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1章 第一次接触
立志城这一次,可谓是下了血本,一共是三艘能抵抗风浪的新式大船,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船队,队伍总数量已有四五百人之多,当然其中很多是要返回立志城的水手,但留下的人也为数不少,携带的物资,对立志城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连城主都出动了,当然不可能是漫无目的地试航,去找个地方靠岸,而是遵循着一条既定的航线,往一个确定的目标出发,那里早已有之前几次试航时留下的船员,在定居点等候了。
“本来是想着,或许可以走陆路过去的,这几年天气这么冷,白令海峡到了冬天,很可能会直接上冻——不过那也是当时看着地图天真的想法了,先遣队去试过一次,沿途根本就没有补给,那里自古以来都是冰雪覆盖的不毛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方,连路都没有,到了冬天冷得可怕,一场暴风雪就足够埋葬整支队伍了。”
“估计除了那些走投无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野人,会尝试着穿过冰桥去海对面看看……不过,海这面都这么冷了,对面更不必说。要走白令海峡,得趁着夏天过去,可浮冰仍然是个很大的问题,即使是夏天,浮冰也没有完全融化,那片海依旧是危机四伏,到了冬天呢,又不知道上冻情况怎么样,如果有些地方没有冻起来呢?那怎么办?再说,方向也不好辨认,那些地方到了冬天见不到太阳,天气一坏也没有星星,怎么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呢?”
本来好像根本记不住的一些地理知识,到了船上之后,变得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大家也就飞快地都成为了地理小达人,哪怕是一个新上船的水手,也能随时画出洋流图和大致的地理轮廓,分析船队行走的航线:他们虽然是从立志城出发,但并非去往同纬度的城市,航线是顺着风向和洋流,往西走了一段之后,折往西南方向去的。
这是一条很新的航线,一路上完全没有别的船只,当然也没有港口补给,像是虎厚禄这样第一次上船的内陆人,完全无法理解探路船是怎么有勇气上路的——沿着大陆海岸线行驶,这是一回事,横穿海洋那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有仙界地图和天星罗盘这些宝物协助,但这和触目所及的茫茫大海仍然完全不是一回事,虎厚禄在船上变得异常迷信,遵守四面八方的忌讳,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鞑靼规矩,边市的知识教规矩,还有,当然还有船上特有的一套迷信,他都小心翼翼不敢触犯,生怕出了一个小意外,一船人的命就都折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了。
对一个鞑靼人来说,远行和远航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怕去得远,却害怕在大海中孤立无援,双脚不能生根落地,在草原上,哪怕什么都没有,只要有草,就有生灵,有生灵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在大海里,船只就是大家的命,一旦离开船只,所有人都得死。
在这样的觉悟下,船上的摩擦也被压到了最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脾气,殷勤地维护着船上的每一片甲板,把它洗刷得干干净净,同时向所有能触及的神灵祷告,指望不要有风暴、暗流,不要有浓雾让他们迷航,厚云让他们迷失方向——总之,在补给用尽之前,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目的地。
幸好,也不知道和城主在船队这里坐镇有没有关系,这一路航程还算顺利,没有遇到暗礁、海兽、风暴、浓雾以及大雪,在天气真正冷下来之前,海岸线已经遥遥在望了。有了航路图和天星罗盘,船长也兴奋地宣布,他们没有偏航太远,只要沿着海岸线再行驶三天左右,应该就能到达定居点了!
“不知道过去那个耕种季,定居点的收成如何。”
已经来往于立志城和定居点几次的水手们,也说起了定居点的情况,“有没有遇到土著,或者是欧罗巴的白皮蛮子——反正,我们来的这几次,周围都没什么人迹,土著也没有,白皮蛮子也没有,去周围探索的时候,见到过人类生活的痕迹,但也荒废有些年了,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土著都死完了。”
“死完了?被杀的?”鞑靼人对厮杀是很敏感的,虎厚禄立刻说,“但若是被杀,也该剩下尸骨,除非对方有食人的习俗。”
他皱了一下眉,心想着应当是不至于的,哪怕是草原那样贫瘠的地方,倘若不是因为喇嘛教的要求,也很少有分解人尸的事情,不要说是当口粮了,他自己私心里认为,喇嘛教采用人牲祭品,一大原因也是吐蕃太贫瘠了,没有什么出产,只有人能作为贡献。
如果黄金地普遍有食人现象,那就只能说明这边的物资也很紧缺,至少在虎厚禄看来,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不过,他的猜疑很快被否决了。“不像是被杀的,没有战斗的痕迹,倒很像是受了疫病的侵袭。”
“城主说,黄金地和我们的大陆,隔了远洋,我们这里的很多病,他们从没有接触过,毫无抵抗力可言,别说人类了,就是动物,都可能受到船只带来的外来动物,什么老鼠啊、鸟类啊之类的,它们身上的病菌侵袭,大量死去。异界来客,对孤立大陆来说,有时候就像是恶鬼一样,光是出现就带来不祥。”
虎厚禄当然是知道疫病有多可怕的,鞑靼人就非常畏惧天花,知识教能在鞑靼传播得这么快,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权贵全都对知识教的牛痘如饥似渴。鼠疫他们当然也怕——这都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死人的大病。当然,鼠疫死人太快,倒是很难想象会顺着远洋船只,传播到黄金地。“天花呀?不应该啊!我们能上船的人,不都种过牛痘吗?按说不带病菌了吧?——噢!倒是忘了,白皮蛮子!”
“是了。可不就是白皮蛮子?我们才到了几年啊,白皮蛮子是早来了的,我估计是他们把天花给带来了,附近的部落,就是因为天花损员太多,感到那片土地不祥,所以仓皇迁走,所以,木屋什么的遗迹还在,也还有放牧的痕迹,但所有值钱的东西,牲畜什么的,全都带走了。”
水手说,“迁去哪儿,还剩多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我们也只是猜测,其实也没有走远,但他们多少也把疾病和外来人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肯定不敢在定居点附近现身。”
这种畏惧和反感,会不会转化为敌对的驱赶行为呢?大家并不是很担心,因为定居点有砲,大家确信这东西唬住土著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相信那些土著的人口损失较大,对定居点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大家认为更该担心的还是白皮蛮子的势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附近好像也没有见到过他们的身影。这是一片很广袤的大陆,刚刚还经受了一轮疫病的侵袭,人口大量减员,余下的人丁洒在土地上,就好像是草籽洒进了大平原,大可以肆意生长,只要不是刻意寻找,碰上的几率的确不高。
“有好,也有不好,不必防备打仗当然是好的,不好的点就在于,没有人和我们做生意,这个定居点就真的只是定居点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带回华夏去。也就是换个地方生活,要说有更好的发展,那是很难的。”
水手的结论是很务实的,李三儿也因此颇受打击,嘟囔着‘黄金地’的命名很有欺骗性,“还当这里真的有黄金呢……”
“黄金是真的有的,可你说在这里要它来干嘛呢?不当吃不当喝的。还得去挖,挖到了得冶炼,冶炼了再往海对岸去运,运到了又如何?好像咱们买地本来也不怎么看重黄金,现在都是重视粮食。”
且不说能换多少东西回来,对李三儿一介商人来说,让他组织挖矿这是强人所难了。就定居点的人口数量,也没有开矿的能力,而在这样的地方,定居点里有什么生意可做?出产的多余粮食卖给谁?需要的生活物资去哪里买?
需要解决的都还是这些很原始的问题,李三儿最多也就做点小生意罢了,如果他不敢把生意做到土著部落和白皮蛮子那里,就定居点的规模,他必须得干活,否则生意的利润压根都无法糊口。
“本地的土著知道什么是生意吗?”
李三儿都多少年没有种地了,他显然不满足于做个单纯的农户,到达定居点后,就开始积极地打探本地的商业环境了——也叫做是他在边市混了多年,有许多和各种番族打交道的经验,第一个问题就问在了点子上:的确很多生番是没有做生意这个概念的,甚至没有‘私有物品’这个概念,在自己部落内部,谁需要什么就去拿,同样的对外人他们也是这样认为,需要什么就来拿,没有要给予报偿的想法。对这样的生番,想要和他们做生意,还得先把‘等价交换’这个概念,烙印在他们的脑子里呢。
“不知道哇,他们好像也不缺什么,没有什么和我们接触的兴趣。”
定居点在目前来看,和小村庄差别不大,要说有什么文明的痕迹,那就是道路修得比较直,木屋也有一定的布局:大概十几间木屋集中在一起,位于海边山脉掩映后的高岗上,在海湾旁边也修起了简单的木头架子,给船只抛锚栓绳用,木屋往下则是开垦出的农田,种的是玉米和土豆,这里天气比较干,不是湿润多沼泽的地方,要种水稻很费事,玉米和土豆则正合适。
没有城墙,甚至连院墙也不多,除了居高临下这么一个优势之外,定居点没有别的军事防御措施,但据他们所说,这一两年来,也没有什么新客人造访,去森林里伐木时,偶尔能感觉到有人窥伺,但对方始终没有出面接触的意思。他们特意带来的牛痘粉也没派上用场,目前整个定居点的建设处在停滞状态,大家干完活,力所能及时就会去伐木,晾干后预备给后续的开拓者盖房子用,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气候倒还挺好的,冬天虽然下雪,但不比立志城冷,夏天热,这样庄稼能长得好。我们把带来的种子都种了一些,小麦、玉米、土豆长得好,野果子味道也不错,还能打鱼——偶尔我们到海边去捕鱼,附近的河里鱼也很多,都很肥,好像没怎么捕过。”
‘气候挺好’,就光这四个字,已经令人感到非常难得了,另外还好在一点,那就是这里大概的确是没有被很多人住过,所以自然资源非常丰富,按现在定居点的人口,哪怕不种地,就光靠采集,各种野果野兽,河里的大鱼,也足够维持日常生活了。不少因为家乡的变化而流落立志城的乘客,对定居点都相当满意,精神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不知道如今这气候,是不是已经不如从前了,倘若如此,从前这里的气候该多好呢!”
“或许从前气候不好,反而是变化后才变得宜居了。否则这里的土著人数就不该怎么少。这样好的地,那还不得遍地都是人啊!什么城池啊、国家啊、君主什么的,不也早该出现了吗?”
这是完全拿老家的经验套过来了,不过的确,大家的喜悦背后也还存了一些戒心,生怕本地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陷阱,因此长久以来才限制了土著人口的繁衍。众人互相告诫着,要处处小心,对定居点之外的人,一定要予以极度戒备。
这也是李城主极力强调的,他多次抄着大喇叭说,“你们啊!都是从小被宠坏了的,就觉得只要按着规矩办事就行了——也对么,从小你们就长在六姐的规矩下,有那些个去在别地的,什么南洋、鞑靼边市、建新……哼!那不也是在六姐的眼皮底下?大家不也都得遵从六姐的规矩。什么东瀛、高丽、安南……他们和你们打交道的时候,有哪个能不考虑到隔壁的华夏?有哪个真敢不和你们讲理了?”
“可这儿是哪?这儿是黄金地!离六姐极远的地方!这儿的人,可不知道什么六姐不六姐的,这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的地界,连他们的国王都管不着!没有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别把你们那一套什么怜弱扶贫,什么真心换真心的傻子想法,带到这里来!在这里,见到白皮蛮子,先就当强盗防着,一点没错!别以为你好好和他说话,他也就好好和你说话了!人家转身从怀里掏把刀就把你给割喉放血了!”
“也不要以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遇到土著,好声好气的,他就真把你当朋友了,你就把他带回定居点来了——到晚上他摸一把刀,乘夜把你们一家子都杀了,到了黄泉下,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李城主虽然时常有举止失态的时候,但正经说事时,沉下脸也有一股唬人的劲儿,哪怕虎厚禄认为谁也不会和他形容得一样傻,但也毕竟在他的警告中提高了戒心,把自己在边市那些年滋养出来的那股子安稳惫懒的心情,慢慢地从身体里摒除了出去:李城主有句话说得对,这里是没王法的地方,别说和异族了,就是在定居点内,规矩也不再那么牢靠实在了。这么少的人,在这么大的一片新土地上,说实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在这里,很多时候谁也指望不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武器。
当然,反过来说,正因为谁也指望不上,人们就反而很狂热地希望能重新建立起可指望的东西来,他们反而很重视维护定居点的规矩了,以往热衷于钻空子的百姓,突然间彼此敞开心扉,紧紧地抱起团来,互帮互助毫不吝惜。他们知道,只有如此,才能在这片大陆上站住脚跟。
有了前人的帮助和储蓄,后来者在木屋里挤着,烧柴火过了一个冬,等到春天到来后,大家就忙碌起来了,建房子、种田,抓鱼采野果……大家都各有各的事情做,除了维生的岗位之外,李城主带来了大队人马,使得定居点有余力发展一些不直接从事生产的岗位了:教育班开起来了,也有个半路出家的医生,开始履行职责了。
同时,虎厚禄和几个同伴也开始不务正业了:他们骑走了定居点很稀罕的马儿,开始在周围‘游荡’起来了,说是游荡,其实就是为了勘测周围的地理,调查一下这里可以开发的耕地资源,当然对虎厚禄来说,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想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适合放牧的草场——说是定居点现在除了能让人在这里生活之外,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可现在,华夏缺的还真就是能让人过生活的地儿,不管到达这里的路是多么的不好走,能多一个出路,有时候就是多一份希望不是?
至少在定居点附近,他没有找到什么非常好的草场,这里沿海有山脉起伏,虽然不算非常陡峭,但山脊另一面颇为干旱,可能是因为受了这几年的气候影响,草多枯黄。翻过山后,地势没有矮上多少,有点像是接近于吐蕃那片的气候,太阳烈,晒在人身上发痛,树都少了些。虎厚禄认为这里虽然可以放牧,但也不是最好的地方。
到了明年,他准备再走得远一些,试着探索高原的尽头,但今年能把详细地图做出来就很不错了。秋收后,虎厚禄趁着下雪前又一次出发,这一次他准备往东南方向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哪怕一个聚居点——不管是白番还是土著都行,他们已经在定居点孤零零地住了大半年了,除了那些已经非常熟悉的面孔之外,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外人,虎厚禄虽然也习惯了草原上几天见不到人的生活,但至此也不免感到极大的孤独,倘若不是海那边三不五时能和他们通个口信,虎厚禄几乎要以为他们是进了什么秘境,除了他们之外,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风已经凉下来了!”
向着东南方向走了三天,没有见到什么新鲜东西,旷野还是一如既往,空得可怕,虎厚禄这天起来,骑着矮马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便跳下来改为走路,让马儿休息一会,他坐在山脊天然形成的兽径边上,靠着一块大石头,打开随身携带的酒囊,珍惜地喝了一口粮食酒:在买地,大家是不提倡饮酒的,尤其是这几年来,粮食紧缺,酒更是被严厉打击了。但立志城、边市这些地方,私酿供应一直是很充分的,定居点也把富裕的粮食拿来酿酒,主要目的是为了制造酒精——至少李城主是这么说的,至于说富裕的粮食酿出了多少酒,这问题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去深究了。
鞑靼人没有不爱喝酒的,虎厚禄算是能够自制的,出来带的一囊酒,现在还剩了大半囊,他回味无穷地品了半日,半晌才哈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把酒气吐出来,又拿起酒囊晃了晃,刚要往腰间挂,忽而神色一动,往不远处的树林看了一眼。
又是一阵风吹过,树林里悉悉索索有些响动,像是枫叶被风吹得乱颤,没有什么异常,虎厚禄仔细寻思了一会,突然起身取出了行囊里携带的一个木碗,在碗里倒了一碗底的酒,摆在路边,这才牵马上路。
这一路他没有往回窥探,只是时时侧耳细听后方的动静,偏偏这天风大,自然中草声叶声不绝,虎厚禄也没有什么头绪,直到这天晚上,他选了个地方,把马栓上,去水源地打水回来,定睛一看:那个木碗又神奇地现身了,被放在火堆边上,里头还装了几个黑漆漆的野莓果。
有意思,虎厚禄唇边逐渐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取走了莓果,略加清洗便毫不考虑地吃了下去,酸甜可口。看来,本地土著不会酿酒——却又理所当然的非常好酒,而且,他们也已经知道什么叫‘等价交换’了。
虎厚禄又倒了一碗底的,放在了树林边沿,便又退回了篝火边上,自顾自地烧水准备泡炒米吃,他听见树林里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也还有急促低沉的人声,这响声越来越大,而虎厚禄只是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灌木丛里猛然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窜了出来,蹲在碗边,和虎厚禄四目相对——这个人并不急于去喝碗里的酒,似乎也在等着虎厚禄的进一步表态。
虎厚禄对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最终,这个黑乎乎的身影缓缓地接近了火堆,当他的面目出现在火光中时,似乎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这么近距离地一对视,他们这才发现,似乎彼此间长得还挺像的呢!
