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1章 生番凶猛
这土著直接上船, 是合乎规定的事情吗?会不会违反了买地这里,在定居点附近的亲善政策啊?当然,这是从买地这里来说的, 若说从土著这里来讲的话,他本人能承受得住和这么多外乡人的接触吗?他……接种过疫苗没有啊?
对于煤矿的好奇, 现在当然立刻被这突发的情况给压下去了,庄长寿很快就弄清了情况:这个土著,之所以被抓到船上来, 自然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主要是因为他已经认得了补给点的窝棚,并且产生了执念, 被赶走之后, 还是潜伏在窝棚附近, 并且三番四次地试图袭击和捕捉探险队员, 令黄秀妹感到他的危险性已经高到不得不处理的程度, 因此才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买地对生番熟番的规矩, 把他绑到船上来了。
“就是老虫, 被他袭击了两次,第一次也就算了, 勉强原谅他了, 第二次还来, 这就有点惹脾气了,被老虫一手刀劈晕过去了。”
祖天寿对这土著的倔性子也有点无奈,“你瞧, 这人多矮啊!小黑矮人似的, 就这还敢一个人来狩猎我们这么多长大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种, 性格如此凶蛮, 不知道好赖,依我说,这船长也是有些太手软了,这样的生番,就该杀了,把头挂在窝棚前风干,头发千万不能剪——如此也好给他的同族做些警示!”
按辽东从前的往事,他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庄长寿倒是能理解黄秀妹的决定,“辽东那些血案,其实也不是纯粹的生番犯下的,反而越是熟番,杀伤力和破坏力就越大。
当然,一切的原因都是生存资源的紧张,辽东局势也是因此,现在袋鼠地这里,地广人稀,资源上的冲突压根是不存在的,甚至反而奇缺人手。船长如此决策,应该还是希望能尽快培养出自己的通译吧,土人难寻,如果能循化了他,从他这里学会土人的语言,也不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祖天寿有些不以为然,“也不是每个番族都能教化的!这未免也太想当然了,这人这样小,所谓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对他太好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反而更加凶残?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自小长在买地,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好了!如果他一族都是这个性格,我可不愿和他们做邻居!”
考量到本地极大可能会成为祖家开拓的定居点,也就是说,将来祖天寿要直面这些人数未知的土番威胁,他的坏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庄长寿也无意和他犟嘴,便留他自己去接受这个让人不快的现实,跑去观察那个土著:“给他洗过澡了没有?不要把跳蚤虱子带上来了。为什么不剃头啊?”
“洗澡就已经够让他受惊的了,如果还剃头,怕他活生生吓死,只好给他尽量冲洗一下了,反正也是单间关押的,跳蚤应该没那么容易传开。再说,我们船上本来也挺多虫子的了。”
围着这土著的崇虞山,头也不抬地回答着,不断地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吃的没有?拿张热过的坑饼来,只要饼子,别的罐头什么不用给了。”
这要求还是很好满足的,庄长寿反正也闲着,就去跑了个腿,回来的时候,发觉这土著已经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了,只给他留了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一些留守船员好奇地围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崇虞山看饼子拿过来了,便下令,“泼醒他。”
海水这肯定是取之不尽的,一桶海水立刻被泼了过去,这个在腰间围着一块皮毛,胸前、双臂都有黑色刺青带,面上也有点状刺青的矮小男子,脸上的黑点一阵蠕动,双眼努力地眨巴着,慢慢睁了开来,并且,在察觉到自己被捆起来之后,便立刻猛烈地、无声地挣扎了起来,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他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庄长寿低声问崇虞山,“哑巴?”
