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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1章 草原追杀

    但凡是草原的将领,没有一个是不能打的,汉人以文官统领军队,对鞑靼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做法,要是一个十夫长不能在武力上胜过手下的小兵,那么他就不能得到他们诚心诚意的服从。

    锡尔洪虽然自诩是大汗的亲侄子,血统高贵,但像他这样,由贵族和小部落之女生育的子侄,在察罕浩特并不少见,他的确是靠着作战的勇猛才升职到如今的位置上的,别说是个到南边住过,娇生惯养多年的小福晋了,就是和这一次所有去延绥打草谷的部落兵马相比,锡尔洪也不畏惧谁。

    他搬走最多的粮草,不是靠着察罕浩特的身份,而是因为多事的斋赛也知道,他打不过锡尔洪,因此才只派了一个不受喜爱的侄子来做说客,不敢摆出更加强硬的态度。

    这样的一个猎物,要杀掉,比在草原上追沙狐还要更简单,哪怕她先跑出了那么老远,也逃不出锡尔洪的手心,尤其是他还有延绥的千里眼帮忙,那就更加轻松了。他也先不急于动手,早就打好了主意:让她死得太快,反而是解脱了。

    就是要让她知道背后有人在追,于恐惧中奔逃挣扎,最后,在发现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把希望寄望于前方不远处的联军,打算孤注一掷地狂奔而去时,再来个一箭穿心,这才是最合适这个科尔沁女人的死法——其实,他和小福晋的仇怨倒没这么深,全都是她妹妹给受的气,但没办法,谁让姐妹情深呢,既然连衣服都脱给妹妹穿了,那就让他也把这气儿先在姐姐身上撒一撒吧。

    不紧不慢地顺着小福晋远去的方向溜达了一会儿,感觉马逐渐跑开了,他这才踢了踢马肚子,让马儿加速。锡尔洪心里有数:敌人的方向就在那儿,小福晋的食水有限,绕是绕不开的,在食物吃完之前,她要么回察罕浩特,要么就得在新主人那里找到饭辙,她没带弓箭不能狩猎,也就谈不上逃入荒野。

    而且,她没有长途跑马的经验,或者说,她已经忘光了。一开始不能摧马狂奔,那样的话,马儿很快就会乏力,还不如一路小跑更能持久,一个老道的猎手,打猎的时候永远是溜溜达达的,看着不心急,慢性子,但却比很多狂呼乱喊、动不动就踢马狂奔的愣头青要更快,更稳,更有收获。

    虽然派出去的探子,都没有回来,但大概敌人的军队,距离察罕浩特至少还有一天多的路程,锡尔洪也没打算在外久留,预计着最多过一夜,明早就回,要是日落前能找到机会,那就动手也行,毕竟,夜里可能会遇到野狼,这个女人没有野外露宿的经验,没准会被狼吃掉,或者让马儿带着补给跑丢了,都不是不可能。

    对一个没有能力的人来说,草原危机四伏,会杀人的可不只有马匪敌军,甚至就连蚊子小咬,都是夺人性命的大敌,没有庇护者,要活下来实在是不太容易。

    弱者受到什么样凄惨的待遇,都是活该。他冷笑着想,双脚松松地踩着马鞍边沿,靠着钢铁般的腰腹,几乎是半蹲着,在马上舒展如意地四处张望,没一会儿就发现了天边移动逐渐缓慢下来的小黑点,锡尔洪的手,往后一反,习惯性地摸了摸背后的弓箭,他故意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拉近了和小福晋之间的距离,这才不紧不慢地拿出千里眼,往前看去。

    如果是驽钝的汉人,恐怕这会儿还不会知道已经有人追在背后了,但这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鞑靼人,从千里眼里可以看到,小福晋不断地回头张望,她那张丰满的圆脸上,已经被懊丧不安给笼罩了,又时不时地举目四顾,似乎在寻找并不存在的生机,身后的追兵,身前的敌人,都令她感受到由衷的畏惧,她该是多盼望能有一条生路,让她像是钻进兔子洞一样钻进去啊!

    这就是狩猎最有意思的地方,欣赏着恐惧蔓延到动物的全身,甚至会令它们四肢僵直麻木,无法逃跑……动物越大,情绪也就越丰富,如果狩猎的对象是人,那么,能感受到的变化也就更激烈了。

    锡尔洪狞笑了一声,他感到了由衷的享受:这是狩猎中他最喜爱的地方,其实,在恐惧中死掉的猎物,并不好吃,肉会僵直发苦,乘其不备、一箭毙命,这才是最好的死法,这也是为何杀羊杀牛要蒙眼,但锡尔洪宁可不吃肉,也愿意享受这样的一刻,他喜爱这种感受,甚至超过喜欢妙龄色目女奴。

    这会儿,他就正珍惜地享受着这样的极乐时光,他时快时慢地追逐驱赶着小福晋,最接近时,彼此的距离只有数十步,小福晋已经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孔,她的脸上顿时笼罩上了恐惧的阴云,转过身拼命地踢着马肚子,但马儿的力气有限,和她的感情也很生疏,已经跑不快了,还是锡尔洪故意慢下了马速,她这才拉远了一些距离。

    随后,锡尔洪又把距离缩短,他就这样,猫抓老鼠似的戏弄着猎物,欣赏着她的恐惧和慌张:小福晋怎么都没有离开危险区,始终处在他的弓箭射程之内,她自己也很清楚,但她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前跑去。锡尔洪眼睁睁地看着恐惧的皱纹爬上了她的面庞,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太阳才从天顶滑落到了西边半空,她看起来就苍老了好几岁!

    哈哈!这会儿还傲气吗?

    锡尔洪承认,他始终期待着这对科尔沁女人转过头来低声下气地求他,如果能让她们低下头来,抱着他的靴子,放下一切尊严痛哭流涕地哀求,然后在她们的希望中,将一切击碎,夺走性命,那将是令他回味无穷的至高极乐……

    但是,他也很清楚科尔沁女人的倔性子,这种期望的落空,更增他的怒火,促使他拉长了这段戏弄的时间,他甚至还试着往马蹄边射了一箭,提醒对面,他随时有能力把她射死——小福晋充满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把身子伏低了,天真!好像他只会射人一样,射人先射马,他大可以射伤了马匹,先看着她狼狈地摔出去,再过去结果她的性命,如果她没有摔断脖子,就让锡尔洪来了结她的最后一口气。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看了眼天色,再一次张弓搭箭,作势瞄准了马匹侧腹,这里是马鞍披皮防卫不到的地方,正合适,正好,这匹马是不能带回去的,也就无需怜惜马匹了,直接射死了事……

    锡尔洪试着射了一发,没有中,这倒也正常,在奔马上射奔马,没人能百发百中,但他可以通过弓箭的落点判断下一箭的角度和力道,他见到小福晋在马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对她狞笑一声,虽然她当是看不清楚也听不到。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想要再催马也是不能,锡尔洪正要搭弓再射时,前方却生变故,小福晋明明慌乱至极,但却没有再踢马前行,而是突然间勒住了马头,整个人在马上一跳,几乎要翻下马背去。她却浑如不觉,反而直起身来,抬着头呆呆地望着天空。

    这是在看啥呢?不会以为这样反而能活命吧?

    又射失了一箭,这是锡尔洪没有想到的,他恼怒地一笑,甩了甩手臂正要第三次搭弓,却也难免被小福晋给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她一起向上望去,看着天边的黑点,直直地往下降落,那反常的轨迹,和逐渐拉近的距离,足以让人看清,这并不是盘旋的苍鹰,而是——而是!

    几乎是同时,小福晋和锡尔洪都大叫了起来,只是情绪却是截然相反,小福晋翻身跳下马匹,几乎是脱力般地跪伏在地,狂热地磕起头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自己的短发,用汉语大叫着什么。而锡尔洪呢,他这会儿已经听不懂汉语了,心胆俱丧,大叫了一声,拨转马头,回身就逃,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六姐布尔红居然真到察罕浩特来了!

    传言居然不假,她真的纠结了草原上的其余部落,来为延绥找后账了!

    如若不然,这仙飞是从哪来的?察罕浩特附近,可从来没见到这样的苍鹰起落,他也只有在攻破延绥之前,见到这样的仙飞在城里起降,当时为了躲避仙飞的斩首行动,将领都只能藏在人群里,装扮成小兵远远地观察,根本就不敢暴露身份……

    延绥被破之后,锡尔洪发了疯地搜索着各个库房,可完全没看到仙飞的身影,据说,这东西早就被携带转移走了。当时他绝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的老巢附近,再次看到这种发出恐怖噪声的四翼苍鹰!

    难怪所有探子都全军覆没了!有这样的东西护卫大部队前后巡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什么探子能不被发觉?单凭着手里的千里眼、肩上的猎鹰,该怎么和能高飞在天边的眼睛斗!更别说苍鹰降下的时候,对于胆气的那种威慑了!就算是锡尔洪,这会儿也是心中打鼓,腿肚子转筋,嘴里发干,纯凭着最后的倔强在往前狂奔——科尔沁女人已经无关急要了,这件事必须回报给大汗知道!

    恐惧已经几乎淹没了他的脑海,如今,他只能专注于心中最大声也最坚定的念头:逃、逃、逃,至于其余的一切,完全无法留意,锡尔洪既听不懂小福晋的叫喊,也几乎没有听到跟随在身后逐渐接近的嗡嗡声,以及其中传出的含糊人声——就算听到了,他也理解不了的,那说的是官话,这会儿他连鞑靼语都未必能理解,就更不要说官话了。

    他的脑中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逃,往前逃,往前奔,锡尔洪的眼神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澄澈的青空,心神极为专注,忽然间,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好像有一股重重的力气,把它的马儿往左面搡了一把,锡尔洪跟着它一起,毫无防备地顺着

    这股巨力飞摔了出去,苍空在他眼前不断的翻腾旋转,最后他才听到‘蓬’的一声,背后传来重重的反馈,他感到莫大的震荡,好像五脏六腑都随着剧烈颠簸,喉头一热,又是一甜,一口血不由自主地就吐了出来,把胸前洒得微凉。

    这是——

    有那么一会儿,他既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其余声响,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本能地想要坐起身子,却是动弹不得,锡尔洪只能费劲地眨着眼,过了一会,热血慢慢冷却下来,不远处惨痛的马嘶声,逐渐灌入耳中,他这才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射人先射马,和他之前盘算的一样,仙飞也是先射了他的马……如果不是他的脚没有在马镫上踩实了,而是只踮了个尖尖,一受力就本能地抽了出来,这会儿,他可能已经被马匹压死,或者被拗断了腿、拗脱了腰椎,离死也是不远了……

    结结实实地摔了这么一跤,受伤当然不轻,否则也不会吐血,但至少没有立刻就死,只是暂时没力气起来而已,锡尔洪的手,立刻就本能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弓箭大概是已经脱手摔出去了,但他还有匕首,那女人要是逃走了还罢,如果敢凑过来的话……

    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那仙飞又一次出现了,而且还飞得相当的低,那隆隆的转翼声因此也显得异常的吵闹,不过,遮盖不掉里面的呵斥声,“屡教不改!说了不听!双手举起来,不然,下一枪直接爆你的头!”

    这么说,刚才……仙飞是让他停下不许逃跑了?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所有的探子都没回来,那些敢逃跑的,仙飞第一下打马,第二下打的就是头了……他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眨着眼,沾了污泥草沫的睫毛,令他的视野逐渐模糊,他见到仙飞缓缓往上升起,一张逐渐熟悉的,丰满的圆脸出现在他眼前。

    小福晋……她可得意了吧?他喘息着想,背后逐渐传来剧痛,锡尔洪想大概是有几根骨头断了,但他只是闭口不言,片刻前,他对敌人的乞求有多么的渴望,这会儿就有多么的倔强,要杀就杀,他是绝不会开口央求什么的。

    但是,科尔沁小福晋却并没有动刀,这女人还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庆幸,但动作却意外的麻利,尽管她的手脚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但她干活的意志很坚定。她扯了一节麻绳,跪下来把锡尔洪的手捆得结结实实,又站起身,踢了他一脚,恰好踢在受伤的背部附近,让他忍不住痛叫了一声。

    “没想到吧,察罕浩特的锡尔洪,”她冷笑着说,又露出了熟悉的嘴脸,姐妹一脉相承的,但凡是获得了一点优势,便立刻要展现出来的那种卖弄的、优越的,让人厌烦的嘴脸。“你的福分来了,降临在察罕浩特的,正是六姐布尔红。”

    “没想到吧?六姐居然真的来了——我也没想到,还要多亏了你,把我送到了六姐身边。”

    她弯下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锡尔洪拖到了自己马匹旁边,但——并没有把他拉上马,这的确也是一个女人不可能独立完成的工作,倘若马匹不肯配合,普通女人几乎很难有这样的力气。小福晋好像也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而是把麻绳栓到了马鞍边上,翻身跳上了马匹。

    “现在,你有机会去觐见她了,开心吗?”

    她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锡尔洪,弯下腰对他轻声说,“把身子转过来,我们要出发了。”

    这是只有鞑靼人才知道的窍门,如果想把奴隶拖死,那就让他仰着被拖,很快,骨头就会被拖断,气也喘不上来。想让他活着受苦,那就趴着拖,这样至少还能留有一口气,锡尔洪瞪着小福晋,半晌,他这才喘着粗气,使了全身的力气,猛然转过身子,俯趴在地,感受到手腕部传来的拉力。

    就这样,小福晋轻轻地踢了马肚子一脚,马儿悠然迈出了脚步,承载着背上的骑士,拖着身后的俘虏,驾轻就熟地往前走去,时不时好奇地抬眼望望空中的小黑点。

    它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很盼望在夜里能找到一条大河,能喝点儿水,再吃点儿青草——毕竟,哪怕对马儿来说,这无疑也是疲惫而又戏剧化的一天。大戏已经落幕,现在是该好好歇着了。

    第1132章 锡尔洪的幸运与命运

    所有的景象似乎都在旋转,在不断地放大和缩小,来自背部的剧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在慢慢的消散,但也有可能是他的知觉已然迟钝,锡尔洪逐渐产生了一种怀疑,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或许,这是所有徘徊在生死边沿的生灵都必须经历的痛苦,锋利的草叶不断地刮伤着他的脸,而眼前的幻象也纷至沓来。

    他时而见到了过世多年的老祖母,站在毡包边对他招手,手里端着一大碗奶茶,皱巴巴的手心里还夹着两三个刚出锅的包尔萨克,锡尔洪因此似乎还咽了好几下口水,嘴角泛起了含糊的微笑,可下一刻,在勉力抬起的视野中,他又看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不祥景象,就像是炼狱对他敞开了大门。

    高高的青空上,许多仙飞在嗡嗡地飞舞着,这些仙器,它的轨迹和所有鸟儿都不同,看着就充满了诡异与不祥,在空中集散,就像是秃鹫盘旋着,不怀好意地盯着胆敢接近大帐的所有生人。

    而在它们之下,是一顶顶密密麻麻的帐篷,那数量多得让人不可置信,意识到自己正在身处幻觉,这么多人,是怎么可能靠近察罕浩特而不引起任何警觉的?对,这必定是临死前的恐怖幻觉,要知道,这里距离察罕浩特,也只有快马不到半天的路程了……

    如果锡尔洪没有在被拖行期间晕倒太久的话,距离上的推算,应当是准确的,毕竟从察罕浩特出来,到他们被仙飞发觉,中间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下午,即便他们的速度要比平时更快,但也不会有两三倍这么多。再之后,小福晋骑马拖着他往前走,速度就更慢了。

    锡尔洪想,自己要么就是断断续续地晕了一天,要么就是敌军已经真的很近了——说实话,他判断不出来,这会儿他的思维很慢,又饿又痛,浑身上下都像是有火在烧,太多同时冲突的感觉了,灼痛的同时,他又很冷,胸口尤其感到受寒,那儿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衣服遮蔽了,在凉风中颤抖着,吹得他浑身难受。

    “水……”

    他低声说,其实也不知道谁会回应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哪,锡尔洪觉得自己喘气越来越艰难了,生命的终点似乎近在咫尺,但是,过了一会,居然有甘甜的水流,滴落在他唇齿间,让他一下就恢复了一点精神,感恩地吮吸着生命的源泉。

    水流不大,但持续了很久,锡尔洪把自己能舔到的水全喝完了,他也恢复了一点力气,眼中的世界,不再扭曲而摇晃了,逐渐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被几个鞑靼人照应着,有几个人还相当的眼熟。

    “锡尔洪安达。”对,说话的这人看起来尤其眼熟,正是不久前才被锡尔洪连讽刺带挖苦,态度强硬地羞辱了一番,将他赶出自己队伍的巴音。斋赛的侄子,一个轻浮而没有骨气的小人——锡尔洪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巴音对自己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他想要结交自己,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还有他被赶走时,脸上那股子强行遮掩的愤怒、懊丧和屈辱,都好像还在眼前那。

    可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完全调了个个,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了,瞧着锡尔洪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啧啧地感慨着,“我们重逢的速度满快嘛!锡尔洪安达,才不到一个月,就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见了。可没想到,锡尔洪安达,现在,倒是轮到你来做马下的俘虏啦。”

    锡尔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没有说话,一个是因为非常痛苦,另一个也是因为无话可说,锡尔洪不是什么能说善道的家伙,脸皮也不够厚,不像是那些老油子台吉,随时随地都能堆上笑脸,和敌人拉近乎,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保留自己的尊严,因为这已经是他仅有的东西了,如今,他的生死早已不由自己决定,就是要自尽都没有力气。

    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抵抗,这无疑是不能让巴音满意的,他笑眯眯地看着锡尔洪,甚至还接过了别人手里的细纱布,沾了水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泥沙,又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直到锡尔洪的状态,明显可见地比刚才更良好得多了,这才以推心置腹的语气,仿佛完全是为他好似的,感慨了起来。

    “唉,锡尔洪,锡尔洪,冲动的锡尔洪,之前我劝说过你,让你对科尔沁的格格客气一点,给延绥留下过冬的粮食。可你那时候是怎么回报我叔父的好意的?锡尔洪安达,你已经闯下大祸了,恐怕你还不明白那。”

    “你看——我的叔父,他们也来了,这是乌云部的赛木里,这是察哈尔右旗的玛璪,全都是你认识的兄弟……我们可全都来了,要在六姐麾下将功折罪,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被接纳吗?”

    巴音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刚才的护理,不就是为了让锡尔洪清醒地承受打击吗?他靠得更近了一点,在锡尔洪耳边说,“因为我们遵守了约定,只取了延绥边市的存粮,手里没有汉人的人命,也把过冬的食物和明年的种粮都给他们留下了。边市的汉人,为我们作证,只要没有抢过他们的口粮,就有资格用功赎罪。”

    “你猜,我们的功劳从哪里来?”

    他捧着肚子,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欣赏着锡尔洪脸上的表情,“当然是从攻打那些不守约定的土匪莽汉中来——锡尔洪,你猜,大汗要是知道,察罕浩特的劫难,全是你招来的,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锡尔洪呆呆地望着巴音,这下他是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接二连三的噩耗,犹如一把把尖刀,干净利落地割掉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向往,尽管他刚才似乎是从死里逃生,熬过了第一个鬼门关——他的腰虽然疼,但毕竟没有断,双腿还能听使唤,有了这么几口糖水,他可以感到自己是缓过来了。但是,越来越清晰的思维,却只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他的确活不长了。

    不管是劫掠延绥汉民的罪名,在买活军这里会受到的惩罚,还是说大汗对他的处置,都不会有好,锡尔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但他看得清将来:六姐布尔红的大驾来到了察罕浩特门外,还带来了这么多盟友,有仙飞,有没有火砲助阵?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前不需要去考虑,是因为绝不会发生,而一旦发生了,大汗会采用的策略,还需要怀疑吗?

    大汗不是锡尔洪,虽然性格一样狂傲,但他并不愚蠢,该低头时他会低头的,如果锡尔洪还在城内,他一定会把他五花大绑,送到六姐布尔红跟前,用尖刀挑出他的心脏来赔罪。他会告诉六姐布尔红,这是一头不听话的狗,违背了他和各部的约定,私下去咬了一口不该动的肥肉。

    他甚至会把自己也绑起来,祈求布尔红的宽宥,为此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甚至是献上金刚白城,他都情愿,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部落和草场,他连自己的颜面都可以不要,更别说锡尔洪的性命了,大汗是不会记得,锡尔洪带回粮食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喜欢,对锡尔洪又有多么的亲热的……曾经发生过的事,转头就能不认,这就是大汗,锡尔洪对此清楚得很,否则,他又怎么会愿意出面为大汗来干这个脏活呢?