第1112章 酒、盐、糖、茶
当然,要说长得和亲兄弟似的,那是有点过分了。但在这样一片陌生而人烟稀少的土地上,黑头发,被晒得较深,但底色并不黝黑的肤色,还有相似的瞳仁颜色……已经是足够让人感到亲近的相似点了。起码,和白番、黑番相比,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要容易消解得多,好像很自然地就容易对彼此表现出友善来。
语言不通,友善便通过眉眼和笑容来传达,彼此好像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虽然依旧没有交谈,但也能通过肢体语言沟通,虎厚禄挪动了一下,坐到火堆侧面,把空出来的地方指给这个土番看,他就坐到了那里,手里还拿着虎厚禄的木碗,爱不释手地反复观察着,又抽动着鼻子,仔细地嗅着酒液的味道,指着它对虎厚禄挤眉弄眼,似乎要表达出对这种东西的赞叹。
看来,土番或许还不知道该怎么酿酒?虎厚禄很快在心底纠正了自己:不,这世上只要有富裕的粮食,迟早都会有酒,发酵是太自然的一件事了。难以获得的,其实是高度蒸馏酒……烈酒才是文明的产物,这东西不是自然能够获得的,却又让人发狂地嗜好。
虎厚禄自己都是深有体会——如果不是在边市得到了新的信仰,而且,受到边市的氛围感染,无形间,把买地的喜好当成了正确的模范,把饮酒认为是一种不健康且羞耻的事情,那他绝不会如此节制地饮酒,说实话,酒这东西……实在是太好了,如果有一天他要被处以死刑,那他在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纵情饮酒,酣然欢醉,这畅饮的滋味,想着都让人跃跃欲试,他完全是靠着作为一个成人应有的羞耻感而克制住这股子冲动的。
看来,酒是结交土番最好的见面礼了……虽然土番那里可能什么都缺,但疫苗、药物、布匹……这都是需要介绍才能了解到价值的东西,唯有食物的吸引力是最直接的。
虎厚禄心想,“想把彼此的语言学会,就要把他们吸引过来,酒看来还要再酿一点——但也不能给多了,最好从一开始就培养出对酒的限制来,否则,这样的盟友有什么价值?每天都醉醺醺的,地也不种,牧也不放了,更不能指望他们通风报信,帮我们一起对抗已经有些气候的白皮蛮子。”
如今的定居点的确需要盟友,而且,比起土著,他们的假想敌的确更倾向于同样是外来人口的白皮洋番。因为就他们
所了解到的消息,土著实在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所掌握的武器,和白番都有代差,更不要说和定居点的士兵了。李城主虽然时不时疯疯癫癫的,但在大战略上,却算是学到了买活军的精髓,一开始就定了一个大方略:
“白番对土著很差,这个是我们从华夏洋番中早就可以得知的消息。他们主要是靠武器来维持自己的统治——用武器圈地,用武器保持对黑奴的威慑,让他们给自己种田,用武器和病菌来杀灭土著,抢掠他们的女人,杀掉他们的男丁,把人都杀绝了,这片大陆就都是他们的了。”
“要破解这样的局面,再容易不过,首先我们只要把土著和黑奴都拉成盟友就行了,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和他们一起分润这片大地,大家一起找个气候好的地方生活呗。这片地方,地广人稀,只要没有白番搅局,有我们的知识和种子在,哪怕光种土豆、玉米,气候不差的话,养活自己绝对没问题,人太少了,全都是地!根本不存在什么产生矛盾的空间!”
他的想法是买活军及其附庸的百姓都非常亲切熟悉的一套,大家接受起来也很自然,因为买活军正是用这样的办法,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飞快崛起,横扫了另一片大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动静的抵抗。那么,把成功经验搬到黄金地这里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眼下的困难主要还是语言:定居点是有黑大汉的,而且是会说老家语言的黑大汉,就是为了给将来可能遇到的黑番农奴准备的,虽然不知道语言能否相通,但至少先准备着了。但对黄金地土番,那就是彻底语言不通了,定居点在这件事上也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甚至怀疑白番也无法和土著沟通,根据他们在华夏港口得到的一些消息,黄金堤土番的语言也很复杂,彼此并不能沟通的情况也很多见,而且这些消息估计都是几年前的了,这些年间,黄金地的土著似乎也经过了一轮轮的疫病折磨,虎厚禄猜测,他们可能在生存压力下迁徙合并,这样,语言情况就更复杂了。谁知道原本兴旺的族群,会否因为什么疾病而一下损员太多,不可逆转地衰弱下来呢?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可能。
不论多么复杂和艰巨,万事都得有个开始,或许就是从今天的酒起,虎厚禄在心底给这个裹着鹿皮衣的土著起了个名字,就叫‘鹿一’,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底的酒,并且示意鹿一学习自己,慢慢一口一口地喝掉,并且用火堆上烤熟的松鼠来配,虎厚禄还在树叶上倒了一点盐粒,示意鹿一把松鼠肉蘸盐来吃。
在过冬之前,松鼠总是吃得很肥,油一滴滴地落在火堆上,散发着诱人的熏燎味儿,鹿一紧紧地盯着虎厚禄,迟疑而不自信地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慢慢地拿过一只被串着的烤松鼠,在树叶上笨拙地蘸了一下,犹豫地将它送入口中,树林里,叶子无风而响,似乎是在提醒他什么,但鹿一已经不管不顾了,他双眼一亮,还没咽下嘴里的肉,又大嚼了一口,虎厚禄会心一笑:他不怀疑这些土著捕猎的本领,看得出来,鹿一是个老道的猎人,但他相信,土著一定没法子吃到买活军的盐。
哎!买活军的雪花盐倍受追捧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呢,那时候吃口好盐有多难啊?现在,在华夏哪里,吃盐好像都不怎么稀奇了……
虽然是边市的鞑靼番子,但虎厚禄对单单靠供盐就能办差事的感觉,还挺向往的,甚至不知从哪里滋生出了一股子怀念——明明他没用盐去拉拢过别人,反倒是被拉拢来的那批人,甚至在来黄金地之前,心底还是游离于买活军边沿,并不真正认为自己是六姐的属民,可来了定居点之后,不知不觉,已经以买地一员自居了。
盐和糖……再来个酒,全都是嗜好品,说不准还有茶,连鞑靼人都败下阵来,这黄金地土番能禁得住几招?就算顾虑着外人带来的疾病,但虎厚禄也相信,总有人是胆大的——这鹿一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烤松鼠吃了,一碗底的酒喝了,他明显亢奋了起来,舔着嘴角,意犹未尽地还想再要,虎厚禄却不敢再给他了,他不知道这帮人以前有没有接触过洋番的烈酒,倘若没有经验,喝的太多了,酒醉失常,恐怕鹿一的伙伴会以为他是中了毒,又或者鹿一激动索酒,容易发生冲突。
“一天就只能喝这么一点。”
虽然鹿一听不懂,但虎厚禄还是这么说着,同时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碗,比出一根手指来。鹿一琢磨了一会,从表情来看,是逐渐有些明白过来了。虎厚禄心想:看来在黄金地,这比划也挺有用的,有些东西好像不论怎么样都是刻在所有人脑子里的,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月亮升起一次,只能喝这么多。鹿一能明白,在边市打交道的很多从北部来的鄂温克人,虽然不会说汉话和鞑靼话,但也能大致明白。
酒是喝不到了,虽然可惜,但鹿一也没有再纠缠的意思,眼底没有露出凶光,这就说明这一支土著的性子比较和平,虎厚禄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他见鹿一好奇地瞧着盐粒,就拿出一张油纸,把瓶子里的盐分出一点包好,递给鹿一。鹿一吃了一惊,犹豫着接过了纸包,又非常新奇地捏着这光滑的纸,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玩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兽牙取下来,递给虎厚禄,似乎是作为了盐的交换。
虎厚禄知道这兽牙的意义,虽然语言不能相通,但似乎仍然有很多东西是一样的,兽牙在草原上,是战士勇气的证明,牙齿越大,证明猎物越强大越难缠,他拿起兽牙仔细观察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它是狼牙——原来黄金地也有狼,而且很大,这狼牙在草原上几乎是只属于狼王了,但从鹿一身上另外几枚狼牙来看,似乎这是黄金地狼的普遍大小。
原来这附近是有狼的,定居点好像还没发现这一点,不知道是否因为狼不去那儿附近觅食……
他在心底记下了这一点,并不推辞鹿一的礼物。鹿一见他收下,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有些笨拙地爬起来,没入到树林子里去了。虎厚禄对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子,背对着树林,以此表达对他的信赖,他收拾了一下食物的残余,把骨头扔到这群土著反方向的树林深处,免得引来野兽。随后回到篝火边上,把火堆移了个地方,自己在被烧得暖热的土地上铺上褥子,闭上眼睛,很快就打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看似是睡得坦然,实则他打呼噜时还完全没有睡着呢,虎厚禄在野外是永远不会睡实的,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警惕,迷迷瞪瞪地过了一夜,清晨又被悉悉索索的声音给惊醒了,不过,对方似乎对他没有恶意,不但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声响,而且在远处就停住折返,虎厚禄睁开眼一看,在树林的边沿多了几只野鸡——这大概是对昨晚那烤松鼠的回礼了。
这帮不知数目的土番小伙子,白天一直在暗地里跟着虎厚禄漫游,并不现身,晚上扎营时,虎厚禄就把他们的赠礼收拾一顿,做成烤物,和他们一起分享,他一个人也吃不完那么多鸡。这一次鹿一就不是一个人来了,另有两个年纪相当的小伙子跟在他身后,他们显得有些羞怯,气质都很憨厚,脸上抹了斑斓的白灰,让人看不清具体的长相,穿着兽皮衣,用骨刀,虎厚禄初步判断,土著的文明程度的确不高,铁器尚且没有普及开来。
这群人都非常好酒,虽然抹了上等好盐的烤肉,也有很强的诱惑力,但大家的兴趣点明显集中在酒上,虎厚禄因此越发不敢给多了,酒这东西,诱惑力极强,但也容易惹事。还好,鹿一的朋友们性情挺友善,他最担心的‘谋酒害命’没有发生,甚至说,虎厚禄感觉他们都没有产生这样的念头,至少在喝一点儿酒的时候没有,他想这些土著的性情还算是挺朴实的。
“酒!”
这也成为了鹿一等人所学会的第一个官话词语,到了第三天,六个土著朋友们带着野兔、野鸡和松鼠来拜访时,六个人都能发出这么字正腔圆的音节来了,这大概也是窥视定居点的所有土著。虎厚禄没在林间再听到不自然的动静——这么几天下来,他们对虎厚禄的提防也逐渐消失了。
“好!酒好!酒好喝!”
好字成为了第二个词语,吃、喝也伴随着动作被土著们记住了,刚开始的几天,土著们尚且能维持一个界限,白天并不上前搭话,而是明目张胆地跟着虎厚禄浪游,到了晚上再过来和他聊天吃肉。但很快,大家完全混熟了,大白天也跟在虎厚禄身后,殷勤地为他扫开道路,彼此说笑着,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他们对虎厚禄的行进方向并不干涉,只是有时会阻止他往某一山谷去,比划着告诉他理由:大多数是因为前方有猛兽出没,就这样,他们也学会了很多彼此对野兽的称呼。
这帮土著的心机也挺有趣的……除了的确有猛兽出没的山林之外,有意无意,也是在阻止虎厚禄往西南方向走,从他们的表情里,虎厚禄甚至都可以摸清他们的部落居住地在什么方位了。不过,他倒无意戳穿这点,也不会试着往哪里走,平心而论,如果是他,也不愿意外来者靠近家里,尤其是之前倘若已经因为别的外来者而染上了什么疾病,蒙受了惨重的损失,那就更不愿意冒上一点风险了。
天气逐渐凉了下来,酒也已经喝完,该回家了。这天晚上,虎厚禄把酒囊往下倒着提溜了几下,告诉大家没有酒了,同时又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家,我要回家了!”
这帮小伙子虽然不能听懂整句话,但也足以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顿时发出了轻微的哀鸣声,有些人甚至立刻就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滑落,虎厚禄也不由得动容:放牧人的感情总是这样,直接奔放,他得说,这些土番很多时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家。
“一起?”
他伸手划拉了一下,指着家的方向,“一起,家?”
往定居点带人,的确要小心,但前提是他们不知道定居点的存在,虎厚禄现在怀疑,定居点早就被土著们盯上了,只是他们往往在远方观察,没勇气靠近而已。这样的话,就不用防范什么了,定居点居高临下,不是土著们能攻打得下来的,只需要把客人们安置在山脚,不让他们知道山顶的建筑布局就行了。虽然即便知道,虎厚禄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骨刀、吹箭怎么和弩箭、钢刀打呢?不过适当的小心仍然是有必要的。
一起和新朋友回家?
对比土著们的防范心理,虎厚禄这个‘傻大个’,所展现出的豪爽,对这些土著们的确似乎是个冲击,不论是第一天见面时,他毫无戒心的呼噜,还是直接邀请新朋友一起回家的举动,都打动了他们的心扉。几个小伙子的心意明显动摇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自己的语言激烈且低沉地争辩了起来,虎厚禄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如他预料的一样,还是鹿一站了出来。鹿一的确是最大胆且相对最聪明的。
“你,好。”
他指着虎厚禄说,“你,好!”你是好的。
“家——”
他指着远方,表情明显挣扎了起来,像是想说的东西太多,而很难表达。虎厚禄其实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故作不知。鹿一酝酿了半天,最后把虎厚禄推在一边,“你,家。”
他把另一个伙伴推到另一边,“我,家。”随后又把虎厚禄和另一个伙伴推到一起,另一个伙伴则非常会意地立刻倒在地上,做出了抽搐的样子。
两个家相遇了,疾病也就到来了……看来,定居点的大家推测得不错,这里真的有过白番和土番的接触,也真的带来了疾病,造成了鹿一等年轻人余悸犹存的重大损失。甚至,他们跟踪了虎厚禄许久才敢接近他,或许也是在确定,虎厚禄身上没病,和他距离较近也不会发生传染……
这也是阻碍土著和定居点接触最根本的原因,不打消这个顾虑,土著和定居点永不可能频繁往来,即便有嗜好品贸易都不行。
终于说到这一点了吗……虎厚禄也是暗暗长出一口气,他早就想过该怎么描绘这个现象了。他拿起木棍,示意大家围上,找了个泥地开始划拉了起来,“你。”?他画了个小人,表示土著,还在土著身上画了代表鹿皮的小斑点,随后,又画了典型白番那高鼻深目的脸,“他们!”
这比较神似的画风,惹来了一阵大呼小叫,虎厚禄等他们平静下来,才在白番的脸附近画起骷髅头,指着骷髅头,随后做抽搐状,“病。”
“病!”这个不好的单词立刻引来了异口同声的复述,显然被所有人都记了下来。虎厚禄把骷髅头画出横线,画到了土著身边,“病。”
同时,他画了一个人代表自己,“我。”
‘我’周围的骷髅头,被打了大大的叉,随后涂掉了,虎厚禄向大家展示了自己手臂上种痘留下的伤疤,和骷髅头上的叉来回比量着联系在了一起。而鹿一等人的眼睛则慢慢地睁大了,他们总算明白了定居点最大的优势——定居点的人,并不会让土著染病,他们有办法应对这种可怕的、神秘的,似乎能通过空气传播的疾病!
