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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1章 左支右绌

    “南华的可耕地统计出来了没有?计多少亩?现在还有部族居住吗?有没有下到实地去看过,确认没有人住了吧?”

    “我记得去负责的人是……陶姐?陶姐昨天回来了吧?今天来上班了吗?”

    “来了来了!”

    陶珠儿挽着袖子,疾步从内室走出,奔向桌子翻找着自己的笔记本,“都是土人带我去盘的,亲眼看了,附近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这几年串到彩云道的亲戚是越来越少了,很多土人都愿意翻山去川蜀,地是都荒着的,寨子也没人住,我带了一些泥土样本回来,初步评估,肥力是还有部份残留的。第一年种不了口粮,但可以种点肥地作物——大豆应该是能种得的。”

    “亩数呢,统计出来没有?”

    在门口站着的年轻人,着急忙慌地问着,语气也因此不可避免变得有些严厉,陶珠儿不往心里去,摇了摇头,“现丈量是不能的,想着回来按档案室的记载去估算,地方我是都记下来了。这不是正要找么,算出来之后立刻给你——也就半个来小时的事。”

    “行,上午务必要给我,我中午就要动身回昆明了!”

    这个黑黑瘦瘦的祭司,在本子上又记下了一笔,好像是把陶珠儿的情况做了个标注,转身又关切起下一项数据来。不大的县衙本就忙碌,现在更是不可开交,大家都被驱使得团团乱转。陶珠儿也忙返身回到只有一个人值班的档案室,“资料找到了吗?肯定是有的,你再翻翻——当时就是我登记的,我连序号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再看看,是不是夹到别处去了。”

    “桃子姐,真没有,会不会是别人借去了没还啊?”

    “这……”陶珠儿的眉头也不禁紧紧地皱了起来,“这得问你了啊,档案一动都是要留痕的,不然丢了算谁的?你问我?你这都接档案室接了快一年了。”

    “平时都是登记入册,也……也没这么找过。”小吏目的面孔涨得通红,她的语调依旧留有不少本地土话的痕迹,不过,认错的态度还是蛮好的。“不行的话,您等一两天吧,我明天请个假,下乡找那些人再去问问……”

    唉,这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吏目,普遍的水准了,平时也还行,算是勉强够用,捅了娄子也能弥补,态度是好的,可在这样着急的时刻,真叫人哭笑不得。陶珠儿也懒得和她掰扯,更不会去指责什么了,只是摇着头,“算了,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材料拿来参照一下吧,看他们下到平地以后,一家平均种几亩……这样的资料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吗?”

    她说到一半,小段那微黑的面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充满希冀地望着她,陶珠儿心底的火是直往上冒,不得已把话问得更明白了——其实她压根没指望小段帮什么忙了,果然,小段长长地喔了一声,仔细思索了至少两分钟,这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歉然道,“想不起来,对不住啊,桃子姐。”

    “……算了,我自己找!”

    陶珠儿也顾不得遵守纪律了,直接翻过柜台,心想最绝望的是——就小段已经是本地吏目中还算不错的苗子了,她在语言上有天赋,能说多族的土话,并且会写汉字,这在档案登记上的优势是很突出的。其余人的表现可能还会比小段更差——更差!

    做更士的,忍字头上一把刀,必须能压住情绪。陶珠儿面无表情,利索地翻找着档案架,并且——不管小段怎么说没有找到,她还是按序号去找了档案本该在的那个架子,瞄着书架的阴暗处,寻找有没有纸张被压、夹、卡在边沿。前些日子彩云道地动,楚雄南华这里震感很强烈,书架虽然没倒,但档案滑落混乱的情况或许也是有的。

    只能说,平时其实也够用,但是,这样的衙门就是不能遇上事,一有事,真是觉得缺人,能顶用的一个县里感觉也就那么四五人,其余人各有各的毛病,只能在管事吏目心力交瘁的调派之下,让他们扬长避短,勉强完成工作职责。

    陶珠儿现在最庆幸的一点,就是楚雄这里的各种番族,都已经很信仰知识教了,而知识教的祭司——是要比同事好用一点的。这样有他们的配合,县里的工作还能不出乱子,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衙门的意思传递下去——就光是本地要来很多移民种田的事情,说不得都要让番族大闹一番了,至于原因……根本不需要原因,地是那么宝贵的东西,来了这么多外人争地,本地的番族,甚至还包括汉民,那还不得都联合起来,保住自己的耕地啊?

    也就是这几年来,汉人很多都回川蜀去了,衙门本来就号召夷族下山,接手这些离去百姓留下的好田地,同时,也因为精耕细作概念的传开,高产稻种的普及,使得人

    均耕地数量反而下降——还是那句话,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亩产量一上来,处理收成的时间增多,一个人能种的亩数肯定也降低。

    再加上还有一些开化程度不高的寨子,本来还在轮耕制呢,把套种肥田、元素归还的道理教下去之后,他们也自行抛荒了一些田地,这样,本地的田,哪怕是开发过的半熟田,数量的确不缺,同时又有知识教的润滑,本地的百姓才大体上对于流民的到来,采取漠然态度——要说欢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等流民安顿下来之后,会不会发生冲突,还得看衙门这边的工作怎么做了。

    光是这些,都是让人头疼至极的工作了,但还能勉强去完成一二,陶珠儿自从开春到现在,几乎是没有歇过一个整天,县衙人数本就不够,也不管本职如何,总有做不完的事。天幸南华这里,今年没有什么灾害——去年进雨季之后,那雨下得,山体滑坡都有好几处,田淹了不说,还下了两次冰雹。

    天幸,冰雹下得密,只集中在几个乡,陶珠儿等人一整年都在为修路、修屋子和疏浚水利奔波,还要找粮草,出钱雇受灾的农户做事,以工代赈。才刚转过年来,上头又传了话,语气还很急——去年之江道大水,江南江北冰雹,北部三道还是旱,至此可以用大旱来形容的年景已经有五年了,即便有南洋米北运,北地的粮食库存依旧告急。

    同时更严峻的是,干旱并未放过草原,草原的旱灾虽然没有如此持久,比较反复,但它的经济和生态都更加脆弱,大量鞑靼人来到边市找活干,部落之间冲突频频,关系紧密的亲家也转为敌对,为的都是还能维持丰美的草场……总之一句话,现在各地都在想办法把吃饭人口外移,否则当家人都怕自己压不住了。

    可同时,能接受移民的江南,日子也不好过,这北旱南涝的情况,直接造成两地收成都下降——涝还可以用疏浚水利试着解决,可实在是怕冰雹,本来这几年就是一年一熟,一场冰雹,真能让一整年白干。虽然南方还可以在冰雹后试着抢种些裹腹的粗粮,芋头、金豆、玉米……实在不行,玉米连芯拿去磨粉,也不是不能吃。饿死人,大概还不至于,但你说有余田再分给新农户,那也是不能够。便是愿意,刚从旱地解脱,又来受水灾,可不是折磨?

    这几年气候还相对稳定一些,只是变冷变干,还不到大旱大水的几道,便受到了这些迁徙人口的垂青了——也顾不得什么瘴疠之气,川蜀人满为患之后,没报大灾的云贵道,成为规划中不少人最终的迁徙目的地。

    不止南华一地,整个云贵连着安南昆顺走廊沿岸,都在盘点可分耕地。曾耕种过,后被抛荒还没有三年的土地,在待耕地中算是比较上等的,其次就是适合开垦为梯田的山间肥沃土地……反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是官道沿岸,土壤比较肥沃的,都估摸着算上,这样计划出一个大概的数量,报到前头的府里去,这样灾民抵达州县时,大致有个方向去安置。

    如此,也可避免大量灾民涌入某处,导致供应吃紧,又发生什么摩擦——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要维持稳定,免得一点火星子就酿成不测的变化——人手这么吃紧,真是一丁点错都不能出,出错了都没余力去纠正。

    就像是现在,陶珠儿急得满头冒汗,简直都快晕过去了,她还算是有些运气,最后在两层夹板的空隙中见到了一沓子纸张,似乎是被倒下的书压给压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个角——抽出来一看,她要找的资料正在其中。她赶紧蹲下身,往地上一趴,一边找数字一边抄录,好不容易抄好,叫小段去归位,自己又飞身而出,找了算盘来打。“一等待耕地……才十顷多,这么少,无树有灌木山坡荒地,有水源可挖掘水渠的,目前勘探出七片山坡,目测可开发亩数……”

    把数字都填了进去,飞跑着交给祭司,陶珠儿一上午其实就办了一件事,却是累得不行,站在县衙门口,双手叉腰,喘了好几口气,路过的百姓见了都和她打招呼道,“陶主任,这一阵辛苦了!”

    “陶主任中午上我们家吃饭吧!”

    “不去了不去了了,还忙呢!”陶珠儿忙笑着摆了摆手,她看着这条短短的街道,倒也不无欣慰:南华原本就只能算是个小镇,屋舍都没有多少,一条百十步的街就是全部了,这几年下来,街道变长了,房子变多了,住户也至少是从前的三倍——五尺道比以前繁忙了,虽然运货量还是小,但毕竟南华这些地方,得风气之先,也多了一些买卖可做,人口总量可能和之前比反而是减少的,因为有些夷人汉民知道了川蜀的繁华,跑去找活干,但因为大家都从深山里走出来,可以看见的人是多了。

    虽然也不

    算是多可贵的成绩,但和别处波折的几年比,还在稳步往前的南华,也够让陶珠儿满足了。她一想到如今的天气就摇头,心道:“真是让人讨厌的科学道理……水就这么多,一个地方完全不下雨了,就意味着一个地方的雨要比原来多得多,说起来轻飘飘的,好像这老天爷一高兴,一百年不下雨,又连下一百年的雨,都是可以的。可人和庄稼却不能这么活呀!”

    冷就算了,能把雨下得均匀一点,那就真是要赞颂黑洞无量神了,陶珠儿现在甚至很怀念羊城港冬天下雪的那些年——那些年主要就是一个冷,降水还没太大的问题。那时候还抱怨贼老天怎么能这么冷,现在看,当时的情况日子已经算是很好过了!

    “气候波动有周期,这几年波动过去了,也能缓上几口气……和任何意志没有关系,全都是科学现象……”

    她不免也喃喃念了几句,把自己的思维从另一个方向上拉回来——偶然的一两个灾害,大多数人都还能理性看待。可这种突然间波及全国,甚至持续几年的频发大灾,这让人很难不多想,你说怎么能连着发几年的大水,刚好在收成时下几年的冰雹呢?要说没有一些天意在里头,怎么好好的天气突然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连陶珠儿这样,受过很好的教育,知道什么叫做太阳黑子的吏目,有时都忍不住会遗忘了这些知识,往迷信的方向想去,更别说一般的百姓了。陶珠儿只是很庆幸,至少南华这里,没有什么歪神魔教——天,活已经干不完了,就别来添乱了吧!

    她是知道的,在如今的新进之地,也就是江南沿岸一些内陆州县中,因为这几年的灾劫,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头来了,不乏有些势力,死灰复燃,想要借机弄鬼,也令当地衙门相当头痛——所以陶珠儿加班时心里还甘愿的,她知道别人的日子不比她好过多少。这会儿,她是忙得顾不上空虚,也忙得认命了,都不想着往回调了,牛耕田自己都没在羊城港,而是被派出去支援了,就算是调回去,以如今这态势,没准没过多久又要出长差支援地方……那,做生不如做熟,在南华这里至少还有菌子吃。

    “嗐,说起来,还真是,定都大典后没两年吧,突然间这瘟疫怎么流行了,旱灾、蝗灾又冒头了……难道……六姐毕竟是没有做国主的气运么……”

    这是她万万不愿意接受的想法,但陶珠儿心底却也遏制不住地冒了一个小头,尽管稍微一触及,她又立刻把这个念头给甩开了,甚至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呸!叫你瞎想!好的不惦记,坏的你听人说了几句,就记在心底了?”

    这样的话,在民间不是没人提起,尤其是那些因买活军崛起而不得不卖田、换田,迁徙乃至于隐姓埋名的地主富户——这种话大概就是他们叨咕出来的。南华这里倒是没有,但陶珠儿去府里开会时,在街角的确听到有人这么议论着。她当时还额外看了那人几眼,心想要记下他的面孔,可没想到,那人后来是没再遇上,但这话反而在心底生根了似的,三不五时就能想起来,让她的心灵总有一丝不快的摇荡。

    “迷信和想象,是恐惧和混乱的根源,寻找知识,学习知识,坚信知识,知识是一切的出路,迷信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姑息问题,知识才能在一起危险中为你找出最微小的希望……这世上最富有魔力的东西不是迷信而是知识……”

    不由得在心底喃喃地背诵了一会儿这些年来逐渐熟读的经典,陶珠儿如今还不把自己算为信徒,但她承认自己是很爱看知识教经典的,她知道这些都是祭司现编出来的,绝非神谕,但就是这些话让她觉得很有道理,很能安抚自己的心情。

    在心里这么一读,她那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似乎也就丝丝缕缕地消散了,又重新想到了生活中积极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南华这里,还算是往好处走。曾经觉得彩云道汉人太少,夷人太多,但眼见着大量汉人也要从四面八方涌入彩云道了,这挺好的,彩云道的确有大片大片的荒林子,虽然哪怕不知道土质适不适合种水稻——但这边天候好,这个种一点那个种一点,吃饭总不是问题!

    也还好有个彩云道,也还好南洋天候还行,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人口都该往何处去了!在彩云道这里,至少人口自给没问题——陶珠儿不敢想粮食产量多高,她对农事不算太精通,但也知道地是要靠养的,而且自古以来也没听说彩云道遍地产粮,因此不敢设想得太乐观。

    “要说提高粮产量,那还得是安南,安南产水稻那是有名的。还有再往南的兰纳,那里也是粮库……这两处地方,多年来历经战乱,也有好些田地抛荒,祭司们都说了好几遍了,当真是可

    惜,全都是上等的水浇地!”

    “这要是把当地的荒田都种上……昆顺走廊还在其次,多余的米粮直接走海运去羊城港、天港也都是便宜。”

    不比彩云道的百姓,更关注的是昆顺走廊打开的商贸通道,对当地生活的意义,陶珠儿更关心的还是昆顺走廊周围的耕地,她也很急迫地想知道,如今安南的战况如何了:从提议修路到出兵帮助阮主‘平乱’,也有不少光景,南华这里,消息传递很不便,至少要晚上两三个月。陶珠儿上次听到消息时,说是战况非常顺利,对方几乎不堪一击——她对此倒是丝毫都不惊讶,一个正在内乱的小国,民怨早已沸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买地的精锐之师。

    战争的结果是无需怀疑的,让人焦急的是所耗费的时间:地,地怎么样了!粮食种下去了吗?今年能不能有出产?

    别说华夏两宗了,算上鞑靼各部、琉球、高丽、东瀛,甚至更北的通古斯建州,乃至隔了整个通古斯,只是隐隐约约和买地有了一丝联系的北海诸族,这些毫无例外,全都被过去几年的气候折腾得不轻的诸侯,恐怕也都急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他们比华夏更北,如果华夏都冷得种不了粮食,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得死多少人啊!

    想到这里,陶珠儿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含含糊糊地想:粮食!归根到底,一切还是粮食——世事实在是太难料了,她从小长大,粮食总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丰裕,她曾经多么天真地认为,她生活的国土早就脱离了粮食的考虑,百姓们所追求的东西会变得越来越——反正总比粮食要高,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概百姓们所想的,会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几年的歉收,忽然间,一切好像全成了幻影,她又回到了记忆已稀薄的小时候,那时候大家总被饥饿的幻影困扰着,总是期盼着想要知道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明天的,明年的粮食,它在哪呢?!

    忽然间,别的其他的东西都再也不重要了,而在所有那些担忧之外,她反而变得务实、机敏而似乎更为坚强,陶珠儿深吸了一口气,陡然转过身,再次挺起胸膛,摆出了买地吏目那股子昂然的架势,又走回衙门去了。她知道她还有很多活要干:安南的粮食,可轮不到彩云道来分享,很快就有很多灾民要来南华安顿了,陶珠

    儿的首要目标就是确保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度过最窘迫的时间,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口粮给种出来。

    该做的事还有很多,得一件件打勾,有些还要去找祭司和其余同僚商议,陶珠儿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只能尽力让南华不成为首府的拖累,甚至还能尽可能提供一丝助力。

    但要说靠彩云道改变全国缺粮的现状,依旧是不太现实,还是那句话,道路太难走了,昆顺走廊修成以前,彩云道自给自足已是极限。解决缺粮问题,唯一的希望仍是南洋,南洋不但有气候,而且有现在的华夏最缺的东西——大量因战乱而抛荒的肥沃耕地。

    陶珠儿知道自己想得或许是太简单,但她仍然忍不住做这样的指望:在这几个月内,会不会已经有些胆大的人,在新占的土地上,种好了庄稼,已经等来了一季的收成呢?

    倘若如此的话,倘若如此的话——哪怕只是想想,她的唇角都不由得流露了一丝惬意的笑容,好像这样的想象,有效地舒缓了她的紧张,让她陷入了无尽的憧憬:如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好了,这批粮食不在于多少,但在如今这样灰暗紧张的气氛,这一批粮食所代表的希望,又该有,又是多么的宝贵呀……

    第1102章 制种

    过秤了,来都让让,都让让!这还有一袋,也扔上去!”

    伴随着‘哎’!‘好嘞’这样清脆的回应,又一袋满满的稻谷,被扔上了大秤,发出了‘砰’地一声沉闷的回响,技术员蹲下身调节了一下吱呀作响的秤杆,眯起眼仔细地打量着刻度,“千斤——实收入仓千斤!这种子在安南的表现还比占城港更好啊!”

    “什么?千斤?别看错了量错了!”

    本来还在田间巡逻的谢五哥,立刻来了精神,疾步走到人群中,排开众人仔细地检查了起来,甚至还用特制的工具——一根中空带孔的长管,戳破了袋子一角,深入底部,检查谷子的质量,“这……难道祖代种的筛选条件更接近于本地的气候?但……还是说,占城一带已经出现了地力耗尽的减产现象了?”