    反而是追着小福晋出了察罕浩特,或许能让他多活几天,锡尔洪闭上眼睛,不再去搭理巴音了,他知道,巴音不敢杀了他,汉人,尤其是买活军,总喜欢追求所谓的‘明正典刑’,罪行越大,越要让他们活到审判的那天,没准他们还要给他治伤,免得他提早烧死呢。锡尔洪不奢望自己能吃好喝好,但他如今还期望什么将来呢?多活一日是一日吧,没准……也没准事情还有什么转机,谁说的清呢?

    他可不是科尔沁的倔女人,已经沦为阶下囚,还要触怒主人。锡尔洪不会挑衅巴音,免得惹来拳脚,而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巴音果然顾忌着什么,只敢言语挑衅,连一脚都没有踢锡尔洪,见锡尔洪双目紧闭,似乎再度昏死过去,也不过就是又撂了几句狠话,便败了兴致,悻悻离去了。

    锡尔洪躺在帐篷这里,昏昏沉沉,没多久还真再睡了过去,他毕竟也是底子结实,再醒来时,已是恢复了不少,因为急于便溺,用手撑着,一用力居然坐起来了,左顾右盼,发现屋角有个虎子,本要在帐篷边解决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龇牙咧嘴地拾起虎子,捣鼓了一番。

    再看四周,发现自己躺的是个大帐篷,但如今似乎只有他一人,别的干草堆,虽然都预备好了,但上头没有铺盖。这和记忆中昏睡前见到的小帐顶似乎并不相似,锡尔洪想,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好些噩梦,浑身火烧般刺痛,不知道在此期间,大军又往前行进了多久,察罕浩特收到了消息没有。

    他要走路,还是很困难,又走了几步,不自觉便跪了下来,索性爬到帐篷边上,想掀起一角窥视外间,手臂都掀不开厚实的布料,只是听着外面似乎有熟悉的语言,一时也是精神一振,侧耳听去,外头那几人似乎正急于解释什么。

    “不是我们不愿交出锡尔洪,他闯下大祸,大汗也极为恼怒,才刚一知道带回来的粮食里,又约定了不去拿的过冬粮,就立刻要捉拿问罪,这也是要给盟友们一个交代,但是,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前些天说是出去跑马,就消失不见了……”

    “是啊,请您和布尔红好好说道,真不是大汗存心有意,藐视布尔红,而是的确交不出人来,他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一个有些熟悉的女人声音,冷冷地说,“交不出锡尔洪,就让大汗跪着从察罕浩特磕长头,一步九叩,跪到我们的大帐这里来请罪,再把掳掠来的粮食,百倍奉还,把金刚白城献给买活军。这就是我们的条件。”

    “你!”

    察罕浩特的使臣显然没想到,买活军的条件会如此苛刻,一下有些恼火,但很快又被另一个人拉住了,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福晋,大汗虽然也有事情对不起你,但你自己说,他待你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些年来,好吃好喝,也送你到南边去上了学,否则,你怎么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我们没有指望你帮着察罕浩特说话,可这些条件,的确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我们的库房如果不是空空如也,又何必去打延绥的主意,长生天在上,我们总没有得罪过你,你是不是可以不要这样羞辱我们呢?”

    小福晋……对,小福晋,是她!是这女人!这女人——这女人居然真的立刻就得到了任用?还敢如此刁钻?她就不怕,就不怕使臣把原话带回去,大汗一怒之下,干脆杀了城内的那些延绥俘虏吗?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把锡尔洪拖到了大营来,却还是冲察罕浩特要他……这种手段比较起来,都显得很寻常了,反而是小福晋恶劣的态度,强硬的要求,令锡尔洪感到了她的疯狂,更看出了买活军攻打察罕浩特的决心:如果真的只是前来威慑察罕浩特,就不会提出明知无法完成的要求了,这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在激怒大汗,他们这是想……

    这是想,把大汗激得出兵作战,但是,但是有这么多的仙飞,出兵是没胜算的——

    锡尔洪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了,他知道六姐布尔红带来了很多仙飞,但察罕浩特未必知道,他知道,或者说如今他相信了,坐镇帐中的是六姐布尔红,但察罕浩特未必相信,察罕浩特现在是聋子、瞎子,六姐布尔红希望他们看到什么,他们就看到什么,他们看到的会是什么?一群杂牌军,被买活军的吏目串联在一起,到察罕浩特来要人要钱了……对!只要六姐布尔红愿意,察罕浩特所看到的,很可能仅仅就只有这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察罕浩特的兵力有信心的大汗,未必不会想着和这边打一打,毕竟,如今察罕浩特至少还有两三万兵马,他们本来就打算再往延绥方向去人,兵员处于集中状态。而金刚白城的兵马,毕竟要比其余部落的都精良一些,试探性地打一打,为什么不行呢?

    要打,就要早打,而且要快打,再等下去,收益就没那么高了,因为在草原上,打仗最重要的环节就是粮草。早打能抢回来的粮草就多,察罕浩特久守的资本就厚,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都得回老家去过冬,在察罕浩特外只会白白冻死。

    同时,早点打也能打断敌军的气势,打痛了,就能止住后续那些部落过来凑热闹的脚步,所以要乘敌人气势积累得更高之前,抓紧地打。锡尔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察罕浩特派来的使臣,其实也是在试探大军的虚实,一旦被他们知道了这支队伍没有什么汉人买活军的人,都是被金刚白城镇压的各部鞑靼人来做主力,买活军的目的,只是要挽回延绥的人、财、颜面损失。那……大汗一定会打的,他肯定会想,只要打退了这一巴掌,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没有下一巴掌了,各部被打得丧胆,会对金刚白城更为臣服,而买活军说不定也会对他们转变态度,转为笼络……

    而六姐布尔红,她的目的呢……

    锡尔洪逐渐明白过来了——六姐布尔红怕的不是打,她是怕大汗弃城而逃,不和她打!鞑靼人游牧千里,打不过就逃再自然不过,而六姐布尔红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消灭察罕浩特的战力。

    锡尔洪在延绥的背信之举,并不是六姐布尔红攻打察罕浩特的全部原因——虽然这么说不无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但锡尔洪作为必死之人,反而拥有了超脱的视界,他看得很清楚,延绥被破的那一刻,大概六姐布尔红就想好了察罕浩特的结局,华夏的北方,不能再出现一个强有力的势力,足以统合各部,对边境造成威胁……察罕浩特必亡!这是注定的结果,至于其余的一切理由,不过都是寻找的借口而已。

    来得太快了!说服各方势力的速度,也太快了!

    不然的话,真未必是这个结果!鞑靼可以寻求吐蕃的帮助,也可以弃城而去,和外来的客人,在熟悉的草原上拼时间。选择还有很多,但因为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的隐秘,恐怕……以大汗的性格,会坠入六姐的算计之中!

    锡尔洪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但却无计可施,因为他不但被牢牢地看管着,而且还相当的衰弱,甚至连出声警示使臣们的力气都没有,他的遭遇留下了很多难以想到的后遗症:被一路拖行的颠簸,以及飞溅入口入鼻的尘土,损伤了他的咽喉和肺部,别说大喊了,锡尔洪甚至难以大声说话。

    他只能被困在空荡荡的伤员帐篷里,伴随着日益清醒因而剧增的焦虑,见证着一切的到来:巴音偶尔会前来探望,这一天,他幸灾乐祸地告诉锡尔洪,城内派人出来约战,第二天日出时,在城外会战,大汗将派出麾下第一大将粆图领军。

    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没什么阴谋诡计,野地作战,就是大家一起列队互冲,只有攻城才会有各种攻心计策。眼下,联军也不愿等,大汗也不愿等,城外会战就是最自然的结果。锡尔洪一听,就想到了各式各样血腥残忍的画面,全都是察罕浩特遭受仙飞屠杀的残忍情景。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再也忍耐不住,竭尽全力地,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对巴音说道。

    “你恨我,是因为我羞辱了你,但是——巴音,你看,科尔沁的小福晋,你的叔父斋赛,他们来看过我吗?他们现在,还在意我吗?”

    他凝视着巴音,不再遮掩眼中那深深的嘲笑,“我虽然就要死了,但却至少还是员猛将,我干的都是大事,巴音,沉溺在这点羞辱中,忘不了这点小仇的你,又算什么呢?”

    巴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瞬间,他似乎又一次被锡尔洪轻而易举却又恶狠狠地羞辱到了骨子里,他眼中闪过凶光,手也高扬了起来,锡尔洪哂笑着等待着巴掌的来临,他想,如果巴音把他刺死,那或许也更好,还有许多热闹看呢——他早已经多活了好几天了,如果在城里,他早就被五花大绑着送到大营中来,剖心问罪,这会儿如果能换个死法,换个更加热闹的,引来更多后患的死法,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巴音的这一巴掌,毕竟没有打下来,因为他果然如锡尔洪预料的那样,不但心胸狭窄,而且没有什么胆量,既然没人让他来殴打六姐的俘虏,那么,他就怎么都不敢越过这条界限,就像是他不敢从锡尔洪手里要回延绥的女吏目一样,胆怯而不能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大就一定好吗?看看锡尔洪吧,他也没什么好下场,如今不过是闭目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家乡的离散,锡尔洪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讥讽了巴音,他或许不会再来了,那么,也就没人能告诉锡尔洪会战的结果,告诉他们察罕浩特败得有多惨烈,锡尔洪将一无所知,直到被审判死去——

    自从被俘虏之后,他的睡眠就很不好,因为疼痛,也因为这前景的凄凉,但锡尔洪没想到的是,事态并没像他预料的一样发展,这天晚上,他才刚入睡不久,就有人进来把他给摇醒了。

    “去,自己钻进去吧。”

    他们把他带出营帐,没让他好好地看一看久违的广袤星空,便指着火光下一辆明显是新制的囚车发了话。

    “钻进去?去哪里?”锡尔洪贪婪地又抬头看几眼,这才用生涩的汉话问。

    “当然是去战场了。”他的看守不屑地说,“坐在帐篷里等结果,难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事?锡尔洪,你一手夺走的,可是延绥多少百姓对将来的希望,当时你不是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吗?”

    “这一次,你也该亲眼见证,你引以为傲的金刚白城,你的家乡——是怎么在你的愚行之下化为乌有的。”

    一节千里眼,被丢进囚车里,锡尔洪一把抓住,怔怔地望着这眼熟的器械,这似乎就是他曾持有的那柄战利品,耳边则传来了买活军嘲弄的声音。

    “来,千里眼给你,你啊,就睁大了眼,好好地看着吧!”

    第1133章 日出时分

    天气已经很冷了,冬天简直就是狂奔着从极北而来,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从盛夏到深秋,似乎也只需要短短的几个眨眼,漫长而严酷的冬季就又要到来了。

    在这样寒冷的时候,有没有一顶帐篷抵御寒风,差得可就太多了,那些不得不在帐篷外过夜的人,不论是奴隶还是牧民,几乎都会本能地和自己的牲口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所以,让奴隶在羊圈中过夜,不能算是完全的虐待,这会儿,如果锡尔洪有一头羊能够依偎的话,他也会好过得多的。

    但是,羊是没有的,衣服也依然是褴褛的,他不得不紧紧地裹着那条从干草堆上被掀起来,已经被他枕了多日的床单,干草屑让他浑身痒痒,可即便如此,锡尔洪也不敢松开一点儿,他缩成一团,在囚车里匍匐成了一个球,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逐渐稀薄的晨星,在心底估算着他们行走的距离。

    甚至还不到一个时辰……难怪大汗也要出面约战了,看来在他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联军的阵地都已经快压缩到察罕浩特的城墙下了,甚至可能是四面围困,这才让察罕浩特下定决心正面搦战——要知道,这可不是鞑靼人最喜欢的战术,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来反应的话,锡尔洪敢肯定,察罕浩特大有可能化整为零,只留下一座空城给汉人出气。

    冬天就要来了,难道汉人还会拆毁一座空城吗?他们要么就是到草原上来找敌人,要么就得灰溜溜地班师回朝。就算他们来找也不怕,寻找敌人就必定要分兵,那样的话,主动权可就在察罕浩特这里了。

    这是故老相传的智慧,据说,数百年前,敏朝的英主就是这样,一次次深入漠北,徒劳无益地寻找敌人,最后活生生地累死在路上的,他们用来找人的时间,远远比用来打仗多得多。和汉人打就得这样,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而是要灵活多变。

    像这样,由鞑靼人反过来守城,在城下会战的事情,实在是相当少见的。就算大汗决定作战,也有他的理由在,但其实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中,也说明鞑靼人已经落于被动了。鞑靼人是很不擅长守城的,就算六姐布尔红没有亲身到此,而是只派手下来串联各部,锡尔洪也不会高估己方的胜算,他知道汉人有多么的可怕,他们是带着脑子的,一个汉人和他们的鬼主意,就足以让一支平庸的鞑靼部落脱胎换骨。

    如果大汗能相信传言,在六姐布尔红御驾亲征的基础上来推演对策的话……

    明知这是绝对的幻想,但锡尔洪仍然不禁如此遐思着,他很快又微微摇了摇头:这也不能怪大汗骄傲自满,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自古以来,从没有汉家天子用如此快的速度,深入草原,到这样西北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敏朝那个天子是不是比六姐布尔红跑得更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敏朝天子去的是漠北鞑靼,如今已经是荒废不毛的苦寒干旱之地,新察罕浩特所在的土默特、卫拉特等地,他从没有来过,而且他的速度绝不会有六姐布尔红这么快,如果不算她从南方前往京城的时间,从京城进草原,到现在促成大战,甚至还没有一个月!

    太快了,哪怕是联军营地,推进的速度都是这样的快,几乎洗刷了锡尔洪的概念,他自忖自己不论怎么昏迷,也不会超过七天,六姐布尔红居然已经能差使联军,将察罕浩特围困,四个城门全都监视起来,逼迫着大汗决定邀约会战,联军营地更是安置在了距离察罕浩特行军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的地方。

    锡尔洪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更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打这个仗,神仙的手段,根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就说怎么指挥联军去守城门,彼此间怎么沟通吧,这在六姐布尔红这里,根本就不是问题。分兵本来是兵家大忌,就是因为分兵之后,彼此联系不易,尤其是在草原这种没有高处的地方,假设说城中守军从北城门突围,集中力量应对北城门的攻城军,那么,攻城军该如何通知其余三个城门的同袍来支援呢?

    在没有高处可以传递旗号,锣鼓的传声距离的情况下,就只能靠信使来回传信了,那么,猎杀信使,突围送信,就是双方博弈的一个重点。鞑靼人从前主要是攻城,锡尔洪对这些东西是很在行的,但是,他发现这个经验在联军这里是不管用的了,他在囚车里,时不时就能听到身边跑过的马匹上,传来那种特有的滋滋杂音,那是传音法螺的声音,锡尔洪有幸听过几次,并且现在非常切身地意识到,传音法螺已经完全改变了战争中的信息部分。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守方容易传信,拥有主动权,可以调集力量,选择任意方向突围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也就难怪联军敢于脱离大部队,去守城门,也不怕被察罕浩特集中力量,一口吞掉打开缺口了。要知道,可不仅仅是传音法螺而已,要说的话,城中力量的调配,是避不开仙飞监视的,有了仙飞做后盾,联军还畏惧什么呢?

    锡尔洪猜测,联军对仙飞的使用,只到接近察罕浩特为止,等消息不需要再保密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频繁地动用仙飞了,反而还开始藏匿六姐布尔红的痕迹,为的就是诱骗大汗不要逃走,而是和联军正面会战,搏杀一场。他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草原上的人太多了,要不是有那些谣言,没准大汗会更加欣然地组织会战。”

    “战争之后,不管怎么样,人都会死很多,食物就够吃了,大家也可以重新一团和气,揭过从前的龃龉,又开始通婚和好……大汗说不准还觉得这些联军蠢得可笑,主动送上门来给他杀,他一向不喜欢桀骜不驯的汗国外诸部,有机会能削弱他们,求之不得。”

    “只是,大汗不知道,的确大家都觉得草原的人太多了,只是这一次,大家决定一起割掉分食的肉,是我们的金帐汗国……”

    囚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在远离战场的一个小土包上支起了拐棍,这样,囚车就可以维持平稳,而不是歪倒下去,锡尔洪颤抖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身子,从囚车的缝隙中伸出头来,在发红的朝霞中注视着远方的阵仗:既然是会战,双方列阵这是最基本的,锡尔洪算是联军这里的最后一批人了,双方的大军都已经列阵久候。

    在广袤的草原上,战场铺得很开,数千人稀稀拉拉,聚成小团,在互相眺望着——这绝不像是汉人的陆军列阵时那样紧密威风,但却是锡尔洪异常熟悉的景象。陆军要群聚,是因为他们分工很多,有盾牌手、长矛手等等,还要掩护阵后的弓箭手、火铳手。鞑靼人没有这么多分工,平时更是很少进行大规模的操练,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怎么跑马?没打起来就先撞成一团了,就是要这样,大家彼此分开才好施展。

    骑兵怕步兵吗?也怕,汉人中的精锐,披了盔甲,手持重盾,躲在盾牌后放冷箭的那种亲兵,鞑靼人没有觉得不棘手的,但如果没有盔甲防护,也没有重盾,那骑兵对步兵,放马踏过去,就像是巨石落坡一样,简直就是血肉磨盘,哪怕是用命换命,一个人都能换出不少命来。

    不过,锡尔洪几乎没有见过多少那种可怕的步兵,他只是听过族中的长辈,说起过,曾经大汗帮助广宁作战时,那些被派去参战的老兵卒,曾经看到过若干这样精锐的步兵,无一例外,全都是将帅的亲卫,至于说其余汉人兵丁的兵甲,也没有胜过鞑靼人许多,一样是褴褛不堪,穷酸得让人发笑。

    这还是汉人兵马中最精锐的辽军呢,都是这副德行,敏朝的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也就是在广宁之后,大汗有点不爱搭理敏朝了,转向西边发力,还把察罕浩特搬到了土默特。锡尔洪说实话并未见过鞑靼人和汉人交战的画面,延绥那种对方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的情况肯定是不算的,哪怕是这会儿,联军这边的主力也是鞑靼人,大家都是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给别人留出摧马冲刺的空间,或者是手搭凉棚,或者是掏出各式各样的千里眼,远远地打量着对面的队伍。

    完全是汉人的队伍,应该就只有六姐布尔红的亲卫了,锡尔洪就是跟着她的队伍一起出发的,虽然他自始至终没有面见六姐的殊荣。他瞥向了骑兵阵的中心,那里的马匹要稠密一些,遮挡住了主将的坐骑,而且距离也远,视野的确很模糊。锡尔洪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抬起千里眼,窥视一下六姐的御驾,但很快又丧失了勇气,他害怕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刺瞎双眼,自古以来,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很少有不遭受惩罚的。

    看不了六姐,他便举起千里眼,在曦色中仔细地打量着察罕浩特的队伍,在最后方,城门处的高头大马和旗纛下方,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大汗的亲弟弟,勇猛的粆图大将,他手里也举着千里眼,只不过眺望的当然不是锡尔洪方向,而是联军的中央阵营。

    过了一会,粆图放下了千里眼,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招来一个传令兵说了点什么,那个传令兵便策马上前,来到两军交界处,勒马大喊道,“我方大将军粆图在此!对方,你每人来齐了么!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你每的主子可在?到现在都还不敢露脸么?”

    这样的传令兵,都是从小挑选培养的,嗓门特大,哪怕没有喇叭,也能把声量传出老远,随着他的喊话,两边阵营都骚动了起来,察罕浩特的兵马,全都捧腹哄笑,士气高涨。那传令兵又喊道,“连面都不露,战书也不下,这就打了?汉人自诩重礼,啥时候出了你们这样不规矩的兵呢!”

