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正文完“周禛,没有你我要……
自生病以来,孟昭然就很抗拒听到自己的歌。
在北城安定医院,住院期间,莫莉放《Return》给她听,音响里流传出的女声或慵懒、或富于力量感,转音婉约有若鲛人泣珠。
她“唰”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将蓝牙音响拂下床头柜。
可怜的小音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孟昭然一向温和,这个举动实在太反常,把莫莉吓到,赶紧禀报给主治医生。
Vincent推测,或许是她自己的歌曲、专辑令她应激,他不建议让她再接触这些。
所以在康复时期,家里人默默地将她的专辑藏起来,在音响里设置屏蔽了她的歌曲,她每天清晨用于跳舞的练习室久久地关着,无人再光临。
孟昭然也默许了他们这样做,默许了自己当逃兵。
哪里曾想,她会在陌生的国度,在街边吧台,听到自己的歌。
她一点也不想听。
一点也不想。
那个曾经闪闪发光的梦想,被肮脏的现实给击碎了,变得腐烂、发臭,凋败不堪。
而曾经短暂闪耀过的“QueenIsabella”,也像烧融的蜡,变得苍冷,凝固,融成面目模糊的一团。
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踏入娱乐圈了吧。
心跳在胸腔里不断加速,像寒风里孱弱的火苗,被吹得岌岌可危。
浅口的RogerVivier贴在脚上,脚踝露出来,她跑掉了一只鞋,脚底硌在粗糙的地砖上,被碎石刺痛。
她跑到心脏都剧痛,不得不停下
孟昭然眼前阵阵发黑。
周禛追在她身后,神色一凝。
视线里,少女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栽倒下去,倒在松软的草坪里。
孟昭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从一个地方忽然被叫醒过来,她的“解离”又发作了,意识痛苦到想要离开身体,好让那几乎崩裂身体的疼痛不再继续下去。
她看到自己站在阳台上,穿着绿白格相间的旗袍,浓郁清新得像阳光下一株绿芭蕉树。远处黑沙滩和蓝海水,海面扬起流线型的白帆,远远望去像一只只泊着的纸飞机。
飘动的白窗帘后,周禛攥住她的睡衣走出来,纽扣解开两颗,眼睛在阳光微微眯起,他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指尖刮擦着一小块红痕。
那是她吮吻时留下的。
他将她的睡衣拿给她看,却被她一把薅过,掷在地上,对他喊:“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离开?”
周禛一怔,锋利眉宇挑起一边,惊异地看着她。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眼里滚落,她继续对他大喊。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不要你陪着我!”
“”
“我很烂,我是个烂人,你陪着我这个烂人干嘛啊?”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讨厌你,你赶紧”她揪着他的衣角,没有形象、歇斯底里。
“你滚啊。”
“宝宝”
“我叫你走你有没有”
可还没有等她说完,周禛的唇堵住了她的,他唇间的气息苦涩,像一枚清苦的薄荷,苦涩又炙烫。
他只想吻她,用他的唇堵住她的嘴,也一并堵住那些伤人的话。
他的昭昭只是生病了,他不能让她生病的她口不择言、说出更重、更伤人的话,因为等到清醒时分,她只会因为这些话而深深自责。
一阵寒冷袭来,她皮肤上仿若覆了一层冰碴子,根根寒毛立起,孟昭然打了个寒颤,意识又重新落回身体里。
这是在哪里?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跌倒在草坪上,尖尖的小草透过皮肤,刺痛她。
她好害怕。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啊?她居然在吼周禛。
就算她现在不吼他,她以后是不是会吼?
