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1章 滚筒风帆的前景
要说起拓荒屯田, 辽东边将确实是有经验的,建州献土之后,因战事、边乱而荒废了近百年的辽东荒地, 便是先后被这些边将重新率人归拢开垦, 十来年下来逐渐恢复了元气。因而, 吉亨城的情况,对祖家人的士气,倒没有多大的打击, 反倒是黄秀妹的冒险故事,让这些新客人们显然沉默起来了:
从满者伯夷到吉亨城这里,其实就和黄秀妹说得一样, 七八百里的海路,桨帆船在赤道无风带, 桨手轮班, 一天大概走个八十公里左右,出了赤道无风带之后,可以借助风力那就更快了,也就是七八日的功夫,就可以到达吉亨。
这一路上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他们的体会大概和庄长寿差不多,并没有觉得这个航程有什么特别危险的,船只也没有什么迷路的担忧, 船长和水手似乎都是训练有素, 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和从华夏本土往满者伯夷的航程一样, 稀松平常。
外行人看什么或许都觉得简单, 对于新港口的开发,新航路的确定, 大家大概也觉得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被黄秀妹这么一讲,祖家人才意识到,袋鼠地的新定居点,并不是那么好定下来的,不但当地的情况要好,而且航路也要理想,最好四季有风,便于帆船往来,这般才能确保往吉亨的航路畅通——至于说回满者伯夷,那就要看赤道无风带的天气了,如果无风带长久停留在赤道南侧,那很可能吉亨和满者伯夷的直接交通就会中断,得要想办法往非洲去周折!还得看风向是否作美,没准一竿子就插到黄金地去了!
通古斯固然是可以想象的艰苦,但袋鼠地这里也不简单那,通古斯的苦,至少是大家体会过的,可以想象的,袋鼠地这里,要吸收学习的新东西可就太多了。眼下首先要适应的,就是这种随时转换的地位——论职位,郑大木不知道要高出黄秀妹多少,可到了船上连他也必须完全服从黄秀妹指挥,这是等级一旦固定下来就基本不会变动的敏朝老人,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当然,这规矩也可以不遵守,只要能承担得起后果就行,并不是每个定居点都能成功立足的,在探险中出点意外,不也稀松平常么?或者说,如果祖家人吃不了苦,也可以回华夏去定居,尽管他们已经放下了豪言,并且得了买地的扶持,但只要肯放下功名利禄,和那些积攒的家产,相信买地也不会穷追不舍,强行让他们到袋鼠地来送死的,只要洗尽铅华甘于平凡,还是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想在袋鼠地立足,吉亨的情况算是第一关吧,黄秀妹的敲打,就算是第二关了,在吉亨休整的这几天,大家也都是冷眼看着祖天寿的反应,等着看他到底是打起退堂鼓来了,还是其心不改,意志仍坚。
而祖将军倒也没让大家失望——这毕竟是能在不利的战况下,坚守辽东的将领,初到宝地,因为万事不熟悉,进退失据乃至有些迷茫这也都是有的,但略一沉淀下来,便立刻显示出了自己的决断:他把跟着自己来的十几个亲眷,分出了一多半,留在吉亨,请郑淼帮助培训他们,学习在袋鼠地立足的知识。
从气候、地理,生活中的小窍门、农业、渔猎等等,都是要跟着学,甚至连一口水该怎么取,怎么喝,这都要从头学起。祖天寿特别郑重请托郑淼,让他下狠手往死里操练这些个子弟兵,“若有不从,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老祖的!绝不找后帐!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让他们帮把手!”
这就算是看明白局势了:袋鼠地不比辽东,在辽东,尚有亲兵、军户、农夫辅兵等等可以差遣,条件虽然艰苦,局势虽然紧张,但祖家这些子弟,毕竟还是人上人,可在袋鼠地这里,别说初来乍到的祖家,就连郑大木、郑淼都没有一点儿郑家少爷的架子!
很显然定居点要兴旺起来,需要的并不是只会拿架子、挥鞭子的主子,而是能带着大家一起干活,把大家团结在一块,确实有能力而没架子的实干家。如果这些子侄里,有人无法达到祖天寿的要求,那还不如趁早把他们送回华夏本土,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虽然对袋鼠地的情况,肯定是有错误的预估,把难处想得太少了,但这也是个明白人,祖天寿这般一处置,大家背地里谈起来,也就暗暗点头了,认为这或许是个不错的邻居,对他也多了几分亲热。
因为祖家人带的装备不齐全,吉亨这里的住户还自发地匀了一些帷帽口罩给他们,庄长寿上船前,每天都能看见那些祖家的亲兵子侄们,哭丧着脸,戴着帷帽,在苍蝇的簇拥下扛着锄头往城外去挖坑:这是吉亨为了缓解旱季、雨季的降水矛盾正在做的尝试,就是把低洼的沼泽地挖成水塘,在雨季蓄水,也算是一个原始的小型水利工程了。修成了之后,至少在旱季作物的灌溉以及平时日常洗漱的用水能得到保证,吉亨城也不会那样依赖满者伯夷运来的补给了。
唯独的顾虑,就是害怕招来袋鼠,不过,郑大木已经允诺会解决这个问题了,下一批补给船,会带来一批找矿队和一些火铳,只要能击毙敢于靠近水塘的大型动物,那么,在旱季不但多了肉食的来源,相信如此重复几年下去,吉亨城的袋鼠之患也会减轻不少。
“膻就膻点吧,只要能吃,怎么不是肉?总比死人肉好吃呗!”
对于这个前景,辽东人还是蛮期待的,他们并不介意袋鼠肉的风味,只要是肉就行,偶尔还会吐出让庄长寿这样长于太平之地的南人侧目的虎狼之词。“哈哈,吓着了吧?其实我们也都是听叔伯们说的,辽东的情况还行,就是少吃肉,到了冬天,顿顿大白菜炖土豆,杂粮窝窝头儿,能有点郝嬢嬢辣椒酱都是过节啦!”
说是靠山吃山,可山珍哪有那么好得的,一个庄子得了一只野鸡,那肯定给庄主送去啊。一个冬天,也就是秋捕的时候,大家能分点野味,都留着过年的时候上供香嘴。哪怕是祖家子侄,也不过如此,他们一路南下到吉亨安顿下来,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提升的:吉亨这里,不说袋鼠肉了,罐头里水产是常有的,码头边也有小船,愿意折腾的话,三不五时出海打点鱼,也是个荤腥。
只是吉亨这里大家吃惯了罐头,平时事情也多,懒得折腾罢了,祖天寿带来的这些小伙子,都是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是被派去挖坑,也还能琢磨着三点多起来,赶着日出前下一网,早上张罗着给各家分点海货,让家家户户都传出炖鱼的香气,配着平时一坑一坑出的主粮饼,吃起了融合了辽东和吉亨特色的‘炖鱼贴饼子’。
“可以啊,真别说,素存哥没骗人,这里也就是看着吓人,过来的路程危险了一点——也就是告诉了,不告诉还不知道呢!真安顿下来,感觉这日子不差!吃口顶好!”
“可不是?就说这气候,我觉得就挺好,不冷不热的,说干巴也没觉得,俺们辽东的冬天不比这个干巴?那脸都能干出血来!”
“就是!这不是吉亨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这等防虫的布棚子都搭起来了,火铳也到了,我看,那日子可就比辽东那边要翻着倍儿的往上冒泡了!就可惜了俺们在辽东的老兄弟们,不能都跟着过来了!每年不用屯煤备冬,不挺美的么!冬天下雪的时候,忧心炭火不够,那种担惊受怕的心情,谁有谁知道!”
做好了新客人们抱怨连天的准备,却没想到,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祖家这波人居然很喜欢袋鼠地的日子——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南方买地长期生活过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眼下吉亨城的生活水平也足够让这些锦州人满意了。惨淡狭小的城建什么,根本就不算是,他们说自己在锦州的庄子,比这个还要潦草简陋,生活也更加危机四伏。袋鼠地光是(相对)温和的天气,就大大胜出了,他们的遗憾还在于不能写信给老相识,让他们也来呢。
“辽东边民的确是不宜轻动,最好不要做如此的鼓动。”郑大木对辽东移民的积极反馈也很满意,“辽东也是百废待兴,还有通古斯亟待发展,目前衙门的规划,他们停留原地,或者向北都是最便宜的。
再者,在蒸汽船投入实用之前,其实满者伯夷往袋鼠地的航线,运力就是我们的桨帆船队,他们就是心动想要南下,也不得其门而入,那写信也不过是徒然惹来惦记,没有这个必要了。”
倒是勘察过本地的地理过后,倘若气候合适,可以发展畜牧业,那是可以招揽一部分鞑靼人南下,设法再运一些牛羊来,或者畜牧袋鼠、鸸鹋,对他们来说,也是多了一条路子,如今鞑靼气候恶化,金帐汗国覆灭之后,大量鞑靼人流离失所,除了黄金地之外,袋鼠地其实也适合他们移居过来。”
尽管现在还只是吉亨一地,但在郑大木的规划下,整个袋鼠地的繁荣景象似乎已经初具雏形了,庄长寿叉手站在船头,注视着水手们往内舱搬运‘红焖袋鼠肉’罐头,闻言,也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听起来固然是极为合适,但桨帆船运力够吗?
这种船比较特异,基本只能用在袋鼠地航线上,若是错估需求,多造了的话,富裕的船只没有销路,造船的开支就是一大笔了。而且,桨帆船的人力开支很大,如今这样的小规模交流还好,补贴运费不是什么重负,将来如果要运矿产、牛羊乃至这么多的移民百姓,运输成本这么高的话——难道蒸汽船已有眉目了?大木你才会这么自信?”
他本就不是孤高之辈,几日下来,自然早就和郑大木混熟了。彼此已经直呼其名,不再叫什么城主、大侠了,郑大木听了他的话,也是神秘地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也是受到密排肋骨技术的影响,蒸汽船还真有点儿眉目了,如今有一种新的发明,正在一厂试制,已经很靠近书册上所说的螺旋桨了!”
庄长寿压根就不知道螺旋桨是什么东西,倒是路过他们的黄秀妹闻言,立刻转过身子,有些惊喜地道,“真的?难怪上回我见到大焱时,他对我提的密排肋骨明轮船,兴趣不大!说这明轮船抗浪性太差了,只要两边的浪高不一致,船身就容易倾斜,浪费动力不说,而且翻船危险相当大。
我说赤道无风带,你和我说浪?这明轮船只要能用蒸汽动力横跨赤道无风带,再扬帆借风,保证袋鼠地和满者伯夷之间,天堑变通途,航行起来比现在容易得多!根本不需要考虑绕远路找风的问题,非常适合你们郑家开发袋鼠地的规划,让他抓紧时间大量生产明轮风帆船,他却只是笑而不语——原来是因为螺旋桨已经出来了?”
“船长!”
“船长!”
别看庄长寿和郑大木已经熟络得互称名字了,可在大木号上,两人见到黄秀妹,都还是肃然并腿,招呼了一声。郑大木才笑嘻嘻地说,“其实,明轮风帆船也是合适的,也算是一条备选的路子吧,我甚至还有个大胆的想法——可以结合汽笛,装个滚筒风帆试试看,蒸汽不但带动明轮,还可以试着带动滚筒来利用风向,若是能成的话,不比软帆船更好吗?这样还省煤呢!
可惜我父亲一听我这话,就骂我又在败家了,让我快些滚出去,秀妹姨你下回若是见到他,可要记得帮我美言几句,别老想着只追着书本上的制式船只,材料没到那一步,总有大大小小的问题,何妨就大胆尝试一二呢?造船专门学校里,那么多工程师难道是摆设么?别老只叫他们对着地图算航线嘛!就算他们算不出来,还有红圈学者可以礼聘——这都是小钱,花点就花点呗,若是能成的话,长期来看,那是省了多少钱啊!”
黄秀妹听了,也是有些不以为然,刚要说话时,庄长寿有些忍不住了——这两人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能听懂的,但组合在一起,意思就完全不明白了。就是记笔记都不知道该记什么!
他忙道,“慢点,慢点,我要写到游记里去的,好多词儿我不知道什么字,滚筒风帆是什么,是滚筒还是辊桶还是滚同?且还有明轮风帆船、明轮船的缺点,什么螺旋桨,这都是何物?还有你说的,造船学校算航线?这又是什么意思?航线是可以对着地图算出来的?我在你们二人身边,就犹如睁眼瞎一般,没有一句话是能完全明白的!”
也难得他如此坦诚,郑大木、黄秀妹听了,也是不由得相视一笑。黄秀妹对郑大木道,“呸!我才不做你的说客,你们一厂不造明轮风帆船,我看也是为了赌气,不给武林船厂沾光——你们自家人自己掰扯去吧,今日启航我事多着呢!你也甭管别的,把这些航海的事情好好给庄大侠说说,航海业要发展,离不开宣传,你这里解释明白,他往游记里一写,没准我们的问题就有人来解决了呢!”
说着,一甩手就自己忙活去了,郑大木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倒是十足耐心,站在船舷边上,和庄长寿仔细解释了起来,“先说航线图,航线图最理想当然不是自己算出来的,但是以我们买地如今的情况来说,先在造船学校算一遍,再教育船长,似乎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第1172章 没想过超越仙界吗?
按照郑大木的说法, 以及黄秀妹乃至探险船船员们的旁证,华夏,或者说特指买地的航海技术, 在过去这么二十多年间, 的确是迎来了极大的发展, 可以说是跳跃性也不过分,其速度完全超越了常理,“一下子就走完了别人家几百年的路!不论是新船还是新航线, 哪有这样的道理!”
“别说是新船了,就是航线,一条航线从发现到完全成熟, 哪个不是人命和沉船堆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何,一条航线可保几代富贵了, 新航线没有这样到处开的, 能用三四十年的功夫,把一条航线的成功率提上来,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了。就算是现在,东方的富庶在欧罗巴传闻极广,可那些勇于前来买地的船长, 哪个没有一些朋友,是死于这漫长的航路之中的呢?”
“从一地到另一地,每年的什么季节该怎么走, 什么星象表示自己在正确的航路上, 不会迷途, 这都是侥幸归来的船长, 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中总结出来的宝贵讯息。就算是这些船长不再敝帚自珍,把经验拿出来分享, 对一条长航线的经验总结,也肯定要七八年的光景,才能扩散开来。
其实这在欧罗巴也都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很多船长来到买地之后,上岸养老,不想再闯荡了,这才会献上笔记,让我们买地这里,倒是汇聚了欧罗巴的航海精华,在十数年间,断断续续地收集到了比他们老家更全的航线经验——当然了,这东西的密级是很高的,至少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一般人胡乱接触。就像是从满者伯夷直达吉亨城,这条航线现在也是保密的,否则,吉亨城就还要考虑武装商船的骚扰了。”
很多事,不是身临其境,很难知道有些决定为何如此保守,譬如南洋-非洲-欧罗巴的航线,很多信息基本就是完全开放的,庄长寿都在报纸上看到过讨论的文章。
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横渡大洋,从立志城去黄金地,以及满者伯夷-袋鼠地的直航线,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对当地的居民来说有多大的危险了。包括定居点的很多规矩,都要比买地更严格,比较接近于还严格执行宵禁规矩的一些边境敏城。
郑大木道,“这些航线的信息,其实对我们华夏商船来说,其实是补足了至关重要的底蕴,因着我们起步比别人晚,这里差了一百多年,或者说竟是上千年的积累——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坐着等旁人登门来做生意送钱的,如今要主动走出去,到世界各地去,去到难以想象的远海,这光靠一腔孤勇——
也不是办不到吧,但勇气是无法告诉你怎么做的,而一条新航线第一次走有多困难,看秀妹姨来袋鼠地的经历,就可以知道啦。当时我们家资助了三波人来袋鼠地,最后能穿越赤道无风带的,只有这么一支船队——无风带真的那么难走吗?也不是的,不然现在航线也不可能如此固定了,但在当时就是相当的困难,因为所有人心里都没底,你开到这里,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就觉得困难重重了。”
有了欧罗巴的笔记,这就等于让船长把船开出去的时候,至少有一本笔记可以参照,而且,不像是总说得比较笼统,采用的全是仙家手段的仙界典籍,欧罗巴船长的航海手记,参考价值显然要更大得多。比如说他们是通过星座来确定方位的,可仙家典籍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对仙家来说,确定自己的经纬度好像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甚至大多数时候它们的船只也不需要考虑洋流、风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那么书上的航线对买地的船长来说,也就只能看看罢了,根本无法跟着去走的。
有了笔记,大概知道欧罗巴船长是怎么走的,这就不一样了,但依旧不能完全解决航线问题,因为风向也是航海中很重要的一环,从欧罗巴往各地的航向,未必能复制在华夏这里。
但这里的知识,典籍上就有可以参考的地方了——全球的洋流、风带,买地的典籍中是有仔细记载的,在造船学校、航海学校这些专门学校里,有很多继承了郑天龙那一代老水手的航海智慧,年轻时开拓过天港——立志城——狮子口——羊城港——南洋航线,甚至最远曾随队去过非洲的水手,不但实操经验丰富,同时还大量学习了买地知识,从一线岗位退下来后,在专门学校里当老师。
毫无疑问,这些老师是可以充分利用到理论知识的。他们可以看着洋流信风图,结合欧罗巴船长手记,计算出风速、洋流对航速的影响,哪怕从来没有去过某地,但也可以设计出曲里拐弯的航线,用以充分利用风向,让帆船突破无风区、绝对逆风区的限制,在直航之外,拥有更多选择。这样的航线书,如果在出航以前,能够得到一本,对华夏船长来说,毫无疑问是增强信心的,就是水手们,听到这一次试航有专门学校的背书,也会安心不少,甚至愿意稍微降低索要的价钱,都是不无可能的。
以买地如今各行各业兴旺发达的程度,这种行内的消息,虽然没有特意保密,庄长寿却也是无由得知——一般的报纸,对于这种消息根本就不感兴趣,并不予以报道,而他又怎么会关心远洋商船是怎么周折地从买地去到欧罗巴,又从欧罗巴回返的呢?