    锡尔洪也是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联军这里的战士人数可能未必有城内预料的那样多,只是他在阵中,观察得没有察罕浩特那里城墙上的人更仔细,对于人的多少,只是泛泛估计,哪怕是察罕浩特的应战军队也是如此,别看明面上或者只有几千人,但或许还有很多兵丁藏在人头高的草丛后方,只是还没有露面罢了。

    这就是居高点在战争中带来的绝对优势了,想到这里,锡尔洪心中一动,举高了千里眼,去看城墙上头——察罕浩特的城墙倒是建得不如汉人精细,没有什么女墙、砲孔,毕竟,在草原上攻城战实在是太少见了。甚至连城门楼都没有,只是一个略具其形的土墙头,这会儿上头果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锡尔洪一掠之下,就见到了人群中央的大汗,几个斡鲁朵的福晋分列左右,都在做眺望状,各自拿着上头装饰满了珠宝的千里眼,也在眺望联军那。

    大汗督战,粆图大将领军,看来,察罕浩特方面对于取胜的决心和信心都还是很足的,联军人手的有限,更是让他们士气大涨——在城墙上方眺望,自然可以看到,联军是没有藏兵的。那么,也就是说,除了分别防守城墙另三面的兵马之外,正面作战的兵员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不会再有补充。

    敌人是如此的愚蠢和不自量力,怎么能不让他们哈哈大笑呢?也就难怪粆图居然敢公然挑衅,问起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个买活军吏目了。锡尔洪望着那个洋洋得意,立在两军之间的大声童儿,心中一阵悲凉,放下千里眼,往联军阵中看去。

    只听得联军阵中,也传来了一阵骚动,有人喝骂,也有人忍不住哄笑了起来,只听得阵中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声如雷,哪怕是隔得老远,也震得人心中难受,好像有一头凶兽,正在阵中咆哮似的,察罕浩特方向,众人闻之色变,都是左顾右盼,还有人往上看去,显然是指望着从城墙上方的侦查者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可,还没来得及互相喊话呢,又听到嗡嗡连声,像是蜂群振翅一般,伴随着这股子不祥的动静,数十仙飞平白升起,那阵前人马,连忙四散,显露出了阵中大将真身,她高踞一头咆哮不休的浓黑凶兽之上,身后一柄大旗,倏然而起,朱红底色更夺朝霞,黄字鲜明,一个活字,触目惊心,赫然便是数月前,延绥边市上招展的‘活’字旗!?“六姐,六姐!六姐!”

    不知何时,会战阵中,各骑士全都伴着那凶兽轰鸣的节奏,高举手中兵器交击,大声呼喊起来,个个神情狂热,士气高昂至极,而反观对面阵中,哪怕背靠坚城,也是大惊失色,有些人甚至掉下马来,伏在地上颤抖不已,面对如此境况,赫然已被威风所慑,全然失去了战意!

    “你们打延绥时,又不见下了战书?”

    在如此震耳欲聋的喊叫、敲击声中,六姐的声音,却也丝毫没有遮掩,因为每一架高飞的仙鹰,都是她的喉舌,为她发出了洪亮至极的声音,在草原上滚滚传出,联军营中,所有的鼓噪声都静止了下来,众人全都凝神细听着这宏亮的声音,平静地道,“太阳已经出来了,约定的时辰已到……多说无益,动手吧!”

    太阳已经出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的眼神,似乎都因为这句话发生了偏移,不自觉地望向了东面草原尽头那一团朦胧的光线,在明暗交织的曦色之中,地平线上所折射出的刺目晖光,是那样的分明——的确,虽然还只露出了一点儿边沿,但太阳已经离开了地平线,已经是约好会战的日出破晓之时了。

    要战吗?这该怎么打?!可不战的话,又当如何?敌人的刀枪已经出鞘,难道还能投降吗?

    联军大将的话刚说到一半,察罕浩特守军的视线,也不由得向大将汇聚了过去,只等着他的指示,可一眼望去,众人脸上,都有骇色,更有人无礼地伸手直指着粆图,口中讷讷而不能成言,粆图见状,纳闷地摸了摸脸,刚是低喃了一句‘什么’——

    “红点,你脸上有红光,有红点!”

    从锡尔洪的千里眼中,可以见到粆图身边的战士,正在竭力形容着他的异状,可就在此时,随着六姐布尔红的尾音落地,那‘动手吧’三个字,所带来的回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刹那之间,无声无息,粆图的脑袋突然就炸成了一团血雾,残躯也似乎受了什么大力似的,往后便飞倒了出去,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举旗手,连旗帜一起带倒!城门口的大营处,眨眼间便乱成了一团!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几乎是凝固的,锡尔洪甚至能看见城门前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连肌肉的一个跳动似乎都能尽收眼底,他屏着呼吸,以一种极度震惊之后的木然,望着这些人面上在瞬间浮现出的迷惘——是的,最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甚至不知道粆图已死,那瞬间的画面,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能力,以至于被暂时遗忘了似的!

    直到好一会儿过后,当粆图的残躯从旗帜里被拉出来,在城门和草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污之后,大家才真正接受了所发生的事实——粆图大将死了,无声无息的,不是被任何武器击杀,而是就这么——就这么直接炸开了脑袋,甚至连火铳击发时的爆响都没有!

    这……这不是妖——不——巫——神——仙——是什么?

    极度的震惊,甚至让人无法给这种击杀了粆图的能力定下称呼,而随着事实的认知,跟着泛起的自然是极度的恐慌,很多人在最开始的震惊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踉踉跄跄地奔到自己的马前,大叫着向反方向奔逃而去,居然是直接就做了阵前的逃兵!

    越是靠近指挥中心,反应就越是剧烈,混乱正在从后方中心往前方蔓延,反而是前方的前锋,还没有丧失理智,仍在不断回看,等待大将发令。联军兵马,已经在往前奔跑,准备冲阵了,察罕浩特的反应却依旧迟迟未出,锡尔洪凭着本能往上又挪了挪千里眼,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大汗现在该如何反应——如果他是大汗,这会儿可能只想着逃了,但是——

    当他把视野挪上,见到周围随从都在四散奔逃,只有大汗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城墙上方时,锡尔洪心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不是钦佩而是疑惑,直到下一刻,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圆筒,见到全景时,才是释然——

    大汗满头大汗,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也有一枚红点,不知什么时候幽幽浮现,对准了他的眉心!

    第1134章 简单容易

    “中军大旗倒了!”

    “什么胡话——这竟是真的!难道……难道那真是布尔红当面吗?这是什么邪法!”

    “啊啊啊!天神在上,保佑我不受邪灵侵害!”

    “大汗呢,大汗呢?副将呢?怎么旗子还没竖起来?”

    正所谓‘重整旗鼓’,旗帜、鼓点在作战中的作用,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主帅的大旗还在,就代表着主帅没有离场,战事仍在推进,同时,大旗边上还会有不断变换挥舞方式的小旗,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方式,传递不一样的命令:进攻、包抄、撤退……等等这些,都是通过旗帜来传达,尤其是一些细致的作战方案,通过韵律恐怕不容易捕捉,这就得靠主帅身边的旗手来示意了。

    和汉人比起来,鞑靼人不算是太依靠旗鼓,主要是因为他们如今也很少有纪律严明的重装骑兵了,平时训练得少,旗号过于复杂就记不住,作战时更依靠的还是单兵能力,配合也仅限于小的十夫队内。

    这一点,在察罕浩特还不算太明显,其余各部的骑兵,行动草率,作战随意,就是遮不住的弱点了。在军纪上,鞑靼人已经落后很久了,和汉人中的精锐没得比不说,连女金人的队伍都比不过。

    这也是之前,察罕浩特方对这一次战事信心满满的原因之一,他们不但背靠了坚城,居高临下,拥有很大的优势,在作战能力上也要强于敌人,即便有个把买活军吏目在后方为敌人参赞,但那又如何呢?总不能说,多了那么一个吏目,或者是一二百买活军凑出来的亲卫,整个队伍就脱胎换骨了吧?

    然而,可悲的是,事实正是如此,六姐布尔红突然降临察罕浩特,本身就是个极有杀伤力的消息了,而哪怕底下的士兵,或者是太固执,或者是太愚笨,并没被这个传言影响,甚至对于仙飞也一无所知,只是当成了某种猛禽来看待,也没注意到对面战阵中心的那头凶兽……

    就先不说这些,光是战场上骤然的变化,也足够让军心动摇:战争还没开始,主帅大旗就倒了,半天没有竖起来,也没有小旗打的旗号,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仗还怎么打呢?

    有令尚且还有不遵的,更何况此刻,背后的察罕浩特居然无令可下,不但主帅似乎出了什么事,连城墙上督战的大汗乃至大福晋、大将们,也是惊叫连连,四处奔逃,还有些人激动之下,互相推搡夺路,竟从城头跌落而死的,城外的这些鞑靼兵士,难道还能一往无前的打马上前,和气势冲天的敌人对冲拼刀吗?

    要知道,真刀真枪的拿性命去互拼,并不容易,战争,本就是需要狂热的一回事,所谓的‘士气’、‘战意’就是这个意思,这东西至少占了战果的五成,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兵书都在强调主帅收拢兵心,鼓舞战意的重要,许多手段譬如‘破釜沉舟’、‘吮卒病疽’,都是因此而来。

    察罕浩特这里,见到仙飞、凶兽之后,战意已失八成,现在主帅已死,战旗又倒,除了一两个极度紧张,见到对面一冲来,自己也策马而出的新丁之外,老兵心中,哪个不是直打鼓?

    左顾右盼,甚至壮着胆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城墙上方的动静,见上头除了大汗还站着一动不动之外,其余人九成以上悉数逃散,也是乱成了一团,有些忠诚的士兵,看在大汗的面子上,还犹豫着想向敌阵冲去,更多人在沉默中,轻轻踢了踢马肚子,却是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往旷野奔去,这是眼见此战不敌,很自然地就做了逃兵……

    更多的人,在众多仙飞升起的那一刻,就已经是瑟瑟发抖,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毕竟,‘抛开仙飞不谈’,本身就是个不现实的前提,这东西没法抛开,怎么抛开?那些逃兵,还没有跑出去多远,眼见着仙飞阵中,就有一两只飞了出去,冲着他们的方向,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就见到那仙飞冲着的方向,忽然间就是一蓬血雾炸开!

    一人一马,就仿佛受了什么巨力冲击,马躯还在奔跑呢,突然间就缺了一半,连哀鸣都没有,整个摔了出去,连着上头的骑士一起飞跌到地,重重的身躯,往往就直接压在了骑士身上,这人哪怕没有被立刻压死,基本也是全身骨骼碎裂,是很难活得了了!?这就是仙飞吗……大将……大将也是这样死的?

    哪怕仙飞没有这神通,也已经足够让人害怕了,更不要说此刻大展身手,大多士兵,都是吓得趴伏在地,尿裤子的人也是极多,阵中气味极为不堪。对面那些诸部将士,冲到面前时,十个里,十个人都没有再战之力,而是感激涕零地伸出双手,甘愿被绑缚做俘虏。甚至很多人宁可引颈就戮,被诸部将士杀死,也不愿意那样化为血雾而死,那种死法……那种死法,简直就是把人打落地狱一般,看着就让人害怕至极!好像精神上也跟着被杀死了一遍!

    还好,仙飞只是这么射了一通,算是把逃跑的行为给遏制住了,也就没有再管那跑远了的寥寥幸运儿,也没向城前这些已经没有战意的士兵逞凶,阵中的凶兽也没有再动,而是冷眼旁观着诸部将士在收拾俘虏。

    这些将士可说不上心慈手软,虽然大多数人都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但他们也不是个个都绑起来的,有些平时横行霸道,和诸部将士结仇的,还有些特别勇猛倔强,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全丧失反抗意志的,都被他们一杀了之。

    鞑靼人杀起人来,就和宰羊差不多,之前察罕浩特是怎么想方设法地削弱掠夺他们的,现在有了机会,他们也立刻就以牙还牙,报复回来,越是看着健壮英勇的士兵,被杀的可能性就是越高。胆小服顺的,平时就和各部处得不错的,有些甚至可以不被绑缚,而是被接纳进了自己的队伍,立刻就跟着鉴别起刺头来了。

    “好了,留点壮劳力,再杀下去,你们就得出人手留下来干活。”

    随着战事逐渐分明,空中的仙飞,也逐渐飞回了下方的仙童手中,余下的仙飞,口中又传出了宏大的女子声音,照样是那样的冷静,但这话的信息量是很丰富的,甚至会让人好奇,留下人手干什么活?

    这说的是留下,不是现在,也就是说,这和马上就要进行的掠夺战利品不同,有一部分兵士,是要在察罕浩特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后,还要留下来干活的。这干的是什么活,锡尔洪就想不出来了。

    他的想象因此也变得丰富:筑京观?这是要屠城吗?汉人是喜欢筑京观的,而诸部多年来受尽了察罕浩特的欺压,这一次反叛过后,必然不容察罕浩特再度崛起……

    要阻止一支势力再度强盛起来,除了拿走他们所有的粮食和牛羊之外,最省事的办法,那就是把他们都杀光,按照鞑靼人的习惯,每一次战争过后,除了妇女能够逃脱之外,高过车轮的男人都要被杀,鞑靼人的祖训就是如此,‘人间至乐,在于压服乱众,征服敌人,夺其所有’。

    草原上的失败者,只有输掉一切的下场,就算是摇尾乞怜,都没有被放过的道理,更何况如今草原粮食紧缺,哪怕现在,城墙四面仍然高耸,还没有传出震天的哭声,但锡尔洪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城后竖立起的,那高高的人头京观的虚影了……

    他在边市,曾经听一个科尔沁商人说过京观,“那是我在女金人的地盘看到的,汉人农奴,在女金农庄中起来作乱,把大大小小的女金人全都杀了,连孩子都没有放过,垒成京观,留在路口……以牙还牙,这就是汉人的心思,女金人可没有放过汉人的孩子,那些汉人农奴怎么会放过他们的孩子呢?”

    所有曾经听过的话语,都像是沾了盐水的皮鞭一样,劈头盖脸地抽打了过来,让锡尔洪呼吸急促,胸口剧痛,感到每一次喘气都是折磨,他曾自以为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人,为了活下去,往上爬,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出卖所有。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果然如买活军所说,死亡远不是最残酷的惩罚,不,最残酷的惩罚正在此刻,眼睁睁地看着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在他的见证之下进入彻底的毁灭,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汉人不会给察罕浩特留下一粒粮食,因为……因为他在延绥,夺走了那些百姓过冬的口粮!

    他在当时没有想过,少了口粮,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该怎么过冬,现在,汉人就也不会为察罕浩特的百姓想!鞑靼人按照惯例,或许会杀掉察罕浩特所有高过车轮的男丁,这是可接受的,是鞑靼人一直以来的规矩,只要孩子还存活,察罕浩特始终就还有血脉流传,还有一息尚存!

    可汉人要拿走的,是余下那些妇孺生活的希望——就算再说千百遍也无用,再怎么安慰自己,察罕浩特的结果实属必然,也是无用,锡尔洪不能无视这一点:这一切全因为他多拿了一份,全因为他贪心多拿了不属于约定之物的那一份!

    是他,是他带来了察罕浩特的毁灭,就算不全是因为他,可他也占了好大的一份,他望着的是一座还暂且完好而威严的城市,可他看到的是一座死城,一座正在坠落往无间地狱的修罗黄泉之城!这座城池将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中永远封冻,而锡尔洪的头颅,会在京观中永永远远,见证着自己的罪行带来的恶果,死不瞑目!

    呵呵的呻.吟声,不可控制地从他的喉咙中溢出,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持安静,保持最后的尊严,而是因为锡尔洪想要嚎叫着发泄自己的痛苦,却因为受损的咽喉而不可得。

    他已经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他,只想着蜷缩在囚车里,哭泣到他的死期到来,可他的身子不听使唤,甚至连举着千里眼的手都无法放下,连眼睛都无法闭上,只能木然地见证着这一切。

    鲜血在枯黄的草地中洇开,生命一如既往,在战争中轻易地消逝了,胜利者兴高采烈,高歌着向城门前进,周围是跪伏着丧失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守军,城墙上方,大汗一动不动,凝视着这一幕。

    他的绝望在这样的视距之中显得很模糊,但锡尔洪可以辨认出来,因为他正共享着同样的情绪,他们都被迫地见证着自己的根,自己的家乡走向灭亡,这一切最糟糕的一点就在于,他们也都很清楚,如此的命运,由他们一手缔造而成,他们就是罪魁祸首,无从推卸责任。

    大汗会想到他吗?他是不是也在好奇着,恐惧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呢?他怎么还不跪下求饶呢?见证了这一切,见到了布尔红来到自己的面前,宣判着这样的重罪……

    他难道还秉持着那股莫名的狂傲,不愿向汉人屈膝乞怜吗?他是不是在度量着、回忆着汉人的规矩,那些他不曾在意,如今却突然变得至关重要的规矩,猜测着汉人会怎么治他的罪?他想得到京观吗?他知道吕宋的京观塔吗?啊,他未必知道的,就是锡尔洪自己,也只是在科尔沁女吏的恐吓中听说了那事儿,但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在科尔沁小福晋一去不回后,大汗提审了这个小格格吗?他有没有想过拿她的命来交换自己的命呢?

    锡尔洪心中,诸多想法时而闪现,他几乎是百无聊赖地猜测着大汗的想法,就如同一个死到临头的绝望的地狱受苦鬼,注视着同伙不情不愿上前的脚步,关注的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还嘲笑着他额外的无知,他们的结局应该是相似的,可是,瞧啊,大汗的地位虽然比他高得多,可知道得却还不如他那!说不准,到现在他都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猜测,或许大概真有几分不假,也或许是命运的灵犀,在千里眼的视野之中,大汗不经意地往战场边沿投来一眼,正是锡尔洪的囚车所在的方向,他的动作突然间凝固了,凝望着囚车,半晌,才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千里眼,第一次不顾眉间的红点,做出了多余的动作——这正是一切最荒唐可笑之处了,那眉间的红点,只是出现了片刻就消失不见了,可大汗并不知情,身边也没有人胆敢侧望提醒,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被不存在的东西恐吓束缚着,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立在那里。

    这会儿,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动了,举起了千里眼,向锡尔洪看来,这两个人隔了千里眼,跨越了漫长的距离,似乎在战场上方互相打了个照面,一个是面色灰败,衣饰华丽的大汗,一个是身披毯子,蓬头垢面的俘虏。千里眼遮蔽了半边面孔,他们本不该如此容易地相认,但锡尔洪却仿佛在冥冥中和大汗,通过千里眼把心灵也连在了一起。

    他能看到大汗面上的震惊,甚至是看到他被遮蔽的双眼中浮现的明悟——囚车中的是锡尔洪,是联军一直在索要的锡尔洪,终于,一切计谋都完全看清了,联军所有的一切计划,他们的决心,他们的布局,察罕浩特的将来,全都在这一眼之中,明明白白地呈现了出来。

    遵守约定,给延绥留下口粮的部落,加入联军,带走口粮的锡尔洪,被推到了小土包上,在囚车中被逼着见证一切,见证着他故乡的毁灭,全明白了,汉人的狠辣、决心,他们的报复心,以及,作为察罕浩特的首领,比锡尔洪罪责更大,延绥之变的缔造者和决策者——他未来的命运走向!

    在这一刻,全明白的不仅仅是大汗,还有和他隔空对视的锡尔洪,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在那一刻,他好像完全进入了大汗的内心,明白了他的一切思绪,他的骄傲、恐惧与畏缩,还有那最终的解脱,或许所有人都会为他的决心费解,但锡尔洪能够明白他,甚至还感到强烈的羡慕,当大汗的手臂软下,千里眼随之跌落在地时,他甚至在大汗唇边见到一丝微笑,以及,向着他的方向的,轻轻的一个点头。

    “啊————!”

    他似乎能听到囊囊大福晋的尖叫,那声音在锡尔洪的幻想中,就像是苍鹰的高唳,令整个战场都陷入了静止凝固之中。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挽救什么,但大汗就这样轻盈地从城头翻了下去,如同一片落叶一样,跌入了青空之中,她全拉了个空!

    锡尔洪的喉咙,又发出了滑稽的呵呵声,两行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他的手也松开了,千里眼被无力地搁在了栅条上,他的双眼空洞洞地看着前方那美丽的白色坚城,看着它在碧空中所留下的,最后的精美的剪影,看着他从不知竟如此深爱的家乡。

    宁可死于青空,也不死于邪术,大汗退缩了,却也解脱了,可锡尔洪呢,他依旧还喘着气,一个已死的人,依旧要苟延残喘,从泥土下费劲地喘息着,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自己成为京观的顶端,见证着白城的荒芜与毁灭——

    “嘿!”粗鲁的喊叫声,突然打破了小山包方向的静谧,“想干啥呢!”

    守卫毫不客气地扇了囚犯一巴掌,把他的下巴给捏脱臼了,“怎么,见你们的大汗跳城墙了,就想咬舌陪着?没想到你对你们大汗,还挺忠心耿耿的嘛!”

    他上下打量了这个囚犯几眼,见他双目赤红,泪流不止,似乎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精神崩溃,也不由得有些鄙夷地摇了摇头,“想得倒是轻巧!一死了之……呵!岂能容得你畏罪自尽?便是要你求死不成,方是惩戒!给我老实呆着,且等着六姐公审着去!”

    说着,也顾不得这人能不能听懂,把长枷一锁,千里眼一收,和同伴便商议道,“贼酋已死,战事底定,我们也不必再看了。且把他推回大营看管起来,去讨六姐的示下,看着战后诸事,该如何安排!”

    “说得是!”