“不是,就是安静,这可能和他们部族崇尚的文化,以及狩猎上的需要有关。”崇虞山说,“猎人总是很安静的,这是多年来传承的习性。我估计只要没回到部落里,他们的习惯就是尽量用手语来讲话。”
这么想,当然是有道理的,动物跑得都很快,猎人要想方设法地遮掩自己的踪迹,这其中话语声就是重要的一环。不知怎么的,这安静好像还会传染似的,围观群众也跟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见证着他徒劳地想要甩脱绳子的束缚,同时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逐渐陷入恐慌。虽然不同之处很多,但表情却跨越了重重阻碍,让大家理解了他此刻的情绪,并且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同情。
“体力很好……性子也很倔,似乎不知道变通。”
不知什么时候,郑大木也来到了人群之中,抄着手有些凝重地低声和祖天寿交流着,“头脑比较简单……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策略。我估计他们的部落很少发生战争。比起来,南洋各部情绪都要丰富多了,思维也复杂,他们真的还在很早期的阶段,大脑发展程度和我们可能都不一样。”
“这就得等将来科学再发展,可以检测到脑子内部的指标,才会有定论了。”
崇虞山听到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地说,“目前从外表观察,他们的脑容量和我们相差应该不大……好了,不能再刺激了,再刺激他可能会晕倒,他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这是人,不是实验对象,要给予应有的人类尊严。”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似乎是黄秀妹也无法动摇的根本信念。当然,船长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并未反对,只有祖将军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庄长寿心底对崇虞山倒是兴起了一阵欣赏钦佩:不愧是买活大学毕业的秀才。他发现,和很多旧式的进士相比,在买活大学的毕业生身上,他还更能找到那种符合想象中读书人应有的清高。尽管,他们的专业往往和四书五经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在如今的买地都算是相当的冷门。
由于这个土著,比起可以交流的人,更像是一种特别的野兽,崇虞山作为船上的学者,似乎很自然地就接过了对他的管辖权。他拿起饼子,端了一碗水,逐渐接近了这个狂躁的俘虏,并且在对方臂展所及之前停了下来,避免被打到,端起碗来,先自己喝了一口水,随后对这土著示意了一下,把碗给递了过去——对方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伸出手够到了木碗,随后猛地一挥,把它打翻了。
这可是上好的罐头清水!
凡是跑海的人,没有不珍惜水的,围观群众不免发出了惋惜的叹息声,崇虞山却丝毫不慌。
“没事,常年在热带雨林区活动,偶尔才去草原上吧?水源不难找,就没有珍惜水的习惯,你们看他,看都没看那水一眼,没有一点不舍……这就不是性子烈,是没把水当回事。”
他喃喃自语着,庄长寿也不由得被他的研究方式吸引,低下头做起笔记来,他有一种感觉,这‘土著初接触’,和南洋驸马记一样,都会激起读者的一股热潮。毕竟,眼下他不是主角了,就深深被崇虞山的很多研究方式给吸引了,认为角度非常新颖,而又很有道理。
“但是,淀粉食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给水被拒绝之后,对方的态度虽然仍然敌对,但明显已经没那么坚决了,看来,虽然他的敌意没有动摇,但土著也明白了这些陌生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心。他黝黑的面孔上,发黄的瞳仁惊疑不定地紧盯着崇虞山,注视着他撕下了一条坑饼,送到嘴里咀嚼着吞了下去,又撕下一条饼子送到了自己嘴边。
很显然,对于食物,他就要珍惜得多了,他的鼻孔扇乎了起来,贪婪地嗅闻着食物的味道,很快的,他的喉结开始上下移动——馋了这是,大家都能看到意志力和食欲在脑子中的斗争:为什么不吃呢?这可是宝贵的食物,而且更是难得闻到的香气,不是什么血淋淋的袋鼠肉,而是陌生却又香甜的,被验证过了可以食用的,无毒的、珍贵的,难得吃到的东西——
郑大木说得对,这种土著性格真的很倔强,庄长寿在心底把自己见到的土著对比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这一族的人,性格大概是他见过最倔强的那一类了。
南洋的土著性格比起来真是温顺多了,他们的习惯是想要什么就直接索取,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哪怕是敌人,他们看上了什么也会直接要,得到了更是不在乎表达感谢,非常的直来直去。如果是他们,刚才就直接喝水了,战斗欲望绝对不会像眼前这人一样旺盛的。