“这种航线书,比较有用的就是从西非回来——去倒还好,没有什么南走的,绕过好望角之后,一路就是南风了,顺风往上,很快就能到达北部,但回来的话就会遇到顶风,在非洲南部西侧,没有近岸风,风向常年南风,北上好走,但要南下,那就是顶风而行了。
这么走是很艰难的,欧罗巴人的应对之策,是通过陆路中转一段,如果要走海路的话,他们是习惯从新大陆中转——从绿角到新大陆,一路都是顺风,抵达了之后,绕过他们所谓的麦哲伦海峡,从阿卡普尔科直放吕宋,这是弗朗机人走了很多年的老路,一度也曾经是被他们垄断的航道。”
这么走,看似绕了远路,但因为能充分利用风向,其实是很省力的,当然这样的路线,对华夏的船只来说那就很危险了,因为几千公里都是生路不说,在弗朗机人的补给点,华夏的船只极大可能会被扣留,安全是无法保证的。
因此,如果没有一条备选的航路,那么华夏船只去了西非之后,就有点难以返回了,华夏船想要往欧罗巴一行的愿望,之所以一直耽搁到如今,除了欧罗巴如今越发混乱的局势之外,也有返航线路难以确定的缘故。
“但是,如果在不考虑西非补给能力的前提下来规划的话,却也不是没有备选航路。”
在探险船队上,世界地图肯定是必备的东西,郑大木伸手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想要突破南风区,就要斜着走,往新大陆航到某个角度,进入西风带之后,就可以借助这常年的西风东行了,这就等于是划个弧线,和两个风区都产生一个交角——看起来绕了很大的远路,但只要知道什么时候折角,这就要比去新大陆横穿麦哲伦海峡省力。”
“据那些欧罗巴水手说,从新大陆通往东方,只有两个海峡可以选择,一个是曲里拐弯的麦哲伦海峡,这片海峡冰冷多雾,蜿蜒曲折,很容易被军队封锁,如果有人在这里伏击的话,船只难以撤离。而另一个海峡德雷克海峡,浪大得可怕,也非常寒冷,没有人胆敢从这里通行,据说,十艘船进去,只有一艘船能出来。只要在这个折角绕一下,还是改为从好望角通过非洲回东非,就等于是避开了这个危险。”
“这样,从西非回国,就有两个选择了,航路的选择当然永远是越多越好,就算没有一个选择是亲自经历过,但也能壮胆。但如果有滚筒风帆船的话,那就又能增加一个选择了。”
郑大木又说起了滚筒风帆,“这个东西,我也是在典籍上看到的,一看就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它是一个铁做的圆筒,只要开始用蒸汽机带动给一个转速,就能为船只提供前进的动力。而且,它不是三角帆,它是可以用各种角度来迎风的,就算是顶风区也不是问题。”
他拿起一张纸卡,卷了起来,用做形状的示意。
“倘若有这样的滚筒,和三角帆结合的话,那就可以用慢速通过南风区,连前往西南方向的折角都不需要去弯了!”
“同样的,这种滚筒风帆,按照书上的说法,对微风的利用效率也很高,也可以试着用它来充当满者伯夷到袋鼠地的船运,这东西还是风帆,不烧煤的,如果实验成功的话,岂不是又节省了成本,也解决了澳洲矿场运货的大难题?澳洲矿的成本,价格一下就下来了?”
别说庄长寿,祖天寿都目瞪口呆了,他难以相信这样一个转动的圆筒,能给船只提供动力,“你说风帆,这个谁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就是兜风用的。你说蒸汽明轮,这个大家也都懂,就是自行车呗,哪怕是你说的这个尾舵螺旋桨,我都能想象,就和一个人放屁似的……搅动了背后的液体,这不就产生了一个推力了呗!”
“可你要说这么一个筒转着转着,”祖天寿站了起来,自己转了个圈,又摇了摇头,语气非常的疑惑,“就能把船带着往前……这?这让我老头子怎么去想象呢?这东西哪怕典籍里有,真的能成吗?别告诉我将来的船,都是靠这个滚筒风帆来带动的,我觉得螺旋桨应该听着还好些!”
郑大木笑着还没回话,他们身后没有当值,正抱着手臂来看热闹的水手,便插话笑道,“我看过后世的仙画,我们教材上也说的,螺旋桨肯定是未来发展的方向,这是不假的!”
“就说了!”祖天寿便立刻也拍了拍大腿,好像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讨论的了,“那肯定是螺旋桨啊,若这么说,明轮船制造出来,都是浪费钱财,既然知道未来的方向必然是螺旋桨,又何必走这个弯路呢?”
这是一竿子把武林船厂的招牌都打进去了,船上的郑家人,很多都露出了赞成之色。郑大木的笑容却是不变,他认真地道,“小侄却不这样想,反而认为明轮船也是有意义的——明轮船至少在密排肋骨技术实现之前,解决了第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传统船体结构上,加装明轮。这就很值得鼓励了。”
“至于说,明轮的缺点,耗能高,禁不住大浪,一旦力学条件复杂,应力大就容易断裂,平稳性不强等等,这些固然是客观存在的,但即便如此,它也能胜任很多航行环境,更重要的是,它能培养出一批知道该如何在船上维护操作锅炉的水手。有这些优点,为它花费的钱财就不算白费,它的工程设计师是值得六姐接见这份殊荣的。”
“而且,虽然知道螺旋桨是未来仙界的主流,但大家有没有看到更冷僻一些的材料呢,虽然未见于仙画,但大图书馆有一篇讲述仙界造船潮流的论文里,也提到过,滚筒风帆在节能领域的突出表现,使其成为了动力船舶很好的补充设施。”
“也就是说,哪怕如今看来,滚筒风帆是前往螺旋桨的弯路,但或许在后世人的眼里,单纯螺旋桨船只,其实也是通往滚筒风帆动力船的弯路呢?我们如何知道,仙画上的呈现,就是最终最佳的答案,而不是比我们走得更前一些的弯路呢?”
这个话题,隐隐似乎触动到了某些超出技术的话题领域,带有一些哲理的味道了,让听者纷纷都露出了深思之色,只是触动有深有浅——祖天寿是最浅的,他刚入买不久,连怎么学买都尚且没有入门那,更不说别的了。
庄长寿听起来,就想到了自己接触到的许多社会现象了,更是诧异于郑大木的胆量——这否定的可不是螺旋桨这一点,好像竟隐隐是向着如今社会上一种几乎成为常识的默认规矩去的——只要是仙界的,必然就是对的,好的,就尽管跟着去做就是了。
且不说政治上的事情,就说这技术上的事情,似乎所有一切方向,都是朝着再现仙界的产品去做的,只要能实现典籍中的性能,设计上是完全无需做任何改动的,仙界的设计,就是金科玉律,就是圭臬天条!
当然,这样的认识,在庄长寿看来也完全不能说是错,买地如今各行各业,几年内所发生的‘千百年未有’的大变,哪一样不是从仙界的典籍中抄出来的办法?他不是开厂子的,也说不出个条条杠杠,就说自己生活中接触到的东西,什么锅炉、自行车、钟表、留声机……这些新东西,不都是抄着典籍做出来的么?有现成的路不走,干嘛非得要想别的褶呢?
就是庄长寿自己,他不也是看了话本,效仿着开始写游记,因此发家的,更不要说航海这门完全依靠典籍记载的洋流季风、天文地理来跳跃发展的行当了,水手对于仙界的虔诚,是一般人根本比不上的,这份崇敬似乎已经到达了死板的程度。
这些从专门学校里毕业的水手,虽然还不敢和少东家顶嘴,但面上显然也写满了不赞成的神色。他们大声的嘀咕着,“还弯路那……能走到一半,把钢铁螺旋桨船造出来都够好的了……还想走到仙界前头不成么……”
“这么讲就对了!”
郑大木却像是分不出好赖话似的,指着说话的人灿烂地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心中的认识了——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造得出钢铁螺旋桨船,这是很不好说的,得看材料学能不能发展到那一步。但难道我们就只能在一条线路上干等了吗?多洒一点钱嘛!无非就是钱的事,我们把几个技术路线都走走,谁知道也许就一步到位,把在仙界都才刚刚出现的滚筒风帆动力船给造出来了呢?”
“说穿了,这就是心气了,我们心中那个尽善尽美的终点,到底是完全复现仙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还是说,能想着比仙界更好,更往前走一步?”
郑大木的心气,很显然就非常的高,他也不惮于展示这点,说到这个他很感兴趣的话题,他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很显然,如果说他因为自己的权势地位而快乐的话,那么有一多半的缘故就在于此刻——他不但心气高,而且还相当的有钱,真可以实现自己的所想——竟敢这么早就把精力从‘钻研仙界、再现仙界’中,拨出来一点,去赌那‘超越仙界’的可能性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他不但敢这么想,还真有本钱和底气真就这么做了,怎么样,你怎么说嘛!
不说张宗子、徐侠客这些佼佼者,便是炊金馔玉、一饮一食都和仙界息息相关的顶级富豪权贵,庄长寿也不是没有机会见过,但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妒忌和羞愧——他清晰而又酸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而更让人难堪的是,哪怕就是在年轻时,他也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志气,更有这样的胆魄和意气去实践它。
“这就是全然在买地长大,从小受着滋养而长起来的少年人吗?这就是我们的下一代吗?功名利禄,在他这里竟显得庸俗!此子心气之高、胆气之阔,让人难以想象他未来的成就之边界!”
“如今,买地的年轻一代,果然都有如此风范?这一代的佼佼者,光华又要盖过老辈许多了,真不知道,将来国家面貌,在这一代人的把持之下,又会呈现如何景象。”
曾经想到未来,庄长寿所能设想的,无非也就是安稳繁荣而已,三不五时,有一些小东西面世,都是仿着仙界而差上许多的代替品,似乎总有一个瓶颈在掐着脖子,使本地的产物远不如仙器那样神奇万状,生活又有了极大的不同,但某种程度上似乎又还没有本质的突破,这种微妙的停滞感,他已经感受到近十年了。
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高产粮种普及而新的,如高产种这样影响深远的大突破还没有出现的十年,庄长寿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么过去了,但这一刻,他非常诧异地意识到,变化或许仍未停止,还在继续发生,而且其幅度甚至还要超出了他的预料——不仅仅是靠近仙界,如今的年轻一代,竟有人已经在想着要比仙界更好了!
“这样的事,真是当世可以办到的吗?”他有些怀疑地在心中嘀咕着,说实话庄长寿的第一感觉仍是不可能,可看着郑大木那自信且安然的笑颜,他又在歆羡之情中杂乱地想着,“需要怎样宽裕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的青年来——不单单是饮食用度,他的教育、阅历、眼界,所受的关照——人能如此幸福而出色,不是眼见谁能相信?这样的人尖子竟也能养得出来,简直就是奇迹!”
“如今这一代的英秀,应当都是如此的奇迹骄子了,他们的所思所想,只怕是要比我们更大胆得多了!谁又能说得清楚,他们……会不会把不可能化为可能,带来一些新的奇迹呢……”
“天堑变通途,将无风区变成动力船的游乐场……这样的事情,不就算是奇迹吗?影响难道就不深远吗?只要摆脱无风带,这偌大的土地上,等待探明的那些个露天矿场……”
抵达吉亨城之后,庄长寿还是第一次如此具体地设想起袋鼠地的未来,想到交通问题解决之后,袋鼠地的前景,他也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为它的影响而战栗:“太近了!袋鼠地距离南洋真的太近了!只要能解决交通问题,和黄金地比,袋鼠地对本土的影响力,受本土的重视程度肯定都要更大得多!”
“人人都说黄金地,殊不知,袋鼠地才是那个钱淹脚面所在——我开始还笑话祖将军不知道被谁忽悠过来了,现在看,那人是给祖将军指了一条明路啊!未来三十年,没准,袋鼠地会像是从前二十年的彬山、云县、榕城、羊城港一样,成为成为无数人飞黄腾达,直上青云的地方!”
第1173章 海上迷途
“呜呜呜——呜——呜呜——”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虽然船上不能饮酒,但长途航行, 上船久了之后, 在茫茫大海之中, 真会有一种水天难辨,晕乎乎的感觉,尤其风帆船是可以日夜不断地航行的, 在勘察过的安全海域,夜里也不抛锚,这样, 晚上难免也有遇到大浪的时候,有时候晃动幅度太大, 睡到一半, 迷迷糊糊地醒来,胡乱找到痰盂,呕吐一番,又迷迷糊糊地被晃得趴在枕边睡去,这不和饮酒大醉也差不多吗?
就算没有呕吐, 但睡得显然也不算是太舒服,因此,虽然头天晚上, 早早地就上床了, 算起来几乎要睡十多个小时, 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得也还是艰难, 总是要听着起床号后,一边拍着脸颊, 一边挣扎着坐起身子,再发好一会儿呆,这才嘟囔着翻身下床。
套上一条背心,先抓起水囊,往喉咙里狠灌一通水——这个水倘若在陆地上,肯定是要吐掉的,但因为是在海上,就舍不得,忍着满嘴呕吐物酸酸的余味,也要皱眉咽下去。
抓起牙刷、脸巾,无精打采地爬着软绳梯,在天色将亮未亮之前那朦胧的光线中上了甲板,再含上一口水,蹲到船尾舷边,那里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洗漱点,一罐擦牙齿的青盐是已经打开了的,不过,大家也不敢把牙刷头直接放进去沾取,而是拿着小勺洒在牙刷上,有些人手不稳,就洒在手背上,再去沾——这也就是大木号的规矩如此细致严格了,若是从前的航船,水手根本连牙都不刷,谁还和你讲究这个!
然而,买地这里,奉行的就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多且细致,是从上到下都贯彻着的,大家也逐渐习以为常了,倘若没有严格的规矩,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水手,还感到不习惯哩。
如今大木号上的水手,很多都是买地水兵中退伍下来的,包括黄秀妹也是如此,所以大木号的很多规矩,和军舰类似,洗漱有洗漱点,包括上厕所都有固定的舷位:在船尾相对较隐蔽的一堆杂物后头,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底层外甲板,这是船尾两侧都有的一个设计。
平时上下船时,可以通过这里出入,同时在底舱一侧,外甲板的尽头,还有一个探出甲板外,镂空的凳子,可以坐在上头如厕。这样,排泄物就直接入海,来去无踪,只要在每天拆下凳子,投入海水中擦洗一下,卫生方面也就不令人担忧了。
当然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上厕所,是需要一些胆量的,尤其是遇到大风浪的时候,哪怕可以抓住栏杆,胆小的人,仍然难以克服那种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跌落海中,冰冷的海水随时拍打屁股的感觉。不过,这已经是庄长寿所见到最先进的设计了。
据他所隐约听说过的一些轶闻,哪怕是多年前远征吕宋时,岛船上的方便也都是问题,虽然每个舱室都会附带卫生间,但据说这卫生间也只能看看,是不能用的,岛船上的吏目要上厕所,还得跑到别的船上去呢。
至于别的帆船,不论大小,也就是两种方案,一种是在主甲板上设一个伸出舷外的镂空板凳,另一种自然就是所有人能想到的,在舱中放马桶、痰盂。如今在很多隔日靠岸的客船上,稍有档次的客船,用的都是第二种的改良——专门设计舱室和大马桶,来供给客人使用。
虽然这个舱室异味难忍,包括隔邻的几间都不能住人,而且如果遇到大浪,马桶倒地,还会有污物满室的顾虑,但怎么看都比前两种要好得多,毕竟第一种方法,对于如今男女混船的普遍现状来说,是非常令人尴尬的。
就算拿布帘遮挡,但船上多有瞭望手、千里眼等,对异性乘客来说,这样如厕不但难以放松,而且始终有让人窥视的感觉——就算是同性的客人吧,现在大家也都讲究了,不比从前那样不拘小节,而且,从前航海毕竟不是什么日常的事情,有身份的人乘船外出时,也是不必考虑这些的,如今就不一样了,乘海船成为日常的事情,且有身份的人,享用的特权也就自然大大不如从前了,大家都是该如何就如何,对这些人来说,让他们接受这种如厕方式的确很困难。
而第二种办法,也有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船上颠簸,舱室人又多,还要防火,到了晚上,黑灯瞎火踢翻了马桶痰盂的事情,非常常见,等于是把舱室也给污染了,搞得船舱内臭气难忍。而买地的百姓都是相当好洁的,也不如以往那样,对脏污的忍受力较强,甚至到达麻木的程度了。
那种每日靠岸的河船,沿岸而行的海船,就不去提了,对长途客运航行来说,如厕始终是个难题,专门的卫生间,算是相对最好的解决方案了。有些精打细算的船长,还会在每次靠岸的时候,把积攒下来的污物卖给海港附近的农家。
久而久之,催生出一个奇特的行业:每每有船只靠港,就会有人上来殷勤地问粪肥——如果免费送给他们的话,他们就自行上船来担走,还把马桶涮得干干净净地送回来,不用水手们操心,如果卖给他们的话,这就免谈了。
因而,官船不说,私人船只,到底是卖是送,就成为船长是否体恤水手的标准了,水手们收入丰厚,是不愿意做这种活的,虽然船长下令,他们也必须服从,但私底下嚼起舌根来,竟会成为水手续合同的一个影响元素了。如今也有一些船长,索性把处置权交给负责打扫舱室的水手,这成为他们的一项额外收入,是卖是送,悉听尊便,只需要尽量保持舱室的干净就好了。
不过,这也都是对于客运船只所做的妥协了。‘大木号’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探险,凡是上船的人,都是经验老道的水手,默认能够接受艰苦的生活条件。因此这厕所就设计得比较极限了,又带有女船长鲜明的特质:注重隐私,相当细腻。厕所设在靠近底舱,狭窄的外甲板上,就算是在瞭望台上,受到角度限制也是看不到的。
同时,两侧船舷都分别有设,这样只要浪不是很大,就可以做到男女分厕,杜绝了太多尴尬的可能。当然了,你也可以说,都是跑海的海狼,很多事都不在意了,但那是条件限制的时候不在意,既然可以分开,那大家自然只有更高兴更自在的份儿。
这样的厕所,也有一个限制,那就是您晚餐最好少吃点儿,在夜里点灯下甲板的滋味,谁尝过谁知道。因此,每日早上换班的时候,厕所这里自然是大排长龙的。
也是因此,关于如厕时间,都有仔细的规定,上一班船员在吹号前就去过厕所了,这才开始吹号。这一班的船员起来之后,都赶紧先刷了牙,有的来不及上厕所就要去换班,随后就立刻开始忙活了,等忙完了自己手里的这点活儿,写好了日志,这才能抽空去用。
尤其是一些测量岗,牙刷往胸前一别,手在裤子上擦一擦,脸都没来得及擦洗,就拿起铅笔开始干活了,“风速仪呢?我看看,哟!昨晚风不小啊!这一夜能走百十公里的我看。走了多少算出来了吗?没那么多的话,得找原因了。”
“不知道是不是没摆弄对,坏了,因为昨晚感觉风力没测出来那么强。”
今早的风不算太大,颠簸在承受范围内,大家也没有注意到海里有什么大鱼可能咬屁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甚至在盛鱼区不少见,因为人的排泄物对鱼来说是很好的食物,鱼群汇聚起来之后,有能高跃水面的品种,看到水上白花花的东西,说不准就兴起了探索的冲动。
因此,早上如厕也是赶早不赶晚的事情,越晚风险越高。而且,按船长的吩咐,虽然这个时候船身周围鱼群很多,但大家是不在这个时段捕鱼、钓鱼的。买地的百姓,普遍讲究好洁,水手们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今早这个厕所,上得还算是平静,庄长寿虽然排得很晚,但勉强是克服下来了,他爬上主甲板的时候,恰好就听到了测量员的对话,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今天起来这么晕乎——得,风大浪大,昨晚在睡梦中一定是晕船了。他也是到了远洋船之后,才知道原来人睡着的时候也是会晕船的。
“怎么回事,测速仪老坏吗?”