这下,无需多说什么了,当虎厚禄返回定居点时,他已经多了四个很好学的土著学生,并且也跟着他们学习了一些土著语言,彼此足够产生最初步的交流——定居点终于不再是彻底的眼盲耳聋,逐渐开始掌握了附近的部族情况,也知道白番在这附近的城镇据点,同时,更把他们最重视的消息给传播了出去:和白番外来客相比,黄肤色的客人这里,不但有非常甘美的‘酒’,而且还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仙药,能够使得人们免遭许多疾病的侵袭。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算是彻底在这里站稳脚跟了。
第1113章 集市成形
“如果身上开始长密密麻麻的红点,同时开始发高烧,那就是天花了,这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可以通过空气、布料,任何东西传染,所以,从外人,尤其是白番手里接收礼物的时候要小心,尤其是他们的布料,最好是煮洗过,晾干了再用。不能说完全能去掉病菌……或者是你们叫做邪灵的东西,但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一些。”
“白喉、伤寒,一样也会发烧,但白喉身上是不会起红点的,也没有那么可怕,不像是天花那样容易死,天花是最可怕的疾病,除了接种牛痘之外,没有什么办法避免……你们也可以按照我们教的办法去制造牛痘,并不是都会成功,但比什么办法都没有好一些。”
“此外,还有百日咳和鼠疫,不过,鼠疫的危险不大,因为这种病太烈性了,按照现在的人口密度来说,没有大范围的传开,可能病人就死得差不多了,而且,他们也没法带着传染源来黄金地,这一路航程有点远了。”
“嗯……你们喜欢的柳树皮是可以治病的,另外,还有一些我们正在栽种的树种,对于一些疾病也有帮助的作用,金鸡纳树,就是一种很好的树,我们可以送你们一点种子,我们从老家带了一些来——还有我们喜欢的艾草,除虫菊……都是生活中很有用的植物。”
老师的讲解并不是非常的流利,他的土话明显是刚学不久,说着说着,就得停下来想想措辞,时不时地要用上官话来作为补充,这是因为他说到的很多东西,在土话中都没有对应的词汇。因而,就只能直接引入官话的词语作为代表。这样的课程,虽然是用土话来上,但其实对学生的要求也是很高的,必须要同时掌握两门语言,至少会说一些官话,才能真正听懂这些课程,获得其中蕴含的宝贵知识。
‘美酒’就正是这么一个出众的年轻人,他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微微压着上身,急切地听着‘老师’的讲解,‘老师’这个词,和‘学校’一样,也是完全外来的官话词汇,在美酒出生的部落里,大家似乎不把这种知识的传承特别当做一种职位来固定,部落里的每个长辈,包括他们的父母,都会教导族里的年轻一代,但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给大家做这种事儿。
而这些‘长得一样的客人’,或者叫做‘远房亲戚’,他们不但有专门的职位,来称呼教导知识的人,还有一个场所专门做这样的事情,而且,让人感到非常诧异的是,他们好像没有为这种行为设置任何限制——当然,如果什么部落和他们做对的话,远房亲戚们大概也不会让他们进来上课。
但如果只是抱着戒心,不和他们做生意,或者表现得比较冷淡,这些部落里有人来学东西的话,学校也一律收下这些学生,他们好像不觉得这些知识是特别宝贵的,需要去交换什么东西的,只是慷慨地把这些宝物到处随意送人,甚至到了让美酒这些土人都有点看不下去的地步,他们虽然也从远房亲戚的慷慨中得到了好处,但也认为他们实在是太慷慨大方了一些,在如今的世道下,好人往往是活不久的,他们真有点为这些远房亲戚担心那。
尽管如此,在每一次有机会学习知识的时候,美酒也就立刻把这种心思给抛到山那边去了。尤其是在学习医药知识的时候,没有人不专心,不饥.渴——远房亲戚们带来的这些知识,是这几十年间,他们的所有亲戚和邻居都最为需要的东西,他们实在是太过于受到疾病的困扰了,甚至要远远超过对那些不同种类的新客人的担忧:
当然他们也不傻,那些白皮肤的人摆明了是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也没少和他们打仗,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是一片丰茂的大地,部族们也很喜欢迁徙,临近的部族也经常发生摩擦,互相打仗,也包括了掳掠对方的族人到自己部族中去做奴隶。
既然都是要打,和白皮肤的人打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甚至有些部落,比起邻居更喜欢白皮肤的人,因为邻居是多年来互相了解,矛盾不可调和的。而新的客人却代表了很多新的可能,一些崭新的,让人非常眼馋的礼物、武器……从他们手上获得了这些东西之后,他们也能变得强大起来,在和邻居的摩擦中占到上风,因而他们也就很自然地,对白皮肤的人相当友善了。
从这个想法来说,美酒倒是相信,白皮肤的客人,或许也不都是故意在传播疾病,有些时候和他们敌对的部落,他们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但有些很友善的部落,他们又何必着急去摧毁呢?或许,远房亲戚们说得不错,他们一直生活在熟悉的病菌里,已经有了抵抗力,身上不知不觉就携带了少量的病菌,不会让他们自己生病,但却会在相处中传到土人身上,让毫无抵抗力的土人立刻就病倒,然后……
然后就是熟悉的,在过去几十年间反复发生的疫病了,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气候不错,冬夏分明,动物种类也很多,是适合勇敢的土人部落生活的地方,人口按理不该这么稀少,部落的领地相连着,时不时因为什么原因要打一架,这才是从前生活该有的样子。
可现在,几场大病下来,这片地方完全被视为是不祥的地方,原来住在这里的部落,至少都折损了五成以上的人口,余下的人也有很多留下了满脸的麻子,以及——更致命的,永久的残疾。
疫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并非是水过无痕,会留下长久的后患,这些部落的残余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互相融合在一起,在附近找到了新的栖息地,没有离开老家太远——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更远处平原上的大部落,认为他们是不吉利的人,禁止他们搬迁到大平原上去,和自己做邻居。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远房亲戚的运气,他们选择的定居点,就是这片不祥的土地,这也是他们为何能平平安安、孤孤单单地住了好几年,也没人来打扰的原因,这块地方,土人不敢来,白皮肤的人他们暂时也没兴趣——
疫病流行开来之后,他们也不是就不得病了,如果那样,也太明显了点,部落对他们的敌意也会更重。他们最开始虽然没事,但到后期也死了一些人,这就包括了他们宝贵的黑奴,因此,他们暂时还在分散的定居点附近经营农庄,没有到远房亲戚的驻点这里来圈地的意思。
这些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为什么都没得病呢……
最开始,促使美酒他们去观察新村庄的,大概就是这份好奇心吧,都已经一年多了,村庄里居然没有传出哭声,那些不多的人每天忙忙碌碌,总有事情忙,看着也很精神——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从他们的房屋到他们的农田,都有很多美酒他们完全没看过的东西,出奇的是,他们居然也种玉米,而且似乎非常擅长,要知道,据说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来者都不太会种这东西,都还得向他们土著学习。
这些人很会种田,这是美酒他们的结论,他们似乎有一种巫术,一些窍门,让他们的土地变得很肥沃,拥有很好的收成,他们对于外来人的敬畏也逐渐被培养起来了——本身,这片土地上的外来人,的确是相当的厉害,他们是要比土
人厉害得多,这已经在白皮肤的人那里得到了见识。
比较例外的是这些人的黑皮肤奴隶,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比较苦,美酒他们猜测,或许在遥远的海对面,有一场黑白之间的战争在激烈地进行,这些黑皮肤奴隶就是他们的战俘,把敌人的战俘带回来做苦活,这是美酒他们能理解的事情。
也有人说,或许肤色白的人就是比较厉害——这种观点在远房亲戚出现后,很快就显得不可信了,因为这些黄皮肤的亲戚长相和他们相似,却也很厉害。对于一些如美酒一样的人来说,这个发现莫名地让他们有些高兴呢。
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才让他们有了前去和黄皮肤的人交朋友的勇气,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要突破的是内心对不祥之地,对疫病的恐惧,以及族里幸存长辈的反对,在连续几次的疫病洗礼之后,幸存者的胆子都变得很小,他们更加谨慎避世了,虽然依旧时不时要外出狩猎——他们这一带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几片土地之间周游着,每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也种田,也打猎,而且还会做一些东西去附近的部落交换,但现在,除非必要,他们很少拜访邻居,就算出外,也很不愿透露自己的住址,他们变得没有那么爱交朋友了。
但,土著的寿命不算长,二三十年对他们来说,就算是换了一代了,而毕竟总有人的性格要大胆躁动一些,譬如美酒,他的乳名就是‘大胆’,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他的接生婆在去河边取水回来,给产妇洗漱时所看到的景象:一只松鼠,在一大一小两头老鹰的虎视眈眈之下,还跑到松树上去采松果。这无疑是非常大胆的动物,按照习俗,这就成为了美酒的第一个名字。
他们这些土人,一生都会有很多名字,乳名、外号,第一次狩猎后,根据狩猎或作战的结果,所得到的美称或者蔑称,当然,如果他们受到很深的感动,也会给自己起名,譬如美酒,他的名字就是在品尝了远房亲戚的赠予后,对这种饮料非常着迷,因而给自己起的。和他一起来上课的同学,有一些也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譬如:‘好药’、‘医生’等等,无不是表达着自己的向往和着迷。这些名字本身就代表了远房亲戚给他们的印象,还有人干脆给自己起名叫做‘好’的,用来表达对亲戚的喜爱,要让自己一辈子也不忘记自己上过学后,发生的很好的改变。
美酒可以很自豪地说,除了朋友间的外号以外,他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坏名字,他的运气很好,每一次大胆的冒险似乎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这一次也是如此,自打被虎大哥带到村庄,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认识了两年多的时间。
虎大哥——也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鹿一,好长辈,好老师,教导美酒学会了无法计数的知识,让美酒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也完全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博学的人,美酒认为,他学到的知识甚至比酒还更宝贵——不过他还是要叫自己美酒,因为知识虽然宝贵,但还是美酒更让人着迷,美酒学习知识,是为了好处,他明知道酒有坏处却还总想着喝,说明他真正爱着的是酒。
美酒非常想学会的知识,就是怎么用玉米酿出这样的烈酒,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他敢保证自己的部落能在大平原上重新找到立足之地,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富裕强大起来。可惜的是,他目前暂时还没学到这里,村庄开办的学习班,似乎只热衷于教他们种田,并不愿意教他们酿酒。
不过,光是学会怎么肥田,就足够让部落打消了对这片不祥之地的顾虑了,尤其是在学习班带去了新的知识,告诉大家,疾病和地无关,和病菌有关之后,部落的氛围开朗多了,至少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知道是病菌而不是邪灵,虽然一样要死人,一样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但似乎心里也能好受一些。而且,对美酒的部落来说,有一个很好的消息是,他们的粮食产量提起来以后,部落就不需要一直分人出去狩猎了,这本来就是个危险的活儿,部落又在疫病中损失了太多人手,如果大家能专心种田的话,相信几年内部落的人丁会比以前要繁盛得多。
如果远房亲戚能别那么好心,那么,他们简直就是上天给部落降下的一线生机了,这是让美酒这些第一批靠拢的土人很耿耿于怀的一点,他们知道这不应该,却也忍不住有点想独占这些新客人带来的好处。不过,这些远房亲戚对他们的想法似乎完全没有感受,他们总是一如既往地按着自己的步调做事,而四面八方的部落,也不知道怎么就从各种人嘴巴里听说了这些事情,来这里上课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想学的也都差不多:种田、酿酒,治病,都是这些熟悉的课题。
种地是最热衷教的,其次是治病,酿酒是没可能的,当然所有人都要优先学习语言,不过,和美酒他们最开始相比,如今学习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毕竟两种语言已经有了对照。美酒在不学习的日子,甚至不需要去狩猎,回家的一路上,都有人主动跟着他走,想从他这里多学点汉语——他们大概三个月过来村庄一次,差不多也是短玉米成熟的周期,在冬天来临以前,部落可以收成两季玉米,他们总有多余的玉米,可以到村庄的集市上换点吃的:是的,村庄这里逐渐地自发形成了一个集市,这样大家在学习之余还能顺便就把工作给做了。
“美酒,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带多少酒回去?”
才刚下课,他身边就聚满了人,大家都有各式各样的问题来问他,似乎也遗忘了彼此部落之间或许曾有的仇怨,美酒是很喜欢这样被簇拥的感觉的,他立刻喜笑颜开起来了,不过,这种欢快的氛围,在大家一起回到学员聚居点后不久,就被远方哒哒的马蹄声给打破了——两个曾在村庄学习过的好猎手,穿着简单的围腰布,飞快地从刚刚修建起来不久的小路上跑了过来,他们非同寻常的急迫,以及朴素的穿着,立刻引起了大家的紧张:来村庄是件大事,人们往往精心打扮,至少穿上兽皮上衣,但他们却是光着上身就跑过来了。
“我们是来报信的!”他们也立刻就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来自南部港口的白皮肤人,他们集结了起来,带着黑皮肤奴隶,送给我们的部落美酒,换得安全通过山径的许可——他们的目标不会是别的村子,只会是眼下的‘亲戚庄’!”
“和我们私下隐隐担心的一样——这些白皮肤人,他们是忍耐不了多久的,现在,他们终于要打过来了!”
第1114章 李城主庙算
“准备开始清除异己了吗?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得要慢一些啊——去年我还以为就会来了,却还是等了一年……这么看,这帮白皮佬,他们彼此也并不是很齐心,不算是什么太难缠的对手。”
消息很快就被送到了山坡顶,定居点中的管事们,也被叫到一起,商议着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最先发言的,当然是城主李魁芝了——说来也是离奇,这人在立志城,总是疯疯癫癫的,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但真让他跑到黄金地里定居之后,李魁芝却反而正常多了。
不说英明神武,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很能让人放心的,高谈阔论、运筹帷幄之间,隐隐还有几分料敌机先的味道,充满了强大的信心,好像把敌人的思想都给一眼看透了,“来了也好,这地盘总是要打了才能划拉下来,我们双方之间,必有一战,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把他们打垮便是了,倘若效果够好,还能叫这些人缩回大陆东部去,此后再也不敢踏入西部一步!”
“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呢。”
毕竟是远离了华夏,没有买活军的天兵坐镇远方,在军事上,一向很少和别的势力有剧烈摩擦的众人,难免有些怯场——要说乡间打群架,海上短兵相接,这些跟随李魁芝来此的老海狼也罢,虎厚禄这样,从草原混到边市上的老猎人也罢,都是不陌生的,他们不是没见过血,而是的确没有成建制地上过战场,因此乍然间有点儿气虚。“虽然他们不太可能倾巢而出,人数也不是特别多,但就怕他们把黑奴带来,又游说了土人部落加入……”
的确,这是最让定居点担忧的事情:在定居点凝聚足够的人力物力,建起城墙以前,怕的就是人海战术,人数多了,哪怕武器有代差,只要敌人的作战意志够坚决,还是能给定居点带来很大的危机。
之所以定下了嗜好品破冰、医药外交这些方略,在勘察地理的同时,结好土人,也就是预防出现类似的情况。经过两年时间的摸索,李魁芝等人已经把周围的地理情况摸得差不多了,画下了更详细的地图:虽然对照观星得来的经纬度,可以知道自己现在所出的地点,在后世叫做什么地名,但实际上……这些信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很显然,除了大地形没变之外,后世的地图能提供的信息是很有限的。
后世的聚居点,现在可能什么都没有,后世的道路,现在也未必适合作为修路的选址,甚至说后世的气候也不能作为现在气候的参考,如今在这片土地上,什么地方是适合耕种的,适合种什么作物,附近有什么聚居点,这都得大家慢慢地去摸索,去盘。
同时也要承认,白番在这片土地上也有他们比拟不了的优势——来得早,已经来了几十年了,甚至有些地方,他们已经圈出小田庄来,教着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开始干活了。
这样,周围的土人部落必定会有一些能和他们交谈的人,而这就是李魁芝等人最大的劣势了,交流是一切的基础,如果不能交流,那立场几乎是天然敌对的,完全无法指望这些土人部落在有冲突的时候,会自发地前来帮忙,更大的可能必然是跟着白番来抢一把——
其实,如果足够聪明的话,这些酋长也该知道,任何时候,两个选择都该比一个好,但李魁芝估摸着,希望不大。这些心机都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的策略,根据他的观察,本地的土人在政治上的素养,还不如虾夷人,他们的战争就是酋长领着勇士对冲……甚至连埋伏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陌生的概念。所以,他并不觉得土著会自发地领悟到这些道理。
教导土人学会说自己的话,这是当务之急,好在他们运气不坏,虽然误打误撞把定居点选在了不祥之地,但也迎来了和平发展打基础的一段宝贵时间,随后,虎厚禄又用酒吸引来了一批好奇的土人青年,就这样,口子很顺利地打开了,李魁芝在他们开始交朋友后没有多久,其实就预告了武装冲突的到来:这是必然的事情,白番肯定无法容忍这片土地上‘第二个选择’的出现。
更不必说随着科普的进行,土人部落迟早会意识到,疾病是如何通过接触传播到他们这些群体中去的,他们的反应,要么是畏惧且消极的逃避,要么就是仇恨且冲动的敌对,反正总不可能是亲近,怎么看,白番都是注定被抛弃的选择。定居点这里,有知识、药品、酒,白番有什么?鞭子?还是带了病菌的织物?
一旦怀疑产生,来自白番的货物受到怀疑,白番和土人的友好就注定不可能持续了,白番被排挤和驱逐,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后悔都没有用的事情。而白番的时间窗口正在无限的缩小,他们只能在这种认识才刚刚开始传播,没有得到
普遍承认的时候,尽快地把定居点摧毁,才能扭转这个危险的趋势。
如果是李魁芝,他去年就想尽办法也要来了,拖到今年就是大错特错——过去一年,定居点多交了一倍的朋友,培养了至少三十个能够初步交流的精锐土著战士,交际范围是原来的几倍,连集市都迅速成形了。去年没来,今年就已经非常棘手,如果今年还不来,到明年,白番压根就别想撼动定居点的存在了。
“可惜了,哪怕就是再晚两个月,等我们的人靠岸……”
两年间,定居点这里是一直有船到的,一来要运货,一来要运人,定居点的人口规模已经上千了,这也是如今集市贸易的基础——如果部落有剩余的粮食和肉干,拿到集市这里来,别人不买,定居点也会买下来的,他们一直需要粮食和肉干来给新到的成员做口粮,当然也需要酿酒材料。同时,布料和一些小工具,也都是海那边运来的紧俏商品,很多部落甚至不愿意买药,明知道危险性,还是忍不住要在布料和烈酒上花钱。
最新的船期,大概是在一个半月以后会有船抵港,这段时间,港口空空如也,是没有大船停靠的,李魁芝推测,这也是白番选择此时来攻打他们的原因。很可能白番还用烈酒诱惑了一些处于定居点影响力辐射边沿的部落,让他们一起来发动一次大抢劫了。如果不想被抢劫,就得出人来跟着他们一起攻打定居点——采用这样一路裹挟的办法,的确能在到达定居点的同时,把声势营造到最大。而定居点对此的应对办法也很简单——不能困守在这里,要把人撒出去,即便不能说动部落们出人帮定居点打仗,也要确保土人部落保持中立。
“跟着白番的部落越少,我们的手段就可以越狠——凡是经过挣扎,能站在我们这边的,要让他们得到好处。那些保持中立的,要让他们庆幸自己的选择——这就要从敌人的下场来体现了。所以,这一次我们要展示自己的拳头,对敌人狠辣一些。”
李魁芝条分缕析地说到这里,在场诸人除了点头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了,都是心悦诚服,听令行事。“土话说得最流利,个人武力值最高最机灵的战士,俩俩结伴子,一个部落两个人,带上火铳和弹药,马上去山下,找到带路的学员,立刻出发。”
虎厚禄为首的十几人,被点名之后立刻聚在一起,对着地图开始分部落聚居点了,很快就领命而去。李魁芝又点了几个名字,吩咐他们整顿内勤,在定居点内拉起一支应急队伍来,往白番前来的方向巡逻勘探,定居点平日也有定期操练,这都是做熟了的,众人并不慌乱,均都是依言行事。眼看事事吩咐停当,他又转向屋内始终没有被差遣到的两人,“阿勇、阿宽,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吧?”
始终扎着头的富宽,不声不响地取下了自己的头巾,露出了一头红发:定居点的大家,为了卫生需要,大多都理平头,这也是一个醒目的特征,逐渐在亲近定居点的部落中流传开来。但富宽却留了及肩长发,明显是有所准备。而在他身边,肤色黝黑的乌勇敢也咧嘴一笑,“早就准备好了,城主放心,他们这一次要是胆敢带了战奴来,保证让他们重新尝到壕镜大失败的滋味!”
这一听就知道,是当年在壕镜经历过策反的黑大汉,李魁芝欣赏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都是好样的,尤其是你,勇敢,你的心愿一定能达成的——去吧!”
在华夏,这些黑大汉哪怕是卖力气,都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黄金地来,乌勇敢的心愿不用自己说,大家也都能明白,肯定是为了那些被抓到黄金地来的同乡。这种崇高的目标,是让人心中起敬的。
至于富宽,他跟着来黄金地也不奇怪,这年头,白番根本谈不上对自己的国家有多忠诚,再经过知识教的打磨,如富宽这样,想在黄金地寻找机会,富贵险中求的汉子来说,他们根本不会觉得针对黄金地的白番有什么不妥——虽然都被叫白番,但黄金地的白番,在欧罗巴老家还和他们打生打死,根本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唇亡齿寒,有时候李魁芝甚至觉得,富宽比定居点所有人都还希望黄金地的白番死。
差出了这两人,备战准备差不多就算是做完了,李魁芝拧着眉头,倒背着双手,在院子里又转悠了一圈,想明白没什么遗漏了之后,方才点了点头,睁开眼笑骂了一句,“不去干活,在这守着我卖什么呆呢!”
“没……城主真是举重若轻,令人佩服!”
也算是和李魁芝配合着做了几年事情,被他当成老班底一员,‘拐带’到定居点来的周老七,嘴角也有点儿抽抽了,他和不远处的万义一直对着眼色,两个人脸上全是说不完的话,李魁芝扫了一眼,还能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他没好气地道,“这儿又没有银行的催债员了,天高皇帝远的,我装疯卖傻给谁看啊!”