但是,吃食始终是人类的本能,而且,只要是人类,似乎也总是难免被一些手段操纵。就说眼下,崇虞山就很好地欲擒故纵了起来,他并没有继续邀请俘虏吃饼子,而是在等候了一会之后,把手里的饼条收回,送入了自己口中,配着一口水咽下了肚子。
俘虏的双眼又瞪大了,这本来是给予他的食物!——他失落而急切地看着属于他的食物被崇虞山吃掉了,又看着崇虞山再撕下了一条饼子——却还是送到了自己嘴里!等到崇虞山第四次撕下饼子,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不再犹豫了,而是猛地张开嘴,几乎要把他的手指一起咬掉似的,一下就把饼条给咬进了嘴里。
这东西的味道——对他来说应当是陌生的,大家都默不作声而感兴趣地观望着,俘虏应当也察觉到了他们的注意力,并且对此感到相当的愤怒,但是,他和食物所产生的化学反应,依旧是一如预料中一样,迅速地发生了。他的面庞上出现了刹那的愣怔,让崇虞山点了点头,“第一次吃这么高淀粉、高加工的食物……口感应该完全是陌生的……”
的确,最开始,他应该是很不能适应的,甚至第一反应是要把这种陌生的食物吐出来,但很快,随着淀粉被唾液酶分解,他那僵住的嘴巴,慢慢地,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拼命的,饥渴而猛烈地咀嚼着那薄薄的饼条,从喉咙到上牙膛,每一块肌肉都运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把这东西往下咽去,乃至于甚至从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声音。
“看来,人类对淀粉的渴望是共同的本能——淀粉也是糖,不奇怪,糖是上瘾物嘛。”
崇虞山也笑了笑,他又撕下了一根饼条自己吃掉,俘虏急切又妒忌地望着他,又看向了饼子,庄长寿也不知不觉地点起头来了,他意识到,这个俘虏其实已经通过刚才的这番肢体语言,学会了第一个规矩,食物是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来的,他已经在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了。
当然,可以说哪怕是猫狗,在饮食的诱惑下,也能学会简单的规矩,目前还不好判断这俘虏的智商,但至少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并非真的不可教化。恰恰相反,只要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崇虞山眨眼间就能和他们达成交流,交换信息,这么看,彼此教学语言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了。
难怪探险船要带学者,作用真太大了……
大家都在静默中见证着这两人从陌生而变得默契,表情也逐渐变得惊叹。崇虞山和俘虏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一整个饼子,到最后,甚至无需喂食,只需要间隔地把饼条放到俘虏手上,他就会自己送到嘴边吃起来,甚至对于水碗,他也不再拒绝,崇虞山递过去水碗的时候,他都能端起碗喝上一口,偶然回绝,大概也看得出来,是因为不渴,而不是依然愤怒难当。
很快的,一个饼子就吃完了,崇虞山打了个饱嗝,俘虏则依旧是意犹未尽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崇虞山拿饼子的手,祖天寿喃喃地道,“人这么矮,胃口倒挺大……”
其实,一个饥饿的成年人,一顿吃一个坑饼那也是不在话下的,这还是搭配菜,如果没有菜,两个三个也不是问题。崇虞山请船员再拿了一个坑饼,依旧不要配菜,把饼子举在手上问大家,“我吃饱了,谁还没吃饭的来喂他?记住,一定要一人一口,这对我们在袋鼠地的和平立足至关重要!”
啊?这给俘虏喂饭的事,怎么还牵扯到和平立足了?说实话,这给俘虏吃点主食都不错了,怎么还一定要喂,还要一人一口这么来笼络人心吗?
并不是每个船员第一时间都能反应过来的,大家都难免有点儿发愣,让人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祖天寿祖将军。
“我来喂!”他排众而出,双眼闪闪发光,似乎也是在深思着什么,看着崇虞山的眼神都和从前不同了,透着那么的惊喜。“以后崇博士要是没有空,就我老祖包了,保证和他一人一口——把分享这个概念,写到这些生番的白纸上!成为他们开化时,烙在心底的第一个概念!”
原来如此!
被祖天寿这么一点破,大家也都恍然大悟,纷纷都对崇虞山刮目相看,“对啊!不愧是虫博士!到底是大学出来的人才,这个我们真没想到!”
“刚还觉得棘手——这就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了,会者不难,看虫老办这事多简单!简直就是三只手指拿田螺,一点不觉得难!”
