。

    虞宝意?认为。

    “Jessica,我?跟霍生的事和旁人无关,的确是我?考虑到节目后续拍摄的困难,才向你提出退还投资金的。”

    “什么困难?”

    虞宝意?刚想回答,几个字在舌尖停了一遭,又吞回肚子里,“总之,极大?概率会很不顺利,甚至一直停工下去。”

    叶若兰静了两息时间,从始至终未错开的目光好笑地移向一旁,语调也叫人听出好笑的意?思?:你认为,他?忍心把你逼到这步吗?”

    虞宝意?蓦地抬睫,却捕捉不到叶若兰眼神深处的意?思?了。

    叶若兰烟瘾又犯了,如有发丝一样的银针刺痛着喉间。

    “虞宝意?,不止你有困难。”她?略显焦躁地用指腹刮着手袋上的金属扣尖角,“看在Terrance以前帮了我?那么多回的份上,我?问你一句,你有了解过他?的困难吗?”

    叶若兰的话像投进湖中的一片石子,激起涟漪阵阵。可分明石头沉底就?会回归平静,她?却迟迟静不下心思?考这个问题。

    虞宝意?拿起杯子饮了口温水,眨动?过快的眼睫藏不住背后纷乱的心思?。

    “多的话,不该是我?说了。”叶若兰起身,拂平旗袍上的褶皱,转身欲走。

    “可他?再困难,”虞宝意?霍然抬头,“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设计。”

    “钱给够了,多的是人连命都能送过来,巴不得给你垫脚。”叶若兰不以为然,“如果你接受不了这种处事手段,趁早叫虞夫人死了这条心,你不适合嫁进豪门。”

    她?本就?不适合。

    可虞宝意?发觉,她?的确从未了解过霍邵澎的困难,或者说,他?这样的身份,很难让人去主动?考虑他?的困难。

    她?只知道他?有钱,有权有势,站在太平山顶往下望,目之所?及的闳宇崇楼,有一半都是霍家的名?姓。

    也知道他?无所?不能,手眼通天。

    更知道她?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霍邵澎捧到她?眼前,生怕她?不要。

    从未如此?。

    非要与她?争那一个地方吗?

    如今想来,倒也未必。

    虞宝意?两肘支撑在台面?上,掌心贴面?,阻绝四面?八方的光线,留给自己的视线一片干净的黑暗。

    店内环境清幽,没有杂音,又丢失了视觉。

    如此?,她?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心脏的隐痛。

    可是……已经结束了。

    都结束了。

    失神

    香港, 晚上?六点二十分。

    夜色在?排布紧密的建筑中穿行,无孔不入,所经之处溶解出模糊粘稠的金色光晕。从天上?往下看?, 又似无数磷火在?燃烧, 金焰里, 触碰到有关繁华的想象力极限的一座城市,逐渐进?入下方视野。

    机场里, 从不间?断的起落轰鸣声中, 一架湾流穿出灰黑色的云层,平缓降落。

    几?分钟后,在?停机坪静候已久的劳斯莱斯远离人?烟,低调驶离,半个钟过去, 又出现在?瑰丽酒店门口。

    那儿已侯了几?人?, 戴白手套的泊车员先接替上?李忠权的位置, 如临大?敌的礼宾端出十二分的小心, 站在?侧前方引路,平日高高在?上?的经理则低姿态谄笑作陪, 各司其?职。

    甫一踏进?门厅后,霍邵澎步伐微凝。

    他目光循着被水晶灯镀得璀璨绚丽的墙面?移动,最后停在?尽头那面?缩小版的斯特拉斯堡圣母大?教堂天文钟上?。

    目光暂驻的下一秒,表盘旁边的小天使敲响铃铛,翻转沙漏, 象征时间?的细沙呈一条笔直的细线坠落。

    “小霍生,七点了。”经理提醒道?。

    比起在?母亲黎婉青的生日宴上?迟到, 霍邵澎想的却是——此时此刻,虞宝意在?做什么。

    也许又在?焦头烂额应付态度大?变突然拒绝赔偿的那家人?, 还要边骂他不择手段,卑劣下作。

    何为身?不由己。

    他想叫她深刻体验一次,并记得。

    霍邵澎没有从宴厅正门走?,而是绕道?到休息室,通过那道?小门进?入,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提前两分钟等在?附近的寿星黎婉青。