一句话,算是把自己多年来的一层画皮给戳破了,他也不害臊,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也是情绪上来了,又满腹感慨地长出了一口气,显然也是对刚才自己的表现异常满意,“真当老子没有半点本事,全靠一身的蛮力当上的大海主?今日也叫你们重温一下老子当年的风采!”
他是不是大海主,这标准就存乎一心了,反正现在郑家没人在,谁也不会和李魁芝唱反调,都是顺着来哄,李魁芝想到之后的大战,也是心潮澎湃,倒背着双手,悠悠道,“这才是老子心里城主该做的事啊!翻云覆雨、运筹帷幄,克敌于千里之外……你们说,这些事难道我做不来吗?做不好吗!”
“可惜!可惜啊!谁知道,当城主最难的,根本不是博弈,不是谋划啊!”
毕竟是多年来装疯卖傻,也让他的仪态多少受了影响,李城主叉腿而站,自以为威风凛凛,高举双手向天质问,叹道,“就是漏算了这一招,竟至于此,谁知道当城主最重要的是管基建——谁耐烦建设啊!”
“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别说通电了,在终老此地之前,谁知道能不能再次用到暖气——呜呼——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看来……这病虽然随着远离买地,逐渐地有些痊愈了,但也终究是没有好全……周老七心里反而定下来了,和万义互相使了个眼色,嘴里一边漫应着,一边散开去做自己的事儿了,任李城主指天骂地,喋喋不休,呓语个不停:“我都已经如此了,谁还来和我作对,那就是自找苦吃!”
“谁还敢不让我种地,我就把他全家都给灭了!”
“哼,都给我等着,我们老家距离这里可比你们老家近,等我回头给六姐告状,运上几百万人来种田,种死你们,把你们白番排挤得无立锥之地……都给我等着,谁跑谁是孙子——诶,不是,周老七、万老五,你们人呢?人呢……人呢?!人呢————”
第1115章 远东佬与惊喜
“这么说,你是从那些岛上的蛮子那里逃出来的喽?在大陆上带着你的黑奴游荡了三四年?我说,伙计,你的胆子可真大!如果你走得再远一些,没准就能到阿卡普尔科,甚至在那里混上一个前往远东的舱位——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就得在港口把你的黑奴卖掉了,这些黑家伙,别看在这片大陆上老老实实的,和牛一样忠心肯干,可一旦到了远东,那就不一样了,几个月的功夫就能换个人!”
扛着火铳,骑在马背上的矮个子农民,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满脸的络腮胡,轻蔑地向着脚底下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再也不敢把黑奴带到远东船只上去了,现在,捕奴船甚至不敢从南洋过,得走新航线,说实话,那些所谓的华夏人,给我们添了不少的麻烦那!弗兰克!”
被他叫做弗兰克的年轻人,脸上浮现出了恰到好处的迷惑,“华夏人?老兄,远东?这就是我们要去……呃,要去谈谈的对象吗?”
“哈哈,快来看,这有个乡巴佬,连远东还不知道那!我说,伙计,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真和你说的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街上好端端地走着,然后突然间,Bang!有人把你抓到了一艘船上,就把你流放到大陆东岸,然后什么也不管了?”
“呃……或许……我是说,或许……或许我是做了些让人误会的事儿,我说,老兄们,你们也很清楚那些清教徒他们的德性——只是多喝了几杯酒而已,偶然间失手给了个不幸的老伙计一拳,或许,或许打得不是地方,让他瞎了一只眼,他又或许,或许是当地主教的相好——或者是本家侄子,谁知道呢——”
“哈哈哈哈!”
纪律本就不算良好的队伍,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酣畅的大笑,“噢,弗兰克,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天知道,主要凑齐你们这样一船恶人有多么不容易!”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叫做弗兰克的红发小伙子,大概还没有完全把实话说出,但绝大多数人都并不介意,依旧喜爱地和他唠起了家常,向他介绍起了这座大陆上的具体情况,这大概是因为他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新面孔,在这个相对闭塞的环境里,哪怕是弗朗基血统存疑的混血儿,只要能证明自己和某个贵族沾亲带故,哪怕这个贵族来自英吉利,也足够他们把弗兰克过去的恶行轻轻放过,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有趣上了。
“像你这样的败家子儿,从来不珍惜学习的机会,家庭教师给你们上课的时候,你一定总是逃课去玩吧!”
像是弗兰克这样来历的游荡者,在黄金地这里并不少见,弗朗机人开拓这片新大陆已经有数百年的时间了,他们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南面,如今已经将南大陆分为四个总督区,生活在南大陆上的欧罗巴人,来历也很复杂:有最开始被派遣出来的官方开拓队,也有后来被流放过来的,或者是在原本的土地上待不下去,自愿逃来的弗朗机人。有时候甚至不止是弗朗机人,很多乞丐、流浪者,甚至是风尘女子,也希望着能在黄金地有个新的开始。
与其说有资格向黄金地派遣流放船只的权贵很多,倒不如说,在这件事上不存在任何限制,不单是各地官员可以随意地向殖民地派遣船只,把罪犯送到这里来做苦工,就是有权有势的贵族,也经常心血来潮地强迫自己的敌人登上船只,拿着一张单程票在另一个大陆重新开始。
弗兰克一开始就声称,自己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惹来了大人物的厌恶,被流放到黄金地来的,只是送他的船只,在靠岸前遇到了暴风雨,全船人只有他和他忠实的黑奴逃了出来,抱着木板,漂浮了三天,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上,又辗转从小岛上岸,指望着能找到前往城市的道路。
当然了,在此期间,为了能有口吃的,他们也不得不和土著部落打交道,犯下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暴力之罪——不过,在弗朗机人眼里,这也不算是什么罪恶,那些土著就像是牲口一样,被怎么对待都是应该的。如果弗兰克和土著交上了朋友,他们或许还要劝诫弗兰克放下那些无谓的同情心,像个体面的汉子和信徒一样,正确地对待这些没有信仰的异教徒呢。
由于海难的关系,弗兰克被冲到了较北的地方,这里已经超出了总督区的边沿,也是曾经发生不愉快的瘟疫所在,如果不是这次长途远征,他恐怕还要在野地上游荡很久才能找到地儿。当远征队遇到他们的时候,他和他的奴才都已经衣衫褴褛了,甚至已经穿上了土著人的兽皮衣服。
不过,一旦回到了熟悉的社交环境里,他就立刻绞尽脑汁地维护起了人前的体面——他的贵族做派,包括他的黑奴那股子文质彬彬,富有教养的样子,也让大家对他的出身深信不疑,认为他绝对在贵族家庭长大,只有贵族的城堡才能培养出这么文雅的黑奴,如果是殖民地豢养的战奴,固然绝对忠心,但他们的谈吐可不会这么得体,也不会说这么复杂的法语词:这些殖民地的百姓,基本都不会说法语,在这点上他们还不如黑奴呢。
至于弗兰克,他会说好几门语言,和黑奴,他用英语交流,和这些新伙伴他就说不太正宗的弗朗基语,他的枪打得很好,因为他是很热衷于狩猎的,再加上交流也不成问题,因此他很快就获准加入征讨队,成为了战士们的一员。
甚至,领导这支队伍的绅士还许诺,只要弗兰克表现得足够勇敢,那么,他得到一块土地是不成问题的,甚至还能为他说上一门体面的亲事——一个丑陋的新娘,但携带了对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来说,足够丰厚的嫁妆:黑奴、种子、牛马、农具……不管怎么说,足够让他在总督区立足的了。
“南面完全是我们的地盘,其他国家的殖民地……只是很小的地盘,够不上威胁,但我们的确也面对了一些压力,总有人想和我们争夺秘鲁丰产区,那里的羊驼毛是上好的纺织品原料,还有我们所在的银矿区,阿卡普尔科是世界上银子最廉价的地方……不过这些年日子也有些不好过了,所以我们在到处寻找更合适的土地来建田庄。”
要说明白现在新大陆的局势,就非得从远东说起,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事情,这些有见识的绅士们,比划着为弗兰克上课,首先是大致普及世界地理——他们都是有官方背景的第一批垦殖队后代,在总督区中也算是上等人,知识当然广博,不过,这片土地上,完全对世界地理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上船航行很久,下船后就到达全新大陆的人也有很多。
“阿卡普尔科富银,而我们想要远东的丝绸,这本来是非常好的生意,但从二十年前起,事情就变得棘手了,远东的丝绸产区换了主子,丝绸有几年开始减产——但这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他们没那么喜欢用银子了,而是开始流行一种难以仿造的纸质钞票。”
这个现象,立刻就影响到了阿卡普尔科,以及附近总督区赖以生存的重要贸易链条,银不再那么受欢迎,商人们只能想办法往这条贸易链里添加环节:他们可以从阿卡普尔科把银子运到一些靠近远东,而还喜欢银子的地区,用银子来换粮食或者贵金属,再送往远东交换商品。
最开始,这还是行得通的,但很快,随着远东势力范围的扩大,银子的地位,在远东影响区中,不说是一落千丈,但也绝非往日那样辉煌,找到一个银矿产区,靠着它飞黄腾达,滋养出一个富有国家的如意算盘,似乎是再也打不响了。而这件事对银矿总督区最大的影响,就是他们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他们必须去寻找更大的农业区,以此来弥补银价走低,给本地经济带来的不良影响。
往南当然好,谁都知道南面富饶,但那是另一个总督区了,阿卡普尔科的弗朗机人只能往北发展——北面的大陆,对他们来说,诱惑力本来并不是很大,因为那里的气候没有南面好,也没有什么富饶的矿产,比不上南面那样易于经营——有个道理是没有错的,一块地好不好,就看土著发展程度怎么样,南面大陆上,土著都已经建国了,这就很说明问题,与此同时,北面的土著还在拿木棍互相打着玩呢。
当南面已经被划分为四大总督区,以及十余个各国殖民地时,北面大陆,只是在东侧被英吉利的那些清教徒占去了一片土地,号称要在那里建立新英吉利,除此之外,就是和银矿总督区接壤的这片土地了,逐渐有一些欧罗巴人在上面生活。
其余的大片土壤,包括更北边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压根都没有人要,这里的土著也过着相对非常原始的生活,他们只是在过去的数百年间,逐渐学会了骑马,并且开始学着去捕捉逐渐在大陆上泛滥起来的野马,畜养马匹,除此之外,和南方的同族比,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令弗朗机人嗤之以鼻,对他们比对南边的土著更为轻视,认为这是一群愚笨、胆小而虚弱的人。
只需要几张带了病菌的毛毯,就能让他们损失惨重了,再给酋长送上美酒,让他上瘾,醉醺醺的酋长就会把大片土地送给弗朗机人——土地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丰沛了,以至于习惯游牧的土著,压根不觉得把一块小小的地送给朋友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他们的数学也往往很差,根本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好酒的酋长,甚至可以把所有土地都送给弗朗机人,在他心里,这顶多意味着,在他们离开去别处期间,允许弗朗机人在这片土地上狩猎,而等他们返回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个个田庄——没有了旷野,他们又该去哪里狩猎呢?
傻眼的土著,当然立刻就想反悔,但利用他们离开的这几年时间,农场主们早已经鞭打着黑奴,让他们不眠不休地建好篱笆墙,同时训练出一支战奴队伍来,随时准备为了保护自己的田庄而作战。土著部落如果不联合起来,几乎不是这些战奴的对手,在几次激烈的冲突后,他们往往只能含恨远走,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地来。
这样的套路,在南面大陆上是多次上演的,在一些没有国王的地方,故事就到此为止了,而在一些遗存了国家机制的村镇,则还可能会有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不过,在北面这样的乡下地方,大家普遍不认为事情会如此发展,他们只是在等待着瘟疫的阴影散去。
——在第一次特殊礼物之后,有些着急的农场主已经拖家带口准备迁徙了,可他们刚到地头,就不幸地也染上了疫病,损失也相当惨重。因此,大家普遍都想再等几年,确保染病的风险再低一些,反正也不必着急,这里的土著,对于天花毫无抵抗力,已经死得不成气候了,迁徙的迁徙,躲藏的躲藏,这块土地,不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然而,万事都有个然而,故事恰恰是在这里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变——然而,远东居然有一艘大船,不声不响地在他们已经相中的应许之地上靠了岸,并且营建起了第一个村庄,不但成功地站住了脚跟,甚至还和土著部落交起朋友来了!
短短的几年间,这片荒芜数年的土地上,又出现了土著的身影,本来空无一人的农田里,又有人在种玉米了——而且,最让这些弗朗机人不安的是,土地上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不利流言,土著部落对他们也多了不少戒心,他们逐渐不愿意和弗朗机人做生意了,而是在远东人的村庄附近,建起了集市。更让人生气的是,这些远东人居然并不驱赶他们,而是假惺惺地教他们种田、治病,就像是给狼喂肉一样,不断地往这些忘恩负义的野蛮人嘴里塞肉,大口大口地,都快把他们给撑吐了!
这么多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哪有人是这么对待原住民的?哪有人是不杀人就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的?你对他们这么好,那我们岂不是无形间就被比下去了?!
桩桩件件,都是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想要仰天长啸来发泄愤懑的荒唐行径,哪怕是没什么知识的粗人农庄主,也本能地反感这些远东佬的暴行,更不要说总督们对于前些年的壕镜惨败记忆犹新了,那些仓皇逃窜回阿卡普尔科的战船,带回了血泪斑斑的故事,不但让商船再也不敢携带一个黑皮肤的人前往远东,更是让大家对远东佬的煽动能力印象深刻。
在北边的暴行,决不能继续任其发展下去,这已经不仅仅是北边的问题了,作为四大总督区中最接近北部大陆的银矿总督区,绅士们异常担忧,深怕远东佬把他们邪恶的触手探伸过来——四大总督区,就没有不依赖黑人和土人奴隶发展的,否则谁来种田,谁来采矿?
而对这些奴隶来说,远东佬的做派简直就是最有劲儿的毒蘑菇,哪怕只是嗅到一点味道,他们都会疯狂起来,为了远东佬的几句话,发狂的作乱,甚至不惜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
决不能让远东佬在这片大陆上站稳脚跟!就算不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也要逼迫他们许下承诺,搬迁到远方内陆去,远远地离开总督区,离开弗朗机人的地盘,这是所有人难得达成的,上下一致的认识,就这样,稍微一缓过劲儿来,在这一次收成过后,他们就立刻凑出了一支队伍,准备大军压境,给远东佬一点颜色看看了。
“如果能全都杀掉,那当然是最好的,或者能毁掉他们的船只也不错。但可惜,总督说,远东佬或许有一种神奇的巫术,可以和大洋对岸的邪神心神相连,让他们知道是谁消灭了他们。”
说到这里,大家都连忙数着念珠祷告了几句,这才心有余悸地继续说道,“如果有什么办法,能确定他们有没有带那种叫做巫术电台的东西就好了。在摸清虚实之前,我们最好不要真的作战,只是先炫耀一下武力……”
好心的老大哥,生怕弗兰克还把这里当做自己老家,上去就给人开瓢,反复叮嘱着弗兰克,让他约束好自己忠诚的黑奴。红发年轻人也认真地听着,他的眼神间或瞟一眼远方草原上奔驰的小黑点——这些都是野马,几百年的时间,足够它们在大陆上发展出自己的族群了,如果不是这次潜伏行动,他也不会知道,在更南面有一片定居点急需的野马群。
“我明白了。”他说,露出一副天真而受教的表情,就像是每一个行差踏错
后,急于表现的浪荡子一样讨喜,发红的,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看了看他那装聋作哑,跟在马下亦步亦趋的黑奴,“保持低调,给这些远东佬一个惊喜……放心,老爹,我保证做到。”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其实是个很大的破绽,可惜,弗朗机人过于粗心,竟然没有留意到这点,而是被富宽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在他的许诺里舒心的笑了起来:“惊喜——绝对有,一个很大的惊喜……是的,绝对能把人吓一大跳……”
第1116章 俘虏交换
“什么叫做完全没有准备——你们是去作战,不是去郊游,怎么能做到毫无准备的?胡安,你让我感到很陌生!难道你不是在战争中建功立业过的老兵吗?难道我已经完全无法依靠你了吗?只是一个定居点而已,我甚至准备了上百瓶的烈酒,给你们做开路用——这些酒并不便宜!还有辛辛苦苦凑出来的口粮,你——”
埃尔南说不下去了,他生气地一屁股坐到了宝贵的弹簧海绵沙发上,并且因为想到了沙发的生产地而更为愤怒:这个沙发,可是来之不易,它是阿卡普尔科——美尼勒城航线带来的礼物,生产地正是远东的恶魔之地。
这个散布着各种危险思想,到处蛊惑百姓闹事,而且还一反常态,把触角伸向世界各地的混乱渊薮,甚至也把自己的影响力扩展到了阿卡普尔科,银矿总督区。毕竟,他们所产的沙发,质量比法兰西的还要好得多,他们的弹簧能给使用者提供更好的支持,而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优点。
掌管着大三角航线的港口官,把这个昂贵的礼物郑重其事地送到了总督府,而埃尔南虽然也很烦恼于大三角航线的艰难,以及这个罪恶渊薮对银矿总督区带来的负面影响:当时,为了支持美尼勒城战役,银矿总督区慷慨地支援了数千战士和几艘战舰,最后,虽然战舰逃回来了,但战士们却多数葬身吕宋。
这极大地影响了银矿总督区的稳定局势,甚至可以说,今日在新大陆北边的局势,也受到了长期影响。正是因为当时损失了精锐战士,导致如今能派出征讨定居点的人马,多少有些太过业余了,他们多数都没有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争,所见的血——不过是在种植园里,鞭打奴隶时见到的一点伤痕罢了。
没有上过战场,也就意味着没有一点警惕心,而且,这些所谓的民兵,他们实在是过的太安逸了,对他们来说,每一次战争的胜利都来得很轻松,他们总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没有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甚至在大陆的重心,南部都是如此,对于那些比南部更加落后的游牧土著,他们就更轻视了。战斗……不就是把队伍拉出去,把能使用的武器拿出来摆弄摆弄,看着对面的敌人,尽管拼尽全力,也只能在他们轻松的玩闹中,不甘地败退而去吗?
