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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1章 七公主发威

    “怎会如此呢?皇爷一向是最注意养生的,全是依的买地的规矩,素来清心寡欲、饮食有度,甚而不近女色,简直就活得如同深山僧侣一般……呜呜……怎,怎么突然就……”

    “毕竟是多年操劳,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光是救灾赈济,皇爷便是操碎了心,奔波于内库、户部等地,又常去天港视察,更听闻还要过问大理寺刑狱之事。如此奔波,一来操劳,二来……”

    “二来,二来什么?太医你但说无妨!”

    “二来……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爷是真龙天子,周身龙气精纯,本该安居皇城,得其正位紫气滋养,久居深宫,正所谓龙不得其气,本就本源虚弱,又如此东奔西走,这各处的杂气,尤其是刑狱中的血气、怨气,如此一冲撞,恶气夺正,焉能有好?”

    “正邪相犯,血气亢奋不能下行,故而在脑部淤积,是为《赤脚医仙典》中所说的‘血栓’……”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下大了起来,坐在窗边的皇后,身穿连襟圆裙常服,头发也如同眼下时兴的一般,在脑后束成圆髻,因是侍疾,只是别了一根金钗,除此之外,并无奢饰,手中拿的一条半新不旧藕荷色油晶缎的帕子,已是染上了点点湿痕,跟着太医的叙述,更是不断往腮边抹去。而跪在病床前,手中捧着药碗的太子,也应景地塌下了肩膀,似乎是表现出了心中的沉重和悲痛。

    几个内侍正试着从他碗中取药,灌到皇帝口中去,只是收效甚微,皇帝俨然还无法吞咽,灌入的一点药汤,立刻就顺着嘴唇流出来了,立在他身边的王至孝忙道,“不可再喂了,万一呛到肺里,引起感染,那就更不好了!”

    皇后闻言,便拿眼神去看太医,见太医不置可否,这才对太子扬了扬下巴,自然有人上前将太子扶起,皇后也起身款款道,“行宫毕竟狭促,我等到外间议事。”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不出声,只是默然任这两母子侍疾,此时听闻这句话,便鱼贯向外行去,按尊卑,自然是卑者先行,皇后母子殿后,不过,这些礼数,如今也没有这样讲究了。田任丘把脖子一扬,率先昂然走了出去,内阁首辅温大人、次辅周大人彼此拿手一让,也依次随着走了出去。

    王良妃——如今叫她王尚书也可以,平日里多用尽忠这个名字,但今日进宫之后,在皇后面前她又自称顺儿——和谢双吉对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对方心中,对皇后母子的不以为然,她拉了身边的任仙儿一把,示意谢双吉慢一步,自己和任仙儿一道,先出了内室。

    在较为宽敞的外间,众人默契地依官位落座,有些没有资格进内室侍疾的官员,现在也都站在各自领袖身后,任仙儿虽然因为从前的身份,刚才进去内室瞧了一眼,但此刻也是没有资格坐的,站在王良妃身后,把最上首的两个位置给留了出来。

    众人这边坐好,便一道注目门口,自然有人进去相请,过了一会,几个内侍引导着皇后和谢双吉并肩而出,太子随在身后,走到门前,谢双吉哈哈一笑,快走一步,赶在皇后前头穿门而入,径自走到右侧太师椅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令大家都为之侧目:此前这样的议事场合,如果谢春华团长在,多数时候是不坐的,都立在皇帝身后,不料今日,谢双吉却坐了,虽然还是把左侧的最尊位留了出来,但这多少也显示出了买地的强势——一个副团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然而,若是要说到她为谢六姐亲妹的身份,似乎又有些合情合理了。在座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对方脸上的犹豫,但正因为大家似乎都有话想说,却颇多顾虑,最后,竟然谁都没说什么,只是俨然默认一般,又去转眼望向皇后。

    如此,皇后本来慢下的脚步,在空中微微一顿,便也只能重新加快,行如无事地步入屋内。众人都站起身来,微微躬身示意,只有谢双吉安然坐着,甚而还摆手迎了一下,似乎是示意皇后不必客气,快快坐下。

    这番做派,可谓是无礼至极,皇后却仿佛没看到一般,牵着太子的手,在太师椅上先坐了,自有人搬来绣墩,安置在皇后侧后方,太子垂着头坐了下来,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王顺儿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孩子,不如他父亲十分之一聪明,连他叔叔都是不如,不抓紧时间和七公主交好,还这般矫情作态,这是取死之道。”

    大家这般迎候,虽然已经是极为简单的礼节,但也毕竟耗费了一些时间,本该立刻开始议事,可皇后的气势,被众人合力,连着谢双吉一起,给了个下马威,已经大不如刚才了,她也就不再说话,而是低头注视着宫人上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家好像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王良妃心中有数:按道理,帝后敌体,皇帝昏迷,就该皇后视事,太子监国,这是谁都没法否认的道理。

    可偏偏,如今已经是礼崩乐坏的时候了,帝后感情近年来也十分疏离,甚至分宫而居,自从太子出阁读书,皇后就带着太子住回宫中,为的是读书方便。由于皇帝已经常年居住在别宫中,夫妻实际上已经很少见面,太子一个月也不过是来问候两次而已。

    至于说政治立场,双方更是早已分道扬镳。皇后和太子,已经是西林党这里尊奉的旗帜和魁首了,也因此,皇后已经被宣扬为千古贤后,太子更是被誉为古今第一的贤太子,似乎敏朝距离中兴,只差一个昏君的倒掉,这也是皇后在别宫说话不太管用,甚至还被谢双吉压了一头的最根本原因:如果不洗脱身上浓厚的西林党印记,太子想要监国很难,说不准随着田任丘的一个心念,倒是有可能距离死亡非常的近。

    说到底,也是因为皇帝恐怕根本没想到这皇位还有能传承下去的一天,所以才会轻而易举地把太子出阁读书,当做筹码用在了某次交换之中……

    王顺儿的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她记得太子出阁读书,似乎就在买地的定都大典之后不久,那一次夜奔事件之后,皇帝把江北划分为赈灾特别区的同时,下令让太子出阁读书,算是对西林党的安抚。

    西林党从此是有了一点指望,不至于和皇帝往死里闹了,不过后遗症就是,皇帝对自己的安全也越来越不放心……防行刺是防得更加密不透风,而对于他死亡的直接受益人,太子以及皇后,他的疏离和防范,似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根据王顺儿这里得到的一些消息,帝后感情,多年来早已有所疏离,说穿了无非也就是一点私心,皇后怎么能接受自己儿子应得的遗产,被皇帝轻而易举地送出去呢?皇帝丢掉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如果从来没有接触新学的机会,一味的贤良淑德,前朝的事,恐怕也是根本没有见解,偏偏,皇帝还让后宫女子都跟着开蒙读书,虽然本意是教出一批理工人才,可皇后的野心跟着滋长,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夫妻矛盾——至于说她们其余人,有多少能在技术岗位上发挥作用的?有一个算一个,现在多数都是在做管理岗……皇爷这也多少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而是给自己造出了敌人来了。

    想到这里,王顺儿不由得略带自嘲地暗自一笑,心道,“世间多少事,是能心想事成的呢?连六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皇爷了……皇爷又哪里想得到,他都已经这样养生了,最后却还是免不得要承受这么一劫!”

    说意外,也是意外,但谈不上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这年头,还在做事的官员真是都疲了,从敏朝这里说,打从二十几年前,买活军崛起开始,充满不祥的、突发的意外消息,就没有断过,早就历练得宠辱不惊了,皇爷生病有什么稀奇的,听过老鼠渡江没有?

    千百万鼠只,咬着对方的尾巴横渡江面,这不比人生病稀奇?而且还真是真的!渡江后不久,鼠疫就跟着流行起来了,还有什么上百只老鼠的尾巴都粘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鼠球,互相撕咬等等,这些奇闻,哪个不是稀奇古怪,却又全都如假包换的?你除了接受又还能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皇爷生病其实还真挺稀奇的……

    虽然按谢双吉转述,以及太医的诊治,似乎皇帝的确是突发的脑溢血,但想到这里,她也难免生疑:要说累,皇帝也累,但累并不是脑溢血发作的充分条件,从体重、生活习惯、年纪来说,皇帝怎么都不是该发脑溢血的人群。

    那,要是如此想的话,不是脑溢血,却又口鼻流血,突然昏迷……难道是中了毒?

    ‘红丸案’三个字,从脑中掠过,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必再好奇了:人都这样了,便是救了下来,又如何?在政治舞台上,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的死活已经无关紧要。现在的重点是,该如何继承最大份的政治遗产,王顺儿可以肯定,在座所有人除了谢双吉之外,打的全都是这个主意。王顺儿也要好好想想,她现在该怎么选边站——她算是这所有人中选择余地最大的一个了,跟谁都有点渊源,选哪一边也都还说得过去。

    “好了,现在先说说皇帝的诊治吧。”

    皇后不开腔,或者是在等人来请,以便她重新拿起架子来,不过,谢七公主今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强势到底了,竟是没给她这个机会,率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虽是外人,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天下的医药,我们买活军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就先说说我的见解吧。”

    “第一,病人的病因,这个,没有经过我们专家团的诊断,还是不要下定论为好,到底是什么病因,专家团到了,一诊便知——他们都已经上路了,半个月内准到。我相信,我们买地还是有这个信用,能诊出有公信力的病因。”

    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可的,不论如何,买地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信用很好,就算西林党也予以认可,都是微微点头。谢双吉把大家一看,又道,“第二就是病人的护理了,恕我直言——太医署这里,水平恐怕不是很高。”

    她的语气很强势,也很不客气,“我也不知道是在讽喻什么,但我们买地是反对一切迷信的,什么真龙不得其位这样的话,我个人感觉,很荒谬,好像在阴阳怪气什么,我听了不太喜欢,也觉得这个医生不是很值得信任。”

    几句话说得隔邻立刻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偷听中,承受不住被点名痛骂的压力,骤然昏了过去,众人面面相觑,见谢双吉置若罔闻,便也不动声色,听她续道,“我这里建议,我们使馆先支援两个有丰富护理经验的使臣入宫,和内侍、轮值大臣乃至于太医院一起,共同照看皇帝,避免一些鲁莽护理的出现,危害皇帝的健康,如果说一个有希望治好的人,被护理出生命危险,再也睁不开眼了,我们觉得,此事恐怕是不容易接受的——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家姐呢?”

    说是建议,但语气是相当的不容置疑,说的内容也让人心惊肉跳,先不说最后抬出了羊城港的‘那一位’,叫人不敢反驳,就说前头的话,‘有希望治好’,什么意思?听她的语气这么肯定,难道……如今的皇帝,在买地出神入化的医术面前,还不算是药石罔效,还有完全痊愈,重掌大权的可能?

    这就不能不让人掂量一下自己的行动策略了!别说久居深宫,毕竟有些天真烂漫的皇后,就连古井不波的西林重臣,一时也都有些挂脸,掀开眼皮,诧异地瞟了谢双吉一眼。田任丘更是双目异彩连闪,看了看谢双吉,又突然转头看了王顺儿一眼,似乎在问,‘她说的是真的?’

    王顺儿对他微微摇头,两人已经是完成了一番无声的对话:‘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比拼对买地了解的时候了,买地的医术到底到了哪一步,或者说,六姐的天界又有没有这个本

    事,不是买地通谁也答不上来。王顺儿虽然和谢双吉刚才密切交流了一番,隐隐形成同盟,但谢双吉也不会把自己的老底对她合盘托出——王良妃固然已屡经历练,但谢双吉也早已不是那个被王良妃三言两语,就骗出一个‘预告备案’的小姑娘了。

    思及往事,不免有些沧桑,王顺儿心中也是暗叹:这君君臣臣的魔障,便是田大人看来也没有参破,虽然皇帝对他深有提防,但刚才听七公主说到,皇帝或许有望完全痊愈,田大人那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怕不是比皇后的喜悦要真诚纯粹了十倍不止。

    “目前,病人还在,后续继承什么的,好像也还没到定下来的时候,这也是贵朝的私事,我们使馆就先暂不表态了。”

    大做了一番威福,到最后还要假惺惺地来上这么一句,着实是令人难以忍受,谢双吉终于是把自己的话说完了。众人也都明里暗里地瞅着她,似乎是要从这位七公主的做派上,怀想她姐姐那更是霸道的风范,谢双吉却似乎一无所觉,而是期待地看向皇后,似乎是在等她的表态,见皇后不语,就又去看首辅,“温大人,你觉得我的说法如何呢?”

    温大人挪动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道,“如此考量……的确老成持重,拳拳厚意,令老臣极为感佩,老臣以为,这么做甚是妥当。”

    西林党都这样表态了,旁人还能说什么?话说回来,谢双吉话都这么说了,谁反对,那谁就是不怀好意,似乎是盼着皇帝速死——那谁敢反对?反对的人,怕不是要比皇帝更先死?

    皇帝的病情,就这么憋屈地定下了处置方案,出奇的是,谢双吉似乎真的就只关心这件事,对于监国人选反而并不主动发言——众人也不敢再沉默了,温大人既然揽过了话头,那就赶紧以商量的口吻,和田任丘商议起来:太子监国,皇后垂帘,内阁大臣两人,特科大臣两人,如此六人共同监国,共掌朝廷大事,这似乎也是很合理的提议。

    “御营首领和雄国公要加进来。”

    田任丘也不反对,只是多提了一个要求,“如此才算是方方面面,四角俱全,京城方得安稳。”

    一句话把温大人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了:太子和皇后算一个人,内阁两人,看似是六人,其实是五票,内阁有太子的支持,在这个联盟中稳稳就居于上风了。田任丘要加这两人,说来理由也是充分,但却立刻会瓦解西林党的优势,叫他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这……品级似乎不足啊!雄国公也罢了,御营首领不过四品……”

    这也是实话,而且,雄国公的立场还是可以争取的,他家中虽有特科官吏,但那是管织造局的,不涉大权,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权贵底色,未必会完全倒像特科。不得不说,温大人的妥协也充满了老辣的智慧,田任丘却不管这些,只道,“御营首领,只听皇爷使唤,连我说话都不管用,皇爷卧病,不让他加入监国,他听谁的命令?”

    “父死子继,难道不是太子?!”

    这话一说出口,那就是准备要吵架了,王顺儿屏住呼吸,只等着田任丘那句‘皇爷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脱口而出,开启大战,连皇后、太子都是抬起头来,一脸惊容地望向田任丘,正要施加压力。但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上首的高几上,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打声,一下将所有人的节奏打乱,令得他们都把眼神重新集中到了七公主的方向。

    “光是定人选,都能吵这么久……就算是人选定下来了,能形成合力吗?有没有想过,你们该怎么处理延绥压境的鞑靼大军?”

    谢双吉的坐姿很放松,面容有一半藏在了椅背投下的阴影里,只有眼睛是亮着的,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眼神缓缓在众人面上逡巡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或者说……你们是早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都默认要搁置,任他们去闹去抢,这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消耗时间?”

    这是问句,但却又透着肯定,竟没有人能反驳谢双吉的质问,她虽然比所有人都年轻,但却给其余人带来了相当重的压力。就连按理最置身事外的王顺儿,都有点出汗了,她抑制着取出帕子擦汗的冲动,屏气凝神,目送着谢双吉站起身阔步离去,丢下了一句不满的结论。

    “如此,可不能令家姐满意!”

    竟就这样走了,连余下的会议都不旁听了?

    这几年来,早就习惯了使团深度参与大政的小朝廷,竟对谢双吉的离去感到了少许茫然,一时间反而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会议了。王顺儿心中则是雪亮:谢双吉的话,其实是已经划出了买活军的底线,如果小朝廷还想得到买活军的支持,那就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出一个能让买活军满意的全盘计划——包括了对延绥边患的解决方案!

    谢双吉连会都不再听,无非也只是为了说明买活军的决心——不要问做不到怎么办,买活军不接受做不到这个答案!

    这个副团长,行事风格和团长谢春华还真是迥然有异,不得不说,也是够强势的了……

    王顺儿不是屋内唯一一个聪明人,众人陆续也回过味来,温大人和田任丘对视了一眼,果断道,“可以!那就立刻请皇后下令,召此二人入宫!”

    接纳了田任丘加人的提议,但交换的点在于,让皇后下令,如此等于是明确了皇后的最尊位置,西林党不算是退让到底。田任丘也立刻爽快拱手,“请皇后下旨!”

    皇后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瞬间,以眼神得到了温大人的确认,方才依言行事,任仙儿在背后捅了王顺儿一下,似乎是表达对皇后的嘲笑——从前皇后的确是要比众女都更出挑的,久居深宫这些年,很多细节上,看得出来是要被她和王顺儿比下去了。

    王顺儿倒没闲心去臧否皇后,心中暗道,“七公主这一走,走得好,有了这番施压,动作明显快起来了。”

    欣慰之余,她却也始终有浓浓的忧虑挥之不去:“只是……如果我们竭尽全力,也拿不出‘任其自去’之外的处理方案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朝廷的走势,又会是如何呢……”

    “拿得出来吗?恐怕……或许还真是很悬啊……”

    第1122章 大雨将至

    “除了皇四子之外,居然都没有想来请安,或者说表示出类似欲望,私下付出努力的皇嗣吗?这也太……”

    “七殿下,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也不比往年了,这些皇嗣都住在别宫,心中各有念头,皇爷这几年对他们也不算亲近,他们无依无靠的,又见到了那些……那些藩王宗室的下场,平素还要在皇后娘娘手下讨生活,被拿捏惯了,此时又如何敢轻举妄动呢?”

    如今紧急成型的临时执政团,该如何绞尽脑汁地拿出一个可以执行落地的方案,来试着满足谢双吉——根本上是她背后站着的谢双瑶——的要求,这就是他们要通过会议来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了。他们也的确没有浪费时间,在两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任命的顾命大臣入宫之后,立刻就开始闭门会议了。

    这罕见的效率,也让谢双吉初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一番表演没有白费: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还和以前一样慢吞吞的,延绥那边的问题一旦扩大化,拖到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使馆初步定下的死目标也根本谈不上去维护了——外贼入寇,社会上的秩序荡然无存,还谈什么保住内陆百姓外迁通道?

    这个死目标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难度一点不低,首先就要求北方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秩序和和平,不说去要求什么路不拾遗,强盗山匪全都扫荡一空,最起码不能大范围处于战争状态。不过,谢双吉其实也不知道敏朝现在能怎么把战争遏制在萌芽状态,如果她,包括使馆能想得到,也就不会让他们自己开会了,而是早就和田任丘等人沟通,寻找一个代言人来提出自己的计划。

    也因此,这会儿,虽然她的目标是初步达到,但谢双吉心中的焦虑是丝毫不减,和线人沟通时,不自觉都是皱着眉毛——这线人带来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宽慰效果,居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嗣中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筹码,这就很难受了,虽说需要的时候,筹码是可以被制造的,但如果已经存在一个可以栽培使力的对象,也能省不少事儿。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小中人说得也不算错:对于敏朝后宫的变化,谢双吉是很了解的。她第一次来京时,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和性别,比较广泛且频繁地加入到敏朝的后宫活动之中,甚至还参与了敏朝后宫的扫盲运动。第二次进京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见面次数有所降低,但人头还是很熟,对于敏朝皇嗣后裔乃至妃子的动向,也都掌握得很清楚,见了面也都能搭上话,这也是她进行宫驻扎的重要理由。

    敏朝的皇嗣,在这一代算是一反常态,完全不窘迫,甚至可以说备选者很多。一直以来,民间都有声浪,把皇嗣的繁荣,和皇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绝嗣对于一个王朝来说,似乎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但说来也是巧合——大多王朝到了末尾,子嗣还真的都比较艰难。只有本朝算是个例外,算起来,皇嗣有十几人了——就算不计算皇女,皇子也有七八人之多,对于皇位继承来说,肯定都是够用了的。

    皇帝的生育,有一个集中爆发期,在几年内,他一口气制造了很多小孩,那之后,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消息的刺激,他的兴趣就转向了养生、练体去了,明显在女色上淡薄了很多,之后只是陆续有两三个皇嗣出生,这些后来的孩子,年纪尚小,虽然跟随母亲住在皇帝行宫内,但对于局势毫无影响,他们的母亲也都是没有名分的选侍,只有被摆布的份儿。

    至于说头一批含太子在内的皇嗣,如今大概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不到婚龄,也没有封王,朝廷每况愈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藩当然也是没影子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藩王按道理都是大婚后就藩的。如果按买地的规矩来,二十五岁成婚就藩,到那时候……还有朝廷吗?或者说,朝廷的土地还剩多少?还能封到哪儿去呢?