和所有古怪的学者一样,崇虞山不太会应付这么直白的夸奖,他晒得黄黑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红晕,摆了摆手并不接话,而是慎重地叮嘱祖天寿,“交给你也可以,你们互相学习语言,对你在这里的立足是很有帮助的,不过,至少在前一个月你要记住这点——不要给他喂罐头和配菜,只给吃饼子,能给一点盐糖,蔬菜也行,但蛋白质千万别多给。同时,如果我不在,你要记录一下他的排便情况,帮我填好表格。”
如果说刚才的分享食物,是个一旦点破,大家就都完全能明白用意,并且感慨构思精妙,见效直接的主意的话,崇虞山现在的嘱咐,就让人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当然,在船上这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地方,祖天寿也摸不准崇虞山的脾气,他愣了一下,便立刻答应了下来,“虫老这是为我们着想,我老祖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不问原因,只管去做就是,庄长寿这里,却是好奇得不行,等大家散去,便忙借着把刚才自己做的笔记,给崇虞山誊抄在工作日记里的由头,和崇虞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问道,“老虫,只给吃饼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把罐头作为奖赏,鼓励他学习语言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讲究?这里的缘由,能写到游记里去不?”
崇虞山手上不停,一边抄写一边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我刚才在甲板上没说,只是因为解释起来麻烦,懒得多说而已,既然你都来问了,那就告诉你也没什么,说白了,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对他无害的实验,也和我们在袋鼠地和东岛可能的策略有关。”
说到这里,便款款说出了一番道理来。“归根结底,核心思路就是一句话——要满足需求的前提,是制造需求。你要是能明白这句话,就完全明白我们对这个俘虏生番的处理了……”
第1182章 糖分主宰世界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吃过大米小麦, 他会把华夏人心中的主食,作为自己的常规食谱进行安排,视为自己的生活上的必需品吗?
“理解了这个问题, 你就理解了人类文明从游猎到游耕,再到定耕的转变和进步了。在自然条件许可的情况下, 人类进入定耕阶段,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目前我们在全世界各地接触到的土著, 没有进入定耕阶段的, 几乎都是因为先天条件的限制——或者是自然环境太好了,或者就如同袋鼠地这里一样, 先天残缺, 没有一种可以筛选培育为主食的植物, 又孤悬海外, 无法和其余大陆交通, 也就注定孕育不了成体系的文明。
但即便如此, 只要给予一定的时间, 从科学上说,还是可以改变这些土著的食性, 而一旦他们的食性发生了变化, 你就会发现, 培养他们文明开化,乃至于融入我们华夏的文明,要简单得多了——这也是我个人的一个假设, 食物的构成, 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淀粉类的食物吃得越多, 人的性格就会越温顺,脑子也会更机灵。
其实,这个规律也不是我一个人臆想的,那些佛道僧姑,嘴里往往也能听到类似的论调,说是一个人吃素越多,性子就越善,吃肉越多,就越野蛮,尤其是那些喜欢吃生肉的人,茹毛饮血,性格上更是接近于野兽,被人认为是未开化的蛮夷。这你肯定是听说过的。”
的确,庄长寿也算是横跨了新式和旧式文化的一代了,小时候没少听母亲和街坊闲谈些经文故事。在经文中,对于这种食性带来的性格改变,主要还是以功德、罪孽、慧根等比较玄幻的理由来解释。
崇虞山的结论虽然和他们是差不多的,但理由则迥然有异,他认为淀粉类的主食,本身就能提供血液中的糖分来源,而糖分则是稳定情绪的一大法宝,吃多了心情会特别愉悦不说,平时每顿食用,保持血液中糖分恰当的浓度,也会让人情绪平稳、脑子灵光甚至善于思考。表现在外的话,也就是较为文雅温顺,也比较机灵了。