不能说这样的想法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实际上,整个四大总督区的基础,就是在这样一次次轻率的冒险中建立起来的,每一次大胜都代表了不可思议的以少胜多,数百人就敢和数万人叫板,而且最后还能取得胜利。强盛的帝国皇帝,在他们这些外来者面前也如同幼儿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南部大陆的帝国,覆灭至今也不过就是一百来年,记忆依旧很鲜明,成为了这些种植园管理者、田庄主祖上的丰功伟业,如今的这一代民兵,从小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他们自然会觉得作战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对于定居点也是理所当然的轻视——弗朗机人已经在南部大陆发展了一百多两百年了,即便不算有色奴隶,光是自己人都至少有几万之多,这还是一个总督区而已,用这样大的力气,去对付一个定居点,怎么可能会有第二种结果呢?定居点就算有了三五百人,那又怎么样?勇敢的民兵,在火铳帮助下,个个都能以一敌百,这是在多次镇压起义的过程中真正发生过的战斗,他们对于自己的无敌,是很有信心的!?发生在吕宋的作战,毕竟太过遥远了,而且,谁也不会把这样的丑事到处传播,这或许也是埃尔南的一点私心作祟——支援美尼勒城,是他的决定,从任何角度来看,这个决策是必然的,因为美尼勒城是大三角航线的一个节点,而这条航线对银矿总督区来说至关重要。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所以理所当然,也不愿听到大家谈论此事,那些从吕宋狼狈败退回来的幸存者,都得到了告诫:闭上嘴,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如果把这批人也掺进民兵队就好了,至少他们对于远东的敬畏,或许会让大家小心一些……埃尔南也感到了轻微的悔意,但现在考虑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再说,也不全是他的原因。那些士兵从吕宋逃回来之后,多数都饱受后遗症的折磨,有些甚至已经半疯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根本没有参加民兵队的条件。
事已至此,再怎么埋怨胡安也没用了,事实就是事实:这群傻子民兵,甚至都没有看到定居点的屋顶,在半路上就被狡猾的远东人派出党羽,不知怎么地就蛊惑了周围的土著,以及他们带去的战奴,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乘夜全部俘虏——只有少数几个警醒的老兵得以逃脱,回来报信,胡安就是其中的一个,甚至哪怕是他都没法把整件事说清楚,提供的全是片面而无证据的见解。
“我觉得应该是弗兰克和他的黑奴。”
他的叙述颠来倒去,最后总是归结于这样虚弱的指责,就这也还有好几个幸存者不赞同,“弗兰克是个诚实讨喜的好小伙子——不怪他,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的黑奴更是连弗朗基话都不会说,怎么和我们的战奴交谈?”
“是那些远东人的巫术!他们好像会操纵那些低等奴隶的心灵——土人是这样,黑奴也是如此,这些低等的动物,好像先天就会受到他们的吸引,愿意给他们卖命,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是闻到了一点味道,从风中听到了一点消息,他们就会深信不疑地投靠过去!对!一定是巫术的关系!”
这些老兵,一口咬定了是神秘力量在作祟,并且非常的坚信。埃尔南对此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在推诿责任,如果是邪灵作祟,那么,对抗定居点的事情可就不能交给他们民兵了。
比起来,他倒是更愿意相信胡安,因为埃尔南比一般人还是要更了解远东一点的,他知道,现在远东有许多欧罗巴人在聚集,至于黑奴……更不用说了,壕镜惨败后,黑奴在远东、南洋安顿下来早就已经是事实了。
甚至,罪恶渊薮的手也已经伸到了东非洲,还在往西非蔓延,在他和老友的通信中,很多朋友都饱含忧虑地提到:现在的黑奴,没有那么好捕捉了,他们的部落之间也会联合在一起,信仰一种新的邪恶教派,彼此传播着关于欧罗巴的坏话,甚至很多人还在怀念他们从前的国王……不论如何,现在捕奴这个行当,没有以前那么好干了,这似乎都和罪恶渊薮有脱不开的关系。
对南方大陆的四大总督区来说,这又是个很坏的消息,比起本地土著奴隶,他们还是更喜欢黑奴,黑奴总的来说,是一种最受欢迎的劳役奴隶,体健而且生命力强,很容易养活,能发挥的作用和牛马差不多。
黑奴供货的紧张,使得本地的劳作效率大大降低:现在黑奴的价格越来越高,死了是很难有补充的,那就不能和以前一样把他们往死里驱策了,多少得考虑一下长期性的问题,这当然也会造成本地的减产。
这就是海洋的世界,海洋把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让弗朗机人的商船满世界地做生意,同样也会让弗朗机人会受到远洋变化的重大影响。或者说,这样的影响也不仅仅是弗朗机人……埃尔南意识到,这是一种必然的不便——在世界霸主这个极其有限的小舞台上,一个庞然大物要登场,它所带来的巨大风浪,必然会让其余国家都感到异样的颠簸。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这样的事情并非在开始就会让你察觉到它的发展,而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近乎于不可逆转了,哪怕是埃尔南这样的高官权贵,都不由得感到无力——他能怎么办呢?该怎么才能扭转这让人绝望的发展?他甚至连拔掉这个小小的定居点都办不到!
当然,他还远远达不到无人可用的程度,民兵队失败了,但总督区还有撒手锏——他永远不会轻易调拨的矿区守卫,银矿区是总督区的核心,这里理所当然重重布防,哪怕是还富裕的年代,埃尔南一竿子支出了两千多人去支援吕宋总督区,他也没有动矿区守卫一个人。
在不向外求援的情况下,他还有四千人左右的军队,全副武装之下,一路平推掉定居点都是够了,如果向其余三大总督区求援,虽然有被弹劾的风险,但至少也能分别借来数百精兵。埃尔南并不天真,他知道这个数字,在远东根本不算什么,但这里是新大陆,他们的敌人是一个定居点而已——要拔掉这个定居点,这么多兵不至于办不到吧?
如果只有这么个定居点就好了……最让埃尔南恼火的就是这点了——这些民兵队,甚至还没到达交战区,就已经被俘虏了,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没带回来,他最想知道的是,定居点有没有手段可以直接和远东联系,如果没有,那他大展拳脚将没有任何顾忌,只需要确保没有活口留下就行了,但如果有的话……
想到传言中,那个冒充东方贤人的女撒旦,她的手段有多么的丰富和酷烈,埃尔南也忍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哪怕只是听那些半疯的士兵提过几嘴,他也不想成为‘黑天使’窥伺的目标,黑天使那种阴恻恻的怪笑,似乎也有一种魔力,只是被模仿出来,都能在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美尼勒城的大教堂成为了罪恶的证据,难道……他有一天也会被女撒旦打入京观塔,成为塔尖的点缀吗?
埃尔南忍不住又吞咽了几下口水,他心神不宁地在沙发上变换着姿势,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是要平息那股突如其来的幻痛,他再次确认,“你说,他们只是俘虏了民兵队,并没有当场处决他们?”
是的,当作战意志不是很坚定的时候,民兵队只是被俘虏,都成为了好消息了——只是被俘虏而已,多少也体现了定居点的态度吧?定居点也不想把总督区往死里得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远东人好像其实不是特别喜欢打仗,他们还是很喜欢谈判的。俘虏民兵队,或许就是谈判的开始——如果能通过谈判解决问题,那埃尔南也求之……不,不能这么说……咳咳,只能说他也并不反对……
“带上会说土著语的翻译,再去拜访定居点一次,让土著给我们带路,去探访我们的俘虏,传递出我们想谈判的意愿。”
打,也尝试着打过了,既然出师不利,那就换个办法。埃尔南虽然是贵族,但并不傲慢,或者说,十几年前在吕宋的那一仗,已经把他的傲慢给打没了,他打发胡安又跑了一趟,去尝试着开启谈判:民兵队肯定是要换回来的,这可都是弗朗机人自己的血脉,也是他们在本地统治的基础。
除此之外,双方划定边界,互不干扰,这也是埃尔南能接受的条件,虽然这会让总督区的日子更难过,但权衡下来也只能接受了。他甚至还报了一点指望——如果能把银币结算谈下来,回复阿卡普尔科和美尼勒城的结算方式,那对总督区来说,反而是因祸得福,能让他们缓上很大一口气了。
当然,银币结算也是他的一个小试探,这件事肯定不是定居点能做主的,如果定居点敢就这件事展开谈判,那就说明他们能联系上远东渊薮,如果他们不谈,埃尔南也就知道该怎么拿捏相处时的分寸了。
远征的民兵队铩羽而归,虽然总督府明令禁止,但这个消息还是传遍了城里,甚至很多邻近的乡下都有人得到了消息,不少焦虑的主妇驾车进城打探消息,这也给总督府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埃尔南总督除了前些年吕宋大败之外,很少有如此食不下咽的时候,在焦虑的等待下,十余日光景一闪即逝,胡安等人带回了定居点的答复:
为什么说远东人不喜欢打仗,总是喜欢谈判?这一次,埃尔南总督是尝到滋味了,他对着定居点的答复,半晌无语,明明是看透了定居点的心思,却依旧感到了一阵一阵的无力——
银币结算,定居点说可以慢慢谈,他们已经把话回传了,这就说明他们的确和远东有快速联系的办法,不管用的是什么邪术。边界勘定、互不侵犯,这些都可以谈,当然俘虏交换也是可以谈的,胡安说民兵队的人都好端端地活着,吃得也不错,除了要做活和上课之外,没受什么折磨——但是,定居点提出的条件就有点刁钻了。
他们不要钱也不要物资,他们要总督用人来交换——这些被俘虏的民兵,他们的农庄、家庭中使用的所有奴隶,不分人种,全都要赠给定居点,用来交换这批民兵!
“这是这些战奴帮助我们的条件,我们素来信守约定。”
定居点的信差,一个能说流利弗朗基语的远东人,似笑非笑地说,“我想,总督您应该也能聆听到这些宝贵民兵,他们家人的心声吧,用不值钱的奴隶,来交换主子的自由——这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如果是个愚笨的贵族,大概恐怕还真会这么想,但不巧,埃尔南总督多少有几分小聪明,他能够预见到这个交易背后蕴藏的陷阱,他肥厚的脖颈上方,那双狭长的眼睛少见地瞪大了,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邪恶的远东人,确认双方已经建立起了这样的默契——你知道这个约定背后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可我还知道,你没有半点办法,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整个农庄的奴隶,一次性得到自由,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在总督区广泛流传?!那些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奴隶,他们又会怎么想?
虽然可以约定互不侵犯边界,但……明摆着的,这些邪恶的远东人,已经要把他们的触角探到总督区里来了——而埃尔南总督对此能有什么办法?
他没有半点办法!
第1117章 新生镇隐忧
【在定居点的建设中,不能说是完全一帆风顺,的确也有过困难和紧绷的时刻,但是,大体来说,在黄金地这块自古少有人居住的土地上,生存还是要比较容易得多……】
周老七写到这里,笔锋不由得稍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沉思了一会,才往下写道,【没有历史记载,是个突出的缺点,如果用历史来衡量文明程度的话,可以这样说,离开华夏,几乎都是蛮荒野地,唯一稍微能比较的,大概是欧罗巴了。
但根据学者所说,欧罗巴的历史记载之风,兴起得也很晚近,他们系统记载历史的意识成型得太晚了,很多古早历史都只能用史诗来呈现,但史诗几乎是不能当做信史看待的,太多模糊和夸张的地方了……
同样的现象也见于华夏周围的蛮族,只有真正经过中华教化的藩国,从教化实现的那一刻开始,才有真正的,可以用来参考的历史。不过遗憾的是,这种历史也常被毁去,只留下一些含糊的遗迹,一点点微小的希望——只要存在过,或许就有重现的一天,如果连存在都不曾有过,那就真的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黄金地的历史,就遗憾地处在‘半点希望都没有’的阶段,如果把一整片黄金地大陆分为南北来看待的话,目前大家普遍认为,黄金地的精华在于南大陆,南大陆的气候更好,大多数地区都可以完全定耕化,而我们到达的北大陆,是更接近于鞑靼草原一般的存在,土著为游耕结合渔猎放牧——但是,很有趣的是,本地的畜牧业发展得相当晚近,还是伴随着欧罗巴白番的到来才兴起的。
这主要是因为黄金地原本是没有马的,也没有其余可以骑乘的大型牲口,土著要放牧,只能靠着一双腿,这是无法扩展牧群规模的,直到他们用数十年的时间,适应了马,不再把它当成一种神兽,并且壮着胆子去捕获了一些从白番那里逃逸后,逐渐形成族群的马匹,他们才开始发展畜牧业。
到如今,已经有不少土番学会了放牧,但也有不少依旧坚守旧俗,还是游耕制结合渔猎采集,其实如果没有白番,他们这样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因为这里的土地一直是很多的,人丁颇为的稀少,还受到了瘟疫的重大打击,根据我们从南边来的新成员介绍,天花、白喉、伤寒、斑疹等疾病,在南大陆造成了非常惨烈的减员,在一百多年以前,白番刚刚来扎根的时候,至少令土著减员一半以上,这么惨烈的打击,哪怕没有白番作祟,帝国要继续维持统治也是很艰难的。
因此,才有让白番津津乐道的那些大胜出现,这其中,武器的对比,仅仅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自身携带的病菌,可以说,当他们登上大陆时,病菌就已经决定了黄金地土著大量减员的命运……哪怕是现在,本地的土著,对疾病的抵抗力依旧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那些从前在种植园干活的前黑奴说,他们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得病死去,而与此同时,他们黑奴却压根没有什么不适——自古以来,欧罗巴、非洲和亚洲就是连成一片的,我想,我们这些生活在大陆上的百姓,对病菌的抵抗力的确很强,可能在祖先一辈,就早已付出了抵抗病菌的代价。】
【这种连续不断的死亡,是让人沮丧的,但目前来说,没有办法改变南大陆的局势,弗朗基在南大陆已经建立起了颇有规模的统治,定居点薄弱的势力和物资供应,只够我们立足于北大陆扩张发展……眼下的阶段任务,还是把这些定居点附近的新百姓安顿好,让他们学会用新式办法种田,腾换出土地来,安顿从老家来的移民。】
【这些工作,在我们的努力下,完成得……】
周老七又停了停笔,仔细寻思了一下,才慎重地落下了自己的结论,【还是相当不错的。定居点——现在可以称为新生镇了——新生镇在土人心中,已经拥有了崇高的威望。出人意料的是,土人们都被我们拿奴隶来换战俘的行为,大为感动了。虽然这些部落暂且还是自由民,而且平时在言谈中,对黑人以及南边的土人,似乎很看不起,但他们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心底还是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一个阶层的人,大概都是受白番剥削欺压的,社会地位同样都在底层的人。】
【新生镇对黑人和土人的关切,让这些部落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顾虑,转而狂热地向我们靠拢,他们不再担忧我们会给他们的村落带来不祥了,而是争着邀请我们前去做客,当然了,最大的改观还在于社会风俗方面,在这方面,我们的态度一直是很谨慎的,从来不会对他们内部的习俗多嘴多舌,哪怕有很多规矩和我们的道德观念是相当冲突的。
不过,这毕竟不是要实施精细化统治的核心领土……我们比在南洋时还要更加注意,从来不说三道四,而是很注意和各种人协商,定下简单的,在集市上大家都要尊重的规矩。土人们对此也相当受用,他们好多次都说,这是我们比白番更好的地方,我们带来的只有好处,从不会做让他们不舒服的事情。
但是,当他们彻底被我们打动了之后,哪怕我们什么也不说,部落里也出现了一股风潮,越是那些因为疫病减员极多的部落,就越是下意识,或者说有意识地模仿着我们的行为习惯,并且——在没有任何人传播的情况下,积极主动地加入知识教,开始信仰新的神灵,并开始苦行修炼。
这是白番用鞭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据他们自己说,传教士把他们这些土人列为‘无法皈依者’,宣判他们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因为他们虽然被诱惑去听过布道,但很少有人改信白番的教派,让教士们感到非常的挫败。】
【然而,在知识教这里,土人们表现得就完全不同了,这个道理,还是一个叫鹿一.美酒的土人自行琢磨出来的,他发现,知识教对于非信徒没有丝毫惩戒,而在教义里,只要学习就是苦行,只要是苦行就会受到神灵的嘉奖,给予赐福——虽然这赐福也并不是保佑风调雨顺的那种,但只要是赐福,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本来,学习就是他们常常来做的事,如果多信一个教的话,就等于在完成日常工作的同时,就能多一个神灵来保佑,什么多余的努力都不用付出——等于是白白多了的好处,又有谁会不喜欢呢?本地的原始宗教,还停留在万物有灵、祖先崇拜阶段,本就是多神教,只要我们的宗教,不反对他们继续敬拜祖先和自然,他们也乐得把知识教编织进自己的信仰里,并且很迅速地就把牛痘、医药这些好东西,和知识教结合在一起,当成了神灵的赐予。】
【鉴于以上现象,以及日益增长的仪式需要,我本人认为,必须邀请知识教的祭司来了,至少要来一个有能力的年轻祭司,在这里完成一些奠基工作……而且这个祭司必须是聪慧的汉人,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多门土著语言为宜。再来一个黑人祭司作为帮手,在本地培养出土人祭司,这就差不多够了——白番祭司如果不愿来的话,富宽或许也可以胜任。具体的设想,另有报告行文,这里就不赘述了。同样的,如果有语言能力强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愿意到黄金地来的话,或许也能对黄金地这里,各种族之间支离破碎,正在飞快消散的历史,完成一定的抢救工作,不过这并不是当务之急。
新生镇的大局,只要有医药和布料,就能发展得很好,只有一些隐忧是需要注意的——土豆在本地非常疯产,但不能完全依赖土豆作为主粮,主粮的多样化,以及备灾储蓄,都是重中之重,必须要发展玉米种植。
否则,如果某一年土豆种毒性爆发,大范围减产的话,脆弱的平衡局势顷刻间就会被完全倾覆——也要祈祷玉米不要出现灾情,因为玉米正是南大陆的主食,如果有一年,玉米减产绝收的话,很难说四大总督区的眼神,会不会瞄上北大陆的粮库。】
写到这里,周老七开始字斟句酌了,【我们的依附者以疯狂的速度在发展,在他们都完全武装起来,能和四大总督区的职业士兵对抗起来之前,我们需要粮产量的稳定,但我们也要小心,不能给他们太多武装,如果他们骚乱起来我们无法控制,那等于我们在黄金地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为无用功了。】