因为和测风仪相关,他也饶有兴致地凑了过去,暂时不着急去吃早饭了:这个测风仪,看起来很特异,像是一个平放的风车,只是末端是三个半球而已,是用很轻的材质做的——大概是马口铁,或者是某种合金,一旦遇到风,立刻就会旋转起来,而风车下部连接着的平台,上头的指针就会颤动着指向某个数值。
这其中的原理庄长寿肯定是说不清的,只知道再现这东西的技术员,得了一笔不小的赏钱,而且它很快就在航船中流行起来了,因为,根据黄秀妹的说法,对于远洋船长来说,这个东西是有助于他们来做数学题,计算自己现在的航速,会否对船身造成损害的。
也是这些年来投入使用的新东西,因为只对航海有用,故而在普通人中名声不显,庄长寿也是上船后见到了,这才有所认识。不过他很喜爱这个仪器,因为它和买地的地磅一样,都是指针式的。
在庄长寿看来,这指针式的显示方式,算是买地这里自产最高级的科技啦,很有仙界的味道,所有仙界的仙器,虽然都很神奇,但也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都很易用,这个杯状测速仪算是得到三昧了,不需要采用任何特别的方法,也不用掌握任何技巧,只需要学会把这测风仪放到船上某个特定的部位,过一会就能直接读出风速了,就算是三岁小孩,也能胜任。
自然了,测量员也不仅仅是测量风速,这边记录了风速,并且摆弄了一下这个大东西之后,他们便拿起家伙事往船边走去,从怀里珍重地拿出一支怀表,准备开始测量航速了。“说不上坏不坏,至少是能用吧,指针有数儿,至于说对不对,这东西咱们也没法修哇——准备放线了!等我掐表——3、2、1,丢!”
哗的一声,一个扇形的木片被抛下了船尾,尾部还跟了长长的线绳,测量员一边放线一边往船头走去,直到站在甲板尽头,手里的读秒声这才停下,对着怀表和线绳上的刻度,在表格背面草草地写下了两个数字,现场计算了起来,“甲板长48.3米,线长是我看看……嗯,用了几秒来着?43秒,那现在的航速是……22公里每小时……不慢那,风速……每秒6.2米,和风小浪,远处偶见小白帽浪头,风向西南,顺风航行……”
“昨晚风速居然有12米的时候?那可是大浪了,难怪我起来觉得晕船!”
“你晕船了?我没半点感觉!”
这也是一种新式的测速方法,不过因为相当简单,成本很低,只要一块木头和一卷绳索就行,而且哪怕没有怀表,只要有沙漏也能使用,所以普及得极快。
几乎所有乘坐过海船的乘客,每天早上都能见到水手在如此倒腾,甚至还有很多初级班拿这个测速方法来出数学应用题。所以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测量员一边卷绳子一边和庄长寿聊天,不住地挠着头包布,“哎,也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带上船了,估计就是在吉亨城上来的,这几天晚上偷懒,没把头包起来睡,这就被咬了,痒得厉害……”
“一会儿去船医那里开点药擦一擦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去吃早饭了,测量员吃完早饭就要上瞭望台去——大木号这里,人人都是多面手,瞭望台上的水手也不仅仅是眺望,他在高处可以更好地测量风向,随时注意风速,一旦发现风速增强或者减弱,风向变化,就要大声报告,船长或者当值大副则需要立刻判断出用帆策略,软帆船的帆面多且操作复杂,虽然能更好地利用多面风,但甲板上也总是忙忙碌碌的,充满了大喊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还要观测水面,岸边,在浓雾的天气,测量员还要从瞭望台上下来,时不时的就往海里‘打水’,也就是放一个铅坨子,根据到底的长度来判断水深,又从底部的取样孔带上来的泥沙,判断海底的土地材质,是软质的海沙,还是偏硬的泥土等等,给船长提供消息,决定是继续前行,还是抛锚等待雾散。
这才是测量员这个行当辛苦的地方,不但会得要多,而且一会儿这,一会儿那,需要心里有数才能兼顾,故而测量员的在船上的地位是很高的,所有一切杂活都不需要做,下到二层船舱的食堂里,其余船员也给他让道,让他插队吃饭。庄长寿不愿占这个便宜,再加上胃口不佳,对早饭兴趣缺缺,便排在队尾,和他摆手道别。
测量员拿了一个坑饼,一盘白兮兮的炒鸸鹋蛋,往蛋上夹了一筷子咸菜,抹了点辣椒酱,又打了一晚满是蔬菜干的浓汤,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就吃得飞快,那坑饼铁硬,无非是借着早上煮汤时的那点热气给它熥一熥,测量员也不在意,把饼子撕开,泡到汤里,先喝了半碗汤,把那盘蛋往汤碗里一倒,搅和了一下变成一碗如同泡馍的东西,也没那么热了,拿勺子挑着就往嗓子眼里送。
说实话,这几天船上的伙食真不算差,大木号有罐头机,只要能找到水源,清洁饮水是能保证的,也有木桶储存着的低度酒作为极端环境下的储备,用来补充维生素的蔬菜干、蔬菜罐头,油盐酱醋等等,都是丰富,蛋白质的话,新鲜的鱼获少不了,此外还有吉亨城补给上的一批鸸鹋蛋,也很受到欢迎。
在航程之初,起码吃饭不算是什么为难的事儿,懂行的水手,都会在这宝贵的时光中细嚼慢咽地享受难得的体面伙食。因而他的行为也受到了大家的注意,有人便笑道,“佳辉,你急什么呢?瞭望台上不是还有人么?夏姐闹肚子了,急着和你换?这天气也好,风也不大,就你急急忙忙的,活像是碰到什么大风大浪似的。”
佳辉摇头道,“不是夏姐发话,是我昨天晚上看地图,我估计我们已经接近‘危险峡’了,距离这一次要去勘测的煤矿不远,那样的话,航速得降下来一点——”
“这么快?一晚上就到了危险峡?”
“我还以为还要一天半的路呢!”
他刚说到这里,好几个船员的语气也都变了,佳辉说,“还不能肯定啊,算出来应该是快到了,但不知道昨晚风那么大,是不是吹偏航了,一会还要重算经纬度再看看地图,我刚看了一下,没见到海岸线呢!”
这就是夜间没有抛锚的坏处了,追求航速,就要承担夜间偏航的风险,尤其是在陌生海域,这是让人很紧张的事,那些南洋航线,船长都跑得烂熟了,说夸张点,早起看看太阳的角度,都知道自己现在偏航多远。
但在袋鼠地北海就不一样了,大木号上的船员,虽然在危险峡通行数次,但经验还不完全足够,一听到要经过这里,语气就都严肃起来。庄长寿听了,心里也是掂掇道,“从吉亨出来如今是第五日上,距离大木城主说的那个露天煤矿,如果已经走了一半多,那这的确不叫远,唯独航线是要安全才好,这危险峡的名字第一个就不好,起了让人心惊肉跳的。
看这一次通行的感觉如何了,我看祖将军本来对开发煤矿非常有兴趣,想把全部本钱投入,和郑家合股的,也不知道通行危险峡倘若遇阻,他会不会改变主意,还是去袋鼠地南岸种田畜牧。”
原来从地图来看,吉亨城往东,整个袋鼠地的形状是一个大海湾,贴着海岸线走当然也可以,但这沿岸的所在,历年来已经探索过了,比较荒芜,祖天寿也没有亲自考察的兴趣,所以大木号是直切了一个弧线,往大湾东面而去,因此才走了五六日就到峡口了。
越过峡口,大木号只探索过一部分,没有环岛而行,因为这一次还算是试航,也不打算环岛,只打算到苦难角附近的煤矿处去考察一二,或许再顺着往前走走,就要返航了。
真正打算走远的还是之前出发的考察船,他们通过传音法螺,已经留下了几个经纬度坐标,都是勘察过的上岸点,还注释了一些水文情况,作为大木号的参考。大木号也准备在这些上岸点里放置一些补给,等他们回程时可以取用。
海图的开拓、航线的搭建,这一趟走下来,祖将军大概也是有所明了了,这些也都能帮助他决定自己的定居点建设在何处,庄长寿也注意到了,食堂一角祖家那几个机灵和气的年轻人,正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水手们的对话,他刚想拿话点点水手们,让他们别吓着了祖家人,便听到顶头甲板处又传来了顿挫的摇铃声:“钉钉、钉、钉——”
但凡在船上,这种声响就都是有意义的。水手们的神色顿时也都跟着变了,先是侧耳聆听,随后面露惊容,都跟着反应起来。“好少见的信号!”
不止测量员佳辉,立刻跳起来往甲板上冲,其余人也立刻搁下了滚烫的早饭,根据多年来的训练,快速而又有序的按靠楼梯的远近,以及职务的高低,陆续登上了甲板。相对于初次登船的客人,这群水手对号声的含义,反应当然是极快的:“这是,有大鱼!?从未见过这么急促的鱼群铃声,这是发现大鱼群了?!”
“那看来,我们还真偏航很远了!”
第1174章 大海主
“大鱼?是鲸鲵么?没想到在袋鼠地这里, 也有大海主啊!”
“天呢!是鲸鲵吧,看到了,看到了!在那里, 你瞧, 那是他的鱼鳍, 竟如此巨大!从未见过如此的巨鲸!”
“不止一头!我瞧见那里还有一头!那还有!三头!”
“船长,眼下该当如何?是否要把船速提上去?”
在按理该靠近大湾角的海域,居然看到了一群鲸鲵!不过是数分钟的时间, 几乎是泰半船员都涌到了甲板上,尽管都是心急如焚,但也很快按照平时的秩序, 排班站好,没有都涌到船舷一侧去, 让船身有失去平衡的风险。
大家都是一边踮着脚, 眺望着远方暗色的海波,一边注视着船头船长的身影,包括郑大木、祖天寿等人,也都是安安分分地在人群中,等着她的号令——这就是严格纪律的好处了, 这时候倘若有人自以为身份特殊,出来指手画脚,不说能否得逞, 肯定就更添乱了。
要知道, 别说只是几句口舌, 但这茫茫大海之上, 除了掌握技能的船员水手之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乘员, 心情本就是紧绷的,别看就是这么几句话,对景儿就容易呛起来,很多时候,船员的骚乱叛变,都是从这样的小口角开始的。因此,哪怕船下一刻就要沉了,在没沉之前,大家还是都要听船长的吩咐。
对船长来说,这也就要求其不论在何时都要处变不惊,并且当机立断,不管这个决策是否明智,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不决,船长慌了,别人就会更慌。只要有一件事做,有明确的指令可以遵循,船上的气氛也就会慢慢地平和下来了。
还好,黄秀妹已经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船长了,而且她一路上都是在非议、质疑中走出来的,早就养成了胸有惊雷而面色不变的城府,哪怕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如今局面的多重不利,表面上却还是神色镇定,她放下了望远镜,不再去观察那五头鲸鱼——不错,尽管光线不算好,但有望远镜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五头而不是大家认出来的三头,而是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
“不就是鲸鲵吗,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有见过!不当班的除了软帆手以外,都可以回去休息了,没吃饭的去吃你们的饭!现在距离还很远,我们保持航速,测量员用六分仪试着利用日出角计算一下纬度,重新确定航向,看看我们和危险峡之间还有多远!”
计算方位,本来是等当班测量员毛佳辉爬上瞭望台后,再重新做的工作,现在就由正在准备换班的瞭望手夏湖来完成了,她在瞭望台上摇了摇铃铛,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而甲板上的人群则迟疑地散开了,有些人已经不安地低语了起来。
反倒是完全不懂远洋航海的祖天寿等人,表情还很镇定。他们并不知道黄秀妹的话只是在安慰大家:如果真的没事,就不会让操帆手都留下待命了,而且,这些鲸鱼和船只的距离,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远。
这些大海主,在海中行动的速度,哪里是船只可以比拟的,虽然现在大家倒是不相信什么鲸鲵吞舟的传闻,但也怕它们在嬉戏中带来大浪,造成船身颠簸,或者更进一步地说,如果是性情暴烈的鱼类,哪怕面对大舟,也是不管不顾,冲上来撞击的话,那大木号能不能经得住冲撞,这也是不好说的。
“这是两种不同的鲸鱼,似乎是一种在捕猎另一种,把对方追到了这个地方。”
郑大木在人群中始终没有说话,而是举着望远镜在仔细观察,等到船员们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了,这才走到黄秀妹身边,低声说道,“这两种鲸鱼,不像是南海常常能见到的那些,一种鱼鳍很大,另一种鱼目奇大无比,是从前所未见的!也不知是否一种巨鲨了。”
海洋深处,神秘莫测,谁也说不清有什么异兽,除了买活军的教材、仙画之外,华夏和欧罗巴等地关于海洋大鱼都有种种传说,此刻在黄秀妹心头一一流过,她也拿起望远镜,又观察了一二,这才沉吟着道,“是……这是虎鲸吧?虎鲸眼下有白斑,隔远看往往被误会为巨目,和月熊一样,都是为了增加威慑力?不过我也只是在文献记载中看到过而已,据说这种鲸鱼对人类较友好——这也是文献上说的。”
尽管只是文献的记载,但这也让两人都松了口气,至于另一种被追捕的鲸鱼,就无法从这么遥远的距离去辨别品种了,只见海波起伏之中,那在极远处也很有存在感,好像一把大扇子的鱼鳍,时隐时现,海浪中隐约可以看到数头大鱼的脊背,起伏入水,整齐而有韵律感,似乎在把猎物往某个方向逼去。
黄秀妹捏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抖,不断地寻找着参照物,在海浪中对比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如果是往这个方向逼,那双方发生冲突的可能就很大了,谁也说不清大木号在和鲸豚的作战中能否占到上风——华夏的渔民也几乎不会主动捕猎鲸豚,一个是渔民多居于大陆沿岸,鲸豚出没都在深海,遇见得少,另一个是从前渔船很小,渔民的铁器也不多,很少有人能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狩猎。
经验如此匮乏,自然没有作战的欲望,黄秀妹看了一会儿,放下望远镜,又和郑大木交换了一下眼神,见郑大木也点了点头,两人都是松了口气:看来,他们的判断是一致的,那所谓的虎鲸,并没有把猎物逼到这个方向的欲望,而是目标明确地驱赶着猎物前去北部。
而且,他们似乎也并未注意到远方的这艘木船——相对他们的体型来说,这船也不算是太大,黄秀妹估量了一下,虎鲸看这艘船大概就相当于人看一艘独木舟一般,大概是不太会第一时间注意到的。
这可太好了,最怕它们对船只产生好奇,往这里游来,甚至是撞击试探,那就不好说了。这时候,瞭望手的观察数据,也顺着缆绳划到地面,被送到了她面前。黄秀妹看了一眼纬度,根本不用对照海图和航海笔记也能定位,“北了,距离航线大概北了有30来公里,昨晚风力还是太强了。调整航向,把船尾帆降下来,速度慢一点,用侧风往南——我怀疑北方有小岛和暗礁,我们要尽快回到原本的航线上。”
“鲸鱼?”
郑大木自然是当世一流的头脑,他眉头一挑,很快便惊异地问道,“此鱼竟也通人性,知道谋略不成?”
只要是走惯了海的人,都知道和兽类相比,鱼类毕竟是要愚笨得多的,自古以来有通人性传闻的,只有传说中的鲛人了,这东西如今也相当少见,因为其背负幼崽的习惯,被认为是海兽中近人者,偶然有渔民见到,也并不会试图捕捉。
除此之外,鱼类无智,几乎是普遍的认识。甚至还有那些大鱼,被网罗起来之后,在渔网里还在本能地吃着一起被网上的小鱼,这就可见一斑了。还有一些南洋可以见到的剑鱼,竟甚至会把渔船误认为是猎物,用剑吻攻击船底,把船戳得漏洞了不说,自己也卡死在那里,无法退却,可谓是‘损人不利己’,白白送命——这剑鱼大的有近两人高,同样大小的猛兽,都是颇为狡诈的,但鱼类就是这样少智。难以想象这种鲸鲵,居然会拥有如此智慧,还能把猎物往某个特定的地形去赶!