    很丧气,但这的确是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的事实,皇嗣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都要为未来做好准备。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说是完全不闻不问:太子后来舍给西林党做交换了,其余的皇嗣,在教育上他是上心的。

    不像是自己和弟弟信王一样,都是由阉人启蒙,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就上位,虽然识字,但缺少政治和文化素养,在大臣面前几乎算是个半文盲。皇帝从小就安排皇嗣们由特科启蒙,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皇嗣都是在特科教育的背景下长大的,可以这么说,即便是敏朝覆灭,倘若皇帝一家没有被严格清算治罪的话,那么,皇嗣们靠自己的学识,至少也都能谋到一些诸如账房、教书先生之类的工作,也有一些有天赋的皇嗣,谢双吉知道,在理科上是可以胜任高级工人或者工程师的职务的。

    当然,和皇嗣比起来,这些职位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但这些至少都是可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总比什么都不会,去卖苦力来得好吧?再加上他们各自居住的所谓行宫——当时都是皇帝挪用的一些官邸,包括皇帝现在使用的行宫也是如此,叫行宫,其实就是一个个大院,地方有限,住不了太多人,所以才需要大家分散居住,而一旦分散之后,被分出去的妃子其实也就自然的和皇帝疏远了。要把这些行宫当成皇帝提前分配给孩子的财产,或者也并无不可。

    不敢说百分百会实现,但是,这是可以去梦想的前景——等将来买活军入城之后,如果运气好些,是和平交接,他们还能保留手里的行宫,或者退一万步说,交出去大多数,留下一两个跨院给自己,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宽宥,再找一份工作,手里多少也存了一点积蓄,这些皇嗣依旧能过着体面的生活。相对于绝大多数亡国后裔,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比这个结局更惨的皇嗣,翻开史书一看,那是不是比比皆是?

    一个,是大家都受了教育,包括皇嗣之母,也都能读书了,眼界大开就知道对比,知道对比,就知道知足,再一个,也是因为眼界大开,懂得去透过报道的表面看实质,知道去到处收集消息,观察社会现象了。

    这些皇嗣和他们的母亲,估计也是被这些年藩王的下场吓破了胆,又看到了田任丘对付京中大户的酷烈手段,知道在这样的时势中,一时出头得意,恐怕还未必是好事,早就歇了心,根本不敢轻易干涉政治……他们的眼界都是普通人的眼界,想过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子,这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但这会儿就让人有点为难了,想要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傀儡皇帝,有点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甚至连有野心做太后的皇嗣生母,都是难找。

    没办法……有点野心的,早就和王顺儿一样,离婚去走特科了,也不会在宫里苦熬着……本来,后宫内眷(含宫女、阉人),就是特科人才的一大来源,也是因为出身的特殊,皇帝才能如臂使指地去差遣特科。

    谢双吉虽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但也是知道,内眷出宫考特科分了好几波:第一波就是王顺儿那批,除了几个后妃之外,大多都是得知自己可能要被精简掉的内眷,为了找个新差事,因此积极准备应考。第二批的妃嫔人数就很多了,基本被分到其余行宫居住,或者还在紫禁城内住的妃嫔,有些心气的也都试着想考一考了——这分到别的行宫之后,想要再得宠也难,日常的供给,当然不会说是艰难,但也绝不够奢靡的。也就是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姐妹几个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孩子们到点还能去上课上学,每日离开行宫,她们连再上课的机会都少了,随着内眷人数减少,也不再补充,再开扫盲班的意义不大了,她们也都有了相应的知识水平,要想再进修的话,在宫中是很难的,得离婚出宫,考特科才有机会了。

    都是妙龄的年纪,就这样在大囚笼里一辈子关到死吗?门都开了,想出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诱惑下,还能留下来的妃嫔,性格有多么的温顺,也就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这几年甚至有好几个前妃嫔移居到南面去了,甚至连京城都不愿意多呆,还有偷偷摸摸把自己生的皇嗣一起带走的——这都是住在行宫里,时常可以接触到民间实际的,明显是不看好京城的将来,预测要比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后母子悲观得多。

    耳目闭塞就是如此了,报纸上看到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的日子还在继续,或许很容易就会以为,外头的天地,还和自己搬迁前一样,虽有大患,但也还算红火。这几年的紧张气氛,对他们的影响依旧很小,谢双吉认为皇后是主动把自己装到了套子里,思维也就逐渐越来越钻牛角尖,比从前要颟顸愚钝得多了,和这些常常接触外界的妃嫔比,好像有点儿格格不入——指望她能突然奋发觉醒,承担起皇帝之前的职责,把京城情况理顺,再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压榨出一点余力来处置延绥边患,恐怕是不太现实的。

    “那就只能看田任丘了……”

    她轻轻地嘀咕着,“还有什么能伸手的地方,他比我们还要清楚……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

    “你是说?”

    对讲机里传来了谢春华的询问,谢双吉在会议上表演完毕,又接触了一轮线人,回来当然是要做报告了,她也不吊胃口,“西林跌倒,锦衣卫吃饱,特科这边廉洁度虽然相对较高,但那也只是相对,锦衣卫派系这些年来到处抄家,也必定是肥了一波人。如果他敢向自己人挥刀的话,我估计还是有油水可榨的,就是不知道能榨出多少了。这些事,估计只有田任丘自己清楚,但这也等于是动荡了特科和锦衣卫的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皇帝这样疯狂的魄力,往自己的根基去挥刀的。”

    她指的是皇帝挥刀向藩王世系的动作,事实上,这一行为虽然有效地缓解了敏朝的财务情况,却也直接造成了皇嗣和父亲的离心,甚至可以说,也直接让皇帝再也不敢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比他更铁杆买化的信王除外),天家亲情因此荡然无存。如今看来,谢双吉也不由感慨,别看皇帝的工作似乎完成得总不算是太优异,但自己想想,他也是够有本事的了,以至于现在要给他找个继任者都是很难。

    如今这局面,就算皇帝还在,估计都是难解,偏偏他还倒了……谢双吉这一轮接触下来,预期不算太好,她如实告诉谢春华,“虽然我已经是尽量施压了,他们也的确吃了这一套,颇为殚精竭虑,但也要做好他们拿不出方案的准备。”

    “这……该如何做好准备?”

    谢春华也难得地显出一些茫然了,谢双吉指出,“这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问题了。”如果要调整预期,或者启动后续资源,来为辽东边军补足粮草,那都是中枢衙门的决策。使团也不知道中枢到底还有没有为大军供粮的能力,问题的关键还是时间,现在储存在南洋或者羊城港仓库的粮食,运到天港至少要两个月,没有补充,京城是肯定不敢开库的。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决定供粮,辽东出兵也还要两个月,等大军走到延绥,敌人会乖乖在延绥等着被打吗?到时候整个边境都要被打烂了,甚至更现实一点想,集中力量保卫京师,根本不去考虑边境问题,或许才是最优解,要知道,所谓天子守国门,京城距离前线也并不远!

    两个月功夫,足够鞑靼人打到京城来,之所以要保住京城库存不敢乱支出,就是因为这条生死线——如果粮运出去了之后,鞑靼人闪电奔袭,京城被围困且无粮,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境,京城的数十万百姓要死多少,就不好说了!

    如果供粮都不能缓解困境,那……似乎除了调整预期以外,能做的也不多了,打起仗来,最短缺的就是时间,行政命令想铺开需要的却又就是时间,这就是最大的矛盾——如果电报线能铺遍全国那还好些,至少能让百姓提前迁徙,逃开兵灾,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离开传音法螺,消息传递速度就是极慢。京城这里已经知道了延绥的情况,并且为之行动起来了,可那些和延绥相聚百里左右的城池乡镇,有很多还蒙在鼓里呢!

    在等消息的同时也要做好两手准备,这是极沉重的思考,但除了面对之外,别无他法,谢双吉说完这句话,频道内也陷入了一阵沉默,谢春华似乎几次想要说什么,都无从开口,对讲机内规律的滋滋声,显得特别刺耳,过了一会,又突然响起了一阵杂音,有人隐隐在说话,但似乎是因为频道干扰而并不清晰。

    “能听得到吗?能听得到吗?延绥分机报告,报告,边市陷落,我们在转移途中,观察敌人规模……线路……”

    延绥方向的新报告?谢双吉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那细弱杂乱的声音,可——你说巧不巧,偏偏事儿都赶在一块了!就在这时候,头顶又是一声巨响,几乎让人以为有什么重物落到屋檐上,谢双吉吓得一颤,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又打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一阵雷的影响,对讲机内的声音突然全都消失了,她贴在耳边开关了几下,这才不得不承认,通讯是暂时中断了。

    “气人!”

    真是摔机器的心都有了,她压着心中的火气,小心翼翼地把仙器放回了锦缎盒子里,这才站起身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就这么一会功夫,天边风云际会,已经是显著地阴沉了下来,浓云中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之隆隆,一股狂风吹得窗框作响,这是又要下雨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得天边乍亮,谢双吉猛然一回头,却见雷声中有人站在门边冲她招手,面色十分急切,一时间毛骨悚然,差点惊叫出声,还好她已颇有城府,勉强掌住了,这才认出来是王至孝的干儿子,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王化学。此时雷声已过,王化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殿下,七殿下——快去主殿——皇爷有转醒的迹象了,这事儿,其余人还暂不知道那!爹爹第一个就差我来给殿下报信!咱们——快去主殿吧!”

    皇帝要醒了?他还能醒的过来?命这么硬?

    虽然言之凿凿,好像买地的医疗团一到,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皇帝可以立刻痊愈,但说实话,谢双吉自己都不相信皇帝还能恢复。闻言也是一怔,忙收拾心情,和王化学一起,在阴霾天色中匆匆而去。

    那雷声追着她们的脚跟,一步一步,几乎是如影随形地打着,豆大的雨滴直往面上砸,几乎要让人以为一场急雨就在眼前,缓解京城数年来累积的焦渴,但这几滴雨洒完了,久久又没有后续,只有那阴云依旧盘旋在京城上方,大风一阵一阵玩命儿似的刮,直到当天深夜,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叫人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呼为咄咄怪事。

    第1123章 皇帝的遗言

    “九边急报到了!”

    “怎么样,可有新消息?”

    “没有,也就是几句话,还不如传音法螺里说得仔细,还是等今天的电报吧……不知道使馆那里什么时候送信进来——已经是三五天光景了,倘若鞑靼大军一路前行,只怕距离京城已经不到三百里,沿路的卡口不知道如何——哎!这没有电报就是不便,哪怕现在陷落了,消息也得几天才传过来,叫人好生心焦也!”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别惊扰了皇爷!”

    沉闷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着,似乎又是要撒些雨滴的样子,细细密密的对话声,从碧纱橱后头传过来,犹如老鼠在偷粮一般,悉悉索索的,令人有些不耐,但却又懒得呵斥——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呵斥了也没有用的关系。谢双吉收回视线,又打量了一下床榻上的病人,听王至孝向使馆派来的大夫汇报道,“昨日到今日,解大溲一次,小溲三次,清醒了四五次,逐渐能吞咽了,吃了些米粥肉汤,眼珠两边也都能转动,只是尚还不能说话,浑浑噩噩,吃完了又睡过去。不过,对人声——”

    皇帝对人声的反应,是大家都能看在眼里的,之前闭目昏迷,面如金纸,只有一息尚存,对外界完全一无所知的皇帝,这会儿已经会因为有人在床榻边说话,而呈现出睡得不安稳的姿态。大家也随之默契地远离了床榻几步,也把对话的声音压低了,谢双吉道,“确实一日比一日好了,每天来看,进步都是明显的。”

    “嗯,就是左边还呈现明显的不便,完全没有力道,你每天可以测试几次他的抓握,再抬抬左腿,看看是否还是完全脱力的状态。这关系到后续他是半瘫、全瘫,还是最后可以慢慢恢复到拄拐走路的状态。”

    虽说比不上武子苓名声在外,但使馆的大夫平时也是常常被王公贵族请去问诊的,对一些富贵常见病很有经验,王至孝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仔细聆听着,更示意身边的养子仔仔细细地把医嘱记下来,也包括了今日开出的新药方,这才举手一让,示意三人出去说话,避开墙角始终端坐着,时不时往小册子上记一笔的史官。

    ——这史官是昼夜值守,不曾稍离的,也算是敏朝最后坚持的礼制了,按道理,起居注史官是不会离开皇帝太久的,只要是处置公务的正式场合,必须跟随,这些年来,

    由于皇帝搬到行宫居住,治理范围也一再萎缩,治理手段更加丰富随意,和特科有关的很多会议,史官没有参加,但在这样敏感关键的时刻,礼部就发挥作用了。

    在他们的坚持下,很快史官就进驻了寝殿,严格地记录着皇帝的每一次用药、探视,当然也包括至关重要的节点——他何时撒手人寰,以及是否留下遗诏,这些信息的正当性,都是要靠史官来背书的。

    在这些事情上,的确也可以看出敏朝的一些积累,谢双吉也是看到了史官出面,这才意识到,买地的历史似乎一直来也缺乏系统的记录和整理,或者说,六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很淡薄的,谢双吉倒是认为,有些事情该记还是要记,免得日后产生什么争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系统且完备的历史,对一个国家来说,虽然无形,但却是最宝贵的财富,买活军可不能把华夏数千年来的传统给弄丢了。

    她在心底提醒自己记下此事,给姐姐写信时提上一笔,又集聚精神,听王至孝和她报告这一日以来,各方的动静,“皇后并辅政大臣早上都来探病侍疾……之后便去商议政事了,行宫中一切如常,并无异动。夜中也无人窥视皇爷。”

    按道理来说,这事不该由王至孝亲自来和她说,王至孝本人的立场,也就一览无遗了——虽然在特科开展之后,京中阉人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的确培养出一批只听令于皇帝的势力。但买活军在阉人中的威望,仍然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王至孝的义父王知礼,早都在敏朝使团中谋了个闲职,其实就是在南方养老了,王至孝虽然在皇帝身边做事,但他的真实倾向,皇帝也是心知肚明,或者说,他之所以得到皇帝多年的重用和信任,正是因为王至孝和买活军坚固的联系,很多时候,王至孝充当的就是双方沟通传话斡旋的桥梁角色。

    而在这样一个时候,王至孝比谁都要清楚,能保住皇帝性命的,恰恰不是皇后,而是田任丘和买活军。因此,在他隐隐的倾向下,这两方在行宫办事,明显要方便得多,至于皇后一方,他虽然也不至于落了话柄,但私底下不掣肘也是不可能的。

    这几日来,他也实在是辛苦,一方面大量时间花在皇帝这里,日夜值宿,一方面还要抓牢行宫上下内外,震慑宵小,以免有小人作耗。不过是七天功夫,王至孝显然瘦了,黑眼圈快有眼睛大。谢双吉不免也宽慰了几句,又问了问王至孝会议的进展,王至孝摇头道,“没有什么进展!目前就是卡在粮草上。西林党也不肯把山阳道划为特别区,就只能卡在那里了。他们是指望鞑靼人吃下边市之后,总要消化整顿上小半个月……所以还有些时间。”

    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怎么能只是指望着这个呢?谢双吉心下有些沉重,暗道,“田任丘不肯冲特科开刀,在我意料之中,西林党不肯划山阳道就更合理了,特别区是他们最恨皇帝的地方,这几年来都围绕这一点口诛笔伐,山阳道倘若要划出去,这件事是要算在皇后头上的,千辛万苦才盼来的摄政贤后,刚一上任就背个大黑锅,他们脸面如何下得来,而且,违背了自己宗旨理念的政治派别,哪有好果子吃?做鸟兽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她看待这些问题,视野已比较宽广,不再只是简单地感慨某个团体的执拗执迷,而是能看到其背后无可奈何的利益逼迫,以及有可能采取的妥协之策,谢双吉推测最后这个黑锅可能还是会甩给皇帝:就说是他在任期间就已经做好的移交山阳道的决策就行了。以山阳道来交换买地的粮草,他们是有把握买地会点头的,毕竟,山阳道是谢家老家,都会猜姐姐对此地有特殊的感情。

    在买地这里,能得个山阳道,也好对下交代,不至于算是浪掷了宝贵的粮草。其实本来无论如何可能都要出粮的,就算敏朝什么都没给,只是派人来乞讨,该出的也得出,现在还有个山阳道,感情上可能会更好受一些。谢双吉想这个结果或许也还不错,总比最坏的强些,只是眼下还要耐着性子等——等细节撕巴清楚,等敏朝达成一致,买地这里再走流程……明明都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情况了,但却还是要等。

    等待真是这世上最磨人性子的事儿了,这几天,谢双吉是领教得够够的了,她感觉自己简直已经被行宫中阴郁缠绵的气氛给完全掳获了,每天都活在一种钝性的折磨里:永远在等,永远没有积极的消息。苦候了许久,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对方舍命传来的,却还是重复简单,对事态没有一点帮助,他们早就知道了。

    北面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哪怕因为这几日京城的雷阵雨天气,无线电通讯质量降低,但电报的通信是不受影响的,草原方向的无线电往南方总台只要能呼通,经过有线电报的中转,最多半天,京城这里也可以收到一手消息。这样要比一站站的八百里加急快多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等电报,也就造成敏朝渠道回传的消息,往往很过时,人们已经无法习惯这种跑马传信的效率了。

    可是,无线电报的前提是,要有人在前线侦查,随着边市陷落,通信员撤退转移,边市的消息也中断了,现在整个西北方向,敌人的动向就像是笼罩在迷雾之中。京城好像又一次陷入了骑兵带来的阴影里:骑兵的速度可能比驿站传信的速度更快,或许在消息传来之前,突然有一日,土木堡下又是大军压阵……这些年来久不修理的关卡,如何能抵御洗劫过边市,铁器不缺,或许还有火铳在手的轻骑兵?

    还好,御营方面已经在整顿九门军备了,最坏的情况下,坚守京城,粮草武器也都还是有的。不过,倘若都打到京城来了,这一路沿线的治安要被败坏到什么程度,也真的不好说。关键在于察汉浩特也只是鞑靼一部,还有诸部鞑靼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察汉浩特吃到肉了,他们会不会也……

    只能指望草原的消息别这么灵通了,再有就是买地这些年间,在这些草原上布下的线索,能发挥一定作用,谢双吉眉头深锁,和王至孝低声交谈了几句,预备回屋去写日报了,这几天下来,唯一的宽慰就是,她和使馆的交流是越来越顺畅了,并且也成功接收了皇帝的医治,这样她心底至少还有个依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大珰近日也是辛苦,也要善自保重,这个当口,你若再倒下,宫中就真要乱了。”

    她不免也要勉励王至孝几句,王至孝一听她这样说,双眼顿时红了,拭了拭眼角正要说话,屋内又起一阵骚动,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粗哑含混地呻.吟道,“水、水……”

    两人顿时对视一眼,都是惊喜交加,不等屋内人出来招呼,先后钻进屋子:皇帝能说话了!也知道了饥饿焦渴,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皇爷,皇爷,您总算醒了……”

    “都别围着,让一让,让他呼吸新鲜空气,把他扶起来一点儿,靠着床边,腰下塞好枕头……陛下,我现在和你说话,你可听得清?你看我手指比的是几?”

    本就没有走远的大夫,立刻被请了回来接管局面,屋内外都是一片喜气,尤其是当皇帝含混却坚定地表示大夫比的是二,还做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并且嚷饿之后,更是几乎要沸腾起来了:很多人都念诵着买活军的神奇,就说吧,皇帝是不是交给使馆的大夫照料后,就一日日见好了?