    “Terrance,点解迟左一分钟啊?(为什么迟到了一分钟)”

    黎婉青知晓他飞机落地?时间?,又算过车程,霍家人?的时间?管理一向做得严谨细致,理应能准点出现。

    同时她还了解儿子,必然不会从瞩目的,有无数宾客明里暗里等着他的正门走?。

    霍邵澎微微弯身?,和母亲行了一个自然的贴面?礼。

    “接了一个电话,生日快乐,妈妈。”他说。

    黎婉青在?他背上?虚虚拍了两下,轻声说:“明晚回家吃饭。”

    霍邵澎不答应不拒绝,黎婉青了然地?笑了笑,挽住他手臂,慢慢从鲜有人?注意的角落,走?入无数道?视线之下,堪比隐形的聚光灯。

    “妈妈,爷爷奶奶的礼物我让人?送到你房间?了。”

    “嗯,好,替我谢谢他们。”

    三天前,已经陆陆续续有礼物送到霍家位于浅水湾的主宅中,名贵的珠宝首饰,珍稀的玉石翡翠,人?情的利益交换……借着霍夫人?生日,你来我往,数不胜数。

    绝大?部分礼物,黎婉青都?不会亲自拆,等到一切结束,会有专人?整理好清单以及下一次的回礼,无需她费心操劳。

    相比之下,霍礼文夫妇给儿媳的礼物是一副字,和一瓶从日本东京带回的手工香水。

    不贵重,但?求心意,更无需回礼。

    黎婉青从穿行的侍应托盘上?拿过两杯酒,一杯交给了霍邵澎,“那我儿子的礼物呢?”

    霍邵澎矮下半分杯口,轻碰黎婉青的酒杯,“在?车上?。”

    “比你妹妹有心,她说她的礼物,还在?天上?飞喔。”黎婉青抿了口酒,目光眺远,投至人?声热络的某处,“你爸爸要过来了。”

    “知道?。”

    终归是黎婉青生日。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霍启裕,上?一次飞欧洲前落了香港,在?总公司打过一个照面?,只一眼,就险些针锋相对。

    霍邵澎从不会浪费时间?修复这段四分五裂的父子关系,有些人?哪怕血脉相连,生来没有亲人?缘分,那就是没有。

    至于如何走?到这步的……

    迄今为止,他尚不肯定,是自小霍启裕对他过分的严苛致关系本就生疏,还是在?国外毕业以后进?入分集团,霍礼文亲力亲为的教导,让他逐渐与父亲的理念产生分歧导致的。

    从工作到生活,早些年,霍启裕以绝对的父权高位妄图插手,矛盾由无数件事堆积起来,直到压垮这段脆弱的关系,再也无法调和。

    可他还是老了。

    交际时,父子本应一前一后,但?霍邵澎与其?并行,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尽管没有交流,只是敬酒时,他视野里偶尔会出现几?道?陌生的眼纹,还有那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中,也有几?缕白,猝不及防地?扎得眼睛微痛。

    今夜他对时间这一概念,格外敏感。

    不管是进?来前,为那一面?天文钟的短暂驻步,还是时间?在?某个人?身?上?的具象化。

    至少这点,他可以肯定。

    是因为虞宝意离开了他,但?不过三天。

    竟然已经三天了。

    “大哥?大哥?”有人边叫,还边用?手指在?背后轻轻戳他。

    霍邵澎回过神来,带着余光中霍启裕明显不满的视线,从容不迫地?与面?前这位爷爷的老副手碰杯饮酒,仿佛刚刚的走?神是大?家的错觉,而不是他的失误。

    两个小时后。

    霍邵澎避开高朋满座,还有如藤蔓般逐渐缠得人?透不过气?的人?情关系,花了十分钟时间?,在?阳台外抽了一支烟。

    预备回去时,转身?,就见妹妹黎温瑜鬼鬼祟祟地?推开落地?窗一条缝,不顾身?上?的高定裙子挤了出来。

    “大?哥,我刚找到你,你就要回去了?”