漫长的岁月,永无尽头的康复疗程,终于将他们之间仅存的爱意消磨殆尽。
这才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她抹了抹眼角,被碎石硌得疼痛的脚底被握起,是周禛将她掉落的水钻方扣平底鞋捡起,套回她足上。
动作温柔,他甚至用手指拂去她脚底的尘土。
就好像她仍是一件珍宝,周禛手中的珍宝,被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但,其实她自己已经不把自己当成珍宝了。
孟昭然闭了下眼睛,忽而叫他的名字。
这一刻,开口说话并没有那么艰难,比她想象的要轻松。
“周禛,你走吧。”
“”
周禛怔住,他整个人半跪在地一动不动,像高岗上一株树木,亘古长久。
他是不敢动,他怕一动,就要惊碎了她的声音,惊碎眼前的梦。
多么幸福的是,孟昭然终于愿意说话了。
多么不幸的是,她自愿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让他走。
“昭昭,别说这样的话。”
孟昭然从他手里抓过鞋子。
“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你了。”
这一句,恍如深渊里跌进一颗巨石,竟然有回响。周禛呼吸的每一口都在疼,像伤口被刀割开,血肉暴露在空气里。
“别说这样的话。”周禛喉结滚了下。他向来顶天立地,讲究的是“男人有泪不轻弹”,但此刻眼角却也泛起泪光。
深深的无力感击中他的心。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救她?
周禛第一次尝试到了了“束手无策”的滋味。
孟昭然从草坪里站起,真丝裙摆上还沾着草屑。
她继续往前走,周禛不知道要怎么办,只知道他要紧紧跟着她,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孟昭然转过一个街角,砖红房顶、大理石雕刻和涂着深绿油漆门的咖啡馆里,飘来的也是她的歌《freya》。
她像躲避瘟疫一样,对她自己的歌避之不及,因为她不敢面对过去的自己。
西侧就是沿海公路,隐隐可见公路外缘的黑沙海滩。
像避无可避般,她横穿马路,一辆Jeep高速驶来,眼看就要迎头撞上她——
“昭昭!”
目睹这一幕,周禛心神俱碎,扑过去一把抱住她,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像电影里慢放的镜头一般,路人失声惊呼,吉普像被勒住马头的马,都以为一幕惨剧要发生:
说时迟,那时快。
男人以自己为盾牌,将女人扑向马路另一侧,他飞扬的衣角被车轮擦过;被迫
急刹的车轮和马路相摩擦,声响刺耳。
生死攸关,死或生,就在这一刻。
路人目瞪口呆。
孟昭然和周禛跌进绿化带里,将用作绿化植物的风信子的花茎跌折,一粒粒饱满的、若紫葡萄的花苞萎落在地,柔软地承接住了他们。
Jeep刹住车,车窗悍然落下,褐发高鼻的吉普车探出车窗,言辞激烈地开骂。
“Whatthef**k#¥¥%&#”
“Shutup!”
周禛躺在绿化丛中,怀中仍紧紧搂着孟昭然,他额上青筋跳动,一声怒吼,叫那司机闭嘴。
紧急时刻,他也会情绪失控,眼前发黑,
“@#&#%”司机仍在喋喋不休,但撞上周禛那凌厉的眼神,有若地狱里的修罗拿着镰刀收割,又像舔着利爪的猎豹要伺机扑上来,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司机心中一怵,都说东方男人儒雅温润,这个倒一点也不,跟择人而噬的野兽似的,哪怕倒在绿化带里,形容狼狈,也有透着冰冷森严的上位者气息。
司机有些怂,臭骂几句扬长而去。
周禛目送吉普车扬长而去,低眸,怀里孟昭然的眼睛紧紧闭着。
他知道,在这场险些要酿成的车祸里,孟昭然是过错方。但即便她是过错方又如何?
他也不容许别人斥骂她。
只有他有管束她的权力,别人都没有。
就让司机朝他开骂,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就狗血淋头,是他没看住她。
熟悉的刹车声,橡胶车胎和柏油马路相摩擦,孟昭然脑中经历了一次次“闪回”,闻到记忆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的味道。
那时她要去参加“爱心助苗”公益活动,提着李清菀给她的针织小包,浑然不知包里藏着摄像头,是周禛及时赶来,将差点被飞车贼抢走的摄像头留住,也保留了最关键的证据。
是她说要在别墅里养两只卡皮巴拉,但她只负责给它们喂玉米和青草,没管过它们小屋装暖水管、清理粪便的事,这些,都是周禛的活。
她生病之后,形容枯槁,哭得一颤一颤不能自已,说要和他分开,也是周禛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你不接受这样的你,但我接受”。
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但回想起来,寒冷冬天需要暖手的时刻,他会为她泡上一杯热可可,恰好是她喜欢的甜度和热度。
明明在一起没有多长时间,他们却紧紧地、紧紧地缠绕进彼此的生命之中。
所以为什么,她会舍得和他分开啊?