    他同伴也是赞成,二人便背过身子,把那囚车套了马,一声呵斥,摇摇晃晃下了土包,边走边闲谈道,“真是跳梁小丑,自取灭亡……”

    “天下间,真从未见有敢如此冒犯六姐的人,他们一死了之,倒是容易,叫这留下的孤儿寡母,可怎么讨生活?什么大汗,我看,也只是个孬种……”

    “哼,也亏得有他这一番造作了,我看,六姐也算是杀鸡儆猴,这一次,敏地那惠主编可是随军来了的,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会怎么写……”

    “还真别说,七十多岁的人了,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方才那惊悚莫测、血流成河的场面,不知如何,在这家常之中,似乎也随之蒸发瓦解,化为了车轮下的黑泥,被卷起往外撒溅,最后,又在囚犯呆滞的眼神中,没入长草中,再不见影踪。

    不知什么时候,喊杀声也停了,哭声却依旧没起,背过身后,一切杀戮似乎都成了幻觉,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在烈日之下蒸腾而起,窜入鼻端,提醒着人们,一个王国在片刻前刚刚宣告毁灭,有许多人死去了。

    或许明日,草原就会遗忘一切,但至少今天,他们的血气还笼罩在长草上方,恋恋不舍地竭力留下最后的印记,提醒着大家:看,又有许多人命消失了,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容易。

    他们曾经简单容易地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就死得有多么简单容易,被他们所杀的生命,有多么容易被人忘却,他们就也将被忘却得多么轻易。就如同四个车轮碾过长草,一个司空见惯的,完美的圆形。

    第1135章 不见血

    一如既往,血腥冲突本身总是结束得很快,但战后的工作则是无穷无尽的繁琐。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信息的传递,战争状态下,信息的传递总是混乱不堪,原本的秩序并不会在某一刻于所有地方都失效,它的崩溃往往是从局部开始,而这种先后顺序,则会加剧混乱与损失。

    就说察罕浩特这里,战争已经算是结束得极快了,针对大将的斩首行动,包括跨时代武器的现身,都非常有效地瓦解了察罕浩特的反抗意志,但城内城外依然乱象难免。千头万绪说之不尽,甚至每个城门都有自己的冲突——东城门处,大汗和大将陆续殒身的消息,肯定没有那么快传入城内,但那么几十架仙飞,居高临下地在城头盘旋,这是城内的百姓也可以看得到的。

    对于不知其为何物的百姓来说,或许这东西带来的震慑,还不是那么的厉害,虽然畏惧,但也不无好奇,可那些知道此为何物的百姓,一看到这么多仙飞过来,对于战争和城池的前景,哪还敢抱有丝毫幻想?当下立刻就有人要逃跑,并在余下三个城门处,和城门守卫爆发了程度不同的冲突。

    正是作战的时候,城内戒严,怎么可能来去自如?这些百姓,也是悍勇,居然还真有人夺下了一座城门,开门跑出去的——这就是分兵堵门的部落联军,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按照谢双瑶的指示,这一次察罕浩特之战,要‘一战而毕其全功’,不要让太多人跑了,免得影响作战的效果。

    仗是头天日出时打的,到了第二日下午,察罕浩特的骚乱总算是完全平息了下来,谢双瑶组织的联军也发挥了作用,已经开始按着她的吩咐,点算人口,并且开始往东边搬运了——这么多人,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联军还计划分掉察罕浩特的粮库,现在不把他们迁走,难道坐等着这么多牧民在草原上游荡着活活饿死吗?会不会全部饿死,这不知道,对还要瓜分土默特草场的各部来说,也不会乐见这帮人成为土默特的马匪游民。

    动作是要快些的,战争对生产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一旦进入战争状态,这么多人完全就是在干吃粮食,在供应紧张的地方,尽快结束战争状态,应当成为敌我双方的一种共识。谢双瑶很满意各部联军的效率,以及他们的安分守己:

    鞭打刺头立威,这是免不了的,在个别冲突中可能也会死人,但没有虐杀、强.奸、掳掠为奴,这些不为买活军规矩所容的行为,这就说明昨天的那一仗打出了她希望的效果,那一枪,不仅仅只是开给察罕浩特的人看的,也是开给她所谓的‘盟友’看的。

    “那么,现在城中主事的就是你喽?你说话能算数吗?”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把各种报告看了个够的谢双瑶,总算腾出时间来接受察罕浩特降臣的拜见了,她在长桌后坐着,打量着地上跪着的十几个人,最前头的,是林丹汗的大福晋,看起来现在内外的确公认都由她来做主,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她注意到,这十几个察罕浩特的实权降臣里,一多半都是女人,看来都是林丹汗的妻子,反而他的兄弟好像人数并不是很多。几个男人长相、年龄各异,更像是大臣而不是林丹汗的亲戚。

    “婢子是正妻,可以继承大汗的遗产,在城中素来有威望,陪着大汗直到最后,城中上下都愿意服从婢子,由婢子出面代他们说话。”

    这个新寡女人,看起来相当的镇定,并没有太多丧夫的悲痛,有趣的事,林丹汗的其余妻子也都显得相当的镇定。谢双瑶想,这么看,婚姻就相当于长期合作合同,鞑靼人的政治联盟构成还是挺有意思的。

    这些福晋,就像是带资入局的部门经理,或者说整个察罕浩特就是一个大联邦,福晋们代表的都是自己的一个部门。林丹汗的死,代表了他这一支的衰弱,而他的后宫立刻就要开始为自己的部门来找饭辙了。在另一个世界,察罕浩特衰弱之后,各福晋纷纷带部离开,改嫁建州,其实就相当于是一次成功的跳槽。

    从这个角度来看,囊囊大福晋也就等于是能力出众的临时代总经理了,谢双瑶看了看身边陪侍着的科尔沁姐妹花,见两张圆脸都对她微微点头,证实大福晋的确有这个地位,便道,“那你说说吧,现在城里的基本情况,还有粮草库存,包括土默特的草场……地图,这些东西你都掌握了吗?”

    “婢子都能答得上来。”

    虽然汉话好得有点出人意料,但大福晋显然还没有学会汉人的谦虚,回话的肯定,和自称的谦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双瑶也不由得一笑:其实,她提的这些问题里,有一些谢双瑶是知道答案的,毕竟察罕浩特的边市也开了些年,被赶走也不过就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对照着听下来,大福晋的确是很了解察罕浩特的虚实,昨天她也展现了一定的领导能力:林丹汗跳城自尽之后,东城门这里就彻底没有主事的人了,其余伴从,看到仙飞之后,很多人的精神也近乎于崩溃,逃下城门之后,不知道去哪里躲藏了。

    大福晋倒是一直维持了镇定,不但没有走,一直陪林丹汗到了最后,甚至还试着伸手拉了一把,而且,在林丹汗死后,也就是失神了一会儿,便立刻跑下城楼,喝令守军敞开东城门,停止抵抗,并且在城中东奔西走,尽了最大努力来平息城内的骚动,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和拉扯,以及在她带领之下,各大斡鲁朵的联合出力,察罕浩特的乱象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息下来。

    自然了,来自延绥的俘虏,也是在大福晋的主张下,第一时间获释的,就在早上,大福晋刚刚率领察罕浩特还说得上话的数百人,在城门口跪迎联军进城——谢双瑶打发了自己从买地带来的随从二十人,联军各部都出两个,大概一百多人的队伍进城去检查接收。

    至于她自己,按照惯例还是留在城外,倒不是说她的安全会受到什么威胁,而是进城了更添乱,大营好不容易扎下来,谢双瑶没有进城安置的打算,等这边都差不多定下来,赶在入冬之前,她还要抓紧时间回敏京去呢。

    她不进城,大福晋等人就出城来见她,态度自然是极度的谦卑,不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谢双瑶昨天大展身手之后,可以明确感到联军、敏军这里的相关人员,对她也更加畏惧尊重了——这也是很自然的,毕竟,这还是无人机第一次展现远距离狙击能力。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于大飞剑术,还没有这么入骨的畏惧,多少还是认为,一个飞剑灭一城的举动太过疯狂,不太可能成真的话。那粆图的死,就太容易让这些部落首领代入了,两军交战的时候,这要是来了一群仙飞,直接把你识别出来,远距离一个红点,就了却了性命,把你化作一团血雾,甚至不会波及他人……

    扪心自问,你的命有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六姐都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动手吗?倘若没有,那岂非是只要引起六姐的不悦,天降红点,下一刻,你人就没了?

    所以说,辽天子游牧四方也好,秦始皇不断巡视六国也罢,其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这些事情其实买活军也没有特意隐瞒过,只是距离太远了,很显然谢双瑶的威望,虽然在草原也是崇高的,但更加遥远、模糊,可以说,有点敬而不畏的味道,毕竟自从接触以来,买活军带给草原的就只有好处,而少制约。直到这一次,她亲自往草原走了一遭,要说的话,也不过就是骑了骑四轮越野摩托车,用仙飞杀了一个人,但就看这效果吧,可以这么说,从土默特到布里亚特,这一遭之后,三十年内,也不会有谁敢和买活军作对了。

    这就是谢双瑶很需要的效果,而且她觉得这还不够——不敢作对,这程度还是不够的,在政权和政权之间,不敢作对仅仅意味着不会再有势力敢和察罕浩特这样,纠结联军去抢买活军的延绥边市。不会有这种官方出面穿针引线,近乎宣战的侵略行为。

    但这不意味着草原诸部会完全听从买活军的指示,以及他们私下不会垂涎相对富裕的汉人集镇。生存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心中的恐惧还不够深,敏朝已经衰弱很久了,连着几代鞑靼人,都已经忘记了汉人的厉害,他们下意识仍然把打草谷作为一个优先的选项。

    就算现在官方不敢出面了,但私底下的小动作会不会完全断绝,可就不好说了。以整个草原而论,见证过仙飞厉害的依然是极少数人,谢双瑶不认为这种恐惧扩散出去不会衰减。

    打一仗,只是开始,不是结束,打仗对买活军,对谢双瑶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如果不出意外,就不可能有任何危急时刻,问题的关键永远在打仗后的那些活计,谢双瑶又不是战争狂人,不以杀戮为乐,她希望她打的每一仗都是以避免更多死亡为最终目的。

    “你说的这些数字,我都记下来了,剩下的你可以写一篇报告呈交上来——你会写汉字吗?”

    见大福晋微微摇头,谢双瑶示意身边的科尔沁姐姐,“宝珍,你在南边上过学,你来帮她吧。把城里的库存都好好说说,人口也要查证一下,这很重要,否则各地是无法做好收容准备的。”

    察罕浩特这里,不是人人都通汉语,从她说话时大家的反应,也能看出谁有能力,谁没能力了。十几个重臣里,大概只有一半通晓汉语,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身躯一震,流露关注之情。余下的人还要等待身边人低声的翻译——你看,这就是有准备没准备的区别了,本来权位相当的,现在就拉开差距了,如果谢双瑶还需要人来管事的话,那肯定是优先考虑多语种人才。毕竟,在察罕浩特,通晓汉语就意味着和边市走得近,相对更了解买活军的做派,大家合作起来也能快点上手。

    这些人来觐见谢双瑶,主要的目的,肯定是要了解谢双瑶对察罕浩特的处置政策,也必然有为自己的部属求情的意思,在鞑靼草原上,不存在始终不渝的忠臣,大汗死了,余下的臣子想的,肯定不是报复,而是衡量局势,在自立门户和跟随新的头领之间选择。

    如果谢双瑶没有遵循鞑靼人的规矩,杀掉察罕浩特的所有男丁,那么,余下的人也会毫无心理障碍地跟着她干,如果她真的要杀人——那么,从这些重臣的表现来看,只要不是全杀了,给他们留下一些,他们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配合。

    和手下败将,没有什么好绕圈子的,也没有什么好博弈的,如实告知自己的决策就行了,谢双瑶也没有卖关子,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城内有五万人居住,还另有万余军队,察罕浩特在草原上,的确算是一座大城了。你们这座城池中,没有人为买活军通风报信,没有人阻止你们的大汗关闭察罕浩特边市,吞没其中的财物,因此,你们所有人都通通有罪。”

    所有人都有罪!

    哪怕她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众人的面色也不由得都是一变,只是他们不敢打断军主的说话,只能面露焦急地听她往下说道,“当然,罪行也分轻重,罪魁祸首林丹汗,已经自裁了,其余参与到边市劫掠的战士,甄别出来,送到我这里——锡尔洪带领的那一支分队,劫掠百姓过冬口粮,罪行最重几人,公审问斩,其余人将被送入矿山,终生苦役,不得赦免赎罪!”

    这是没有得商量的事情,也是谢双瑶的底线,众人肩头都是一颤,谢双瑶续道,“其余战士,与联军诸部一般,起步是十年苦役,只是联军将功折罪,可以由苦役改为流放边远,守边开拓,而察罕浩特的普通战士,没有这个机会,送完建新,苦役十年,期间允许减刑,减刑后再流放边疆,一生不得回到本土!”

    “非直接参战者,也分为两类,成年男女,刺配流放边远,允许自行择选三处地方,一为海对岸的黄金地,二为西面卫拉特乃至欧罗巴,三为苦叶岛,一经离开,无事不许返回!”

    “年纪幼小者,允许其随父母一道,也可随我等安排,迁边而用,比之前的地方,再多加了两处——南洋、袋鼠地,若是缺人,可以随调而去,落地生根,无事依旧不得离开当地!”

    南洋?!

    那可是食物丰美之地,如果说之前对锡尔洪分队的处理,令人有唇亡齿寒之感的话,一群人听到这里,却是已经喜出望外了,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极力称颂谢双瑶的仁慈——鞑靼这里,如果打了败仗,男人被处死,女人被掳为女奴或者新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头人死了,战胜者接收他的帐篷和奴隶,也是司空见惯。没想到,买活军不但没有把他们全都打为奴隶的意思,甚至还不打算再多杀一些人!他们的孩子,还能被打发到南洋去——在南洋就算是做人的奴婢又如何?起码不会饿肚子,这可是草原这里想都想不到的美事了!?这些重臣,见识怎么也比百姓要强些,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自然忍不住窃喜。至于帐内其余人的反应,谢双瑶不用看也知道,不会多赞成的——她的处置,可以说是非常心慈手软,这些人跟着她出兵,早就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也很自然地会为谢双瑶着急,生怕她不能杀鸡儆猴,如此宽待的处理,反而激起草原这边,一些有心人犯事儿的愿望!

    基本民生太差,以至于刑罚都成为奖励,这也的确是挺无奈的……不过,她倒不觉得其余人担心的发展会成真,他们视野不到,有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谢双瑶自己是知道下一步会如何发展的,所以并不太担心这个,虽然她也不打算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任由这帮人就如此四散就是了。如果就这样走了,哪怕是迁徙到边区去,那也不能说和买活军就是一条心,去过了,反而有点添乱的意思。

    “以草原的规矩,如此论罪,简直是法外开恩,可难道我边市百姓的血,就白流了吗?除了那些幼童孩子,不知人事,可以不论之外,你们余下所有人,都不得就走,而是要在监工之下,完成三件事才可离去。”

    “我等情愿赎罪!”

    有这样的结局,没什么好再求的了,这一声大家都喊得心甘情愿,谢双瑶也点了点头——把好处拿到前头说,对心思简单的鞑靼人来说,果然是对的。

    “第一件事,你们都要学会汉话,到了流放边地,须可和当地的居民点,流利沟通,否则,我要你们何用?”

    她竖起手指,往下扳去,“第二件事,你们都要从扫盲班毕业,通晓我买活军里外规矩,否则,我也要你们无用。”

    “至于这第三件事嘛……”

    谢双瑶透过帐篷大开的门扉,看了看远方那白帐汗国的剪影。

    “你们要在口粮有限的情况下,尽快拆除察罕浩特。”

    她说,“将城墙捣毁,泥土撒平,把建筑夷平,庙宇烧掉……土默特不需要这样一座不祥的城市,凝聚西北方针对汉人的恶兆,察罕浩特,没有必要再存在于天地之间。”

    “什么?!”

    “大可汗!”

    “布尔红!”

    毫无疑问,这个决定,是所有人都完全没有料想得到的,甚至连联军的几个将领,都忍不住面露惶急之色,很是动情地叫了起来,试图动摇谢双瑶的决定,“在草原上建起一座坚城,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一座坚城几乎就意味着一个地区的主宰权位,好不容易打散了林丹汗,难道要坐视这些联军的部落首脑,占据察罕浩特后,迅速壮大,酝酿出新的地区共主吗?谢双瑶不为所动,而是选择回答了大福晋的问题——“布尔红,可是,城池坚硬,人力有限,建起来就花了十年,我们要用多久才能拆完呢?冬天可就要来了——”

    “是啊,冬天可就要来了。”

    这是个聪明人,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谢双瑶承认,她还是蛮欣赏大福晋的,她宽宏大量地表示:“当然,你们如果实在做不到,买活军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不过,怎么拆,怎么炸,这就要你们自己来筹划了。”

    没有什么比让察罕浩特人,亲自策划拆毁自己呕心沥血建成的坚城,寄望于永恒的根基寄托更合适的惩罚了,正是因为鞑靼人要拥有一座城池是这么的不容易——

    谢双瑶还不至于为别人的痛苦感到愉悦,但她承认,注视着帐内所有鞑靼人,在这一瞬间所呈现出的牵心动肺的,动情的痛苦,令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脑子。

    这个惩罚,是很合适的,最合适的一点,就在于所有受惩罚的人都会活下来,他们会前往四面八方,把痛苦与畏惧散播出去,不但将买活军赫赫的武力,在每个角落宣扬,而且还会告诉每一个野蛮又狡猾,将劫掠视如平常的强盗:华夏人,不但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武力,而且,他们还精通一种叫做杀人诛心的折磨,你的□□虽然存留了下来,但却一辈子也无法从责难所带来的痛苦中解脱。

    在这样严酷的气候下,让更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或许能免却不少潜在的麻烦,如果不是立碑会违逆她让察罕浩特彻底消失,不留遗址的决定,谢双瑶还想立个碑记一记呢。她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把大家的魂给叫了回来。

    “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三件事,你们就什么时候动身——”

    “记住,口粮有限,冬天就要来了,这会是个漫长又严酷的冬天。”

    谢双瑶意味深长地说,“还想活下去的话,你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第1136章 各有心思

    如何在严酷的冬天到来之前,拆毁一座城池,同时完成扫盲班教育,并留下足够的粮草,让人们往不同的方向迁徙?

    按鞑靼人惯常的做法,选择是简单的:操起刀枪,火并到出现赢家为止,输家在寒冬腊月被放逐到草原深处,能不能活下来,完全听天由命,赢家则获得留下来的粮草,也获得了继承着头人名号活下去的权力和责任——

    被放逐的往往只有成人,孩子会留下来,成为部落的一份子得到收留,赢家也当如同待亲生子这样待他们。这是一种在资源极度局限的条件下,所培养出的一种特别的道德。

    当然,在火并之前,他们更有可能一起举起刀,向着逼迫他们这样做的力量殊死一搏。鞑靼人现在的无奈和彷徨,完全是因为他们在武力这块落入了绝对的下风,因此只能加倍卖弄自己的愁苦和绝望——他们确实也很没有办法,打不过,甚至连火并都不被允许,只能在联军的监督下,绞尽脑汁地想招。

    说实话,对他们来说,这种极力思索的感觉,被受鞭打还折磨呢。越是推演怎么在最短时间内,毁掉十几年前,倾尽全力,不知道鞭死了多少奴工才建起来的城市,他们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深刻。

    这群从祖上发家到现在,不知道屠过多少名城,用瘟疫和病菌毁掉了多少城池的鞑靼人,大概还是第一次知道,毁掉一座城,并不仅仅是毁灭建筑本身而已,是毁掉一群人的根系,是硬生生地把自己从这块土地上挖出来,让他们从此变得更加飘荡。

    所有的骄傲、自豪、荣誉,所有的牵连,都随着有形的建筑而灰飞烟灭,当遗址变成了草原上的小土包,当曾经的宫殿长满了青草,当前来祭拜凭吊的后人,在河边迷失了方向……当察罕浩特的存在被完全抹去,也就意味着金帐汗国的一切,都真正成为了历史。

    它将从人们心中死去,而它的遗民们,这些本该把金帐汗国的故事和种子带往四方的残余,却因为自己也曾为汗国掘墓,自己亲手策划着,想尽办法地毁掉了这座城市,而羞于传递大汗的荣光——大汗的荣光越是远播,就越是证明了他们的罪过……看,这就是汉人的计策,它拿捏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那!