    “Youra,出来和妈妈讲了吗?”

    “讲了讲了。”黎温瑜嫌他多此一问地?一摆手,“妈妈还让我来找你喊你回去呢,不过大?哥,你今晚怎么魂不守舍的?”

    “回去了。”

    “……喂等等!”

    黎温瑜拦在?他面?前,粉雕玉琢,一看?就娇生惯养的脸抬得高高的,“薛崎茵刚刚问我,你等会留下来跳舞吗?”

    霍邵澎目光沉下,不动声色时的面?容表情,凭白叫亲妹妹也感觉出迫人?的压力与距离。

    他想起什么,一字一句地?强调:“我的行程,不准再告诉任何人?。”

    黎温瑜夸张地?捂住嘴,“薛崎茵真追去英国了?”

    他懒得作声,答案呼之欲出。

    上?次去欧洲出差视察,参加某峰会晚宴前,他同虞宝意还通着电话,薛崎茵不知等在?了哪里,见到他后,装作意料之外地?出现在?面?前。

    他没有随时随地?落人?难堪的脾气?,那日心情又还算不错,一顿饭而已。

    不过再托黎温瑜来打探他意思,尽管这样的行为不是第一次,但?今夜,令他觉得有点冒犯了。

    也许是因为,最近心情不太好。

    “大?哥,你知道?的,我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天天给我塞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收人?手短吃人?嘴短,我在?香港也难做啊,除非……”

    黎温瑜故作难色,别开眼,又时不时瞟回去一下。

    “那就别待香港。”他沉声应道?,越过妹妹预备进?去。

    “我不去香港去哪里嘛!”黎温瑜亦步亦趋跟着,语速加快,“我一个无业游民,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了,你要是不想我天天收了人?家的好处出卖你,你就把我带到南城去——哎呀痛!”

    霍邵澎陡然停步,黎温瑜跟得过近,一下撞到了他的背。

    他侧目,直入主题:“闯什么祸了?”

    “没有!”黎温瑜说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举起两只手,摆了摆。

    “Youra!”

    黎温瑜无辜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且难看?。

    霍邵澎往她身?后瞧了眼,卓明峯快步过来,当着他面?,直接拉住了黎温瑜的手。奈何后者身?子抖了抖,条件反射般地?抽出手藏到身?后,连眼神也变得慌乱起来。

    卓明峯也不觉得尴尬,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装满了黎温瑜,“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好久,一会跳舞吗?”

    到这,各自心中都?有数了。

    霍邵澎不再看?小年轻的把戏,转身?离开。

    他没有留下来,同黎婉青讲过以后,就让李忠权在?酒店外等着。

    尽管瑰丽酒店整栋大?楼灯火通明,但?今夜的客人?,有且仅有霍家一位。

    上?面?又没到散场时分,因此出入口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地?上?光洁的砖面?倒映着略显暗淡的光影。

    只是门外等着的,不是他的车。

    早走?的,也不止他一位。

    霍启裕的私人?管家王坚候在?车边,见他出现,主动打开车门并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少爷,老爷说送你回去。”

    霍邵澎目光越过他,径直望入车内,音量微提:“有心了,早点休息,爸爸。”

    “站住。”

    霍启裕叫住他转身?离开的动作。

    “Terrance,谈谈你在?南城拖延了三个月的那个项目吧。”

    “你当时拒绝参与,这个项目也和你没关系。”

    霍邵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多年沉浮,他总擅于从声音中予人?绝对的压力,“和霍氏有关,就是和我有关,上?车。”

    山井镇这个项目,表面?上?虽以霍氏集团为代表,但?背后还有萧氏与卓氏的份额,偌大?一条完整的产业闭环,除了霍氏出人?出力出钱外,各方皆有利可图。

    目的不一样,拿到霍礼文在?霍氏与大?陆的合作中以退为进?的首肯后,他就明牌打出。哪怕要承受来自股东董事们的压力,他没有动摇过一分。

    霍启裕喜欢进?,他喜欢退,再以退为进?。

    截然不同的两种观念放到一起的结果,他经历了无数次,只会产生无意义的争吵,且谁都?没办法说服谁,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不回去的。”