    “这也不无道理吧,刚到占城的时候,当地的百姓种田技术肯定没有现在科学,很多内陆番人,种地的办法还很粗放!按道理,这些年来随着农业技术教育铺下去,占城平均产量也要有个提升才对的,始终原地踏步——即便有瞒报产量,或者统计出错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套种办法,没有完全铺开,或者设计得不够合理,土地肥力还是有下降——按道理来说,两地大气候是差不多的,这批种子的产量不该比占城港基地更高。”

    “嗯,的确奇怪……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具体怎么样,得回占城仔细研究才能知道。”

    谢五哥摇了摇头,随口抱怨了一句,“老王走得太仓促了——”

    他说的老王,正是农业部在占城地区的负责人,主管的就是南洋区育种育苗工作,这也是唯一一个在南洋由买地直管,知识教完全无法插手的工作。

    占城港附近,最大的一片良田,已经被划分出来,成为戒备森严,防护兵力更胜总督府的重要农庄:这个农庄主要就是在为占城地区所有顺服的百姓育苗制种,负责为种子更新换代——育种基地在各地的分园,往往都是如此,不管在买地也好,在非买地也罢,都是受到衙门最高重视和保护,因为其完成的是无法在买地总部完成的工作,也就是挑选出更适宜当地气候的高产粮种。

    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这个部门的待遇一向是极高的,工作中广泛使用‘仙器’,规格让很多制造厂都心生羡慕,一般也都是第一批配置上发电机的单位,只是由于地址偏远,工作人员也很少有时间进城,在社会上,对他们的认识并不算多。

    只有部份田师傅来参观过后,回去和乡人说说嘴,但描绘得也往往神乎其神,什么‘天宫’、‘大物’、‘无尘宫殿’、‘玻璃管子’之类的描述,让人听了也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想象。大家对于育种农庄,比较清楚的就是两点:种子都是从里头种出来的,而且周围戒备森严,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庄的种子,的确就是好用,要远胜于自留种,即便都是风调雨顺,给予同样的关心照料,高产稻自留种,和外买种,收成也是差得多了——第一年就能差出三成,到第二年、第三年,产量相差就更大了。

    而且,农庄的种子很多时候是一年比一年好用的,比如占城这里,农庄就一直在栽培适用于旱雨季气候的种子,虽然产量没有明显的跃升,但照料起来要省心得多了,新种子的虫害似乎也比旧种子要少。

    只要把种子捏在手里,产量也就差不多能预估出来了。百姓对于高产种的胃口是相当大的,被分配下来的高产种,是按照农庄亩数进行分配的,可在人人都开辟私田的情况下,其实也永远不足。

    和新种子一起扩散开的,还有一些暗中传播的所谓‘黑市良种’,又还有‘李代桃僵’、‘掉包替换’的案件发生,譬如种子到手,发现货不对板,不像是良种,或者种子看着没有异样,可水稻良莠不齐,像是被人拿自留种替换了……

    这些案件,和走私种蛋一样,都是更士署打击的重点,种子的生产和分发,更是重重戒备的头等大事,每年运种的队伍,押运人马不逊色于高官出行!

    往年间,气候还算太平,都尚且如此了,更何况这两年?谢五哥跟着运输队一路走到仓库,不过是七八分钟的路程,至少见到了十几个兵士——这也是买地在安南防卫最严格的堡垒。陆大红一打下城池,就集结全部力量,用最短的时间,在农庄周围牵起荆棘围栏,又拉了电线。

    紧接着,农业部的小组就进来了,他们带来了占城的选种,没有一刻停歇,就在农庄开始制种:这境况并不罕见,现在各地的育种基地几乎都在疯狂的为南洋育种——涌入南洋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预计中,南洋的

    耕地和耕种人口都会有指数级别的增加,买活军的适应种,库存显然是不够的,摆在眼前的就是两个问题:第一,要有高产种,第二,要尽量地帮助各种人学会种这种新种子。

    万幸的是,种子化为粮食之后,怎么把它们收上来,这就不是农业部该考虑的问题了——用钱这肯定是没有用的,如果钱什么也买不到,那它就没有任何价值。买地得先把这些新住民需要的物资搞来,他们才有多种粮食换钱的动力。

    这对南洋乃至买地沿海的工厂来说,也是极大的挑战,谢五哥心想还好他只管制种就行了,种地——也不是没有担心的地方,但至少有个盼头,只需要祈求风调雨顺,土地自然会给个解答。但别的领域,有些事情没办法就是真没办法,抹脖子也变不出那么多货来,又该怎么办呢?

    “以亩种需求量四斤来计算的话,这一批制种可以供应五六百顷地,只要人到位,田是熟的,立刻就能开种,只希望气候给点力,能继续延续下去——那边把耕地报上来没有,抛开梯田什么的不算,统计下来的一等耕地是多少?”

    “亩种要给到四斤吗?是不是多了点,我看当地农户亩种一般都给三斤,要扭转他们的老观念,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亩种不给四斤,亩产量就要往下掉的,那就失去意义了——”

    “但,就算你立了标准,执行上不到位也没用啊,到时候总产量出来,如果和预估出入太多的话,怎么和上面交代?如今正是等米下锅的时候,储备仓都快见底了,米价要是维持不了……”

    米价维持不了,对买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明白的——这可是农业部下属单位,专管种田的。甚至很多人都有过逃荒的经历——只有饿过肚子的人,才会对生产粮食有一种狂热的执迷,更知道粮价有多重要。买地一直以来,可以说是‘胡作非为’,推行了太多对大多数百姓来说都是有些过激的政策,什么同休产假、女子当官、婚俗改移、分家分族……为什么大家都能由着这么做?其实说白了,就是因为米价是稳定的,不但卖价稳定,而且买价也能稳定!

    卖价稳定,城里的百姓日子就能过得下去,买价稳定,农户的日子就好过。在农业部看来,米价比盐价都要更重要得多,人吃点苦盐是不会死的,可粮价呢,只要涨个一成,

    立刻就会有人感到日子过不下去啦!

    于根本所在的福建道,以及如今都城所在的广府道,乃至北些的之江道,或许还好一些,即便粮价一时上涨,局面也一时半会不会动摇。川蜀地理上独树一帜,受灾影响较小,也还罢了,夹在这两地中间的省道,本来就是新进之地,人手缺乏,工作才刚刚展开,这几年又普遍受了灾,若是粮价再一波动,要忧虑的那就是会不会有一些有心人起来闹事了。

    安南和占城、吕宋等地的粮产量,将直接决定储备仓的存量,储备仓存量是买地粮价的保证——目前来说,江南民心还算是稳定的,因为粮铺价格没有变动,而且始终敞开让买,只要不是转售、囤积,是买回去自吃自用,多少都能买,就算一时买空了,过不了几日,白花花的粮食又从城门处运进来补上了。

    偏僻州县受雹灾严重,又因交通不便,补货困难,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出现短暂的粮价上升的乱象,是难以避免的,但至少大面来说,在沿江的州县,米的供应依然充足。这种坦荡荡的底气,的确也稳定了民心,尽管其余物价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上涨,很多食物重新变得昂贵起来,但至少民间的秩序是没有崩溃的,算是顶住了第一批骤增的流民。

    对百姓来说,这是一次感慨买地的库存似乎无穷无尽的机会,甚至在民间传出了不少神仙故事,据说六姐的仙库无穷无尽,有一个舀空便会立刻填满的大口袋云云。只有真正知道储备库存量的吏目,那是焦心得夜不能寐,这一次,根本不需要开会统一认识,所有人的积极性都是极高。

    在最快的速度之下,素来讲究‘师出有名’的买活军,连发报纸造势喊话的功夫都没做,很突然地就决定‘拨乱反正,扶助阮主,诛杀权臣’,然后军舰从八竿子打不着的顺城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建育种农庄,第二件事,就是通过知识教联络教徒,统计数量,规划起了安南的耕地:地有了,种子在生产了,接下来不还得找人种么!

    ?种地的百姓是有的,而且不少,安南这数十年间,局势动荡,二主交战不断,而且各自引援外藩,在买地肃清南洋沿海之前,弗朗机人和红毛人都在插手安南争端,在安南建起了自己的种植园——这些种植园可是不把人当人看,被掠进去之后,两三年内,不是干不完活,没有东西吃,慢慢地饿死,就是为了换得一点口粮,拼命的干活,慢慢地累死。他们下手是要比安南的世代大族重得多的。

    为了躲避战乱,百姓多有从平原逃入山中,去种梯田的,平原田地反而抛荒,这种浪费实在是让人痛心——这也是知识教非常顺畅地就从占城港北上进入彩云道的原因,在这片如今得天独厚的土地上,想要好好种地,反而是奢求。这些百姓,对于管理者的身份,半点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们好好种田,不要再被抓去当兵打仗,他们就很高兴——如果还能赐下亩产七百斤的种子,那他们就愿意为了新的官府操起锄头去打仗!

    “当时对外还只敢发话说是七百斤……就看这批制种能种出多少了,倘若是千斤的话……”

    谢五哥想,如果真能亩产千斤,那安南的民心就不会是问题了,也不用彩云道的番人过来搜查安南大官,估计这些农户,自己就能把他们抓来。一年三熟的地,一亩地一年只收一百五十斤的谷子,折中一下,就算一年三熟一共是两千一百多的收成,这也能余个两千斤的粮食往外卖。

    他们在衙门手下种一年地,所得的盈余是过去几年都想不到的丰厚——说实话,这个条件也算是特为宽厚了,但没办法,时间太紧张了,这些本地的百姓,上手就能种地,高产稻的种子发下去,几个月后就是粮食,现在买地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他们能发自内心地好好种地,千万不要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时间太急了,按亩量三斤去估吧。恩芝说得对,现在根本没时间确保农户都按亩四斤去播种。”

    关于亩播种量的争论,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谢五哥做出了决定,“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下一轮制种不能耽搁了,年前能不能再制一批良种?我之前说要再开一个制种基地,现在沟通得如何了?人数能不能给够?”

    “大营那边有消息吗?报上来的新增耕地有多少?还有,普通种储备,这个问题我特别强调的,有去搜集落实吗?我们的高产种只够供良田,但要做好梯田也有人耕种的准备,那他们只能先种普通种,要格外注意——普通种不能被高产自留种污染,你们也知道梯田如果分配出去的话,都会是流民来种,人家走了这么远过来,就指着这一季收成缓过一口气。如果种子出苗还有问题,那人家心里该这么想?”“现在高产种出来,可以和当地农家买换,这个已经和知识教那边商议过了。”

    问题当然是层出不穷的,一个人负责四五个流程已经是司空见惯,谢五哥问的问题先后都有人解答,进度有让人满意的,也有让人皱眉却又无可奈何的——普种收集,这个其实早就该做了,但的确,对农户来说,种粮就是命根子,能用还没种过的高产稻种子去换,那都是对知识教极其虔诚的表现了。

    常态来说,应该是要种过一次高产稻之后,又试着自留高产稻种,种一季或者几季,然后农户才会接受按时买种子这种新鲜的概念,对他们来说,种子必须外买,其实是割让出很大一部分安全感,好像从此以后,命门就被捏在官府手里了。

    或许是基于这种思维,很多农户哪怕种着高产稻,也愿意把普种留着储存,而不是换给买活军。等他们愿意换的时候,高产稻、普种稻已经并存一段时间了,这就带来了一个让人烦恼的现象,那就是稻种污染,普种会被混入高产稻自留种,有时外观也很难分辨。

    平时,这种污染也只是让谢五哥这些攻关小组的工作变得困难而已,但在稻种短缺的当下,这种污染可能就会带来更大的影响了。但对这种事,大家也都没有太好的办法,谢五哥暂且搁置这个担忧,注意力又转到了知识教那里,“对了,圆性大师呢?他回来了没有?还是仍在前线?是在南线还是北线啊?祭司培训班的成绩单出来了吗?”

    一边说,他一边不由得用力挠起头来,操心起了南线的情况,“南线那边,现在如何了?昨天让你们去问问,他们播种情况怎么样了?那里可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可惜了,这些年打得如火如荼,抛荒得让人心痛!”

    目前来说,南下流民能走到南洋的,终究是极少数,头几季收成的主力军,肯定是得地的安南信众,这也就意味着,只有知识教祭司能熟练地和他们沟通,毕竟,有不少祭司都是这些百姓里冒出头来的,他们天然也能得到教众的信任,农业部要进行宣讲,就得靠祭司了,因而祭司培训班是要先办的,但大家只能尽量分批抽时间来参加——比起种地的细节,对百姓的安抚和组织眼下明显更重要。

    谢五哥不是不理解,但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总还是希望竭尽全力生产出来的良种,能得到更好

    的利用,生产出更多的粮食,见负责此事的下属小刘面露难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小刘低声说,“主任,那个……圆性大祭司现在主帅身边呢,阮主遣使来降,黎主的使者前几天也到了,您也知道,知识教在此事上至关重要,不但圆性大祭司,连张道平大祭司都在,估计得过几天才有时间处理别的事情……”

    “哦!”

    谢五哥忙得脚打后脑勺,虽然人就在安南腹地,但对战事竟全然不知,听小刘这么一说,一阵愕然,最后才点了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了!这就来投降了么?倒也算他们识时务!别的不说,要打的话,就是太花时间了,这每一天时间都是生命那!他们要早能这么想,还可以节约出两三个月来,这都是多少吨的粮食了……”

    虽然这些事,他说了也不算,但他还是忍不住唠叨了起来。“倘若传檄而定,那是最好,如果要打的话,一定要让我们的人注意,不能烧粮仓——那都是种粮!现在急缺!每一粒可都是有用的,还有,鱼鳞册一定要立刻拿上誊写,耕地数量得第一时间统计出来……”

    他屈指又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犹如神棍一般,前言不搭后语,吐露的全是似乎匪夷所思的要求,“人口,还有人口,人口数字也要给到。三个月内不要来太多人,但三个月后越多越好——但也不能太多——来了没地种那是不行的,关键在地……现在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了,能种粮食的地都得用上……对了!”

    谢五哥眼睛一亮,“快告诉圆性他们,别忘了都城内存着的种子,全都得要过来——让那两个主互相揭发,把他们的粮仓都揪出来,他们手里的种粮可都是好货色,用做我们种子的补充刚刚好!”

    他立刻站起身来,甚至不惜动用了自己的身份去压人,事实上,谢五哥很少和外界直接交流,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份较为敏感。但他也很清楚,妹妹之所以把自己派来南洋,其实也就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重视,给南洋的粮食生产定个调子。必要时,他的身份就是基地运转优先级的表现。

    “算了,你们传话没份量,带我去通信室,这话我自己来说!”

    第1103章 南村来客

    哦噫!你们快看!前头来了好多人啊!”

    “真喽?”

    伴随着短促的吸气声,和仿若鸟鸣一般咕咕的叫声,原本还在甘蔗林中若隐若现的人影,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随即想起,靠近根部那茁壮的蔗根边上,冒出了一丁点儿绿色的影子,从远处看,几乎难以分辨,近处彼此一瞧,却很方便地将熟人从蔗根的阴影中辨认出来了。

    “怎么样?是兵来了吗?”

    “好像有人抬吊床——是大官那!”

    人们犹如风声一样窃窃私语着,在竹斗笠下方眺望着远处蜿蜒道路上,缓缓前行的队伍,眯着眼辨认着那显著高出了人群一头的,有些晃动的东西——这东西很大,至少,要比他们在乡间偶尔能见到的,地主大老爷乘坐的吊床要高大得多:村里常见的吊床,就像是被一根长而带有弧度的棍子给挑起来的,两面都带了撑脚的扁担,两端绑了吊床,这样,走动的时候,两个奴才把扁担挑起来,人就可以随意地盘坐在吊床上,而到了地头之后,把扁担一放,撑脚支持住了,就成了可以直接在上头小憩,或者盘腿而坐,现成的坐具了。

    这样的吊床,距离地面的高度,也就差不多是人的腿长,若是挑夫矮一些,还没有小腿高呢,从远处看不会特别的醒目。但现在,队伍所簇拥着的高架子,就有所不同了,它像是个大椅子,两面绑了棍子,或者是木头,这样一共就要四个人挑了,同时,这四个人还都难得的高大,所以那椅子好像矗立着的小山包似的,相当的醒目,让人远远看了都生出畏惧来:这是什么东西啊?上头坐着的是人还是神像呢?

    这样一支队伍,突然出现在道路上,难免让人产生许多联想——如果运送的是神像,似乎就是更可怖的事情了,农户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往林子里又缩了缩,也有人低低地念诵起了量子黑洞神明的尊号,“无上知识照耀我,妖魔鬼怪不敢来……哎呀!”

    这个面色黝黑,长着连心眉的男人,忽然低低地叫了起来,又后怕地一把捂住了嘴巴,直到确认远方的队伍没有发现自己,这才心惊胆战地重新开口。“刚才我得了神的点化——我想起来了!这东西大概叫轿子!是皇帝用的东西!”

    皇帝,这个词大家当然知道什么意思,但在日常生活中实在是不常用的,大家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过,这么一说的话,他们所见到的怪东西也就很合理了:不仅仅是抬的所谓的‘轿子’很怪,连这些人的服饰,肯定也是这些从前的佃户所不常见的。

    虽然安南人是很不怕热的,但一般来讲,他们也不怎么穿厚衣服,但这群人都穿了花哨的厚料子,还戴了高帽子,眼力好的人,还可以看到他们腋下的湿痕。这么隆重的衣服,哪怕是大官也不会在平时穿吧,除非他们护卫的正是皇帝,而皇帝要去见的就当然是——

    “是去见大祭司他们吧!”

    “大祭司的地位真高,连皇帝都要去拜见!”

    “那还用说?!回去干活吧,有大祭司在,强盗可不敢来!”

    “对对!现在还有许多兵!哦噫,他们挺好的!对人和气,还给我们钱换东西吃!”

    “别说那么多了,快去砍甘蔗吧!哎呀呀,只要不是兵就行了……不对,如果是大祭司的兵,也可以,皇帝的兵嘛,黎大王的兵嘛,就不行!”

    确认了这支队伍不是前来抢掠的,农户们也就有心思继续干活了,他们立刻四散开来,重新操起了砍刀,冲着甘蔗使起劲来,任谁都没想着多看一会热闹——他们安南人,和再往南那些懒惰的土人不同,天性还是非常勤快的,把干活看得很重。

    也因此,他们不太看得起在安南讨生活的南方土人,认为他们吃不了苦,只想着玩,只要种一点粮食,心里就满足了,有时候,下一季稻子还没成熟,家里就没米下锅了,只能去采芭蕉野果煮着吃,熬过那段没粮食的日子,本地的土话把这样的人叫做‘吃野果的人’,是对于南方土人特有的蔑称。

    安南这里的越人呢,他们很喜欢种田,尤其是这几年来,更加喜欢耕种了。之前,因为平原这里的战乱,大家受不了两边皇帝,对平原村子那反复的争夺,纷纷都逃到山里去,修建起了梯田——就算是山里的梯田,他们也很珍惜地打理着。直到大家收到了祭司的消息,祭司告诉他们,真神要垂青安南了,他们可以不必躲在深山里,完全可以下山来种田,大祭司会保护他们的,甚至于,现在下山种田,税赋只是从前的几十分之一,简直就相当于没有呢!

    祭司的话,在村子里一向是很有信用的,这种信用有非常坚固的基础——基础就在这甘蔗林中,这些佃户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和知识教的祭司打交道了,一开始他们主要是偷偷地在林子里种点甘蔗,在村子里熬糖卖给祭司们带来的商人。

    糖是比较贵重的东西,份量也轻,几麻袋就能换不少钱,这比米要好得多,南边来的商人不要米,他们在占城港有很多田地,那里的米产量极高,非常便宜,用的是一种非常高产的仙种。

    仙种?什么叫做仙种呢?大家的耳朵,不由得都竖起来了,当然他们种的都是地主老爷的地,就算是仙种,他们也没什么地种——但如果偷偷的增加了产量,不叫老爷知道的话,那么,自己能落在手里的积蓄是不是多一些了?或者,如果老爷只是加两成的租子的话——

    这些佃户,生活在地势平坦的平原上,他们是没有造反的概念的,因为和山峦起伏、植被茂密的山区相比,在这里闹事,根本没地方躲。当然他们也从来没想过造反,偷偷地在边角土地上种一些甘蔗,已经是大胆的表现了。甚至,如果不是接触到了大祭司,很多人直到死或许都不会兴起逃走到山间去开梯田的念头。哪怕打仗越来越频繁了,田庄经常要受到经过军队的勒索,如果军队缺人,还会直接进田庄来掠夺佃户……他们也只是麻木地承受着,好像从没想过还有逃走的选择。

    一听到道路上有人,就立刻躲藏起来,这也是那段时间的生活,所留下的习惯了。说实话,很多农户现在都不敢想象,自己的变化居然这么的大——从一开始只会种田,除了田地和吃饭睡觉之外的事情,什么也不关心,到后来居然胆敢跑到山里去……甚至还敢这么快就重新下山来!