从车轮下有幸地存活过来,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可在走到鬼门关之前,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可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如果他们两个不幸地死掉,那将是她留给周禛最后的话吗?
那么伤人的话。
明明就是骗人,骗人。
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她终于知道她那么喜欢她。
方才车急速驶来的景象好似还印在视网膜中,挥之不去,令她又惊惧,又害怕——那是一个人和死亡擦肩而过时,最真实的反应,她的腿还在发抖。
她的心好痛。
痛得她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用拳头砸她。
“你傻啊你,你不要命了吗?”
“是你不要命了。”周禛哑着嗓子说,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着。刚才那幕太过惊险,后怕若潮水般涌来,紧紧地将他们包围。
他手掌在她脊背上轻拍。
哭吧,能哭出来也好。他知道在说出伤人的话之前,她一定饱受折磨,像野兽在撕扯身体和心灵。
“我刚刚说的话都是骗人的。骗你,也骗我自己。周禛,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如果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如果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啊”
如果没有周禛,她到底要怎么办?
她呜呜咽咽地痛哭,连周围潜伏在树上的鸟儿都不忍听,扑簌簌地飞走。
周禛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大掌不住地揉着她的脑袋。
他叹着气。“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沈孟昭然,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她的胸脯仍然一抽一抽地,热意泛在脸上,熏得鼻尖绯红。“周禛,不要生我的气。对不起。”
不该说那些令你难过的话,令我自己难过也令你难过。
周禛:“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气话啊,小笨蛋。”
孟昭然:“如果下次,我再要你离开我,你要怎么办?”
他做出轻松的口吻:“不怎么办。冲上去把你强吻一顿?”
“把你绑起来,锁在房间里,和我锁在一起?”
“总之,不会让你离开。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了。”
她展颜一笑,眼角还含着泪花。
鼻尖泛起辛辣气息,据说那是植物受伤后向同类释放的“示警”味道。
低头,手肘边压着一支紫色的风信子,柔软透明的小花苞一嘟噜一嘟噜地凑在一起,紫色的云雾被碾碎,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周禛将花拿起。“还记得吗?那时我带你学控制气息,你真正掌握的那一天,茶几上摆着的花也是风信子。”
脑子里有关于她的记忆,总是鲜明生动的,栩栩如生。
他记得那天播放的歌的名字,记得那时他在把玩一只卡皮巴拉玩偶,记得她总是躺在羊毛垫子上,被暖洋洋的阳光烘着,长长的头发捋到脑后,像露出肚皮的小猫。
“我记得。”孟昭然声音微哽,“大不了,你就再教我一次怎么唱歌好了。”
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和死亡擦肩而过之后,迸发出来的勇气足够碾碎一切。
“好。”
周禛凝视着她,猛地将她揽进怀里。
她窝在他颈侧,伸出双臂搂住她。有一滴滚烫的,落下来,烫到她的脖颈上,连蒸发时都带着热意。
一直等它快要蒸发,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周禛的泪-
一周之后,一封盖着邮戳的明信片,穿越大西洋,从圣卢西亚寄送到港城,浅水湾。
又窄又长的明信片,正面印着椰林沙滩,远处锥形山峰挺拔高耸,尖端盖着一朵扁薄的云。
背面,是整齐娟秀的楷体字,是孟昭然寄回家里的明信片。
To:HK,P.RCHINA
Nameofrecipient:KristinaMong
「妈妈,此刻我正在PitonMountain上给您写信。
在天将明未明之前,周禛带我爬上这座山,金红光芒从东边涌出,侵略性地扩张进世间的每一寸时,我们在背风处搭好了帐篷,看云气四溢在群峰之间,漫向大海。
我们带了一束风信子上来,将它摆在露营的桌子上,周禛将帐篷的钎子扎入泥土时诵了聂鲁达的诗,他的声音总让我想起秋冬时分暖手的一杯热可可。
妈妈,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你面对爹地时会有的那种心情。
会由衷地觉得心爱的男人很可爱,现在在我眼里,周禛亦是如此。
另贴一段聂鲁达的小诗:
Irememberyouasyouwerelastautumn.