    霍邵澎的步伐仅顿了两秒。

    “既然不谈项目……”

    霍启裕似赋以了声音重量,从车内明确传出,陡然压到了他肩上?。

    “不如谈谈,那个女孩子吧。”

    公平

    赵玉颜:「对不起, 小意姐」

    虞宝意收到这?条微信时,她刚在左菱的搀扶下,满身酒气地?爬上副驾, 看完消息, 干脆一闭眼?, 将手机甩到后座。

    左菱绕到主驾那边打开?车门?,正?好看到她这?个动作, “怎么了?谁的消息?”

    “赵玉颜的。”

    “说什么了?”

    “说对不起。”

    左菱俯身过去, 帮虞宝意调低座椅,系好安全带,“这?就是你们今晚谈的结果?”

    虞宝意小臂搭在自己眼?皮上,声音不加掩饰,透露出心力交瘁之感, “王锦说……如果要等法院的拆迁强制执行文件下来, 就闹得没意思了。”

    这?个项目有南城政府背书, 可不到万不得已, 霍氏这?种体量的企业还是想以和平沟通为主,闹到强制执行这?种地?步, 身份多少有些降格。

    “那个赵与游呢?”

    “家属报警,被带走了。”

    家属没有接受赵家人?的赔偿,反而主动报警,警察来时,赵与游差些跪下, 哭着求赵友昌救他。

    虞宝意知道,能救他的, 不是赵友昌。

    家属拒绝的,也不是赔偿, 而是她的钱。

    今晚,王锦及其助手,将赵友昌、赵玉颜和她约到了南城市中心的某饭店里,字里行间的意思,赵与游这?件事,还有转圜余地?。

    当然,转圜这?件事,是需要双方公平交换的。

    公平?

    这?件事从一开?始,双方的权势、地?位的天平就是一个彻底倾斜,完全不对等的状态。

    上位者给的公平,从来不是公平。

    可哪怕明知这?是对方设定的一个死局,赵友昌也不得不跳。

    所以今晚这?顿饭,她没有任何立场说话?或者指责谁,只能一杯酒接一杯酒的喝。后来王锦叫人?把酒都撤下,并说:“虞小姐,喝酒伤身,少喝点吧。”

    虞宝意眸光略显涣散,可众目睽睽之下,仍坚持盯他看了许久,王锦也在看她,但她感觉不出任何冒犯的意思。

    这?时她才?肯定,这?句话?,王锦是替另一人?说的。

    后来,虞宝意听久了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待得没意思,直接起身告辞。

    出来后,就是赵玉颜的这?条消息。

    左菱将人?送回了家,临走前,手机振动提示了一条未读消息。掏出看了一眼?,向门?外?的脚步原地?转回,径直走入虞宝意房间。

    她还没睡,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宝意,那个王锦找你。”

    “王锦?”虞宝意从被窝中艰难抬了下头,“怎么找到你那儿去了?”

    左菱已经通过了王锦的好友请求,且借进房间的间隙主动打招呼,聊了两句,想打听对方的目的,“他说你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有事想找你谈一谈。”

    虞宝意眼?睛半睁半闭,往床头摸了两下才?够到手机,划开?一看,果然有一条未读的好友申请。

    左菱干脆坐到她床边等结果。

    不一会儿,她将手机扣到自己胸口?前,若有所思地?侧目,“王锦问我,还有没有兴趣听霍氏新的补偿方案。”

    “补偿方案?”一听,也勾起了左菱的几分好奇,“比如呢?”

    “他说要面谈。”

    除了钱以外?,虞宝意不清楚霍氏还想补偿什么,如今有赵与游这?个把柄,连钱都不必出太多,赵家人?自己就会搬走。

    思索间隙,又新进来一条消息。

    只是这?回,虞宝意一看,没有选择向左菱复述。

    「不是补偿赵家的,而是补偿虞小姐你的。」-

    深夜十一点,李忠权从霍家位于浅水湾道的1号宅邸中接到霍邵澎。

    离开?时,能从葱茏丰茂的树木中一窥山下宽阔平缓的瘫床,月光在海湾中破碎成万道粼粼银光。

    霍邵澎已经换过一套西服,与出席黎婉青生?日?宴的不是同一套。

    观察出这?个细节后,李忠权当即揣摩出里面大?概发生?什么了。

    “叫Leo明早飞。”

    Leo是霍邵澎的私人?飞机机长。闻言,李忠权尽职提醒道:“明天不和霍夫人?吃完晚饭再走吗?”