    其实,他们到山里之后,变化的速度就很快了——大概是因为虽然开辟梯田也很吃苦,但总算,藏在深山里的村落,不再有被官兵打扰的风险,不用畏惧被鞭子抽死,被抢去当战奴做苦力了,虽然不知道被抢走后都做什么,但想必是相当凶险的,不太可能活着回来。

    而且,在山里不用交租子——没有了租子,日子真的一下就宽裕多了!哪怕梯田的收成头几年不如山下,但大家反而觉得比以前要好过得多。甚至在这里,祭司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前来拜访——他带来的可不止是祝福,还有能卖给他们铁农具的商队那!

    有货郎,哪怕只是一个货郎,能卖盐,日子就足够持续下去,如果不但卖盐,还卖铁农具,那大家就感到在梯田里的劳动,非常的轻松了。不知怎么的,在这样的生活滋养之下,大家的胆子还越来越大了,甚至很多人都自发地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他们是再也不想做佃户,不想每年交租子了,如果……如果把许多村子里的农户都联合起来,大家一起不交租子的话……会怎么样呢?能不能回到平原里去,大家一起不交租,互相保护,就是不给地主租子呢?

    这个极具诱惑性的想法,往往就夭折在这里了:虽然大家的见识很短浅,但他们也知道,官兵会来管事儿的,田庄里的管家,对官兵总是笑脸相迎,给他们送这送那,就是为了让他们来管官兵,而大家也不能老聚在一起防备着呀,那就没法种田啦!

    虽然想念山下的熟田,还有宽敞的屋子,但大家也知道,除非有人来帮忙,否则这山是好上难下——或许就是因为心底隐隐的这份渴盼吧,当祭司送来消息的时候,大家是那样的惊喜,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立刻决定下山来了:

    这已经是最保守的一批人了,很多年轻人啊,虽然也知道不交租的想法是天真的,但还是愿意去尝试,他们从小祭司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继承了祭司的名头,迫不及待地就跑到山下去,想要试一试把田庄闹得天翻地覆,有些人则早已经对祭司苦苦哀求,请他出手相救,把山下的地主用天谴杀死呢!——他们这时候往往选择性地遗忘了祭司多次声明的,他只是个有知识的普通人这一点了。

    好不容易!终于把知识教给盼来了!

    这些村民,对自己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认知都参差不齐,很多人只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的话’,只有较有学问的长者,能述说一些神话传说,讲着他们这些人的来历。他们能知道自己的主家是谁,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主家的主家是谁,这是完全含糊的遥远问题,对他们来说,知识教把他们这些人称为什么人,他们就是什么人。

    比起被说着同样语言的主家管,他们当然更愿意被知识教管——不管是谁,只要不交租,又能卖给他们盐和铁农具,村民们就特别愿意被他们管理,热切地希望这样的主家能越来越好,最好是把所有曾经的主家杀光,免除掉最后一丝租子回归的可能——一想到这样的事情或许会发生,他们就害怕得全身发抖,比做了最可怕的噩梦还要畏惧那。

    下山之后,有一些大胆的农户,偷偷地跑去参观了知识教的军营,回来了以后把所见到处传播,大家的心就特别安定下来了,因为他们是见过那些来抓人的兵的——知识教的兵,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像是活神仙!人们简直不敢想象有谁敢和这样的兵作战,这一个人简直就像是半只大象!

    果然,这一回,真没租子了,荒了几年的田,还种下了让人惦记好些年的仙种,只要照料好庄稼,祭司们也不组织大家来种甘蔗……这些农户们,成日里忙得就像是闻到了蜜糖的蚂蚁,来回奔走乱爬,勤勤恳恳地这里操持一点,那里操持一点,简直要把自己活活累死了——可看着那么多好田地荒着,他们又忍不住不去种!田不种会荒的,这么好的田荒了岂不是很可惜!

    “哎,我记得我前天在田里浇地的时候,也有人骑着马过去,也有人说是皇帝呀!”

    聚精会神地忙了一会,突然间,一个戴斗笠的汉子喊了起来,“也是你说的吧——定!”

    他们村子里的人,习惯用名字最后一个字来称呼对方,前头的字眼很少被使用。这个叫‘定’的少年,立刻就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很多人都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定,你又在胡说了吧!”

    定也推了推自己的斗笠,露出了有神的小眼睛,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怎么是胡说呢?皇帝是不止一个的——祭司说过,现在的大南国,至少有三个皇帝,姓郑的,姓阮的,姓黎的——前些天来投降的,是祭司们讨伐的阮皇帝,阮皇帝的敌人黎皇帝,也要赶紧来感谢祭司为他们打了大胜仗吧!”

    “啊?什么三个皇帝?”

    “祭司说过这话吗?那天我肯定是下地去了,我没听过啊!”

    “祭司们讨伐的是阮皇帝吗?阮皇帝,是不是就是阮主啊!”

    乡亲们掀开斗笠,挠着后脑勺的断发——本地的百姓一般都是短发,有钱人才留长发,披散在脑后,显示自己无须劳作的身份,因为这样的发型干起活来肯定是很麻烦的——一边搬运砍下的甘蔗,一边互相询问了起来,但大多数人对祭司的话,除非是那些切身相关的,否则,左耳进右耳出,很难记住。只有定不一样,他记得很清楚,而且,还能说出这其中的道理来。

    “一直以来,大南国都是上国的仆从,上国说谁是正统,谁就是正统。三个皇帝,谁都可以是正统……阮皇帝来投降,可没有被处死,谁知道祭司们一个高兴,会不会封他做正统呢?所以,黎皇帝也得赶快来。”

    这么复杂的道理,是农民们无法勘破的,他们皱着眉费劲地听着,同时把长长的甘蔗绑缚起来,捆在背上,一同踩着泥地上的小径回村子里去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刚才的‘轿子’,并且幻想着‘轿子’进入不远大营处的画面,不过,归根结底,他们对这一幕真正的意义并不关心,他们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地——能不能不被打扰地继续种下去,收成有多少,仅此而已。

    “啊!前面怎么这么多脚印,还有车轮印!”

    很快,对‘轿子’的讨论,又被抛诸脑后了,大家靠近村庄时,所发现的痕迹,让所有人都一下紧张了起来。甚至有些胆小的农户,怎么也不愿去当兵的,已经把甘蔗抛下,做出了逃走的姿态——尽管他们的家人还在村里,但这会儿显然他们是一点也顾不上这些了。“是那些轿子大官带来的兵吗!”

    “别怕!”

    还是定最为镇静,指着车轮印,“看花纹!这是商队的花纹!他们用的是橡胶胎!”

    “是商队啊!”

    “怎么会这时候来呢!”

    “真的,是商队的印子!”

    大家喜出望外的叫着,气氛一下又松快了下来,仿佛连背上的甘蔗都不重了,大家都纷纷加快了脚步——商队的到来,对村子可能是大事,不论何时村民都非常欢迎。如果祭司随着商队而来,那就更是大喜事了!?“嗯……怎么这么多人呢?”

    但是,刚走到村口,异样又再次发生了,对这些农户来说,这真是惊喜的一天,意外随处可见,从不曾见过的画面也频繁发生:大约有几十个打扮得和祭司很像的壮年人,有男有女,正聚集在祭司身后,不断地打量着周围,他们身后则是许多辆独轮车,上头堆满了高高的行李,有很多看得出是家具——

    这是要在村子里安家吗?

    大家不禁都犯起了嘀咕,不知不觉间,聚在一起,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起了这些客人,气氛似乎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但很快,定就打破了僵局。

    “你们就是祭司提过的教友吧!你们会说我们的话吗?”

    他笑容满面地做出了欢迎的姿态,而祭司很快就开始把他的话翻译给那些陌生人听了。对方虽然语言不通,但也都很快地对定挤出了笑容。定也趁此机会,转头对大家说。

    “祭司说过,会派出他的同族来教我们种仙种——这些就是特意从南方迁徙过来的老师了,祭司口中所说的‘田师傅’——他是来帮我们的!”

    他抬高了音调,还是那副对自己深信不疑的样子,让人似乎不自觉地就想相信他的话。“所以,我们要对他们客气一些!”

    第1104章 新客人逐渐融入

    那种传说能种出千斤稻谷的种子,究竟是有多难种,需要这么多师傅来一起教呢?而且,如果不会说彼此的话,那么,又该怎么教呢?这些人,真的只是来教大家种田的吗,那么,他们为什么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呢?如果——如果有一天,大家学会了之后,他们真的会走吗?

    要说起轿子、皇帝、士兵这些东西,农户们或许是真的很笨,有些东西,哪怕是反复地告诉他们,他们也很难记住,就是不会往心里去,可一旦和田地、庄稼有关,不说立刻就变得多么精明,但也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是祭司,也不能让他们立刻消除心底的这些嘀咕。

    不过,他们也很胆怯,不太敢把这些心里话告诉祭司,生怕惹来了祭司的怒火。这和近在咫尺的‘象兵队’,关系其实不大,哪怕祭司是一个人在这里,他也拥有绝对的权威,让这些迷信的庄稼人丝毫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虽然祭司从来也没有声称,惹怒了他,以及他代表的无尽知识,上天会降下什么惩罚,但这些农户毫无理由地相信,村落的运势,和神明的眷顾有极大的关系,既然他们选择信仰知识教,那么,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们就根本不会表达出丝毫的反感。

    即便祭司对他们不好了,他们也会柔顺地忍耐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下去时,再偷偷地逃走——如果没有别人撑腰主使,他们好像就只敢如此,但一旦有了首脑,那就不一样了,他们自个儿做主时有多胆怯,有人出主意,有人撑腰时,就又显得多么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多么的疯狂。

    这种特别的性格,农户们自己是没有感受的,只有少年‘定’,对比着祭司们和村里同乡们的性格,从中得到了一些特别的感受。他意识到了同乡们在祭司没有来以前,是多么的善于忍受,而在受到祭司的吸引,听从他的建议,逃到山里去之后,又突然间变了性子一样,一旦尝到了一点甜头,便忽然间躁动起来,变得非常的大胆——可这大胆的前提,是有祭司在为他们做主。

    现在,下到平原上来,回到了原来的田庄,赶走了地主老爷,这熟悉的土地,也没让他们的胆子变大。如果这些外来人,是独自到这里来,村子当然是绝不会接纳他们的,全村人都会聚集在一起,扛着铁锄头去赶人——如果不把他们打到害怕,村里人是不可能低头的,即便暂时忍耐了下来,也会在背地里诅咒这群粗鲁的外来客。毕竟,他们要占去的可是宝贵的田地!就算自己种不完,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田地!

    而且,这种事情是不能好心的,这么多人,又都这么高大,这么强壮,把地分给他们一点,明天他们会不会就把亲戚接来,后天,好不容易回到家乡的佃户们,是不是又要被赶回山里去种梯田了?

    乞丐讨肉粽,吃起来没够,把田地分给外乡人,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尤其是语言还不通的外乡人,这几乎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但是,定并不担心乡亲们会和他们发生冲突,因为他知道乡亲们的性子,当然,同时也因为如今村子里的田地的确有很大的富裕:从前,大家耕种时要注意的东西比现在少得多,秧苗也比较稀疏,一块田的活很少,一人能顾好大的田,可现在,种地的要求多了,大家还要忙着照料甘蔗林,果树还有咖啡树,这些东西要比种米赚钱得多了,虽然舍不得,但很多好田只能随便种点菜,顾不过来,实在是顾不过来了。

    一个人能种的田少了比村里人学官话的速度要快……

    定很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新来的客人们,他很快就得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结论:他发现这些汉人的农民都很聪明,要比他的同乡们聪明很多。这种聪明表现在方方面面,他们做事很容易沉下心来,也能坚持很久,可以同时注意到很多东西。

    定打了个比方,如果说同乡是猫头鹰,一次只能看着一个方向,想看别的地方,就得转头的话,这些汉人的农民就像是……老鹰,老鹰飞得高,往下看的时候,能把一切都看到。定在同乡中,算是很突出的了,但在汉人面前,他便往往感到一种局促,他认为自己在汉人之中并不算是特别智慧的,在很多事情上的观点也不高明。

    是所有的汉人都这么聪明吗?还是说,最好的汉人,被派到这里来种田了?这是个很复杂的疑问,定的官话水平,不足以很好地表达它,而祭司又相当地忙碌,每次见面,他们都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说,定也就逐渐地搁置了这份疑惑。

    但他的观察是没有错的,随着第一季仙种水稻的成熟,他们在甘蔗林边上的林子里,看到了好多轿子来了又去——这些汉人的土话已经说得相当好了,虽然有很多复杂的词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不是他们学不会,而是村子里的土话,本来词汇量也就不大,有些东西是超出了这些农户的生活的,他们当然也就没有词语可以用了——城里的大人们或许会有的,但他们是粗鄙之人,连自己的语言都掌握得不算很完全那。

    就这些常用的词汇,其实也足够坐下来谈天了,这些汉人也很喜欢定,他们时常一起盘坐在竹台上吃饭:这种竹台在平原上是很常见的,它大概有半人或者一人高,上头什么都没有,吃饭的时候,大家就盘腿而坐,把餐具放在面前,弯着腰,或者一脚支起来,手撑在膝盖上很放松地吃。

    竹台主要的作用,是在雨季避开泥泞的土地,以及不可避免的积水。在这里,吊脚楼下是没有桌子的,因为不知道雨季水会不会涨上来,有时候连下半个月的大雨,水会从红树林那里泛滥过来,等到天晴了才逐渐褪去,这段时间大家就都只能趟着水来来去去,一路小心着鳄鱼。

    这几年,雨水是少一些了,不太会出现这么厉害的泛滥,但习惯一旦形成就不会轻易更改,这些汉人们也很快入乡随俗,地自然就多了,再加上他们来回迁徙的路上,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如今人数只有原本的一半左右,村子里的空地还有很多——自己村子里的不够了,再往外走走,隔邻村的荒地也有得是呢。这几年来,大家一直在平原这里打仗,都想把耕地占下来,从这些比较富裕的农民里找士兵,把原本人口最多,田地连着田地的平原,搞得人烟稀少,有时候走上几里地都不见有一户人家啦。

    既然地也空着,又是祭司的面子,而且,这些人的到来,的确也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祭司都说了,能教他们种地——仙种可是宝贵的东西,如果他们种不出好收成的话,明年祭司不给种子,他们该怎么办呢?这么说,也的确需要外乡人帮忙啊,这样,就算今年没学会什么,仙种的收成不好,祭司看在他们诚心诚意的份上,明年也能继续赐下仙种,再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是啊!我们没想到仙种——是啊,咦!有道理!我还没担心今年的收成啊!”

    “你说得对,定,哦豁!我们定是越来越聪明了腻!我看你也可以去做个祭司了!”

    地本来就有多,祭司也发话了,再加上,被定所点破的,仙种的缘故,在最开始几个忧心忡忡的晚上过后,村民们也把定的劝说,互相转达得差不多了。这个年少的农户,虽然不算太强壮,干起活来有时候笨手笨脚,但一旦牵扯到村里人不常接触的领域,他的权威,不期然就逐渐浮现出来了。大家都愿意来问问他,听听他的意见——就连祭司都注意到了定的聪慧,很多次特别对他和颜悦色地加以勉励,让村民们羡慕不已,也更增加了他与日俱增的威信。

    只要定认为有利可图,大家也能逐渐克服心底的别扭,头几天,虽然对新客人很疏离,但毕竟没有发生什么摩擦,没多久,和定要好的村民也就率先接受了祭司的安排,并且勇敢地去找祭司,愿意带这些客人们去找水源地:

    平原这里,水网密布,水当然不缺,每到雨季许多地方都是一片汪洋,即便是在旱季,据说从前也是处处沼泽,行走在去稻田的路上,要特别的小心——这些沼泽里有时候是有鳄鱼的!这么说起来,这几年其实天气的确要比从前冷,而且也要干了一些,有些沼泽都干涸了,成为了可以耕种的肥沃土地,这也是很多无主良田的来源。

    不过,水虽然不缺,但只有当地人知道,哪里的水最干净,喝了不容易得病。有些水洼子连的是毒沼泽,喝了里头的水,很容易中毒——或者说是被下降头,中蛊,肚子涨得大大的,吐血而死,死后肚子里也都是虫子。

    祭司说这是一种叫‘血吸虫’的病,定的亲人们,则还是执着地认为这是一种天然的恶咒,也有认为这是瘴气的。总之,能不喝这样的水还是不喝为好,尽管祭司说把水烧开了再喝,能避免大部分疾病,但本地人可做不到把什么水都拿去烧一烧,他们是习惯于捧起水来就喝的,清洁而便于到达的水源,就显得相当重要了。

    这些外乡人,性格还不算是很粗鲁的,他们并不像是不领情的样子,很高兴地通过动作表达了谢意,并且很快向祭司学会了土话的感谢,对他们重复了好几遍‘坎翁’,于是定也问了祭司,该怎么说对方的‘谢谢’,就这样,他们互相感谢着去打了水,以此揭开了两派人马和平往来的序幕。没有多久,田间地头就随处可见杂处在一起的两帮人了,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互相学着说话,又有祭司的帮助,指手画脚地沟通起来,效果居然并不坏。

    这些师傅,他们学会说土话的速度,应该,在他们的吊脚楼附近搭起了这样的竹台。定过去拜访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起吃撒了好盐和酸梅酱的饭团,米是村子里不缺的,盐和酸梅酱,一个是买活军贩来的,另一个是汉人们教大家做的,用上了甘蔗熬出的红糖,还有本地到处都是的酸角、梅,本地人非常喜欢吃酸,这种用盐和糖酿制的酸梅酱,很快就受到了大家的喜欢,成为佐餐和赠礼的珍物。

    “我们可不算是什么聪明人!只是我们上过学罢了!”

    对定的疑问,这些新客人们回答得也很直言不讳。“我们都上了七八年学啦,一刻不停地总在学新东西。学习这东西,说来就是习惯……你习惯了一直学,就知道怎么学省力,用我们的话来说,就叫做熟能生巧。我们到南洋之后,先学会说占城话,又学会说高棉话,你知道高棉和占城吗?”

    定是知道的,祭司说过,他的记性比同乡要好多了,“占城就是祭司来的地方。”

    “对,至于高棉,它离我们现在也很近,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谓的平原,不过是更大的平原的一部分,我们在这片平原的最北——这片平原以前是高棉地方,只是因为高棉衰弱之后,逐渐被你们占走的。不过,你们现在也集中在北面,南面还是高棉人多,我们从占城过来,是要路过高棉的。”

    这是定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田庄当然是没有历史的,以前这也不是大家的谈资,事实上,从前大家除了干活在做什么呢?定居然也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还是从客人们这里,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安南的战乱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定的父祖辈,是从北部往南逃避战乱,前来此处定居的。

    但没想到的是,地主和战火最终还是蔓延到了这里,甚至地主来得比战火更快,田地才开垦出来没有多久,就有人打着大官的旗号,把这里变成了安南的领土,不知怎么的,几年内,大多数农户就变成了大官的佃农了!