    哪怕是鞭打起奴隶来,毫不留情,把敌人在面前斩首也不会动一动眉毛的猛汉,在摊开地图,指点着城里的重要建筑,计划着该怎么将它们炸毁的时候,也难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在这样的时候,心狠而有能力的人,自然就浮现出来了,只要有人能克服这些多方面的重重困难,并且在短时间内做出正确的判断,就很容易脱颖而出:

    鞑靼人虽然也喜爱火器,但毫无疑问,对买活军的新式药火,是很陌生的。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学习药火的知识,至少要学会计算当量,买活军提供的药火支援是有数的,可没有什么浪费的空间,得尽量用少一些的药火,炸毁多一些的建筑,如此才能节省人力和粮食。

    城里的建筑这么多,炸哪儿呢?怎么样才能让六姐满意呢?这就需要他们还具备善于揣摩上意的才能了,或者说,要有敢于斡旋和善于谈判的厚脸皮:想要把城池完全夷为平地,让人辨认不出来,需要的肯定是时间,要么就多给时间,要么就多给钱,要么就放宽点要求呗。就算是六姐布尔红,也没有完全说一不二的道理吧,正因为布尔红慈悲,所以不更该通融通融吗?只要领会了精神,执行上稍微放宽一点儿,也不是不行吧?

    在这样动荡的局势下,有才干的人,犹如锥入囊中,总是很容易出头的。尤其是不少福晋、女官,都是大放异彩,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她们先天就具有双重身份,还在察罕浩特时,就是大汗的斡鲁朵,可一旦察罕浩特失败了,那些娘家有人在联军里的福晋,也就很自然地转换了身份,在联军里找到了靠山。

    有人帮忙,不管是什么忙,总有作用。她们或者特别心狠,压根不在乎摧毁察罕浩特——有些人的娘家被大汗打过的,就更无所谓了,这可都是能亲眼看到自己的故乡被丈夫铁骑所灭的狠人,察罕浩特,也不过是暂时栖居之所,既然布尔红要所有人都记住,这就是攻打汉人的代价,那么,她们也愿意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个活儿干得漂亮些。

    “如果有那种叫做拖拉机的东西,装上旋耕的刀片,把地翻一遍,再洒上草籽,到了来年春天,这块就长出草来,草一长出来,那可就快啦!”

    要说起来,建筑一座城池不容易,摧毁一座城池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察罕浩特并非处处都是土木民居,城里其实也有很大的空地,是给不习惯居住在屋子里的贵人们用的,它之所以成为一座城,主要是因为有四面城墙围着,城中依旧是穹庐处处——很多台吉一辈子都住在毡包里,一进屋就睡不着觉,他们认为一顶顶串联的帐篷,比屋子要气派多了。当然,在木头难得的草原上,用毡包的花费也要小得多。

    除了宫殿之外,毁城主要的难点,一个是城墙,还有一个就是城内的土地了,为了让城里不是处处都长满青草,连建筑也成为危房,当时建城时,大家是下了大力气的,不但有部份土地,是用被炒制过的熟土铺设,全城的道路都是用重车来回碾压过的,压得很实在,哪怕人走了,多年间草也生长不起来,依旧是城池留下的痕迹。

    这时候,那些和边市素来有来往,乐于阅读《买活周报》,比较见多识广的贵族,就展现出他们的优势来了——向布尔红要药火,这个大家都能想得到,毕竟,一开始六姐说‘帮助有限’的时候,很多人就都能理解了,帮助有限意味的确能提供帮助,买活军带来的人就这么少,难道指望他们下场干活?肯定是赐下仙器什么的。

    只是,大多数人的想象,在药火这一步也就止住了,能想到拖拉机带旋耕头犁地撒草种的,真是寥寥无几。想出这个主意的侍女,立刻就被询问了名字,毫无疑问,哪怕是流放,她也会获得比别人更好的机会。

    “这是在挑选新的头人啊……亲善六姐,又有能力管事儿的头目,自然都会露头了。”

    在返回斡鲁朵的路上,中根福晋自然地和囊囊大福晋走到了一起,她抄着手,在寒冷的空气中,吐着白烟,有些缩头缩脑的样子,感慨地望着城北那片突兀的空白:数日前,那里还是大汗的宫殿所在地,除了竭力辉煌的议事堂之外,还有后头层层叠叠的毡包群,那是大汗和他的帐下女奴平时居住的地方,这会儿,那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毡包全被收了起来,一大部分低价卖给了联军,作为他们的战利品,换取一些粮草上的补给。这样,察罕浩特余部的口粮能宽裕些,而这些上好的毡包料子,对于这些部落来说也是御寒难得的补益。

    至于议事堂,也已经被炸毁了,白色的涂料洒落了一地,让那片空地在夜里显得特别的光亮,还有些斑驳的彩色砖瓦,点缀其中,反着月光,就像是会发光的石头。这其实是很罕见的景色,可惜,没几个住民懂得欣赏,百姓们急于动身搬迁,而头目们都在焦急地计算着时间和粮草。

    中根福晋曲着手指在算,“如果布尔红肯借出拖拉机,那就真不用管了,拖拉机带耕头,把铺毡包的地方犁一遍,来年草长起来以后,宫殿那块也不用管,不出三五年,风吹雨打,砖全化成土,草就长上去了,再过个十年,也就只能感觉到一点起伏的小土包啦。”

    “大福晋,你说,我们平时打马出门的时候,经过的土包,千万年前,是不是也可能是一座城池呢?”

    她有些天真的问句,引来了大福晋的微笑,这笑当然是很勉强的,“鞑靼人的历史,要有这么长就好了。”

    “谁知道呢?或许也就有这么长呢?”

    中根福晋倔强地说,但不久也叹了口气,“是呀,我们鞑靼人不通文字,没有成文的信史,按汉人的说法,我们还是后来的,前头这片草原上,还有什么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月氏人……”

    一口气数了这么多名字,可不容易,说明中根福晋也是喜欢看汉人文书的——这些东西,鞑靼人的歌谣里可没有流传,都是汉人的教材里介绍的知识。囊囊大福晋看了中根福晋一眼,心想,这位可实在是深藏不露,从前完全不知道,她对边市的兴趣,居然扩散到了奢物之外的领域。

    不过,中根福晋好像一无所觉,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她有些迷惘地看向了月亮,喃喃地说,“这些人,后来都不知去了哪里,把草原让给了我们鞑靼人……你说,大福晋,他们去了哪儿呢?现在又住在何处?千百年前,他们也曾经在黑河里饮马吗?”

    “现在,河还在,他们却都不见了。就好像我们鞑靼人,强盛时遍布各地,现在,却也要离开土默特,去往别处了……千百年后,我们的后裔,又会在哪条河里饮马呢?”

    饮马这两个字,引得两人的坐骑都感兴趣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囊囊大福晋轻轻安抚了一下马儿,纠正中根儿,“离开的不是别人,只是黄金血脉……不,只是大汗的血脉,草场会被分给部落联军,鞑靼人依旧会在这片地方放牧,被抹掉的只有这座城池而已。”

    “被抹掉的,只有城池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呢?”

    中根福晋的声音变轻了,她垂下头去,动作很快地摸了一下眼角,又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语气已经很正常了,囊囊大福晋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种突如其来的怅惘,在这段时日的察罕浩特是很高发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拆城工作的推进,大家也都在非常迅速地适应着。

    从民居方向传来的哭声,也不过就是宫殿被拆毁的那晚上略大一些而已,昨天经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更多是互相抽背拼音,在黑暗中学着背诵官话课文的声音了——拆城的速度比预计得快,如果布尔红肯出借拖拉机,那或许真有可能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初步完成拆城的目标:

    把毡包全拆了,毡包下的空地翻耕,城墙炸掉,那些残垣断壁和宫殿遗址一样,都不用管,几场雪之后自然会被草覆盖。有些木头还能卖给联军换钱,这在草原上也是一笔资产。这样,除了城里那几间水泥房之外,其余建筑的痕迹,过几年也就很快能磨灭了。

    当然,这也还是需要百姓们组成民夫队,来清运砖瓦,至少均匀一下,否则,城墙的残余还是很醒目的。活很重,扫盲班就只能放到晚上,在帐篷中摸黑口授,但很少有人敢于偷懒,因为一旦拆城不再是困难,需要盯紧的就是扫盲班的进度了:

    完全不会说汉话的人,是不会被接纳的,没法离开察罕浩特,摆在眼前的就是最现实的问题——城都没了,粮也没了,等雪下下来以后,就算是看守的人都撤走了,不管他们,爱逃去哪儿就往哪儿逃吧……又该怎么过冬?

    “别怪我没想到别的部落,就想着自己……囊囊,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没家了,成了没根的云彩,要从这片草原不知道飘去什么地方啦。甚至……好像和瓜分草原的那些联军,甚至是和我自己的娘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城一拆,我这心里那空落落的呀……”

    中根福晋说,已经过了去往第三斡鲁朵的路口,马儿习惯地想要拐过去,却被她勒了回来,第三斡鲁朵现在也成空地了,毡包被拆,大家拿着一点自己的细软,都挤到了囊囊大福晋的第一斡鲁朵帐篷里来。居住条件当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好,但毕竟是活下来了,而且没有被强迫和鞭打的危险,大家也能接受。

    “真奇怪,平时觉得察罕浩特的日子也紧巴巴的,甚至觉得谁都不稀罕来打咱,可打下来了以后,还真和六姐布尔红许诺的那样,部落联军全都满载而归,得了一大笔物资。草原上的粮荒好像一下子就缓解了……可那天打仗,也没死那么多人那。”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心中的感想,其实有些疑问,的确是幼稚的,绕个弯就能想得明明白白,察罕浩特的物资紧张,与各部粮荒得到缓解也并不矛盾。这么一大批人要离开家乡,两手空空地到别处去,本来给他们备着一两年用的粮食,富裕出来了可不就是一大笔了?

    更别说这些可都是精锐战士,吃用的数目不是穷牧民能比拟的。还有那些多出的毡包,是什么都没有变化,平白多出来的吗?不是,变化就是,如今第一斡鲁朵的每一顶帐篷都至少睡了七八个人。

    囊囊大福晋也没有教导中根的意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絮叨,过了一会,中根福晋似乎是把心底的情绪给宣泄得差不多了,这才不经意一般地说起了将来的事情。

    “要说选拔头人,别个虽然也偶然有些好主意,但最出彩的,还是囊囊。你立下的功劳,倘若在联军之中,足够将功折罪,不受任何处罚,说不定还能得到奖赏了。我心里想着,也是为你可惜——这么好看又有智慧的囊囊,难道就真的只能在面上刺字,在卫拉特、黄金地和苦叶岛三个苦寒之地择选吗?这也未免太可惜了!”

    她的小心思,其实也没有怎么遮掩,算是摆在明面上了,就是要撺掇囊囊出头,见她不置可否,又加了一把火,“按照鞑靼的老规矩,妇女改嫁的话,都是从着新夫家去的,丈夫战败后,也可以回娘家……囊囊,如果这两条规矩,仁慈的布尔红也能认可的话——你的娘家,在外喀尔喀游牧,可没有掺和到延绥的事情里……”

    的确,囊囊大福晋的娘家和察罕浩特关系疏远,迁徙之后,草场也更为偏僻,音信交流不便,是没有掺合到边市这摊子里来。不过,中根可没有这样的娘家,她出身叶赫部,和建新那帮女金人,有灭族之恨,父兄均死于战场。囊囊大福晋直接问,“你想改嫁到哪儿去?是已经相看好下家了?”

    中根福晋也不扭捏,见囊囊大福晋似乎心动,便一拍大腿,有些兴奋地说,“我有个姐姐,曾嫁在建新,她人是南下了,可留下了几个孩子,都还在建新。姐姐和我通信时,经常担忧孩子被后母欺负——囊囊,你说,如果我去做这个继母的话,岂不是皆大欢喜吗?至少,这样就不用在脸上刺字啦——”

    “怎么说,我们也都立了一点微末的功劳,你说,慈悲的六姐布尔红,能答应我们吗?”

    “倘若以我的功劳,都能去建新的话,那囊囊你,我看也完全可以免于流放,甚至是连江南腹心之地,或许都不是不能去争取一番呢!”

    第1137章 黄金地还是卫拉特?

    “这么快就有人来送礼走人情了?都说鞑靼人憨直,看来走到哪里,也都免不了人情世故啊。”

    夜已经深了,帐篷里也亮起了朦胧的灯火烛光,不像是物资紧缺的城内,联军刚得了大批战利品,战士们早早地歇下了,主帅的帐篷里也还是都舍得点起蜡烛来的,这些在买地被生产出来,运到了延绥边市的新式蜡烛,也是一笔很贵重的财产。

    虽然本地是牧区,按说不缺动物油,但大多数牧民的衣食住行都得从牛羊身上来,比起用动物油来做蜡烛、油灯,还不如卖了羊毛来买新式蜡烛。这些蜡烛,又轻便又明亮,没有异味,也不需要常剪珠花,用的还是在草原上难得的棉线,也是边市重要的商品。

    察罕浩特的军队,辛辛苦苦地把一大车一大车的蜡烛运到城里来,还没来得及点呢,就被买活军全都追了回去,这是不算在察罕浩特自己的积蓄里的,因此也就不用按约定,论功行赏分给联军。

    不过,六姐也慷慨大方地把其中的一部分,分给了联军,算是额外的赏赐。这样,到了夜晚,联军和察罕浩特的百姓民居的区别,也就更加显著了,这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同时,也极大地增加了对谢双瑶的忠诚——跟着六姐,实实在在吃到的是肉,而且还有这种自豪、特殊的感觉,这是跟随察罕浩特不会有的。

    哪怕除开因为六姐的神威而生出的畏惧,就是这种自豪的感觉,也让他们决心一辈子都跟着六姐的指示去干,把六姐的随口一句话,当做金科玉律去奉行了。

    在谢双瑶这里,恩威并施,赏罚并举,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这草原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收拢一波人心的,至少要把接壤草原的局面给稳住,确保延绥事件不再重演。

    不论是快征察罕浩特,还是组织联军,又或者是大肆炫耀自己的仙器,以及现在暂留草原,旁观拆城计划的成型,从中挑选出可以栽培的人选……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她已经做好了开春前回不去江南的准备,好在现在电台重新建设起来了,如果南边真有大事,也来得及通知。谢双瑶在关外真正下雪入冬之前,回到京城就行了。

    不得不说,到了北边,会更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关外本就是苦寒之地,草原的昼夜温差更是大得可怕,这个时节,入夜后温度都能去到零下五六度了,那种老式的毡包,取暖效果很差,就算是燃了炉子,也只是聊胜于无,有时候早上起来,脸冻得干疼,被热气呼到的被面都能结霜。

    谢双瑶也是庆幸,自己来的时候预先是做过挑选的,带的都是有长期北方生活经历的随从,否则,这南人在察罕浩特,怕不是要冻出个好歹来?就算是住进城里屋舍内,以鞑靼人的取暖习惯,估计也是冻着入睡的,这要是再病上几个,人手就更紧张了。

    就是她自己,说实话两辈子也没受过这个冻,也是更好,这一次本就是要卖弄一番手段的,赶紧把那种露营帐篷翻了出来,这会儿,帐内烧着煤油炉子,温度能有二十度左右,有资格进帐篷回话的鞑靼贵族,无不是满脸的艳羡向往之色,谢双瑶也觉得脑子跟着身体一起,暖和起来,思路也更灵活了一点。

    “估计是那些和建州通婚过的鞑靼人,思路更灵活吧,你看,中根福晋就挺理直气壮的——她肯定是这样想的,建州和敏朝打了多少年,要说和汉人的仇恨,这百年来建州肯定在鞑靼之前,敏朝还曾和察罕浩特联手来打建州那。建州的女眷都能南下,她们为什么不能南下改嫁呢?就算南下不了,去建新也是可以的吧。”

    她一边喝着小炉子上坐着的热可可,一边评价,盘膝坐在帐篷边角的宝珍儿也谦卑地点了点头,“六姐明鉴。”她挪着身子,试着把双脚在膝盖下藏得更好些。屋内温度太高了,草原到了冬季洗漱不便,进帐篷要脱鞋,尤其是在谢双瑶跟前,大家都很害怕有味儿。如果不是到了晚上,他们更愿意在帐外跪着回话。

    对即将要瓜分土默特草场的联军台吉们,谢双瑶倒没什么所谓,但这对科尔沁姐妹,在这一次察罕浩特之战中,都立了大功,宝珍儿更有通风报信,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林丹汗的功劳在,谢双瑶是有意把她带回羊城港留用的。

    或者,依宝珍自己的意愿,让她留在土默特发展,也是可以,这算是自己人了,因此她就不会放任过分的礼仪发展,也没有竖立极端崇拜的意思。还是让宝珍脱鞋进帐,盘坐回话,各部台吉见此,对宝珍也自然更加尊重,都是顺手为之,打个铺垫,宝珍如果留下,都能用得上的。

    眼下这几日,宝珍也起到了一个在斡鲁朵和谢双瑶这里来回传话,刺探情报、互通有无的作用,她和囊囊大福晋的关系不错,因而对于察罕浩特遗民的想法,掌握得很到位,也便于谢双瑶决策,“目前强烈抵触三个迁徙目的地,想要投亲靠友,回娘家、改嫁建新甚至是南下的,多以与建州通婚的旗盟格格为主。中根福晋算是她们的一个小领袖了,反而是囊囊大福晋没有发话,我也问了她,她想去哪里,她说听凭六姐发配,自己去哪里都行。”

    这算是以退为进吗?谢双瑶扬了一下眉毛,先不去说囊囊大福晋,而是对中根等人的愿望下了判决,“建州是建州,鞑靼是鞑靼,时势和实力都不一样,敌人也不一样,别和建州比了,她们是直接进犯过我延绥边市的罪民,没有宽待的道理,改嫁、回娘家什么的就别想了,立下大功的,允许特设一两个名额,经过重重考察后去南洋,这是极限。不过,也要想好了——去南洋,身边是没有多少同乡的,也谈不上带随从,孤身南下,愿意的话倒也行。”

    宝珍和帐内其余几个吏目,也都是满脸的理所当然,且不说现在的南边人满为患,早已不是前些年的情况了,就说察罕浩特残余的势力,和当时能分兵四路的建州也无法相比,宝珍点了点头,“我会和囊囊大福晋、中根福晋都把话带到的。”她一开始还老称呼自己为卑职、婢女,但很快也更改了过来,现在已经能很自然地称‘我’了。

    “不能带随从,那没有人会愿意南下的。不过……六姐,我也有件事不明白——苦叶岛、黄金地这都是我们的地方,可为何还有卫拉特鞑靼这么个口子呢?卫拉特路途遥远,和我们这里也不算是互相统属,只是有间接贸易,如果察罕浩特遗民去了卫拉特,那我们怕也无法节制他们的行动——”

    姐姐胆子小,妹妹就不一样了,宝瓶的胆子还是很大的,不是那种在谢双瑶的压力之下,只敢唯唯称是的小孩子,自从被解救出来之后,略加休养了几日,便立刻投入工作,开始任谢双瑶的临时秘书兼翻译,基本谢双瑶面见鞑靼贵族时,她都在场,不但能把谢双瑶的话,翻译成有些官话水平不好的鞑靼贵族,能轻易理解的土话,每每也能起到很好的捧哏作用,让各层级的人都能明白自己该明白的东西。

    就比如说这会儿吧,帐内都是自己人,宝瓶也就第一次提出了这个疑问——为什么要给察罕浩特的遗民开个口子,让他们去卫拉特?联军台吉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这显然关乎买活军的草原策略,可能他们也是被算计的一环。但宝珍明显之后是要作为买活军吏目进行任用的,现在也承担了中转沟通的职务,因而就有必要让她了解这里头的逻辑。

    毕竟是当家人的底子,和这样的人沟通还是挺省心的。谢双瑶心底暗暗点了点头,也是很直白地回答,“草原毕竟和内地不一样,眼下依旧是羁縻为主,那就不能把人逼到绝处,要开个口子,那些宁愿吃苦受罪,也不愿意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桀骜之人,去了卫拉特,依旧能过从前的日子,还能使唤牧民,做头人和小台吉。他们是愿意去的,那就让他们去。”

    这么说,去了卫拉特,的确不会受到什么行为上的限制,这不是制度设计时的漏洞,而是考虑过的。卫拉特的日子最不好过,但也最自由,苦叶岛、黄金地都要循规蹈矩,受人管制,而黄金地虽然更艰苦也更危险,但那里有许多牧场,而且距离本土甚远,买活军势力颇为薄弱,听说气候也还不错,比起已经知道日子艰难的卫拉特,相信很多胆大的鞑靼人,也愿意去黄金地闯一闯。

    “那,要说建州分兵的话,通古斯那里也有矿产,而且也是苦寒之地——”瓶子又问,其实也依旧是问给宝珍,或者说是问给宝珍背后的遗民贵族听的。

    “通古斯不行,”谢双瑶很快否认了,“通古斯资源富饶,而且距离华夏很近。”

    那么,难道卫拉特距离华夏就很远吗?从地理来说,卫拉特和通古斯比还要更近一些,宝珍不免有些不解,她也难得大胆地发表了看法。“资源富饶,更能养活自己,那卫拉特本为贫瘠之地,察罕浩特遗民过去以后,口粮压力也就更大了,那……”

    那么,难道不会又聚集起来,想着要打富饶东方的主意吗?毕竟过去的,可都是遗民中的死硬派,始终怀抱着鞑靼人那套打草谷想法的人,有吃有喝还好,吃喝不能保障的话,怎么确保延绥边患不再重演呢?