    “不了。”

    他惜字如金,李忠权却从他语气中抿出压抑情绪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霍邵澎主动降下车窗,温暖微咸的海风经三指宽左右的间隙中徐徐吹入,搅乱车厢内凝滞的气氛。

    他极少如此。

    因为哪怕在车上,也随时随地?会有公务、会议、电话?等事情打扰,需要保持一个安静的环境。

    “明天打电话给徐老,定一套新的杯具。”

    “还是老爷用惯那套吗?”

    “嗯。”

    李忠权能立刻回忆起,上一次霍启裕勃然大?怒,抬手就将那只出自名家之手,有价无?市的杯子砸到霍邵澎身上,再掉到地?面时四分五裂的清脆声音。

    霍启裕钟爱喝热茶,甚至有女佣专门?负责添置和更换茶水这一工作。

    那杯茶任到谁身上,都是烫的,痛的。

    李忠权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大?少爷,右手边下方的柜子有烫伤膏。”

    “用不上。”

    “老爷起疑心了吗?”

    “他已经知道了。”

    李忠权不由自主握紧方向盘,分神控制好行车速度,“知道多少?虞小姐的事……”

    “也知道了。”

    来自身后的那道声,听不出任何情绪,似早前发生?过的事在他这?里,已归于平静。

    可李忠权不知道的是,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霍启裕暴怒的声音。

    “你要学外?边个滴败家仔稳小三养狐狸精,我管唔住你。(你要学外?面那些败家子找小三养狐狸精,我管不住你)”

    “但由宜家嘞一刻开?始,准备好你封辞职信,听日?交到董事会上。(但从此刻开?始,准备你的辞职信,明天交到董事会上)”

    那杯茶,是在他厉声警告霍启裕,不要再用任何诸如小三、狐狸精此类的词语称呼虞宝意时,砸到他身上的。

    他不在乎。

    直接脱下左边一大?面都被茶水浸湿的西装外?套,随意扔至脚边,“你可以召开?股东大?会撤销我的职务,结果通知我一声就行,但我的底线在哪里,你应该最清楚。”

    “我的人?,你不要碰。”-

    原准备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但霍邵澎还是被总公司一些琐碎事务绊住脚步,直至下午,李忠权才?电联通知到机组团队,已经在来的路上。

    快到机场时,黎婉青拨来电话?。

    “我昨天讲错话?,你根本没有你妹妹有心,她至少在家里陪了我一晚,你呢,连夜都要走。”

    “抱歉妈妈,南城那边有事。”

    “什么事?”听上去,黎婉青真有些不满,“一连三个月,霍氏总部什么时候换到大?陆了?叫你归心似箭。”

    霍邵澎不愿深入,避开?这?个问题,“礼物中意吗?”

    “你一向知道我最中意红宝石,是上次去欧洲出差带的吧?”

    “对。”

    “蓝宝石那套呢?”

    闻言,霍邵澎阖眸,静候下文。

    “Estelle告诉我,目前他只做了红蓝两套,一模一样的设计,一模一样的镶嵌。红宝石这?套的戒圈上刻了我的名字,那么,蓝宝石的呢?”

    尽管是多年夫妻,但霍启裕和黎婉青的询问方式截然不同,后者更倾向于地?位平等的关心。

    霍邵澎思索片刻,脑海中无?数搪塞、隐瞒的借口?都在逐渐淡去。

    他回答道:“没送。”

    虞宝意只收到了手链。

    最后还退回来了。

    黎婉青同样静了几秒,再出声时,虽已有预感,但得知答案后的惊讶被她掩饰得滴水不漏,“没来得及送,还是没送出去?”

    “都有。”霍邵澎选择了一个最完善的答案。

    的确还没来得及送,目前也送不出去了。

    “我还有机会见见吗?”