    这个过程,似乎是稀里糊涂的,又似乎是一种必然,因为这里是高棉人的地方,高棉人会来骚扰,如果不供养军队,他们就没有太平日子过,可这又是很沉重的负担,不知怎么搞的,最后大家就觉得做佃户也不错——后来高棉人不来了,但土地也就拿不回来了,这里就成为了大官的田庄。后来,不论田庄的主人是谁,佃农是没有变过的。直到祭司们带着大家回来种田为止,他们还一直要为自己开垦出来的田地纳租子那。

    这些非常古老,连定这样的本地人都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这些新客人却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会说高棉话,一路走来,听到了很多这块土地的历史。定发现,学习好像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学得越快,会得越多,走到哪里就又都能观察到新事物,又很快地学进去。这么说来难怪他们学语言都很快了,算上自己家乡的土话、官话、占城话、高棉话和安南话,他们会说四五门话呢!

    “这在我们老家就是平均水平,甚至偏下,否则,我们也不会来种田了,早就去当官啦!不过,要说我们比较擅长种田,这个倒是真的,否则,我们也不敢来拿这个补贴——”

    关于补贴,新客人们没有再说下去,但定也没有在意,这些新客人的话,他不是每一句都听得懂的,这会儿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震撼中了:这么厉害的新客人,却是如此谦逊——而可怕的是,他们的说法好像也不全然是谦虚,定是见过隔壁村的那些新客人的,他们好像也有不逊色的精明能干。

    定因此对于占城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占城好像也不是很远,但在他的想象中,里头住的全都是聪明到不知怎么是好的人,像是定这样的人去了占城,甚至都无法和他们交流,哪怕只是呼吸,都会因为太愚笨而被驱赶出去。

    这样的想像,当然或许是不会成真,但这样的想像是留了下来,在他的心底烙下了深深的痕迹。定原本是很想去占城看看的——就如同老乡们所说的一样,他也暗地里觉得自己是个当祭司的料子,可现在,他真不敢这样想了,他认为自己的资质远远不够!他原来把做祭司想得很简单,只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少了,随着他知道得越来越多,才明白自己和祭司的距离有多遥远!

    “定!你来一下!”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第一季仙种收成后没多久,当大家都还沉浸在丰收的狂喜之中,并且因为新官府用一个(在他们看来很好的价格),买走了所有多余可出售的稻米,而对祭司、官府乃至新客人都感恩至极的时候,祭司却找到了定,带给他一个很意外的消息:“一直以来,你聪明伶俐,明辨是非,热心公道,什么事不用我说,你都想着帮忙,为村里人排忧解难,还帮助我们的新住户在本地安顿下来……”

    “怎么样,定,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个我这样的祭司?我们会把一批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送到占城去学习官话,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课程,这是成为祭司的第一步——当然,也比较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毕业……又或者说,毕业了的人也不是个个都会选择做祭司……不过,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定,你愿意暂时离开村子,到占城去学习一段时间吗?”

    第1105章 大平原初得安稳

    村子里要出个祭司了!

    就算定本人心存顾虑,这么好的机会,村里人也不会让他错过的——就因为定得到了去占城侍奉大祭司的机会,村民对这些事实上已经在村落里定居下来的新客人们,态度也更加亲密了,甚至在很多时候都说得上是谦让,他们生怕自己无意间惹怒了祭司,让村子失去了这个殊荣。

    尽管目前还不知道村子里出祭司,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有时候,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比不上大家心底的那份自豪那。一直以来,世世代代都只能做佃农,没有什么出息的村子,居然也能出一个本事通天的祭司了!

    在南洋,只要肯卖力气,想饿死还是很难的,但要有什么积攒就不容易了,布料、家具、餐具,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财富,区别有钱人和佃户,只要看他们的衣着就行了,佃户们穿得很少,在凉季经常感到寒冷,要烤火取暖,而有钱的老爷们,不但能穿上本地的土布,甚至还可以获得从北方运来的,花花绿绿的闪亮绸缎——在这个村子里,大家的积蓄尤其不多,毕竟,经年的战乱和迁徙,让大多数人总在不断的白手起家。

    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热情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料子,送到定的家中,给他缝制包袱——能有一块花花绿绿的包袱皮,在村子里是很令人羡慕的事情,他们迁徙的时候,行李大多都是装在竹筐里,可舍不得把布匹拿来做包袱。

    至于吃食,那就更不用说了,酸梅酱、鱼露、蛇肉干,村长甚至还张罗着开了一次油锅,在春节以外开油锅,这实在是太少见了,在山中那几年,由于还没来得及养猪,就算是过年,大家也从来不提这事儿。大家炸了很多东西,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定的好事儿,另一方面也是庆祝这一季的丰收,炸了春卷、蟋蟀、龙虱、田鳖。

    春卷比较容易坏,大家分几顿吃掉了,其余炸虫子则装在竹筒里,给定在路上配饭吃。在聚会上,大家一边咂着嘴,对这些美食回味无穷,一边憧憬着棕榈树林的成熟:按照祭司的说法,之后,油料也会慢慢卖到这里来,这附近的油棕树进入丰产期后,大家可以用棕榈果来换油,油料就没有这么紧张了,这些油炸虫子,也不再是难得一见的美食,只要大家愿意抓,甚至可以拿来当瓜子磕!

    实际上,村子里的大多数人是没有吃过瓜子的

    ,但他们可以大概理解祭司的意思,并且不期然地也对这种新鲜的食物发生了好奇和憧憬,很多人多了一个愿望,想要尝尝‘瓜子’这个东西。同时,更是下定决心,要多种一些棕榈树——比起甘蔗林和橡胶林,油棕林代表的油料,似乎更诱人一些,甘蔗林带来的甜味,他们多多少少都接触过,还不算太遥远。

    而橡胶林……割胶什么的,太累了,很难在种水稻之外兼顾,而且,橡胶是不能直接派上用场的东西,而村民虽然知道可以用橡胶换钱,去买其余货物,但他们好像都更喜欢直接以物易物的做法,这样是最简单直接的,更投合他们的胃口。油棕果这样,又可以去换油料,也可以自己熬煮滤油,又不需要太多精力去照料的作物,当然也就得到大家特别的喜爱了。当他们吃起新客人用糯米做的油炸甜糕之后,就更加热心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了——他们当然也吃炸的糯米糕,但放糖没有新客人手这么狠,甜味是没这么足的。

    村民对新客人的炸糕赞不绝口,新客人吃起他们馈赠的炸昆虫时,表现出的风度也让大家感到格外亲近——炸虫子,是乡间人上不了台面的吃食,别说地主了,连田庄的管家都不吃。往往还对这些黑漆漆张牙舞爪的虫子,皱着鼻子,露出嫌弃的态度。但这些各方面来看,素质都不比地主要低的新客人,吃起炸虫子却面不改色,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大家吃惊的同时,对他们也感到又亲近又佩服——他们甚至还教大家去抓一种毒蜘蛛来炸着吃呢!

    “从占城到满者伯夷,甚至再到身毒,,虫子是大家都吃的,龙虱、蟋蟀、土鳖,只要炸过了就是美食,但吃炸蜘蛛就比较少见了,是高棉人的习俗。”

    对于炸虫子的流行,这些新客人对来龙去脉,比定他们这些土著还要清楚。“安南这里,这些年来,慢慢地进入高棉平原,饮食习惯也就逐渐跟着传入安南人内部了。”

    “不过,对炸蜘蛛的喜爱大概还没传过来,我们从占城一路过来的时候,一路都有人卖炸蜘蛛,价格还不便宜,一只炸蜘蛛要卖两块钱——这东西捕捉不易,就算有手套,也容易被咬到,被咬到之后,伤口会化脓渗血,很可怕的,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爱吃,往往供不应求,会吃的人,说炸蜘蛛比鸡肉都还好吃。有机会,你也可以尝尝!”

    居然要卖两块钱!那是好几斤米了!

    定对钱的概念,还是通过这一次大规模的余米贸易才完全固定下来的,他衡量价格的标准就是米价。这样说来,炸蜘蛛的确是相当贵的——不过也要看蜘蛛有多大,如果是指甲盖大小,那实在没什么吃的,要是手掌大小的毒蛛,用的油也不少……定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发现其中是有矛盾的,他想,如果高棉的毒蜘蛛只需要两块钱一只的话,那就说明,不但这种毒蜘蛛还是很好捉的,而且高棉的油要比村子里便宜……这么看,高棉的日子挺好过的么!

    大概是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在打仗的关系?定对于自己村庄之外的事情,其实是相当茫然的,在祭司来村子里之前,他只知道大官们在打仗,但并不清楚是什么大官,为了什么在打仗,他们和这些大官又是什么关系。

    连自己村子直接相关的事情都是如此,更不要说所谓的高棉了,他之前还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叫高棉那。至于高棉是什么大官在管理,日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打仗,这些自然也是一概不晓的了。

    离开村子,经过高棉去占城的时候,定看到的的确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画面——随处可见的稻田,形状和老家一样特别,不是特别规整,总是弯弯曲曲的,隔了一些看着也很肥沃的荒地,理由想必也和老家一样:这肯定都是河水泛滥区,虽然今年没被淹没,但不好说下一个雨季,河水会不会泛滥过来。只有连着几年没被淹掉的地,大家才会在上头种一些次要的作物,也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不保险的田上,被仔细照料的田地,肯定都是最安全的选址。

    现在是干季,整个平原处处都是淤泥的臭气,河水成了浅浅的、混浊的黄泥汤子,在泥汤上方,高高的竹子被捆绑在一起,形成了吊脚楼的地基,绳梯被绑缚着垂在半空中摇晃,竹楼外挑出的长竿,晾着渔网和几件衣服,这是渔民的住处,干季水浅,有很多鱼可以捞,也有胆大的渔民,愿意猎杀河里的鳄鱼,鳄鱼肉虽然不好吃,但皮料却相当的贵重。

    定注意到,这些竹楼的颜色都很新,同时,不远处的岸边还有一些明显被废弃了的旧竹楼。似乎这里的百姓,前些年也经过了几次反复的迁徙,最近才回到这里定居下来。

    “确实,因为这里不久前也在打仗那。”

    和定一起上路的,还有临近村落里挑出的好几个祭司学徒,他们都是相对聪明热心的年轻一辈,有男有女,性格也很活泼,很快就因为算是同乡而熟识了起来。祭司很耐心地回答他们层出不穷的问题。“这应当是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了……冲积大平原,这里原本是高棉的土地,可近年来,安南和暹罗两地,一直在争夺这片平原,想要成为高棉的宗主国。”

    “这样,这里也和你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一样了,动乱频频,谁都不能好好种地,甚至,这里的百姓面对的局面还要更险恶一些。因为高棉百姓,既不是安南的自己人,也不是暹罗的自己人,所以他们被抓走之后,待遇更差,往往很难有活过三个月的。”

    所以……原来不但安南内部在自己打,而且,安南还在外头打吗?在定不长的人生里,战争实在是占有着极大的比重,好像不管在哪里,大家都非常热衷于打仗,而不愿意种地,这理由的原因他是很难想明白的。祭司说这是因为前几十年,南洋也处在异常的干旱中的关系。

    “不能说是完全应付不了的干旱,其实,这种干旱对农业或许还是有利的——你看,现在大平原上,由于水系的缩小,沼泽干涸,可耕种的田地也变多了。同时再怎么样也不到不下雨的程度,对我们现在的耕种技术来说,只要风调雨顺,稻谷就还可以收成——但这种干旱,对于非常依赖自然降雨的粗放农业,打击就非常大了。”

    安南人是会修水渠,修坝的,但一些生活在降水更丰沛地区的百姓,平时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排水上用劲,一旦遇到干旱,压根不知道怎么保证灌溉,粮食一减产,就要往外去打仗,去抢别人的粮食吃,这大概是南洋乱象的根源之一。至于说为什么大家都来抢高棉的地,这个连定也理解——这片地方实在是太好了,田地又肥沃,雨下的多的时候,到处都是河,划船做生意非常方便,这谁不眼馋呢?你也来抢我也来抢,最后,这么好的地反而一点都没有出产了,大家全都跑走躲起来,宁可当野人,也不敢住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大平原上没有战争了,人烟也很稠密,新开辟的田地连着田地,时不时的还能看到石块、木头搁在河边的空地上,这是要修水利的意思。这里行走的百姓,有一多半,在定看来,和村子里的新客人非常像,他们穿衣服,穿很多衣服,干活的时候还穿上衣,这就是最明显的特征,此外,还有他们的身高、体型以及行走起来的样子……他也不会说,但反正,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占城方向来的新客人,而且,从竹楼那翠绿的成色来看,大概定居下来也并不久。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祭司说,也没有多久,不过是七八个月,刚种了两季水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现在,大平原已经不打仗啦。占城那里的人又太多了,这么好的地可不能空着,大家就到这里来种地,顺便教本地人怎么兴修水利,保证灌溉。”

    这就和祭司们在村子里做的功德差不多,定心想,这些人可真多啊!好像源源不绝,他们在来这里以前,都在哪里住着呢?为什么他们来了,大平原就突然不打仗了?

    祭司语气轻松地说,“因为我们不希望大平原打仗,大平原就不打仗了——这可是六姐的意思。这么好的地,用来做战场实在是浪费,安南、暹罗、八百媳妇、洞乌国……大家都认为六姐说得对,大家都想要赶紧种田,把多出来的粮食卖给买活军,所以就不打仗了,让士兵都回老家种地去。”

    这话听起来,非常的令人费解——一句话就不打了吗?就算是六姐……其实,定对六姐这个人是并不熟悉的,他所能接触到并且最为崇拜的还是祭司,以及祭司所说的学习苦行,因为这都是切实让他感受到好处的人和东西,至于说别的,他听听也就算了,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

    直到现在,听到祭司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起,大平原上多年的战争,因为六姐的一句话就结束了,他这才有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的确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一种很大的力量——

    但,这是怎么办到的呢?怎么能用一句话就让这么多人都听她的话呢?这又是定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了。但是,一路往南时,所见到的景象又是实实在在的,那么多的崭新的房子,好像还冒着竹子被劈开后的清新的香气,那么多的农户在田地间来来往往,搬运着各种各样的作物。

    面貌和衣着截然不同的农人们,自然地出入在同一个村子里,通过简单的言辞和比划交流……定注意到,他们之间能沟通的程度,要超过了自己的老乡和新客人,他想这原因是很明白的:占城的新客人,肯定是先到大平原,再到平原北面定的村子,说不定也会很快就再有人往北去,所以越往南,这些人来得越早,改变也就越大。眼下这些村子的现状,应该就是不久后他老家的将来。

    修成新的吊脚楼,学会说……不,估计比定大的乡亲们一辈子也学不会说官话了,孩子们倒是可以指望,但让乡亲们学会说一点点官话,还是可以的……能多吃些油,糖也比从前吃得多一些……能比从前多一两件衣服穿——定想,这些从南边看到的东西,还是很值得去盼望的。比起来,接纳新客人所带来的土地上的损失,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或许根本就不能叫做损失。

    劝大家和新客人友好相处,他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定下了这个结论,并且由衷地高兴起来,好像放下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重担。大平原上的见闻,让他知道了新客人们的友好——已经过了好几个收成了,那些高棉人也过得越来越好,不用再躲到远处的深山中去,也没有被新客人们欺负。

    一路走啦,路上当然不算舒服,但对定这些学徒来说,只要有炸虫子佐餐,就算是能开荤,那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他们一路走来,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学徒加入他们。这也让他们彼此都多了新的苦行任务——那就是互相学说对方的土话,这些学徒们,除了自己的母语之外,不但要学会说官话,还被鼓励多学一些别的土话,这让很多人都头晕脑胀,叫苦不迭,但作为修行的一部分,学徒又不能不勉强坚持,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往往让祭司发笑。

    “这样的一支队伍,就算是国都也可以攻打了罢!”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玩的时候,尤其是人数多起来以后,大家都为队伍的规模感到自豪——对于这些村民来说,二百人的队伍,已经非常罕见了,他们自信地认为,这样的队伍就算在从前的战争中,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甚至哪怕是在整个南洋,都很少有这样的精兵(他们认为自己都是相当能干且精锐的),往往以此来开着玩笑。

    尤其是高棉的学徒,很热衷幻想让他们这支队伍去冲击高棉的王城,这是因为他们的国王非常贪婪,压榨高棉农民十分狠辣,又热衷于修建寺庙,而不是把钱拿去招兵,对抗入侵国境的安南和暹罗军队。这一点,让在祭司教导下逐渐学会思考的高棉学徒大为不满。

    对于这样的幻想,祭司往往只

    是报以微笑,很多学徒认为这是一种默认的态度,但定不这么想。他的观点也在到达占城的第一天得到了佐证——祭司带他们从码头边入城,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安排。但在那天,这些来自闭塞村落的学徒们,第一次见到了这样——这样大的场面,他们被震慑得站在角落里,张大着嘴丝毫不能动弹:

    那么多,那么多的,被针线封起的,撑得满满的米袋,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扛上了那巨大的船只,而在岸边还有堆积如山的袋子,正等着挑夫们往上搬运。而与此同时,又有那么多的人,从巨船中蜂拥而出,汇入码头边的洪流里——在这样不可计量的,不知数目的人潮面前,他们这一两百人的队伍,简直,简直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小鱼一样,什么‘不可忽视’,压根就是毫不起眼!

    “这就是占城!”

    祭司对他们说,“南洋最大的稻米贸易港——货物吞吐量仅次于羊城港和天港。现在南洋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好了,现在我们来到了目的地……”

    但,学徒们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他们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呆呆地望着那高大的龙门吊,那从来也没见过的房子,那些各种肤色和装束的,急切行走着的旅人——这样难以想象的景象,还不是最大的港口?还不是南洋最繁华的城市,而只是之一?

    定突然意识到,这最繁华的城市之前,还加了‘南洋’作为限定,他近乎是惊悚地认识到,原来在更北的华夏,也就是六姐所居住的地方,大概还有很多城市,是占城甚至完全无法相比的!

    那么……那么……真正最繁华的城市,又该是怎么样呢?他已经完全想不出来了,定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眩晕感,似乎成了一只在烈日下晕头转向的蚂蚁,为自己的渺小无知而甚至感到了绝望:在这么巨大的规模面前,他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甚至,定想,一定是有什么出了错,他为什么会被挑出来做学徒呢?他——如此渺小的他,真的能帮上祭司什么忙吗?在这样……这样甚至没法去形容的城市之前,他能做什么?祭司真的需要他做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一定有什么出了错——完全无法和这种城市相比,只是有一间大房子,就对他们毫不客气,拿鞭子说话的管家,都尚且好像不需要定他们去帮什么忙,除了老实种田之外,没有任

    何事情是需要他们做的。现在,现在他来到了占城,来到了这样……这样天大的城市面前,他便由不得更加地惶惑起来了:比管家还要厉害了无数倍的占城祭司,对他们还这样的客气,这样的好……他们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定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啊!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城市还会缺什么,还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来做什么?!