    其实,脑溢血病人如果能康复的话,大概也就是这个过程,总是要给点时间的……谢双吉有点无语,不过也没有纠正这种认知。她始终站在角落观察皇帝——左边腰以下还是不能动,嘴角也撇着,两边脸不是完全对称,不过思维是逐渐清晰了,不知道对性格和记忆有什么影响,目前看日常沟通至少不是问题,已经可以自己吞咽了。

    固体食物还是不敢给吃,但汤水是可以喂的,大夫也不敢让皇帝多食,喝了些汤水后,又叮嘱众人让他好好休息,稍后他会过来看着喝药。众人听了,便也不敢演得太过,依依不舍都退出了内间,谢双吉见状,也要告辞离去,只是她一转身,身后就传来呜呜之音,是皇帝挣扎着想要说话——他还是有点被影响,话是说不清的了,尤其是复杂的话,好像说不出来一般,急了就呜呜叫,倒像是一条可怜的老狗,又或者是一种怪异唐突的野兽。

    “陛下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谢双吉试了两次,见皇帝果然不愿她走,面上也有着急之色,便干脆回身走到榻前等候,见皇帝欲问,又问不出,急得面色发涨,也有些于心不忍,寻思片刻,便道,“要是问北边的战事,我说说进展。”

    果然就是要问这个,皇帝昏迷之前,就在商议此事,也难为他有点儿鞠躬尽瘁的意思了,醒来后不问妻儿,不问自己,最关心的就是此事了,谢双吉心下有些感慨,嘴上却不容情,也不虚言安慰,也不危言耸听,平平实实把这几日的发展说了,总结道,“眼下大军暂无音信,京城警备已肃,大政方针辅政大臣还在商议,您可要召他们来,有话叮嘱?”

    皇帝费力地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理解消化谢双吉话里的意思,见谢双吉似乎要后退,他一阵着急,忽然扬起还有些无力的左手,一把搭在谢双吉手上——王至孝惊喜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叫道,“有力了,有力了,左边有力了!”

    谢双吉眉头微微一皱,她觉得皇帝的手潮湿柔软,耷拉在自己手上,犹如一块肉破布,没有半点筋骨,令她有些不适,她勉强忍耐着,凝视着皇帝,等待他的下文,这几日功夫,皇帝的面相都是大变,左边面孔的一些纹理好像都跟着消失平滑,看着很是怪异,曾经非常熟悉的面孔,现在居然陌生到她有些辨认不出了。

    “我……我……”

    他的话声也是,含混颤抖,充满了喘息,“我不成了……”

    这不是才醒吗?为什么做这样的不祥之语?大家还指望着你神速恢复到可以主持大局,或者说可以承担责任可以背锅的地步,重新出来发号施令,让北方渡过这一次危机呢……谢双吉忍耐着没有反驳,而是凝神听着,等待着他的后续——不管皇帝之后能否恢复,眼下的话可能是他自认的遗言了,要让他不受干扰,好好说完的。

    “我……最后……”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又响起了隐约的闷雷声,不知是谁默不作声地打亮了电灯,屋内的一切骤然笼罩在黄橙橙的光晕中,地面上又投下了无数张牙舞爪的阴影,谢双吉沉默地在病床前充当着雕塑,屋内的呼吸声好像都跟着她一起被收敛到了极致,屋内只有皇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他断断续续,含混却又坚定的短促话语。

    “最后,一个、皇帝——”

    他说,用尽全力收缩着左手,终于轻轻地握住了谢双吉的手腕,谢双吉屏住呼吸,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和皇帝对视着,看到的是一双病态地猛瞠着,大小不一的眼睛,皇帝喘着气,又重复了一遍,“让我做,最后、一个、皇帝——”

    “六姐,告诉……不要,再有,皇帝,了……”

    “不要,再有——”

    他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了,突然间瘫软了下去,好像是呛住了一般,发出了呃呃之声,大夫吃惊地喊了一声,从谢双吉身边跑过来,一把抱住皇帝,开始给他做检查,“别说了,别说了,你现在不能激动——”

    在满屋子的木雕泥塑中,他的着急显得特别显眼,反而衬出了其余人的木讷,大家似乎都被皇帝的‘遗言’给震得魂魄出窍,站在原地一声也不得出,天边又是一个炸雷,谢双吉被震得双肩一跳,本能地往窗外看去,恰好和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双眼——皇后还维持着着急迈步的姿态,站在门边,她面上极致的茫然,似乎倒映的就是片刻前的谢双吉。

    是知道了苏醒的消息,匆匆前来探病谢双吉还想再多看几眼,可就在此时,大概是被雷雨影响,电灯滋滋闪烁几下,猛然黑了,屋内众人的面孔,一下全都融进了阴影之中,皇后也成了门框中的一个剪影,谢双吉眨了好几下眼,烙在眼帘中的,还是刚才那一瞥之中,一闪即逝,不知真假,来不及收敛的,一丝恨意……

    第1124章 暴雨终至

    人的意识,到底是寄宿于□□,还是寄托于某种虚无缥缈,可以用灵魂来形容的东西呢?人死了以后,没有了□□,所余下的东西,真的能前往所谓的宇宙黑洞吗?还是说,从始至终,所有宗教都只是对于残酷事实的逃避:意识只是□□的产物,而当人们意识到了□□的脆弱之后,便难以接受自身意识也注定消散的宿命了?

    谢双吉毕竟还挺年轻,工作也忙碌,平时很少有时间思考这样形而上的问题,但今日,皇帝的表现,让她也不得不深思起此事来:皇帝的表现,毕竟是大不如往常了,明显还是受到了病患的影响,思维没有之前那样明见而全面,明显是局限且执拗了不少。他所说的‘我不成了’,若是指做不成皇帝,那的确不假,尽管性命没有大碍,但从他残存的思考能力来看,已经无法再胜任决策者的职责了。

    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感慨,人的路途终究是性格决定。见多了在权力面前丑态百出、恋栈不去的人,皇帝撒手的痛快,的确是相当罕见。谢双吉甚至觉得,如果皇帝继续执拗地想让大家相信‘我能行’,那么他好转的速度说不定还能再快些,人的意识,对于□□有时候的确也有强大的影响,是个精妙的系统。

    但可惜,识时务一直以来都是皇帝的特点,这个特性,让他在皇位上多坐了若干年,拥有买活军的强力背书,同时果断起抛弃了那些早该被埋葬的累赘,但也正因为这个特性,健康上遭受重大打击之后,皇帝已经是斗志全无,谢双吉甚至在想,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成了,深信自己将死,那说不准病情还真会恶化下去也说不定。

    不过,也未必‘我不成了’,指的就是性命,也可能是‘皇帝……我不成了’,‘北方大政,我不成了……’,对一个语言能力还没完全恢复的病人来说,不能要求太多。就算他的几句话,把局面一下搞得更加尴尬,本来还在推进的御敌工作一下又陷入停滞……可你还能怪他什么呢?口水都要旁人帮着擦的病人,和他计较太多有意思吗?

    甚至,在买地的指示下达之前,谢双吉还要尽量保住皇帝的性命,以便让姐姐拥有更多的选择。皇帝醒过来了,而且可以勉强发号施令,太子监国和刚成型的顾命大臣班底,身份就有点儿尴尬了,买活军斡旋的余地也就勾搭,它可以继续存在,也可以让买活军这里出具医疗证明,把大政夺回,让田任丘掌握更多权力——

    如果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想要继续监国,那就可以以此做交换,让西林党放开对太子的严密掌控,重新接受买地的特科教育——你说太子真的就对特科全然陌生吗?也并非如此,他从小是特科启蒙的,但是,对于太子来说,接触不到的支持,等于没有,他或许也需要新的选择,一个基本长成的年轻人,不能预设他和母后完全是一条心,只是如今西林党选择的是太后,太子的声音完全被压制住了,可有可无,也没人去琢磨罢了。

    “发表完这段高论之后,他还有醒来过吗?”

    “醒来了几次,每一次都比之前见好,估计是脑部瘀血在慢慢吸收了,出血量可能不大,李大夫说可以试着放放血,或许能更好。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暂时维持现状好些。”

    听说皇帝醒转,进宫探望的大臣,都在屋外院子里跪着磕头,侧厢房里,谢春华和谢双吉一边观察院子里的情况,一边低声对话。谢双吉反问谢春华,“团长,羊城港给回复没有,什么态度?”

    谢春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说知道了,也在开会,我们这里也不好催,这种事太不好说了,这毕竟是个病人。”

    的确是这个道理,再等等看病情,免得胡乱表态,反而错失了最好的机会,这也是谨慎考虑。也就说,又是要等,谢双吉的心,好像泡在慢慢加温的滚水里,有点儿喘不上气,却也无奈,只能这样煎熬着。

    阴沉的天气,压得她胸口发闷,总想长叹一口气——在人前,她要装得威风八面、满不在乎,把买地使者应有的威风和派头摆出来,有叹息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会儿在谢春华面前,她不用再憋着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对谢春华苦笑了一下,谢春华也对她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西边,“那边怎么样?需要仔细提防着。”

    “王至孝也这么说,里外里都是派人盯紧了他们的院子,他自己把铺盖都搬到堂屋来了,晚上就睡在病床脚下。”

    谢双吉不免又想到了皇后的剪影,以及在灯暗之前,所有人面上的晦暗之色,她摇了摇头,“别说皇后了,就是王尚书、田任丘,对他那话也没什么好反应,所以我说,人病了是真的不成,这话一说出口,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反而说不定会促成田任丘和西林党的联盟,真把太子给捧上位,倘若是那样,就算王至孝等有限几人忠心耿耿,他也是真的活不久了。王至孝自己都想到了这一层,昨晚派义子来找我,请求庇护,说如果皇帝殡天,我们不出手的话,他必死。”

    谢春华也是略微动容,征询地看了谢双吉一眼,谢双吉点头道,“那我自然是答应了。他和我们也是老关系了……现在大家也都是在等,一来,西林党和田任丘需要时间谈判媾和,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在等武医生他们——如果皇帝能悉复旧观,大家也就若无其事,都在等着看,我们买地这里有没有神仙手段,真能把这样的顽疾给治愈。”

    皇帝的心愿是做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还活着,且能视事,这个愿望和其余人的利益就没有剧烈的冲突。所以,现在大家都是在等,等他好,或者等他死,毕竟他自己也说了‘我不成了’,或许有人也就理解为他命不长久了呢?弑君,对于老思想的人来说,毕竟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如果他会自己死,相信所有人也都愿意再等上一段时间,看看皇帝的表现。

    “偏偏,他的病床前,现在又是个完全公开的礼仪场地,不能完全隔离起来……那就成隔绝中外了,至少在羊城港明确指示之前,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谢春华也认为眼下的局势很棘手,皇帝作为政治生物,从生到死都是‘大礼’场合,这是敏朝的礼制,使团必须予以尊重,更重要的是,羊城港没有态度之前,他们也必须严守中立,不能擅自表达自己的倾向——从前的谢双吉就是个好例子,没有严守规章,自己灵光乍现,私自下了决定,看看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在大政的场合,使馆就是个喉舌工具而已,大脑没有下达指示,他们只能继续维持现状。要保住皇帝的性命也是如此,不过都是为了让中枢多些选择,如果中枢有指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皇帝抛弃。只要顾命大臣能继续起到皇帝的作用,谢双吉想那其实也没有继续保他的必要了,当然,多年合作下来,不能说没点香火情分,但如果牺牲皇帝能让新盟友放心的话,她认为姐姐也会这么选的。

    姐姐……在想什么呢?局面已经很紧急了,鞑靼方向的信报全断,也不知道科尔沁草原和建新方向是什么反应,如果台吉们要反,第一件事,就是要对付买地这里过去的吏目,谢双吉不由得想到了孛儿只斤.瓶子,这个胖胖的小姑娘经过京城时,还和她打过几个照面,台吉们倘若决定和察罕浩特联手,那瓶子不是被杀,就是被抓——这就要看她平时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如果有群众基础,有声望,以她的血缘关系,被囚禁的可能性大些……

    也不知道多派从前的贵族去草原,是不是就考量到了这些,如果是奴隶出身的吏目,谢双吉毫不怀疑,被抓到的第一时间就会被立刻酷刑处死,以此宣泄一些被压制台吉的怒火——这可是个吏目极度紧缺的时候啊!每个有实务经验,能做事的吏目都那么宝贵,如果折损在这次叛乱里,对整个草原的消化都是个大打击,不知道要倒退多久……

    想到这里,谢双吉是真的牵心牵肺的肉疼,好像有一口戾气,在脏腑中滚来滚去,酿成变换不定的幽怨,时而怨怪这天候,时而怨怪察罕浩特,时而甚至大不敬地怨怪起罕见迟缓的中枢。她和谢春华告别之后,回了自己的院落,却也因为这口气而不得安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又悄然前往皇帝居住的正殿:和王至孝待在一起,至少能第一时间知道各地驿站送来的急报,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多知道一点,或许也能多缓解一些压力。

    但是,今日送来的消息,并无大家都翘首以盼的西边急讯,尽是一些丧气且常规的消息:某地有疫,某地报旱,某地报大波流民云集,问询说是来自关陕方向,受战乱影响,背井离乡……察罕浩特入侵带来的第一波影响,正在缓缓扩散,估计之后数月,各地都会有类似的消息报过来。

    “这天!不过是四点,就暗下来了!到底何时才能下场痛快雨!”

    到了下午,又有雷响,又是风云汇聚,又是时不时几滴雨,气压低得让人更是难受,因为王至孝要代皇帝用印(皇帝苏醒后,政令由原本加太子、皇后印,增加了加皇帝印下发,其实都是王至孝在用印),谢双吉暂且避出了厢房,在后院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嘴里轻轻地嘟囔抱怨着,见左右无人,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本闲书想看,却也无法集中精神,要看报纸,又受不了上头一惊一乍、胡乱渲染的闲言碎语,还有各种故作玄奇的广告。

    正是百无聊赖、浑身做痒时候,突然听到皇帝正屋内传来问候,谢双吉心中一动,走到后门踮起脚一看,透过玻璃窗,正看到电灯辉光掩映之下,一群人插烛般拜了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病床前坐下,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又伸手在皇帝脸颊上擦拭了几下,便从托盘上取过一个碗来,舀了一调羹,要往皇帝口中送去。

    这是……皇后来侍疾了?谢双吉立刻想到了那日她面上的阴影,她心头一跳,警讯大作,仓促间也顾不得讲究许多,直接示意把守后门的两个小阉人打开门。这两人其实也在偷偷窥看屋内动静,都是王至孝的徒子徒孙,知道厉害,忙为谢双吉开了门,百忙间还唱喏道,“谢副团长到!”

    谢双吉给了他们一个赞赏的眼神,高声笑道,“倒是巧了!娘娘——这喂药的事儿,还是让李大夫来——”

    皇帝吞咽还没有完全恢复,喂药喂食其实都是危险,病人都怕呛,这也是事实。不过,以皇后的身份,她来探视、侍疾,那是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谢双吉的行为实则非常失礼,尤其她还是从后门进来的,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窥视禁中’,换个人早就被问罪处斩了!

    也就是谢双吉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她在背后打着手势,示意众人去叫王至孝,嘴上挂着有些夸张的笑容,大步绕过碧纱橱,走到床前,细看皇后神色,果然见她双目通红,面上犹待泪痕,明显刚刚哭过,谢双吉心底一突,更增猜疑,脸上却是不显,不由分说,劈手把药碗夺下,回手递给中人——这碗药是不能要了,再熬吧。

    皇帝昏昏沉沉地躺在枕上,虽然半身被垫高了,但意识并不清醒。两人的眼神看过去一瞬间,又在床前碰到一处,皇后胸膛剧烈地起伏,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只是试着用气势压倒彼此,可皇后又如何是谢双吉的对手?她嘴唇渐渐颤抖起来,眼神飘开了,往皇帝那里瞅了一眼,突然垂泪道,“如今难道我这做娘子的,来探视我丈夫都不行了?你又是什么名分,如何能管我家的事?”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打倒在地,道理的确如此,皇后与太子是皇帝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不论是王至孝也好,谢双吉也好,隔开皇后太子,那就是在离间血缘亲情,记在史书上都不光彩!

    谢双吉当然也可以蛮不讲理,但如此,就等于是完全和皇后翻脸了,羊城港或许将因此失去某一个选项,眼下还不是如此大作威福的时候,她在心中掂量着词句,又不能把皇后往死里得罪,又要寻找借口拿住皇帝身边的安保权——皇后侍疾这个口子不能开,一开了,什么敌人都能往皇帝嘴里灌东西,他自己又反抗不了,死生岂不是完全操诸他人之手了?

    还是要从医疗方面入口,她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想到了那个被她呵斥过的太医,灵光一闪,立刻暂时抛弃自己的立场,从‘中人无阴无阳,不会冲犯药性,由中人喂药最合适’来入手。

    虽然扯……但好用就行。思量停当,她咳嗽了声,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屋外好一阵扰攘声,好像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大家都是诧异扭头看去,谢双吉借此机会,把皇后簇拥到门前,道,“殿下说得对,陛下倒了,你是当家人,如今这来者不论善与不善,你要站出来——我也在旁陪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大夫和王至孝带着几个健壮中人匆匆赶来,把病床前后守住,这才暗松了口气,知道一场可能的危机算是化解了,这才和皇后一起,略带好奇地看着院门:也不知道是何方来客,居然没有通报,一路畅行直闯进来了,是西北急报?那动静不至于这么大吧,或许——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谢双吉猜或许也是买地医疗团到了,才有如此声势,她和皇后并肩而立,在阴沉天色下望着紧闭的院门——这院门平日里都是常闭,尤其是皇帝病了之后,更是难得开,大家都从侧门出入,王至孝一溜烟从侧门跑出去,大概也是在查看来人,过得片刻,有人进来传话,两个内侍忙取了门闩,一左一右,把正门大开。

    伴随着吱呀呀的摩擦声,朱门大开,乌压压的人头顿时现于人前,谢双吉都不由得瞪了瞪眼,皇后身躯也是一颤,看了谢双吉一眼,又把胸脯挺起,似乎是谢双吉反而给了她一些心气儿,叫她坚强了起来。

    “来的……是什么人那!”

    她坚强地问着从侧门小跑上台阶的王至孝,声音轻颤,但架子是端住了,王至孝牙关咯咯作响,却是激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而是谢双吉反应更快,大叫一声,却是立刻跑下台阶,迎向了在一群寸头簇拥之下,大步入内的高壮女人。

    “姐!”谢双吉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愕然,“你怎么——你怎么也来了!”

    被七公主以姐相称的——普天之下,岂不就只有一人?!

    皇后的双眼,顿时瞪大了,极度的讶异让她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微张的双唇,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双手不自觉的颤动,透出了她真正的心情,她的双眼本能地跟随着那匆匆的身影,目睹她毫不犹疑地和自己擦身而过,直入内堂,这才双腿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

    其余中人,有些反应敏捷的,也早已是大惊失色,不由得脱力跪地,反而有些愚钝侍者,还没想明白此人的身份,因而行事如常,忙左右扶住皇后,和她一起目送这人走到病床前,将皇帝打量了几眼,把手一挥,顿时有数人上前忙活了起来。而她自己,这才一个转身,大马金刀,以主人姿态般,一双眼将屋内众人缓缓看过,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能不来吗?”

    “我谢双瑶不来,谁有能力收拾京城的烂摊子?”

    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一般,震得扶住皇后的宫人都吃惊卸力,皇后自己已是没有丝毫力气,立刻失去平衡,一干人狼狈地跌成一团,可此时却早已无人在意,说来也是巧合,这话声刚一落地,只听得天边一声大响,仿佛是有什么锐器将天都击碎了一角!