    “有,但还不到时候。”

    “好吧……”黎婉青叹了声气,“看来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妹妹了。”

    这?时,李忠权望见飞机舷梯下迎风灿笑挥手的女孩,回头看了霍邵澎一眼?,“大?少爷,二小姐来了。”

    “替我看好Youra,别?让她上大?陆又认识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话?音刚落,黎婉青果断挂断了电话?,不让霍邵澎有分毫将妹妹送回家的机会。

    “大?哥!”黎温瑜“抢走”李忠权的工作,颇为狗腿地?拉开?霍邵澎那侧侧门?,还像模像样地?用手背抵住车顶,“妈妈说我就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看好我喔!”

    黎温瑜是整个霍家的掌上明珠。是因一开?始,黎婉青以为霍家有霍邵澎一个无?趣无?聊的人?便已足够,自小主张“以后又不用她去上班”这?一观点,不断纵容小女儿,直到养成的性?子刁蛮。

    后来,黎温瑜在外?惹了几件难收拾的事,被霍启裕下令严加管教。

    也许黎婉青也意识到纵容太过,说管就管,去哪都带在自己身边,以身作则,耳濡目染下,近些年终于收敛了不少。

    霍邵澎直接越过她上舷梯,身后噔噔噔上台阶的声音飞速靠近。

    “大?哥,妈妈怎么会让我留意你身边有没有女孩子的?你拍拖了吗?比你小几岁?对方只要满十八岁我都能接受的,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中意嫩点的很正?常——”

    “黎温瑜。”霍邵澎在舱门?口?转身,挡住她入内的唯一通道,视线阴沉俯下,“要么闭嘴,要么我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

    黎温瑜举起手,在嘴唇上做了个横向拉链的小动作。

    起飞前,李忠权接到电话?,碍于黎温瑜在场,他递去手机,让霍邵澎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等他微微颔首,才?连上蓝牙并交过去。

    霍邵澎戴到耳边,递给李忠权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转身朝向半个身子都倾出扶手,妄图偷听到什么内容的黎温瑜,“瑜小姐,马上起飞了,你请坐好,系好安全带。”

    黎温瑜嘁了一声。

    伴随飞机缓缓驶过滑行道,在爬升的前一秒,霍邵澎终于听见那把温柔清越的女声。

    他无?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回,跟解了什么瘾似的。

    她说:“王锦,你找我,到底想代表他说什么?”

    退让

    王锦将面谈的地方定在了一间?环境清雅的茶室。

    虞宝意走进隔断后的雅座, 扑面的清香浩荡。她的位子前已经备好一杯热茶,杯中叶子青嫩,在金黄色的茶汤中浮沉悠游, 自在闲适得好像他们是来?打发午后时光的。

    坐下后, 她连拐弯抹角的功夫也省了, “王锦,你找我, 到底想代表他说什么。”

    “这茶解酒。”王锦说。

    虞宝意果真将杯口递到唇边, 抿下一小口,有种未成熟青果的涩。

    “茶叶是霍生吩咐我带来?的。”

    时隔多日再次听见?这个称呼,仅有虞宝意本人能从放下杯子时碰到桌台那?一下微不可闻的声音中,听出她有心的克制。

    “所?以呢?”

    王锦笑而不答,继而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纸质文件, 推过去, “这是新?拟的拆迁补偿方案, 虞小姐先看看。”

    虞宝意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目光随意带过了下,粗略度量出文件厚度。

    “你们已经成功将赵爷爷逼走了, 按照正常流程补偿就行,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份东西??”

    王锦抿了口茶,“因为是补偿虞小姐你的。”

    “我不需要。”

    “也是霍生的诚意。”

    “哪方面的?”

    王锦视线微不可察地偏开了一瞬,落到侧旁的手机屏幕上。几秒钟后,他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虞小姐,BOSS的私事和态度, 不该由?我擅自评价与转达。”

    滴水不漏。

    虞宝意甚至找不到为难他的突破口。

    她翻开文件,原打算一目十行地扫过, 可越往下看,她的浏览速度就越慢。

    “出资成立……一个品牌?”