“这也是教科书上说的,如果这是鲸鱼的话,那就是可能的。”黄秀妹答道,“据说鲸鲵其实并不是鱼,而是海兽,是哺乳动物,因此不论品种都格外聪慧。拥有这样的谋略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做如此的判断,倒不全是因为看到这些海兽,而是因为在地图上,本来危险峡北面就有另一个大岛,只是那个大岛,和东面大岛一样,目前都都还没有船只前去探索过。毕竟整个危险峡这一带,群岛很多,岛屿之间暗礁遍布,横穿危险峡的航线,还是我们从仙界航线图里找出来的,适合仙界船只通航的航路,我们的船必定也能过得去。”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横穿危险峡的航路开拓得这么快了——当时用桨帆船,沿海岸线,始终保持海岸线在目视范围内,这样慢慢挪到危险峡对岸,那肯定是安全的。大木号也算是第一次采取较为激进的航海策略,就立刻偏航了。但大家也没想到,夜里就是一阵大风,居然能偏北近三十公里,看来,对软帆船在风力下的航速提升,大家的估计还有所不足。
“也是难怪,大木号下水后往南就进了赤道无风带,这估计还是第一次遇到强劲季风……”
郑大木眉头微皱,很显然对自己的安排并不算太满意,“也是心急了,应该安排跑一次东非的——”
这种经验,不亲自跟船走一趟,体会一下这种在陌生海域步步惊心的感觉,那是永远不可能如此深刻的。黄秀妹嘴里还在不断发号施令,让帆手们调整航向,降速转帆,自己也和大副正式换班,来到舵盘前,让掌舵手离开,开始亲自掌舵,同时示意瞭望手集中精力,观测海水颜色:进入陌生海域,可能还是礁石区,就需要时时刻刻注意海水颜色,海水颜色变浅,是进入礁石区最有力的证据。
瞭望手发现之后,要立刻判断方位和初步目视距离,报告船长,以此决定航向。否则,船只搁浅,那就意味着被困某地了。当然,在这片海域,搁浅不算是非常可怕,因为搁浅也意味着周围有岛屿,而且大木号也有传音法螺,可以通知吉亨城救援,但这依然非常耽误,船只的修理随随便便就是小几个月,到时候可能赤道无风带又南移,那航程就变得更艰难了。
在大海上,别看顺风时好像一日数百里,船长什么也不用做,但也多得是举步维艰,船长甚至手不敢离开舵盘的时候。眼下就是如此,黄秀妹压根顾不得搭理郑大木,感觉舵轮稳定,不会往回甩盘,这才松开一只手,又举起望远镜往北看去,此时海上已是朝霞满天,金光粼粼,隐约可见几个小黑点在浪中一浮一沉,逐渐远去。
黄秀妹的心这才略微安定了一点,但又有些不解:说是礁石区,危险峡这里也有得是,否则,这一带也不会少有大鱼出没了。但据她所知,在这个经纬度,往西北走其实就是可以通航畅游的深海了,这些鲸鲵如果是在合作捕猎,为什么不把猎物往大木号的航向逼呢?
“也是太紧张了……”她很快又醒悟过来,自失的一笑,“和大鱼讲起道理来了?没准就是因为这一带对它们来说也很危险,几乎从未来过,所以才没有选择以这里作为猎场呢?还会是因为什么?可别说北方有什么伙伴,等着和它们汇合,若是如此,那鲸鲵的长距离通信技术,可要比我们还发达了。”
她也是一早起来,刚刚在船长室里,把饭吃了一半——为了维护威严,黄秀妹也是立了在海上不和船员共餐的规矩——听到警报之后,匆匆赶来的,刚才一阵紧张,又是连续忙活,感觉吃下的食物全都消化掉了,这会儿又有点饥肠辘辘起来了。只是前方就要接近陌生危险海域,又不放心撒手。
眼看甲板这里,操帆手都在忙活着收帆转向,几个人一组,训练有素地拉着那些繁杂的绳索,黄秀妹一眼瞥见那几个乘客呆头鹅般站在那里,郑大木在不断的观测周围记笔记,而庄长寿是早已经痴痴傻傻地拿着望远镜,趴在船舷上出神地看了,只有祖家那几个人,扎煞着手,有些无措地东看西看,便要顺手差遣他们去给自己拿个饼子泡汤送来。
可还没开口时,就听见庄长寿方向传来一声惊呼,几乎和瞭望台上的摇铃声同时响起,黄秀妹心头一动,先是怒视庄长寿,断喝了一声‘闭嘴’!随后便拿起手边的小旗子摇了摇——这瞭望台一般都设在桅杆上半段,和主甲板的距离少说也在十五米以上,海上常有风,靠喊传信这是不现实的。
一般都是摇铃示警,通过旗号和吊篮做进一步的沟通。见到黄秀妹的旗号,不知何时已经登上瞭望台的毛佳辉便也跟着摇起了旗子,同时还想再一次摇晃铃铛时,在他身侧的夏湖却一把将铃铛抢了过去,也急促地对着黄秀妹摇了起来。
“叮叮叮叮——”这是最简单也最急促的信号,意味着紧急情况,按现在夏湖的职责,也就意味着她在警告前方有礁石区,而且恐怕很密集,不易通过,需要进一步收帆降速,甚至掉头绕路,不再采用现在的之字形航向。黄秀妹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几乎是在同时接受了两样信息,先是理解了这最强烈的信号,立刻示意掌舵手过来把舵,自己拿起望远镜,刚要跑到船首去观察水文,但走了几步又疑惑起来抬头去看毛佳辉,因为她此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毛佳辉刚才摇旗的意思。
“发现船只,在大鱼方向?啊?”
一时间,连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黄秀妹都有点傻住了,不能完全明白毛佳辉的意思,是否一如船舷边庄长寿激动地对郑大木表达的一般。“快看!北面有渔船!在配合那些大鲸鱼捕猎!人和鲸鱼配合捕猎!”
他的语气当然也是非常强烈的,这副画面的冲击,让他把对于船长的敬畏都短暂地遗忘了,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你快看看,有没有看错——我不是在做梦吧!人居然能豢养这样的大鱼群配合捕猎?!”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群海上奇人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们好像也在指点我们,他们看到我们了!嗯?!他们怎么调头了,这是——不猎大鱼,他们要逃跑了吗?”
黄秀妹跑得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嚷嚷,惹得甲板上的水手都投来好奇的眼神,好在大概是郑大木很快就把他给控制住了,黄秀妹跑到船首时,庄长寿的声音已经不闻,她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前方的海面,果然在前方中隐约见到了若干明礁石,仔细辨认,还能在海水中看到隐隐的涡流:这是暗礁区常见的水文现象,这种区域就一如从前的三峡一样,除非是熟悉周围水文的小船,否则擅闯入内,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
“船速慢下来,做好转向返航的准备!先抛锚!”她立刻做了决定,有条不紊地把抛锚的命令层层下达,操帆手们立刻忙碌了起来,其余船员则奔走着准备操作绞盘放锚,一时间喊叫吆喝声连连,等悬挂在船尾的船锚,伴随着铁链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声音,没入海水之中,很快随着其没入泥沙,船身上众人都感到明显的一个顿挫感,紧张的气氛,这才缓和了下来。黄秀妹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毛佳辉又开始摇铃,而船舷边的庄长寿等自备望远镜的客人,也同时把信息传了过来。
“他们不是要逃跑!那些渔船——”
庄长寿的语气里也多了深深地困惑,“他们是冲着我们来了!不是——那些大鱼不会也跟着被他们招来吧?”
“这是什么意思?不捕鱼了,他们要带着大鱼来捕我们?!”
第1175章 人鱼闹剧
“竟有能驯养鲸鲵的土著吗?这……课本上可没提啊!”
“不是, 就这木筏,也就比独木舟好一点儿,他们来猎我们啊?”
“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 怎么这样的事儿也能被我们碰见?以后在港口, 我再也不笑话那些洋番老水手吹牛了,什么幽灵船、大海怪,谁知道呢——我们这事, 回老家说了也得有人信啊!”
“没事儿,少主带了仙手机在身上的,这不是已经在拍了么!”
“船长, 他们再靠近的话,就失去砲击角度了, 您看——”
“让他们再接近点吧, 看他们想做什么,现在这个距离,我们能看清楚他们,他们还看不清我们的。没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船,上头的小黑点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那。”
要不说, 海战很多时候和陆战不同?在海风不利,或者前方是礁石区的时候,大船被困得寸步难行, 只能在原地等着敌人接近的情况, 是一点也不少见的。当然, 如果真是势均力敌的双方对阵, 大木号即便动弹不得,也不是说就一定处于下风了:搭载了红衣小炮的大木号, 不论是航速、适航条件还是射程,在世界范围内都处于最先进的水平,只要对方进入自己的砲击范围内,就可以通过几轮射击,给对方船只造成大量伤亡,除非是以一敌多,否则很少有敌舰能够在火力上压制住大木号。
即便没有进行交火,到了跳帮肉搏的阶段,大木号的战斗力也还是很可观的,出过一次哗变事件之后,黄秀妹对于船员的服从性就更注重了,操练起来,犹如练兵,而且大木号的船员多数也都有在买活军海军服役的经验,装备也是精良,就算是跳帮拼刀刃战也是一点不虚的——
不过,跳帮的前提其实也是双方拥有规格差不多的战舰,这才能跳。一般说来,都是在两艘船比较接近的时候,水手攀附在缆绳上,摆荡着飞向敌方船只,开启跳帮战的。毫无疑问,自己的船越高,在跳帮白刃战最开始,就越拥有优势。这也是为何大船能镇场,在海战上,有时候船本身就代表着战果,装备精良的大船,几乎可以不战而胜,那是全方位的优势,不是说靠兵士的个人素质可以扭转的。
也是因此,虽然眼下大木号不能动弹,但船员的情绪还不算非常紧张,若有惊慌,那也是因为大鱼,而不是这些土著的木筏子——就这些木筏子,哪怕是任由其接近了,又如何呢?难道他们还能巴着滑溜溜的船壁爬上来么?
要知道,哪怕是用做厕所的底层甲板,距离海平面也至少有个三四米的,大木号还上了买地特产的油漆,防止贝类生长,船壁特别光滑,就是猿猴转世,也很难从船身爬上来的。在尝试的过程中,这点土著,大家从船舷上往下丢几个石头都把他们给砸死了!
很多时候,勇气来源于无知,别看现在那船上的土著战士群情激愤,时不时发出激动的呐喊,但黄秀妹的结论也让很多人都点了点头:大木号有千里眼,把他们的情况看得很清楚,可这些土著只能凭肉眼,按眼下的距离,很可能还没看清远处海域的这个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大海兽呢。
等他们到得近前,发现船舷上探出来的是人头时,如果足够机灵,应当能意识到双方的实力差距了——因为无知而产生的勇气,很容易就会因为了解而退却,对于土著,在理解他们的无知时,也不能低估了他们的智力。就算是野兽都会通过体型来判断战斗力,趋利避害,土著当然也可以了。甚至,发现乘坐大海兽的,是自己的同类时,很可能还会把他们当成天神使者什么的,立刻转变态度,开始膜拜呢。
也是因此,虽然也在做战斗准备,但除了来回奔跑的传令员之外,船上其余水手的心情不算是太紧张的,这时候,桅杆上的几个瞭望台都有人爬上去了,除此之外,只要有望远镜的水手,也都掏出来查看对方的动静,只有操帆手、掌舵手还在努力地将船只转向,将大多数船帆降下,只留下适当方向的风力,同时利用舵轮和水流的互相作用,使大木号进入一个徐缓的,以锚绳为圆心的斜行中。
“大鱼还真跟过来了!”
“不是,猎物跑了吧!你们看,那被围猎的那头大鱼,鱼鳍闪了一下,往西北方向去了!其余那四头大鱼才转向跟过来了!”
“哟,它们还在造浪!你们看!好大的浪花啊!这个浪这么大,筏子受得了吗——落水了!落水了!这是什么意思?大鱼恼火了,要吃人?这不是他们豢养的大鱼,而是尊崇服侍的鱼神?”
“哪呢!我怎么没看到!它们怎么造浪了?”
呼啸的海风,以及水手们或是低声细语,或是惊讶的高呼声,组成了嘈杂的背景音,反而让不远处海面上的画面,好像变成了一出荒唐而奇特,谁也猜不到下一刻该走向何处的默剧:本来以为被豢养的大鱼,似乎对人类的离去困惑且不满,也没有再继续追猎原本的猎物,好像小孩儿在追着大人要个说法——或者,以彼此的体型差距来说,是大人追着小孩儿要个说法一样,四只一起掉头追上了这转向的三四艘木筏。
并且,也说不出是否故意,因为这庞大体型在同一时间一致的行动,引发了一股很大的水流颠簸——这对大木号来说,也就是一次船身的起伏罢了,但对木筏小舟来说就不同了,落在浪边的那艘木筏,顿时被浪头高高推起,上头的土著很多都没能保持住平衡,在隐约细小的惊呼声中,落入了海中!
同一时间,有太多事情正在发生,哪怕是没有望远镜的船员,见到远处海面那黑白相间的身影,骤然整齐而现,又蓦然消失,也很少有不被吸引了心神的——虽然在广阔的海洋中来看,这依然是只占了视野很小一部分的色块,但对船员来说,已经足够他们意识到这种鱼有多么庞大了。
光顾着看鱼了,谁也没注意到鱼带来的浪,木筏反复后没有多久,大木号也颠簸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甚至很难说这和鱼群造成的浪涌有关。反而是这些来势汹汹的土著,被这个意外打断,都纷纷停止了划水,而是转头去救助落水的同伴。
还有些脾气暴躁的,则是举着手里的鱼叉,面露厉色,对着水面詈骂了起来。但这鱼叉似乎也没有扔在水里的勇气,他们便把火气转到了大木号这里,转身举起鱼叉,对大木号炫耀着自己的武器——理所应当,他们对大木号那黑洞洞的砲口是没有丝毫反应的,因为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简直就是一出闹剧……”黄秀妹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半晌,也是无奈地笑了,“这个插曲,倒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了——否则,按这些土著这凶蛮的性子,没准还真要来攻打我们一番呢。要说把他们全都杀了,自然不妥,可要驱走他们也很麻烦,而且,这就算是给双方的关系开了个很不好的头了。”
倒的确是如此,被这些大鱼如此一搞,大木号上的众人,等于是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出奇观剧而已,这些土著勉强救回大多海里的同伴,已是阵脚大乱,再加上风向和洋流,都是往北去的,他们的木筏要接近大木号本就要用力划船,稍微不顾就立刻又远离了少许,只好顺流而去,在嚎叫和示威中逐渐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那四头大鱼,也似乎失去了和他们纠缠的兴趣,而是往西北方向游去,只见那黑白相间的鱼身,在金波中时隐时现,过了一会,突然‘哗’地一声,水花四溅,一头鱼庞大的身躯,从海中跃出,带起的水花在朝阳中都犹如闪着金光,只见其肥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空,很快又重重地摔向水面,激起重重水花,似乎是在和远处的大木号道别。
虽然江豚出水,乃至海豚鱼跃前行,又或者是那乌鱼大潮时,鱼群离水飞跃的景象很是常见,但这样的大鱼离水跃出,仍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望着那大鱼消失的方向,就连操帆手也一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还是黄秀妹回过神来,很快厉声招呼,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把手里的活干完了,等到船只转向,重新按照方向往回开去,不当班的船员,这才激动地聚在一起,议论起了刚才的奇景,“那是什么鱼!在鲸鲵中也算是大的了吧!”
“至少我们华夏水手里所见到的,应该是它最大了,听那些远洋的欧罗巴老油子吹嘘起来,说什么见到过的大鱼,和岛船一般大小,也是有的,但问他们是在哪里见到的,能不能对上我们的教科书里记载的种类,他们就又含糊其辞起来了。”
“妈呀!刚才我的那个心!我说,这大木号我们是上对了,能见到这个,老子一辈子都值了!”
买地的百姓,性子都很活泼,虽然船上规矩严格,但氛围不算压抑,毕竟待遇好,吃住也都尽力在照应,而且规矩虽然严格,却也公平,不是触犯原则,就并不算太残酷。只要船长没有制止,他们是很能谈天的,夏湖多忙活了小半天,从瞭望台上一下来,赶着去上了个厕所,手里拿着热饼子往船舱里一坐,也是嚷嚷了起来,“这就是虎鲸了吧!我好像在教科书上看过,天!那是真大!真聪明!和人似的!不是眼见真不敢置信!”
“可不是!它们是怎么和那些土著联盟的?还是只是巧合?又不像,真的好像是把猎物往那些土著的方向赶呢!”
“还会围猎!啧啧,这要鱼都如此聪明了,人怎么办?我看那些土著还不如鱼有脑子!”
“哈哈哈哈!”
这话也引发了一阵哄笑,但大家的情绪也都是真诚的:土著就是土著,夜郎自大,其心态连水手都很难理解的。乘木筏也敢和大木号叫板,甚至在看清了大木号里装载的是人之后,都没有畏惧,这反而让人无从下手了,甚至觉得打杀了都很残忍——说实话这不过是一砲的事,但正因为彼方如此无知孱弱,反而觉得这样有点大人欺负小孩的意思了。
“要我说,这都是有前因的,他们要是胆子不大,乘那木筏还敢靠近鲸鲵啊?没见鲸鱼一个浪,木筏就翻了么?就是因为胆子奇大,才有今日的联盟不是?要不然,难道不怕做了鱼食吗?”
“今日不就有几个被吃了么?”
“这个好像没有,没见到那边冒血水什么的,那几头鱼似乎没有吃人就走了。”
夏湖站得高,看得清楚,闻言也是有些不肯定地说,众人一听,这还得了?又是大哗,直呼不可思议:“这肉到嘴了都不吃!这还是鱼么?”
“就是,有些鱼哪怕自己被砍成两段了,那尾巴漂到嘴巴跟前,还要咬住不放呢!这东西不能算鱼了,我看可真能叫做瑞兽!”
“这辈子能见一次,也是值了!下回让我再来这里看这人鱼捕猎,哪怕还要坐五七日的船我也来的!”