    金铁交击之声不绝,随后便是细密之声,从天而降,建成哗然,如注大雨,顷刻间有无到有,充塞了天地间所有的空余,那雨点被风吹得斜打进来,廊下人立刻也是湿了半边身子,可此刻又有谁在意这些?院里院外,从谢双吉到几个仓促赶来的大臣,全都呆呆地望着屋内的买活军女君主,目眩神迷,做声不得!

    第1125章 就这么简单?

    “这么说,竟是真来了?”

    “那还能有假!事前竟一点风声没有!连使馆上下都慌成一团,我们在使团内结交的朋友,都是战战兢兢的,到处打听,深怕是自己平日里口风不严,遭了嫌弃提防,这才特意未得知会,对我们这些老朋友,也不比平日那样亲切了!

    倒还要我们反过来安慰,知道连团长都半点儿不晓得,方才逐渐安心下来。”

    “这事儿耐人寻味……看来,对使团私下的交际,他们上头心中或许也有数么!”

    惠抑我仔细寻思了一会,也不由得一笑,似乎对于买活军一向是神秘莫测的中书衙门,以及他们内部运转的那一套东西,又增加了少许了解:买地驻京使团,也在京城驻扎了十几年了,必然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在收集京中信息的时候,也不可能一点儿消息不往外漏。

    用买地的白话来说,‘信息的交流永远是双向的’,使团在京城的情报活动,敏朝并非一无所觉,他们也同样有一些途径能收到使馆内部的消息,惠抑我之前就认为,这种程度的消息泄露,应当是上层所知道且默许的,这也可以看出买活军管理的极限——

    大概十几年前,谢向上那批人刚来的时候,使团那真是铁板一块,个个英才,可如今,使团的人换了几批了,团长都换人了,随着买地的地盘以及吏目的不断膨胀扩大,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使团的纪律性也好,吏目的素质也好,都没有从前那样齐整了。即便是在使团这个要紧的岗位上,也难免管得不如以前那样细致,毕竟是退步了一些。

    就不知道,那位六姐,是打算暂时搁置此事,日后再来整肃,还是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了……惠抑我咂摸着这些年来买活军的施政风格,以及这一次谢六姐出人意表的决策,一时也是痴了,半晌,这才捻着下巴上细细的几茎胡子,又问道,“可知道六姐歇宿在哪儿?就在行宫中么?如此,行宫上下该听谁的吩咐?若是歇宿使馆的话,朝廷可要派出亲卫净街戒严?六姐抵京之后,都做了什么事?”

    自从六姐抵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整个京师可以说都是为之震动,凡是还有些份量的大臣,纷纷都去阁臣那里拜谒,衙门中的中下层官吏,也是奔走相告。

    使馆附近的街头,挤满的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小厮,混着那一等来看热闹的百姓,把西城挤得是水泄不通,香烟处处——又有一等愚夫愚妇,来看稀奇也就罢了,也不知道是打哪听了什么传说,深信不疑,还带了黄纸香烛来,找了个街角就开始烧纸跪拜,祈求自家的康健富贵云云,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仓促间大家竟也无心制止,可以说,自打‘鞑靼出兵、延绥陷落、皇帝急病’以来,便是浮躁不安的人心,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之后,已经是慌乱到了极点,倘若不是京城百姓,素孚王法,又颇开化,如今御营也在城头镇压,真不知会不会自己先大乱起来了。

    “这大雨憋了多少天了,昨天六姐一到,立刻就全下出来了,酣畅淋漓,必然是未家龙脉最后的龙气已泻!陛下怕是已不得好!六姐是来接位登基的!”

    这样的说法,合着昨天开始,下了足足一天多的大暴雨,听着就让人不由得信服,已经是城中百姓中流传的主要论调了。而惠抑我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他对宫中的情况知道得多些——皇帝当然没有死了,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比之前要更加向好。谢六姐是带了医疗团来的,这些大夫一到京城,摆弄出的那些家伙事,真叫人大开眼界:什么吊瓶、打针,心跳、血压等等,哪个不比把脉开方要让人目眩?一通摆弄下来,据说皇帝今日早上清醒的时间都要比之前长,大夫也下了诊断:只要不二次中风,好生将养着,努力复健,也不是没有下床的可能。

    对于卒中之人来说,如此的结果,已经令人喜出望外了,这是个让西林党非常失望的消息——虽然没说神志恢复的事情,很可能皇帝也不具备长期理政的能力了,但只要能长时间清醒着,并且表达自己的意思,皇帝就有收回大权的可能。倘若他收回权力之后,禅位给谢六姐,在法理礼制上,这也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皇帝本人的意愿呢?从他的‘遗言’便可得知了,他是铁了心不愿把皇位往后代传承了:如果说买地的使节团,是消息有纰漏,那么敏朝的宫廷消息基本就是个漏风的箩筐,什么都能往外露,搬到行宫之后,比之前要好些了,可大消息也还是瞒不住,皇帝的遗言,早就不胫而走,让京城上下议论纷纷了。

    惠抑我简直都能想到西林党这几日的焦灼,先是狂喜,随后则是大惊,之后又从遗言中发现了和田任丘联手的机会,他们必然是最不希望皇帝恢复的一群人,至于说谢六姐,更是痛恨至极了,如今,这个恨不得能寝皮食肉的大仇人,居然不声不响地来了京城——惠抑我都怕西林党有人会禁受不住诱惑,去行刺谢六姐,杀了她和皇帝,‘拨云见日,重现青天’!

    不过,想都是这么想的,还真有人敢动手吗……这一位,且不说她的惊天权势了,就说她自己,那也是如这些年来流行的话本子里所说的一般,乃是‘行走的凶兽’啊!这些年来,她深居幕后忙于理政,很多人说不定都忘了,真要较真起来的话,这位可是一人能灭一城的存在,行刺?别说行刺了,你当着她的面反对她试试看!

    这些年来,西林党隔着千里之遥,日思夜想的都是要对付谢六姐,可现在,谢六姐来了京城之后,惠抑我却惊讶地发现,西林党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说谢六姐人在南面时,他们还可以用一些举动营造出自己正在和谢六姐博弈战斗的幻觉,随着距离被拉近消除到近乎于无,这种幻觉也完全破灭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反对不了,谢六姐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这京城恐怕不会有什么人有勇气来反对她!

    当然,御营是个变数,这也是京城这里最主要的武装力量了。但御营直接听令于皇帝,而皇帝和谢六姐在此刻的利益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惠抑我心想:“贼不走空,买活军绝不会做亏本生意。现在的南边也是一摊烂账,六姐逼不得已,抛下南边的千头万绪,跑到京城来,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一次她不接下未家的皇位,我看她是不会满意的……是么?”

    这点猜测,他不算是拿得很准,但惠抑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皇帝绝不会下令御营去反对谢六姐,恰恰相反,他现在如果还有思考能力的话,肯定在积极安排手下亲信靠拢买活军,去获得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结果——想要维持北方的秩序,特科和西林党都不能乱,如果西林党必乱,那该做的肯定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退而求其次,确保特科的人心稳定。

    现在六姐人都到京城,其实也就很好谈了,只要她一个表态,说明以后特科官吏前途照旧,没有被清算的危险,田任丘不好说,其余特科一系,立刻就会投靠过去,根基中的一大半也就稳了。特科稳,则和特科同气连枝的御营,也就彻底安稳了,再无被策反闹事的可能,不论是从忠君的想法出发,还是从自身利益来讲,立刻就会被皇帝移交到六姐手中,让她成为京中实际上权力最高者,掌握了城中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只考虑对君王的忠心,那是不涉世事的雏儿才有的想法,惠抑我已是古稀之年,只有把利益上的逻辑给盘顺了,才能真正去判断和预测,他心中暗道,“御营一归顺,接下来有能力影响到京城局势的,也就是三支军队了:一是辽东边军,二是现在延绥的察罕浩特鞑靼,三是科尔沁、察哈尔诸部鞑靼,这都是能在十日内行军到京城的军队,最躁动的是林丹汗,不过,另两支队伍也不可忽视。不知六姐打算如何与他们打交道……今日看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大致就能猜出一些了。”

    他虽然没有官职,但身为《国朝旬报》主编,地位也是逐年上升,惠抑我的表态、站队,一定程度上对局势也是有影响的,因而他便更加慎重,自从皇帝急病的消息传出,便闭门谢客,没有出外走动,只是差遣小厮四处钻营消息。

    谢双瑶一到京,惠抑我就意识到,破局的转机已经到了,只是比起立刻前去拜见讨好,他心中也自有一番傲气,总想着要有一篇拿得出手的策文,才堪做拜帖,能得女军主的重视。因而,对此事他又比别人更加牵肠挂肚一些,让小厮把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来。那小厮说了些使馆附近的新鲜事儿,又道,“不过,六姐昨晚好像没有下榻使馆,是去看了一会儿,绕了一圈就又走了——是入皇城去了,说是去看了皇城内外,还去奉先殿转悠了一圈。”

    “这也难怪民间都拿龙脉说事儿了——她去奉先殿做什么?”

    惠抑我也是吃惊,如今皇帝不在皇城,他都几年没去过外城了。六姐跑进去,还去了奉先殿,这难免不让人和龙脉联系在一起!

    “呃,这就不知道了……奉先殿那年烧了,不是在修吗,可能是去看修葺也未必……再有就是也去内宫看了看,不过也没让人拜见,转悠了一下,又去了四边城门……”

    “整备军事,这倒是合理。”

    小厮挠头道,“也没有上城墙去看,转转就走了。之后就回行宫去了,许多大臣已经去请见了。”

    这么看,六姐昨晚应当是歇宿在行宫中,惠抑我还在咂摸她的行动轨迹,他小儿子跑进来了,一边擦汗一边道,“爹,你今日很该去行宫请见的!真是好一番景象!”

    小厮打探的是民间的消息,惠少爷的交际圈肯定要更高些,至少行宫内的消息,他是一手的——去行宫的大臣家中也有子弟,他们也完全有理由要和掌握着敏朝最大报纸的惠家打好关系。惠少爷形容得是绘声绘色,犹如眼见,“今日一早,六姐就叫人来开会了,喝,好家伙!从特科到西林,田大人、温大人,齐齐整整,就是皇爷议事,也未必到得这么全!”

    “六姐也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坐了最上头,下头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惠抑我神色一动,胡子差点都被拔断了,他急切道,“皇爷——皇后,太子呢?”

    这个问题显然事关重大,惠小郎也心知肚明父亲为何如此重视,也是慎重其事,慢慢地点了点头。“都没来——也没人问,内阁也一声没出!直接就开始议事了!”

    一句不谈,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此后接手北方治权了?!

    以惠抑我的城府历练,亦是忍不住双手微颤,有种国家大事,轻描淡写间已翻过沉沉一页,那感慨万千,几乎不胜唏嘘的复杂与迷惘,不由道,“竟就这么简单!”

    “可不是,竟真就这么简单!”

    惠小郎也是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显然对父亲的心情极为了解,激动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告诉我的淳平兄,也是双目赤红,感慨不休——这数百年的基业,不说轰轰烈烈,到最后,竟就断送在这片刻之间,连一点眼泪,一滴鲜血,一声细问都无!”

    “西林、特科、内侍、宗亲,就这样全都和六姐议起事来了!说来,也真是颇有些叫人不齿!”

    不齿的,自然是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全为自己,靠着皇权得了好处,为了自己的那点东西,倒比皇帝还维护皇权,结果,到最后,见事不可为,摇身一变,从前的道理竟是全不提了,也没个‘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一个个又活得实际了起来。惠抑我看了儿子一眼,见他有些上脸,不免微微一笑,叹道,“你也是还年轻血热,这种事……人之常情,不必苛求了。”

    “倘若个个都活得高风亮节,殉了前朝,谁来为六姐做事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延绥军情,六姐和他们都能想明白,你啊……还是有些着相了。”

    这个儿子不是能进官场的性格,好在事到如今,这也不再是什么遗憾了,如今按买活军的规矩,一家子能出一两个高官算是极限了,其余的孩子,能自食其力就很好。惠家有了惠抑我,惠小郎本来也不能做官,因此,惠抑我也不过是淡说几句,惠小郎也不在意,听了随意叹息几句,又忙转述道,“此番议事,果然也都是在说延绥的事情。六姐说要做好受牵连的流民迁徙的主持工作,如果没有人手,就把京里六部冗员,让特科培训几天,撒到地方上做事。”

    “那些人都答应了?”

    “没二话!”

    这下,惠抑我也是摇起头来了,好一个谢六姐,一张嘴都是近乎匪夷所思的安排,却还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这六部冗员,也是个老问题了,随着敏朝领土萎缩,六部中很多阁、司,已经没有那么多事做了,官吏空耗钱财,皇帝想要裁撤精简不止一日了,也提出让他们转入特科,但这事儿不但西林党反对,特科也不乐意,这样皇帝也就一直办不下来,只能任由这么多人几乎是吃空饷不干活儿——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为西林党维持声势,提供一些后备人才,如此而已。

    皇帝办不下来的事,六姐一句话就通过了,这就是军主的魄力么……惠抑我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他有点儿没意思的感觉:京城错综复杂的官场,就如同一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任谁都没有信心从其中安然无恙地趟过去,可六姐一到,犹如煌煌烈日,水洼全被晒干了,坑洞一览无遗,再没有作弄狡狯的余地。这叫人不免对从前的日子,有井蛙之叹,感觉自己花了大半辈子,在这些浅水中打转,犹如竭泽之鱼,难以想见海中鲲鹏之大了!

    “会上可说了粮草没有?六姐是带了粮草来,还是说粮草马上就到?要出动御营去打延绥吗?还是调动边军?”

    他有些不愿再听内务的处理了,好像听得多了,所受到的打击也就更大,惠抑我觉得自己需要缓缓,便问起了最至关紧要的外战,“她总是带了粮草来的吧——没粮草,她来了也没用哇!”

    如果只是守京城,谢六姐来不来影响的确不大,怎么都能守住的。可倘若她的目的,是把骚乱限制在延绥,那么粮草就必不可少了,有了粮草,才能调动边军,当然时间没那么快的话,凭她亲自到此,先动用京城粮草也行,人都来了,城中上下还是有这个信心的,事情会比之前要好办得多。

    惠抑我昨天听说谢六姐到京后,第一件想的就是此事,并且猜到了谢六姐可能的一些考量:运她自己的兵,没那么快,调边军是最现实的,她人都在这里了,可以先动用京城粮草,到延绥边乱平息之后,用得少,不补也可以,用得多了,用多少补多少,没有被贪墨的风险——能省一点是一点,听说这些年南边也不宽裕么!

    如此,也是一举两得,如果边军服从调遣,也就等于是归顺买活军了,收服北方阻力也就更小,可以集中精力应对鞑靼诸部。惠抑我现在只想知道,六姐声称的粮草有多少,何时能到,这也大概可以窥出南方的粮草支应是否宽裕,利于他写策书。

    不过,他一问到这里,惠小郎的面色也就古怪了起来。

    “这事儿,淳平虽然也说了,但我还不敢信得太实在,我就这么姑妄一说,您且听着——这一回,买地不运粮草来支援了。”

    什么?!惠抑我一时不由失色,惠小郎又紧着道,“也不出动御营或边军去平定延绥——六姐说她明日就要出城,只带着同来的几十护卫,我们这里出个百来人的随从队伍带路就行了。”

    不是……等等……什么?!

    惠抑我都怀疑自己老了,耳背了,“去哪里?带路去哪里?”他声调都变了。

    “去延绥啊……”惠小郎显然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听着是荒唐,可淳平一再讲,这就是真的,六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要御驾亲征,就带着二百人的护卫,去平定延绥边乱!”

    一个人,带二百护卫,去平定察罕浩特一个强盛汗国的边患?!

    惠抑我万万没想到,比土木堡之变、应州大战更离谱的御驾亲征计划,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今日,饶是他老于世故,此时也不免张嘴难言,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就连一旁静听的小厮儿,都无声地张大了嘴巴,表达着自己的震惊。

    一屋子人正在面面相觑时,忽然听到屋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回却是他大儿子带着管家疾步而来,也顾不得见礼,进门就道,“父亲大人!刚才行宫传讯,让您速速收拾行囊,明日清晨到行宫报道!”

    他显然对城中消息远不如小弟那般灵通,直不楞登,毫无粉饰地急促转达,“说是六姐要御驾亲征延绥,点了您写随军报道,着人前来通信,让您准时抵达,不得迁延有误——哎!哎!爹爹!爹爹!怎么——怎么这就背过去了!”

    陡然拔高的声调,几乎刺破了屋顶,众人忙都围到惠抑我身边查看张罗了起来,那传信小厮是个机灵的,连忙奔出去要找大夫,跑了一会儿,只觉得头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重重地砸下来,还有点儿疼痛,仰头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豆大雨滴纷纷落下,砸在地上,又腾起了那股子熟悉的土腥气,这小厮儿咋舌道,“这雨,不下不下,下起来怎么没个完了!看来,京城的天是真变了!”

    这么一句,又让他突然想起了栽倒下去的老爷,还有那匪夷所思的御驾亲征,这小厮回味着过去一段时日,京中的纷纷扰扰,又想到自家主子这历经劫难而颠扑不破,却在最后,终究不得不伴驾出征,虽然说不出口,但心中却也充斥着复杂的感受,不由得张着嘴干嚎了几声,这才缓过神来,又是迈开了脚步,抽噎着盘算道,“请来大夫之后,须得找个借口躲出去避一避,二百人御驾亲征几十万人,还能有好?”

    “就算是三头六臂的真神,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可怜老爷,待我们实在不错,呜呜呜,大不了我日后逢年过节,都给他洒几杯清水,权当祭祀,如今真是,国之将亡,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出来了——二百人征讨几十万人!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第1126章 鞑靼内讧

    “台吉,这已经是最后的库存了,小的已经在延绥内外仔细搜索,再没有发现什么隐秘仓库,除了您下令留下的种粮之外,其余货物都拉走啦!”

    还不到九月,正是夏末的时候,哪怕是京城的百姓,尚且都还穿着夏衣,可延绥这里,早晚已经有了点下霜的意思了,斋赛掖了掖皮袄的领子,把玩着手中的马鞭,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去的车队,“种粮,真给留下了么?锡尔洪那几个崽子,没轻没重,对种粮也流口水,你去查看一下他们鬼祟的队伍,看看他们有没有偷运种粮走!——嗯?怎么不动弹?”

    “台吉!就算运走了,难道还追着抢回来吗?”

    在斋赛身边回话的,是他的本家侄子,否则,一个奴隶哪敢和台吉顶嘴?他很有些顾虑地眺望了一下远处连成线的车队,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可都是他们察罕浩特的自己人,如果他们要和我们打架,我们只能平白受欺负那!”

    “这么说,土默特的人,真的连大汗的吩咐都不顾,把汉人最后的种粮都抢走了?”

    斋赛台吉顿时抬高了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地抽了侄子一鞭子,鞭子落在他背上,虽然没有抽破牢靠的皮袄,但也让侄子哆嗦了一下。“而你还帮着隐瞒了下来?真是个蠢货!我哥哥这么聪明,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叔父!”

    看得出来,小伙子是很不服气的,他梗着脖子,一副要和斋赛仔细掰扯的样子,指着远方的车队,“就算是把这些粮草都运走,我们今年也还是很难过冬啊!你看看,这才八月,早上的霜就这么厚了!今年的冬天,哪有不闹白灾的道理?”

    “过冬草场变小了,能养活的牛羊越来越少,野狼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饿,没了羊,没有羊毛,换不来菜干和茶叶,我们的人就得活生生的被大便憋死,缺少维生素,营养不良病死。运走的每一斤粮食,都能多养活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和锡尔洪他们说,别运走种粮了,给汉人留点?他们能听我的吗?不得把我当成大傻子?!当成了亲近汉人的鞑靼奸细?”