    第1106章 告诉过你了

    像定这样,年纪已经不小的学徒,就算经过漫长的学习,终于当上了祭司,又能干几年活呢?这样做,对于祭司来说,是值得的付出吗?占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在没有跑到占城来之前,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疑问,必然是层出不穷的,解决了一个又来一个,而且,很多答案并非是被告知了之后,就会进入脑子里的。可能这会儿明白了,但过上几天,同样的疑问还会再次出现,非得要祭司们耐心地再带着定的思想,走一遍小路,让他得出相同的结论才行。比如说,定就用了大概一个水稻季的功夫,才彻底接受人其实可以活很久这个概念。

    在此之前,不论大家怎么告诉他,他还是很本能地认为,人活到三十多岁就算是差不多了——人总是容易生病的,而且还有战争,就算吃的东西不难找,也有太多的事情能让人半路死掉了,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能活上四十的同乡很少,只有地主和管家这些富裕的人家里,才会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要让定相信,只要遵循一定的卫生习惯,运气好一点,生活的环境安定一些的话,人活到六十岁不算是很困难,他还有三四十年可以做祭司——这还真的不简单哩,定甚至还举出了好几个从祭司那里听到的例子,“这些也是没到三十岁就死了的祭司。”

    “他们是因为痢疾、疟疾……被毒蛇咬了,被熊袭击了,或者是过河的时候掉下去了……但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

    老师们告诉他,而定大为震惊了,“这是可以避免的?怎么避免呢?难道能把毒蛇全部杀光,熊也杀掉吗?蚊子也不让它生出来吗?”——痢疾和疟疾是蚊子传播的,这还是他在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呢。

    “对现在来说当然是不行,但将来就不一定了。但就算现在还没法完全解决,只要遵循一定的规矩,伤亡也会大大减轻的。”

    这么说是没有用的,要扭转这样的观念,要眼见为实。金鸡纳霜起到了很大作用,见识到金鸡纳霜治愈疟疾之后,定终于打从心底接受了这种新的认识,扭转了对自己寿命的预期。这时候,他的官话已经学得很好了,定逐渐地意识到,原来那些新客人并没有撒谎,他们也并非真的那样的聪明到让人害怕的地步。

    学习——真如他们所些人是不说谎的,他们重视的东西很可能第一天就告诉你了,只是当时没有人当真。就比如说大平原,祭司很早就说过,‘这么好的地,不拿来产粮,而是用来打仗,那就太可惜了’。结果如何?还真是,好像祭司们一切的工作都是围绕着让大平原多产粮来进行的,这真的就是他们最重视的事情。

    为了种田,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弄来了很多人?或者这些人是自己来的?定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还不是很详细,他只知道,港口每天都有非常多人下船,非常多的米被运走,运走的米之数量,让他打消了一个隐忧——从前他一直在想,仙种的米产量这么大,如果还一年三季去种的话,那么多的米被生产出来……米价难道不会下跌吗?米,实在是挺容易得到的作物,实际上,种自己够吃的米就行了,有多的精力还是应该多种一些甘蔗和油棕。

    但是,来到占城之后,他真正相信了,米才是最紧俏的作物,有多少就能卖多少,永远没个够——定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大平原,又怎样的价值,在这之前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米——毕竟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又不是说只有它能填饱肚子。芭蕉、椰子、棕榈果……就算不算飞禽走兽和那些昆虫,能吃饱的野果也颇为不少哩。

    米是永远被需要的运,人是永远没有停歇的来——米的市场之前如何,定不知道,但他想,这么多人的到来,可能或许是最近的事情,因为占城这里明显没有做好准备。不说别的,就连住处都没有,大量人口都露宿在椰子林里,定想还好占城天气炎热,不然他们或许要着凉的——椰子林的夜风吹在身上,有时候他还会抖一抖呢,但好像那些远方来客并不在乎这一点,他们常抱怨的反而是天气的潮湿。

    这些人在占城,待的时间往往不是太久,很快就离开了,但因为来客的源源不断,使得这座城市永远非常的拥挤,而且很臭——相当臭,又有枯水季河底淤泥的恶臭,又有人的汗臭,海鱼的腥臭,还有排泄物的臭味,占城的卫生情况简直就像是噩梦,定最常做的兼职(他们的学徒内容有半天是为祭司们跑腿干活,半天才是学习),就是到各处去组织人手清扫厕所,把污物运到城外不断新建的堆肥厂里去。同时还要不断地讲道理,告诉大家要尽可能讲卫生,不能随处便溺,如果惹来瘟疫大家遭殃。

    “都是人太多的缘故!”

    在他们学习的大祭坛附近,有些老住户对此是义愤填膺的,“以前的占城可干净了,且漂亮着,现在,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几年!难道吕宋的美尼勒城也是如此吗?再这样下去,连鱼露都要吃不起了!”

    确实,饮食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当然,在一个丰产稻米的外输港口,米饭不会是很高价的东西。如果连本地的住民都供应不了的话,那些大米就不可能一路被运来港口,并且安然地卖出去了。但是,除了米之外,其余的配菜反而比在家乡还更难获得了,酱料的价格昂贵得一般人根本吃不起——

    近年来,什么地方都在产米,人口又是暴增,但海鲜、蔬菜、佐料……这些东西是没有跟着增产的,这样,物以稀为贵,大家都想吃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就跟着贵起来了。只有盐的价格还相当稳定,很多时候,人实在太多,椰子都不够摘的,甚至连椰浆饭都没有,定他们这些穷学徒,只能吃盐水饭团,这东西倒是很便宜的,大多数居民都可以尽量吃饱。

    他的一些同学,私下会抓老鼠烤着开荤,但这又是一个和老家不同的点,在老家人们当然是吃老鼠的,田鼠是很多人心中的美味。但在占城,老鼠都是家鼠,是吃垃圾长大的,被认为非常肮脏,不能食用,而且人们惧怕它会传播鼠疫,虽然积极捕杀,但从来不吃。吃老鼠成为了乡下人和城里人微妙的区别,一些新的蔑称很快被发明出来了,‘吃老鼠的人’,就是骂那些刚从外地进城,什么都不懂,脑子也很愚笨的人。

    饮食质量的下降,不在定的预料之中,但他对此当然是可以接受的,他来这里又不是为了享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至于说那些新客人,他们就更没有意见了,定在祭坛附近结识了一些他们中被挑选出来学习的人,他们告诉定,他们几乎都是从很北的地方来的,“我们老家也干旱得厉害,养不活那么多人了。到冬天还特别冷——又缺粮,我们就赶紧到这里来种粮食了。”

    他们的来路五花八门,有走来的,有走到一半坐船来的,走来的人,路线也完全不同,有些人翻了很多山,有些人沿着海边走……可能他们的具体来处,对彼此来说是很不一样的,但对定来说,他只听到了一个意思,‘上国,北

    方’,主要是比大平原北的地方,就都是北方。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这些新朋友试图解释,但努力了几次也就放弃了,只好这么无可奈何地说。“虽然我是广府道的……但你说我是北人我就是北人吧!”

    这些新朋友学的课程,和定他们不太一样,他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种田——最合适于大平原的作物就是水稻,但据他们自己说,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没种过水稻。所以必须要急就章的现学,大家谁也没有觉得畏惧——学不会怎么办呢?没有学不会的,必须学会,而且也一定会学会,定从这些人身上都观察到了很强大的信心,他们认定了自己一定能做到。他对此感到很羡慕,信心好像是他一向缺乏的东西。

    他们的去处,也不全都是大平原方向,据说从没有种水稻经验的人,一些脑子比较不灵活人,都被分到占城底下的农场里去了,一个农场接收一些——定有几次听到祭司们在低声交谈,说着这些农场里的融合问题:看来,不光是土人和新客人,就是早几年来到占城的老客人,和新客人之间,也要注意融合的办法,也需要祭司们操心那。

    但,祭司们身上,也有一种定能从新朋友身上观察到的——他觉得可以用蛮劲儿来形容的性格,操心的事情虽然多,但该做的一定要做,不管用什么办法,老农场必须接纳新人,而大平原的村落也必须和新客人和平相处,一起用正确的方法种所有能种的田!

    没有游耕了,没有刀耕火种了,没有抛荒了,没有妨碍种田的战争了,无数的新人从船上涌下,被一两个急就章培训的向导带领着,涌向所有可开发的田地。北方的安南三主,停下刀兵,各派使者在将军面前唇枪舌剑,争辩着自己的‘正统’,以及对上国的忠心。在互揭老底的同时,坐视安南州县被一个个攻陷,一个个田庄成为过眼云烟,土地被重新划分,从昆明到顺城,在疆域上业已连成一片……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这股子蛮力:不管怎么样,没有任何借口,必须在天候还好的时候抓紧种田。

    明年的天气会怎么样,谁也不能预测,或许今年的耕地,到明年就会被泛滥的江水淹没,但不要紧,只要今年有收成就行,明年可以换个地方再种。在灾害发生之前,能有三熟就三熟,两熟就两熟!只要气候许可,不考虑长期地力,先种!这种对粮食极其迫切和疯狂的诉求,居然能从上到下贯彻到所有人的行动里,这是让定特别特别不能理解的事情——好吧,比起新客人们对种田的疯狂,或许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大官的软弱,现在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男孩了,他已经充分地了解到了‘城池’的伟大,以及其代表的伟力,在他的想象中,虽然其余城池无法和伟大的占城相比,但胜在数量多——这些大官为什么不敢反抗,而是看着自己的田庄被推平分掉,看着自己的军队被分配去种田呢?

    “之前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一如既往,这一次的答案还是那样的直接,而且的确也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定了。“因为他们都去了定都大典,见识到了那次阅看——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本来,对这样的藩国,也就是传檄而定,出动军队其实都显得有点多余。”

    ……是这样吗?定都大典……居然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吗?定也不由得对大典感到深深的好奇了,并且极度期待着或许能观看记录定都大典的仙画,但可惜的是,由于师资力量的紧缺,大祭坛拥有的所有放映设备,都只能播放种田的仙画课程,定还从来没有看过其余题材的仙画,就被临时派去安南北部的新农庄当教师了——

    本来,他是很可以有当祭司的潜质的,但现在各处的人手都非常紧张,所以他只能暂停学习,赶紧到新村落去,帮助双方交流,同时——此时此刻他当然已经完全明白自己被需要做什么了——润滑双方的关系,避免出现一切冲突。

    因为——冲突会妨碍种地。而虽然定还是没有完全弄懂,到底这么多粮食都运去了哪里,到底有多少人需要吃这么多的粮食,但这不重要,现在定已经完全把这一点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同样刻进去的,还有生活在遥远的北国的六姐,那朦胧的,不可被感知却又绝对极为庞大的威能,以及对她应有的深深敬畏。因为冲突会妨碍种地,而任何妨碍种地的因素都是不受欢迎的,没得商量,这就是上国特有的一种蛮劲儿。

    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来到占城时的具体日期,定只能用旱季雨季来计算时间,他大概在占城待了三个季节,这一次往回走时,定自诩自己已经是脱胎换骨、见多识广,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可这一次他也没

    有自如很久,当他再一次进入大平原,站在小坡上眺望着远处那连天的阡陌,好像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突然被变出来的,郁郁葱葱的良田,以及远方那从一片蛮荒的丛林绿意,变为黄绿乡间,层叠满了梯田的山坡时,定还是又一次发自肺腑地惊呼了出来。

    “好多人啊!”

    他注视着田间几乎可以说是络绎不绝的人头,一再地回想着来时所见的景象,那时候其实他觉得人已经不算少了——和家乡比起来,当然如此,但没想到,现在人还可以更多!

    竹林里的吊脚楼,一间连着一间,独轮车推着粪桶,在阡陌上慢慢地走着,隔得太远,已经分不清土著和客人的区别了,定只是张大着嘴,敬畏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心中迟缓的,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这……就是上国的牛劲儿吗?”

    说实话,他已算是南洋各族里比较勤奋的安南人中,又比较勤奋的一个了,可即便是这样的定,对于这股子牛劲儿也有点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呢?直到此刻,面对着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心底毕竟是浮上了一股钦佩和向往,“或许……有时候想办大事的话,有些这样的牛劲儿也不错……或者说,如果想办大事的话,少了这样的牛劲儿就不行……”

    第1107章 实质村长 这样的一片大平原,一年能产出多少米呢?

    在从前,这么大的数字,当然是不可计量的,要知道,对定所在的村子来说,就连称重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秤是宝贵的财产,而且秤砣一旦损失了,是不容易获得的。人们在日常中,往往都是用‘一筐’、‘一缸’来粗略地计算数量,也是这么来交租子的,对于管家手里掌握的,那个深不可测的,用来称量佃租的‘斗’,很多人是恨得浑身发抖,在管家被赶跑后,大家第一时间就把它给拆毁了。

    但是,定现在已经知道,实际上这就是个数学问题,不管多大的数字,都可以被计算精确,只是过程或许比较复杂,必须支出一定的成本:统计每一亩地的产量,这是需要人力的,只要舍得支出人力,没有算不出来的数字。定想,或许有一天,人手有了空闲,不像现在这样处处都很紧缺的话,或许还真的会这么去精准地计算出整个大平原的年产量呢。

    至于现在嘛,也不是不能算,就是要复杂一些了,因为要扣掉农户留下来自己吃的、储蓄着的稻谷,以及私下卖掉的那些。大部分稻谷都还是卖给了衙门,这也是平原这里人烟稠密的原因,除了农户之外,还有大量运粮的队伍,从田地往河边走去:河里到处都是浅底的木船,有些甚至是木筏,上头有架高的平台,专门用来堆放米袋。

    这也是大平原上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通过四通八达的河网,把木筏送到下游的占城港,在占城港转运去北方。这些木筏在河上到处都是,底都很浅,因为这些年来,水系比从前萎缩,谁也说不清,河水会变得多浅。平底的木筏虽然禁不起风浪,但在这样的浅水里却很适合划动。上头的船夫,在定看来也有很多都是外来的客人,因为他们经常能看到迷路的木筏,在这蜘蛛网一样的支流中茫然地打转,不知道这条支流是否能通向占城港。他们在河边走的时候,这些人还会大声地用官话问路,有时候还把木筏划到岸边,请他们画一张地图。

    “如果明年气候还不错,没有什么岔子的话,产量可能还会更高。”

    他们又高兴又有点发愁地说,“毕竟刚开垦的田地,总是需要两三年才会彻底熟起来——到时候,那就犯愁了,这么多稻谷,该怎么运到占城港去呢!再要修木筏的话,连河都要堵住啦!”

    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平原上水网密布,要修路就意味着架桥——这就尴尬了,桥要造得高,就需要好匠人,造得矮,那就容易在雨季被冲垮。不架桥的话,运米就总是始终需要船的帮忙,不然的话,村里就要造库房,大家得小心地储存多余的稻谷,免得它们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发芽了。这也是之前定他们的村子里,不想种太多稻谷的原因,这东西卖不上价钱,还很占地,路不好,在不好运出去的情况下,什么都种一点,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要。

    不过,现在有了那股子牛劲儿,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了,或者说,它不会长久地成为问题——没有路就修,没有木筏就造,本来南洋的树就多,要造梯田也是要砍树的,名贵的材料,能卖上高价,普通的木料刚好拿来做木筏,不追求耐用,只要能运个一两年的米就行了。

    至于原本紧缺的人口——现在多得是,天南海北跑过来的客人,不是个个都擅长种田,但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就算不会——现学就是了,人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么多,现在也不打仗了,不正就是为了干活的吗?

    “这样看,乡下的日子,还比城里好过一些呢。”

    至少,在现在的大平原上居住,已经不像是定第一次南下时那样辛苦了,他们也很快地发现了这一点,当他们在火塘边,闻着燃烧草药的清香,看着小飞虫一边接近火苗,一边在烟雾中乏力地挣扎飞舞,最后坠落下来,同时,嚼着配了小鱼干和鱼露做馅料,点了酸梅酱,还有盐水毛豆做配菜的饭团时,定的一个同学,用心满意足的语气这么宣布。

    他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留恋在占城学习的日子,对于被临时调成教师的命运,完全欣然接受了。“这风,多凉快啊!还有这么多菜吃!”

    的确,定他们第一次离开家乡时,很多村子都只是刚刚开始恢复,在村子和村子之间,是大片的旷野丛林,绿色浓到了让人心惊胆跳的程度,似乎随时随地都能从里头钻出一条大蟒,人们只能心惊胆战地在这样的荒野中暂且栖息一小会儿,就像是个被排斥的入侵者,连呼吸都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但仅仅不过是几个季节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彻底的人类的世界,当然,树仍然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河边的红树林——谁也不会去砍伐它们,红树林可是天然的水位线,要看河

    水涨到了哪里,直接看它们就行了。

    但在其余那些地方,树少了,竹林、吊脚楼、田地……人类很快地就成为了这片大地的主人,即便他们并非定的同族,可当他们同处旷野中,面对着自然那危险的浓绿时,不同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这片土地变成了人类的地盘,不再是自然的主宰,当他们从大树下转到火塘边,在吊脚楼下拉起吊床时,自然也为平原的变化感到了欢喜。“这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不知道家里变得这样了,来的时候,这里还不如我们家,现在,这里比以前的家里好了,那么现在的家里应该也比以前更好——”

    “总算又吃上小鱼干和菜了!”

    也有些人为吃食质量的恢复而感动,这也是实在话,离开了占城之后,大家不说能吃上什么肉,但至少可以重新吃到菜和酱料了,这些东西,在城里价格很贵,但在村里却不过是动动手而已,村里人本来就会种菜做酱——虽然也有人来买,但他们依然会留下自己吃的份量。

    这些村民们不是那样想要钱,钱对他们来说,也是拿去换家具、衣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在吃上的享受也是一样。甚至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不卖,觉得卖掉的钱也并不是特别多,可还要再花力气去重新做酱,就有些懒惰了,宁可完全留着自己吃。

    卖酱卖糖卖得最多的,是外来的新客人,他们对享受要淡薄得多,总是很乐意积蓄,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刚落脚不久,缺的东西还是很多,所以总是忙忙碌碌地,停不下脚步。

    村民们的选择,对旅客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他们吃着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回到了家乡,同时也尽情地享受着村庄内清新的空气和清凉的夜风。村子里的牛粪鸡屎味,比起占城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占城大家就觉得凉快了很多,这大概是因为占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建筑也多,风吹不透,简直就像是一座大火炉一样,日以继夜地蒸烤着里头的住民。

    “你们知道吗,占城国王都受不了城里的味道了,现在他经年累月地住在城外的寺庙里。”

    “谁不想走啊!那个味儿!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顾不上挑拣,都是有个去处就立刻走了。”

    “你们的衣服带够了没有,听说

    我们要去的山里可冷了,甚至有可能要穿上毛衣……”

    “毛衣,什么是毛衣?”

    “你没有见过吗?就是在港口的毛线店里挂着的衣服,你去过毛线店没有?什么,你居然连毛线店都没有去过!那书店呢?你不会连《经书故事集》都没有看过吧!”