    当然,到时候边患的可能不会立刻就是延绥,会有土默特、察哈尔等草原来承受第一波骚扰,算是有了缓冲,但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买地惯常解决问题的方式。这就连宝珍都能看得出来,并因此很不解——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接受现实,愿意去苦叶岛和黄金地的遗民贵族陆陆续续也都有了,但愿意去卫拉特的还是一个没有,就是因为土默特和卫拉特也有来往,知道那里的日子如何,根本就看不上那里的草场,甚至不知道六姐把这个方向列出来,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你开始进入工作节奏了。”

    谢双瑶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回答,甚至还夸奖了宝珍几句,同时,在这几年来很罕见的,她的回答比问题要长得多,甚至一下把视野给拉大了,上升到了整片大陆。

    “吃不饱,喝不足,就没有办法,要去抢别人的。不管说正确不正确,这就是如今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儿,边患是源源不绝的,解决了察罕浩特,把林丹汗的积蓄拿出来,只是渡过了第一个难关。”

    “因为吃不上饭的人,现在于北边非常的多,在整个草原的北面,还有罗刹国,西面那就是欧罗巴了……这些国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如果都来了草原,我们该怎么办呢?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林丹汗只有一个,再也没有哪个大汗,能拿出这么多的私蓄。”

    “如果草原上又来了一波一波吃不上饭的强盗,就很讨厌了,牧民们没法放牧,要说把他们都安置起来,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这些人聚在一起,迟早都会再来打延绥的主意,九边的州县有这么多,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难道还要重新整修长城,把华夏的安全线,圈得越来越窄吗?”

    “六姐的意思是……驱虎吞狼?引敌自乱?”

    宝瓶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了,她的双眼微微发亮,迫切地探着身子,似乎已经被这样谈笑间,部署整片广袤大陆局势的感觉给完全迷住了,“让那些最野蛮,进攻欲望最强的遗民……不,不仅仅是察罕浩特遗民,各部那些不服从买地规矩,还想和从前一样用刀子说话的乱民,都去卫拉特……”

    “日子过得不好,这些人就只想着去打草谷,可东边的草原,是华夏盟属之地,他们也都是亲眼见证着老汗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再次东犯,如此的话……”

    “日子怎么过,都是个人自己选的。”谢双瑶又喝了一口热可可,把煤气炉的开关稍微拨低了一点,帐篷里已经有些热了。“他们要觉得卫拉特的日子过不下去,情愿到黄金地和苦叶岛去,那也可以,反正面上刺字者,各地衙门见之即捕,也蹿不到别处去,倘若卫拉特看管不力,让他们回到草原做马匪,各部台吉对这些刺字人也有处置权。所有不老实的人,只要不犯大罪,想要老实过日子了,我们始终都要留出一条悔改向上的口子来,让他们有地方可去。”

    “至于说,若有些人还是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老一套,吃不了饭,一定就想要去打草谷的话……那我们的要求就是,不管你怎么样,别来打我们的地盘,别来动我们的百姓。”

    “东边不能来,他们要去哪里寻觅下一个积蓄甚多,足够让人吃饱的,林丹汗一般的人物……离开卫拉特会去哪里,那我们也管不了了。”

    “还有,黄贝勒那里,这一次也可以让迁徙过去的遗民给带个话了,当年他说要西进的时候,也说了卫拉特只是个跳板,最终目的是在更远的西方,怎么在卫拉特一屁股坐下,就不挪窝了?一转眼,十年都要过去了,卫拉特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随着气候变冷,将来日子还会更难过的,告诉黄贝勒,要是不想那时候坐困愁城,去通古斯给弟弟挖矿,那最好现在就借着鞑靼遗民的加入,做点有气魄的长期规划了。”

    珍、瓶二姐妹,已经完全被谢双瑶的这个规划给迷住了,不说成效如何,至少这个计划,缓解了她们心中的一个隐忧:察罕浩特的倒下,只是解决了草原的燃眉之急,但倘若气候大趋势不变,这片地方要说能永远就此太平下去,也不现实。

    原因是显然的,此处对华夏来说是北面,可更西北处还有很多人吃不上饭,也在迁徙那,罗刹人受到气候和人口的压力,都翻过山脉跑到通古斯来了,难道通古斯距离草原就很远吗?这两处也算是邻居了!

    华夏人南下了,鞑靼人跑去占他们空出来的地方,鞑靼人迁徙以后,人口减少,剩下的人口能否护住草场,在远方来客的觊觎下保住地盘呢?如果不能,那在草原做吏目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宝瓶的遭遇未必是个例,极有可能一再重演。

    在严酷的气候下,战争与冲突,似乎是这时期所有地方都躲不开的基调,可随着六姐的几句谋划,一条新的道路突然间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如果一定有人要死,很显然,大汗死、大将死、大贵族死……这些占有巨大财富之人,他们的败亡是收益最高的。

    死一个人,足够让好多人吃饱,这不是,死了个林丹汗,少了个察罕浩特,草原上的冬天就不难过了。与其防范着西北方蛮族东来南下,来挤兑本地平民的生存资源……为什么不把思路打开,就用买活军多次重复过的惯用套路,以轻徭薄赋为许诺,分领主家产为诱饵,让平民百姓站在自己这边,主动打到这些潜在乱民的老家和根基处去?

    这么一来,根子上就断了北方的边患,否则,如此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边患是永远解决不完的!走投无路之下,新的察罕浩特也会在受到外来者挤压的鞑靼人中源源不绝地诞生出来。一边是解决源头,一边是疏导多余的人口,才能让草原维持稳定安宁——草原安宁了,北方才能安宁,才能缓出手来,专心地解决连年的灾荒问题!

    “此计大妙!”

    要说夸赞,瓶子能连续说上几个时辰也不会厌倦,但她也知道,六姐时间有限,马屁一两句就够了,更重要的还是查缺补漏,她情不自禁地从盘腿变为跪姿,膝行了几步,险些都要抓住谢双瑶的腿了,这才惊觉失态,往后退了一下。“只是,如此一来,黄贝勒一脉的兵员素质,可就相当要紧了,否则,若不能成事,或者把欧罗巴方向搅和得一片大乱,不能打下真正的富储者,反而去掳掠那些没有油水的百姓,令民不聊生,流民顺着他们的方向进入卫拉特,那反而坏事了!”

    “——这么看,领着那些愿意去卫拉特的桀骜遗民动身的察罕浩特贵族,人选就至关重要了。此人非得才能过人,可压得住场子,又有极大智慧,能悟透六姐真实意图才好……”

    瓶子说到这里,也是忍不住皱起眉了,“如果不是我们姐妹,和察罕浩特的百姓有杀死大汗之仇,我都恨不得毛遂自荐!这个人相当要紧!非得是六姐的心腹,才能胜任!”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也隐隐地点出了谢双瑶现在的软肋,搞得她苦笑一下,也是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心腹,心腹,问题是我哪有那么多心腹?把我心挖空了分子化,估计都分不出这么多心腹,散布到各地去。可着米做饭,有谁用谁了——宝珍,你去问问囊囊大福晋,把话略微坦白地说一说,拿一拿分寸,看看她估计着,愿意去卫拉特的人有多少,如果人太少,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黄贝勒可能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西进。如果人是有一些——至少有个几千精兵呢,那就真的是需要有个精明人去带一带了。”

    “再问问她,如果让她在黄金地和卫拉特之间选的话,她会选择哪一处。”

    谢双瑶打开手机,看了日历一眼,决定道,“给她几天时间考虑吧,三天后,拖拉机翻完城里的地,我会带一百人先回京城,我估计这边扫盲班半个月内可以结业了——”

    要说半个月内都通过买地标准的扫盲班课业,这是不可能的,粗通汉话其实也都根本做不到,但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拆城的活干完以后,不赶紧上路,难道真要让人冻死饿死在老城里吗?

    这结业标准,肯定也要灵活地调一调,用些话术忽悠一下遗民,再说什么到了目的地还会严格考核一次等等,让他们在迁徙时加倍努力地学也就是了,谢双瑶扭脸看了专职秘书一眼,见角落里的她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把思想传递给现在充当教师的随行人员,这才继续对科尔沁姐妹交代道,“三天后,离开之前,我会给囊囊大福晋半个时辰,她可以把握机会,说说自己的想法,再选择去向。”

    “去卫拉特,也是开疆拓土,不过我估计她可能得和黄贝勒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加快融合。去黄金地,也是开疆拓土,就是处处都要依照买活军的规矩,恐怕族人会难管些。”

    不管是哪里,其实都缺人,而且尤其是缺有才能有智慧的人,谢双瑶看着宝瓶那双闪闪发亮的双眼,暗自一笑,心想没准宝瓶会把囊囊大福晋忽悠去卫拉特,毕竟,似乎她对黄金地是很有向往的。

    好啊,如果是自己愿意去,可比被派去的要好多了。看,这不是一箭双雕,同时诱惑了两个人吗?谢双瑶心底觉得这事儿很妙,妙就妙在好像总有一个人要和黄贝勒政治联姻,但面上自然不会戳穿,而是淡淡地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很尊重个人意志的,只要是有能力的人,我都会提供充足的选择和机会,愿去哪里,就看她自己选了。”

    第1138章 能者多劳

    “用圣洁的花露——当茶,让你先享用,哈哈——在您的眼中——哈哈哈,长生天啊,我找到了安详——”

    几乎是刚一大早,太阳才在天际线边露了个头,在辉煌的朝霞下方,嘶吼般的歌声,就响了起来,小小的毡包就如同野花,在草丛中一朵朵地含苞熟睡着,也被这粗哑的动静给惊动了,相继开放了起来,幕布被撩起了,水桶中的薄冰被打碎了,水瓢往下一舀,哗啦啦连着薄冰一起,舀起来倒进大锅里,脸还没洗,先把炉子拨亮,牛粪饼塞进去,帐内很快就传来了熟悉的烧燎味道。

    枯黄的草叶上,凝着的白霜,被牛皮靴踩过,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有些不耐烦的抱怨,“疯子又在喊什么呢?吵人睡觉!谁把他的塞嘴布给取出来的?”

    “估计是昨晚没塞好,自己吐出来的吧,你顺便把早饭送去,让他上路前也吃顿饱的,吃完了再塞上嘴。快点的,回来还得收拾呢,一会公审结束,下午就出发了,你穿什么衣服?余下的我给你打到包袱里去了。”

    “我就穿身上这件,别的你就都打进去吧!——这总算是要回了,也好,在京城至少还能有个房顶,这鬼地方,冷风是真刺骨,每天醒来浑身都是僵疼!老张,你给我姜茶泡上,多给点红糖,一会我喂了牲口回来就喝!”

    “知道了!”

    袅袅的青烟,在草原上一条条地,犹如面条一样,又长又直,拔地而起,到了极高空都还一根根的,混不到一处,只有少许烟柱,被疾飞过的无人机打散了,产生了些微的形变。这恰恰说明了天气还不是太冷,还没有起北风,才有这大漠孤烟直的一幕。只是对于久居南方的客人们来说,在草原的深秋野宿,已经艰苦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了。

    但是,对本地的原住民来说,眼下的天气最多只能算是凉爽,他们应对起来仍是相当从容的,甚至还能赶在更冷的气候到来之前,着急忙慌地迁徙上很长一段距离。从无人机的这个高度往下看去,不论是城里还是城外,蚂蚁一样的小人们,都已经纷纷从毡包中走出,忙碌了起来:

    平板车连成一条线,就像是蚂蚁组成的长队,在城外走了一段,又停驻了下来,很显然,今天预备要上路的,不仅仅是城外的客人,还有城里的百姓。他们似乎都准备在公审结束后,就立刻上路。城外的帐篷已经在拆了,陆陆续续地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帐篷,很多都带有明显的鞑靼特征,这是要留下来收尾过冬的联军首领们,就在昨天,表彰大会已经开过了,土默特的草场初步被分配完毕,这些首领们和他们分到的战利品,就留在了原地,等着族人们前来加入他们,到新草场开始游牧。

    一度萎缩的牧群,现在可以重新计划着壮大起来了,大家的草场都有所扩大,这令联军大为喜悦,城外的氛围相当的活跃,而城内的百姓也忙得厉害,他们有些人已经准备上路了,那都是已经通过了扫盲班考核的非直接参战人群,大多数都选择了黄金地或者苦叶岛,因此,他们会和买活军同路一段时间。这会儿也赶在公审大会之前,做着上路最后的准备。

    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苦叶岛,这些人都会和去建新做苦工的战士一起走到辽东,这些即将苦役赎罪的战士们,很少见地并没有拿麻绳绑手、铁链锁脚,依然给发了马匹乘坐,从肉眼来看,几乎和迁徙的普通人没有区别,这是由于全靠双脚,根本不可能在隆冬到来之前走出草原的缘故。

    再说,他们会和谢双瑶一起同行,就光这一句话,已经足够镇压他们不敢有任何二心了,更何况还有头顶三不五时,就在巡逻的无人机呢?即便有人敢逃走,以无人机的速度和射程,也足以将其射杀。

    见识过了买活军的厉害,相信这些人心中,已经种下了深深的敬畏,就如同被黑天使蹂躏过的弗朗基军队,就算侥幸逃生,回到黄金地,也会留下一辈子的伤痕,变得疯疯癫癫的——其实,就在眼皮底下,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那就是延绥之变中,领头违背盟约的锡尔洪。

    此人在目睹察罕浩特之战后就疯了,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唱着鞑靼童谣,一副精神世界被全数毁坏的样子。余下的人,虽然不至于如此,但见到无人机降低高度,从他们头顶不远处掠过时,还是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双腿发软,有些人直接就跪在地上叩拜了起来,相信前往建新乃至通古斯油田的漫漫长路上,只要有无人机压阵,他们是不敢有任何异动的。

    “到京城之后,如果气候变冷,还是给他们找一批棉衣来。”

    谢双瑶在监控画面里,把城里城外的动向尽收眼底,这是她的习惯,这样每天早上,都能掌握一下全盘局面。她一边擦脸,一边叮嘱宝瓶,“既然决定了让他们去做矿工,那就按照重刑犯矿工的标准来对待,不要轻易让他们死了,基本待遇还是给保证一下,但是——”

    “但是也不能让他们感到,自己被优待了,在享受着。又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失去了悔过的空间——我会把握分寸的。”宝瓶也是会意地笑了,“归根结底,还是鞑靼人的日子太苦了,买地底层矿工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都是享受,对他们,还是先把标准降一降,别饿死,但也不能吃得太好,冻不死,但也不能给穿好衣服。等到了建新,让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日子,再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和底层矿工一样的待遇,这样他们才会知道珍惜。”

    是个灵醒人,很知道怎么磋磨人心,在收服鞑靼人这块上,宝瓶这些出身草原的女吏,是有点独特优势的。谢双瑶也笑了笑,“行,这事儿交给你办,我也能放心了。不过,这样的话,你得在建新待上几个月,身体还吃得消吗?”

    “甩开膀子吃了几天大肉,奶茶喝着,奶皮子、奶豆腐多多的加,和炒米调成稠粥,最养人的,早就没事了!”

    在这个年代,适应力强的好体魄,在很多时候是提拔的基础,瓶子没有放过在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捏着拳头挥了挥,虎虎有声,“就是从建新直接去黄金地都行,下船就能干活,您就放心吧!”

    “行,那我可就把去黄金地那批人,都交给你了,不过,到时候还得有个人把人从草原领到辽东,你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瓶子也立刻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起来。“我有个好姐妹,她叫苏茉儿,是个机灵人,现在在……”

    苏茉儿也出来了啊,谢双瑶扬了扬眉毛,也是笑着点了点头:也挺好的,这批草原上的人才,也算是等到一个出头的机会了。是金子总能发光的,之前,科尔沁这两姐妹都感到在买地本土,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她们的根基在草原上,因此先后返回了北面,虽然历经波折也吃了很多苦,但确实,现在个个前景都是光明。连谢双瑶都说不准,这批人里到底谁会发展得更好,留下更大的名声。

    去黄金地,那就是在崭新的土地上,率领族人建功立业,在谢双瑶的规划里,这一次迁徙去黄金地的,并不仅仅是察罕浩特的百姓,科尔沁、喀尔喀乃至布里亚特,这些受到通古斯寒流影响最大,这几年会变得极度严寒的地区,人口承载量有一个显著的下降,把存量人口往黄金地迁徙,恰是时机。

    这一路沿路都可以吸收一些愿意迁徙的人口,不管是鞑靼人、因纽特人还是女金人、鄂伦春人,只要想去黄金地的,都能带着走一走。船运如果忙不过来的话,白令海峡那边,人多了,如果还有因纽特人带路,或许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别说,建新方向的开拓,真是带来了很多新的可能性,至少买地百姓的民族图鉴是被点亮了不少,【买活军人口】【拾取】了【砂皇练习生】事件之后,这几年,油田线路【收集】了哥萨克人群之余,也接触到了南迁的因纽特人,这些人本来都是住在极北处,靠渔猎为生的,和外人几乎没有交流,也是在气候变迁下,被迫往南迁徙。

    由于多年来的习性,他们比较羞涩,很不愿意和异族接触,但是,因纽特人和鄂温克人,在外形上是很相似的,他们也曾和鄂温克人打过交道。这样,在买地的鄂温克裔吏目的努力下,因纽特人的敌意逐渐打消,并且很快也喜爱上了买地的盐和糖——他们是几乎不吃蔬菜的,只吃自己打来的鱼肉兽肉,但是,不管怎么样,买地产出的这两样佐料,只要是人,几乎都拒绝不了。

    最开始,报告上提到的因纽特人,人数很少,谢双瑶也是看过就算,没想过请因纽特人带路,进行极地迁徙。虽然这理论上是可行的,因为因纽特人本来就在极地圈中生活,自然熟悉极地地理,他们也能在白令海峡中穿梭,但可想而知这样的通行方式必定不如船运保险。

    不过,现在黄金地的确太缺人,靠船运,要补上和白人的时间差落下的进度是有点难,谢双瑶认为,不妨试着去走一走,选出最耐寒、最皮实的人群,带上充足的御寒物资,如果能走通,那就多了一条路。至少不会被船运憋死,对现在物资极度紧缺的北方来说,有些被突如其来的严寒逼得仓促南下的游牧渔猎民族,也等于是多了一点冒险求存的希望吧。

    若能走通,那就是名留青史的大功,而且利益也够直接,哪个种族有能力走这条路,就等于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往黄金地输送自己族裔的人口。在黄金地的势力,也会跟着膨胀。

    当然了,这条走廊不足以运货,货还得靠船运,他们是离不开买活军的支援的,但能在事实上封疆一方,只是遥遥受到买地的钳制,几乎算是半个藩王,这样的地位也够让人着迷的了。谢双瑶倒不会去推断瓶子真实的志向,但她调阅了瓶子的档案,了解了她的动向,至少能肯定,这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功绩,她选择成全自己的老师,把他送回危机四伏的欧罗巴,她对国际局势,不但很有了解,而且也有插手其中的愿望。

    迄今为止,买地从她的野心中得到的,都是好处,猛火油的来源又多了一个,贸易路线发展起来了,很快,黄金地的发展也会因此受惠。所以谢双瑶对瓶子的发展,抱着客观且开放的态度,黄金地是一片非常广袤的大陆,而且西部也的确适合放牧,就让鞑靼人也迁徙过去,看看化学反应吧。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参考、推测,就如同催促黄贝勒西进一样,她也不知道后续的影响会是如何,也是拭目以待,等待着蝴蝶效应的发生——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咋办?就是有明确记载的一些客观事件,都难以估计在这个时间线里还会不会发生,发生后的的规模和影响,别说已经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往西面走,物质条件肯定要比在黄金地好很多,黄金地那是什么都没有,纯纯的白地,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指望至少在三五十年之后。往西面去,指望就近了,虽然现在艰苦,但毕竟战略发展方向上横卧着的,那都是一个个已经发展的国家啊,别的不说,城堡总是有的吧,农具总是有的吧,百姓总是会种地的吧?只要发展得顺利,三五年内,物质生活水准就能完全恢复,甚至比之前还更奢靡一些,也都是不好说的,至少能有个盼头在。