尽管在话本上,不知道见识了多少光怪陆离的想象,但终究没有自己眼见来得震撼,也是有险些进入礁石区,所幸及时发现掉头的庆幸在,大家的情绪都很亢奋,又高兴于庄长寿刚好在船上,可以把这经历写下来,让大家都知道大木号有此奇遇。
好几个人来寻庄长寿,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写写这游记,为虎鲸扬名。不过,见他和祖天寿、郑大木待在一起,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便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知趣地退开了。
庄长寿这里,也能猜到他们的来意,他其实内心也激动得要命,认为这一次的见闻,是不逊色于自己和那三公主所产生之误会的大奇遇,尤其最好的是郑大木带了仙手机,把一切全拍下来了,有了佐证。
不过,此时郑大木和祖天寿在商讨袋鼠地的开拓大计,这又要比一时的奇遇更加重要了,便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看着祖天寿一脸凝重,在地图上按郑大木的指示,做了一个标记,沉声道,“有了这些土著在,恐怕城主你预料中的那座露天煤矿,开发起来,难度要更高得多了啊!”
“祖将军言之有理。”
郑大木也没有反驳,眉宇间亦现深思之色,皱眉道,“这些土著的情况,的确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现在看来,的确是相当之棘手啊……”
第1176章 海路南行
“横竖咱们在这大木号上, 也是同吃同住了这许久,自古以来,百年修得同船渡, 咱们这也是同船了不止三四回,算来也是三四百年的情分了, 小郑,咱老哥哥也就不把你当外人,有些话就便直说了——
这袋鼠地, 来之前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来了以后,先是一惊, 后来又觉得其实比第一眼想得要好得多, 确实是个可以安身立命, 筹谋百年基业的地方。俺老祖也是个粗人, 想什么说什么, 要说反悔的心思, 开始时是有点……
但, 一个是要脸面,话都放出去了, 不愿在六姐那里丢脸, 另一个就是, 毕竟原本也是说话有些份量的,要说在买地做个小生意,种个田, 向着那些市井小吏赔笑——又觉得袋鼠地这里也不算是苦了。
因此, 这袋鼠地, 我老祖大概是非来不可了, 也是都想好了,从六姐那里得的所谓‘创业贷款’,除了用来建城的那笔款子之外,余下的一点,承蒙你们郑家看得起,我也是很愿意一起合股投到这个煤矿里来的。用这个本钱,分到煤矿的利润,才能在袋鼠地这里长长久久地经营下去,这里头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要说毕竟祖天寿也是辽东的一号人物,虽然自谦是粗人,但这话说得其实还是很有分寸的,先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了——承郑家的情面,在袋鼠地这里,愿意在郑家下头做人。
也说明了他知道郑家的好意:本来么,郑家做海贸的,手里的活钱,源源不断,虽然不说是富可敌国,但要开发煤矿,绝对也不会少了祖家能拿出来的那笔数字,想和祖家合股,无非是为了拉近双方的关系,也帮助祖天寿在袋鼠地站稳脚跟。不然,庄长寿也颇有家资,可你看他这会儿除了旁听,有参股到煤矿里的资格么?
祖天寿既然领情,而且也表明了自己铁了心要在袋鼠地这里安家,双方的关系也就进一步拉近,说起话来更加随意。祖天寿也就能更自在地点评起这几日出海的感想,以及对‘危险峡’的顾虑了。
“我虽不是海狼,但对地图学是一直感兴趣的,从地图来看,这危险峡本来通道就很狭小,按比例推算,最窄处不过是七八十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是很长的,这里的风浪也不是很大,按我的想法,就今日的这些独木舟和木筏,完全有可能通过危险峡,到达对面的袋鼠地来。”
这个说法是很公允的,郑大木不但点头认可,还主动补充道,“独木舟能走的路途,其实比很多人想得要更远,遇到顺风,一口气走数千里,上头的人也不会渴死饿死,这都是有的。在满者伯夷一带的南洋土著,迄今还有以独木舟‘跳岛’开拓的传统,数十公里的确不在话下。”
“这就是了,”祖天寿微微皱眉道,“原本他们没有在袋鼠地这里定居,只怕是因为这里比较荒芜的缘故,等到煤矿开发起来,我们的船来来去去,他们见到之后,难免不会发生好奇,乘船到对岸来一探究竟。
这些人今日的表现,我们也都看到了,性子是真的凶顽,不由分说就先喊打喊杀,不是那等性格温顺,已有相当发展程度的熟番——比较起来,建州贼人简直就是温文尔雅了,便连通古斯的哥萨克人,也是可以交流的。这些人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压根没有什么可谈的,看到了生人,就想来抢,这样可不是什么好邻居。”
祖天寿是有屯田经验的,虽然换到袋鼠地这里,地域是陌生了,但也能分出好歹来,不敢轻视了土著的威胁。“若是人少,那也罢了,一次来个二三百人,料我们煤矿的工人,将其打退不难,但就怕他们族群人数能上千,那就糟了。
双方彼此结仇之后,那就是世代的事情,这种生番,自来都是男女老少,人人皆兵的,打退打死了一批,余者又来,这样的话,矿也别挖了,大家就等着打仗吧!为什么辽东要等建贼北迁之后,才敢重新开始大量屯田,之前宁可把好地荒在这里,就是因此了,只要有打仗的威胁,大家就不可能好好干活,这道理我看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此外,还有就是这危险峡的通行,”祖天寿也是吁了口气,“——名副其实啊,太危险了!一阵风吹来,差点就进礁石区了,越过海峡,到对岸,那海名字听着还不吉利——”
他的手指在地图另一侧点了一下,“珊瑚海,那就是多珊瑚呗,多珊瑚礁,这可怎么走海啊?一次两次还好,咱们这大木号是软帆船,灵活,水手也都是能干的。可那要是煤矿产煤了,那得多少船来运那?这海峡里一有沉船,就更难走了——沉船也是礁啊!这要运个十次,沉一艘船,利润上来说,也受不了哇。”
的确,当然郑家有钱,但也不能这么花,探险可以不计成本,但做生意,是做生意的态度。郑大木的手也是在地图上若有所思地划拉了起来,“关键这一带还真多群岛……”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要从煤矿东面的海域往北走,是深海,那也行,风向合适咱们就绕个圈,甚至可以直接从煤矿去吕宋、鸡笼道,我看了,风向合适,也就小半个月的功夫。”
不过是从辽东来到袋鼠地这么一两个月,祖天寿不声不响,居然也给他学会了不少新知识,不说是个行家,但起码不是一无所知,完全只能凭借空想,随时随地露出一副痴呆相的大羊牯了。
所提的这几个问题,起码都是庄长寿一时想不到的,哪怕是大木号上的船员,恐怕也没有想得这么远。“但你看,从这里往北,零零散散,地图上全是群岛,就和撒在地上的米粒似的,我就不是地理专家吧,也能断言,这一带海肯定挺浅的,礁石多,是吧,那海底也是山峦起伏,没有可能这个小岛那个小岛中间就是深海,地质它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这种群岛带,也不是说就一定不好开船了,就是要花好多时间去探索航道,就不知道这笔开销是多少了——而且万一只是小船好走,大船在现在这个技术,就是不好走,那该咋办呢?”
这样的盟友,当然才为郑大木所喜,真要是完全没脑子,也没法在袋鼠地立足了。他先是笑着缓解了一下祖天寿的担忧,“那倒是无妨的,这种群岛的航道,因为有目视物来参照,就又不像是咱们这一次一样了,包括咱们这一次迷途,也是因为航道信息有限的关系,等到通航书逐渐丰满,每天晚上都可以通过星象来确定自己的位置,调整航向,就不像是这一次这样容易偏航了。”
“不过……”他也进一步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些群岛对通航来说,还有一个不利的要素,那就是土著——事实上,这些土著很可能是从南洋出发,一路沿着群岛这样往东迁徙来的。”
他指点着满者伯夷,先把手指划拉到了袋鼠地上方的这个大岛上,然后又顺着群岛,一路划拉到了地图东边,和袋鼠地遥遥相对的一个大岛上,“按照教科书的记载,这些南洋的土著,就是乘着独木舟完成在岛屿间的迁徙和繁衍。
而且,这一支番族本性的确很凶——也就是呆在满者伯夷上的这些,大概是渐渐地改了性子,如今也变得温顺起来了。但他们迁徙出去的这些亲戚……如今我们是见到一支了,那个劲儿的确……”
“我看就是茹毛饮血,和野兽差不多!”祖天寿说,显然他也对今日的这些土著印象很深刻,虽然距离没有近到能看清装饰的地步,但那独木舟上数十人挥着鱼叉、长枪表达愤怒的好战之意,以及以如此简陋的装备,就敢和鲸鲵配合,围猎另一种大鱼的勇气,都足够让人不敢低估了。“这些人就是会吃人,我也不吃惊!”
“这,教科书上也……”
郑大木咳嗽了一声,而原本一声不吭,只是不断记笔记的庄长寿,也诧异地惊叫了起来,“什么,真吃人那!教科书上说的吗?”
虽然祖天寿肯定也抓紧时间补过一些袋鼠地的知识,但郑大木在这块的学识毫无疑问远高于两人之上,他点了点头,也是伸手点了一下袋鼠地东方的大岛,“至少这岛上的生番是吃人的,而且残忍好战,非常的排外。这也是为何秀妹姨没有继续往东远航。
我们没有往这两座大岛派遣人手,也是因此,毕竟光是袋鼠地已经够折腾的了,犯不着去招惹这些生番。按小侄接触到的一些资料来说,起码在六姐的那个世界,此时的东岛土著,不但茹毛饮血,而且彼此之间战争频仍,是颇为发达的文明,又不是南洋、云贵、建州那些幽居深山,有时候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几个活人的土著生番可比的,只是……沟通难度,恐怕会更高一些。”
哪怕是在买地,这东岛的情况也是绝对的秘辛了,庄长寿听得一惊一乍的,就连祖天寿都先是听住了,仔细想了想,这才洒然一笑,拍了拍大腿,不屑地道,“嘿!你这说得多严重!其实这不好事吗?这不怕番族强,就怕番族笨啊。
按说这打仗总能让人越打越聪明的——打仗好啊,打仗就要琢磨,谁强谁弱,你强我弱,咱们就跑,我强你弱,咱们就打,打仗的道理不就是这般吗,那不比今日咱们见到那些土著好?那根本就是不识数!识数的看了咱们的船,那还不得是跪下叫爷爷啊!”
这么说——倒也是这个道理,庄长寿觉得自己的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坐上了跷跷板似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觉得这土著的威胁非常棘手,另一会儿又感到这反而是件好事。一时间左看右看,已经是屏住呼吸,等待郑大木发力来压这个跷跷板了。
但郑大木这回倒是没反驳祖天寿,而是挠了挠头道,“也不好说……没准是这个理,也没准不是,因为毕竟,还没接触么,对于探险船只,我们还是要求安全第一的,因此如今还没有去过东岛,什么时候等这边的航路都摸熟了,去东岛观测过了,没准也就和世叔说的一样,不怕发达,就怕不发达。发达了其实还好沟通一些——当然,最坏的结果,也可能是发达但不愿沟通,就是要打,要杀人,那……”
祖天寿耸肩道,“那要真是这样不通人性,也就只能等那时候再来想办法了。”
他话里倒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味道,似乎并不会担心这种较小的可能,哪怕按照规划,他的定居点很可能距离东岛很近,面对的危险要比郑家大一些。庄子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少许敬佩之情,暗道,“祖将军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有闯劲,开朗豪阔,的确是号人物。”
再看郑大木,也是心领神会般,露出了欣赏的笑意,两人相视而笑,似乎都以为没必要在行动前考量太多。郑大木语气轻松地道,“这话也是有理——说白了,这些土著,在南洋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
大概自然也是被人赶走的。至于这要说是被谁赶走的——大概就是同时代生活在祖地南洋的其余人吧,而那些其余人,后来大概也被赶走啦,数千年前,越人从吴越之地南下,迁入如今的安南,而安南土著又往南迁徙,挤走了南洋的诸多部族……”
其实这话未必就是历史真相,而且,几千年前的事,和此时也没什么关系,但在此刻对于竖立自信心,倒有奇效,一听说东岛土著可能是手下败将的败将的败将……的败将,大家立刻就轻松起来了,好像顷刻间就多了必胜的信心。
就连庄长寿都没那么替同胞紧张了,放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倒是逗笑了郑、祖二人,他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感慨道,“这倒也不奇怪,自古以来,迁徙其实才是潮流,在一片土地上扎下根,千古不动,其实是很有难度的。
就算是华夏——我觉得,纵观历史,扎下根的,其实也是文明,而不是百姓。百姓的迁徙,是一个相对的过程——如果迁徙到哪里,就把文明扩展到哪里,那么,相对来看,就始终还在文明内部迁徙,没有脱离开故乡的范畴那。”
“哎呀!庄大侠!这话说得好啊!”
“有才!有才!这话合该写到文章里去!说得对啊!我们来到袋鼠地这里之后,在这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带来了我们华夏的文明,又如何能说得上是背井离乡呢!我们分明是把家乡带到了这里来啊!”
庄长寿灵光一闪,所迸发出的这个论点,果然非常投合这两人的胃口,让他们立刻就激赏起来了——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这样的论点也的确立刻就能得到极大的喜爱,对于迁徙者来说,这种话一听就很入耳,在心灵上提供的慰藉,比多少罐头都强。
连祖天寿都嚷嚷起来了,“一听你这话,我就全身是劲儿——要在有生之年,把文明扩展到袋鼠地,我觉得我有数不完的活儿要干那!可不得只争朝夕了?!”
庄长寿自己说出这番话,也是事前完全没想到的,犹如天授一般,说完了自己都很满意,被两人这么一夸,慌忙摇着手也傻笑了起来,臭美了一会才道,“其实我是想说,相对的迁徙也就罢了,绝对的迁徙,往往其实是战败的结果——输了就得赶紧走,这也是从古到今天经地义的道理,东岛上的这些土著,大概也是这样一路逃过来的,怎么到了东岛,就没有延续这样的传统,而是宁可耗在岛上,彼此作战,也不肯再往外迁徙呢?”
“你这一问倒很有道理——会不会是因为那个什么理论啊——就是一路迁徙,人手一路变少,本来会的技术也会丢失……那个那个什么……”
他这话也说得祖天寿好奇起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祖将军居然还掌握了一个在买地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概念——这也是如今买地这里的现状写照了,由于知识实在是太多了,传播途径还各有不同,谁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掌握了买地所有的新概念和新知识,哪怕是祖天寿这样的辽东乡下人,也很可能在和买地吏目的来往中,耳濡目染,学会一些连庄子、郑大木都不知道,答不上来的概念。
“也不对啊,就算再怎么退化,造船,造独木舟这不可能很困难吧。”好在祖天寿也没纠缠,自己又绕回来了,“不说别的,袋鼠地这个大岛,如何就不迁徙过来呢?一定要在岛上打来打去?他们是天性就如此凶残,还是无路可去?”
“如果是无路可去的话,那,这袋鼠地得是多贫瘠,才连北面的群岛、东面的大岛土著都看不上?要说是天性凶残的话,那——”
祖天寿的眼睛瞪圆了,很憧憬地说,“那这样凶残的土著,都被我们老祖宗的手下败将给打败了,我们的老祖宗,又该是多么的骁勇善战哇——”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庄长寿和郑大木不由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心底的想法:到底是多年戎马的老将军,这位还真挺爱打仗啊!难怪不怕土著,有这样一个强硬派坐镇定居点,倒是不怕定居点被土著偷袭欺负了,但估计就得担心他的作风过于强硬,挑起了和土著的争端……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对祖将军的这个特点是怎么想的了。表面上,他当然不露丝毫痕迹,咳嗽了一声,还是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扯远了,世叔,我们还是说回煤矿交通的问题吧,眼下我是有个想法,你说,如果水路不好走的话,要不然,改走陆路如何?建一条铁路,从铁矿到吉亨城也是不远……”
“铁路?”
祖天寿的注意力果然也被吸引了,他很新鲜地玩味着被郑大木第二次提出的概念,一开口也还是很直接,“铁路能建起来倒挺好,我看比船靠谱,铁路烧煤——肯定给煤矿配套最好了。不过,这能建得起来吗,不是说雨季这里天天暴雨?暴雨这草原不成沼泽了,泡透了?那铁路不得塌呀!”
“呃,这……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郑大木的雄心壮志,又一次好像被泼了冷水,但他半点没有放弃的意思,“小侄也考虑过这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不,把铁路略往南规划些,您说从草原气候的边沿走,勘察天气,找硬质路面,这么着能不能成呢……”
第1177章 高瞻远瞩与好大喜功
这高瞻远瞩和好大喜功之间, 到底区别在于何处呢?是不是说,能挺到这事儿看到了好处,钱还没有花完, 那就叫高瞻远瞩,而事尚未成, 自己就已经挺不住,那就叫好大喜功?