    这就是年轻一代,没有吃过什么苦,又从嘎啦吧故事里,学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让斋赛这些主事的老人听了都头疼,“无理的话太多了,我不想和你争辩,现在立刻去找锡尔洪,告诉他,给延绥汉人留下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的种粮,这是大汗的命令。他要是不遵守,让他自己和大汗交代。另外,注意看着,他们有没有绑走汉人奴隶,或者把边市的买活官员带走——”

    说到这里,斋赛立刻就想到了孛儿只斤.瓶子,他的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起来,“如果他想把同族的姐妹亲戚当做奴隶,那就告诉他,瓶子是珍儿小福晋的亲妹妹,珍儿小福晋一向受到大福晋的宠爱,让他看在大福晋的面子上,把瓶子放回来!”

    “不许和我争辩,快去,快去!”

    毕竟是平时主管一旗生杀大权的台吉,斋赛的话,虽然还是很难让侄子心服,但他还是怏怏地顺从了,转过身打了个唿哨,把马儿唤来,跳上马背,飞奔而去,斋赛注视着他的身影在草原上化成一个小点,转身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跳上马匹,去找他带来的队伍,“快点,收拾行李,事情有变化,我们一个时辰后就出发回老家去!”

    “都走?”

    “传令所有十夫长,点好自己的人,都走!到了点没来的,等到锣声结束,就不等了!立刻动身!”

    肃立着听他发话的一窝子人,转身立刻就撒丫子狂奔起来,都是去找自己的马,有的还在跑,就已经用约好的哨声吹了起来,让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下就比之前要热闹了几分。

    斋赛站在一间铺子前方的棚子底下,阴沉沉地望着混乱的街道上,面露惊容的各色人等,心下就犹如长了野草,一阵风吹过,就是一阵骚动,这是一种徘徊在恐慌和退缩之间的情绪:出兵来打草谷,本就是刀头舐血,就是死了都没什么好埋怨别人的,但这一次又不同往常,斋赛心头的那股子危险的预感,一直无法完全消散。

    尤其是现在,得知土默特部,也就是察罕浩特的嫡系,居然真的把汉人最后的粮食也抢走了,他心头更是突突直跳,有种此事的后果恐怕会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感觉,甚至于,对已经做了的事,他罕见地竟然有点后悔了,撒出的水,无法回头,更何况,也是实在揭不开锅了,才来打草谷的,本来是完全想明白的道理,可这会儿忍不住又总是在想,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打,或者,和科尔沁的亲戚那样,把儿郎们送到北边去挖矿?总之,是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到延绥来打草谷了?

    或许不是,或许,真的还有些别的路子走,是斋赛一时有些糊涂了。想着延绥毗邻土默特,他们来自察哈尔,附庸着察罕浩特的队伍,悄悄地一起攻城,汉人或许都不会知道,在混乱的局势下,真能够蒙混过关……

    而且,历年来鞑靼人打草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一次和从前相比,已经是不算过分了,斋赛也是得到了察罕浩特的担保,这才加入其中的:只是来抢粮食的,不杀人,把延绥的百姓往内陆驱赶就行了,也不掳掠、奸.□□女,甚至还要给延绥的农户留下过冬和开春的粮草!

    察罕浩特的意思是,延绥的粮食堆积如山,都是准备卖给鞑靼人的。只是,这几年鞑靼人的日子不好过,就先来取走,也只取走这些和当地百姓口粮无关的粮食,分给各部回去过冬——就算明知道汉人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今年眼看就要饿死,当然只能先来考虑今年的事情。

    “就当是清君侧吧!延绥不还是敏朝地方吗?这几年汉人自己闹事,都说要‘清君侧’,我们也可以学着喊。”

    只要有个借口来喊就行了,而且,按照买活军这些年来的习惯,如果不杀汉人的话,其实……鞑靼人的苦处或许他们也能体谅些的。总之,对这些年来逐渐信奉了六姐布尔红的斋赛来说,不杀汉人,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安了他的心,让他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有了出兵的念头。

    而旗中的子侄们,有些也在这几年的天候中,滋生出了对汉人,对知识教的怨恨——买地一直在帮助敏朝赈灾,可鞑靼人也虔诚地信仰着布尔红,却很难得到他们的帮助,这让很多从前狂热崇拜布尔红的年轻人,反而意识到了汉人、鞑靼人之间的鸿沟,对布尔红疏远起来,变得更加强调血缘族裔的利益。

    这些孩子,年纪都还轻,他们有记忆以来,草原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羊毛贸易带来的菜干、盐巴、茶叶,养刁了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很难接受物资的匮乏,以及族人必然发生的火并和死亡。反而对斋赛这些老人来说,这种残酷的底色,才是草原的常态,他们的容忍度要高一些,对于六姐布尔红,本来也远远说不上多虔诚,这会儿还能更加客观地看待局势:

    汉人和鞑靼,本就不是华夏本宗那样亲如一家,时至今日,草原上也不是人人都能说汉话,在粮食有限的时候,买活军当然会优先救助敏朝,只要他们自己的地盘,还能接纳鞑靼人进去干活换吃的,鞑靼人就该感激了,还能奢求什么呢?本地的气候不好了,那就想办法把族人分到南面去,鞑靼人天生游牧,四海为家,怎么能捂着眼睛,拒绝去接受明摆着的变化呢?

    科尔沁草原诸部,就是这样想的,在这一次串连中,他们也是最坚定地不出兵派,这些年来,科尔沁派了很多年轻人去建新,在矿上做工,他们虽然也要节衣缩食,但日子勉强也还能过得下去。

    还有卫拉特鞑靼诸部,那里也是怕了买活军,他们虽然也活得艰难,但计划中是要向西发展——至于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他们也是被建新、开元和虾夷地、苦叶岛吸引。

    这一次出兵,土默特的察罕浩特,只在他们的故土察哈尔草原上,找到了一些援手,也就是斋赛所带来的孩儿们,即便答应出兵,他们也是再三确认,绝不敢把汉人往死里得罪——其实如果只是这些年来逐渐更加孱弱的敏朝,那倒也无所谓,但牵扯到买活军和知识教,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延绥镇边市的储存,堆积如山,令人垂涎欲滴,同时这里无险可守,本就是一片交界地带,只要能克服对买活军那几台天神使者的恐惧,要打下边市实在不算困难,至于延绥镇,其中的边兵,这些年来也是吃得脑满肠肥,非常懈怠,如何能与鞑靼战士交手?

    这些战士天天被饥荒和死亡追在马屁股后头,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他们实在是很不怕死的,说实话,打下延绥不算困难——怎么在打下延绥之后,阻止鞑靼人杀人放火,把从前打草谷的老习惯带过来,那才是真正的困难。

    理所当然,斋赛是最热心于维护延绥秩序的那个人——不仅仅因为他信奉知识教、六姐布尔红,也因为察哈尔和汉人的距离,要比土默特、察罕浩特近多了,自从边市陷落之后,是他积极组织百姓内迁——

    内迁之后,有没有地方过冬,吃什么喝什么,那都是之后再去考虑的事情了,总比现在就死来得好,再者,这些百姓散落在延绥往京城一线,也能阻碍大军行进支援的脚步。同时,他在点算库存时,也极力主张只动商品,不碰留下百姓的积蓄。

    这里的百姓,并不是只有汉人,还有仁钦台吉部的定耕牧民,他们常年在这里种些土豆、牧草,准备族人前来过冬,前些年仁钦台吉部南迁,他们有些人跟着去了,有些则是呆惯了,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土默特鞑靼主张他们都是已经汉化了的鞑靼人,比汉人更叫人讨厌,如果不能跟随他们,对汉人挥起屠刀,就要先把他们全都杀掉!

    在斋赛的斡旋和恐吓下,这样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不过,反对者也是把这些激进察罕浩特武将的代表,比如锡尔洪等人给得罪了个够呛。锡尔洪等人来自强盛的察罕浩特汗国,跟随的是大汗,趾高气昂也的确比斋赛等部人要多,还能打,斋赛那不成器的侄儿,想要避免冲突,不去干涉他们搜刮种粮的行为,其实也并非不能理解。

    这些人的脾气的确不好,让人想起从前,相当的简单暴烈,斋赛还算是靠着自己的武力,得到了最基本的尊重,在边市被俘虏的一些买活军干部,因为制止他们滥杀平民,把锡尔洪给得罪了——杀,锡尔洪还不敢杀,别说斋赛严厉阻止,就连他们自己都有些犯怵,但他是真下狠手打,斋赛提到的女吏瓶子,就被他狠狠地打了十鞭,发了高烧,如果不是斋赛送去伤药,很可能就爬不起来了。

    不过,即便是瓜分了边市的物资,所得的尚且不足以让察罕浩特过个饱足的冬季,这一轮运输之后,还会有下一轮打草谷:从延绥往关内去走,之前的族人,满载而归,让人羡慕,必然会有更多没有出兵的小旗眼馋,愿意聚过来打第二轮。在商议之中,斋赛本来该留守延绥镇,等到第一批土默特的战士归来,再和他们换防,回察哈尔去换下一批旗部,察哈尔和察罕浩特比,路程要略近一些,而且,斋赛对汉人的态度最温和,由他来管,比较不容易出事。

    这是大家本来商量好的安排,斋赛却突然决定要带人离去,几乎是消息刚传出不久,土默特方面的人就找上门了,“斋赛台吉,我的好朋友,你是对大汗有了什么怨言?怎么突然背叛了盟约?”

    鞑靼人说话一向简单直白,告状也同样如此,斋赛站在自己的毡包前头,丝毫没有阻止战士们拆毡包的意思。“你们的锡尔洪才是那个背叛约定的人,他对待汉人,不按照我们说好的来,特别的残忍苛刻!把他们的过冬口粮收走,那不等于是让他们慢慢饿死吗?!”

    “啊!你居然是为了那些汉人的死活吗?斋赛,你对汉人是不是太友好了?你让我想起汉人在院子里栓的看门狗!”

    “呸!是你不在乎察哈尔的死活,抢走商品,把人放回,让他带上回程够吃的粮食,大家在集市里遇到了还能喝杯酒。抢了商品,还要抢走口粮,就算他们活下来,也是永远的仇人!”

    “你们这么做,延绥镇以后再也不会把鞑靼人当成朋友,仇恨深深地结下——你们还抢走了仁钦台吉亲戚的口粮,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最大的鞑汉商队,就是满都拉图的本钱?你欺负他们的亲戚,我要是不走,以后,谁的商队还敢来我们那里做买卖?”

    这是察罕浩特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们也不由得哑然以对,不再阻止斋赛的离去:斋赛离去之后,延绥的守军力量会变得空虚,如果汉人前来,他们可能被逼放弃边市,回草原藏匿。当然他们是不希望斋赛走的,但草原上就是这样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当锡尔洪部还在的时候,察罕浩特说话的声音就大,可一旦锡尔洪部离去,斋赛部成为延绥最大的军队,也就没人能阻止他们的离去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斋赛亲自吹响号角,在呜呜的长鸣声中,战士们骑着马,像是狂风中的云彩,迅速被卷到了一起。属于他们的战利品,早半个月就搬走了迁移回家,余下的这些人没有别的牵挂,犹如乌云,在狂放的蹄声中迅速离开了处处疮痍的边市:为了寻找仓库,鞑靼人把边市翻了个底朝天,被拆毁的门扉、屋顶都堆在一起,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便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荒芜。

    这么着往家的方向跑了半天功夫,斋赛紧绷的心情才逐渐得到释放,他慢下了马速,换了一匹马,让马儿们慢慢跑着,恢复体力,同时回头忌惮地望了眼边市的方向:没有人追出来……

    还好,早就把战利品给运走了,否则,很难说察罕浩特部会不会黑吃黑,如果是从前,林丹汗不会这么小气,自有作为大汗的风度,但如今这个世道,这个天候……斋赛已经不敢对任何事情打上包票了。

    “不知道锡尔洪是不是带走了瓶子……她……她是认得我的……”

    他心头也划过了一丝隐忧:斋赛的名字不算罕见,光靠名字要辨认出他所属的部落,还是有些难的,他也严令所有手下,不得透露自己的来历——这是来做贼的,没必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知道,破绽虽然也有,比如,将来如果六姐布尔红要追究此事,那锡尔洪他们就很可能指证斋赛部也参加了抢掠。

    但这毕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事情,鞑靼人传讯全靠唱歌,没有纸信。瓶子这个买活军的女吏,就成为重要的人证了,一时间,斋赛心中竟然浮现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如果……如果锡尔洪真的绑走了瓶子,侄儿又不能救出她的话,那么,或许瓶子还是死掉了为好……

    这可是同族的亲戚,还是六姐布尔红信任的人!?他心底很快又颤抖了一下,刚浮现的骚动立刻又消失了,这也是斋赛这些日子以来常常陷入的纠结,有些狠辣的想法常常浮现,又因为信仰和敬畏自行打消,只能把这些忧虑交给命运去裁决。

    他逃避般安慰着自己:多半是不会有事的,北方乱着呢,这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年,草谷打多了,也就显不出他们来了。六姐……六姐布尔红远在天边,她就算有天眼,也不能看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关照到每个小细节吧!

    “台吉,台吉!前方好像有人!”

    儿郎们的大呼小叫,把斋赛从沉思中惊醒了,他们手里擎着在边市抢来的千里眼,正往远方关内方向,一条主要由汉人行走,可以过车的商道上看个不停,“挺多的,二三百人……是汉人的军队吗?咦?最前头黑乎乎的那是什么东西——”

    “呀!台吉!”

    斋赛刚伸手要千里眼想看个究竟,他们就又喊了起来。“他们也发现我们了——他们朝我们过来了,有什么东西升起来了!天啊!是雄鹰!是仙飞——”

    队伍顿时好一阵扰乱,很多人惊讶得紧紧勒住马缰,让马儿腾起了蹄子表达抗议,在律律嘶鸣声中,那眺望手一边发抖,一边坚持地喊道,“真是仙飞!这是汉人!”

    “不不,不仅是汉人,他们是买活军,是六姐布尔红的人!”

    第1127章 使者当面

    六姐布尔红!

    仅仅是这么几个音节,立刻就让队伍陷入了慌乱之中,上到斋赛,下到马奴,都无法再继续维持镇静,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大家都跳下马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伏着,甚而突发奇想地做出了从前在喇嘛教中行礼磕长头的姿势来,表达自己绝对的服从:知识教是从来不要求叩头敬拜的,所以他们仓促间居然想起了这样的老礼仪,而且迅速地在一队人中蔓延了开来,这也是有些为难了他们的慌乱中的脑子了。

    眼前看得到的,只有黑泥和草地,还有草地中无处不在的,飞舞着的小虫,也正在往新鲜闯入的血肉上扑来,重要的后心,完全暴露给了头顶的‘雄鹰’,也就是在边市大名鼎鼎,威名甚至远播到了附近草原上的仙飞。

    生死完全操诸于他人之手,只等着买活军的裁决。大家心惊胆战,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愿望都不敢升起,只是在擂鼓一样响亮的心跳中,听着那嗡嗡的声音越发接近,在头顶盘旋了片刻后,传下了陌生而有些生疏的鞑靼语。

    “你们是哪里来的,要到哪儿去?”

    “我们是察哈尔左旗三部的首领斋赛部下的兵马,我们从边市来,回察哈尔去!”

    哪怕如此老实的回答,带来的可能是灭门之祸,大家也不敢说谎,斋赛自己的声音都是很大,由他开头,众人渐渐地形成了一致的发言,这样的交代当然是可信的,那仙飞对他们的表态,似乎也不置可否,在他们头顶又盘旋了几圈,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过了一会才下令,“丢下武器,堆成一堆,你们去百步外扎营,首领过来两人,把一手绑上!”

    老道的吩咐,为的显然是预防在相对高处的骑兵来冲击队伍,虽然斋赛等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他们不敢拖延,连忙依言行事,拿鞭子把一手绑到背后,歪歪扭扭地上了马,在还有数百步时,便勒停了马匹,跳下来踉踉跄跄地小跑到了队伍跟前:越是跑得近,心中就越是害怕,因为他们逐渐看到了队伍中间的怪兽,毫无疑问,那是边市也没有见过甚至听说过的大型仙器,看来,是买活军的大人物到了!

    都敢冲击边市了,难道还会怕仙飞,怕买活军吗?仔细想想,如果当时大家往前狂奔的话,或许布尔红的天兵也拿他们没办法吧,但这不是此刻的斋赛能想明白的事情,看到仙飞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全被恐惧给攫住了内心。

    这和大军一起冲击边市的感觉又不一样,落单了之后,心里少了依靠,而且,大军那时候,仙飞也只是飞起来一两次,便再不见踪影,可能是已经被买活军带走先转移了,对仙飞的忌惮,也就被淡忘了。正在心虚的时候,突然被买活军抓包,给斋赛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刚才一路在马上缓步过来,他也逐渐从情绪中回复,本来还有点后悔没有下令逃跑的,可很快又随着把那黑怪兽看得越来越清楚,而转为庆幸:还好,还好!刚才他表现得还算是老实!买活军的大人物,携带的仙器,怎么会是旁人能够想象威能的?很可能逃跑也没有用处,反而会被判断为敌人,对方举手抬足之间,就把自己给灭了!

    “斋赛见过大人!”

    他的官话说得还不算太好,但斋赛是努力地把声量给放得很大,才刚接近,就跪倒在地,一步步地挪移过去,他感受到一股居高临下的视线,注视着他的后心:买活军的吏目一向是很和气的,并不喜欢过于尊卑分明的礼节,但这一次似乎是例外,边市被毁之后,他们也多少带了些情绪,并没有阻止斋赛请罪般的卑微举动。

    “嗯。”那黑怪兽上的大人物说话了,如刚才惊鸿一瞥的印象,这是个健硕的女子,正当壮年,音色清亮,中气十足,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魄力。“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从延绥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又没带任何辎重,延绥内讧了?”

    这……这真是行家啊!

    斋赛心中猛跳,一时间不由暗恨:草原消息闭塞,他甚至不知道买活军在北方的官员,也难以猜测这位会是哪个大人物。难道买活军的女吏,个个都是如此厉害的么?

    之前和女吏瓶子接触,就觉得那是个非常难缠的女人,据瓶子说,她的好朋友苏茉儿,要比她还更加聪明。现在又来了个女大官,没说几句话,就让人感到她的眼光比瓶子还更毒辣精准,而且气魄也是非常:

    二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是要直接向延绥去的,他们可不知道,延绥现在边防空虚,如果还按兵员最多时来计算,两三万的精锐战士那是有的,可听这个女官的语气,二百多人去对两三万大军,好像她也半点都不当回事儿!

    若说刚才,他的畏惧是因为对仙飞、对知识教,对背叛了所信奉的宗教,打从心底滋生出的恐惧,那么,现在斋赛的畏惧,似乎是由这个女官直接引发了,他收起了一切小心思,老老实实地望着土地,恭敬地答道,“大人,我们就是害怕买活军的惩罚,所以要在天罚降临以前,快点回老家去,察罕浩特的骄兵,违背了他们大汗和我们达成的约定,收走了延绥百姓的过冬口粮,我们阻止不了,却也不愿意承担不属于我们的罪责!”

    虽然心中害怕,但鞑靼人的老习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要押起韵来,犹如在唱长歌一样,斋赛把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头细说:部族的艰难,物资的紧缺,对未来的悲观和畏惧,族中此起彼伏的抱怨,来自察罕浩特的邀请……

    当然,还有出兵以前,双方的盟约,打下边市之后,为了守约频频爆发的小冲突,察罕浩特的高官拉偏架,锡尔洪等人阳奉阴违,率先不遵守林丹汗定下的规矩,斋赛尽力阻止之后,最后却还是失败了,当他发觉时,锡尔洪部已经抢走了延绥边民的种子粮远走高飞。

    愤怒的斋赛,不能去找锡尔洪部把种子要回来,也不愿再继续守约在延绥戍卫,等候察罕浩特方向的下一波兵源,趁此机会,远走高飞,决定回察哈尔的老家去,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却遇到了买活军的仙飞队伍……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再说了,女大官不动声色地听着,等斋赛全都说完了,才对左右说道,“声音都哑了,赏他点水喝。”

    大家对斋赛的态度也比刚才要和气了一些,没有那样排斥了,上前很规矩地喂他喝水,并没有借机踢打,或者是让他呛水。斋赛感激地吞咽着清水,咂巴着那甘甜的滋味,他终于凝聚出勇气来,隐蔽地瞟了女大官一眼,她已经从乘坐的黑怪兽上下来了,斜靠着怪兽,听斋赛说话。

    这东西有点像是……一个极其巨大的自行车,停着也是斜斜的,但轮子极大,而且发着黝黑的光亮,一看就知道,绝不是现世能造出来的东西,车头也比马头还更大,瞧着让人打从心底泛寒,却又忍不住似的,一看就喜欢。斋赛心里想道,“这东西比自行车好,自行车只在边市见过一两次,在草原上骑不起来,这东西似乎是可以在草地上开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官,能乘这样的仙车!”