    不论是往西还是往东,都是未知的前景,不能说哪边更好,只能看自己的喜好了。谢双瑶不肯定,囊囊大福晋选了西边,有没有宝瓶忽悠的因素在,但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察罕浩特那些非直接参战的百姓,选择西迁的人数也不少。

    ——他们自古以来,就在这块地方打转转,黄金家族的极盛时期,几大汗国的疆域,也是把卫拉特乃至更西的地域都包裹在内的。有意思的是,中根福晋居然也选择了一起去西边,而不是去苦叶岛,那里距离她理想的改嫁地建新其实不远,为何会如此选择,就得问她自己了。大概和自古以来,也脱不了关系吧。人总是想留在熟悉的地方,这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智慧的表现。

    往西走,情况是熟悉的,路上虽然难免艰苦,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在很多人看来,这肯定比千里迢迢地去个岛上,或者在暴风雪中穿越冰面,去另一个极远的地方强——过去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只能放牧,那为什么不去西边放?只需要一开始下死力,拼命夺得一块草场,那从前的熟悉的日子就还能继续,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将来。

    行吧,对谢双瑶来说,只要能把四边隐患都暂时抵挡在外,别让越来越多的外来丁口,透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渠道,来华夏这里添乱,这就都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如果能同时解决黄金地、欧罗巴和草原本身的问题,这一趟察罕浩特就来得不亏。

    谢双瑶也端起了自己的茶碗,浅尝了一口带了咸味和奶腥味儿的茶汤,一线热流随着咸奶茶直接落入胃里,她浑身立刻发了细汗:对常年在草原生活的鞑靼人来说,这样高热量的奶茶和奶酒,是不可或缺的,冷帐篷里过完一夜,正需要这样的东西来发发汗,驱驱关节里的寒气。但对于在暖和帐篷中过夜的谢双瑶来说,喝完这样一碗奶茶,就觉得身上燥热了。

    都说鞑靼人的饮食热量太高,可这一次到草原上来,就没见到几个胖子,尤其是那些小部落,离边市越远,身高就越矮,身量也是精瘦,和鞑靼马一样不起眼——但越是这些人,潜藏着的韧性就越是叫人不可小视,毕竟,亲身来过一趟,才知道这是多么荒凉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都能生存下来的人,把他们换到黄金地那相对富饶的草原上去……

    “如果一直处于买地的控制之下,那还算是好的。如果这些外藩鞑靼,将来和买活军的居住点脱节,集群往黄金地东岸游荡的话,对于当地的英吉利人来说,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了。还有南面的四大总督区……好像也没有见识过鞑靼人的铁蹄,完全不知道,获得了好草场的滋养后,鞑靼人和弗朗机人要是对打起来,谁的胜算更高。”

    谢双瑶的眉毛,微微地皱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甩开了这些忧虑,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担心远期的,不确定性高的问题,因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足够棘手了。便如同此刻,刚刚长途奔波,把察罕浩特给解决完,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巡视,在联军中立威,挑选人才建立起一定的私人联系,培养出‘知遇之恩’的生长土壤,确保这些吏目忠诚的是谢双瑶本人,而不是某个模糊的,容易被窃取和代替的形象……

    好不容易,察罕浩特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只需要再来个公审,搞搞仪式感,加强一下联军的恐惧,就没什么非得她干的事情了,可谢双瑶是连片刻都没法歇,不但安排了公审结束之后就立刻动身的紧凑行程,在一整个仪式上,她表面按部就班地演出着自己应有的威严角色,实则却对牢笼中破布堵嘴,又哭又笑的疯子视若无睹。

    ——审判个疯子,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为了让别人都记住,这就是冒犯买活军的下场而已,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得不虔诚配合的一场程序,也是为了贯彻买地的规矩,除了交战杀敌之外,买活军从来不会不审而斩,所宣判的刑罚必定是有条规支持的,此刻的仪式,就是为了把这个规矩深深地打在联军台吉们心底,从此后,他们对买活军的规矩态度也就会更加严肃一些。

    “……锡尔洪违反上级规定,主动劫掠未交战平民,抢夺维生物资。严重触犯人性底线,推动局势恶化,罪责严重——判处斩首死刑!”

    仅仅只是斩首,而并非五马分尸等鞑靼人常见的酷刑,也是因为买地的刑罚,自然有其底线,锡尔洪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但买地却必须遵守,也只有买地率先遵守,才能把这条线,在联军台吉中重新牵起来,画出雷池的边界,警告众人,不可再逾越一步!

    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朗读宣判文书时,其实谢双瑶也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现场,她司空见惯地用眼角余光估量着大家的反应:又敬又畏,唯命是从……狂热崇拜……太常见了,这是对跨时代的生产力自然而然的反应,看多了早已疲乏,更谈不上因此自满。

    不过,这的确是积极的反馈,至少,她从中可以看到正在被重新塑造的未来——不能说从此草原边患就此底定,但可以这样讲,察罕浩特之后,即便边境仍有摩擦,平民百姓的生存权,他们过冬的粮食……不会再有人敢于去掠夺,去触犯了。

    有这一条在,就算是初步完成此次草原出差的目标了,对于自己的形象塑造,在草原的威望乃至于什么尊号,她是多么的威风凛凛,不似凡人,多么的位高权重……这些屁话,谢双瑶根本就懒得去想,她的思绪,早就回到了京城,以一种常见的,熟悉的,紧张而又焦虑的疲倦感,尝试着去思索,如何处理京城那一团乱麻了:

    这个烂摊子,现在已经不是谁还有能力去收拾的问题了,不,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现在的关键是,该用怎么样的思路和办法去收拾?

    第1139章 禅让造势?

    “这么说,六姐已经挥兵回师,抵达延绥了?”

    “使馆那里是这样说的,延绥的无线通信也已经恢复了——消息传得也快,这不是,听说本来往各地散去的延绥百姓,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得了消息,现在都在往回赶呢。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和鞑靼沾亲带故的归化旗盟,一听说要去土默特分草场,跑得比谁都快……”

    “京畿传来的消息,关口的流民压力大减,连辽东也传信说,他们那里的流民也少多了。不过,买活军也传信下去,叫他们整修道路,说是……要把鞑靼罪名,送到建新去开矿,让他们苦役赎罪。听说,消息传到辽东……”

    消息传到辽东后,不少边帅也都是摩拳擦掌,想为自己的屯耕农场找些人手,此事就不必放到台面上来细谈了。王至孝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变了话风,“消息传到辽东后,各部均是欣喜异常,都道这是天……”

    天佑大敏,这话也不能说,似乎有些讽刺的味道,王至孝擦了擦汗,又拐了个弯,“天底下难见的大好事儿,值得庆贺!许多人当晚都难得地喝了酒,也算是同喜了。”

    “嗯……”

    若是在往常,这样明显的改口,别说皇帝了,哪怕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也会注意到,就算不发作,也要意味深长地将王至孝多看几眼,探究一下他改口的原因。

    如果不闻不问,那只能说明皇帝一眼之下,已经把王至孝五脏六腑都看得分明,非常了解他进退失据的原因。可这会儿,床榻上传来的含混应承,却让人感觉,皇帝根本就察觉不到王至孝的异样——他能把王至孝的话给听明白,已经就很不容易了,要说揣摩人心、拿捏臣子,这实在是力有未逮。甚至,也会让人升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告诉不告诉皇帝,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听得懂,也已经无法对局势做出什么影响了……

    粗重的呼吸声,又持续了一会,帐幔中,这才传来了皇帝的进一步询问,“惠抑我……跟着回来了吗?”

    说话都有点囫囵了……唉,这也是一时好,一时坏,但你要说他完全不能理事吧,却也不是,这么慢悠悠地来一个问题,却又是问到了点子上。王至孝垂下眼帘,恭敬地道,“也同路回来了。”

    “那,看来……草原上的事,真办完了。”

    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说完了这段话,又像是凝聚了一会力气,才道,“和,他说,让他,先写出来……好好、写,派人去取。”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不妨碍理解——皇帝要王至孝去使馆传信,请使馆督促惠抑我先写出一篇报道来,在众人接近京城时,派人快马先去取了稿子,回到京城来,在《国朝旬报》上印发,或者发个邸报。如此也可安抚四方民心,而且——这事是好做不好说的,其实也就是在借助买活军的武力,威慑四方,稳住因为皇帝急病,而一度岌岌可危的局势。

    想法是好的,但没有大用。现在京中一切,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平稳的假象,各衙门暂且还按部就班地‘表演’着正常履职,那是因为谢六姐人就在京城不远,虽然暂且离开,去草原扫除边患了,但她必然是会回来的,而且也会很快回来。

    有她的声名隐隐镇压着,不管是哪方势力,平时对买活军又有多么的口诛笔伐、不屑一顾,谁又敢闹事呢?都知道,这位是奔着平事立威来的,谁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被她顺手杀鸡儆猴了?

    这位对付敌人的酷烈手段,最近这一个月,可是被翻出来多次咀嚼过的,那往往都是杀人诛心,不但人没了,连名声也跟着一起没了,就是骨头再硬,面对如此手段,也只能咋舌退让了。

    平时没少骂,没少大义凛然,恨不得引刀一快,可当真把大佛惊动了,大家的表现就很真实了,一个比一个怂,看着和鹌鹑似的,心里有没有憋着坏劲儿,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京城局势如何,还得看谢六姐回南之后,才能下个定论。

    王至孝满口答应着,说一会儿就差人去使馆传信,好容易才把皇帝安抚着睡下了——皇帝睡前还抓着他的手臂,在那仔细问呢,“你说差人,差谁去?”

    “就差奴婢的干儿子王物理,您也是见过的……明早七殿下来看您,您可以问她,王物理去过没有,她不会欺瞒您的……”

    这脑子里的病就是如此,病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很可能性情大变,有脾气特坏的,也有固执如孩童的,皇帝就是偶尔会突发一阵多疑,还算是好看顾的,只是特别离不开王至孝,大小事情都要他一手包办,没有他在,就不吃药。

    ——这点上,你说他是病糊涂了吧,他却又还透着一股聪明劲儿,别看如今他都这样了,皇帝的生死,依然是重中之重,别说王至孝不敢让旁人来经手侍疾了,买活军使馆每日也进来问候,里外防备森严,都是为了避免在六姐出征期间,京城生出什么不测之变来。就算最后于结果不妨碍什么,但众人也不愿在自己手上出了纰漏不是?

    “既然说了是让你去,你就受累再跑个腿吧。免得皇爷问起来,对不上,又该生疑了!”

    本来,王物理是该休息的,昨夜值了个大夜,这会该下值了,但刚才王至孝随口一说,带到了他,便还是让他去了,见王物理熬的两眼下一团青黑,也有些不忍,安抚了几句,王物理倒不觉得什么,道,“六姐马上就要回京了,她老人家一到,什么妖风邪氛,通通祛除。咱们爷几个也就这几日再熬一熬,不值什么!”

    说着,抖擞起精神,回身便小跑出去了,王至孝目送他出门,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王物理年纪尚小,见事较浅,只以为六姐一到,万事大吉,再加上的确,六姐到京之后,立刻就去了草原,而且不久之后,就有捷报传来,延绥之患迎刃而解,流民尚未成灾,便纷纷回迁,这就更加强了他的印象。

    别看他累,他心里是快活安耽的,可王至孝等人,想得就要更多了,六姐这一来,的确出人意料,也的确让京城的绝境迎刃而解,可根本问题不解决,这个年依旧是不好过!

    皇帝眼下,虽然活着,但也是‘如活’而已,想要和从前一样,全职视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却又铁了心,要做敏朝‘最后一个皇帝’,这叫人怎么搞?一个来月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头绪!

    又回到正堂探看了片刻,耳听着帐幔中,传来了细细的呼噜声,王至孝这才出了主院,一边擦着汗,一边沿着夹道进了书房临时改建出的理事处,今日是田任丘当值,他人在上房高坐,东西厢内电灯大亮,全都是戴着眼镜的翰林在看折子写节略,一道道工序就犹如新式工坊一样井然有序:

    翰林写了节略,往折子里一夹,递给书吏,书吏誊抄成统一字迹,又往下个环节一递,把签子糊好,最后再送去上房。这样,当值的理政大臣,便可以第一时间看懂折子的内容——如果没有这些手续,就靠他一个人看的话,那田任丘这一天不做别的事了。之前就算是皇帝理事,甚至有些时候,这些折子他都不看,全是王至孝代为处理。皇帝只看一些特折、密折。

    这些贴黄、贴红的折子,王至孝是一点不陌生的,只是如今他反倒碰不得了:皇帝病危时,议定的顾命大臣组里,特科两个,内阁两个,再加上皇后太子、雄国公、京营大将李宏,一共是六人,这里完全没算王至孝。

    王至孝当时也没有异议,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后路——皇帝一死,他就准备投奔南下,这些年来,长寿清静促进会在南面发展得很好,会员都数万人了,王至孝不知有多少亲朋故旧在其中,想要去,一撒手随时能走,未必就一定在京城接受新天子的磋磨。也就是这会儿,他有点尴尬了,在门口站了一会,略带艳羡地看着田任丘读折子,片刻后,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田任丘,自己已经来了。田任丘是锦衣卫出身,一身的武艺,怎会不知有人来了?他却还是等手里这份折子看完,批了红,才抬头笑道,“是大珰来了——快,快请坐,皇爷今日如何了?吃得好?睡得好?可有什么话交代下来?”

    毕竟还是抬了身子,等王至孝落座,这才跟着坐好,王至孝面上笑得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心底却掂掇道,“要不说呢,人遇权,如蛟龙入水,自古以来,在厂卫督公的位置上坐久了的人,难有善终的,通身的气派往往压过皇爷,不是没有因由。正所谓,打狗看主人,我这轻飘身子,走到哪里,大家也都给个几分薄面,田任丘更是对我从来客客气气,今日便只抬了半拉屁股,这不是看轻我,是看轻了皇爷啊。”

    “从前九千岁是如此,田任丘读的书多,本以为不会忘形,可这一个月来,西林党怕六姐追究旧怨,纷纷韬晦起来,皇后更是被六姐吓得‘重病’,太子要侍疾,也不出面理政,里外这些文书,都是他来做主。田千岁大权在握,简直就是个副皇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看,他是有点食髓知味了!”

    也不免暗暗冷笑了几声,方才道,“皇爷吃得好,睡得好,方才也有话让我去使馆传着,咱家也是打量着来告诉田相一声——皇爷让惠抑我好生把草原的事儿写来,从邸报到旬报,都用大版面多加夸耀。这事儿非同小可,田相怎么看?”

    田任丘眉头一扬,似乎是本能地就要反对,但很快又强行忍住了,只是凝眉不语,过了一会,问道,“内阁那边,大珰可差人去传话了?”

    王至孝摇头道,“两个相爷都病了,不能视事,雄国公是万事不管的水车子——只顾着点头罢了。皇爷盯问得也紧,我推脱不得,看着就叫王物理去使馆了。这会子,惠抑我应该也得了信。屈指算来,他们再过半个月也该到京城了,这会儿派人出去,大概十日后,稿子就能回来,紧急加印的话,六姐到京时,当是有一番声势的。”

    飞马取信,自然和大部队徐行速度不同,抢个五日把报纸印出来,在京中煽动氛围,这肯定是没问题的。其实,哪怕就是毫无渲染,光是谢六姐本人献身,都足够在京城引起极大的轰动。她之前匆匆来去,没有百姓跪迎跪送,那是不能吗?那完全是不想,到得低调,走的也是低调,否则,从东门到行宫,这一路上还能过得了车?怕不全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了!

    问题的关键,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清楚,并不在于场面的热闹,而是背后的动机——神兵天降,荡平敌寇,粉碎边患,得胜归来,这四点,一般人沾上一个,那都是功高震主的意思。这要是敏朝的将领,那也罢了,偏偏是买活军的军主,敏朝还要主动帮着宣扬?这要说双方不是藩、宗关系,谁信?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事实来看,敏朝失去正统,沦为买活军的藩国,几乎已经是无可扭转和辩驳的大势了,但这和最终彻底获得朝廷、衙门的认可,还是很有不同的。这一步,皇帝能让,且急着让,却不代表大臣们愿意让——除了眼下的政治利益之外,这是要被写在史书上的事情!在自己手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昏庸无能,卖国奸臣的帽子,是逃不掉的!

    对身后名,就完全看个人的态度了,皇帝是完全无所谓了,一副连祖坟都能掘了的惫懒样子,别人却未必如此——别说西林了,就是田任丘,可能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王至孝也必须前来和他通个气:

    如果这么做超出了田任丘的底线,那他也来得及活动阻止,甚至是派人给惠抑我带信,让他收敛着吹都行,如果田任丘也无所谓,乐于就事论事,推动敏朝进一步藩属化,那这也是他试探各方态度的好机会。

    其实,王至孝也经常觉得,这些事情很乏味,似乎对于局势并没有任何意义,大家完全没必要投入太多的感情,在这些事上博弈——实际上,京城的局势,根本就不取决于如今在行宫内外的这些人,而是取决于草原回銮那位的心意。

    大家是勾心斗角,在紧张的博弈中等待她的回归,还是混吃等死,等到她回归,没有什么差别。然而,身在局中,似乎也还是会依照着某种惯性往前行去,因此他还是来拜访了田任丘,并且也依旧期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内心深处少了一份牵肠挂肚的紧张,而是麻木地等着田任丘的反应。恋权也好,不恋权又怎么样呢?其实都是六姐一句话的事,六姐不想要你干活,再恋权也没用,想要你干活,不恋权,想归隐了,那又如何?还是得起来干活。

    但是,真正身处于最高权力中的人,哪怕只是浸淫了短短的时间,他们的思想方式还是和旁人大有不同的。田任丘显然就不像是王至孝这样超脱,寻思片刻,便很快笑道,“这六姐到京时的声势,看来就是皇爷想要的了。立下如此功绩,怎么热闹都是不过分,我也深受六姐恩惠,这里没有二话,不过,余下顾命大臣,乃至皇后、东宫那里,也当让他们知道一二。甚至是六姐自己的意思,也要问过,才算周全。”

    如果易地而处,王至孝也会这么做,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六姐的心思。他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告辞,田任丘又忙请他留步,上了香茶道,“还有件事,要请大珰的主意——先皇爷病危时,仓促拣选六人顾命辅政,却是把大珰给忘了。如今皇爷见好,内外都需要人传话问政,我看,这顾命大臣还要再加一人,把大珰的身份给过了明路才好,否则,不是长久之计!”

    居然要把王至孝也给加到辅政大臣的行列中来!起到一个‘居中传递,辅政中流’,为皇帝出谋划策,让他继续参与到文书处理中的作用。王至孝的眼睛立刻就睁大了,一时间,不由得把那淡泊名利、归隐山林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心中也重新火热了起来。

    虽说面上是大惊失色、逊谢不迭,但要说王至孝完全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和田任丘言谈之间,不其然也亲热了几分。还是皇帝小憩醒来找人,王至孝这才辞了出去,一边走,心里一边想道,“田千岁的想法,我是看透了,他那几句话也说得明白,‘长久之计’,他这是要认了六姐这个太上皇,如此,有人在上头压着,皇爷这个半残废的天子,位置才能坐得稳。如今的辅政局面,再加上我,也才能长久维系下去。这般,他就是事实上的首相了,再保多年权位富贵,不成问题!”

    “至于雄国公不必想,李宏唯皇爷之命是从,而且,买活军武力强盛,足够把他的声音压得丁点没有。皇后遭皇爷厌弃,皇爷醒来之后,形同被贬入冷宫,也无需多虑。只有西林党,恐怕是依旧不能接受皇爷的办法。”

    “只是,其如今待罪蛰伏,个个告病,生怕被六姐给惩戒了,也不能高估了他们的骨气。我估摸着,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便是和田任丘勾连,放弃太子,立一个特科背景深厚一些的皇子……不过,这前提是皇爷不能再视事,甚至是死了才行。如今皇爷的医疗,由买活军一手把持,就算有什么想法,也着实不容易办到。”

    虽说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但想到这里,王至孝还是招来子孙,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们看好各行宫内的皇嗣,尤其是接近成年的那些男丁。若是皇帝生变,立刻就将他们控制起来,送往某处听候发落。交代完了,他也是自失地一笑: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也是做得惯了,可见,他虽臧否田任丘,可实则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些事儿,当真是无味得很!似乎是不得不做,又不知道做了有什么用。”

    他口中喃喃,负手在屋内走了几步,也不禁眺望向西边落日的方向,“想来在南面买活军地界,或有一番新鲜气象……此刻,京中不知道多少大臣,都盼着六姐制止皇爷的造势吧……”

    “不许皇爷为自己造势,那就是要尽快返回南方,为敏朝维持颜面威严,一切便可依然如故……但如果欣然应许,甚至还派人协助的话,那也就说明……六姐不但要把手更深地插入朝廷内部,甚至……或许会直接取而代之,在京城受禅让称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一整天下来,田任丘也好,皇爷那边也罢,大家藏着绕着,不敢直言的,其实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皇爷不能视事,又嚷着要做敏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不是禅让,是什么?!他是已经开始造势了,眼下,就看各方会如何反应,六姐那处,又做什么想法了。”

    “现在要接下整片北方乃至草原各地,她还有多余的人手么?会不会,六姐也觉得,再培养一个傀儡学生,多撑个几年,让她蓄养人手,会更从容一些呢?”