    同伴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占城的各种小道消息,接待他们的村长,则竖起耳朵很感兴趣地听着,定逐渐打了个哈欠,在吊床上翻了个身,他的眼皮已经相当沉重了。他朦胧地想:北边到底能有多冷……甚至要穿毛衣吗?怎么祭司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但或许祭司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是来自很北地方的番人,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只穿两件衣服,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是雪啊?在离开村子以前,他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北方,能看见雪吗……

    定这个朦胧而有些荒谬的向往,毕竟没有成真,不过北部的气候也没有祭司老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的确还是要比占城寒冷很多,定一度感到自己是真的需要棉袄,在他最后安定下来当教师的村庄里,最冷的月份,早上起来他要穿三件——

    后来,他的学生送给他一件里面絮了一点棉花的马夹,定对此非常的喜爱,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袄子’,尽管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最多也就是把衣服的领子给扣好,最多是在衣服外面再加一件布衣,同时把裤子放下来,并且称许这几个月的气候是‘难得能大口吸气,挺清凉’。而在这种时候,洋番祭司甚至还穿着短袖短裤,外加凉鞋呢。

    对气温的感知,足可以说明北部村落中的居民有多少不同了,根据定的观察,虽然都是新客人,但北部这批新客人,和她老家乃至大平原上的新客,似乎从语言、身高、长相、饮食和习俗上,也有很大的区别。从占城方向北迁的汉人,好像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壮,同时他们的饮食习惯也相当不同。

    那些北迁汉人,他们也很会用米来做吃食,也很会做鱼,虽然做法不同,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习惯于本地出产的。但这些新客人呢,他们好像只会蒸米饭吃,同时还要跟着村民学做鱼,对于本地的一些香料,也很陌生。他们应当是从更远的地方突然迁徙过来的,而且,在定私下来看,他们受教育的程度不如在占城上过好多年学的那些北迁农户。

    那些北迁农户说,他们是因为占城附近的耕地不够了,为了补贴而主动往北迁移开荒的,在此之前已经上了很久的课,当然打了很好的基础,学习习惯比定或许还强。而这些南迁农户,他们中大多数人连拼音都不认识,根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本来也不生活在知识教的地域里,是用了几年的时间,陆续一步步从老家迁徙过来的。

    “太旱了,没饭吃。收成一年比一年差,第一年走了一部分,大家多种点地,还想着能不能就这样,也就缓过来了,不行,第二年又是旱,大家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第一年还有人不愿走呢,第二年一商量,既然都带了信来,说是南边的气候好,种地能有收成,反而大家都想走了——树挪死,人挪活!”

    “头一趟,大家都怕这个怕那个的,可等有人去趟开路了,你猜怎么着?能喘气的就都想走了!你说这人变得快不快吧!都说那五尺道上几千年没这么多人,那栈道都修好了,几乎全换新了,怎么呢?就是人多呗,那木材也没什么难运的,你一手我一手,玩儿似的就运过去了!”

    虽然已经在南边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官话还是带有老家的口音,和定之间颇有点儿南辕北辙的意思,说的都是官话,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要让彼此听懂可得费一番力气,反反复复地讲了小半天,定才算是明白了他们的路线:大概是翻山来的,而且是他未曾见过的高山,人们在山里修了路,叫做‘栈道’,靠着人力,把很多年前的栈道翻修了,还加宽了,又从一条很古老的,有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上经过,进了彩云道之后,再有一些人,又翻了山,跑到这里来种地了。

    栈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要修呢?难道进山不就是在树林间趟出一条路来吗?还要修什么呢?还有那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这也给定带来了很多迷惑,他不知道几千年到底有多久,别人和他说,几千年前修这条路的时候,安南还是汉人管理的一个郡,定也相当的茫然。

    因为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所属的也就是管家和地主的田庄,安南是一个别人告诉他的词,别人说他是安南人,他也并不反对,但打从心底,他并没有对这两个字的什么情感联系——现在,比起把自己当安南人,他觉得自己更愿意承认他是知识教的祭司学徒,是一个会说两种语言的,刚刚开始试着教学的语言教师。至于说在历史上,安南接受谁的管理,他对此半点也不在意。他比较感慨的是这份记性——几千年的事是怎么能记到现在的,还这么清楚?

    除开这些之外,更深的疑惑来自于他们最后的远行,“不是说,过了五尺道之后,就很好种地了吗?为什么还要再翻一座山,多跑一段路呢?”

    “哦!那是因为彩云道也快被占满了。那里适合耕种的地方本来也不多的,毕竟是山区么!”

    这些人告诉定,彩云道的交通不方便,运米运货很麻烦——这个理由总算是定能理解的了。他也热切地点起头来,“我们这里去海边很方便,应该都来我们这里种米。”他认为这是很好的事,因为汉人来了,就意味着本地能得到仙种,农民少种地也能得到和从前一样的收成,多余的米也有买家,而且,来卖货的商队会变多,商品也比从前丰富而便宜,这全都是因为汉人来和他们一起居住而发生的好的改变。

    定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他的土人学生们说的,“几乎没有什么坏处,全是好处,他们还把地主都赶跑了,收的赋税也很低——分出去的虽然是地,可如果没人来买多余的粮食,再多地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卖的货价格也很便宜那——用米直接就能换,那么好看的布,便宜得就像是不要钱——”

    这都是有道理的话,当然,也有人说收米的价格会不会太低了——有些敏锐的农户,天生有点小聪明,已经意识到了,好像知识教现在很缺米,便立刻天才地发现,或许可以借着这股需要,说动大家一起给米涨价。不过他们也回答不了定的反问:就算把米的价格涨到原本的一千倍,那么,难道商队不会把货的价格也跟着涨上去吗?

    知识教已经有一整个大平原在产米了,定对此是非常了解的,少了一个地方的产量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村子如果不从商队买货,又该去哪里买呢?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产出大家需要的铁器、布料和药材了。如果村子里发生了疟疾,商队把金鸡纳霜的价格抬高到原本的一千倍,农户们又该怎么想呢?

    从各方面来讲,似乎都应该感激赶跑了地主的知识教,但定也理解村子里一些悒郁不乐的情绪,因为毕竟……

    分出去的是地,而且,周围一些本来的荒地,也出现了陌生的,完全由新客人组成的村落,走出去的时候,路上遇到的行人,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这的确好像是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转变。

    本来,如果祭司常常来的话,或许这情绪会很好被安抚下来,但祭司毕竟是太忙碌了——村子的数量、住民的数量都在持续暴增,祭司们哪还有时间主持学习呢?光是为了这些人的仙种、耕种、收成,都忙得团团乱转了。定也只能从语言教师的职位出发,尽量缓解大家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担心被欺负,这样的话,不如把官话学会,如此就算是吵架也能互相听得懂,不然,连架都没法吵,不是吗?

    让他觉得很荒谬的是,不论是土人还是新客学生,最开始学会的对方语言,好像还真都是骂人的话——不过在他竭尽全力的维持下,村子里毕竟没有发生什么斗殴事件,平平安安地渡过了第一个季节,定的权威也因此初步得到了树立——虽然他还只是语言教师,但因为祭司实在忙不过来,实际上他现在承担的,完全是村长的职责,不论是对上的汇报,对下的交代,大家都很自然地来如果没有新客人来的话,村长还会这样听定的吗?

    即便不去占城上学,定自己也能琢磨出答案,因为这是很显然的。当然,如果没有新客人,也就不会有定这样一个看似是教师,实则似乎又是村子里最有权威者的人出现了。

    祭司有什么事情都找定,而祭司又掌握了来村子里的商队和仙种,所以,不论定本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祭司在村中的代表者,没有他的谅解,村子里的百姓是怎么也不敢违逆祭司的指示的,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所谓的指示,可能只是祭司在很久以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但土人百姓依然对祭司充满了敬畏,就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

    至于定呢,在占城学习了这么久,他骨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的确被洗刷掉了不少,因为他对祭司还算是了解的,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得那样神秘莫测。甚至,当百姓畏惧着得罪祭司的时候,祭司其实也在担忧百姓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他想,如果气候的确不再适合种第三季水稻的话,那么他们改种其余作物,祭司或许也不会太为责怪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一口答应下来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定要确定的是,这一季不种稻谷了种什么——荒在那里是不行的,按照定在占城学习的知识,田地是可以通过套种实现元素归还,让地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

    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

    定大概两三个月能见他一次算是很多的了,哪怕

    找他,村子里的大事,没有定的点头,可是没办法在土人和新客人这里形成一致的。

    “大老师!”

    “定哥腻!”

    在收成结束后不久,刚刚协调着大家把米给运出去了,又登记了很多大家需要的商品,往县里送了信回来,刚歇息了没有一天,就又被两边有威信的带头人给一起请到了村头的大树下,大家时而用自己的语言,时而用很不娴熟的,对方的语言,又请定在其中充当翻译和主持,商议起了村子里的大事。“今年,大家都感到天气比往年要冷,雨水也没有往年多,我们害怕,哪怕是山下的低洼地,下一个季节如果还种稻的话,可能收成会没这一季这么多,但是,现在祭司们是希望我们能种稻子的——”

    听到这个开场白,定的头皮一下就发麻了,一直麻到了手指尖,这是他最害怕的事,因为他的确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他还没学到这些就出来了啊!

    可,他的抗拒也阻止不了对话的继续,来自双方的眼睛,全都发着信赖的光,紧紧地盯着他,虽然口音不同,但意思却居然出奇的一致:

    “定哥,下一季我们究竟种什么,怎么种,我们想请你来做主,只要你发话,我们汉人/土人——我们都听你的!”

    第1108章 无规矩不成方圆

    如果没有新客人来的话,村长还会这样听定的吗?

    即便不去占城上学,定自己也能琢磨出答案,因为这是很显然的。当然,如果没有新客人,也就不会有定这样一个看似是教师,实则似乎又是村子里最有权威者的人出现了。

    祭司有什么事情都找定,而祭司又掌握了来村子里的商队和仙种,所以,不论定本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祭司在村中的代表者,没有他的谅解,村子里的百姓是怎么也不敢违逆祭司的指示的,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所谓的指示,可能只是祭司在很久以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但土人百姓依然对祭司充满了敬畏,就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

    至于定呢,在占城学习了这么久,他骨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的确被洗刷掉了不少,因为他对祭司还算是了解的,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得那样神秘莫测。甚至,当百姓畏惧着得罪祭司的时候,祭司其实也在担忧百姓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他想,如果气候的确不再适合种第三季水稻的话,那么他们改种其余作物,祭司或许也不会太为责怪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一口答应下来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定要确定的是,这一季不种稻谷了种什么——荒在那里是不行的,按照定在占城学习的知识,田地是可以通过套种实现元素归还,让地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

    定大概两三个月能见他一次算是很多的了,哪怕是收获季,祭司也不见踪影,他有一种感觉,可能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会被正式提拔为祭司——定想到这里,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害怕,他学会的东西还太少了,深感承受不了这个重担,而且让他焦虑的是,他现在也很难找到自己在村里学习的办法,定还不能完全靠自己看懂教材,但又有谁能来教他呢?

    “百年好合!恭贺新婚!”

    “多谢招待!”

    “是的,一定也帮你们问问!”

    带着他的学生,定走过一个个村寨,接受到了不少热情的款待,这会儿正是收获的尾声,刚卖完了庄稼,新的秧苗也还没有栽培出来,农户们都抓紧时间办喜事,他们见证了不少婚礼,其中不乏有土人和新客人之间的联姻:

    尤其是北面这里,战事很多,征兵死了很多男人,有些村子女多男少,正好和新客人的性别倒了过来,在语言还不完全相通的情况下,都有不少婚姻不知怎么就缔结了。大多数教师都认为这是喜事,这种融合的婚姻,是土人和新客人之间和平相处的基础,所以他们很积极地帮忙操办,定也领了好几杯喜酒,同时他吐露来意时,也有很多村民表示赞同,这些都是居住地气候较为偏冷的村子,他们也觉得今年第三季如果还种水稻,收成不会太好。

    在如今的北部,如果不会说官话,行路可没那么顺畅了,他们经过的村子,大多都是土汉交杂,但也有很多新村落,纯粹是汉人的新客人开垦出来的,在这样的村子里,听不到一点土话,如果没有会说官话的,甚至是他们的同乡带领着,也很难得到村民的好脸色。

    定对此,心里是有些意见的,他认为这些村子里也需要语言老师——之前,他去别的村子,都是直接找老师的,哪怕之前互相不认识,但只要说明了身份,都会得到热情的招待。但在这些村子借宿的时候,定就得特别小心,格外的客气,对款待再三道谢,也不敢随便乱走乱看。

    村子里的人也异样地看着他们,要说完全是恶意,也不至于,但怎么说呢,的确是一种陌生的凝视……定想,这种隔阂,多数还是因为他们彼此互相很不熟悉的关系,因为互相陌生,丝毫不了解,礼仪什么的都不一样,就很容易发生误会,这样的单一村子,肯定更容易和隔邻的村子打群架。

    还好定的村子附近,几乎都是混合村,也都有威望不错的语言教师。否则他的工作肯定会更难做,因为他们一项主要的职责就是预防打架,在自己村里调停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更不要说和这些单一村做邻居。

    在学生面前,定只能把委屈藏在心里,努力做出这很正常的样子来,因为他并不想让学生把‘单一村的汉人很凶,轻视老师’的印象带回村子里,引发更多矛盾。就像是没有察觉到村民的陌生一样,和他们一起上路的时候,定还热心地试图教他们说些土话,“方便你们和周围的村子做生意。”

    “你的官话说得挺好的!”

    其实熟悉了之后,大多数人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只是他们的确对当地的土人很陌生,而且也确实和隔壁村子打过几架,对于土人存了一定的戒心——当然很重要的原因还有,单一村的百姓是基本不信仰知识教的,很多人甚至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教派。不像是混合村,新客人很快就入乡随俗,跟着一起搞苦修了。

    对彼此完全陌生,太多不同的两种人来说,大家都信仰一个教,那就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不信教的话,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对知识教里出来的语言老师,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尊重。非得要接触了一阵子,相信定不像是‘那些恶邻’一样,大家才能逐渐说上点话,这些新客人说,他们也想学点土话,“不然远门都出不了,去修路也不方便!就是没人能教,哎,在这样的地方,不舒服得很,水土不服!总觉得很难安心扎根下来!”

    语言老师的人数的确是有限的,都是优先派去混合村,想想这些单一村,在新的土地上的确也有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难怪他们对陌生人有戒心了。据定所知,他们虽然也有田师傅,但不会长久停留在村子里,一个人也要管十几个村子,教了一季,就赶紧要去教别的村子了。

    对这些常年种旱地作物的人来说,突然间转到种水稻,只是粗略学了一季而已,就没人管了,除了发种子收稻谷有外人来,其余都得靠自己,他们也的确会感到吃力和不安。

    即便如此,他们有了一点余力,也还是要克服困难,去帮助修路,这种牛劲儿是让定很佩服的,他们之所以同路,也是因为祭司在工地上,而这些村民凑了干粮,要去工地义务帮忙。“能帮一点就是一点,闲着也是闲着,路早一天修好,后头过来的不也都是咱们的同乡!到时候——”

    他们没有往下说,而是多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定好像没有听懂一样,也跟着笑了笑,但他心底也掠过了淡淡的不快:就现在,从占城到北部,大平原一路上已经全都是田地了,新客人……还能叫做客人吗?他们的人数都快超过土人了吧?

    如果还要再来同乡的话,那……土人不反而变成了客人?到时候,他们的后代到哪里去找田呢?

    要说心底完全不介意,这是假的,但这毕竟不是定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一个连自己村子该种什么作物都茫然无知的语言教师,何必去考虑整个土人的前途呢?这样的想法,只是淡淡地掠过定的心头,没有成为长期的阴影,他还是更专注于脚下的旅程,和逐渐增多的,那些志愿去帮助修路的汉人一起,经过一个个相似的,崭新的吊脚楼村落,经过一亩亩留着金黄色的秸秆茬子,时不时能看到有人在里头翻耕的水田——

    他们走了七八天的功夫,从平地又走进了山里,走到了人头涌动的工地上,这还是定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工程,绵延数里全都是修路人居住的帐篷,同时还有许多他从没有见过的,巨大的机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怪响。

    哪里都是高大的汉人,奋力地嘶吼着口音浓重的官话,时而能看到土著的头在人群中一涌,就又被淹没了——那是来工地附近卖吃食的小贩,修路好像是不用土人的,至少不用定这一族的土人,他倒是看到了一些和新客人显然不太一样的百姓,也是较为矮小,黑瘦,但脸颊上又有两坨被晒出的红晕,他们说的语言,定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汉语,他猜测是高原上住的土人,也就是彩云道来修路的人。

    不但汉人来了,连高原上的土人都下来了!往后,南国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定也不知道他们修这条路,对彩云道会有什么好处,就像是刚来到占城时一样,对这样巨大的工程,所带来的震撼他还没完全消化完毕,或许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不过好在这不妨碍他干自己该干的事——他很顺利地就找到了祭司,祭司似乎最近都在协调工地上的事情,见到他的时候,满脸黑灰,正在用清水狼狈地搓洗着鼻头上一块很顽固的污渍,浑身上下也散发着异味。

    “哦,是定啊!”但是,他依然保持着那股让人敬畏的,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他的风度,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眨眼就能解决棘手的难题,“为了第三季的作物来的吗?你做得对,确实,我们在山里也能感受到,今年气温是低了一点,水稻的收成可能不理想……这样,我给你收集一些长豇豆的种子,梯田你们放水后种豇豆和大豆,低洼地种点水芹菜,这些都可以肥田——我会联络商队,让他们运盐过来。”

    定还没开口,他就把担忧给打消了,“占城很缺蔬菜,腌菜,哪怕是简单的盐水泡菜都是好卖的,多放盐,做得咸一点。商队收了运到占城去卖,哪怕价格不高,也比空一季度要划算些。”

    种自己吃的菜是根本不需要报备的,一分两分地就足够了,成亩的种菜,就必须要有人来买走,否则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为何做什么都要有祭司点头,祭司点头了才会有盐,有盐才能安排种菜,否则只能种可以储存的主粮——就这样也得向祭司要种子。

    “土豆不要种了,不但适应不了气候,而且气温不够低,自留种不减毒很容易减产。”

    祭司有条不紊地解答着定的问题,同时查看他带来的笔记——定登记了途径村落的诉求,祭司也都一一地记下来了,只用了一个来小时,就把困扰了这些村子甚至一两个月的问题全部处理完毕,办法简单,处置得也很公道,让定打从心底地钦佩起来,他心里想:“只要有祭司常常在村里的话,或许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可惜的是,现在到处都是新进来的人,可祭司却实在是太少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蜿蜒的,狭窄的,似乎还正在逐渐吃得胖大起来的长路,心里再次掠过了曾有的忧虑——这一次,阴影浓厚了一些,快要变成乌云了。“路修起来了,会有更多人过来,但祭司却不会也跟着变多……不怕这些人坏,也不怕粮食不够吃,不知道在怕什么,但却的确又真的很怕,人越来越多,祭司却这么少……”

    “怕什么呢……是怕……是怕会乱起来吧,人这么多,心里想的,嘴里说的,什么都不一样,好像就算大家都怀着好心,也很容易就因为一点小事乱起来。就像是我的村子里,那些学生们,都不是坏人,可就是容易吵架……”

    “而且,和占城不同,这些地方,我们所经过的这些地方,好像缺了一些东西,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占城有而这没有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是……我知道了!是规矩!”