譬如说如今的大运河,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但主持修建的炀帝, 却不能说是高瞻远瞩,多数都认为其是好大喜功、残暴无道, 大概就是因为百姓尚且没看到大运河的好处, 就已经承受不了其余坏处了。庄长寿认为郑大木多少也有点这味道了——他算是看清楚了, 这个大少爷, 就是喜欢在新技术上大笔投钱, 那股子狂热只是掩饰得好而已, 实则却非常的固执。
他大概是想方设法, 总是要把铁路修起来的,当然, 铁路这东西不会是从来没有落地过, 郑大木所追求的, 或许是铁路在里程数上的一个记录——用名留青史来诱捕郑大木,可能像是用稻谷来捕雀一样简单。
但,仔细想想, 好大喜功和轻信受骗, 还是不一样的。好大喜功所制定的计划, 至少初步看来还算可行。就说郑大木的这个铁路规划——如果铁路是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东西, 谁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那就算是郑大木,也不可能轻易开口要一下就铺设这么长的线路。
正是因为小铁路在矿山这里其实已经是相当普遍了,很多买地的大矿山,蒸汽提水机、小铁路,包括自动上下轨道、鼓风机等等,都已经是标准的配备,郑大木可以很清楚地掌握到铺设小铁路的成本,对于长线路的铺设花费做个预估,才会屡屡提及此事。
并且,乘着大家在船上,时间大把无处打发的机会,耐心地对祖天寿介绍:“铁路之所以没有在买地通用,原因有不少,最大的疑虑其实还是治安——铁路铁路,顾名思义,这路是有铁的,而且纯度不低,如此,在人烟稠密之地,偷铁轨就是必然要考虑的危险。反倒是矿山,往往远离人群,而且在矿山这里铁是不怎么值钱的,周围聚居的多为矿工亲属,铁轨线路又短,不会有这个问题。”
“除此之外,我们买地,起家在东南,那是多山的地方,这铁路通车又是要去弯取直,逢山开隧道,遇水搭高桥的,没有绕路一说。东南之地想要修建有规模的铁路?何其难哉,那是还没学会走路,就先想着跑了。”
惯于所谓‘超前布局’的郑大木,居然还会如此去点评别人,也是令人发噱,他自己倒是一无所觉,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至于说适合修建铁路的平原,要么是辽东,要么就是北部京畿一带,一马平川那是可以的,但如今条件也都还不成熟,暂且论不到此事去。总要先把更紧迫的问题缓解了,过个一二十年,人烟重新稠密起来,社会也安定了,再来考量修建铁路作为通行方式,是否可行。铁路周边的百姓,会不会偷铁又能不能管住。”
“这肯定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从小在买地长起来的。对这事儿还有些疑虑,想着,可别把人心估量得太坏了。”
祖天寿对于他的观点,倒是接受得很顺畅,他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这我们这些苦出身的莽汉,再明白不过了。别说铁,早年间就连一根木棍,都是不敢随便放在路边过夜的,一转头就能给你偷走!这种事也不要多,一个村里有一个不规矩的人带头就够了,也不说北面南面,放眼天下我敢说都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想要修长铁路,那还真是在袋鼠地最合适了,这里人少,尤其是吉亨和矿区,根本没有土著,不存在被偷铁的顾虑,而且又有实际的需要,不算是浪费钱财。通过长铁路的修建,也能给将来华夏本土腾出手,准备修长铁路的时候,提供经验和人才上的储备——大木,你小子还真是心怀天下啊,哪怕是在吉亨城这样的化外之地,也时刻惦记着能给六姐分忧那!”
看起来,祖将军也已经逐渐摸清了郑大木的思维方式,并且由衷地感到佩服,竖起大拇指,“高瞻远瞩,舍私为公,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不算是过分的!”
称赞是真诚的,但似乎,作为煤矿未来的股东,祖天寿的话里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耐人寻思了。这高瞻远瞩舍私为公的人,没有人会不钦佩,但大概也不太会有人想和他合作,谁也不想几句话就跟着一起舍小家为大家了。
庄长寿转动着眼珠子去看郑大木,郑大木倒也不装傻,会心一笑,摇头道,“哪有这么舍己为人,无非是公私两便——世叔说的这些考量,确实是有的,也就是因为在袋鼠地建这样一条铁路,有这些对袋鼠地之外的好处,如此才能从六姐那里申请到支援,请求免除一部分费用,或者给予专门贷款,并且派遣工人,提供建材呀。
越发说穿了,这身在海外的华夏子孙,只有时时刻刻把自己和家乡连在一起,为家乡设想,为家乡出力,叫家乡的父老知道,你的心始终和他们在一块,这才能得到家乡的重视和帮助啊!这不是舍私为公,而是公私合一,以袋鼠地如今的情况,我们在此地安家的那一刻,肩负家国双重的重任,也就早已无所谓公私了,为国就是为家,而为家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国呢?”
这番话,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犹如橄榄一般,越琢磨越有味道,倒是把祖、庄两人都说得沉默了。你要说郑大木唱高调吧,可仔细一想又的确如此,这话丁点不假——郑家从前固然也有些声势,但如今这般飞黄腾达,难道不是谢六姐扶持的结果?
郑大木会如此舍力为买地的大势考虑,这么舍得在这些地方花钱,仔细想想也没错,这钱,也不是郑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而是郑天龙那上一代纵横海贸的结果。但海贸说白了,难道就只有你郑家能做?十八芝可有十八个人,个个都是人才,抛开你郑家血脉,其余什么李魁芝、刘香芝等,难道就不能做海贸巨头了?
很多时候,这种成为行业领导的机会,那就是大国主一句话的事情,因着上头的扶持而有了这样的家业,那么,在上头的倡导方向,大笔花钱,也是知恩图报的一种表态。这么看,郑大木的确不需要害怕花钱,他只要是在六姐乐见的领域花,不是乱花而是有计划有魄力的花,就算把家底败了,六姐一句话,再给郑家一门什么生意做做,还怕赚不回来钱吗?
“甚至,就是欠着呗,虱子多了不愁,欠朝廷的,可以用来抵债的东西那太多了,只要没有乱花没有挥霍,别和那贼砍头的李魁芝一样,追求排场,把钱花在给自己建暖气片上,那还不上就欠着,朝廷也不会把你如何,甚至还会再借。都到建城这份上了,对于金钱,早该看淡超脱,追求的不是数不尽的积蓄,不是什么金山银山,而是手里能支配的资源……朝廷的贷款也好,自己的身家也好,都是资源的分配和再转移……”
“货币是资源,权力也是资源,城主能获取和再支配的,无非都是各式各样的资源,人力、物力、技术力,这些才是城主需要看重的核心,而金钱本身已经退到了极后,甚至都失去了传代的价值——只要是有能力的后辈,自小就生活在资源富裕的环境之中,早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因此而得到丰厚的好处,又何须等到百年之后,再传给什么金钱上的遗产呢?”
直到当晚入睡之前,郑大木的这番伟论,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庄长寿的脑海里,给他以复杂的感受,包括他的室友祖将军,靠在枕上,也是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地喃喃着‘资源、贷款’这些词句,显然,也在思索着郑大木的话。
这话不是没有简单的俗语来表达,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其实道理也是类似的。但怎么说呢,用郑大木的话说出来,似乎又带了这个时代的痕迹,更加展现了当今这个年头,最顶尖的年轻人应有的气魄和抱负,是啊,用资源的角度来解读的话,的确,花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分钱能买到什么东西,其实也是六姐决定的,而郑大木正是很靠近六姐的一个年轻人,如果他还以省钱,以家族货币财富为念的话,那就说明他其实并不配占据现在的这个地位了。
把现金和负债都看做是一种资源的分配,不要害怕欠债,尤其不要害怕欠朝廷的债,朝廷的贷款也意味着对本地的资源分配,意味着重视,所以应当要尽可能的多利用朝廷的力量,多贷款,多要支援……
如果用这样崭新的角度去看待的话,那么,郑大木开发袋鼠地的计划,就不能说是冒险、铺张了,也不是把自家的财富,胡乱花用。他是把家中累积的货币,换成了更加稀有也更难贬值的资源,郑家从暴发户而蜕变为拥有光辉历史,源远流长世代都有能人辈出的这个节点,说不准就在他身上那!
只是,虽然道理勉强能明白,而且这未来也让人心动,但要说能跟着郑大木的思路去学,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别说祖天寿了,就是庄子,这会儿也在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做到把自家的货币储蓄,换成资源,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和犹豫,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办不到的。
别说孩子了,就连庄长寿自己,那点子成就,在他看来也有很强的侥幸味道,要说换个时势,是否还能出头,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的孩子,在庄子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天资出众的神童,往最宽了去预估,能和老子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禀赋,就是给了资源也未必能成,那还不如多给留点钱呢。不然,难道真能忍得住看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三餐不继只能沦落去做苦工吗?
当然,也可以说做苦工也是自食其力,也是光荣,但凡是做父母的,哪有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落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说,如果在自家孩子和子侄之间比较,就算子侄天分更加出众,自己的遗产也必然是更愿意留给亲生儿女的。
郑大木的想法,视野很大,但谁能保证郑家后代中,继承到最多资源的是他的亲生子呢?或许也是因为他现在没有孩子,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发出如此的豪言。又或者他真的能做到让郑家最出色的后代来继承最多的资源,来做袋鼠地的话事人——这也是有可能的,能成大事的那都是狠人,庄子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他不敢以己度人,甚至就连祖将军,庄子认为他也可能都拥有这样的气魄,也就是把自己最大份额的遗产,转为资源,留给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后代,并非一定要是自己的直系血亲。
所以他们的成就高啊……所以,他们能在谈笑间决定一座大陆未来的发展啊。见得多了,真能感受到这种弄潮儿和常人的差别。这会儿,庄子已经不再认为修建铁路是异想天开了,他已经在幻想未来十年二十年后,一座崭新的煤矿,包括周围的冶炼厂、矿工小镇,跃然于荒野之上,通过铁路和数百里外的吉亨城、小铁矿等建筑相连的画面了。
速度快的话,或许还不用十年那!到那时,大木城主仍旧是年富力强……或许在大木城主有生之年,袋鼠地真能遍地开花,成为华夏百姓移居的热门目的地,而到时,来往于两地之间的船只,也是他设想中的滚筒风帆蒸汽船……而不是如今这操作繁琐的软帆船大木号——
大木号会在载着黄秀妹船去过南极之后,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进入海洋大博物馆,和船长、投资人一起,名垂青史,而他庄子的文章,也会成为第一手的史料而被选段进入史书中,甚至成为后人辩史时的依据……
光是想到这里,庄子就是好一阵心潮起伏,好不容易聚集的一点睡意,也跟着不翼而飞了,他小心地在枕上翻了个身,好像也因此带动了祖将军似的,他本来都已经枕着手臂转向墙面去了,但这会儿转回来之后,庄长寿才发现,祖将军目光炯炯,其实也还并没有什么睡意,看来,他也依旧在沉思着郑大木今日的一番话那。
“小庄,还没睡啊?”
“今日故事太多,实在是睡不着。”
这两个不算多熟悉的客人,在船上也很自然地延续了室友关系,这会儿就着海上特制的‘不翻油灯’,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闲聊起来了。祖天寿也是咂巴着嘴,若有所思地嗯嗯了几声,“是,我也睡不着,就觉得……出海以来,见到的,听到的,学到的,全都太新太新了,是我们老头子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咋说呢……也不是没道理,就是……就是怎么讲吧,打心底,感觉和做梦一样,信不真那。”
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绪,庄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没有接话,祖天寿自个儿长吁短叹,过了一会,这才吐露了心底最深的感慨。
“也不是说还没下定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都上了这艘船,哪怕最后是——啊那啥,也没有下船的道理。该干嘛那肯定还得干。”
因为是在船上,可不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他含含糊糊地带了过去,“只是吧,我这心底就忍不住老犯嘀咕,你说,这将来,真有大木他说得这么美吗?袋鼠地会兴旺发达,我们两家留名青史,惠及后世子孙……他这图景,画得太好啦!好到不像是为我们这辽东边将,戴罪之身准备的那!”
“我又觉得可信,又不敢信——小庄,你是个局外人,见事明白,你说,你说你怎么看那?打从心底,你觉得大木那话,是真真儿的,还是……还是多少有点儿忽悠我下死力的味道那?你不用顾虑啥,就直说,在袋鼠地你也呆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听了大木那番话,你这感觉怎么样呢?”
第1178章 鲸歌
你说这事儿闹的, 这年头,别说什么太阳底下无新事了,这从来未曾想过的新鲜事儿, 那都不是偶有一二了,而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 争先恐后地在天下各处上演,以至于到了人们甚至都已经麻木,失去了对于‘常理’的感受了!
原本在辽东守土的将军, 突然间自愿地跑到了数千里外的南方大陆来, 从屯田变成了矿山股东,还要建设新的定居点, 和言语不通的土人打交道, 乘坐在西洋软帆船中, 怡然自得, 而在买地, 本来只是个香烛铺小东家, 七窍通了六窍的庄长寿, 现在居然也在万里之外的海疆上,可以和这样尊贵的将军同室而居, 彼此平起平坐, 而都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甚至于还可以说点心底话,更甚至于,这祖将军心里还有些脆弱, 需要庄长寿去安慰呢!?“怎么能说是戴罪之身呢!”
虽然说是不用顾虑, 但庄长寿也有了年岁, 自然不会得意忘形, 畅所欲言,把心底所有的掂量都抖搂出来了。他快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第一个先要宽慰的就是祖将军的自嘲。“要这么说,那我们算什么,也是一样被流放了吗?将军,有句话倒是要先说的,那就是有一个观念要改——自古以来,那些边疆之地,的确都是重罪者流放的地方,是被朝廷弃而不取的所在,这是真的,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以前的岭南呀什么的,都是犯官流放贬谪的处所,如今呢,岭南都不算是荒的,真的生地如黄金地、袋鼠地、虾夷地这些地方,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最有前途的干才,被委以重任,又有那名留青史的重赏诱惑,这才慨然远赴万里,前来建功立业。您如果是戴罪之身,怎么还能来这里?正是因为您得了六姐的重用和青眼,这才有机会来袋鼠地啊!”
他转动着脑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例子来佐证,“不说别的,就说我们买活军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您来袋鼠地建城,想也不要想,除了最初的创业赏钱之外,后续肯定不断要问中枢衙门借贷的,如果对您的能力、人品,没有信心,六姐会放心把钱借出吗?”
不得不说,买活军爱做生意,善做生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连神思恍惚的祖将军,一听这话也是笑了。又叹道,“可不是,这要改的观念,实在是太多了。自古以来,哪有人是不在乎欠钱,甚至以借贷多为喜的?也就是今晚听了大木的那一番高论,现在听到这话才不皱眉了。”
的确,这金钱就是资源,借贷也是资源的论调,角度实在是新鲜,关键是站得足够高,说话的人,身份足够权威。对庄长寿来说,也是很有启发性的。“是呀!大木公子毕竟年轻,不记事时起,就已经是我们买地的活死人了,他的这些念头,真不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也逐渐理解了祖将军的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因不由得感慨道,“就说一件事吧,他们似乎天然地就会去想,办成了以后该如何如何,很少去想若是办不成又如何如何——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会去计划失败后的处置办法,只是在平日里谈起的时候,描绘的多是成功后的喜悦,却很少患得患失,想着若是不成,情绪上会承受怎样的打击。那种仿佛是心想事成的自信,也不知道是这一代孩子普遍的特征,还是大木公子是其中的特异了。”
“是了!”祖天寿被他说到了心坎里去,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把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给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就是想,哎呀,这事肯定都是要做的,也不是说咱就不投钱了,就是咋说呢,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就拿这铁路来说,几百公里,老长的一条,怎么就不怕出差错呢?
难道就不怕花了大价钱,路铺好了却用不了,或者三天两头的出意外,或者又怎么怎么的,搞得血本无归,这些事情一概不想,就想着建成之后,怎么怎么好,咋说呢,我听着虽然也中听,却也觉得咋就这么有点子悬,有点子虚,咋就这么——这么——”
他寻找着措辞,半天才迸出了一个对他来说足够客气,但显然不常用的词儿,在‘没心眼’和‘心大’之间,选择了一个体面的用法,“咋就这么乐天呢!”
如果是别人家孩子自顾自的乐天,当然祖将军不会有这样的感慨,关键他自己的身家也系于袋鼠地的将来,那么,这种乐天,也就难免让他私底下加倍的焦虑了。
庄长寿一个是身处局外,一个是年纪也还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祖将军这样的患得患失,但也正因为他是相对平庸之人,气魄不足,所以他也能理解祖将军,更有一个好处,他是在买地生活了这些年的。对于郑大木的心大,他是明白缘由的。
“这也就是两代人的差别了,将军,大木公子从小所见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计划一个个地成真那。”
他说,“就说造船厂吧,不也是旱地拔葱,从什么也没有的沙滩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整合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吗?还有扫盲班、新吏目制度……这些东西,规模全都比铁路大多了,而且实施条件更加艰苦,可不也成真了?还有修水泥路——第一开始,六姐说村村都要修水泥路,大家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可现在又怎么样呢?虽然新进之地,还没有这个条件,但至少在本来交通就比较便利的县里通水泥路,大家也不觉得是什么很出奇的设想了吧?”
这样的例子,那是举不完的,有些也是祖天寿不知道的,譬如,南边沿江的小三线,疏浚大江航道、昆顺走廊,疯狂的南洋移民等等,无不都是初看非常疯狂,但还真就一步步的成真,而且逐渐兴旺,半点没看出坏处的计划。哪怕是辽东,庄长寿随口也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辽东的药材、参园、林场什么的,能这么赚钱?甚至说建新极北之地,还要更北的北海,在如今的天候下,还能支持着建新城,聚集人口过好日子?”