有太多原因可能形成骚乱了,都一一分析的话,篇幅有些不够用的。周老七只是提到了新生镇的无奈,【乌勇敢的目标是要解救这片大陆上受苦的同胞,他也是用这点和战奴达成协议的,我们信守协议,要来了这些战奴在总督区的同胞,也给总督区种下了动乱的根源,埃尔南总督对此感到极度恐惧,他预感到银矿总督区混乱的根源已经被埋下,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缓和局面的崩坏,却无法逆转结局。】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对于南大陆的全面战争,心里也有些发虚。如果南大陆大乱,混乱不可能不波及到北大陆,到时候,新生镇也一定会接受严重的冲击,我们很可能只能护住核心定居点成员。到时候,如果这些附庸的新群体能抵抗住南大陆的冲击,那皆大欢喜,如果抵抗不住,对新生镇也会是个重大损失,我们的工作可能停滞甚至倒退——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当然就是新生镇也没抵住冲击,只能用船转运走一拨人逃回老家,另一波人就只能在乱军中自寻生路了。这也意味着,立志城下了血本的迁徙行动以失败告终,同样的,大量对新生活怀抱憧憬的同胞,他们的心血也付诸东流了。
这是周老七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虽然他在新生镇只是借调,但这两三年时间下来,看着山脚的新生镇从无到有,居民的人种逐渐丰富,汉语也逐渐成为了集市上的通用语言……等等一些积极的发展,周老七也很难不对新生镇产生深深的感情,就像是他对立志城的感情一样,虽然不是土生土长,但他也已经把自己当成多半个本地人了。
是本地人,自然就会设身处地,站在本地的立场上去向中枢要政策,并且还担忧自己的声量不够大,不能引起重视,周老七稍微设想了一下新生镇被四大总督区联军冲击的景象,就忍不住皱起眉摇了摇头,【当然,这是最悲观的预测,也有可能,四大总督区的兵力早在镇压内乱中就被消耗殆尽了,根本没有余力远征到北大陆来。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单纯的幸运上,还是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新生镇需要武器——以及专家,在过去数年的勘察中,我们幸运地发现了一个小铁矿,当然,土著不是好的矿工来源,但银矿总督区送来的数千奴隶中有很多黑人,他们有些曾做过矿工,而且对帮助新生镇壮大非常的热心……乌勇敢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他是知识教徒,所以这些黑人全都信仰起知识教来了,这也算是个小插曲吧……不管怎么说,信仰知识教的番族的确要好打交道得多,知识教几乎可以算是成为一个完全开化的百姓的预备班了……】
【如果在这里能办起钢铁厂,同时,汉人移民再来三千人左右,新生镇应该就不会惧怕来自南大陆的任何冲击了。六千汉人作为核心,附庸者如果达到数万,并且都拥有铁器,以他们的作战意志,四大总督区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儿。这样我们就能真正在这里站住脚跟,可以考虑下一步往哪里去开拓——如果四大总督区凌乱起来,那就往南走也不错,南边的气候更好。】
【如果四大总督区的局面居然勉强维持住了,那我们也没必要立刻发生冲突,可以翻过山,往大陆中部进发,现在我们对大陆的了解已经比较详尽了,据说,中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原,几乎没有起伏——按说,这里非常适合发展大机械耕种,一如六姐的预言,不过,也因为是平原,没有任何可以挡风的地方,这里到了夏天经常发生风灾,对农业有毁灭性的影响,而且一旦发生范围就非常大,本地人谈到风灾,就像是我们老家谈到雹灾一样,都认为是收成季最可怕的灾难。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沿海山脉的西侧,因此感受还不是很深,更进一步的信息,要翻过山开始定居之后,才能给出详细的报告。】
【因为风灾的关系,中部目前的部落都以游耕和狩猎为主,没有定居,他们也因为瘟疫损失惨重。渡过大陆中部,到东部去的话,就是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地盘了,他们在那里种田,以及买卖珍贵的毛皮,设立了很多贸易点。目前来说,他们和我们相距还非常遥远,我们知道他们,但他们应该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数十年内或许也没有冲突的机会,因为他们那里的定居点也只是刚刚开始发展。
从各种角度来看,我们的敌人主要还是来自于南面,来自于弗朗基——这也是我们的老敌人了,我们彼此之间,大概是积累了一些仇恨在的,吕宋之战中,那些幸运逃走的弗朗机人就是回到了这里。因此,在考虑局势发展时,或许还要考量到他们心中遗留的恐惧和仇恨。
那些被交换的奴隶,告诉乌勇敢,在银矿总督区流传着一些逼真的鬼故事,讲述的就是魔鬼在人间行走,到处恐吓百姓,发出怪笑的故事,在银矿总督区,莫名其妙的大声怪笑,被认为是非常不祥的举动,会被立刻严厉地喝止……我认为这事或许和吕宋大战有一定的关系……】
把银矿总督区的威胁,再用曲笔委婉地描述了一番,周老七认为自己能写的也都写了,他把自己的报告抄录了一遍更整洁的完稿,随后慎重封好,准备明日交给回程的船只——如果一切顺利,这封信大概一个月后就能抵达中枢案头了,同时周老七也会启程回立志城去,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双保险,毕竟是远海航行,而且航线还不能说是非常成熟,新生镇往回发报告都是要上保险的,宁可一切顺利,上头收到两份报告,也比报告耽搁了、灭失了,递不上去耽误事来得要好。
“信写好了?”
在新生镇,当然不会有空余的人力跑腿,大家都得自己跑着办事,城主亲自把报告送到即将启程的船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好在地方也不大,周老七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走了十分钟不到就到码头了,万义也是刚送信回来,两人就站住脚说话。周老七不瞒他,道,写好了,叫了好一番苦,要人要钱要物,你呢?”
“那当然也是一样了!我还讲了好久去年的局面有多惊险什么的,好像新生镇覆灭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万义和周老七是一般心思,他冲周老七扮了个鬼脸,两人也是会心一笑,“你说,老周,咱们这信能不能起到作用——中枢会不会把我们想要的东西都拨过来啊?”
“这就得看老家的情况是如何了……”周老七其实也在寻思这个问题,在他计划中,至少三千的新增移民——这个不会是问题,普通移民还是好找的,但专家能不能要来,这就很不好说了,真得看老家的摊子铺得怎么样。
过去几年里,不仅仅是立志城、新生镇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老家的局势也一样处在激烈的变化之中,里面有很多事,不是他们这些远游者能知道详细的,别说来了黄金地,就是在立志城,他们也经常有耳目闭塞的感觉,趁着新一班船到了,大家都收到了亲友的来信,也免不得互相打听着。
“老万,我家里人不是在辽东就是在立志城,川蜀老家……那太远了,都没法通信!还是你好,你们十八芝老班底都在沿海,消息灵通,怎么样,这次有没有收到老关系的来信,老家这几年,究竟如何?南洋那边发展得怎么样,昆顺走廊修通了没有?现在还是巨量移民南下?还是说,气候好些了,局势已经和缓下来,又太平起来了?”
第1118章 借调祭司
“新生镇的报告到了啊?这是从立志城送过来的?知道了……我看看节略——哦,和上次那批中心思想差不多,那就不用往上送了,同一批的,看来这次两艘船都平安到了。”
“好的,周主任,那我就送去归档了。”
“去吧!”
伴随着简单的对话,章叠翠抱起手里十来份颇有分量的报告,想了想,没有放到门口的大竹筐里——秘书处每天都有很多文档要送到档案处入档,已经形成惯例,每个人都会把分管的资料包扎起来,写好登档要点,筐满了,谁有空就跑一趟档案处。
所以,秘书处这里别看都是和文档打交道,但也要求有一把子力气,至少要能把竹筐倒腾到自行车上才行,尤其是一些还没被委以重任的新人,每天多干的都是这些跑腿的活计,久而久之,臂膀可都是练得结结实实的。
章叠翠也算是有些资历了,她办事细心,笔杆子也很来得,颇为得到主任的重用,久已不用亲自送文书去入档了,不过,她办事一向有分寸,虽然近来非常忙碌,但经她手的文书,都能一一处置妥当。
今日也是如此,尽管工作堆积如山,但还是亲自把这一扎文书送到档案处,找到自己相熟的录入员,交代道,“小罗,这些报告,你抓紧时间录入,打上黄金地、新生镇这些标签,可能六姐最近休息的时候会搜索来看。这都是关联文件,前面都有标签的,要是关联搜索跳转不到具体文书,那档案库那里,又得半夜起来翻柜子了。到时候,他们一抱怨——”
“呀,主任可不得又来怪我们录入速度慢了?”
小罗一伸舌头,立刻也重视起来了,“知道了,翠姐,今天我午饭也不出去吃了,赶紧把原文至少录入两篇好了——这就是前几天来的新生镇报告的全文是吧?我看看……”
她随手挑了一份字迹最工整的报告,放在最上头,显然这就是有资格被优先录入全文的幸运儿了。章叠翠心想:怪道长辈都强调,要把字练好,字写得好,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受用不尽的好处,不说别的,资料送到最高层,被看到的可能性都是大增。倘若因此让六姐记住自己了,将来说不准就能得到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过,眼下在新生镇的吏目,倒是不必为前途担忧的,个个都有被委以重任的前景,只要他们能干下去罢了。一开始冲着前途去的,受不得那份罪,打退堂鼓的人也为数不少,章叠翠知道,留下来的人,只要不犯大错,总有他们的前途在,可这些打退堂鼓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将来想要被重用那就难了。
其实,她觉得这也是六姐宽大的表现,既然条件不允许吃苦,那就去做些次要的、辅助性的工作,现在各地的主官,那都是要干活要拼命的,真的不适合的人,强推上去也是耽误事儿。如今在买活军这里,重要职位不能说是奖赏、机会,反而可以看做是让人疲惫不堪的重担,这也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了。
“虽然眼下各处都是吃紧,但新生镇的要求,就算是勒紧裤腰带,应该也会供应上的……他们也真是会要,别的都还好说,物资的供应,以他们的体量来说不算很难,关键就是要人,这都是卡着脖子在要啊。什么年轻有本事,又有语言天赋的汉人祭司……这是好要的?现在整个天下都缺!又何止是新生镇?南洋、开原、彩云道……就没见到不缺的。若是给了新生镇,别处可就真无人了。”
毕竟是秘书班的一份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各地来的文书,章叠翠的视野也是非常开阔的,算是如今难得的全面,可以清晰地见到,如今供应链上最窘迫的环节——毫不例外,当然是人,治理型人才的缺乏,这是早预料到的。底下具体在一线做事的吏目,所感受到的可能是片面且迟钝的窘迫:要的东西来得慢了,要的人干脆迟迟没有来,他们甚至还会有些儿委屈——又不是要的多,一两个而已,难道真就这么紧张吗?会不会,还是不够重视这边这摊子事呢?
但在章叠翠的位子上,她看到的就是触目惊心的供应匮乏了,哪怕每个地方所要的不多,这么多地方加在一起,依旧是个庞大的空缺数字,人不够就是不够,这几年最大的困难,其实说白了就是缺人——粮当然也缺,但在开辟南洋后,粮食一季就能种出来,人才却不是三五年能培养得出的。
现在所有地方都在向中枢要人,而中枢说实话,真的无人可给,如果不是新生镇地位特殊,被六姐寄予厚望,而且的确是孤军深入敌境,处境最为危险,章叠翠都疑心,他们缺的人也很难补,对他们在用人上的困难,中枢只能给出无能为力的四个字:自行设法。
本来培养人才就难,这几年地方上又乱,需要的治理人口又一下变多了,因为种种原因折损的治理人才,数量也在增加,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就算现在一切事态暂停,让大家来补上‘现状’这里,千疮百孔的大窟窿,章叠翠都觉得吃力,更不要说意外事件基本上是月月发生了,回看过去这几年,作为秘书处的机要秘书,章叠翠的感觉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意外事件之频繁,已经让她感到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甚至哪一周当值时,没有接到地方上的急报——这才是真正的意外那。
当然,毕竟现在华夏大小两宗加在一起,地盘是何等广阔?几乎是原本的两倍了,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只要地盘够大,那就总有地方正在受灾,也总有地方正在丰产,彼此间是并不矛盾的。但章叠翠的感受是,灾害这个东西,似乎有一条线,在刻度之下的时候,是可以去消化的,也往往使人轻视了灾害本身,可当它越过了一条线之后,局面的稳定就立刻变得相当脆弱了。这里一点原因,那里一点原因,叠加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地方的秩序常年受损,甚至无论如何都难以恢复。不论怎么努力,最后都是事与愿违,难以达成预想中的结果。
就说关陕吧,其实在章叠翠来看,当地由于有李黄来等远见豪商的存在,已经有一个较为理想的开局了:大量人口在灾害没有到达完全不可挽回的时间点,就提前南迁了,存粮还没耗尽,秩序还在,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先走一批,剩下的人,多种点田,少吃几口,就算一整年没下一滴雨,也不至于饿死,总不能两三年一滴雨不下吧!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天要绝了关陕的活路,老百姓也没啥好说的,赶紧顺着前人都趟过的路往南走,至少知道有地方可去,不至于完全绝望,无头苍蝇一般的乱窜呗。
照这么看来,关陕的局势应当能得到稳定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看天候来决定行止。可李黄来等人如此筹划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大量壮丁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关陇,竟被边市鞑靼诸部给盯上了!
草原的日子也不好过,气候逐年变冷,草场出产变少,能养活的部落也变少了,活不下去的人口怎么办?脑筋活,跑得早的,去南边了,或者是搭上关系去辽东,去立志城……有些性子狠辣的,直接操起刀子,也不管什么天菩萨,什么布尔红了,饭都吃不上了,管什么布尔红?哪里富庶我就去哪里打草谷,这都是多年来流传在血脉里的记忆,活得下去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活不下去了,连兄弟都要刀刃相见,更别说你们这些汉人了。
气候好的时候,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大家都还有理智。可气候不好的时候,这些事就全都叠着来了:大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北方,又逢干旱,连后勤都难以保证。别说出动辽东边军——边军出动要有粮草啊,这不是‘当地就食’能解决的问题,当地就是没有食了,百姓才跑的。放边军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去灾荒地打仗,那等于是把军队往造反的路子上逼,不等于给当地又添了一把火吗?
可要说给边军准备充足的粮草……这敏朝都恨不得把内库倒空了去买粮,给迁徙百姓供粮,哪还有这么多的积蓄供给大军挪移所需啊?原以为,人跑了去南面,问题迎刃而解,现在可好,人跑了,地也有丢了的危险。留下来的百姓,面对边境更增的压力,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不想走的,也要走了!到最后,关陕这里还是十室九空,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大概在原本的发展里,这些人是都死了,现在则是活着迁徙出去了,千把万人陆续涌入江南、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等地,一下让这些原本的蛮荒地带,那些千百年来人迹罕至的河谷大山中,‘皆服汉衣、悉通官话’了。
关陕的移民,只是北方的一个缩影而已,民心纷乱,逃荒南下的,何止这么一道?这种流行一旦形成,好像很快就把大家悉数卷入,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势:留下可不可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若说二十年前,在可走可不走的时候,大家都会选择不走的话,那这会儿,所有人似乎都卷入了一种狂热的迁徙思维中,留下虽然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迁徙却更是可以。
对于这数十年来,从没给过大家好脸色的乡土,对连续不断的虫、疫、旱、震这些天灾,每年变冷的气候……百姓们感到了强烈的厌倦,哪怕旱情偶有反复,似乎也有好转的希望,但他们也是耐心全失,反而对南洋充满了狂热的向往——不管怎么说,那里不冷,雨水也很充沛……下雨是不怕的,下雨可以种水稻,虽然从来没有种过,但怎么都是庄稼,既然传说中邻省的老乡都能站住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
至少,在南边不用操心打仗吧,听说南边的什么谢六姐,是个强主,在南洋说一不二,把藩国三军都传檄而定了,怎么看都比敏朝这不断丢失土地的皇帝更值得仰仗,那我们就去做她的子民!连番人都收容,未必她就不肯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又不是不干活!
这要说这些年来,买地在北方的影响力,仅仅局限于运河、商队沿岸,很多内陆村落的百姓,仍不知买活军为何物的话,这一次多年旱灾引起的迁徙大潮,就算是彻底把买活军和谢六姐的名字,烙在了北方的各个角落。这些村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认知到了谢六姐、买活军,以及他们所尊奉的许多独特的规矩,并且又以前所未有的变通,对于彼此的不同表达了接纳与理解。
只要能给他们一块好地种,他们愿意尊奉买活军的规矩,尊重女主为君——不要说农户有多死脑筋,嗐,如今这世道,死脑筋的人大概是早都死了,谁能变通谁就能活下来,谁走得远谁就能活下来,如今,这才是世间的正道和规矩!
谁能预料到这么疯狂的迁徙狂潮?谁都没有,甚至连六姐大概都没有想过,大灾促成了这般的巨变,而百姓——有时候是多么的脆弱,有时候又是多么的令人惊奇。在章叠翠自己的观察里,只要能给他们吃饱,或者说不要慢慢地饿到无法思考的地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人能做的事有时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就说关陕的三山通道好了,那是一条连壮汉都叫苦的翻山长路,可只要它是陆路,它不像海运一样,丁是丁卯是卯,能运的人就是这么多,它能给大家发挥毅力的机会,那好了,等着瞧吧,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各显神通,最后到达目的地的人,数量之多,甚至远超了事前最大胆的预测,让当地的官吏也吓了一跳。
章叠翠的日常,就是总结这些报告的核心内容,各地吏目所举的例子,一般都是摒弃不摘录的,但她自己却往往被吓到,印象最深还是在三山通道,这条路的难走,她是看过很多报告提及的,可你猜怎么着?
不单是老弱妇孺,甚至有很多居所闭塞,买不到矫正鞋或者个人不愿,依旧裹着长足,导致不良于行的中年妇女,半是走,半是跪着爬着,也给她们把山翻了过去,穿过川蜀,跑到彩云道那里去安身了!