    突然间,定一下明白过来了,“占城的人再多,是有规矩的!可村子里却没有规矩,祭司只顾得上管种田,管发仙种,收粮食联系商队,除了这些之外,没有任何规矩!所以才这样令人害怕担忧!”

    “哪怕是再简单也好,汉人、土人,都需要能够统一遵循的规矩!粮食——粮食只是安定的基础,但粮食却不是一切,再简单也好,哪怕只有几句话也好,南洋需要一个规矩!就算只是想要粮食而已,祭司们也必须尽快把规矩给定下来!”

    第1109章 南洋没有数字

    “南洋需要的又何止是一条规矩!”

    电扇呼呼地吹着,却依旧驱散不了鼻端那挥之不去的臭味,郑地虎烦躁地拿起手中的香精小瓶子,往墙角的闻香瓶中又加了一点精油,他拧了一条冰手巾,往额头上贴着,驱散那股子快要爆开的烦躁情绪,“都在问我要数字——我又哪里给得出数字!说实话吧,我现在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港口运走的米量——这是有数字的,至于其他,真别问我,我没一样是知道的!想要数字,那就给建电报站啊,村村通电报了,数字也就跟着来了!”

    因为没有开窗,屋内的湿度比屋外更大,毛巾很快就变得温热起来,湿嗒嗒地沉重地搭在脑门上,郑地虎把它一把扯下来,往墙角一扔,把圆性惊得肩膀一耸,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一笑,想要说点什么来找补,但张口却又成了带了抱怨的解释,“说实话,我不干的心思都有了!要不是怕六姐收拾,老子是真不想干了,不如回家打鱼去,也强似受这个气!”

    “大人是显见得清瘦了!”

    圆性自己其实也瘦了不少,但他有一个好处,性格如他这样柔顺被动的人,他的压力是有一个限度的,如果超过了他处理的极限,打定主意随波逐流了,反而也就没压力了。因此虽然这两年他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屡次被郑地虎训斥,也受到了其余大祭司的压力,但圆性反而比之前要超然多了——大不了你就撤我的职,治我的罪,只要你还没下这个令,那我就继续按我的步调,干我能干得了的那些活,你要想换了我,随时欢迎。

    最后,事实证明,要找个比他更合适的人还真不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只会更增烦难,郑地虎骂归骂,到底是没把他换掉——换掉他那就真没人了。所以,圆性还得以在彩云道继续做他的大祭司,尽其所能地调配着人手修筑昆顺走廊,同时发动一切能发动的力量,来平息新老住民之间的矛盾。

    他干得不算是最好的,圆性也知道,首先,他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能让上头满意的数字,圆性给的数字都是估出来的,半点不精确,他既不知道彩云道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都住在哪里——

    或者说他知道得并不全面,也没有发动人手去统计,如此一来,彩云道的情况基本就是一片混沌,什么都得猜着来了:在南洋,还能通过高产稻种的发放来推测实控区的人口和耕地数量,但在彩云道连这个条件都没有,因为交通不便,在彩云道落户的百姓,官府是不指望他们输出余粮的,而且也根本做不到按时发放稻种,就这高原山路,雨季还经常滑坡什么的,一个耽搁,种粮运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因而,彩云道高原的农户,新移民是以种土豆为主的,高产稻只是辅佐配角而已。土豆在天气偏冷的地方,自留种毒性较弱,和高产稻配合,足够养活新移民了。能自给自足,就算是达成了官府预期的目标。至于说迁来的百姓,是否有意愿来帮工修筑昆顺走廊,这就完全悉听尊便了。

    圆性能把五尺道沿路,以及通往各村镇的小路修好,沿路的治安、补给,配合官府一起梳理清楚,再保证那些修筑昆顺走廊的工人,不论是受雇还是自发助拳,都能吃上饱饭,不用真的自带干粮,这就已经是使尽浑身解数了。

    多的东西,不需要要求,要求了也做不到,这和南洋现在的局面其实也是非常相似的,只是总督大人心气高,面对的压力也大,他嘴上说着大不了不当这个官了,但圆性却深知,真不想干的人,才不会把这话挂在嘴边,都和自己似的,一切顺其自然,早已勘破了贪得执迷,情绪上反而如一波死水,不会轻易再起波澜了。

    不过,平心而论,这个总督如今也的确不好干,光复安南,收服三主根本不是什么难点,甚至不值一提——对见识过定都大典上,买活军军士风采的安南三主来说,要他们鼓起勇气和买活军大战,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安南上下君民一心,都是螳臂当车般的不智之举。更别说安南境内早就被连年战乱折腾得民心浮动,乱成一锅粥了。

    知识教这里一发力,把农庄的百姓往山上领,城里的军士,没有人种粮食,没有壮丁抓来补充兵源,面对在上游虎视眈眈的彩云道各族,海边遥望的买活军,还有接壤处不怀好意的邻国……除了哀唱‘穷途兮日暮’,还能做什么呢?灭国都没费什么劲儿,还是惯用的手段,几个方向一发力,硬仗基本没打,安南就传檄而定了。

    至于那些在投降过程中的种种丑态,圆性连打探的兴趣都没有,他平日里实在是太忙了,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即可。而他来开会时,郑地虎等人也根本没和他夸耀,没这个闲心:三主归顺,只是一切磨难的开始,不论是对知识教还是对南洋总督府来说,他们都势必面临一个极度艰巨的局面——管理人员是没有的,短期内也不可能增加,新增人口是极多的,生产任务是繁重的,心情也是紧迫的,语言还是不通的,如今会说官话和安南土话的人手就这么些,哪怕连语言老师都算上,洒在这么大的土地上,也是杯水车薪。

    大家开会时已经完全放下了派系和门户之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对方脸上的死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开局连种子都没有,除了蛮干,别无他法——郑地虎也指出,现在已经到了抓大放小的时候了,且不说精细化统治,现在的要紧事甚至根本不是在安南建立起统治,这些都先不去想!

    首要的就是建立起仙种基地,由种子入手,先提起一条线来:总督府的底线就是大家都种田,都学会种高产稻,能把米卖给官府。至于说村子里谁管事,乃至扫盲识字等等一系列买活军惯用的手段……这些都可以不提!你就沿用旧规矩,宗族制也好,知识教信仰也好,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可以,现在的关键是米,还有米能换到的物资!

    物资是有的,谢天谢地,冰雹并不影响工厂开工,如果不是南洋的天气限制,甚至还有多余的毛线能卖过来呢。这条最基础的生命线,在上下一心、不计代价的奔走之下,颤颤巍巍地建立起来了,并且还真的勉强维持住了运转,当然,代价也不可谓是不沉重,比如说占城一泻千里的卫生水平,近乎无法解决,就算是总督也只能接受被这股子臭气给腌入味的命运,并且真正理解了他的洋番朋友,为何介绍说他们国家的贵族往往都住在乡下。

    这些代价,有些是眼前的臭气,有些是日后的隐患,在紧急的现状下可以捏着鼻子暂且不理,但仍然有更紧急的问题会随着时间浮现——事实证明,粗放式或者干脆是放弃式的管理,必然会有种种问题,否则社会不会一再追求集权治理。

    即便有仙种作为缰绳,各地的村落在最开始那口气缓过来之后,陆续仍是出了状况,有新旧之间因为语言不通而必然发生的摩擦,也有村民对管理和改变的不适应,很多村民闹事之后,指望得到的是一个温和公平的新主子,继续过着一种小村落、少交流的耕种生活,他们认为现在的村子人实在是太多了,田地也开垦得太多,同时种地的方式也不是他们习惯的……他们才从那种窘迫的战争阴影中逃出来不久,又很荒谬地想要回到被记忆美化的,还没有变得很坎坷的那段日子里去了。

    虽然这些百姓没有一点民族的概念,思想也都很简单,但他们心底里的这种抵触,其实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必须接纳说着陌生语言的管理者,进入自己的生活。在圆性看来,这种堪称荒唐的抵触感,也是有思想基础的,对过去的怀念,当然不是怀念吃不上饭的饥饿感,而是怀念身在某种秩序中的归属感。换句话说,这种怀旧感的消解也很简单——给他们提供一种新的秩序,让他们在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可以了。

    其实,如果不是知识教人手告急,这事儿知识教是最合适的,手拿把掐、叱咤立办,但问题在于,南洋的衙门还能从本土调人来,知识教该去哪调?他们也一直缺人啊!连知识教那套相对已经很简单的秩序,都没法去宣传了,那就只能再退一步——约法三章如何?制定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简单共识,不要复杂,就一两句话,但凡能铺开,那也多少能起一定的作用。

    圆性自问,他对郑地虎提出这个建议,完全是一片好心,归根到底,南洋的事情和他关系其实还不太大。但未曾想到,私下相谈时,仅仅才说了几句,郑地虎便不分青红皂白,来了一通大发作,这对如今随着年岁增长,火气日益消融的总督来说,当数罕见,圆性之前虽然也挨骂,但那都是有缘由的,很少被这样迁怒。

    他仔细度量总督,见他双目无神,眼皮浮肿,唇色发白,而腰间隐现赘肉,要比去年见面时胖了不少,心道,“总督大概是太累了,别说养生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他身体熬不住,要先大病一场。”

    想要恢复健康很简单,休养就可以了,以买地如今的医疗水平,养生上的知识要比从前丰富太多。但这个节骨眼上,总督位哪可能随便换人?如今的南洋,根本不算是买地那种衙门体制:吏目犹如雇员,随时都能换人,就算是主官,也没有幕僚之类专属于他的手下,按道理,任何一个职位被调走,都不会妨碍衙门运转。南洋现在就如同从前的敏朝,总督就是羁縻大吏,整个体系里,因人成事,少了某人就不行的现象太常见了,这样体系下的总督,通常都一坐就是十余年,朝廷是绝不会轻易汰换的。

    要说现在的郑地虎,用权势熏天来形容是真不夸张,他一手掌控的是天下粮仓,每个收获季,从占城港运出去的米粮,就是维系灾区的生命线。但他是丝毫没有半点春风得意,反而一副精神状态岌岌可危,随时崩溃的样子,在圆性看来,这恰恰是郑大人聪明的地方:时势至此,他算是被架得这么高了,日后该怎么下台呢?

    这且不说,正因为南洋如此重要,他的压力也才跟着更大,因为每一个问题都非常难解决,而动用的筹码又异常的少,恐怕是越想越绝望,再加上多日的操劳,这才有点垮塌,在圆性这个自己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

    怕是已经失眠许久了……圆性虽然被骂了一通,但一点不生气,反而有点同情郑地虎,他道,“还是要的吧,不管缺的东西再多,现在最缺的也的确是规矩,不妨就简单地约定一些,不许打架,有事找教师、祭司评理之类的规矩……”

    “那这就等于是把权力下放给语言教师了?这些人你又焉知他们的素质和品性呢?”

    郑地虎揉了揉眼睛,眼白已经有点发红了,不像是要哭,而像是梗着脖子要和人争吵。圆性屏住呼吸,后退了两步,立刻放弃了把对话继续下去的打算,想着要不要先托词逃遁,等总督的劲儿过了再回来——他被骂一次算是看在情分上忍了,要再被骂着玩儿,圆性也没这么有义气。总督大人就是累死在任上,又与他何干呢?如果圆性因靠山倒台被牵连解职……那可太好了,他就留在彩云道做个农夫,也不用管那许多了。

    但总督大人毕竟并非等闲之辈,他深吸几口气,还是控制住了情绪,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圆性解释,“最近睡得少,脾气是比从前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虽然北部天气也是渐冷,或许是种不得三季稻了,但总产量增长,也还算可喜吧?”这是从出港量可以推算出的趋势,也是现在整个西南边陲最清楚的数据了,圆性问道,“可是有什么小僧不知道的事儿,令大人心忧?”

    “……还是数字。”

    总督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拧了拧眉心,又狠狠地嗅了嗅辛辣的鼻烟,等到那喷嚏惊天动地的打了几个,他方才宣泄了心中的闷气一般,低沉着声音道,“数字太不明确了——到底有多少人南下了,还会来多少人?现在没人能给出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南洋也不是无限大,或者说,我们的掌握的地方,能生活的百姓也是有限的啊!”

    “我已多次请示六姐,甚至……”

    郑地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圆性,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但很快又破罐子破摔般,直接开口说道。“甚至多方请托,找到一个有权限能接触仙库高密级资料的大拿,请他为我开示了一下将来——你可知道,圆性,便是在天界,各方面条件毫无疑问都远胜我等如今的天界,安南的人口也没有过亿……至于其余南洋诸国,人口过亿者也寥寥无几,那可是拥有化肥的天界啊!”

    化肥这东西,已经在试着研制了,它对产量的刺激,圆性当然知道。他一下有些悚然了,“总督是担心……”

    “人口承载量肯定是不能依着天界来的,现在的人口承载量是否有天界的十分之一都不好说,可你知道北方的受灾人口是多少,迁移人口又是多少吗?”

    郑地虎问圆性,自己摇了摇头,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现在没人能知道,也没人能统计了,一切都全乱了!”

    “我们只知道人会不断的来,会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不知道,陆路和海路不同,是无法控制的。一旦打开陆路,就等于是打开了一个关不掉的缺口——南洋不像是买地,有那么多渠道去统计,去算,现在我只知道,有人回来,我不知道是多少——要说我还知道什么,那就是六姐也不希望我把这个缺口关掉。问题最后还是回到我这里。”

    郑地虎双目赤红,像是在问圆性,也像是在自问,他的声音是颤抖甚至是哽咽的。“这么多人来了,要有地给他们种,等大平原都满了,我要到哪里去找地?又该怎么把他们都弄过去,怎么搞来足够的种子?八百媳妇国?暹罗?高棉?膘国?洞乌国?圆性,你说我要灭了多少国家,教多少百姓种田,给多少仙种,才能让他们匀出照顾不了的田地来,给这么多人找到地种?”

    “我不怕难,我不怕啊圆性,甚至哪怕你给我个数都好!但现在我没有数,我不知道我需要多少,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供应得够不够,会不会已经因为短缺酝酿出了危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坐在总督府里,看似统管整个南洋,其实连南洋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丁点无数……”

    这个素来强势甚至有些蛮横的汉子,在这一刻也显得分外软弱,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圆性,“这就是旧式统治的感觉么……没有数字,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想象——这么多人都挤在大平原上,彼此陌生,语言不通,持有铁器,如果乱起来,如果乱起来——”

    “甚至,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圆性,是真的不够……如果把整个南洋都拿下来了,还是不够,那该怎么办?如果南洋的气候也变差了,该怎么办?再去更难处,去身毒?不顾瘟疫了?还有哪里能去?袋鼠地,黄金地?”

    郑地虎喃喃自语,“我们根本不知道华夏有多少人,这是最大的问题,北方的皇帝不清楚,六姐也不清楚,有多少人会南下,南洋又能承载多少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数字都没有……简直就是坐在这里靠空想来管理一大片地方——”

    他突然疾步而起,走到墙角捡起脏兮兮的毛巾,投入水盆中潦草地搓洗一番,往脸上一搭,往沙发上倒去,一句话也不说了。圆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中充斥着惊讶与同情,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郑地虎的说法,只能微弱地说,“但是……不会所有人都走的,毕竟不是完全没收成了,只要走掉一部分人,剩下来的人也未必会继续迁徙——压力或许也没您想得那么大——”

    郑地虎把毛巾拿开,静静地凝视着圆性,圆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大概又是太想当然了,他做出一副请教的模样,郑地虎则张口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是只有汉人才会迁徙。”

    他说,“游牧人更喜欢迁徙,圆性,气候在变冷,他们也承受着压力,他们也会往南走,只是,他们的南方,和我们的南方不一样,我们的北方,就是他们的南方!”

    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圆性已经完全明白了:人口变少,北方的边防压力就大了,受到生存压力的驱使,没饭吃的人会到处抢食,战争不可能只燃烧在草原,而边境地带的百姓,在战争的压力下会更热衷南迁。

    迁徙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没有一个刻度尺,人走到刻度一下就立刻停止。有时候它会成为一种风潮,变成一个循环,走得越多,剩下来的人也就越不想留,已经知道了

    新的地方日子过得不错,气候很好,粮食有收成,为什么要留在衙门不管事,气候越来越差,边境重新又滋生了战乱的地方?

    人挪活,迁走的人活下来了,但北方的衙门也完全不会因为灾民的减少有缓过来的一天,他们将在更恶劣的环境里,面对更强的边境压力。圆性逐渐意识到,吃不上饭,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当你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时,周边地区所感受到的,将是极其恐怖的号召力——而在眼下来看,这种号召力释放的唯一区域,就是南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南洋!

    “这……”

    当他完全理解了郑地虎之后,反而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了,但反而是这束手无策、张口无言的绝望,有效地慰藉了郑地虎的情绪,他重新把毛巾盖上了自己的脸,声音嗡嗡地从下头传来,有些沉闷。

    “前些日子,我又派了一船人去袋鼠地。立志城来信,说他们和黄金地航线也很快就要开航了。”

    他的语气比之前要轻松了点,甚至还苦中作乐般地笑了笑。“不然怎么办?再难办,也要想办法去办。”

    “不就是地吗!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可种的地,有了地理堪舆全图在手,但凡只要是有地可种,总要把它找出来!”

    郑地虎抓住毛巾,像是把它当成了缆绳一样,玩儿一样地挥舞了起来,他的眼神似乎是穿过了屋梁,看到了烈日之下那涛涛的深蓝色的海浪,“该转变思想了,圆性,从前……从前那都是小打小闹,如今,可是要动真格了——没有地,那就找地来种,大活人总不能憋死,这片大陆上不够了,那就到新大陆去找!”

    “人只有没饭吃的时候,才是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圆性,我就这么告诉你,你且听好了——从前,走海的那都是少数人,他们欧罗巴人老说,海洋是他们的地盘,哈!或许吧!从前还没准真是这样!”

    “可往后,往后就不一样了,往后……”

    他把毛巾在手里甩成了风车,眼神迷离地望着那点点水珠,似乎是看到了一个将来,一个让这个位高权重的总督也极其向往的,属于碧波的,自由自在毫无忧虑的,属于开拓者的将来。

    “往后……我们华夏的大航海时代,就要开始了。你会见到千千万万个本来在马背上,在田地上讨生活的汉子,为了一口吃的,改了性子,踏上甲板,往新大陆去——哈哈!”

    圆性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是在毛巾上滴了太多花露水——这东西是有酒精的,这点酒精,令强弩之末的总督有点失态了。郑地虎大笑起来,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中,他声嘶力竭地冲着空气喊着,像是在对幻想中的船队发号施令:“——往我们的新耕地去!”

    第1110章 从立志城到黄金地

    “我说,虎厚禄,你真不怕啊?真就下定决心了?”

    才刚是九月,天气便已冷冽,立志城已下了一场薄雪,但这不算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没过中秋就下了几场大雪的事情,这些年来是越来越常见了。立志城毕竟是在虾夷地北面,气候也还温和,雪下了又化,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除了这无所不在的,犹如海风一样无孔不入的清寒。现在,入睡时人们已经要烧起火炕来了,理着寸头的矮个汉子,一手也摩挲着花色不一,明显是被缝缀在一起的杂色毛毯,有些留恋地说,“这要是去了黄金地那边,不论气候如何,反正火炕是肯定没有的了。”

    “说什么瞎话呢,啥都能没有,只要有树,还能少了炕烧吗?”