“那些茹素的人,吃蔬菜肯定是获取不了什么能量的,只能大量吃些主食,这样食物中的糖分就很充足了,相比同等经济条件的人,性格会更加温顺满足,这也是有道理的。爱吃荤的人,如果肚子有限,主食吃得少了,性格比较不稳定,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那些生活在化外荒芜之地,无法耕种,只能靠放牧为生的人群,性情简单激烈,大喜大悲,比汉人要更极端,多少也是因为糖分摄入严重不足的缘故。崇虞山认为,这些游牧种族,在和买地开展贸易之后,性格不约而同都会温顺许多,这里固然有买地军威震慑的关系,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和买地提供的充足主食有关。
得了好处翻脸不认人的事情,虽然不智,但自古以来,损人不利己的人到处都有,而买地到目前为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好心总有好报,可能也和主食带来的充足糖分有很强的关联性。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买活军的崛起,简直可以说是粮食的胜利,或者说是糖分的扩张和胜利了。作为食物的来源,糖的呈现的确是非常多样的,除了纯粹的白糖、红糖乃至甜味的果实之外,大米、小麦、玉米红薯等等一切,提供的其实都是糖分的另一种形式。
而这些东西对袋鼠地的土著来说,也的确是相当宝贵的,因为条件的限制,他们先天就无法获取足够的糖分,崇虞山在危险峡遇到那些敢于上来和大木号叫板的土著时,就产生这种怀疑了,“用族群天性来解释,我认为不是很通顺,毕竟这些土著,从外表观察来看,和南洋也时常见到的矮黑人种,还是很相似的,但南洋土著的性格就相对很温顺。”
相反,从糖分的摄入来解释的话,就什么都能对得上了——矮黑人种的长相,是遍布于整个南洋乃至于东瀛南面岛群的,而且部落开化程度也都不是很高,可就只有生活在危险峡两岸,乃至于东岛的土著,性格特别凶猛暴躁,不讲理起来甚至连明显强于自己的敌人都敢攻击。在基因源头差异不大的情况下,那就可能是后天饮食习惯带来的影响。崇虞山说,“让他们多吃点碳水,再观察观察,看看性格有没有改变,就知道这个办法是否管用了。”
与生俱来,传承了多少代的血性什么的,难道说穿了居然是因为饮食习惯的影响吗?听着多少有点儿戏了,庄长寿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对于那个无名俘虏,倒也更多了几分兴趣,没事就过去观察一二,就想看着他能把自己的凶性给保留多久。
还真别说,这饼子给管饱了几顿,人的变化就显现出来了——刚上船的时候,看得出来他是相当紧张的,哪怕是垂头休息,也还有一根弦是绷紧了的,好像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惊跳起来一样。但一个饼子下肚后,他很显然地就有点儿晕饭了,和饮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的,头直往下点,哪怕是被绑缚着,也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着鼾,好像是熟睡了一会儿,这才突然在一个点头后惊醒了,左右望着,呈现出了惊讶的模样来。
其实,从养生来说,饭后欲醉不是什么好事,说明血糖水平太高了,对华夏百姓来说,这是要注意控制食量的标志——买地现在养生之风盛行,尤其是富贵人家中,对于消渴症的介绍和预防,重视程度是别处难以想象的,庄长寿对此还是知之甚详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饼子而已,并不算是过量,而且还是杂粮,就算是消渴病人,这也是常规的饭量,至少庄长寿吃一个饼子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大概是因为这俘虏的食谱中,从没有过这么丰盛的碳水,身体一时还没有适应,才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吧。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这样的现象是一再重演的,俘虏对于每顿带来分享的食物,再也没有丝毫的抗拒了,而且,那种疯狂执拗的反抗意志,消失得也很快,仅仅是第二天,人们就可以把他从柱子上放下来了,只是用一根绳子,把他栓在船舷边上,他也没有借此疯狂的挑衅、攻击船员,没想着逃跑,甚至很快就学会了在船舷外如厕——
这种主动模仿、学习他人的现象,是有重要意义的,这就说明他已经在心理上降低了对于大木号众人的敌意,开始从不由分说的攻击战斗,宁死不休,转变为试图交流和学习的模式。同时对于交替来分享食物的祖天寿和崇虞山,自然也表现出了特别的亲近。
但是,这种改变到底是因为吃多了淀粉,还是因为他虽然被俘虏了,但却没有被虐待,大家待他挺不错,而且还前所未有的每顿都能吃饱饭呢?