    “这么说,延绥现在只有一千不到的鞑靼军?主要是察罕浩特的帐下臣?”

    在女大官身边,还有些人继续追问细节,斋赛收摄心神,坦然回答,“是,其余部落得了第一批说好的粮草之后,就都撤走了,余下的全是察罕浩特的份额。”也所以,锡尔洪等人才会打种粮主意,因为余下的全都是他们的,其余部落不会去争抢。

    “你们打边市时,伤亡惨重吗?”

    “不重,没怎么打,边市是不能守的,延绥边城守了七天,也没有怎么狠打,没有做攻城器。边城也没用火砲,七天后,他们就开城了,那时候,该走的人都走啦!也没有屠城!”

    所谓的攻城器,就是投石机,这东西是大家伙,从察罕浩特是运不来的,在边市周围,也没有鞑靼部落甘于保存这种利器,所以要用就得现做——能否掌握会制作攻城器的工匠,也是一方势力是否强盛的表现。

    鞑靼人用攻城器,有时候不仅是投石头去试着砸毁城墙,还会在石头、木桩等物上,涂抹粪便、腐尸水、病人的□□等等,试图在城中引起瘟疫,一旦用上这样的攻城器,那仇就结大了,同样的,边城如果用了火砲轰击攻城队,也就相当于是结了死仇,为了平息将士的怒火,城破后,将帅可能就会下令屠城,或者说,士兵也会自发行凶,而以鞑靼人现在的军纪,是难以约束的。

    没有做攻城器,也没有用火砲,围困后开城投降,这里有很多原因,有林丹汗的严令,也有鞑靼人心中对仙飞和布尔红的敬畏,当然也有边市百姓落入鞑靼人手中后,边城官吏的忌惮:不用火砲,大家的态度都相对克制,鞑靼人只是驱赶边市居民,图财而已,常居边市的百姓,他们的性命就可以保住了,往关内迁移。

    如果城里用了砲,鞑靼人挥起屠刀,城外的百姓先就要死一大批。以如今边市和边城息息相关的联系,城里从上到下,官民哪个没有亲戚住在边市里?因而他们也是投鼠忌器,虽然有火砲,但不敢用。只是守了七天,把砲弹、粮草什么的,争分夺秒地往关内方向运走,算是争取了一些转移的时间。

    虽然延绥陷落,但死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要说一个不死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不是惨烈的屠城大战,死伤上万的那种。可以算是一次克制的摩擦,一处暗伤,受牵连而死的人命,要经过时间的推移才能慢慢地统计出来。至少现在,看着只是淤青而已,直接因此而死的人,应该是没有过千的。

    女大官听到这里,也点了点头,示意斋赛不用跪趴着了,可以直起腰回话。“如果你说得不假,那,你很幸运,你的罪责不算最重,在我这里,还算可以悔改的那部分人,能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斋赛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比庆幸自己之前的确一如所言,竭力维持林丹汗的许诺,就怕和买活军结下死仇。他扑通一声,又给女大官磕头,“我一定将功折罪!我这就去追击锡尔洪的队伍,把延绥百姓的种子粮抢回来!”至于其余积蓄,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了,已经被各部运走分食,估计都吃掉了一部分,要追回来极难。

    “追击锡尔洪,就算是将功折罪了?”

    女大官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反问了一句,斋赛闻言,也是一怔:可除了追击锡尔洪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额外做什么了。

    还以为是大官没有意会,他壮着胆子加了一句,“小人部族之中,所分得的份额……”

    要退出来,其实也是很难的,这就等于是夺走族人维生的口粮,眼睁睁地让他们在今年冬天饿死,斋赛一边说,心里一边已经在想,该怎么决定放逐饿死的名额——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这一次是都不能留了,哪怕是他自己的阿爸阿妈也……

    “行了,从要饿死的人嘴里扣口粮,这是最低效的惩罚。”

    女大官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她不经意吐露的,却是令斋赛整个呆愣住,甚至不敢置信的仙音。“你们进犯边市,抢劫我军商品的罪责,就用你们的壮年男丁进矿做工来抵偿吧,苦役十年,除了口粮和基本生活所需之外,不发报酬——这差不多是能相抵了。至于矿么……嗯,就去建新好了。”

    去建新矿里做工?这也算是惩罚?

    虽然除了口粮外没有报酬,但话说回来,把族里的壮丁打发出去做工,本来斋赛也得不到口粮压力缓解之外的报酬,他不把人口送去建新,那是不想吗?那是害怕壮丁送走了,保护不了自家的草场,依然养不活自己。

    只是从前的这份顾虑,现在又不算什么了——比起直接把粮食退回来,族里大量人死于饥饿,或者是往邻居抢夺口粮的战斗中,把大部分壮丁送去挖矿,那至少还有个回来的盼头。而且——只要这样的惩罚是普适性的,那斋赛就还不算太害怕,因为他的邻居也都参与到了边市大战中,只要确保他们也跟着要出壮丁就行了!

    那他们在邻居中,就还不算太弱,甚至斋赛还可以借机把几个虚弱的邻居也吞并起来,整合草场,让大家都有充足的草场放牧,还是能养活自己!再怎么说,他的表现如大官所说,也是相对最轻,只要别人受的惩罚比他重,那他就还能维持区域内的‘相对最强’!

    或许是因为过于喜出望外,他的反应比平时要慢得多,怔怔地跪在当地,没有及时谢恩,大官身边的侍卫,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可要知道,建新已经是北部矿产中条件最好的了!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其余罪责更重者,都是要送去虾夷地、苦叶岛甚至是黄金地的!难道你还不知足么?”

    “知足,知足!”

    斋赛也不及细想,连忙满口应下,待要再分说几句,忽然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六姐这是实实在在给你恩典’——六姐?六姐?!

    这女大官是——

    最后两个字,甚至是想都不敢轻易想到提及,斋赛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也顾不得尊重避讳,乍着胆子,慢慢从靴子往上,望到那女大官脸上,见她似笑非笑,一副居之不疑的模样,周围人对那称呼也是满脸理所当然的态度,终于不再怀疑,信到了实在:真是——真是六姐布尔红?!

    边市之乱,居然把六姐布尔红从南方引来了——他还侥幸以为能蒙混过关的进犯之罪,却是惊动了远在江南安坐的六姐!

    这是,这是何等的罪过!该要受怎样的惩罚果报才能偿还?!一时间,斋赛心神俱裂,打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号来,又是一下瘫软着磕下了长头去,嘴唇磕进了泥里也是毫不在乎,声嘶力竭地用鞑靼话和汉话混着忏悔:“小人有罪!我有罪啊!我犯了大罪,请六姐责罚!我——我——”

    他一时都有些说不下去了,斋赛的思维已经极度混乱,连五感都跟着模糊起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身边也有人在激动地呼号着——正是和他一起前来请罪的副手,族弟巴音。他虽然不声不响,但显然也辨别出了六姐的身份,一下就进入了狂热之中,发疯地亲吻着地面,对六姐礼拜了起来——这位可是受到了族里的思想影响,对知识教逐渐不以为然的代表人物,没想到一旦六姐当面,眨眼间,他的信仰似乎又被清洗了一遍,顿时就成了狂热的信徒。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毕竟这是神明使者当面!这是多大的殊荣、盛宠和因缘!想到这里,斋赛又激动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情绪抒发,就见到眼前的靴子跺了跺地面。

    “好了,不要沉迷于搞迷信。”

    六姐一句话,立刻让斋赛想起了知识教的告诫:知识教只崇拜知识,不提倡膜拜任何在世之人,哪怕这是六姐!

    他已经违背了太多戒律,犯下了大罪,这会儿,斋赛不敢再冥顽不灵了,他连忙又跪立了起来,满脸狂热向往地望着六姐那英伟的面庞,发自肺腑地许诺,“愿为六姐效死!我愿献上全族,为六姐终生苦役,只求能在六姐身边做个牵马的奴隶!”

    “哎,你们这些鞑靼人!”

    “又来了!”

    在六姐身边,旁观着一切的随从们,也不免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他们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嘲笑着斋赛的表现,里里外外,透露着斋赛并非是唯一一个,一旦知道身份,就立刻狂热奉献的鞑靼台吉。这也让斋赛微微一怔,往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些台吉们,如果被接纳了,这会儿又在哪呢?

    “不用看了,他们都回去点兵理将,收拾行囊啦。”

    六姐像是看出了斋赛的疑惑,爽快地说,“就连你也是一样——让你们族里出人去建新的矿上赎罪,这是现在的处置,但这处置,也不是不能用功劳来赎买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斋赛,你来打延绥,无非是因为族里实在没有吃的,而延绥的储藏丰富的缘故。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草原之上,除了延绥之外,还有另一处地方的存粮,也是堆积如山,如果拿出来分掉,也可以有力地缓解各部落缺粮的窘境呢?”

    没想到,六姐和人说话,居然也是如此和蔼可亲,没有半点架子!

    斋赛思考的速度,肯定要比平时慢一些,因为他有一半的心思,正在不可抑制的狂热赞叹着六姐的风采,因此,听了这话,他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您是说,土默特的——”

    “对,我说的就是土默特的金刚白城,察罕浩特。六姐布尔红微微一笑,语调轻松随意地说,“那里多年来接受各方的供奉,那里的粮食堆积如山,那里聚集了多年来从延绥流出的巨额财富……怎么样,斋赛,拿出你从延绥得到的补给做军粮,和我们一起上路,把察罕浩特里积攒的,那些本来就属于你们的供奉分掉,把金刚白城的草场,作为你们的新家,过去的罪责,视功劳大小,或者一笔勾销,或者另外有赏——你愿意吗?”

    不仅仅是追回锡尔洪了,而是调转头来,追随着布尔红,去打鞑靼人的最后一个大汗,黄金家族的雄主,也是他的远亲林丹汗,把金刚白城的金帐,付诸一炬,把那里的库房,也如同延绥一样拆毁,把存粮和草场瓜分,从察哈尔迁移到土默特地方,保住族里的男丁,在新草场放牧——

    一个又一个景象,在斋赛头脑中走马灯般上演,其中有些完全突破了他的底线,是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是从前,他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疯狂的计划,就在昨天,他还在和察罕浩特联手,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

    但是——

    斋赛抬起头,望着他眼前站立着的壮年女子,看着她长腿上蹬着那油光发亮的皮靴,她随意斜倚着的黑色凶兽,看着她的侍从们手里擎着的四翼仙飞,看着这真神使者的当面——

    鞑靼人可不会轻易吞掉自己的诺言,但是,一旦他们决定翻脸,那就再也不会回头,立刻就能拔刀相向,把利刃捅进前盟友的胸膛!

    “我愿意跟随六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大声说,斋赛又再一次叩下头去,他的面孔已经遍布着泥污,夕阳下,骤然冷下的风吹过草叶,叶刃如刀,割着他干裂的面庞,但他的心却是风吹不灭、刀割不掉的火热。

    “让我回到察哈尔,把那些有军粮的部落集结,追随六姐打下察罕浩特,从此,再也没有供奉,没有来自金刚白城的命令,我们头顶,再也没有金帐汗国!”

    第1128章 道路为证

    “六姐,六姐会亲临草原?斋赛!你是不是在边市抽多了烟草,这话就像是在烟雾做的梦!”

    “我能用我的性命发誓,除了我之外,巴音、哈图尔……所有和我一起去延绥的勇士都是证人,你可以仔仔细细地盘问他们!我让你问!问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六姐的神迹,看到了那辆威风的怪兽!”

    “就这么和你说吧,霍尔果,只要你肯开动你的脑筋,挪动你的玉步,跟着我们跑上三天,见到了那辆黑怪兽留下的足迹,你就知道厉害了!什么骗子?天下难道还有人敢扮演真神使者吗?我们亲眼见到六姐取出仙界的美食,和大家分享——我还保留着包装那!你看看,这是做梦能梦出来的东西吗?”

    “我看看——我看看!让我拿在手里看看!喝!”

    一个空瓶子被劈手夺了过去,这轻巧且透明的盛器,立刻就得到了霍尔果的喜爱,他粗糙的手指在瓶子上爱惜地摩挲着,“这东西……这东西装的是什么?怎么被你都喝完了?是天界的琼浆玉露?这么说——买活军的大人物,真的到草原上来了?!”

    “是甘甜的清水,一点儿杂质都没有,也不用煮开!我们找不到水的时候,六姐就用这个来奖赏我们!”

    跟着六姐的队伍走了两天多的时间,已经足够斋赛在察哈尔诸部中成为最有见识的人了,他颇有些不屑地说,“我不喝完,难道还等着和你们分吗?你要是想领用这份恩惠,那就自个儿顺着车辙去找六姐吧!我在这儿的话已经说完了!——瓶子还给我。”

    “哎——不是!这就走了吗?我们已经杀了羊,正要好好招待你呢!”

    “来不及了,还得往巴姆特那里赶!我已经把话带到了,霍尔果,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关于我们的一切,我都已经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六姐!这一次,来都不来,完全随你的便!”

    斋赛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在马上说的了,霍尔果满脸愕然地追出了毡包,看着他跳上马背,带着两匹替换的马匹,往外狂奔的样子,手都伸出来了,却也还是没能把客人留下。“这个斋赛!着了魔吧!看他脸上的神色,都有点不像是他了!卖力得和小伙子似的,他就不怕跑马跑死?”

    “怎么回事,霍尔果,你和斋赛兄弟起了纷争?”

    “没有,阿妈,是这么回事,斋赛突然从延绥跑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客人,又突如其来地离去,这也让台吉帐下的亲人们关切不已,停下了宰羊的动作,跑到霍尔果这里来问究竟——如果和斋赛这个邻居翻了脸,那考虑的就不是待客,而是迎战了。

    不过,话虽如此,但大家还不算是过于担心,因为他们才刚刚满载而归,各部都能过个还算是饱足的冬日,很难想象这时候斋赛部会贸然开战,霍尔果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斋赛是来报信的。他说,顺着他来的方向跑三天,就能见到六姐布尔红留下的车辙,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车,在草原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顺着这条天路,就能找到六姐布尔红,加入她的队伍……”

    “六姐布尔红?!”

    “她怎么突然到草原来了?!”

    “斋赛是疯了吗!”

    很显然,刚刚在霍尔果身上发生的反应,也重复在他的亲人和手下中上演了一遍,人们对斋赛的说法,又惊又疑,都很难相信远在天边的六姐布尔红,突然间莅临草原,还要召唤他们去为她作战,哪怕是做梦,都没有多少人敢梦到这些!?他们只能抓住在这样离奇的叙述中,自己能够把握的那些东西,“去打仗,打谁?谁出军粮?缴获怎么分?”——这是熟悉的,鞑靼人几乎都是很好的雇佣兵,只要能出得起价钱,哪怕是牧民也不忌讳为东家作战,台吉率领部族中的小伙子,出门赚点外快也不罕见。

    “自备军粮!去打察罕浩特!缴获由布尔红主持,按贡献大小来分——包括土默特的草场!”

    “什么?!”

    “菩萨在上!斋赛准是疯了!”

    人群顿时惊呼了起来,现在,在霍尔果的转述中,没有一句话是让人能接受的,就连打仗的念头都变得离奇起来——但反而又正因为如此,大家不得不慎重对待斋赛的说法了:如果只有一两句不实在的话,在风中打飘儿,那大家就会怀疑斋赛没安好心。可每句话都这么不合理,就让大家将信将疑了。

    这样撒谎,对斋赛又有什么好处呢……拿布尔红的名头来招摇撞骗吗?斋赛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发了疯,难道连他手下所有战士都发疯了吗?斋赛在叙述的时候,他身边的战士可都是满脸急切,一直在点头那!

    “听我说,霍尔果,你还是要带领一半的战士,带上口粮,顺着斋赛的话,走三天去找一找天路看看。”

    智慧的老阿妈,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本来说好了,斋赛要在延绥待到土默特的大军到来,我们察哈尔的部族前去轮换,才会回来,他还托我们来照顾两个部落共同的边境,突然间离开延绥,一定有原因,恐怕延绥方向真的是发生大事了……”

    “如果,万一……万一,斋赛说的是真的,六姐布尔红真的来到草原,在纠结诸部攻打察罕浩特,斋赛回来叫人,这是在将功赎罪啊。他是留在延绥的守将,被六姐布尔红抓了个正着,谁能跑得了,他都是跑不掉的,他不为布尔红寻找军粮和战士,怎么能赎清自己的罪孽呢?”

    “我勇敢的儿子,斋赛最后一句话,我也听到啦,关于我们的一切,他都完全告诉了六姐——你想想,霍尔果,我们的一切,什么一切?他应该是把察哈尔所有参与攻打延绥的部旗,全都交代了出来,如果我们不肯出人的话……那么……”

    “啊!”

    随着老阿妈的话,大家不由得都惊叫了起来,被想象中的画面给吓得不轻:如果大家都出人赎罪,只有霍尔果部没有的话,那么……那么,六姐布尔红会如何处置他们?

    延绥边市,那可是买活军的地盘,鞑靼人去敏朝打草谷,已经是在触怒布尔红的边缘游走了,虽然大家在攻打边市时,全都默契地把那里宣称是敏朝地方,但,如果六姐布尔红来到草原的话,这种自我欺骗的手段,也就完全不管用了。

    布尔红会怎么惩戒这些叛逆的鞑靼部落?如果他们还不抓住这个机会,赎清自己的罪过,如果所有其余人都去了,只有他们没去——

    对于那些没有参与到延绥之战的部落来说,出兵征讨察罕浩特,只需要考量得到的好处就行了,不论如何,察罕浩特的库房肯定是有粮食的,因为要供给林丹汗的军粮,如果把大军打散了,杀了,那自然有富裕的粮食给各部族分走过冬,更不说因为人口减少而自然富裕出的草场……

    这已经是足够让人心动的好处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气候不好,人口多了,那要么,多了的人口走,要么,多了的人口死,大家所争取的,就是不成为被牺牲的人群。什么黄金家族的荣光,什么最后一个大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存活的压力面前就是个屁,就算有人想不通,也一定会有更多人想通的,否则,去延绥的队伍是怎么拉起来的?六姐布尔红这些年来在草原上的威望,可丝毫不逊色于林丹汗。可部落里粮草空空的时候,为了活下去,连六姐都要背叛,别说林丹汗了!?而对那些参加过延绥之战,并且肯定自己的名字已经被斋赛上报给六姐的部落来说,出兵就不仅仅是为了好处了,更多的是自保。谁也不想成为仅有的那两三个不肯出兵的部旗——除非真不想在这片草原上混,打算迁徙到别处去了,那倒是可以的,隐姓埋名,从此换个地方生活,那也未必就能追究到你了。

    霍尔果部当然不打算倒腾地方,他们又是害怕六姐布尔红的追究,又是对土默特的草场垂涎三尺,哪怕还并不是真的完全相信斋赛的梦话,但仅仅是这些担心,也足够让霍尔果听从老妈妈的吩咐,带上一队人出去跑一跑——倘若,倘若万一是真的呢?