说到自己熟悉的地盘,祖天寿一下就了解庄长寿的意思了,他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冷气,也是若有所思,“这话,这话也有道理……”
“人在从小的时候,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他就会很自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什么样。”
庄长寿把自己刚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又强调了一遍,“对大木公子来说,他从小是见到这样的世界,自然也就绝不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迈得大,计划太疯狂,觉得自己在赌——大胆的计划,合该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这在我们这些从坏消息,从那衰败的世道中长大的老人来看,自然就觉得他乐天得有些过分,为什么不会去想失败的结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您的话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乐天还是悲观,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钱的事情,铁板钉钉,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绪是意识,意识在没有转化成行动之前,无法影响现实。
所以,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改变不了铁路和煤矿的发展,能改变的只有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内,个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头发沉,还是压根就不去想,忙别的去了——差就差在这里而已。”
对于一个学过买地道统的人来说,如此的辩证法,是熟练掌握的技巧了,只是对于绝大多数庄长寿这个年纪的活死人来说,道统就和八股一样,不过是应试的敲门砖,他们在为人处世上,很少受到道统的影响,似乎脱口而出的还是儒家的经典。
反而是祖天寿,别看也有年纪了,而且一直生活在辽东,但对买地的道统居然很熟悉,明显是用心研读过的,至少他可以听得懂庄长寿的话,还因此失笑,“还真别说,是这个理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对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话里是有感慨的,很显然,虽然知道是这个理,平时也能把这些肺腑之言压在胸臆之中,但心头的情绪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终究还是很难控制,是乐天还是忧虑,这是骗不过自己的。
祖天寿点着头,笑声渐歇,悠悠道,“还是庄大侠见事分明,你瞧,这一代一代人,差别是多明显,你比城主大了十来岁,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这么一戳穿了,我才晓得,哦,对,这是糖水儿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当然和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从你这话,倒启发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纳闷,这一代的年轻人,心怎么就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远方,半点不惦记着脚下。也不仅仅是大木,便是船长也是这样,到处开船探险也好,修铁路也好,这都是……怎么说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说没有意义那必然不是,可仔细说来于柴米油盐,似乎又没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们这辈人的思想,总觉得,一切壮举雄心,倘若是因时势所迫,便格外壮烈,这倘若是为了自己乃至阖家、同乡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又不是不得不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头,似乎根本就只能归为杂念。”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庄长寿反倒是心领神会,因为这正是他们这些大侠一开始风行于世所面临的争议,“不错,不错,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这远游探险、投资将来未必能实用的技术一样,好像都是在浪费资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无用之事。”
“在那国家危难之时,这样做当然是很不合时宜的,理当唾弃,可等到国家太平,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清议对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们这些游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样来看,大木公子的喜好,也可以都分为这一种——说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长一样,甘冒性命的风险,也要驾着船只去挑战一个个无人的险境,即便已经是功成名就,却还乐此不疲!”
祖天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面上的纹路,在灯光中显得很深刻,而窗外的月色,透过玻璃舷窗透入,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海腥味,同时也在他面上投下了更复杂的阴影,使他看来格外的苍老。
“本来,我是不明白的,只觉得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不论是对钱财,还是对自身的禀赋,都是如此。可今日,嘿……不瞒你说,庄大侠,今日我们在船舷边上,看着那鲲鹏出水,遮天蔽日的绝景之时,我心中实在是受到了极大的激动。
那场面,当然是……看不看都不差什么的,可在那一刻,我心底所涌起的那种感觉……和功名利禄丝毫也没有关联,只是……只是……说起来真让人老脸都要红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说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可庄大侠,那会儿我真就是那样的感觉,我舒坦啊——我的心跳得贼快,可我同时又是那样舒坦,我都说不明白,我就觉得人活到这份上也够本了,能看到这大鱼,真带劲!那会儿我就一下明白了,你说这大海这么大,航行这么危险,咋就这么多人还愿意上船在海上飘呢?那会儿我就明白了……哎,这要是我,我也愿意,我要是年轻些,要是背后没那些个家累,我也愿意吃这个苦,就到这大海的角角落落去,把所有苦都吃了,所有景都看了。”
“说来真是让人见笑,可这么一想,我们小的时候,哪有这个见识,哪有这个日子?那时候想着驱除鞑虏,平定边疆,自以为那是大志了,可仔细想想,那也是因为建贼不去,辽东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些,终究是局势的逼迫,是求存的需要……”
“和如今的年轻人相比,我们……我们又哪里算是真正的活过呢?”
泠泠的月色,温柔地铺洒在祖天寿的面庞上,好像撒下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他的声音里还带了自嘲的笑意,好像这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因为一个武将也如此无病呻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他自个儿都感到羞赧。
可庄长寿却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同情,令他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祖天寿,宽慰他迟来的觉悟:时代在悄然间,已经迈过了极大的一步,新的一代,这些年轻人们,已经充满活力地跳上了舞台,怀抱着无穷无尽,与生俱来的乐观与理想,不由分说地接过了买地特有的,那些异想天开而又精准的疯狂计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开始缔造自己的奇迹。
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就连庄长寿,似乎也只能吃力地抓住车轮的一个把手,尽可能地跟着小跑着不被抛下,而祖将军呢,他们这些人呢,他们的少年与青年,是困苦而焦虑的,他们把漫长的时间,花在了似乎乏善可陈,被一语带过也不断笼罩在失败阴影中的守城上,而至如今,困局已解,新生活似乎正要到来,可他们又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再不可能融入这个时代了。
他们可以在这时代中谋生,在这时代中依旧存活着,可如他自己所参悟到的一样,他所诞生和成长的年岁,与如今的世道相差得实在太远。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去改,终究改变不了的,是心中思维的定式,是已经被捶打进骨骼中的焦虑和悲观,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可旧时代的苦难,已经被铸就进了他们的骨血,他们已经是被抛弃的一代,他们再难以成为时代的焦点,写下自己的传奇了。
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又能决定自己出生在何时何地呢?或许对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在他平生还未有过多少得意之时,便告诉他,他已老了,已错过了那个时机。庄长寿甚至既无法宽慰自己心中,对于自己正在逐渐变老,逐渐失去有所作为的可能之恐惧,他又该如何能安慰祖天寿呢?难道他还能鼓励祖天寿放下一切,追随黄秀妹去浪迹天涯吗?就算是他开口了,祖天寿又真能做到吗?
答案是显然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被装进了一个利益血缘各种牵连而织成的,密密的套子里,所有的行动,与其说是自身做主,倒不如说是那个套子扯着他去做。祖天寿绝不可能放下这一切,等到天明,该做什么他还是要做什么。
——而正是因为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眼下的这情绪才如此真挚而浓烈,是不情愿的,然而终究也是要做,因为,因为他已然如此,已经无法改变,无力摆脱,自己成了自己的奴隶。
尽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人生至此,又岂能没有一点感慨?!
“祖将军,你喜欢看鲸鲵,以后多得是机会。”
最后,庄长寿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说,“吉亨城的人说,袋鼠地东南岸,自古以来都是鲸鲵的嬉戏场,越过危险峡,进入珊瑚海,观鲸的机会越来越多。”
“既然喜欢看鱼,你就多想想鲸鱼吧!”
在海浪哗哗的冲刷中,在船身有节奏的摇晃声中,他直白的话语,虽然似乎完全没有什么道理,好像也有了一点宽慰人心的魔力。
“千百年来,大鱼总是在那里的,这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舷窗外传来了突如其来的哗哗浪响,就像是在和煦的风力中,有一条或几条庞大的鲸鲵,好奇地暗中靠近了夜色里的大帆船,在黑暗中环绕着它游动,又是观察,又是守候。而船上的人们呢,他们对此则一无所知,在几经张望而一无所获之后,便逐渐地先后陷入了沉眠。
这一夜,他们的梦里,先后都出现了某种神秘、宏大而又悠扬的声音,尽管醒来后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梦中,黄秀妹、郑大木、祖天寿……他们先后都有了一种模糊的了悟——这正是亘古以来,无处不在的,回荡在所有深处的,海洋的主旋律,是那远超了人类听力的范围,洪亮而又远古的鲸歌。
第1179章 珊瑚湾日出
“哎, 这一网扑得好啊,你瞧,好大一头鲜亮的鱼——这鱼是什么品种, 倒是在吉亨没有见过的,能吃吗?没毒吧?”
“一会回去给虫老看过就知道了, 这太阳都出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这两大桶鱼,应该能够一顿吃的了吧?这会回去正好让他们做起来, 不够再回来捞几网。”
“啊, 这就回去了?我还没捞够呢——那有大鱼,我瞧见黑影子了, 你把船往那里摇摇!”
“算了吧!瞧着那像是鲨鱼——那鲨鱼牙齿利, 一网子下去, 你没事, 我怕把我网子咬坏了, 那你补吗?”
“我不补, 你补!”
“这话说得, 我凭什么补——庄大侠,你来评评理——嗐, 庄大侠看景色看得出神啦!”
朝阳未升, 东边方向红霞漫天, 衬得这片暗礁隐现的海域格外壮丽多姿,霞光入海,把那五彩斑斓的礁石, 乃至礁石中参杂生长的水草珊瑚, 染上了更丰富的颜色, 更有多彩的小鱼穿行其间, 借着霞光带来的照明,吞吃着海藻中如尘埃般大小的所谓‘海虫’。
除了远方一个小黑点一般的帆船以外,这片宁静的海域别无人迹,只有一艘小木船徜游其中,上头三个乘客的一言一语,似乎都会在天地间激起阵阵回音。这样的美景,实在是世间难见,令人心怀大畅,真有一种乐而忘返的感觉,恨不得能在这里嬉水不归,化为鱼儿,永远逗留下去。
庄长寿极目远眺,逸兴湍飞,对于这两个大木号水手之间的口角,还真是完全没有听进去,被叫了几声,这才猛然回神,“啊?你们说什么呢,要回去了?行,那回吧——就是真可惜了,这么清凌凌的水,居然还是咸的,还有鲨鱼,不然,真想脱光了跳进去游一游,这早上的水还有点凉,估量着到了正午,被晒得暖洋洋的,那就更舒服了。”
“哈哈,但凡是珊瑚礁的水域,海水就是格外清澈的,只是咸苦还是一般,在水下也没法睁眼,船上看看就得了,下水还是免了。不说遭鲨鱼咬一口,就是被水母刺了一下,那也够疼的了。
“庄大侠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正午下水,被晒爆皮可就知道厉害了,没看我们这会儿都不敢摘头巾吗?”
“你就不该这会儿提醒,你看,他这不就是把帽子带上了,我还想看看,这寸头晒了太阳,是会晒黑还是脱发,或者,那黑色素会被毛囊吸收了,长出来的头发变得格外黑亮!”
“呸,一听就是生物学不及格的。”
两个水手,一个姓伍,一个姓曾,年纪都不算大,都是活泼好弄之辈,平素里和庄长寿算是很谈得来的,这一次也是他们叫着庄长寿额外早起,和他们一起领了出海打渔的差使,凌晨两点多就起来放了舢板,摇橹划到了这片海域里。等到鱼捕得差不多了,天色刚好大亮,可以欣赏这珊瑚礁上的海中日出。
两点多就要起来,的确是很折腾人,眼下见庄长寿对这景致赞不绝口,两人也很得意,彼此嬉笑着,把船往回摇去,也不要庄长寿帮忙,而是让他坐在船尾,尽情欣赏着日洒金波的美景。
等到那片珊瑚礁离得远了,庄长寿也主动坐回来,帮他们分拣鱼获,两人这才说起了发现这个观景点的始末。“这个纬度,珊瑚礁很多,都说赤道就像是咱们这个地球的腰带,那这些礁石,大概就是腰带上星星点点的宝石装饰了,之前我们在西面搁浅的那一会,纬度也是一样的,但珊瑚礁的颜色没有这么丰富。
而且,那边的相对水深比较有迷惑性,涨潮的时候可以过大船,珊瑚礁藏在水下很深的地方,你也知道,光线在海水里损失得很快,可能其实拿到水上来看的时候,颜色是一样的,但深处的礁石,你人下去到那儿了,哪怕是配备了橡胶潜水镜那,看到的颜色也不会有那么丰富。所以,还是这珊瑚海里的礁石好看,这里海中地势更高,水自然浅,虽然对行船是很大的不便,但景色真是绝了!”
“横竖我们要在这停留几日,庄大侠你要是喜欢,回去不妨和船长求个情,让她把橡胶潜水镜借给你用用,再把祖将军、少主都带来,若还是让我们划船,那就更好了!”
小伍也是对自己的目的直言不讳,“等你们都用完了,我们也把潜水镜拿来一使,在海里到处看看,没准还能摸点什么珍珠、鲍鱼、海参之类的上来,又好吃,又好玩!看得清清楚楚,比眼下这般光靠双眼要好得多了。”
他说的橡胶潜水镜,庄长寿之前根本听都没有听过,也完全没有在实用中流行开来,望文生义,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探险特制,有价无市的仿造仙器,果然,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橡胶潜水镜,是利用了橡胶比较柔软贴面的原理,把镜片镶嵌在有弧度的橡胶套里,在后脑勺上捆绑起来。
同时这镜片也是特制的,是双层镜片,而且做了放大设计,这样在水中视物时,抵消了光线的折射效应,如此,在水下视物就清楚多了。不像是如今,入水后,尤其是在海水中,大多数人都只能紧闭双眼,睁眼时,眼珠子被盐水‘沙’得厉害,看出去也是模糊一片,感觉视野中充满了颗粒物,很难看清。只有那些受过相关训练的水兵,或者是自小在海上长大的疍民,才能勉强在水下视物,但看得也不会有带了镜片那样清楚。
当然了,这东西因为应用的场合很有限,而且橡胶也贵,耐用的镜片也贵,迄今为止都没有量产,一副用坏了,要申请新的也很麻烦。因此在船上也不是能任意领用的,小伍、小曾上一次也是蹭着体验了一番,因此才念念不忘:
上次也是在这珊瑚海这里,船上的科学家崇虞山,外号老虫、虫老,到珊瑚礁这里来做生物观察,记录本地的海产、珊瑚种类,为了观察方便,黄秀妹把潜水镜发下,小伍小曾因而蹭着也耍弄了几次。
这一次他们热心地把庄长寿拉来,大概也是打着这儿主意——庄长寿还好,说话或许没那么有分量,可要是回去这么一谈,激起了少主的兴趣,想来船长也不至于就如此不近人情,连这么一趟游玩的行程,都不安排吧。
“也没准黄船长真就这么铁面无私呢?”
他们没把自己的想法瞒着庄长寿,庄长寿当然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着说,“或者大木根本就不会开口,反正我回去一定好好提提,他们来不来就看他们自己了。要我说,哪怕不下水,这珊瑚礁的日出日落也够瞧的了,当真是美不胜收——这自古以来估计都没有人迹,鱼也是真多!”
“可不是!”小伍踢了踢沉甸甸的水桶,“就光靠手抄网也有这些!这里的鱼根本不知道怕人,你在水面上大声说话都没事。这要是在老家内河,说话声音大一点就早跑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还在做事,把抓到的每一条鱼都拿出来看看,认识的扔到一处,嘴里念着:“鲱鱼、鲭鱼,鲷鱼,这是什么?珊瑚鱼吧?这个花色见过没?”
“见过的,见过吗?等等,见过的好像……再等等,见过吗?”
“我问你还不如不问!”小伍把手里的另一条鲭鱼啪地一声甩在小曾腿上,抓起色泽鲜艳,呈现黄黑条纹的鱼儿扔到一个小桶里。庄长寿也是好奇地看着,“这种鱼在南洋好像都没有见过。”
“这是远海鱼——也不能这么说,这是避人鱼,这种鱼对水质要求高,在珊瑚礁里是多的,而且水还要干净,我们华夏本土不说了,水温冷,珊瑚礁很少,就是南洋,近大陆的海域也很少有珊瑚礁,都是在南洋岛上,而且要人少,水干净才有这种珊瑚鱼——这鱼在珊瑚礁里长,而且花色也斑斓,就这么叫了。”
小曾解释道,“也就是因为花色每条或许都不同,这种鱼的种属很难分,只有虫老知道有几种,我们反正都叫珊瑚鱼,每次出来捕鱼,认识的就直接吃了,有不认识的鱼,都给虫老看看,让他拍个照片,留下文字记录什么的,回去也好上大图书馆,或者是仙库进行对照。这也是虫老的工作内容么。这次是他来过了,就没跟,不然,如果是第一次正式捕鱼,他都要在旁边的。”
大木号上的职位,的确颇有一些是比较特异的,和一般的客船不同——船医什么的,对于大船来说其实算是标准配置了,尤其是远洋客船,都是有设置的,往往还兼任船舶教师,有病治病,没病的时候就组织客人、水手继续学习扫盲。
大木号上除了拥有医学知识的水手之外,还有两名在医院工作过,有水兵经验的船医,在船上地位很高,能住双人间——这基本就是最高礼遇了,大木号能住单间的按道理只有船长,其余如郑大木和祖天寿等,都要和人共住,水手更是都住多人间,只是比那种铺位少于船员人数,必须采用‘热铺’制度,也就是按当班时段来分配船位的船只要好一些。
除此之外,大木号上还有动物学家和地理学家两个学者职位,地理学家由领航员中的一人兼任,黄秀妹也算一个,这都是船员多面手的体现,而动物学家崇虞山则是昆虫专家,在动物和鱼类这块的学问也很广博,不靠岸还好,一靠岸基本很少见到他的人影,总是在捕捉昆虫的路上。
他也是少见的不分担船务工作的船员,在船上时他一直在制作标本,屋内全是瓶瓶罐罐,黄秀妹还特批他能住一个单间,也没有什么人抱怨,因为谁也不想和各种罐装的昆虫住在一起,尤其是在吉亨城他还捕了一些蜘蛛,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要不是黄秀妹严禁他喂养,只接受死蜘蛛上船,崇虞山没准还会在船上养起蜘蛛来呢!