    虎厚禄打从心底笑了起来,“你要只是想着炕,那就把心安肚子里——老子就会盘炕!就算到了黄金地,你砍柴就是了!冻不死你李三儿!”

    “你?你还会烧炕?”

    李三儿又惊又喜,不太信任地打量着同伴,“我咋不知道?你啥时候学的?你们鞑靼人什么时候还烧炕了?”

    “这不都是一学就会的?进关以后,跟着打过几天零工,看他们做了,我也上去帮手,几下就学会了。”

    虎厚禄把身上的毯子一掀,下去从炉子上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满不在乎的语气,引来了李三儿啧啧的艳羡,“又显着你了?你说你,虎厚禄,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我可不往黄金地去——你是咋想的?汉话说得这么好,学什么都是一看就会,也是走南闯北的,当过镖师,连南边都去过几次,虽说现在南边日子也不太好过吧,但那也看是谁了,我就不信了,你这样的人过去了,还能少了一口饭吃?”

    “咱们这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在边市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你要是愿意听,我就多说几句——就算不南下,你就在立志城留下呗,你是鞑靼人,天生就和水不亲,好不容易坐了一次船,就别再折腾了吧,在立志城安个家,多好啊?这的机会也多得是,人也越来越多了,好日子眼看就来了,你又不是城主,签了合同的,不得不去,为啥非得要跟着去海对面呢?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这话倒的确是真心实意,半点没有掺假,全是为了虎厚禄打算,当然李三儿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他和虎厚禄在边市时,的确是老相识了,但关系也就是不咸不淡,算不上朋友。两人是一路同道,都来了立志城,这才熟起来的。

    李三儿自来都是做生意的,来立志城,他存了两边的心思:如果生意能做起来,他还想继续做生意,可要是机会不好,那他就想着,跟着立志城这边去黄金地看看,继续寻找机会。立志城这些年来,和南边也算是建立了稳定的航线,把生意初步做起来了,也造就了一批富商。

    在报纸的大力宣传下,大家也都知道,这些富商中,固然有一些是城主李魁芝的老班底,但也有很多都是和城主无亲无故,就是凭着一股热血,跑到立志城来,闯荡出了一番名堂的。在这样的新辟之地,机会很多,只要能挺住,那就是几辈子受用不尽的富贵,出头起码要比在老家容易得多。

    李三儿家里没有什么亲眷,本钱也不大,要说往南边去,他没有这个自信,现在还能维持得住长途商路的,都是地方上的大势力——关陇的李张商队,山阴的范家,他李三儿算是哪根葱?带货上路,不被杀人越货那是老天开眼。至于说在南边坐地经营,南边现在人才济济,能做的生意差不多都被做尽了,而且人也多,物价水涨船高……总之他不愿去南边,边市又不敢再待,决定到立志城闯荡,也算是试着再找个出路。

    和虎厚禄结伴到了立志城一看,得,立志城的生意也快被人瓜分完了——本来么,人家胼手砥足打下的基业,现在凭什么平白分给你一个外来人?李三儿考量了一番,感觉自己在立志城单人是做不起生意的,便和虎厚禄一起报名,决定到黄金地也去看看,再做考虑——但他心底又还存了一点念想,那就是如果虎厚禄愿意帮他的话,他觉得也不是不能在立志城这里尝试着开个铺子的。

    本钱他是带的有,最大的问题是少人帮衬,这要是把虎厚禄留住,起码最开始这段时间,也有个能干的同伙,比另外找人要可信得多。因而,李三儿虽然定下了船期,但却表现得很反复,总是时而劝说虎厚禄和他一起留下,在立志城安顿下来,寻找的借口千奇百怪——甚至连火炕都能成为一个理由。

    虎厚禄听他这套说法,也听得有些腻烦了,想着索性就趁此机会,一举打消了他的念头,“和你实话说了吧,三儿,我是不能在岛上住久了的,所以这立志城我待不下去——我只要一想到这地儿四面都是靠海,没有船哪里都去不了,我就不得劲儿,睡觉都特别不安心,感觉我的那个心放不对地方,总是悬在半空,我这人就是贱性子,我就得活在什么地儿?就是那种跑马,放开了跑,跑个十天半个月也没尽头的那样的地方,我觉得得劲!”

    想到已经远离的家乡,他也不禁有些黯然,李三儿听了他的话,也是一怔,明显被勾起了相似的情绪,半晌才勉强一笑。“也是……你说得也对,我南方为啥不去,也有这个缘故,听说现在去南边的百姓,都是安排再往南走,去南洋——可别说南洋了,我在梅雨季节去过一次南边,刚过大江,就潮得是浑身难受!浑身起疹子,那边的气候实在适应不了。”

    两人算是找到了一个共同点,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尚有能力的人来说,理由好像也挺充分的,毕竟,归根到底,人不就是活在这脚踏实地的每一天么?每一天都浑身不舒服,那这日子过得就没有必要了。

    “黄金地,听说也是大片大片的平原,也能放牧……”

    虎厚禄当然也不满足于只是放牧,他不说有什么罕见的才能,但的确精明能干——作为鞑靼人,他会说汉话,可以通过拼音阅读汉语报纸,而且也很喜欢看报纸,见闻广博。到了黄金地,他应该不会作为普通牧民来度过余生,但这不妨碍他希望生活在一片能放牧的土地上,他低沉地说着自己从报纸和读物上看来的信息,“而且,听说那里的人还不是太多,这是很好的消息,如果能在那里找到新的牧场的话……”

    那么,它当然能够缓解现在草原上紧张的局势了。这句话是不言自明的,虎厚禄和李三儿都没有往下深谈,在对视中保持了克制的沉默:现在,边市的情况是很复杂的,汉人和鞑靼人之间本来逐渐走向和平的关系,在近年来再次变得紧张,这也让两个人很难就这个话题谈得很深。

    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是,这种紧张又伴随了诡异的融合加剧——鞑靼人和汉人一边彼此提防着,一边又大量地结伴南下。而不像是之前每一次边境局势紧张时那样,修筑堡垒,驱逐鞑靼人和混血儿,像是虎厚禄和李三儿这样结伴跑到外地(主要是南边)去谋生的情况很常见。甚至还有些亲近汉人的部落,直接就分家了,把一部分族人放逐去南边讨生活,他们还得到边市来雇汉人的向导,带路南下。

    作战的欲望减退了,很难说具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南边汉人的强盛,让鞑靼人不知不觉间,早已畏惧入骨不敢放肆,和以往气候一差,收成不好时,就彼此联盟来打汉人找粮草不同,如今的鞑靼草原,宁可亲戚之间争夺草场,彼此内讧,也不敢率先向汉人动刀,谁也不知道南边会是什么态度。如果汉人不卖茶、菜干和土豆来了呢?就算是赢家缓过了一年,下一年该怎么办?照样没有足够的吃食。

    但话说回来,打同族,实在是不划算的,大家都穷得叮当响,赢家也只是勉强度日。更重要的是,关于小冰河时期的知识,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在草原上完全蔓延开来了。前些年,大家没有尝到苦头,对此并不重视,总觉得有点过于夸张了,哪有这么严重。

    可这几年来,有了切身体会后,任谁都忍不住会去仔细研究了:就不说旱情了,即便没有旱情,气温的进一步下降,这总是可以感觉得到的,鞑靼人已经很抗寒了,可这几年,很多草场已经冷到他们感觉自己抗不过去的地步了。

    就算是缓了一年,按小冰河期的说法,往后的五十年还会越来越冷……这还有什么指望啊?这难道不让人灰心吗?今年抢来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到了明年,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别的去处,如果不知道未来究竟如何,或许斗志还会强盛一些,但鞑靼人已经颇为过了一些年的好日子了,他们在嘎啦吧故事的喂养下,眼界得到了增长,不但知道了将来,还知道了远处的风景,他们已经不是容易鼓动起来,拿生命做赌注,只为换得短暂饱腹的战士了。

    大家谁也说不清这种态度是怎么传播开来的,反正,鞑靼这里出现了大量的牧民内迁现象,这些鞑靼人牵着自己的马匹,赶着牛羊,带着仅剩的财产,很盲目地往南出发,他们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心中只存了很遥远的目标——南边。南边有吃的,南边气候好,南边如果有好草场,又没人来赶,那就安顿下来。

    事实上,那几年,草原南边的日子有多不好过,局面有多复杂动荡,闹了多少乱子,这些事情牧民是完全不知道的,连李三儿、虎厚禄知道的都不多,他们只是模糊地知道,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都乱。边市

    是待不下去了,生意不好做,而且内迁牧民,本身就是个潜在的矛盾源头,有些台吉如果想借机滋事,试探一下南边的底线,跑过来追查滋事呢?

    去找一块人少、能活的新地儿,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虎厚禄这帮边市朋友们聚在一起谈天时,所共同的认识:大家都想活着,可原来的地方不合适了,那就要去找新的活路。对于鞑靼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而虎厚禄的边市朋友里虽然也有汉人,但他们世代从事商贾,也根本不需要克服什么,并不把迁徙看得很重。

    去北边建新,或许是个出路,有人这么说着,建新那里虽然也很冷,这几年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出产,光靠种地和放牧得饿死,但也有个很大的优势——建新有矿,而且有买地急需的猛火油矿,这样,建新的粮食供应就不会出问题。去建新干活,还有个好处——建州人和鞑靼人那是老亲戚了,不必担心太被欺负,也能轻易地找到拐着弯的亲戚。

    或许是一条路,就是很难想象建新将来会有多冷,因为那里比边市还要更北。大家都知道,在极度的严寒中生活,寒冷本身就是让人害怕的大敌。

    很多地方再冷下去,都不会有作物了,说实话那就根本不适合人类生活。但,虎厚禄的一些朋友还是决定去看看风头。当然,南洋仍然是最多人的选择,虽然问题也是摆在明面上的,鞑靼人很难适应南边的气候,但被逼到这份上了,那些完全没有去过南面的人,往往还有一种天真的乐观,他们认为炎热毕竟是比寒冷要更容易适应的,不必太去考虑太多。

    立志城因为要渡海,而且各方面似乎不如建新,是个很冷门的目的地,甚至很多人认为,比起经过立志城去黄金地,还不如去南面的袋鼠地闯闯,反正一样都是远离本土,袋鼠地离南洋还近一些——谁不想离粮库近啊?如今这个世道——

    以虎厚禄的眼界,他也不能说哪条路就一定好了,横竖这么多可能,总得去试试看,虎厚禄是不愿去袋鼠地的,去那里要坐很久的船,而且,他心中有个隐秘的担忧,他害怕自己到了赤道南面,天地就会颠倒过来,他得倒竖着走路。

    这想法是很荒谬的,他也知道,但仍在考量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让他下定决心,选了黄金地作为自己的目的地。他和几个朋友差不多算是分头上路,大家各有各的去处,这才轮到李三儿和他结伴同行。

    黄金地,不是最后的绝路,而是仔细考虑后的选择。尤其是在前往立志城的短期航程上,虎厚禄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晕船,这决心就更难被动摇了,李三儿不但没有说服他,反而被虎厚禄说服了:“你也看过地图了,黄金地地方大,也有很南的地方,气候再怎么冷,我们可以去南方找吃食。可虾夷地就这么大,位置这么北,人还不断的来,这要是过几年虾夷地也冷得粮食减产,连土豆都吃不上了,你猜这些人怎么办?”

    “不想饿死,要么是回华夏去,那就得等船,要么,就是去南面的东瀛本岛——那就是要打仗了呗,你不就是怕打大仗才来的立志城?难道在边市怕打仗,去东瀛就不怕打仗了?”

    这句话击中了李三儿的软肋,他性格是柔弱些,否则也不会嘀嘀咕咕,只盼着虎厚禄留下帮他了。他不再提留在立志城的事了,只是嘴上还硬,“还真别说,我怕和你们鞑靼蛮子打仗,未必就怕小倭人了,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小个子,恨不得渡海到立志城来讨饭——去打他们的城池,我会怕?”

    不管东瀛好不好打,会不会打,起码目前来看,暂时没有爆发战争的危险,而李三儿也肯定不会留到战争爆发的那天了,他和虎厚禄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带上了他们来到立志城后置办的宝贵家产——熊皮杂袄被褥,立志城一直在组织猎熊,这是开拓耕地的第一步,由于主要用火铳猎熊,熊皮受损概率大大高于弩箭,一些杂碎皮毛缝成的皮货,是立志城这里很常见,物美价廉的特产。

    这东西可不是吹的,熊皮的保暖效果很好,在不知道黄金地具体气候的前提下,一领厚实的褥子是能给人带来不少安全感的。李三儿把不少做生意的本钱都拿来换成了物资,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人要是死在外头了,钱留着又还有什么用?”

    的确,他们前去的,是一个钞票不发挥作用,甚至连金银都没什么意义的地方,完全陌生的目的地,让一些旅客战栗畏惧,一些旅客兴奋莫名,一些旅客好奇不已。这些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可以说是东拼西凑也可以说是人才荟萃的客人们,有一些退缩了,但更多人还是勇敢地登上了远洋大快船,抢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扬帆西去,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登

    有各的去处,这才轮到李三儿和他结伴同行。

    黄金地,不是最后的绝路,而是仔细考虑后的选择。尤其是在前往立志城的短期航程上,虎厚禄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晕船,这决心就更难被动摇了,李三儿不但没有说服他,反而被虎厚禄说服了:“你也看过地图了,黄金地地方大,也有很南的地方,气候再怎么冷,我们可以去南方找吃食。可虾夷地就这么大,位置这么北,人还不断的来,这要是过几年虾夷地也冷得粮食减产,连土豆都吃不上了,你猜这些人怎么办?”

    “不想饿死,要么是回华夏去,那就得等船,要么,就是去南面的东瀛本岛——那就是要打仗了呗,你不就是怕打大仗才来的立志城?难道在边市怕打仗,去东瀛就不怕打仗了?”

    这句话击中了李三儿的软肋,他性格是柔弱些,否则也不会嘀嘀咕咕,只盼着虎厚禄留下帮他了。他不再提留在立志城的事了,只是嘴上还硬,“还真别说,我怕和你们鞑靼蛮子打仗,未必就怕小倭人了,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小个子,恨不得渡海到立志城来讨饭——去打他们的城池,我会怕?”

    不管东瀛好不好打,会不会打,起码目前来看,暂时没有爆发战争的危险,而李三儿也肯定不会留到战争爆发的那天了,他和虎厚禄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带上了他们来到立志城后置办的宝贵家产——熊皮杂袄被褥,立志城一直在组织猎熊,这是开拓耕地的第一步,由于主要用火铳猎熊,熊皮受损概率大大高于弩箭,一些杂碎皮毛缝成的皮货,是立志城这里很常见,物美价廉的特产。

    这东西可不是吹的,熊皮的保暖效果很好,在不知道黄金地具体气候的前提下,一领厚实的褥子是能给人带来不少安全感的。李三儿把不少做生意的本钱都拿来换成了物资,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人要是死在外头了,钱留着又还有什么用?”

    的确,他们前去的,是一个钞票不发挥作用,甚至连金银都没什么意义的地方,完全陌生的目的地,让一些旅客战栗畏惧,一些旅客兴奋莫名,一些旅客好奇不已。这些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可以说是东拼西凑也可以说是人才荟萃的客人们,有一些退缩了,但更多人还是勇敢地登上了远洋大快船,抢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扬帆西去,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登有各的去处,这才轮到李三儿和他结伴同行。

    黄金地,不是最后的绝路,而是仔细考虑后的选择。尤其是在前往立志城的短期航程上,虎厚禄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晕船,这决心就更难被动摇了,李三儿不但没有说服他,反而被虎厚禄说服了:“你也看过地图了,黄金地地方大,也有很南的地方,气候再怎么冷,我们可以去南方找吃食。可虾夷地就这么大,位置这么北,人还不断的来,这要是过几年虾夷地也冷得粮食减产,连土豆都吃不上了,你猜这些人怎么办?”

    “不想饿死,要么是回华夏去,那就得等船,要么,就是去南面的东瀛本岛——那就是要打仗了呗,你不就是怕打大仗才来的立志城?难道在边市怕打仗,去东瀛就不怕打仗了?”

    这句话击中了李三儿的软肋,他性格是柔弱些,否则也不会嘀嘀咕咕,只盼着虎厚禄留下帮他了。他不再提留在立志城的事了,只是嘴上还硬,“还真别说,我怕和你们鞑靼蛮子打仗,未必就怕小倭人了,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小个子,恨不得渡海到立志城来讨饭——去打他们的城池,我会怕?”

    不管东瀛好不好打,会不会打,起码目前来看,暂时没有爆发战争的危险,而李三儿也肯定不会留到战争爆发的那天了,他和虎厚禄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带上了他们来到立志城后置办的宝贵家产——熊皮杂袄被褥,立志城一直在组织猎熊,这是开拓耕地的第一步,由于主要用火铳猎熊,熊皮受损概率大大高于弩箭,一些杂碎皮毛缝成的皮货,是立志城这里很常见,物美价廉的特产。

    这东西可不是吹的,熊皮的保暖效果很好,在不知道黄金地具体气候的前提下,一领厚实的褥子是能给人带来不少安全感的。李三儿把不少做生意的本钱都拿来换成了物资,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人要是死在外头了,钱留着又还有什么用?”

    的确,他们前去的,是一个钞票不发挥作用,甚至连金银都没什么意义的地方,完全陌生的目的地,让一些旅客战栗畏惧,一些旅客兴奋莫名,一些旅客好奇不已。这些形形色.色、各行各业,可以说是东拼西凑也可以说是人才荟萃的客人们,有一些退缩了,但更多人还是勇敢地登上了远洋大快船,抢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扬帆西去,成为了第一批正式登上黄金地的开拓者。很难说他们是否受到了如今这股子思潮的影响,但,的确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想过,他们会去到这么远的地方。

    走出去了……

    当他们回望着远方逐渐变小的陆地时,很多人都留下了热泪,心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尽管从老家到立志城,已经是一次道别了。但,不论怎么说,立志城毕竟离华夏很近,可这一次,这一次他们横渡而去,要前往的却是另一片大陆,另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天地——

    “行了!”

    城主那没好气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到了甲板上,虽然不算客气,但却多少也慰籍了大家的心情。“都别给我装了,就这还哭?好歹你们去了,什么都给准备好,先遣队早就在那等着了,城址都选好了,就等你们去干活了——哭屁啊!还不如想想到了那该怎么把日子给过起来,过半小时我亲自来巡视,谁还哭,我就把他丢到海里喂鱼——真是的!也不嫌晦气——”

    城主的脾气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甚至很多人都知道,其实城主也不是情愿去黄金地的,有些早年来立志城居住的百姓,对于城主发作时的狂态都能信手拈来,什么要进山做野人,披着熊皮要去做人熊之类的笑话,那是层出不穷。

    其实,这也是很多人对于此行心怀顾虑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话倒的确有效地宽慰了大家的心情,让大家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的确,这也令人略感安慰,海的对面,并非一片荒芜。早已有更勇敢的先遣队驻扎了下来,正在等着他们,前去大干一番那!

    “海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

    “听说欧罗巴人已经在那里定居了,有这事吗?”

    有些活泼乐观的乘客们,也立刻就打听议论了起来。“我们要去的港口,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的邻居吗?”

    “欧罗巴人对我们的到来,又是什么态度,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