    或许是存着一些好奇,他决定亲自带队前往,霍尔果倒是要看看,斋赛是真的发了疯,还是全说的实话。他又是为什么离开了延绥——他总觉得斋赛跑得这么快,也是害怕霍尔果细问延绥的事情,或许,斋赛把土默特给得罪了,所以才想着挑拨察哈尔去打察罕浩特……虽然这样想有些荒唐,但霍尔果也是提着小心的,他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被斋赛利用了,成为了某个阴谋诡计的一部分。

    顺着斋赛说的地标,他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其余部落的兵马,大家一交谈,经历大同小异,都是被斋赛说动了,前来打探——有些心实大胆的部落,带来了全族的战士,还有些离得近的则和霍尔果一样有所保留。

    因为大家都凑了比较充足的军粮,所以氛围还算友好,彼此扎营住宿,隔了一段距离,但主事人也会四处走动,大家在火光中喝着马奶酒,还有白天剩下的剩奶茶,啃着混了菜干,带了点咸盐味道的勒特条——自从菜干流行开来,这种新式的勒特条,逐渐成为大家打猎时携带干粮的主要食物了,毕竟谁也不想便秘,那滋味大家都明白。

    “你们说,所谓的天路,是怎么回事呢?哪有永远不会消失的道路?还说我们看到了就能辨认出来……”

    这是大家普遍都很好奇的问题——草原上没有路,因为哪里都可以走,就算是车辙,也会很快消失,留不过几个月。毕竟,草是最顽强的,冬去春来,早就暗自把草籽洒满了泥土,等到一场春雨,立刻就会把车辙淹没,重新吞入茫茫草海中去了。

    当然,斋赛也没说天路永远都不会消失,但这一阵子,察哈尔往延绥的方向,车辙也有很多,毕竟,不久以前很多战士刚刚满载而归。他们的车辆,在草原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而且相当混乱,在这些车辙中,大家该如何辨别出‘天路’,从而追随一路前行,的确让人相当困惑。大家谈论起来也没有丝毫的线索,有人猜测着说,“大概是用上了自行车,是单条车辙?”

    这倒是有可能的,但也有人表示怀疑,因为他们回程的时候也用上了在延绥得到的橡胶胎,在草原上留下的痕迹,和自行车是很相似的。如果只是自行车而已,那就更不起眼了,完全不能作为根据。大家都不知道所谓的天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是发着金光?不然,怎么能在漫漫草原上一眼就发现呢?

    “啊!是那个吧!”

    到了第三天上午,还没跑多久,一部起得比较早的人马,就发现了痕迹,吹响了号角,一群人顿时呼啦啦地策马奔了过去,“这是!这是多大的车啊!这是车吗?!这印子怎么这么深!把草根都压出来了!”

    接连不断的惊呼声,顿时惊扰了静谧的草原,惹得宿鸟惊飞,野兔奔逃。又长又深的车辙,从草原的这一头垮向了另一头,几乎是每一段路旁都有骑士在仔细查看着,“太深了!这东西有多重啊!”

    “真的很显眼,我在天边那头远远地就见到了两条□□道,谁都错过不了!”

    “这是怎么办到的!”

    “看,这里还有许多不太新鲜的蹄印……看来都是随从!”

    但凡是牧民,全都是追踪觅迹的大行家,能够轻易地从草地上的种种印记判断出当时的情景,马蹄踏在地上,会把草踩弯,但不会连根拔起,过车的地方,负载不是太重的话,也只是让草弯伏,不会完全压倒。

    很多人从这些印记都能判断出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经过,是否携带了大量货物家什——很多老道的马匪,就是这样判断是否要往前去追踪的。可眼下,这两条长长的车辙,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极限:这东西居然能重到把草根都压得翻出土来,而且如此的宽大,两条车辙之间的距离,几乎要超出一个成年人的身长!

    而且,光是车辙本身,从花纹来看,这轮子的大小,也让人晕眩——一般的轮子,能有手臂粗也就差不多啦,可这轮子能有瘦削些的战士,他们的躯干粗!

    这还仅仅是一个轮子!这轮子承载的车,那该有多大啊?!能驾驶这种仙器的人,哪怕,哪怕不是六姐布尔红,不该也是她身边的大官吗?!

    或许……或许斋赛还真没有说谎……

    几个台吉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瞅着彼此:这的确是一条绝不会认错的,人造出来的道路,它是如此的醒目,是在枯黄草原上的两道黑痕,谁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愈合消失,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草原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东西,能制造出这样的印记来。而这东西,要说它不属于六姐布尔红,大家也的确很难相信!即便她不是,那也一定是得到了布尔红的许可,假扮着她来草原履行天命!

    而且,真的不是吗?

    “听说,布尔红的威能,就有虚空取物。你们看到了斋赛的瓶子没有,斋赛说,在没有水的地方,六姐会赏赐给他们清澈甘甜的饮水,就用那样的瓶子装着……”

    不知是谁,喃喃地说,“这么多人的饮水,如果不能虚空取物,是在哪辆车上装着的呢?这附近,好像没有发现什么重载的车痕啊……”

    这是无从反驳的,因为的确没有其余车辙,在这天路周围发现的只有蹄印:能赶上这种仙车速度的,大概也只有快马了,估计这支队伍是没有带木板车的。也就是说,如果不能虚空取物,这些水,用那样精致的瓶子所装着的水……

    霍尔果牙关打战,注视着眼前这黑色的,翻开的泥花之路,他再也无法维持台吉的尊严,扑通一声,腿脚发软跪坐了下来,“六姐……六姐真来了!”

    一股巨大的惶恐,骤然间席卷了他的内心,与此相伴的还有强烈的侥幸后怕,让他又想哭又想笑,这会儿霍尔果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感激谁了,报信的斋赛,还是做主让他来探看的老阿妈,他颤着手,抓起了一把被翻开的黑土,仿佛是抓住了自己的宝贵生机。“布尔红开恩,布尔红开恩!”

    只有他身边一样失魂落魄的台吉们,明白他的意思:使者来了,无疑是被延绥之变吸引,拥有如此手段的使者,明明可以把他们打落地狱,永不超生,却还是慷慨地给予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六姐开恩!”

    “六姐真来了!”

    他们在极度的惊讶之后,很快就陷入了极度的亢奋之中,有些人亲吻泥地,有些人撕扯衣服大哭大笑,这些所有行为,无不是为了宣泄心中复杂而强烈的情绪,在短暂的发泄之后,这些台吉们拍着胸脯,很快就下达了差不多的命令——凡是还留了战士在家的,都立刻遣人回去报信,让余下的战士带上军粮,倾巢而出,追赶他们。

    “不必担心迷路,路标就刻在草原上,没有谁可以抹去,顺着这条天路,我们在终点相见!”

    送走了传令兵,他们也立刻上路,满腔狂热地在马上飞驰着,沿着这条独一无二的路标往前,一路上,他们见到了太多亲戚,太多部落,他们全都无一例外,是被传令使者吸引过来,在见到天路之后,对六姐莅临之事,立刻坚信无疑!

    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飞驰向前,不知不觉间,在到达延绥之时,已经汇集成了一股难以计数的洪流,声势甚至比攻打延绥的大军还要更加浩大。

    哪怕还没追上六姐布尔红,还没觐见天颜,但众人心里也是逐渐形成了共识般的明悟:事已至此,这察罕浩特,想打也好,不想打也好,敢打也好,不敢打也好,都是非打不可了!?

    第1129章 不吉祥的谣言

    “什么,城外的兵马还在增加?简直是荒唐!哪儿来的这么多人!他们都不要命了吗!”

    “大汗,我们已经先后抓了三批舌头,那些该死的狗奴才,鬼迷心窍,他们口中的说辞都是一样,都说……都说那位已经只在百里之外,两三天内就到了……”

    “怎么可能!全是胡说!怎么,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们该怎么审犯人吗?把他们分开关押,严刑拷打,不能给他们串供的机会!”

    “是……是……大汗,我们这就去重审犯人……”

    “可是,大汗,已经三天了,我们派去查看敌情的怯薛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如果不是东边有了不好的变化,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金帐之前——您不能不考虑,奴才是说,即便绝不是真的,但万一——”

    “□□,你还真信了他们嘴里的胡说八道——南边江山的主人,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延绥边市,离开她的管地,跑到草原上来?还跑得这么得深?哈!长生天在上,上一个来到这里的汉家天子,还是在土木堡把十万大军拱手相送的敏国败家子,用战俘的身份来到这里,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御驾亲征,跑到这么远的草原上来打仗的汉家皇帝,有历史以来,那还是一个都没有过呢!”

    来自内帐的咆哮声,半点没有遮掩地传到了帐外的奴隶们耳中,自然也包括了在外帐等候的那些前来问好的大小福晋们,大汗那森寒的语气,也令众人的神色都相当的沉重——看得出来,大汗今日的心情是坏到了极点,哪怕是大福晋,这时候都不想入内,免得被迁怒,就算不至于受罚鞭打,但被冲上几句,颜面有损,那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本来,这些时日,大汗脸上的笑容已经多了不少,城内充满了吉祥安乐的气氛,算是几年来少有的了……”

    囊囊大福晋身边,来自土默特的小福晋喃喃地说着,“没想到,城外没多久,就又传来了坏消息,厄运好像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们虔诚的放羊人那……”

    本来,各大斡鲁朵之间,关系说不上敌对,但也绝不亲密,彼此间总有一种王不见王的默契,除非是每年难得的节庆时分,否则,大汗传召哪个斡鲁朵,或者去到哪个斡鲁朵的大帐里去,就由哪个大福晋来指派自己的小福晋上前服侍,斡鲁朵也有豢养着自己的美貌女奴,用来吸引大汗的青睐。

    像是今日这般,几大斡鲁朵的大福晋,先后脚来给大汗问安的场面,是非常少见的,一屋子的鞑靼女人,都穿着棉衣,佩戴着假发,浑身都是边市的痕迹,在如今的敏感时刻,这似乎会是个把柄,但因为大家都是如此,反而心照不宣,都视若未见,彼此间还友好地搭着话,表达着的都是对局势的忧虑,“是啊,虽然,那个传闻也未免太过荒唐了,但是,大家都这么说……或许,来的不是六姐,也是六姐的使者……”

    “没准就是逃出去的张喇嘛拉起来的队伍……虚张声势,为的是把边市的库存,和他的同僚给营救出来……”

    “嘘!还敢提张喇嘛?你不要命啦?”

    不知是哪个大福晋看了一眼过来,屋内的窃窃私语顿时止住了,陷入了异样的安静之中。珍儿环视着帐内明明暗暗的面孔,所见到的都是一样的忧心忡忡,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稍微放开了一点自己的情感,把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满心里寻思着的都是妹妹瓶子的事情:

    除了土默特土门福晋之外,其余土门福晋这会儿必然都是忧心的,因为她们的土门,似乎都被卷入了这场反对察罕浩特的风波中,但在所有人中,珍儿都是最操心的,因为她的亲妹妹瓶子,作为买活军的女吏目,居然被胆大包天的万户锡尔洪,当做女奴抓了回来,囚禁在锡尔洪的帐下,珍儿还得想办法把她给搞出来呢!

    该死的锡尔洪,居然违背了大汗的指令,把边市的过冬粮食都掠夺了过来……还和买活军的吏目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吃了野牲口的粪便,被包虫给钻进了心窍里?

    大汗也是,明明命令是他自己下的,可见到多余的粮食,还是忍不住开心,就算这几年察罕浩特的确缺粮,可也不能如此短视,这一来,完全就是前功尽弃了……难道大汗也要靠路途的遥远来欺骗自己,坚信只要土默特和中原的距离没有缩短,就没有被清算的一天吗?

    珍儿可是不敢这么乐观,这些年来,她从未懈怠过学习,也知道了汉人的记性有多好——对汉人来说,是没有鞑靼人那样各过各的日子,各不相干的想法的。发生在一个汉人国身上的耻辱,居然会通过历史的记载,被另一个汉人国自然地继承,他们的报复心非常强,记性也很好,尤其是买活军,更不要说了。珍儿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得罪了买活军还能安然无恙的——你不得罪买活军,买活军尚且要来搞你,更不要说直接吞并察罕浩特边市,还去延绥边市抢掠了!?日子是不好过,气候越来越不好,可前些年孳生的人口又太多了,十多年的和平商贸,对羊毛的诉求,足够让一代人都健康长大,这些新成长的青壮丁口,在口粮够吃的时候,是察罕浩特耀武扬威的倚仗,可一旦口粮紧缺,就成为了沉重的负累。地盘的扩张,几乎也就成了一种本能的需要——只是,随着这些年来,大家逐渐通过学习懂得了很多道理,也滋生了属于鞑靼人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大汗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对着同族下手了:去征讨察哈尔、科尔沁,能得到什么呢?那些地方也很穷,而且,说来也都是同族,倒不如大家合力,往敏朝方向去使使劲。

    说白了,就是肚子饿久了,脑子就不清醒了,不管将来如何,先把眼前的肥肉吞下肚,混过一日是一日。珍儿心中,就是这样看待察罕浩特先后吞并两大边市的举动的,大汗本来就不算是极有眼界智慧的人,在长期的局促之下,他的决策已经不再为将来考虑了,不动买活军吏目的性命,这已经算是他最后的理智。

    察罕浩特的边市,就是这样被吞并的,买活军的吏目被软禁了起来,和他们的传音法螺分开关押。由于这里远离汉地,而且大汗也的确还有一定的本事,事前达成了一致,变生突然之下,边市的吏目,没有一点反抗,个个都束手就擒。只有其中一个大家都叫张喇嘛的吏目,或许是收到了一点风声,居然逃走了,大汗派出了二十多人去搜索他,都没有结果。

    事后,城中有传言,张喇嘛是结交了斡鲁朵中有能耐的朋友,和他长期通奸,他的情妇不忍心情郎遭难,给他通风报信,他这才能够抽身而去。这个谣言,在城里引起了相当大的动静,也让他的名字,成为了各大斡鲁朵中的禁词,刚才这才引起了这么一出动静。

    最后还是大福晋们联合出面,担保了大家的清白,这起风波才算是彻底平息了下来,不过,张喇嘛的逃走,也是加快了出兵延绥的速度,大家都害怕张喇嘛逃到延绥之后,边市提高警觉,提前运走了货物。于是,哪怕在战利品分配上,给出兵的盟友让步,也要尽快促成联盟。

    除了拒绝出兵的科尔沁之外,其余福晋的姻亲关系,在同盟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哪个福晋都不想被大汗征讨娘家,除了囊囊大福晋之外,谁都担心娘家覆灭之后,自己的地位随之下滑,因此,她们帮助联络娘家的态度都是最积极的。这样,大家这也出一点力,那也出一点力,很快就形成了声势,把延绥打了下来,大家各分一点,起码要渡过今年的冬天是没问题了。

    估计,也就是因为在条件上做了让步,得到的要比之前想的少一些,大汗并不真正满足,所以才在锡尔洪带回这么多战利品时,发自内心地高兴吧……珍儿心中有些愤愤地想,“奸臣锡尔洪,没有远见的大汗……大汗的才能,刚好是最糟糕的那个水平,再低一些,就完全无法成事,再高一些,就当拥有远见,他又能成事,却又没有远见,不足以克服内心深处的贪婪……

    什么都很顺利的时候还好,情况一艰难起来,就会不断地为汗国招惹祸患。就算过了这个冬天,下个冬天来临之前,他也必定会遭到报应……”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许是过于刻薄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对不起大汗对她的宽容,但作为一个失意者,珍儿心中也难免怨毒:她的地位,自从汉人北乱,边市交易萎缩开始,就直线下降,因为珍儿原本地位上的提升,完全是依靠边市而起,她又没有大汗私人的宠爱,一旦边市不行了,带来的财富低于大汗的期望,见到她也就难免大汗心烦了。

    地位下降,收入也跌了,这本就是一大打击,但还不是谷底,谷底正是现在——边市被吞并之后,珍儿的地位就荡然无存了,随着科尔沁拒绝参加联军,她的人身安全甚至都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如果不是在她春风得意的时候,始终注意孝敬囊囊大福晋,经营着和她的关系,关键时刻,大福晋帮她说了几句话,珍儿这个小福晋的身份,或许都是保不住的,早就被打成给张喇嘛报信的失贞者,就算不被处死,也会被贬成女奴,只能睡到羊圈里去了!

    还能保持着小福晋的身份,享受着有一定水准的衣食住行,的确要感谢大福晋的庇护,和大汗的开恩。但愁眉不展、辗转难眠的夜里,珍儿也难免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和妹妹一起南下读书,回科尔沁娘家去做女官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困境了?

    现在想要离开察罕浩特,可没有那么容易了,甚至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只能低眉顺眼,竭力降低存在感,不敢惹来任何人的注意。这样的滋味,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有多苦涩,悔不该,悔不该贪图身为小福晋,依托着边市的享受,悔不该放不下前半生经营而来的一点资本,不愿放下一切到南边从头开始,和妹妹、侄女、姑姑去争强那为数不多的机会,悔不该生出野心,想着利用自己这难得的身份,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那些夜晚,还如在眼前,当时想到瓶子,心中唯有羡慕,自悔自己决策不智,落魄至此。当时那股子比不上姐妹的心灰,是特别熬人的,可珍儿万万没有想到,情况还能更糟——本以为比自己要强得太多的妹妹,如今反而成了帐下之奴,还要处境本就不佳的她,私下里设法营救,这如何能让她不心焦呢?哪怕是暗中对自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在人前也还是难露欢容,要不是很快,城外就传来了坏消息,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她也怕自己是早就露出了马脚,又告发上去,令大汗不喜了呢!

    这可不是她瞻前顾后、杞人忧天,别看现在,各大斡鲁朵之间似乎关系和谐,但那是因为城外消息纷乱,似乎有大敌将至,因而大家顾不上内斗了。实则,斡鲁朵之间的斗争也从未止歇。

    土默特土门,这些年来风头强劲,除了地位稳固的囊囊大福晋之外,不服任何其余斡鲁朵,甚至哪怕是囊囊大福晋,也不是完全就压住她们了,虽然第一斡鲁朵帐下,也接纳了来自土默特的小福晋,作为一种制衡,但土默特斡鲁朵依然是蠢蠢欲动,逮到机会也要撩拨一二,珍儿身为第一斡鲁朵的小福晋,如今敏感尴尬的身份,就很容易被利用来针对囊囊大福晋。

    不论是她和边市特别深入的联系,张喇嘛逃走之疑云,还是被逮回来的亲妹瓶子,都是极大的破绽。也是因此,瓶子被抓回金刚白城已有数日了,珍儿却始终没有遣人去送水送药,甚至没有派人去拜访锡尔洪,反而做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人抓不到她的马脚:本来,在草原上,亲姐妹分别嫁给仇敌,从此刀兵相见的事情,也很常见,并不是说亲戚就一定会互相关心,手足反目相残的事情也不少见。如果她没有行动,就靠血缘关系来做文章,那也不够可信。只要珍儿没有反应,那么,她和瓶子反而都还算是相对安全的。

    今日,大汗的心情这么差,珍儿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她立刻打消了寻找机会的念头,低眉顺眼地缩在角落里,目送着大福晋们被叫进帐内,一同议事,在心底默默地念诵着六姐布尔红的尊号——她多希望现在城中的传言是真的,六姐真来了呀!虽然这传言实在荒唐,却也给了她煎熬的内心一点希望,让她不至于担忧着自己的生命,害怕明天的来临。

    “尊贵的大汗主人……”

    在短暂的互相问好后,议事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小福晋们的耳朵里,话题倒不出珍儿的意料:城外有生人的军队,这是几天前就传来的消息了,察罕浩特正被人窥伺,怯薛军出动后,传回的消息是这般的——六姐布尔红亲自来了草原,带了两百天兵,驾驭着乌云一般的神兽,一路召唤了各个部落,来征讨金刚白城。

    这些部落追随着她走过的痕迹,通过不会磨灭的天路,从四面八方前来汇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一些跑得比较快,本来草场就靠近察罕浩特的部落,也正是这些骑兵的行迹,惹来了察罕浩特的警觉,走漏了消息,当然,这消息太过荒唐,白城内会相信这个的人不多。

    本来么,锡尔洪带回了大量粮草,这在草原上是会惹来旁人的觊觎,有些探子也是正常的,如果没有这个故事,大家也不会特别警觉。但是,由于生人越来越多,而且各个口音不同,又有了这个故事,城内毕竟是有了一些反应。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有这么一支力量,怎么在一夜之间,把整个草原都给蛊惑了的?传信需要多久,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这样的传言是怎么流行开来的?”