这一点,庄长寿认为是可以商榷的,反正他能肯定的是,这俘虏在平时吃得肯定没有这么饱足。毕竟游猎采集,听起来很潇洒,但饥一顿饱一顿,忍饥挨饿才是常态。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部落争先恐后地往定耕去发展,只要有一点可能都更愿意定耕——人都不傻,这肯定是因为定耕的日子过得好啊。
去过彩云道,见识过那么多游耕部落往定耕转化的庄长寿,对于这点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也眼看着这个俘虏开始长起肉来了——本来,他非常的精瘦,皮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大腿上的肉都是一条条的,但三四天过去,他的脸颊显著地丰满了,肚子上的肌肉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说明他之前的能量摄入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高,而庄长寿算了一下食量,发现这俘虏这几天吃得,在华夏也不算多,这就可见他从前的日子过得有多苦,身体对于能量的转化效率,又有多么的高了。
性格的转变,是因为过上了好日子,还是因为吃起淀粉来了?这疑惑估计连俘虏本身都无法解答,但至少现在他对于淀粉要适应得多了——食量比之前大了,但晕碳昏睡的情况没之前那么严重,现在一顿能吃到三个饼子才会昏睡过去,两个都还行。
不过,他对熟睡的态度也不如之前那么抵触,吃饱了便坦然鼓腹躺着,甚至还会主动打起小呼噜,小睡起来。同时,他一见到崇虞山带着食物出现,便对他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并且多次指着食物,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涌现了交流的愿望。
“没有人能抵住糖分的攻陷,这是人类基因深处的弱点。想要人温顺,就多给他尝点甜头。”
崇虞山满意地对庄长寿如此评价着,随后便开始投入地和俘虏互相学习起语言来了。在这件事上,买活军的经验倒是很丰富的,跨语言的互相教育学习,进一步的扫盲,他们有大量的实战案例,甚至还发展出了定制的教科书。像是崇虞山这种探险队的科学家,还会抽时间兼修几门课,从实用角度,通过语言的发达程度,来判断部落文明处于什么阶段。
“他们部落大概有七十多人,算是相当强盛的大部落了,但语言阶段还很早期,他们的手语比语言还要发达,这个特征,和非洲很多狩猎部落是一致的。他们用不上说太多复杂的话,甚至连名字都不是必须的,因为人太少了,互相都认识,没有必要特意起一个名字来区分。”
等船只差不多要回到吉亨城的时候,崇虞山已经大概把这个俘虏的情况都给弄明白了,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初友’,意寓着这是买活军在袋鼠地交到的第一个土著朋友。
“初友的这个部落,组织形式也比较松散,没有严格的族规,大家都围绕着首领,听从他的吩咐做事,大家一起狩猎到的食物,也由首领进行分配。不过,在食物不足的时候,年轻的小伙子也常常出去游荡,有时候回来,有时候就不回来了,加入新的部族,或者就是死在外头了。”
初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游荡的小伙子,惦记着上回部落一起发现的宝藏地,因而返回在周围窥伺,又试图攻击落单的崇虞山,这样才被大木号抓住。这么看来,他对淀粉的嗜好,其实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他惦记着的无非是补给点这里包裹埋藏起来的储备粮吧!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完成这么复杂的交流的,但崇虞山已经会说至少七十个土著语的单词了,与此同时,祖天寿才刚学会两个,而初友至少都学会了十个最基本的汉语词,第一个当然是‘饼’,第二个则是‘好吃’,接下来理所当然会从天、地、水、海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开始互相学习。
崇虞山这里还有很多他给袋鼠地的动物和昆虫做的素描,使得学习的进度大大的加快了,初友也可以指着图画告诉他们,袋鼠是这里最重要的猎物,大家用什么手势和称呼来指代袋鼠——这里省去了一些初友因为图画的精美大惊失色,想把他们当成神明来崇拜的环节。
毕竟,在和土著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土著一旦发现这些外来的怪人,掌握了在他们看来匪夷所思的技术,往往第一个反应就是对他们进行膜拜和祈求,指望外来人保佑自己风调雨顺,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难题。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六姐和活死人的关系,她在民间拥有的广泛崇拜,其实,是否也是土著对外来人的膜拜?活死人和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又有什么区别呢?
庄长寿看着崇虞山阻止初友膜拜自己时,也不由得兴起了这样的念头,并且本能地握了一下胸前的小像——他感受到了一丝分明的讽刺,因为这显然的矛盾:一方面,他对这种现象的本质似乎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可另一方面,不仅仅是庄长寿携带六姐小像,大木号上上下下,除了直接认识谢六姐的郑大木之外,其余船员,包括黄秀妹船长,基本都拥有一尊以上的六姐小像,这又是摆在这里的事实。
哪怕是上国子民,见过了世间的光怪奇景,享过初友无法想象的福分,可庄长寿和初友之间,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有什么资格轻视初友呢?