    “如果赵家需要的话。”王锦严谨地补充上细枝末节,“若不需要,我们会安排赵玉颜对接国?内顶级的玉石首饰品牌,薪资按照大师工雕刻的标准,合同终身,但赵玉颜本人随时可以中止。”

    “以及,我们会为赵玉颜未来?的雕刻比赛与评选保驾护航,争取一份符合她水准的最好成绩。以上这些措施补偿的对象,不局限于赵玉颜一人。”

    “包括赵家其他人?”

    虞宝意以为,这是她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了。

    可王锦默了几息,却说:“包括虞小姐这档非遗类综艺,后续系列参与到的全?部嘉宾。”

    “什么?!”

    “虞小姐不妨往后看。”

    虞宝意翻到后面,果然有提到王锦所?说的。

    而且霍氏会于大陆成立一个专项专用的慈善基金会,帮助那?些生活困苦的小众非遗手艺人,同时还会利用公共渠道推广传播,帮助其建立生生不息的传承体系。

    虞宝意原本还想往后翻,拈起薄薄的一页,可看入了神,手指顿在半空。

    不知看到了哪个字那?句话,纸张从她指尖慢慢滑落。

    王锦猜测她此时此刻的状态,可能看不进去后面的文字了,说道:“关?于虞小姐的综艺,这边会留出足够的时间?,直到拍摄结束,当给那?个地方保存最后的影像记录。”

    “既然有这些……”虞宝意茫然地抬睫,“为什么要用那?种手段逼赵爷爷离开?”

    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

    而是霍邵澎能做出的最大退让。

    王锦了然的目光投映在平静的金澄茶汤中,“虞小姐,首先大部分时候,一件事,霍生只需要结果。”

    虞宝意没应话。

    她陷进突如其来?的恍悟中,并?陡然发觉,她的职业身份所?带来?的,与他恰恰截然相反。

    制作人,重在制作。

    她着重过程,深谙有精心制作与运营的过程,才会带来?如意的结果。

    所?以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过程上,有意无意忽视了这件事结果的好坏对他的影响。

    正如叶若兰所?说,她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困难,需要一个如意的结果去解决。

    而他的身份与地位,注定他只需要关?注结果,而非过程。

    底下会有无数人挤破脑袋到他脚边,铺上那?一条能顺利且最快抵达结果的路。

    可霍邵澎无辜吗?

    否定的答案毫不犹豫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这个方案……什么时候做的?”虞宝意问。

    “当霍生知道你参与在这件事中时。”

    他就准备好负责赵家人职业的余生了。

    王锦点破横亘在这件事上诡异的矛盾感,“你是不是还想问,这个方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嗯。”

    “如果之前告知有plan B,赵友昌会答应离开吗?”王锦问道,“虞小姐又会不会觉得,霍生以权压人,有钱大晒?(有钱了不起)”

    “……嗯。”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如果更早之前拿出,她还是会坚持用自己的方式。

    只有在已经退无可退的现状下,这份方案才如近水救火,甚至已经未雨绸缪,考虑到她作为制作人有可能的将来?,贴心解决面对一个个等待甘霖天降的手艺人时,她只能尽微薄努力的无奈。

    每一步他都算到了。

    包括那?夜的争吵,和后来?的分开吗?

    王锦侧首,望向远处的天空。

    几道飞机尾迹像白色的蜡笔,在澄蓝的画布中随意留下了意象的几笔。

    “另外,霍生托我转达,他愿意以私人名义,做虞小姐永远的投资人。”

    虞宝意唇角翘了一下,又很快压回去,略显心酸,“那?麻烦你替我转达,谢谢他。”

    王锦的手放在随时能挂断电话的位置上,问道:“……没了?”