    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恰恰相反,多数人都是报以怀疑态度,越是有学识的人,就越能指出其中的荒唐之处,要知道,出兵延绥,如果没有张喇嘛逃走的刺激,可能都需要长达半年的来回传话商议,才能达成一致。可从延绥陷落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有了六姐布尔红出征金刚白城的传言——

    算算时间,延绥陷落的消息,要传到京城,这都要快十天了,六姐布尔红就算立刻从南方上路,到京城也需要半个月,这里就快一个月的光景,从京城再到金刚白城,怎么也要半个月吧?这里富裕出的时间不多的,哪来的余裕到处去传讯呢?难道不用给各个部落,供给粮草,不需要就战利品的分配讨价还价么?

    如果是延绥陷落后一年,传来六姐征讨的消息,或许大家会更紧张一些,可这会儿,谁都没把消息当真,只是因为这种传言的可怕而邪门,多少心里都感到很烦闷罢了。这个传言就像是可着大汗心中最害怕的事情来打造的,效果非常的显著,大汗一下就明显烦乱,说着可笑荒唐,可还是往东方加派了人手,又遣人去邻近的部落探查,看看传言是否属实,这些一向服从于金刚白城的部落,是不是居然也被什么东西蛊惑着,胆敢和大汗为敌了。

    草场之间,相距辽阔,尤其是金刚白城周围的草场,都属于斡鲁朵,要找到邻居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暂时听不到回话这不稀奇。可去往东方的怯薛军,居然一个都没有回来,到了这一步,城中的气氛也逐渐紧张起来了,如今斡鲁朵的大福晋聚在一块儿,就是商议解决之道来的:

    怯薛军是大汗直属,不会说部落的方言,也叙不了亲戚,或许就是因此才全军覆没的。大福晋们自告奋勇,愿意派出自己的陪嫁去找一找亲戚,这应当也是大汗的愿望,所以大家很快就一拍即合,热烈地商议起来,大汗的心情也随之稍微平稳了一点儿。

    这样的时候,娘家有力量的小福晋,也会有脸面,能被叫进内帐商量,珍儿因此就显得更加的尴尬了,她低垂着头,竭力忽视着偶然落在身上的恶意目光,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冷冷的嗤笑,径自在盘算着该怎么去查看妹妹的情况:瓶子是否被锡尔洪侮辱,倒是无关紧要的,或者说她更希望瓶子的美色能吸引到锡尔洪,这样她一路回察罕浩特,就不会遭受到太过分的虐待。那些得罪了主人的奴隶,会被怎么折腾,珍儿心中是有数的,反背着双手,脖子上拴着绳索,连在马鞍上,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马跑,摔倒了就只有被活生生拖断颈骨而死的份……

    如果锡尔洪把她收为服侍床笫的女奴,在□□将她折辱,那至少还不会受到重伤!但珍儿是知道自己的妹妹的,恐怕瓶子并无美色可言,那就只能期望她买活军吏目的身份,让她不至于遭到太过分的对待,至少不要留下终生的残疾……

    她不敢指望更多了,珍儿非常想去看上一眼,送一点药——她明知不可能,却仍然止不住反复盘算,希望从现状中找到一条路,哪怕能让她去看上一眼。她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错过了传唤。

    “……小福晋……珍儿小福晋!”

    “啊?什么!”

    “——囊囊请你入内说话!”

    外帐的窃窃议论声,愕然地止歇了,大家都不解地望着传话的奴隶——怎么会是珍儿呢?叫谁都好,怎么会叫她呢?她,她身边的陪嫁、侍卫,早就被贬到牧场放羊去了,她身边可没有一个人可用啊!

    珍儿自己都非常惊奇,但此刻不是细想的时候,她立刻站起身来,随着奴隶一起走入内帐,卑微地跪下行礼——以她的身份,小觐见鞠躬即可,但珍儿是不敢在这样的小事上展现自己的所谓尊严了。

    “尊贵的大汗夫主,向长生天祈求您的吉祥安乐。”

    她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弯着腰说着自己的礼赞,但大汗对她的问好却毫不理睬,而是继续着和大福晋们的商议。

    “……说得对,既然她的亲妹妹,就是延绥边市的管事,买活军也算是她的半个娘家。那就让她也出去侦查吧,如果真是买活军的话,也许她还能活着回来,不像是其余怯薛一样了无音信。”

    大汗的话里,也藏有深深的恶意和怨愤,还有一丝嘲弄,这情绪是冲着她的娘家科尔沁,也有买活军,珍儿明白,她还不够格被大汗厌憎,不过,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忍不住因为话中的一丝颤了颤肩膀:让她去做探子,侦查敌人的动向?她?一个从没有领过兵,上过战场,没有放过牧的格格?如果对面是买活军,那还好,只要不被不由分说地击杀,或许还有些微逃生的可能,如果不是的话,按照鞑靼人战时的习俗,她还焉能得活?

    看来,大汗今日是挑选她作为出气迁怒的对象了……

    这是不容拒绝的命令,犹如一道惊雷,最担忧的未来就这样劈到了眼前,她的生命就如同沙漏一样,伴着分秒飞快地洒落着,珍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竭尽全力地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得失态,在这一刻,随着极大的痛苦和不舍,长久以来的煎熬与忧虑却骤然停歇了,最坏的可能已经发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大汗的命令,我无法拒绝,就算是叫我去死,也只能从命。”

    她猛然抬起头,在模糊的泪水中,眼神强烈地望着林丹汗,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着这个软弱不智的莽夫,浓烈的目光,甚至让大汗也出现了瞬间的不适,挪开了眼神,不敢和她对望。珍儿抹了一把眼泪,坚定地说,“但在死前,我要见一见我在锡尔洪帐下为奴的妹妹瓶子。”

    “如果大汗答应了我,见完她,给我一匹马,我立刻就动身!”

    第1130章 讨厌的姐妹

    “那,就在那儿了,在羊圈里,拿麻绳拴着的就是她——我就不带你过去了,小福晋,你不会连自己的妹妹都认不出来吧!还是说,还是把你带上?头几天你一点信没有,我还当你已经不认得这个妹妹了呢!”

    虽然也曾来过察罕浩特探亲,但一个科尔沁的小格格,她的来去,自然不会引起锡尔洪的注意,这个桀骜不驯的将领,丝毫也不掩饰他对身边这科尔沁女人的轻视,冷笑着讥讽了几句,看着她的眼神,已经犹如看向死人。

    唯一能让他稍微顾忌的,只有第一斡鲁朵派来的老阿妈,这个老阿妈是囊囊大福晋信赖之人,说话相当的管用,而锡尔洪再骄傲,也不敢轻视可汗继承人的生母。除此之外,哪怕是大汗派来的耳目下人,锡尔洪也完全不看在眼里。

    这完全是因为他带回了大批战利品,因此滋养出的脾气,但眼下也没人会指出他变化的原因,他身边的女人已经提着裙子,一脚深一脚浅,踩着牛羊的粪便,飞快地冲进了羊圈里。

    “瓶子!”

    “姐姐!”

    在羊圈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勉强裹着毛毯,浑身脏污的短发女人直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辨认着眼前的面庞,“姐姐,你怎么——”

    她姐姐不由分说,立刻就开始脱衣服了,她脱下了厚厚的棉袄外套,又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假发包头,露出了短发,让站在远处眺望她的锡尔洪长长地发出了奚落的唿哨——这是逐渐发展出来的习俗,由于这些年来,察罕浩特的贵族妇女全都开始穿戴假发,真正的头发,也就成为了一种略带羞耻的隐秘,把自己真正的头发暴露在外,似乎成为了一种大胆的举动。这是从前完全没有的认识,但这一刻,随着珍儿小福晋扯下包头,大家心头所涌现的那种窥伺隐私般的羞耻和刺激,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这女人知道自己要去送死,就疯了!”

    帐下的美貌女奴,对将领来说应有尽有,纯正的鞑靼女人,尤其是贵族格格,除了生育继承人之外,反而难以引起男人的兴趣。锡尔洪半点没感到急色,反而不屑地对身边的人说,“难道她要把自己脱光了骑马出去吗?!”

    但,不管他怎么说,珍儿小福晋那不得体的行为仍在继续,她扯掉包头,为的是更方便地脱掉有弹力的贴身毛衣,除此之外,她还毫不避讳地脱下了厚实的棉布裤子,只留下了棉布秋衣裤,把可以御寒的衣物让妹妹立刻穿上。

    又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了把里头的东西往妹妹嘴里塞,脏女人一尝到味儿,便更加激动了,颤抖着手接过了油纸包,珍惜地掖在了胸口。姐妹两个对视了一眼,又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但是,谁都没有哭出声来。

    科尔沁的女人,倒是有一股子倔劲儿……锡尔洪现在也知道,珍儿小福晋大概是不会哭哭啼啼地求他对自己妹妹好一些了——倒也不是说,她来求了,他就会答应,只是错过了一个拒绝折辱对方的机会,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

    “去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可不能让她们有诅咒大汗的机会。”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为的也不过是刁难一下这两个科尔沁女人——这个买地的边市女吏目,两次三番地让他不快,哪怕是沦为阶下囚,还是锲而不舍地和他作对,联合起来给他施压,让他给边市百姓留下过冬的粮食,如果按照锡尔洪的性子,他早就一杀了之了。

    碍于大汗的明令,他也不敢杀了一个人,反而给大汗留下了话柄,所以,在边市时,他放过了她,本想带在路上,让她一路被拖行而死的,可讨厌的斋赛,却派出了自己的侄子来警告,更是因此,负气离开了延绥,让锡尔洪陷入了被动——延绥的使者飞马来报告此事时,锡尔洪就知道,这个女人杀不得,也不能过于虐待了,否则,察罕浩特违背誓约在先,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斋赛离开延绥,也就无可指责了。大汗在这件事上,陷入理亏,如果惹来了他的不悦,那还不得发作在锡尔洪身上?

    杀不了,但刁难一下总是可以的,这一路上,他没有怎么让这女人吃饱饭,喝足水,甚至连这条夜里御寒的毛毯,都是随从中有人看她可怜,随手丢过去的烂毯子。锡尔洪远远地望着这个脏女人,跪在地上,抬起头让小福晋给她喂水喝,如饥似渴地疯狂吞咽,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冷笑:只要把双手绑住,什么女吏目?也就成了两脚的牲口,连拧开水囊喝水都办不到!

    这是两个徘徊在生死边缘,已经有些疯狂的女人了,虽然原因不同,但都一样的失态,她们一个急着吃喝,一个无声地又哭又笑,这股子疯劲儿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怵,被派去探听消息的奴隶,很快就回来了,“小福晋在问女奴,‘后不后悔’……她说,她们都该留在南边的,但南边优秀的人太多了,显不出她们来,她们又都想做点事情,就都回到了草原上来,可看看,或许这就是非分的想法,带来的祸患,看看她们现在,谁都没落着好。”

    “她问女奴,‘妹妹,我们就要死了,你后悔吗?’女奴说,‘姐姐,可现在还没到铡刀落下的时候那,你再给我一点吃的吧,我一路上快饿死渴死啦!’”

    “”

    “对了,她不说,我都忘了,尊贵的小福晋,还曾经被派到南边去上学那!——她说的是汉语?”

    奴隶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锡尔洪不禁又冷笑起来了:这些年来,察罕浩特这里会说汉话的人也的确是越来越多了,这个奴隶就会汉语,大汗、大福晋乃至锡尔洪,也都可以勉强用汉语交流,但是,这不意味着她们在生死之间,遇到亲人时,还会说汉语。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两个鞑靼女人的心,已经完全归属到汉人那边了。

    “老阿妈,你看看!和边市关系太深厚的人,就是这样不可信,是汉人天然的奴隶和奸细。”

    他扭头对老阿妈说,指望着给小福晋也埋点刺儿,这样,就算她侥幸无事回来,在第一斡鲁朵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如果大汗把她也赏赐给自己为奴隶就好了。锡尔洪正好把在延绥的气儿发泄出来,没了第一斡鲁朵的庇护,科尔沁女人在察罕浩特,就是没有根的云彩,风吹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没有半分的自主。

    但是,老阿妈并没有如锡尔洪期望的那样,附和着产生对小福晋的憎恶,而是用一种深邃的眼神,久久地凝视着锡尔洪,轻轻地摇了摇头。接下来,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等到小福晋结束了会面,穿着秋衣裤,光着脚,踩满了粪泥,回到他们身边时,她才开口对锡尔洪说。

    “如果我是你,勇敢的锡尔洪巴图鲁,我就会对科尔沁格格客气一些。”

    “不仅仅因为她也是你的远亲,是孛儿只斤家的后代,也因为她是六姐布尔红的人……消息就像是雨季的洪水,从溪流泛滥开去,你也不知道它会流向何方。珍儿小福晋,在金帐中大声说,她的妹妹,买活军的女吏目瓶子,正在你的帐下为奴……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草原的苍鹰和野兔,都会带着它在部落中散播。”

    “当然,现在,买活军距离察罕浩特还有很远,那荒唐的谣言,动不了你分毫。但是,锡尔洪巴图鲁,你不是只活这一天,也不是只活这一年。你还年轻,你会在这世上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永远用着锡尔洪这个名字,买活军会永远记得,曾有一个他们的吏目,被你带回了察罕浩特……”

    “故事的开始,已经写好了,无法更改,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让它写一个好些的结局。锡尔洪巴图鲁,我这个老婆子胡言乱语,请你不要在意,现在,我要带小福晋回到斡鲁朵去洗澡更衣了——她还没被大汗除名,就始终代表了斡鲁朵的脸面,就应该体面地换上好衣服,骑着一匹好马,带上充足的勒特条和马奶酒,骑出察罕浩特去,请你让开道路。”

    什么?这个老女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对他说话!他,锡尔洪,大汗血缘很近的侄儿,三部强盛之主,带回了大量粮草的功臣——居然会被一个斡鲁朵的老女奴,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

    锡尔洪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发痒,几乎就要抽出匕首,胡乱挥舞一通,割开几个喉咙。但,在老妈妈那遍布沟壑,深不可测的表情之下,他竟可耻地畏缩了:第一斡鲁朵居然还在庇护小福晋,这不是老妈妈一个人能拿的主意,囊囊大福晋这是在想什么?她对这个科尔沁疯女人,也太宽大了些!

    由于他迟迟没有行动,只是瞪着老妈妈不说话,老妈妈甚至做了个很不礼貌的举动——她伸出手,在锡尔洪胸前轻轻地推了一把,令他让开了围栏门的道路,那个科尔沁疯女人,高高地抬着头,一眼也不看他,穿着里衣还仿佛很骄傲似的,和他擦身而过,一脚踩下去,溅起来的泥点子,带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几乎飞到了锡尔洪的嘴巴里!?这个……这个疯女人!

    锡尔洪满腔的怒火,直到这两个女人走远了都无法发泄,最终,他只能憋屈地发出一声怒吼,指着草地上遗落的那顶黑色假发,嫌恶地吩咐,“不祥的恶兆留下的东西,赶快拿到灶火里烧掉!”

    他的奴隶都很害怕他,连滚带爬地去办,还有些惯于献媚的奴隶,跑上来自作聪明地提议,“主人,大汗只是没说处死这个奴隶,但也没说让她活得体面,那样的好衣服,不是一个战俘有资格拥有的,不如——”

    刚刚穿上的衣服,只要一点头,转眼间又有被扒掉的危险,锡尔洪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远处羊圈阴影里蜷缩的身影,又看了看那谄媚的面庞,突然抬起脚窝心一踹,把这个刁奴踢出了老远。

    “尽出馊主意!”他怒吼着转过身去,“把这女人……把这女人送到毡包里去,给她洗个澡,吃顿饱饭!没有我发话,谁也不许进去见她!”

    这就等于是不允许任何帐下人去骚扰这个战俘了,其实,锡尔洪的吩咐有些多余,因为这是为买活军做事之人,又貌不惊人,就算是再饥饿的汉子,也不会去轻易招惹。这几年察罕浩特也不乏征讨周围不服顺的部落,战士们都不缺女人,在行军时都没做荒唐事了,回到家里更不至于。不过,这也说明,似乎他的确把老妈妈的劝告听了进去,打算把故事的结局稍微改改了。

    对于这段时间非常骄狂的主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大家咋舌之余,也把这样的改变归功于囊囊大福晋的威望。不过,这样的改变也的确是困难的:锡尔洪才回到自己的毡包里,还没气鼓鼓地喝下一碗马奶酒呢,又有人来回报了,“女奴说,如果主人不给所有延绥来的战俘水喝,她就不喝水,如果主人不给他们吃食,她也就不吃东西,如果主人……不给他们一处干净的草房睡,那她就不离开那个牛羊粪坑。”

    好哇!才刚刚得到一点帮助,就立刻摆起谱来了!?在延绥时那不快的回忆,立刻就涌上了锡尔洪心头,那种虽然身居劣势,但却始终不屈不挠地想着法子钳制他、拿捏他,和他作对的刁钻,又一次触怒了锡尔洪,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就想下令剥光她的衣服,让她在寒冷的秋夜中冻死,但老妈妈的话又一次浮上了心头:狡诈的科尔沁姐姐,在金帐中把此事大为宣扬,她要的不是探亲的机会,而是要拿捏他啊……好啊,姐妹都是一个样!都是狡诈恶毒,善于和人作对,让人恨得牙关痒痒,却又使不上力!

    锡尔洪把银杯摔在地上,恨不得一把将桌子都掀翻,他喘着粗气平复了好一会儿,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快了,妹妹不说,姐姐的死期就快到了,城外的必然不是买活军,而是其余部落的联军,恐怕是见到察罕浩特抢了一把,也感到眼馋,过来包抄分肥的。科尔沁的鞑靼部落,胆小如鼠,只会挖矿,不在联军里,她一个完全没有作战经验的鞑靼女人,被抓获后,找不到靠山,会死得比什么都更凄惨……

    虽然这样的结局几乎是完全注定的,但毕竟,那不是发生在锡尔洪的眼皮子底下,这样的想象,并不能完全让他解气,反而更令他泛起了一丝隐忧:科尔沁的女人如此狡猾,会不会……会不会又让她利用了自己的唇舌,打入了联军内部,魅惑了新的男人,反而又让她逃脱了死亡,得意起来了呢?

    ……不行!

    这样的话,他心火难消!

    强烈的情绪,席卷心间,几乎让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锡尔洪急中生智,思绪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晰:把瓶子献给大汗,让大汗看管,随后再设法将她暗害复仇,这样她就是死在大汗手里,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有大汗在前,谁还记得他?

    这个女人的死,已有计划,至于她姐姐呢?不能给她开口的机会,这是条有心机的狗,别看不如她妹妹爱叫,但咬人却很疼……对!不能给丁点儿机会!

    锡尔洪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似的,翻身就出了营帐,来到自己的马厩边上,点了点马鞍旁边两个挂袋里的干粮食水,“把马套上!憋闷死了!我出去溜达一会!”

    对于察罕浩特的将领来说,不打仗的时候,出外游猎,几日不归是家常便饭,就算城里气氛紧绷,一天不出去跑跑马,身上也是难受。大家对于这样的事儿,都是习以为常,马夫很快就为锡尔洪套好了马,锡尔洪骑上马,没有直奔城外,而是绕了个圈子,来到城门远处的一个小鼓包上,远远地眺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见到城门中有一骑缓缓而出,掏出千里眼一看,正是换了一身新衣的小福晋,她的假发遗落在羊圈外,没有第二顶替换,毛茸茸的短发头颅非常好认,锡尔洪嘴角缓缓一勾,歪嘴而笑,骑到小鼓包后方,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小福晋的马儿,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这才翻身上马,跟随而去,他心中重新又充满了熟悉的狩猎快意,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讨厌的威胁,亲手消灭——

    对于这样恶毒的女人,果然就不该给一点儿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