这其中还有一些寡妇,那真是无儿无女,六亲不靠,完全凭着自己的能耐,也走完了这漫漫千里的长路。进了川蜀还好,粮食还能给供上,很多当地人都流行给迁徙者舍一口吃的,怎么进的川蜀,这个别说章叠翠,就连切实和她们接触的吏目都想不出来。
人口怎么就这么多,这么多人怎么就这么能耐?这实在是个难解的命题,或许甚至任何人都不会有答案。在章叠翠的视角上,她是看到了这么多人给南方带来的冲击——这里的南方既包含了江南、岭南和南洋,也包含了江北这个南于关陇中原之地。
这些冲击,又有正面的好处——昆顺走廊的进展远远超出了预期,却也有很多的坏处,任何一个地方,一下多了千把两千万人,哪怕只是路过,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秩序,第二个则是粮食的库存,毕竟,不论如何这些人口在迁徙过程中是无法同时从事农业生产的。
当然,怎么把他们引导去宜于安身之地,这也是令人极为头疼的问题,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远迁,很多人看着这里气候似乎能安身,就不想走了,可留下来又未必有足够的耕地,怎么把这些人撮弄去下一程,这就要看吏目的手段了。
一千万人那,只要是他们经过一地,那发生的影响就足够写一本厚厚的报告,产生上千事件了。更不要说他们途径的地方也并非一成不变风调雨顺,南方的雹灾断断续续,州县级别的减产绝收,每年都有听说,瘟疫也不会因为地理环境而特别绕过此地,章叠翠这五年来,每天眼一睁就是摘不完的紧急报告,这要是每份报告里预测的最坏结果都成真的话,买活军早就大乱至少二十多次了。
且忙且乱,全是意外,一直在奔波补救,这算是这几年的主题了,一直以来,知道人手窘迫,但真不知道居然这么窘迫。甚至窘迫到无法远虑的程度,目前工作重心,一个是稳定住南洋生产——这是一切的根源,再一个就是做好迁移人口的导流安置工作。
之前开展的什么小三线、移风易俗、分家迁居等,全都暂时放下,宗族也不急着拆了,旧风俗也不破了,都暂时放下,现在要集中力量把这波动乱给渡过了——什么时候,瘟疫止了,旱灾缓和了,雹灾规模也减小了,等新一批移民的扫盲班什么的都上得差不多,也都安顿下来,迁徙的浪潮给止住了,新的人才也浮现了,章叠翠估计,才会缓出手继续原本的节奏。到那时候,天气再冷点都无所谓,只要能正常下雨,北方种得了一季庄稼,那工作就都还可以继续干下去!就真别和如今这般,连旱近十年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她心底也不禁这般嘀咕了起来:应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旱下去了吧……不至于吧……如果真这样的话,原本的预期就要全部作废了,因为即便北方所有百姓都跑到南方去并被安置好了,更北地方的鞑靼番族也不会消停的,北边旱得住不下去,那他们也一样会想来南边,那就又要多安置不可计数的一大堆人了……
就是眼下如今,关陇山阴屡受边患,就是现摆着的棘手问题,令敏朝朝廷焦头烂额,而南洋也有恐怖的人才缺口,这是令章叠翠都心惊的一股暗流:自古以来,一片土地上,旧人、新人之间的融合就没有一帆风顺的。虽说南洋百姓柔顺,但他们也并不傻,眼下的人口比例,或许已经是一个维持表面和平的极值了。
昆顺走廊竣工之后,无法预计还会有多少人涌入南洋,如果不抢在这个时间窗口之前,完成已迁居人口的融合工作,到时候,就怕小事引起大摩擦——南洋一乱,那就全完了!没了南洋的粮食,华夏的平稳都要动荡甚至崩塌!
怎么看,要解决此事,关键都在知识教祭司上。南洋显然是无法立刻建立精细化统治的地区,在规划中又属于知识教可以传教的领域。章叠翠也是知道,知识教在消化土著方面有多么的好用,否则,立志城、新生镇的吏目,也不会每次来信都索要知识教祭司了。
可她作为机要秘书也一样很清楚,祭司数量的确有限,位于总坛的祭司学校,已经是在尽力培养了,但知识教祭司所需要的素质很高,前途又注定有限,甚至可以说是略受歧视,它对于禀赋出众的汉人来说,确实就没有吸引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地都想要的汉人祭司,还真就是供应不上来。
这一次,新生镇也要祭司了,不知道六姐会给拨多少过去呢……章叠翠心底是有一丝好奇的,她猜六姐会满足新生镇的要求——这是个很受重视的定居点,只看那李魁芝在立志城的时候,六姐三不五时就要派银行专员去敲打他一下,等他去了新生镇之后,旧债就再不提了,就可知道。大概对于那片黄金地,六姐是充满了希望,认为其足以容纳南洋都容不下的多余人口……
如果人再多,南洋都容不下的话,一方面就继续往南走,去满者伯夷、婆罗洲乃至身毒,那些地方,从前热得不适合人居住,会把脑子热傻,因此人口一向也不算太多,现在全球变冷,倒是宜居起来了,都是很合适的宜居地。另一方面……往黄金地、袋鼠地去走,也是可以,尤其黄金地,那是一片广袤大地,距离虾夷地也不算远——章叠翠已经毫无保留地把虾夷地当成自家的地盘了——她也认为,黄金地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发展方向。只要船运跟得上,经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奠基,毛估估陆续塞上几百万人,问题是不大的。
看在前景的份上,新一批十个汉人祭司,估计能给上一个,剩下九个都得给南洋,或者,黄金地二,南洋八?说实话,黄金地么,一个可能不够,两个又太多了,毕竟如今盘子还小,但南洋,南洋八个根本就不解渴,完全不够,八十个都不行,八百个差不多还能有些用处……但现在知识教有名有姓的祭司都不超过八百个,哪可能一下新增这么多呢?
这些问题,对章叠翠来说唯独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虽然也能思索,但不归她决策。所以,这对她来说也算是饶有兴致的娱乐,可以稍微平衡一下她繁杂的脑力工作所带来的负累。在她自己来说,不论外界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她的小日子是稳稳的:下了班,食堂吃饭,日子再怎么样,一个鸡蛋少不了她们的,吃得不够,拿工资自己打几个肉菜来吃,价钱也很便宜,不受外头物价的影响。
回到宿舍,看看话本,做点运动,虽然今晚停电,但煤油灯也还很亮堂,拿凉水擦擦竹席,闭目不一会就打起小呼噜来,酣睡七小时,起来晨练,洗个澡换上工服,心底想着要不要去做件新的圆裙,放假时穿……如果能不加班那就好了,嗯,说起来,银行存款好像又凑整了,她吃住都是公家的,房子也有得分,攒了钱真不知道做什么用,要不给灾民捐点儿,嗯,不过也要做得低调些,别盖过同僚、主任的风头就不好了……
她是很喜欢也很擅长于自己的工作的,并没有谋求提拔的心思,乐于在秘书班继续干下去,章叠翠最喜欢的就是安坐办公室,尽揽天下事,偏偏身不在其中的博闻旁观感,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如此继续‘大隐隐于朝’的梦想,竟未能继续下去,这天到班没多久,就被主任叫去谈话。
“昨天你负责的报告,录入得很及时,六姐睡前看节略时,还真点进去看原文了!要不是你提醒档案局录入,他们又得半夜爬起来找原件。”
将章叠翠夸奖了几句之后,主任切入正题,“就是因为你这小心细密的性子,屡次得到六姐的夸奖,这一次的机会,我第一个就荐了你——你也知道,如今知识教祭司奇缺而人员仓促间无处补充,六姐昨夜系统考虑了这个问题,今早紧急开了一个晨会,决定已经下来了——各中枢衙门都要抽人借调入知识教支援,我们秘书班这里,我就荐了你——”
中书衙门借调进知识教!
这可是件大事,章叠翠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果这和她无关,她立刻就能划拉出好些道道,分析着这是多么势在必行的决策,随着南洋地位水涨船高,知识教必然越来越受到六姐重视云云……可由于借调出去的竟是她自己,一时间她也做声不得,只能听着主任神秘兮兮地对她说:
“你的弗朗基语说得很好,我私下给你透个底,很大可能,你会被安排往黄金地支援!”
“小章,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实话和你说吧,黄金地是未来二百年的战略重心,那李魁芝,别管他多烂泥扶不上墙,只凭着新生镇第一任镇长的身份,就够他名垂青史的了——他也就到这一步就尽够了,黄金地的督抚,他是无论如何都胜任不了的。你是从秘书班出去的人,我也是盼着你努努力,如果能把这个位置攥在手中——那……你可就是黄金地的第一任女统领,如眼下的南洋总督一样,虽然没有裂土,但也算是一人之下,无冕之藩王了……”
第1119章 应势而动
“回来了?小章的思想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强颜欢笑呗,难道她还能不去啊?这会儿一退缩,秘书班都待不下去,想想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呗。”
谢芳的语气也有些无奈,“哎,也是没法子,秘书班不能不出人,这是要表态的事情,不但要出人,还要出两个,如此,其他衙门才会真正重视起来,舍得把骨干借调出去,否则,他们派点不咸不淡的人选出去,坏了黄金地、南洋的局势,岂不是误了大事?要不是这样,我也舍不得把小章借出去的,这孩子有前途,又是临城县的嫡系,我还看好她将来接我的班呢!”
“她去了黄金地,前途也不会差的,远是远了点,但事权一下就扩大了不少——”
谢先生话说到一半,见谢芳微微摇头,就会意地收住了话头,“是个小富即安的性子?”
“政治上没什么野心,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岗位上一做就是多年,还这么谨细了。”
谢芳吐了口气,在餐桌后方坐了下来,先扭脸看了看客厅的摇篮,这才继续说道,“也是因此,我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他们这批借调出去的祭司,现在也只是走了第一步,能不能回来,回来后怎么任用,都还没有定论。只能说到时候,我要是能说得上话,尽量为她争取争取吧!”
“这么说,也还好她本来就没什么想法了,这要是个先往上走的,咱们可就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可不是这个理?也就是因为这,才选了她……唉,四处都是缺人的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天下都要大乱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也不是说咱们在羊城港就能高枕无忧的,一样也跟着受影响——人走了,新人补不进来,多出来的工作量就得靠我们去分摊了。”
这两夫妻一边聊天,一边默契地吃起了夜点,谢先生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青菜鸭汤粉,放到谢芳面前,又换了干净筷子,为她搛了一小碟泡萝卜,再挖一勺酢辣椒,就算是齐全了。听了谢芳的话,他眉头微皱,“这么说以后加班还得更晚了?就现在,随随便便都闹到下半夜,再要是加班,你们都别回,就在办公室过夜得了。”
“还真别说,没准之后就得这么着才能把活干完。”
谢芳也是有些无奈,“中书衙门的活,哪有这么容易递补上来的,怎么着也得忙个两年吧。再说,你也知道我们职位特殊,对政审分也有要求,这几年都是尽量找老地嫡系女孩儿——可说破天了,合适的也就那么一点儿底子,这几年这里要人、那里要人,都支应完了,要再找到合适的真不容易。”
这是实话,这几年来,羊城港的物资供应还好,至少在谢芳家里,不会太感局促,但就是工作上,人力的捉襟见肘,是一个恒久的烦恼。如果标准不变,如今已经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死局了——秘书班这里,接触的都是各地的机密资料,从一开始只有吴小莲一个机要秘书开始,一直发展到现在,一直就有两个无形标准:第一,必须是嫡系,第二,最好是谨慎的女孩儿。只有这样,才能让六姐放心任用,不必担心泄密。
随着买地的发展,嫡系的标准当然也是逐渐扩大的,一开始吴小莲当秘书的时候,只有彬山女娘有底气说自己是底气,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章叠翠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老地嫡系了——她是临城县人,章姓也是在临城县世代居住的大姓,章叠翠还在襁褓中,就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了。
谢芳是彬山收养的第一批孤儿,出身比章叠翠更纯正一些,秘书班还有一些榕城府的女娘,她们的进入,也意味着秘书班对‘老地嫡系’的认定,放宽到了福建道全道,这个地域认定,肯定不是秘书班私下敲定的标准,可以讲,在中枢衙门里,这是一道普遍的门槛,很多涉密岗位,都是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只是有些岗位不太会局限于仅使用女娘而已。
随着涉密岗位的增加,可以想见,被圈定在标准中的吏目,会以极快的速度被选拔出来,投入到各方面的岗位上去使用。以如今的局势来说,这批人力资源率先告竭,也是自然的事情了。谢先生托腮坐在妻子对面,有些遗憾地道,“确实,组织部的袋底儿都不知道抖了几次吧——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方面无人可用,一方面,又有人只能干看着,啥也干不了!叫人心里和熬煮了似的着急!”
谢芳能在吴小莲之后,坐稳主任这个位置,当然不是简单人物,闻言,她立刻敏感地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起心思了?真是看着忍不住着急,还是说,在家带孩子带得够了?”
“孩子有什么带够了的,就鼻嘎大,她能累着我什么?”
谢先生也不瞒妻子,大概也是因为孩子生了,夫妻关系更加稳固,本身吏目也不提倡随意离婚的缘故,虽然彼此强弱对比明显,但他说话也比较随意。“就是原本大家日子都好过,蒸蒸日上的,那谁不想躲个懒呢?能高攀个大官,过轻松的日子,谁都愿意啊。”
“这几年,气候都这样了,世道也乱起来,那总觉得,既然我能做,就想着帮一把呗!又的确是缺人——就因为老规定,不能出面,也挺没意思的。也不单单是我,就我那些老战友,当时那也都是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平时浪费了也就浪费了,这会儿都是缺人的时候,都要从中枢挑人去借调了,难道还硬把我们这批人憋死在什么教师、会计的岗位上啊?”
谢芳和她先生,算是很典型的买地高层官吏婚配了——谢芳还在秘书班做秘书的时候,进进出出就常和当时在仪仗队服役的谢先生打照面了,彼此都有一定的印象,她先生呢,人才中不溜秋,在普通人里是出众的,可到了仪仗队一比,就显不出什么了,在六姐面前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自己也知道,雀屏中选的美事儿,多数轮不到他,不过,能趁此机会,结一门好亲也是不错。再加上谢芳也正当年,在六姐颁布了‘典范’之后,往自己的年纪一对,起了成亲的心思。两个人多碰了几面,都感到对方很合适,也就这么着把日子给过起来了。
而且谢芳有一点是很幸运的,她成亲得早,孩子也生得早,赶在那年江南大雹灾之前休了产假,这样,等她回来上班没多久,原来的秘书班长就被提拔调派出去了,谢芳因为已经生了孩子,而且丈夫顾家,可以多加班,工作表现也一向优异,就这样给她提拔到了班组长的位置上,算是进入了一个晋升的快速通道。
和丈夫感情是好的,孩子也有了,事业蒸蒸日上,她虽然不比章叠翠大几岁,但两人的生活完全两样,谢芳还是属于有一定野心的吏目,因而对丈夫的心思便很敏感,上下看了丈夫几眼,冷笑道,“你这是又见了什么狐朋狗友,被撺掇着来当枪使了?”
“你想考吏目,倒是可以的,离婚就行了,按我现在的级别,倒不至于到离婚了你也考不了的地步。只是你要仔细,有这样的念头,你就得早些离了,别明日我万一也被提拔上去,你离婚了也没法考,那我倒耽误了你的前程——竟成了我的罪过!”
她也是历练惯了的,这边排揎丈夫,那边丝毫不影响她稀里呼噜地吃米粉,脆爽的泡萝卜,那股子酸味儿好像全都泡到话语里了。“你要是定了心意,明早我就请个假,下午咱们往民政处跑一趟,离婚条件反正也都是婚书里约定好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早起来给我一句准话就行。”
“这都说到哪里去了!我也就是感慨几句罢了,怎么就扯到离婚上了?”
和买地这些一等一霸道尖酸的女娘结婚,是要让出一头地的,得拿出伺候上官的劲儿来,受着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在工作中不顺心,回到家里借故发脾气的情景,平时也是多见。谢先生倒不觉得受辱,笑着赔了几句不是,就要去收谢芳吃完的碗,谢芳挥开他的手,扬起筷子指着他道,“这事儿要是你自己翻腾的小肠子,那也罢了,倘是你受了他人的鼓动,那我就真忧心了,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入选仪仗队的,别带累了我闺女的脑子!”
谢先生忙笑道,“我哪会和人去嚼这个舌头?这就是一点想头罢了——其实我们本来平时也要去里坊里帮忙,做个表率的,就是领个职务那又如何了?无非是不提升罢了,我真是想着如今正缺人,为何放着这么多人口不用而已,虽说也有考量在,但,事急从权么,眼下缺人都到这份上了,再去想那些穷讲究,岂不是和敏朝一个样子了?”
谢芳看他说得真诚,也消气了,又告诫他道,“如今我在这位置上了,处处都要小心,什么事宁可只有慢别人几步,没有抢在头里的。你的这个想法,也不要和任何人议论。”
连自己的丈夫都是如此想了,相信不论出于什么由头,官员家眷中愿意出面分忧,不再甘心闲住的人是有很多的,谢芳心里记了一笔,要向六姐汇报此事——对于这种想法,她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其实的确,大多数官员家眷都没有从事政务,以如今人力紧缺的形势来说,是很大的浪费,毕竟他们多数都有相当的教育背景,个人素质也算出众。
但话又说回来了,谢芳也很满意于现在的家庭现状,如果丈夫也出去做事,孩子谁来看,这就是个问题,她似乎也更愿意维持着现下有个贤内助的局面。
“内眷不得从政,这规定会不会更改,就看着六姐家那位先生就行了,你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这也好,那也好,最后的决策就是静观其变,绝不发声。谢芳叮嘱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狐疑,瞄着丈夫问道,“你和那位是同期,平时也还算能说得上话,现在还是同事——你今日说的,是不是他的意思?”
“这可就真真冤枉了,我是体育老师,他是物理老师,你也知道,孩子出生后,我就是半日的工,平日里在操场打转,他也是,成亲之后,上了课就走,也很少和人搭腔,我们上哪聊这个去?”