经过了土著和鲸豚捕鱼的波折,之后再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几日航程下来,大木号已经越过了危险峡,正式进入珊瑚海,并且调整航向,到达了计划中的下一个补给点:这些补给点在航海计划中都是做好的,它们最开始也是黄秀妹船队确定下来的。
在第一次拓展航行中,船队是沿着海岸线行驶,过一段时间就会寻找靠岸点,如果成功地在靠岸点附近寻找到了水源,也没有发生什么危险,这个地方的坐标和附近的地形就会被记录到航线书中。前段时间,探索船队出发的时候,也已经在这些初步的补给点坐标中,选择了几个坐标来做自己的考察点。
他们每到一个考察点,都会向吉亨城报平安,并且报上坐标。这样,大木号追着它们走的同时,也就很明确地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坐标点上,能够看到探索队留下来的信息,以及自己和探索队之间,还差了多远。如果是探险船队,彼此走散了的话,也会知道可以在什么坐标点上汇合。
别看双方出发的时间,隔了很久,但探索队要勘察地理,记录水文、物产信息等等,速度当然不快,眼下探索队大概是到达了袋鼠地东南面,还没有折角,仍旧在考察一个气候适合建城的海湾,大木号如果一路扬帆,要追上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也暂时不在大木号的目的地中了,大木号现在停泊的三号补给点,附近就是之前勘察出的露天煤矿,大概从上岸处再走一天多的功夫就可以到达地头,之后顶多再往前走一段路,到达四号补给点,考察在那里建立定居点的可能,也是带着祖天寿来认认门,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他能选择的最远定居点也就是在彼处了。
但凡是大船,在近海的航线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有礁石的海域,有时候根本无法真正靠近岸边,只能在浅海抛锚之后,依靠小木船来和岸边交流。这个补给点就是这样,大木号抛锚之后,就靠平时悬吊在船边两侧的随行小船来交通。
部分人员上岸,部分人员留在船上,随时准备启航——这也是黄秀妹定下的规矩,任何时候船上都不能没人留守,全员上岸,把不设防的船只留给潜在的敌人,在她看来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这也是买地水军被教导过的行船第一大忌。
当然,靠岸之后,饮食也会有所变化,伙食就不那么依靠罐头了,在海产丰富的地区,不但会派出船员捕鱼,而且那些上岸的船员,也有很多人会在退潮时去赶海。
庄长寿一行三人回到岸边时,就见到不少人蹲着身子,腰间挂着小篓,蹲在那里掘沙,就连郑大木也不例外,甚至居然连这几日都有些精神不振的祖将军,都早早起身了,蹲在沙滩边上在那里捡贝壳呢——他也不知道怎么挖蛏子,怎么钓虾蛄,但这里海边有极多蛤蜊,俯拾皆是,捡点回来,养个一天半天的,等沙子吐尽了,拿来做汤都很好喝。
罐头吃久了,新鲜的海味总能让人胃口大开,庄长寿见自己的室友似乎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了,也是精神一振,走到他身边笑道,“祖将军快来看,这珊瑚海的鱼获真是丰富,那鱼简直就是自己往网子里跳那,在这里建个定居点,我看就光靠打渔都能吃饱喝足了!”
光吃鱼其实并不能饱腹,但对于主食不成问题的人来说,海鲜就是很好的佐餐佳肴了。大家看到那桶里手臂长的大鲈鱼,都是赞叹道,“这是手抄网捕的?这能抓到?”
“就和自己往网子里跳一个意思!”小曾拎着桶向大家炫耀着,“下午要是没别的活,我都想再去钓点虾了,这里有一种大鳌虾,肉质很紧实,不如河虾鲜美,可吃起来也满顶饱!把肉剥出来,切段放点辣椒爆炒,想起来让人流口水!”
庄长寿道,“怎么能爆炒海鲜呢!这刚出水的海味,清蒸了点蒜蓉酱油就足够啦!哟,祖将军,你挖了好多牡蛎!”
“是吧,这海蛎子黄怪大的,这东西要能挂了面糊,炸起来,外头酥脆,里头还是吸溜吸溜的,鲜灵着,俺们前些年在庄子上都这么吃。”
尽管除了清蒸汆水之外,其余做法一时间不易实现,但南腔北调,这么多人说到家乡的吃法,还是令人口水直流,祖天寿脸上,似乎早已没有任何惆怅彷徨了,乐呵呵的指着篓子里一个个大牡蛎壳向庄长寿炫耀,“这我自己亲手挖上来的,指定能好吃!”
自己钓的海鲜、采的山珍,那就是好吃,这是没什么可质疑的道理,一时间郑大木也提了自己钓的虾蛄过来炫耀,这种钓虾的办法,也就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能熟练掌握了,首先要能在退潮后的沙滩上,发现虾蛄留下来的小气孔,随后再将一根细细的木签子,插进去微微搅动,激起虾姑捕猎的兴趣,等它咬上签子,往上一提,虾蛄就被钓出来了。
郑大木拿来的虾蛄中,大的有庄长寿半边手臂长,让祖天寿大为赞叹,庄长寿倒是司空见惯,笑道,“南洋也有,这种条纹的虾蛄,肉很好吃!”
小的也就手掌长,但尾巴带彩,这是庄长寿也没有见过的,郑大木道,“还有一种尾部带绿的,好像都是本土沿海没有的,我们也挑出来养着,先不吃,等虫老回来了给他看一眼再说。”
崇虞山却是一大早就出门去捕虫了,因此不在,船是昨晚到的,黄秀妹已经把任务分下去了,也不用大家一起来来回回,今早小木船来回运人,赶海的赶海,捕鱼的捕鱼,还有一些人,则去补给点那里取水洒扫,等一会大家直接去吃饭。
这边几人站在这嶙峋的沙滩上,正在盘点鱼获,筹谋着怎么把海鲜运去补给点厨房,庄长寿又提到了珊瑚日出的美景,以及潜水镜的事情,祖天寿和郑大木都有些意动,但他们明天是要去考察煤矿的,时间上不好安排,正在商议时,突然有人从远处林中跑了出来,有些气喘地叫道,
“公子,公子——补给点的木棚被人动过了,翻得一团乱!留下的航海日志也不见啦,缸里水都空了——种种迹象来看,不像是袋鼠,倒像是被土著来光顾过了!大副让我们先别过去,回船上找船长汇报商议再说呢!”
“土著?!”
几人都是异口同声地惊呼了起来,彼此对视了几眼:原来不止东南,在这东北部,也有土著痕迹?前些时候,竟没有发现么?
这些土著,和之前在危险峡见到的那些凶猛生番,可有联系没有?他们对吉亨城或者说探险队,又有几分了解呢?
诸多问题,随着这个发现都涌了上来,本来明朗的煤矿前景,似乎也陷入了一定的疑虑之中,郑大木和祖天寿对视了一眼,把手往下一挥,果断地道,“生番危险,小心为上,走!先回船上再说!”
第1180章 袋鼠生番
“袋鼠地的生番, 看起来遍布得也很广啊,不是,按照课本上所说, 应该就算有,也是在东南部吗?”
“课本上毕竟是另一世了, 也不是什么事都一样的,至于这不一样,到底是世界的不同, 还是书本的不实, 这就不好说了。”
原本忙碌的搬运工作,现在立刻告一段落了, 当然, 本来预计的登陆行动也并没有完全终止, 黄秀妹并没有下令收回已经搬入补给点的物资, 而是改换人手, 派出了身手矫健, 而且持有火铳的水手, 前往补给点附近勘测周围的情况,寻找土著的踪迹:
这些水手, 不但当过水兵, 而且好几个都是大山里走出来的猎人, 这也是他们被郑家高薪聘来的原因。大木号上身份最单纯的,就是庄长寿了,其余人基本都是多面手, 上船能拉帆, 下船就能操起火铳、匕首, 追踪敌人的踪迹, 和他们拼杀起来也有很高的胜算。
像是郑大木、庄长寿、祖天寿这样身份特殊的客人,以及崇虞山这种战斗力较次的船员,则全都听从吩咐,退回船上,也没有人逞英雄——这种时候逞英雄,就是添乱。船长是真的会关禁闭室的,或者说罚去洗刷备用马桶,因此大家都非常的听话,直到会议开始,黄秀妹让大家畅所欲言,他们才纷纷发表起自己的见解来。
比如说崇虞山吧,他说起书本不实,忍不住就跑题了,“别的不说,南洋和袋鼠地的生物种类,和教科书的出入、谬误,就不止一处两处了,甚至可以说是很普遍的。且不去追究这里头的原因,这动物都是如此了,更何况人?
教科书上说,土著集中居住在东南,很可能就是乱讲,到珊瑚海这一侧之后,气候有很大变化,比吉亨那边要温和太多了,渔获丰富,植被也充足,土著为什么不会搬迁到这里来呢?甚至于,今早我去抓苍蝇的时候,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袋鼠的痕迹,说不定就是被土著给猎得少了,这才没被碰见。”
他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推测土著的行踪,居然还相当有理有据。郑大木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探险队前两次都没有发现人迹呢?前两次探索得不够充分?”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们是游猎部族,本身就在不断的迁移。”
崇虞山推了推眼镜,“这也是我推测出来的,我在大图书馆看过一篇《玉米和红薯的环球旅行》,这篇文章有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说这两种作物进入南方大陆之后,让自古以来缺乏主食的南方大陆,在拥有了小麦之后,迎来了另一种选择。”
“这句话虽然短,但可推测出两个信息,那就是袋鼠地这里似乎是不存在主食作物的,另一个就是,最后在那个世界中,被选择的主要粮食作物是小麦——但小麦必然是欧罗巴人带进来的。所以最后,袋鼠地的人口聚居区肯定是气候合适于种小麦的地方,至于别的地方,只能靠其余资源来滋养城市,但主粮自给甚至反输出这也是别想的了。”
这是个语速很快的年轻人,别看大家都叫他虫老,但崇虞山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他习惯性猫着腰,眯着眼,贴近地面去寻找昆虫,所以大家都戏谑地这么叫他罢了。
他看起来十足是有些古怪的,动作的速度很慢,但语速却快,而且总有一种和大家格格不入的,蔑视般的神色,因为他看人的眼神是有点儿斜睨着的,而且,平时他不爱和人谈闲话,对于衣食住行这些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但提到自己的专业,又格外的滔滔不绝,根本不管旁人能不能跟上,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所以,在吉亨,我一看那气候,就断定那里是没法发展农业的。几次来到南面,我也到处寻访,抓虫的同时很留心有没有粳草的痕迹——粳草是水稻的祖先,一无所获,我退而求其次,又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寻找果实含有淀粉的野草——也就是有潜力被培育为主食作物的种类,也没有发现。”
崇虞山撇了一下嘴,“这就说明,由于赤道无风带和四面环海等等这些不利的条件,外来作物根本没有流入袋鼠地的可能,或者说可以倒过来吧,因为这里当时在地理上和其余大陆隔绝开来的时候,运气不好,没有能培育挑选出主食作物的野草,那么本地就发展不了农耕。
既然发展不了农耕,那大家就得不断的游猎——游猎的环境又会限制人口的增加,这个循环一旦形成,文明就无法向前发展,他们就会和道统教科书一样,因为缺少交流和刺激,始终徘徊在文明和野蛮之间。
所以当时我就想,如果本地有土著的话,那他们肯定在不断的游猎,日子要过得比东岛那些据说经常作战的土著还要更原始,甚至,连危险峡我们看到的那些捕鱼的土著,他们的协作水平都无法达到,始终处在一个非常低下的水平,而哪怕危险峡对岸、东岛一带,陆续会有一些部族上岛,但很可能上岛之后,他们的文明也会很快倒退到和本地土著差不多的水准。毕竟,文明这东西就像是酒精,一旦离开了保存环境,它还是很容易挥发的。”
如果说在‘吉亨无法发展农业’那里,大家还都能跟上的话,等崇虞山说到这里,祖将军就已经完全犹如是在听天书了,庄长寿也是听得很吃力,很多知识点都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崇虞山跳掉的推论,他得思索好一阵呢。
不过,结论他倒是能明白,“你的意思是,袋鼠地这里的土著,一般都是一些落后的小部落,常年游猎迁徙,我们前两次来没有见到他们,纯属巧合,甚至现在他们也未必就在,可能游猎到这附近的时候,发现了我们的窝棚,就过去好奇地搜索了一番,然后又离开了?”
至少在崇虞山看来,极大可能是如此,而且他进一步地认为这些土著可能还处在石器时代,不需要特别高估战力。但黄秀妹在这点上就不赞成了,“不能小看土人,就算有些地方非常野蛮,但这里矿产丰富,露天铁矿不会那么难找的,从原铁矿打磨出一些铁器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就算是石器,磨得锐利杀伤力也很强。还是不能轻视,在我发话之前,你不能再脱离队伍独自出去采集标本了。”
崇虞山立刻和霜打的茄子一样,怏怏地塌下了肩膀,看得出来,他虽然对其余的生物也感兴趣,但最喜欢的好像还是虫子,毕竟,独自离队采集的多数都是昆虫,其余野兽崇虞山也没能力独自去抓。庄长寿也是暗暗纳罕,心想:“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居然真的有这样对虫子着迷的人!”
对于他的这种怪癖,黄秀妹是不予置评的,不过她对崇虞山的专业判断还算信任,显然放松了几分紧张,又征询郑大木,“如果老虫这边推测的情况大差不差,我们怎么和这样的土著打交道呢?其余定居点,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参考?”
郑大木明显从刚才起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对于崇虞山的‘主食论’,他的兴趣不大,明显对他来说,这种历史进程的可能性,已经无关紧要了。毕竟,买活军来到袋鼠地之后,这里的主粮种子就根本不是问题了。更重要的当然是如何把这些种子给散播出去——一般来说,在所有其余定居点的经验来看,种子的扩散,就是定居点影响力的扩散,以及土著生活水平的飞速提高,乃至于华夏逐渐获取声望民心的过程。
但是,这个逻辑,在袋鼠地这里好像是有点不管用了。因为,如果按崇虞山的推测来说,这里的土著连种地是什么恐怕都不知道那,理所当然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余国家——不,他们连国家这个概念都不会有的。
就这点来说,他们比黄金地的土著还要更落后太多了,哪怕是非洲那些饱经磨难的部落,其实也都至少有了初步的家国观念,至少,最次最次,会有一些本就认识的,拥有威望的人来告诉他们,什么是外来人,和他们合作能有什么好处或者坏处。
“不论是立志城还是黄金地,又或者是南洋,好像第一步都是寻找能够翻译两种语言的通译。”
差不多就是在庄长寿意识到,其余定居点的经验无法参考的时候,郑大木也苦笑起来,“或者也能和头人尝试着初步商贸,互相示好,再慢慢地学习对方的语言。但是……如果按老虫的推测的话,那我怀疑,可能袋鼠地的土著,和危险峡那边的土著差不多,都还没有商贸的概念,也不知道什么是示好,可能除了交战之外,他们彼此之间友好的表现就是远远的避开?”
为什么默认是避开而不是合作交流呢?庄长寿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刚想疑问,崇虞山就开了口,“有道理,这点我也注意到了——袋鼠地没有大型猛兽,本地战斗力最高的动物大概就是袋鼠,但说实话,破坏力也有限,比起合作狩猎,部族更在意的可能是圈定游猎区,互相避开,及时分家,大家才能都吃饱。”
“甚至于,他们在这个时期来到海边,可能也和北部正处于旱季有关,食物减少,狩猎变得困难,他们只能来到海边靠海产维生——海产的味道当然很鲜美,但并不管饱,对于没有主食储备的他们来说,来到海边其实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估计如果我们晚来半个月,他们就已经走很远了,因为旱季已经快要结束了,他们可以迁徙回水源丰沛,猎物充足的草原去了。”
“这么推测的话,吉亨附近其实也可能是某些土著的猎场喽?”
“是的,而且他们可能看到我们数量众多,就悄然放弃了那片地方,我们基本上是发现不了的。”
崇虞山对土著的现状做了很多推测,但对于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这一次发现踪迹,下一次要遇到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能说以后补给点不能留太多吸引他们的物资,别让他们养成习惯,年年都来查看,甚至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收获了。不然,下回要是撞见我们在补给点附近活动,而他们又得不到吃的,没准会以为我们是来抢夺猎物的,对我们产生敌意呢。”
这种数量少,而且行踪不定的土著,短期来看似乎也只能如此置之不理了,也没别的办法,要找人,这个肯定是找不到的,一旦发展出定居点了,其实也就不怕他们来骚扰,在人数和武器上都占据绝对的优势。但补给点这种间断性来人的建筑,不可能杜绝被搜掠的危险,其实,就算不是土著,也有可能吸引到一些好奇的野兽,只是袋鼠地的动物比较单调,据说也没有吃人猛兽如虎熊等等,大家无形间放松了警惕而已。
几人商议时,上岸查看的突击队员,也回船复命了:由于船上水手训练有素,纪律性很好,发现异状之后没有破坏现场。所以他们采集到了几枚足印,以及含糊不清的一些手印,确定了的确是人类来查看过补给点的窝棚。
从痕迹的积尘程度来看,这些人类土著最后登门拜访的时间大概是在两周前,这之后大概是迁徙离去,往南进入了沿岸的密林之中。突击队员也没有追得太深,因为气候在这一带已经逐渐发生了变化,恰好是一个交界点,往南去,植被逐渐从草原变为密林,更往东走一点,林中便很多雨潮湿了,留下的痕迹一场雨就能洗刷干净,就是进林子也大概率追不到什么,倘若迷途那就糟糕了。
“既然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那计划照旧,我们还是按我们的,先在补给点住一晚,然后去查看煤矿,收集附近的信息。不过把警戒等级提一提,大家都是二级警戒。”
二级警戒,就是出入要结伴,不能落单行动,而且每个人身上都要携带武器,无法自保者不能登岸——这样庄长寿很不幸就必须留在船上了,郑大木、祖天寿的身手就不必说了,连崇虞山,武力都比他强得多。崇虞山是经常要野外考察的人,在别的地方是可能会遇狼的,就算没有警戒等级,他下船时也随身带了一把快刀,打斗起来还非常心狠,等闲小兽可奈何他不得。
虽然遗憾,但也是无法,庄长寿只得和夏湖、毛佳辉一起留守了——测量员和瞭望员的岗位太重要了,他们也不能轻易下船登岸。只好在船上无聊地打发时间,庄长寿因此倒是多了许多闲空,经常有机会摇橹去珊瑚礁石处玩耍,每天都钓不少海鱼回来加餐。
有一次更是被他得到了用橡胶潜水镜下水的机会,虽然晒伤了背,但所见者令他大受震撼,推为生平绝景,立刻就写了一长篇文章进行赞美,认为哪怕是要坐大半个月的船,但只要能来到这样的珊瑚礁中潜水观光一次,也算是值得了这番折腾。
如此忽忽便是几日过去,庄长寿把这篇好文,反复看了好几遍,又再润色了一番,这才喜滋滋地誊抄了起来,决心回到买地本土之后,立刻亲自去买活周报的编辑部,央求调期刊载。他这里正是心满意足之时,船舱外又响起了一阵喧腾——这是上岸考察的那帮人回来了。
算算时间也在计划之内,庄长寿便开门出去,准备迎接慰劳一下舍友,探探祖将军的口风,看他对这块定居地是否满意。不过,他很快被小船上那个五花大绑,正被缒上大船的人形物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这不是我们的人吧,这头发——不是吧,他们居然抓住了一个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