    “不论如何,且看六姐的反应,我们各方,当也可窥见一点端倪了吧……”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自然并非王至孝一人,且喜者有一点,那就是他大概是全京城最早知道六姐反应之人——谢双吉每日都会亲自来探望皇帝,顺便把使馆和买活军的通讯中,允许和敏朝分享的资讯带来,这也使得皇帝和王至孝,在如今的权力结构中,仍然有一点可以凭借的独特筹码,而不至于是除了身份以外一无所有。这日一大早,她也的确把草原方向的回复,带到了皇帝的病榻边。

    “报道什么的,家姐说不用着急写,以后再说。”

    谢双吉的转述,多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这第一个消息还没让有些人喜笑颜开呢,紧跟着的就是又一个消息,“但家姐也理解,大家都想知道草原的战况,当然还有后续对罪兵的处理——她已令惠抑我快马回京,应当能提前个七日抵京,到时候,大家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去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王至孝了,就连使馆的众人都有点迷惑——又不让人报道造势,又先把惠抑我差回来了,这是要起声势,还是不要起声势?

    要不说圣心难测呢,一时间,京中众人尽皆惴惴,都是翘首以盼,每日遣人在西城门打探消息,果然,七日之后,城门处一条消息不胫而走——随军远征土默特的惠抑我惠主编,果然如期而归了!

    第1140章 魔法可怕

    哟!张兄,今日居然也惊动了你的大驾——快请上座!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听令郎说,你这一向咳嗽得厉害,入了冬以后几乎不能成眠——快,给点了上好的奶茶来,放上我带回来的炼乳,那可是边市的上乘货色,最能滋补安神!”

    “惠兄,客气,客气!惠兄也是风采过人啊,今日面见了,我这才安心!这一路车马劳顿,实在是令人挂心!”

    “惠兄,这一次去塞外,可是满载而归了!连炼乳都夺回来了,看来,边市的积攒,贼酋竟还来不及挥霍,便被军主一举夺回了?那民间的消息当时真是一点不虚呀!怪道各处的百姓都回延绥了,这是知道延绥的粮食全都夺回来了?!这可真是——”

    这里毕竟是京城,而且是谢六姐还没归来,依然要以天子为尊的京城,这明显是被延绥大胜给鼓舞得胸怀激荡,恨不得能叫上其余友朋一道载歌载舞的情绪,还不算那么合适,这话说到一半,便被截断在嗓子里了,说话的李郎中只是不尴不尬地一笑,便算是混过去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惠编,这一次去塞上,可是亲眼所见了两军对垒,可是有几番斗法的大场面,又是如何收服草原各部的,都快和我们细细道来吧!”

    的确,不论大家怎么探问关心惠抑我的身体,其实群聚在此,为的是什么,所有人也都是明白,虽然惠抑我身为旬报主编,家中一向是高朋满座,往来者无有白丁,但和今日这般,从宫中内侍、西林重臣乃至特科名吏,都亲自登门拜访,各门各派济济一堂的画面,也

    是相当少见的。这也是大家都心急了,心切要拿到第一手的消息,而惠抑我又的确是快马回京,不堪劳顿,对于一切洗尘宴的邀约都一概谢绝,只能投帖登门拜访的缘故。

    “嗐,什么斗法,哪来的斗法……”

    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人,有了春秋了,虽然惠主编一向是上马能舞枪,下马有千言,是个文武双全的英才人物,又精通养生之道,身子骨非常健旺,但这一个多月的奔波,也是让他面带疲色,虽然仍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但行走起坐间,还是需要家人搀扶一把。

    尤其是坐下时,面上不免也带了痛苦之色——这是快马奔波常见的损伤,大腿内侧被磨得乌青出血,结痂再破,直到成茧为止。除非是那些马背上长大的鞑靼马匪,否则,一般的百姓,只要有过一两次赶路的经历,都会对他的表情感同身受。更是有人问惠抑我道,“以大军前进的速度,只怕不堪劳乏的,也不止惠主编一人吧?各部联军不说了,买活军那边——”

    “买活军的护卫,那都是精兵,操练得非常勤快,马术也是了得,日行百里都若无其事,至于六姐,那更不必说了,她骑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的黑蹄狮子兽,奔跑起来,那咆哮声犹如闷雷,能传出几里去!尾带黑烟,威风得紧!坐在上头,哪怕是全力奔跑,也是平稳至极,日行千里都不会疲倦,若不是要携带部众,只怕早就到达察罕浩特了!”

    对惠主编这不假思索的回答,众人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知道这是夸张的比喻,实际上,谢六姐乘坐的还是某种玄奇的机械,而不是他描述中那种仿佛会呼吸、有血肉的神兽,还是说,谢六姐真的显示出了自己的‘神仙本色’,抛弃了所谓多年来所坚持的,‘不是神仙’的说法,真的变出了一头神兽来骑乘了!

    不是一直都说,用的是功效神奇的机械吗?而且也一直坚持着,只要是机械,就能仿制……要说服大家把谢六姐当成人来看待,已经是颇为耗费一番功夫了,现在又要把好不容易固定下来的认识推翻,重新把她当成神仙看待?这……不像是六姐的行事啊,难道说……老惠这是年老糊涂了,在草原上,吃够了苦头,又见到了买活军大发神威的画面,因此,被震慑得有些半疯了?!

    别看听众一愣一愣的,惠抑我却似乎是一无所觉,只看他的神色,都会觉得不像是假话,他自己则是神色俨然,几句话把这问题带过之后,又说起攻打察罕浩特时,斗法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斗法?那真是高看了察罕浩特汗国,六姐到了草原上之后,先是在延绥抓了一批来劫掠的鞑靼人,叫他们去各部落带话,各旗盟听了,便都派遣了自家最精锐的战士出来,跟随六姐。到了察罕浩特城下,林丹汗先还不服气,列阵在城下迎敌,六姐便命仙飞出阵。那些鞑靼人,见到仙飞,便当即怕得四散奔逃,林丹汗跳城自杀,大将被六姐在数里之外,一铳射死,察罕浩特便溃败了,又谈何斗法呢?根本就没斗起来,就连那乡间农夫,操着扁担打狗,都要多些搏斗!也多些悬念!”

    一个多月的长途奔袭,在惠抑我的描述中,就像是出城郊游一样简单,倘若是那平民百姓,听说书先生说到这里,怕都要嫌弃打得不够精彩——当然,那得是京城之外的百姓,一个多月以前,还生活在战争阴影之中的京城百姓,听到这样的情节,怕都和片刻前的李郎中一样,只觉得扬眉吐气,恨不得跟着赞叹一番,是不会嫌弃战事少了曲折的。

    而这话落到惠抑我府上这许多贵客耳中,却又是过于简单了——惠抑我把许多周折都说得和吃白菜一样,就比如说,‘六姐让各部出人,旗盟便都派了自家最精锐的战士’,这话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派人来带话,问你借钱,你就把自己所有积蓄都取出来送到他手上一样。要说有多离奇,只需要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就知道了。

    再有,林丹汗居然不服气,列阵迎敌,而不是暂时撤走?这也一点不符合鞑靼人的狡诈性子,和这些相比,谢六姐在数里之外一铳射死大将,反而还算是可以接受了,反正,买活军的枪炮,是当世第一,这是没有疑问的。既然大砲一砲下去,可糜烂数里,那一铳在几里外射死一人,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了。

    一二百的随从,就算军容再是整肃,也无法真正震慑人心,而超越时间的武力,也因为极度的无知,或者说,因为明确知道毫无反抗希望,反而被人轻视,根本不去考虑。众人纷纷动容的,反而是谢六姐找到敌人,并逼迫敌人和自己正面作战的能力,这真是数百年来,敏朝在边患上最头疼的一点:

    他们被迫只能千日防贼,无法毕其功于一役,不论是鞑靼人还是建州人,都是来去如风,抢了就走,哪怕屡次劳师远征,耗费人力物力,也消灭不了多少敌人的有生力量,假以时日,他们又能繁衍起来,滋扰边境。怎么谢六姐一出马,敌人就和中了什么魔法一样,忽然间就不跑了,和谢六姐正面硬拼了起来?

    “难道,军主真是神威通天,可以操纵人心?但这也不对啊,倘若如此,她又为何不……”

    话说到这里,那传闻中病了几月,犯了咳疾的张尚书,也是一阵轻咳,有些尴尬地止住了话头:显然,他也是讶异太过,一时失了城府,把心底的话给说出来了。

    可,话虽然吞下去了,大家却都能明白张尚书的意思——如果谢六姐能操纵人心,让他们不知不觉间,顺着她的安排,自取灭亡的话,为什么不把这一招使在京城,叫大家不知不觉间,跟着她的意思去走呢?

    要知道,虽然大家从来彼此不谈,可在座的这几派,其实大家心底都清楚,买活军之所以迄今为止,还没有吞并敏朝,并非因为敏朝能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就算二十年前,敏朝还有一战之力,可到了现在,苟延残喘的小朝廷,没有买活军的支持,只怕早就沦落到了令不出京畿的地步,买活军没有吞并敏朝,只是因为人手不够,光是江南、岭南、南洋三地,就已经令他们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仔细想想,这里头的确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买活军的那些歪理,那些个自相矛盾,完全站不住脚的道统,真能‘感化’诸多英才,让他们甘心为买活军所用么?买活军在这些年间疯狂的扩张,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怕不都是谢六姐在背后施展魔法、摆弄人心的结果,那为何,这样的魔法就不能在京城施展,把京城的官吏都迷惑了过去?而是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大用特用,先是在南方大肆扩张,现在又来解决关外问题了?

    ‘魔法’说,确实是有点子荒谬,依着从前,在正儿八经的场合说这个,那简直就是荒唐之至,甚至是亡国之兆。可这些年来,超出想象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会子,大家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戏说了——

    谢六姐说自己不是神,就是个普通人,她用的机械都是可以仿照的,好,那就把一切都归功于机械,好不容易深信了这一点,也真的仿造出一些简单的机械来了,甚至连蒸汽机都试制出模型来了,这会儿你惠抑我又说,她去草原骑的是什么四足麒麟凶兽?

    随便几句话,草原各部就把多年来积攒的老底子战士都派出来了,林丹汗畏罪自尽,主战力基本没有受损的察罕浩特,冰消瓦解,就没有敢于逃逸、火并的,乖乖的按照谢六姐的安排,把花费了多少财富才建起来的察罕浩特给抹平了。

    那些要继承土默特草场的部落,也没有劝阻,丝毫不眼馋这么一座坚城能带来的好处,而是在一旁帮着监工,在半个月内就拆了一整座城,同时安排好了数万牧民的迁徙,赶在冬天到来之前,已经开始赶路迁徙了?

    这些事情,单拎出来一件,都非常不好接受,更不要说一件接着一件,全都集中在一起,首尾相连好像还自成一套体系了,如果要接受这些说法,那就等于把自己原来深信不疑的所有东西都完全推翻,已经让人不知道真假对错了。这么假的事,你说是真的,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或许是真有魔法,也未必呢!”

    当现有的知识已经无法解释的时候,神神鬼鬼就要出来作怪了,龙脉说又一次被端上了台面,有人神神秘秘地道,“也许,这魔法对京城效用不大,那是因为京城有龙脉护体,是以始终不能奏效。”

    “啊呀,啊呀,你说得有道理啊!李大人!”

    本来就信的人,失声作色,也不顾两人原本关系如何,又是什么党什么派的,立刻就如同找到知音一样,附和了起来——这其中也有不少特科官员,也是一般,毕竟,特科只能说明一个人的出身和政治利益,却不能说明他是否深信特科教科书上的所有东西。

    “或许真就是因此!龙脉相护,这才让京城幸免于那位的通天魔法——只是,这般说来的话……那位到了京城之后,可是去了宫中的!”

    “是,是!真去了宫里,还盘桓了一个多时辰!里里外外都溜达了一番,好像……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难道是在找龙脉阵眼?!这般说来,大阵已破?难道从此之后,龙脉也无法再遮蔽我等了?乃至各地的县衙,都无法再借用龙脉之力了?”

    这各地的县衙借用京城的人君伟力,其实根本就是买地流行出来的话本子所发明的一种说法,但十几年后,居然公然登堂入室,成为一种被默认的民间传说了一般,被众人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是了!那……那位之外的那位,不信这些个,对……对亲戚太刻薄了些,甚而有那些个传言……”

    有些人胆大包天,甚至在惠抑我这里,只是压低了声音,都敢影射皇帝对宗室下手之事,认为这是龙脉之力逐渐削弱,买活军可以全取江南,乃至谢六姐大摇大摆入京的缘故,更认为,龙脉之力只怕断绝在即,京中从此也会逐渐受到谢六姐魔法的影响,众人会无法抵抗地顺从于谢六姐,按着她的心意行事。

    “便是太子登基,也是无法了,既然那位说了,‘我是未家最后一个皇帝’,就等于是自绝天命……龙脉之力,恐怕不能被太子继承,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其父金口玉言,直接断绝的东西,天命已经转移,被军主窃取,就算再要强续,也是难能了!”

    本是为了探听塞上风云而来,最后探讨的结果,居然是京城龙脉已断,如此的发展,就算是主人家恐怕也没有料到。惠家几个公子,在席间没有说话的份儿,送客回来,也忍不住啧啧感慨不停。都道,“看来,京城人心是真的乱了,大家既不知道将来如何发展,也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止,都是病急乱投医,竟连这样胡编乱造的民间传闻,也深信不疑起来!如此衮衮诸公在朝,也就难怪我们朝廷……”

    没等惠抑我瞪过去,出于习惯,惠二公子自己也收住了:这几年来,京城气氛很紧张,锦衣卫每每出手都要找个由头,言论上的借口是最好找的。因言获罪的事情见多了,哪怕现在京中风云再变,大家也习惯地养成了言辞谨慎的性子,有些话彼此心照即可,倒不必说出口了。

    “病急乱投医,说得对了,其余话都是大错特错。”

    众人一散,惠抑我强撑着的那口气也跟着散得差不多了,从草原一路快马奔回,歇息一晚立刻面圣,回来就是宴客,他就是铁人,到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了。

    几个儿子将他抱到炕上,靠着大迎枕躺着,拿了鼻烟来给老人嗅着,又上了参茶,惠抑我这才略微恢复了精神,有气无力地臧否着儿子的看法,“你当,他们真信龙脉啊?”

    “为什么不信?世上又未必真的没这些神啊怪的,六姐不就是——您老人家不是亲眼见着她变出清水——”

    这事儿,惠抑我刚才都没往外说,这个从西林党棍,没有任何障碍地便转化为不偏不倚的旬报主编的混世老铁钉,别看对着外人七情上面,但真正的情绪,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回到家中之后,惠抑我也就是对着家里人,才略微展现了自己的震惊:说到草原上的种种见闻,他是魂不守舍,只是出神,说到一半,便发呆去了,回过神来,也不记得自己刚才讲到哪里了,没头没尾,突如其来,便再三叮嘱家小,‘以后一定要以六姐的意愿,为自己全部愿望,言听计从,无有得失,如此方可保家中百年的平安’。

    这明显是被六姐一路上所展现出的种种神力,给吓得魂飞魄散了,痛定思痛之下,才得出的感悟。甚至,几兄弟私下判断,这会儿吓破了胆,说的话不能全算数的,要等回过神来,真正思考过后,还会有新的对策浮现。眼下得让父亲尽快恢复过来,不能再以如此失常的状态来应对各方,否则,就和皇帝重病后失权一样,被吓得回不过神,这旬报主编的位置,明显是保不住了。

    却没想到,仅仅是歇息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惠抑我也就恢复如常了,面圣中说了什么,家里人不知道,可看他待客时所讲的那些东西,明显是有所取舍的,只是,大家似乎品味不出其取舍的依据标准而已。这会儿说到这里,也就都问道,“父亲,此事为何瞒下不提,让贵客们猜测纷纷?实则,各部之所以听从六姐之命,不是您说的,那批清水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么?”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中当有个数……昨日叮嘱你们的话,难道忘了么?”

    惠抑我咳嗽了几声,闭上眼歇息了一会,这才有些乏力地说,“六姐的意愿,便是我等的亟欲。六姐想让京城各方知道的,是真相吗?”

    难道不是吗?

    众子均是不解,惠抑我看了他们几眼,摇了摇头,叹道,“还好,老子还能再干个十年八载的,否则,如此大变时刻,家中若由你们做主,还能得着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道,“倘若六姐愿意将这些人前显圣的事迹,到处传扬,乃至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也就不会派我回来了,直接让我写了文章回来印发,不是更好?你们的眼界还是要放宽!现如今,知识教已经在南洋、岭南蔓延开来,而六姐本人的喜好,你们要琢磨清楚——她在塞上显圣的事情,流传入关内,北方哪有不公然拜她的道理?此事必为六姐不喜!”

    身为喉舌,揣摩上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点道理惠家诸子还是能明白的,只是如此说法,和惠抑我今日的行事也还是有矛盾,又更令人疑惑了。“如此,为何又说什么龙脉,什么四蹄凶兽——您不是说,那东西叫四轮越野摩托车吗?”

    “这不就是了?这不和自行车一样?这名字流传开来之前,也有人叫‘木驴’、‘二蹄驴’的,如此的谣言,只需要六姐把摩托车一开,便可不攻自破了,反而成为‘神通就是机械’的证明!”

    惠抑我数落道,“可在眼下,没见着以前,你就自己想去吧,要往什么神神道道,什么龙脉、神威的方向想,那也是由得你们自己。今日来的可都是聪明人,瞧瞧,老子一句话没说呢,这就开始下坡——就把魔法说提出来了。”

    “你们真以为,什么龙脉、魔法,他们都是往真了去信吧?这东西……不过是一个下台阶,一个可以随时撤掉的梯子,很多人是半身站在上头,瞧着风头火势,随时‘难逃魔法,终究着迷’,从这梯子下到地面上去,也随时可以把梯子一蹬,坐回到墙头上去……到那时候,自己一切失常的行为,就是‘被魔法所惑,身不由己’,最终才堪堪摆脱魔法的影响,醒悟过来……”

    到底未经官场历练,惠抑我说到这里,惠家诸子方才是全数明白过来,也是个个都瞠目结舌,为这群高官的脸皮震撼,半晌,惠小郎才道,“这般说来的话,父亲递的这个话头,也是在揣摩六姐的心意——如此看来,六姐是……有意接受禅让?要让权力平稳过渡,因而,才给了京中重臣这么一个下台回转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尽皆色变,都是看向惠抑我,等待他的开示。惠抑我面上略微有些欣慰,倒也没卖关子,轻轻点了点头,又强调道,“六姐可什么话都没说,全是你们老子自己想的。”

    话虽如此,但以惠抑我的功夫,此事没有十成,当也有八成准了,众人都是心潮起伏,半晌做声不得,惠小郎也是出神许久,方才透出一口凉气,感慨道,“这真是千古未有之事了!女主登基,前帝主动禅位——或者说是雀跃至极,都不为过!”

    禅让之事,也曾见于权臣幼帝,不算是千古未有,但这种壮年皇帝早有让位心思的,而继任者坚决不许的事情,就是戏文都唱不出来。众人虽然也知道,局势走到这一步,自有缘由,但也实在无法想象此事该如何操办,惠小郎也不免问父亲,“老爷,这……你说这京中诸臣,能转过这个弯来么?倘若他们坚决反对的话,恐怕此事还有波折,再者……此事真是毫无前例,还有许多障碍在前吧?”

    “军主接受禅让之后,是称帝呢,还是将朝廷融入买活军,倘若是称帝,她以后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要不要立嗣?诸臣能尊奉新帝么?”

    “倘若不称帝,而是将朝廷改制为买活军制的话,那旧臣这里,是改职任用,还是治罪下狱,如此他们怎么能拥护新帝?且,就算把这些旧臣都一杀了之,似乎也碍不了什么事——”

    由于惠抑我的身份相对超然,惠家也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们的立场,还是相对客观的,惠小郎指出了一个连六姐的神威都无法解决的迫切问题:

    “买活军又哪来的多余人手,治理北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