    她合上文件后起身,“我会去跟赵爷爷他们商量,后面的结果我就让玉颜和你讲,以后霍氏和赵家的事,不必再经过我了。”

    “等等。”王锦叫住她离开的背影,终于还是做了件在自己职责范围以外的事,“霍生昨晚在香港,现在刚起飞十分钟,四点就落机。”

    虞宝意没有回头?,仅扬了扬手,声音也潇洒得像阵风,吹到了远方谁的耳边。

    “那?就祝他……一路顺风吧。”-

    隔天,虞宝意上门拜访已经在市中心暂住下来?的赵友昌,一一解释每条有关?他们的补偿条款,拿到赵家人全?体签字同意。

    意外的是,这件事王锦并?没有提前和赵家人打招呼,所?有人都以为,是虞宝意为他们争取回来?的。

    至于赵与游,处理结果很快下来?,拘留十五日加罚款,最严重的结果是终身吊销了驾驶证。

    剩下的拍摄,隔天也提上了日程。

    重新?回到山井镇,分明不到半月时间?,又恍若经年,熟悉又陌生。

    虞宝意还记得第一次见?赵友昌时,他曾说过,一方水土,也能养一双手。

    可王锦告诉她,赵家人固步自封,结局只会使慢性死亡。

    哪怕《“玉”见?》播出后引起广泛关?注又如何,没有政府下定决心改造这里?环山的荒芜环境,没有宣传与帮扶,会直接失去长尾效应。

    当年山井镇能成为玉石市场,也是国?内其他地方尚未打开知名度,何况,这儿的雕刻工艺无论哪个时代,都称得上精妙绝伦。

    赵友昌的一方水土,其实更多的,是家族情怀。

    但情怀不能当饭吃。

    她明明最清楚这点。

    不然从前为什么要以制作人的身份,先打出名堂呢?

    “真的吗?”

    梁思雪得知虞宝意和摄制组复工,特地打来?电话祝贺,得知前因后果后,问得最多的便是这句“真的吗”。

    “霍邵澎早就知道你要帮赵友昌,为了让你接受他的补偿方案,特地……”

    “也能这么理解吧。”虞宝意强作不以为意的口吻,不想让梁思雪听出她的恍神。

    梁思雪却左右为难起来?。

    她又想到萧正霖之前那?番无意的话。

    其实回港以后,她住在虞宝意家中。为了见?她一面,萧正霖不经同意擅自上门拜访,提了丰厚礼品,姿态还放得极为低微。

    两?人的事已经是一个死局,谁的纠缠,不过都是给这段关?系强行续命罢了。

    梁思雪还是见?了他一面,但关?心的大都是虞宝意的事。

    萧正霖告诉她,山井镇这个项目背后关?系网复杂,许多人事千丝万缕,大陆那?边赶着分蛋糕的人更是排着队,霍氏出面戴最苦最累的高帽,还不赚钱,为此,霍邵澎承担了不少压力。

    动工时间?拖延太久,连他都有所?耳闻,霍氏内部股东们的强烈不满。

    只有少数人能看穿,这是一纸“投名状”。

    梁思雪听得似懂非懂,但如今得知霍邵澎还为虞宝意留出足够的拍摄时间?后,又动了将这些事告诉她的念头?。

    “Baby,这几天你见?过霍生吗?”

    “没有。”

    只知道他从香港回了南城,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他也没找你?”

    “没有。”

    梁思雪正想再追问一下,关?知荷从厨房端了碗浓香的鸡汤出来?,走近时问:“和小意打电话吗?给我,你把汤先喝了。”

    “好的Aunt,辛苦Aunt和巧姨了。”

    梁思雪对长辈的嘴一向甜,又寄居在闺蜜家中,这些天的表现简直要替代虞宝意在关?知荷夫妇心中女儿的位置。

    “Mommy,小雪没给你添麻烦吧?”

    “小雪比你懂事多了。”关?知荷拿着梁思雪的手机坐到单人沙发上,“听说你自己一个人操办的节目复工了?进度如何?”

    “很顺利,今年应该能看到。”

    照例寒暄了几句,关?知荷对她在内地工作这件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持有那?么强烈的反对态度。

    “我给你准备了些汤包,到时候寄过去,你在上边好歹有点汤水养养身体。啊对了,今晚,我会和霍夫人一起吃饭——你放心,是惠爱成员一月一度的私人聚会。”

    关?知荷话锋蓦然一转。

    在虞宝意听来?,似乎是聊天过程中,妈妈意外想起了这件事,不过内容有些让她惊讶。

    “上次霍夫人送了我枚胸针,这次你给我参谋一下,我该送霍夫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