Andtheleavesfellonthewaterofyoursoul.
Clingingtomyarmslikeavine.
theleavesgatheredyourslowandcalmvoice.
Bonfireofstuporinwhichmythirstwasburning.
Sweetbluehyacinthtwistedovermysoul.
Ifeelyoureyestravelingandautumnisfaroff.
我喜欢那句“Sweetbluehyacinthovermysoul”,有一束蓝紫色风信子,真的从我的灵魂里穿过。
妈咪,我仔细地向您描述我目光所及的一切,我看到的,听到的,呼吸到的,是为了告诉您,我开始如您和父亲希望的那样,去感受真实的自然和生活。
我无数次为了景色而流泪。
这是一张有声明信片,妈妈你按着按钮,里头的小装置会放出一首歌,是中岛美嘉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我听过它很多遍,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它背后的故事。」
当云曦漫起时分,帐篷里周禛拥着她,连接蓝牙音响放了这首歌。
因为患了咽鼓管开放症,歌手中岛美嘉连接中耳和咽喉的咽鼓管时时处于开放状态,她听不清别人说的话,听
自己的声音像震耳欲聋,声带退化。
这对于一个歌手而言,听不清声音就像丢失半条性命。
中岛美嘉站在舞台上,因为听不清,所以她穿高跟鞋的双脚轮流地跺着,为自己找到节拍;
不知道歌曲进行到哪里,她就用手触摸音响,靠喇叭的震动来确定歌曲进行到了哪里。
每一声夹杂着痛哭的怒吼,都是她迸出的心声。
孟昭然看到这里,将自己埋进周禛怀里。
「歌词说,“曾经的我也想一了百了,因为鞋子的鞋带松了,我却不太会把东西绑在一起。”
妈妈,当我的鞋带一次次松掉,是你们一次次将它绑起来,绑好。
这次,我终于可以站起来,自己绑好自己的鞋带了。
Mommy,过几天或许我们会去Mustique,也可能回游轮上参与假面舞会。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准备向周禛求婚。
你说,我会不会吓他一跳呢?
可我已经等不及要嫁给他了。
Yours,Isabella.」
“所以,为什么不能给我看?”
当孟昭然将明信片折起,装进信封中时,周禛收好帐篷,将帐篷袋子夹在肩膀下。
他笑着问她。
“因为这是我写给妈咪的悄悄话。”孟昭然打开他拿信封的手。
看完日出,他们沿着山径下山。
山路的宽度很微妙,一个人走显得有点宽,两个人并排走,又显得有点儿挤。
孟昭然自然是和周禛并排走。
她去牵他的手,莹若春葱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指尖并着指尖,他的指纹亲吻着她的。
“昭昭,”他忽而唤她的名字。
“嗯?”
“你昨天又说对不起了。”
“噢,我忘了,我收回。”
“别说对不起,”他凝视着她,眼睛里像装着一轮巨日,清湛得有似透明,映出正回望着他的少女。“要说——”
“要说我喜欢你。”孟昭然接他的下半句。
那句,泳池边没有等到的“喜欢你”,在山顶群光荟萃之际,听到了。
孟昭然:“我喜欢你。”
周禛:“嗯,这还差不多。”
“我爱你。”孟昭然说。
“我会永远爱你。”周禛说。
孟昭然笑,用他们经常用的句式:“你是喜欢沈孟昭然的宝宝吗?”
“是,我是。”他握紧了她的手。
“你是沈孟昭然喜欢的宝宝吗?”
“是,我是。”他回答时,唇角含笑,嗓音异常响亮。
清晨雾珠散去,他们何其有幸,在爱中开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