谢先生连忙为自己叫起撞天屈来,谢芳这才稍释猜疑,心道,“是自己浑说几句还好,如果是那位主夫的意思,这可就是政治事件了,非得小心处理不可。”
她这里被几句家常闲话,勾得心事重重,谢先生却不以为然,收了碗筷又去给女儿喂夜奶把尿,给谢芳烧水洗漱,一边忙,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谢芳为人严肃,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叫人越发不愿和她闲谈。
嘴上抱怨不停,手里是不闲着,忙了一大圈,夫妻歇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谢先生第二日起得比谢芳早,拾掇了女儿,又出去食堂打了早餐回来,谢芳起来洗漱好时,丈夫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坐在桌前吃早饭了。
她一天也就这时候能和女儿亲香一会儿,今日因为心里有事,亲了女儿几口,三两下喝了一大碗豆浆,往嘴里塞了一根油条,半个肉粽,确保一早上都不会饿肚子了,便推了自行车,偏腿而上,大概五分钟车程到达办公室,比平日还早了十几分钟。
六姐这时候当也是在用早餐,谢芳寻思着早点进去做汇报,如果主夫不在,还能提一提内眷的思潮。她在秘书班是有个优势,毕竟是六姐近人,有什么事都能随时沟通,不必层层转达,在这一点上,连调任后的吴小莲都很羡慕她。
存了这个心思,她往办公桌上去取简报时,脚步就比平时迈得快了,进门时情报员还没走,正和昨夜值班秘书交谈,两人面色都很严肃,谢芳一见,眼前就是一黑:这景象她太熟悉了,过去几年内,多少大灾、大变基本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被送到秘书班案头,然后谢芳就要把噩耗带去六姐办公室,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加班,跑断腿的传达……
“怎么了?!”
她几乎是喉咙里挤出的干渴声音——拜托真别再来什么大灾大疫了,再来一次,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您来得正好——还好您今天早来!”
几个人看到谢芳来了,也是明显松了口气,找到了主心骨。“京城方向的急报——鞑靼边市被劫,察罕浩特出兵,延绥动乱。”
单单是这几句话,其实还好,这几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察罕浩特出兵也不是发疯,而是受到压力的结果,底下人没吃的,上头不带着找,那自己就要被扒皮吃肉了。谢芳知道这还不是全部,光这些不足以让众人这么严肃,她示意传信员把话说完,“然后呢?京城方向,皇帝怎么说?”
“这就是急报内容了——半小时前刚发过来的——皇帝在会议中突然晕倒!谢春华团长列席会议,她赶紧出来给我们发的电报——说,按她的判断,极可能是脑溢血,病情很凶险,未必能救得回来!就算人还能清醒,也不好说还能不能说话了!”
就算是把一切想得再坏,谢芳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也哽在了喉咙里,差点没喘上来,她锤了几下胸口,一把捞起案头的报告,“跟我来,我们立刻去见六姐——没时间让她好好吃早饭了!此事必须立刻处理!”
第1120章 京城骤变
“是的,明白,请六姐放心,卑职一定竭尽所能……喂喂?喂喂?”
谢春华刚把对讲机从嘴边拿开,窗外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她吓得手一颤,几乎要失手把珍贵的对讲机落到地上去,片刻后方才醒悟过来,皱着眉头低声埋怨了一句,“偏就是这会开始打雷了……几个月也不见下一滴雨!庄稼在地里都要旱死了……”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一怔,和身边的谢双吉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一样的怀疑——难道,所谓天人感应,真有这回事吗?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都没下过几场雨的京城,怎么就在皇帝出事的这天开始打雷了?如果一会竟开始下大雨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皇帝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说法他们是不该信一点的,可也不得不承认那,世上很多事还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不是光靠巧合两个字,就能让人接受的。饶是以谢春华的城府,也是惊疑不定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劲来,对环绕在办公室中的几个人交代道:
“羊城港那里会派出医疗团,乘海船北上,大概半个月后能到,领军的是武子苓主任,随船还会带无影灯来,我们这半个月内要在使馆内准备出无菌室,发电机什么的都给备好。到时候,不管有没有手术可能,实施手术的条件要先给准备好。”
“行,我这就去腾地儿,医疗团大概多少人?应该还有别人跟着过来吧?可着多少人数准备?”
负责团内细务的周放先应了下来,谢春华摇了摇头,“这些刚才都没来得及说,估计一会有线电报发过来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我们去仓库挤一挤,地儿都是有的。”
使团这里的住宿的确不是问题,现在京中局势诡谲,超市区不再对外营业的话,可以临时征用住宿的房间有得是。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行动策略,当然也有现在行宫内的具体情况。这几人都是深谙京中格局之人,和羊城港初步通过消息之后,大概知道了那边的意思,谢双吉便主动请缨,“团长要坐镇使团,把控大局,我去行宫吧,那里离不开人,田任丘毕竟是外男,有我在,至少可以确保消息及时往外传递。西林党也有个顾忌,田任丘那边情绪也能缓和下来,至少有个人调停传话,不至于双方猜忌,摩擦步步升级,甚至酿成惨祸。”
谢春华犹豫了片刻,打量了谢双吉几眼,谢双吉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冲她挥舞了几下拳头,又拍了拍腰间,示意谢春华,她拥有可以自保的武力,再加上她说得也的确在理,谢春华便咬牙道,“好,这也只有你能去了,你在掖庭人头熟一些——这样,事发时,良妃不在会上,你不如找她一道入宫,她身份也特殊,在内宫能说得上话,你和她最好形成联盟,如果能联络上一二后宫妃子,在手里掌握两个皇子,我们也会主动得多!”
要说起来,如果不是谢双吉,也就没有特科这回事了,谢双吉为此是真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好处则全给当时还叫王顺儿的良妃得了,如今她已经做到了特科工部尚书的职位上,这工科也是特科六部中,最有实权的部门,敏朝在各地开办的工厂,无不仰仗工部在背后使力。
她和田任丘,一个管技术,一个管人事,都是特科派系大名鼎鼎的要紧人物。谢双吉重回京城之后,并未对她从前所为大加抱怨,反而依旧和她友好往来,算是使团在京城比较牢靠的私交了,至少,在这样的时刻,谢双吉去和王尚书沟通,要比谢春华更合适一些——而王尚书本身又勾连了一条千丝万缕的宫中人脉网。
因此,她取代谢春华入宫,虽然安全上来讲,要比待在使团冒险太多,但还真有几分不可取代的意思。谢春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她知道,如果谢双吉出事,自己在仕途上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大局为重,此时必须要冒这个险!
让谢双吉带上京中第二个对讲机,谢春华也表明自己会把使团的这个对讲机随身携带,随时开机,又亲自点了两个仪仗队出来,身手经过屡次比武考验的武官,让她们两人伴着谢双吉进行宫,并叮嘱她,如果无法进入行宫,或者进去后见机不妙,那就早些脱身出来。
把她送走之后,谢春华又给各种线人送信,包括给使团开会,提高安全警备——这时候,那些没有参加早会的权贵也多数回过神来,都是流水价来使团拜访,打听风声。谢春华品度京中局势,把能见的都见了,该说的也说了:对外她只说皇帝在早会时突发不适,回房休息,谢双吉是带了使团的内部医生过去看诊的。
如果是在皇宫,这消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的真实情况,早就满天飞了,正因为是完全捏在皇帝手心的行宫,各家这才惊疑不定,无法完全确定皇帝的状况。对谢春华的说法,很显然,大多人都信得不实,更有些人,屏退左右,倒头就拜,说得也是诚恳:害怕京中大变在即,先表个忠心,愿意暗地里投靠买活军,使团需要人手,只需要一句话便可,听凭差遣,绝不反逆。
这要是把各家的家丁算在一起,凑足两千多人,和御营亲卫对抗都可以了,不过,谢春华对这些家丁的武力没什么信心,这要是冷兵器时代还好说,士兵个人的素质和勇武,还是有很大作用。可如今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早就在拼武器的精良了,御营有皇帝私库多年来的倾斜,训练方式参考了买活军,不说和正版作战结果会是如何,碾压这些家丁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也是这些年来,皇帝在京畿推行特科的底气,手里没兵,谁会坐下来听你好好说话?
如果皇帝真的不好了,御营兵马的态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京师接下来的局势走向。谢春华在心底也是做了个笔记,让情报科针对御营上下的动向,多使力,多送点报告回来:这要是几年前,田任丘和皇帝还算是上下一心的时候,要方便得多,直接和田任丘沟通就行了。可偏偏,皇帝外奔使馆那事之后,田任丘虽然依旧风头无两,但其实暗中已遭猜忌。
连使团,皇帝都是防备上了,御营这里的将领,陆续任用私人,为了不触碰他敏感的神经,不论是田任丘还是使团,也都没和他们接触,现在也很不好说他们到底会倾向谁——按道理来讲,皇帝不能视事,那就是太子监国,大臣辅佐,太子今年也早到了可以继承大统的年纪,可坏就坏在这里,太子这是从小受西林党把持着教育出来的,如果御营决定听从太子命令,那田任丘和使团这里,无疑就极为局促了。
谢春华让谢双吉走王良妃路线,便是考虑到这一点——皇帝不行了,皇子继位,这在敏朝是天经地义的逻辑,几乎没有人能越得过去,就算是做文章,也只能在皇嗣这里做,想要皇帝直接指定信王继位,先不说信王本人的意愿,在朝中也不会有人信服的。
那么,想要在如今的局势中获得主动,入场券就是要有皇子作为傀儡了。相信不管是使团还是田任丘、王良妃,第一时间都是想要找到一个棋子,才能从容思考后续的破局之法。谢双吉和王良妃联手,也是在释放一个信号:使团无意直接干涉敏朝的继承,或者说,至少还和从前一样,保留了一层遮羞布,会找一个代言人来使力,而不是直接下场,摆布王朝最重要的皇位继承。
她希望这种克制的表态,能缓和京中紧张的气氛——如果一切能平安过渡,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又不是说现在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事实上,要紧的事情多着呢,旱情、春耕、赈济(转运),还有北方的战事,粮草该如何筹措?大军什么路线走?这些都是需要朝廷各方面合力才能运转起来的政务,不是说谁破釜沉舟,大开杀戒后,就能迅速在短时间内处置完毕的小事。
“偏偏就是在这最紧张的时候犯病……哎!”
即便明知道这也是由不得人的事,谢春华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但更多的还是无奈——真就是命!皇帝要说起来,能控制的地方都注意了,饮食清淡,喜爱锻炼,养生上比谢春华要注意得多,而且全盘都是按照买地的理论来的,和那些没事就喜欢服个金丹的祖辈比,不可说是不努力。
也就是这几年间,政务操劳的确比从前要辛苦了数倍,但——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如此?谢春华自己这几年都见老了,上个月还在头上发现了一窝白发,但也没见她犯病啊。
今早皇帝犯病时那骇人的样子,谢春华也还是记忆犹新,一想到这样的事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有些不寒而栗,连忙甩了甩头,摒除杂念,便是再怎么理性的人,此时也不由得默念尊号,告诉自己有六姐的保佑,必不至于如此,又在心中想道,“从今以后,奶茶蛋糕什么的,还是彻底戒了吧……皇帝没准就是喝奶茶喝出的事,他一熬夜就爱喝奶茶提神,饮得或许是太多了一点。”
“瞧着真是不好了吗?”
吃午饭的时候,大胆的同事也有上来东问西问的,看得出都很好奇。谢春华也没有细说,只是私下和几个负责人在交谈时,坦白道,“如果是脑溢血,那估计是很不好了。最开始,我是先发现的,他眼神有点发直,半边脸好像不听使唤,眼皮直往下耷拉,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刚要细问,人就瘫软下去了,鼻子嘴巴似乎都在流血——因为这个旁边人还以为是中毒,但我看,是卒中了。”
“如果真是脑溢血,那手术估计也做不了的,脑部手术,目前没听说羊城港有做成功的,不但要求技术,也要求器材。而且这病就算是后世救治都棘手,只能看命,多的是人躺下就起不来的。便是命大苏醒了,也很难恢复旧观。”
使团这里,多面手比比皆是,毕竟都是过关斩将,在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这种高规格岗位上做事,几个负责人更不必多说,都是博闻多识之人。周放立刻就给出了不乐观的判断,“性情大变的,偏瘫不能行走的,失语、失忆的都有。我们要做好皇帝永远无法恢复的准备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京城谁能主持大局,平复延绥边患?”
人选是屈指可数的,大家面面相觑,周放先试探性地问,“田任丘可以吗?”
“田任丘现在已经尽失民心,就是个屠夫,他一上位,小朝廷立刻分崩离析了。”
不等谢春华回话,一边就有人否决道,“谁都可以,就他不行。这五年来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的确,这是不争的事实,北方局势越紧张,朝廷的手头越紧,田任丘杀的人也就越多,就如同皇帝夜奔那一次,京中便有上百户人家被抄一样,每一次敏朝遇到大事,每一次皇帝往特科之路走上一步,其实都意味着成千上万人在博弈中被牺牲,被兑子。西林党被逼迫出的应招,有时甚至就是皇帝和特科所希望的把柄,有了这个借口,他们才能兴大狱,才能把官位给特科官吏空出来。
火烧奉先殿,死了一批官员,买地收服江南,死了一批宗室,北方每一次赈灾都要死一批地主,在确保‘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迁移’这个买地和敏地默契的基础上,田任丘操起屠刀,不择手段地搜索粮草,根本不在乎他动的是谁的田庄,谁的积蓄,即便在朝中有高官亲戚又如何?大不了罗织罪名,让高官也跟着落马即可!
凭借着义军、买活军和御营的武力威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局势压迫,如今的朝廷,很多时候施政的基础已经是官员心中的恐惧了,有了田任丘带来的恐惧,西林党予以哀求,皇帝居中调和,这是这几年间敏朝执政的基调。现在,调停者失声了,让带来恐惧者上位,这极大可能超出了西林党的接受极限,到时候,各地衙门自行其是,拥戴太子,不理田任丘的政令——那第一个结果就是没有人组织迁徙了,北方才刚刚缓和不久的局面眼看就要再乱起来,这一乱,短时间内就真看不到恢复旧观的希望了。
田任丘不能上位,很快成了使馆决策层的共识,第二个共识就来得更自然了,“太子上位呢?也不行,太子太过于靠近西林党了,他必然要动田任丘——这时候一动田任丘,特科面临反攻倒算,京畿道立刻就要大乱,这且不说,各地衙门的结构也要失衡,照样还是没人组织迁徙,依旧要乱。”
现在北方各地衙门,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科作为监督员和联络员,奔走联系补给,本地的衙门外加帮闲,在特科督促之下,组织百姓以一定的秩序南迁,引路、修路等等,这些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都是本地人来完成。特科和旧式衙门,缺一不可,少了谁,迁徙都无法继续——那么,粮草压力就更大了,今年已经过了最宝贵的春耕时间,就使馆接受到的信息,各地降水,比前年好,比去年差,虽然没有虫灾,但秧苗长势仍是平平。
而且,现在霜降时间一年比一年早,耕种窗口已经不足,注定又是歉收的一年,再一遇到战乱……后果当真不能设想,谢春华定了一个死目标,“今年的两条通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保证:迁徙通道以及南洋粮草扩散通道。”
她在地图上用色笔画了两条线,第一条是南洋粮草在沿海港口登岸,往内陆稍微扩散的线,第二条则是从干旱内陆往沿海迁徙的线:这也是几年下来最直观最有效的迁徙路线了。第一,粮草从海运登岸之后,在修通了大路,运输损耗较小的地方就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运粮兵丁吃掉的,会和灾民能吃到的一样多,甚至可以这么说,就以山阴为例,如果要把粮草运到云中,运去一百斤,一路上兵丁吃掉一百五十斤是少的,两百斤都很正常。
第二,如此前所未有的大迁徙,不能把人全都集中在几条干线上,没有什么地方的库存能供应得了这样的消耗。要间隔着差遣,在百姓还有余力的时候,组织他们以各种方式去到有粮食的地方,江北去一些,沿海去一些,在这里进行集中的扫盲教育,具备初步的组织性后,再往最终目的地迁徙。
南洋、立志城、黄金地……各个方向都可以,总之是各奔前程,让他们去气候还好的地方种地,而不是停留在耕地已不足分配,或者耕种效果不理想的地方,干吃救济。至于说,这些逗留在沿海粮草集散地的灾民,有没有余力把道路往前整修一番,让能过大车的路长一些,粮草运入内陆的损耗再小一些,这就不能强求了,也不去考虑。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尽可能地熬过这几年——冷是还得冷的,但人不可能永远都迁徙不完吧,剩下的人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秩序也会进一步恢复,形成新的平衡。
谢春华之前还有个天真的想法:她知道鞑靼也有内迁的欲望,但鞑靼人少,想着没准融入灾民,大家都感觉不到什么就给消化完了。但现在,察罕浩特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让她知道,事与愿违才是人世间的真实,哪有那么美的好事儿?
的确,鞑靼人或许能融入灾民,但前提是鞑靼贵族能坐视自己麾下人口流失,势力不断缩小……但凡还有一点可能,他们必然会想抢口粮,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他们可不愿意相信,天气还会不断地冷下去,草原式微几乎已是注定的结局。
要达到谢春华定下的死目标,第一个要保住的就是田任丘和特科,同时说服田任丘不闹事,第二个则是要压住西林党,让太子以及首辅一干人保证,上位后他们什么都不动,‘一切悉如旧观’,这么着,或许少了皇帝,还能勉强运转个几年,等到外在压力缓解之后,再起内部冲突——到那时候该怎么办,那时候再说,谢春华现在早就不会为将来焦虑了,眼下的事情且焦虑不完呢。
“先把我们的想法形成文字,往南边发电报。下一步怎么办,就看双吉传回来的消息了。”
几个人一商议,算是形成一致,确保这个死目标是买活军的红线,谁也不能擅动,谢春华拍板让周放去写简报,同时也忍不住拿起了对讲机,盯着这个银色的小方块,目不转睛,有些焦虑地敲起桌面来了。
“已经过去了两小时,双吉没消息,应该是成功进入行宫了……皇后带太子也赶去侍疾了吧?要去打探一下京里其他行宫的消息,看看其余皇子有没有过去的。不知道双吉那边,和王尚书谈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