当然,庄长寿本来对初友也很客气,并没有因为他的局限而鄙薄欺负他,但这种客气,到底是基于内心的念头,还是黄秀妹的命令,或许其实初友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连他尚且如此,其余的船员,或许比他更早地已有了这样的感悟,他们对初友虽然不会特别的讨好,但也没有格外欺凌,在严守规矩的情况下,他们偶尔也会来教初友说说汉语,也会把自己的菜汤分给初友一点,“分享分享!”
初友并不像是祖天寿背地里曾议论过的那样,不知道感恩到这份尊重——“他是有福分的!那些欧罗巴人也好,敏军也罢,或者哪怕是熟番,怎么轻视、戏弄生番,他是不会知道的!而那些生番和他们相比,还要更先进得多那!”
或许祖将军的感慨是有道理的,虽然他的汉语还在入门中的入门,本身部落中的语言,也不算是灵光发达,但他还是设法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这一天,当庄长寿在食堂里吃饱了饭,上甲板去看初友的时候,他就正在对崇虞山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崇虞山,“好,山,好。”
对于刚学汉语的人来说,能蹦单字儿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也不会要求连贯性,崇虞山举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好,好。”
初友脸上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肮脏的长发在海风中被吹得飘扬起来,好像是面乌黑的旗帜,他也跟着举起了大拇指,心领神会地晃了起来,“山,好,你——”
他的指头指向了庄长寿,“你,好——你,好,你,好。”
很明显,初友还没学会用‘也’字,不过,被他指点到的船员,也不会计较这一点,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庄长寿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兴——这事儿其实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而且现在也说不上有什么眉目,不过,他想到也还是忍不住跟着舒心:他觉得,大概袋鼠地这里,应对土著的策略,在崇虞山的努力,和初友出色的表现之下,差不多是能定下来了。应该也还是和买活军一贯的办法一样,大家高兴,或者说,总算大多数人都是能高兴。
这么看,虫博士的那句话真中听:“这世上没谁能抵抗得了糖分,这是写在基因里的本能”。这句话要是真的,那对买活军来说可真是好消息呀,这世上谁都抵抗不了糖分,糖分就是粮食——这世上又有谁,比买活军更懂得种粮食的事情呢?
国家的兴旺,总是让人心情畅美,哪怕这一次袋鼠地之行,庄长寿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苦头的,可到如今他认为一切都很值得,实在是大有收获——他打算回买地之后,把这些经历好好整理整理,写出一本文字精美而故事跌宕的游记,为袋鼠地鼓吹鼓吹,吸引到更多想来闯荡的活死人。让袋鼠地这里的城池,不再只有吉亨一个,让袋鼠地上的活死人,也不再只有二三百人这么多——
不过,这个愿景在他回到吉亨城港口的时候,就立刻又有了一点儿颠簸——至少,吉亨城现在远远不止二三百人了,当大木号返航抵港的那天,他就被港口的四艘桨帆船给吓了一大跳。“四艘?!哪来这么多船,这么间隔这么近,又来了这么多船啊!”
按照道理,吉亨这里也就是隔段时间有一两艘补给船过来的,屈指算来,距离下一次船期也还有一两个月呢。怎么突然就又有这样的大船队造访了?
庄长寿多少有点措手不及的意思,大木号上其他船员也都很意外,唯独知道底里的,还是郑大木。
“哦!”他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这里很多都是京城的解职吏目,受到祖将军的激励,愿意南迁过来,开拓边疆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去了黄金地,也有些人愿意来此,就没想到,居然到得这么快。也是让我们吉亨城蓬荜生辉那!”
什么?这样一无所有的荒原,要接纳这么多锦衣玉食的解职官吏?庄长寿也是大吃一惊:他们能受得了这里的生活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做官的那细皮嫩肉的样子,别的不说,光蚊蝇都能把他们叮死!
怎会有如此不智的决定!宁可在买地干个苦力,当个账房,怕不都要比来袋鼠地受苦得好吧?
万千不解,也不知道向谁问去,庄长寿微张着嘴,好半晌才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和郑大木对视了一眼,苦笑道,“大木公子,这些……这些贵客一来,你们这袋鼠地——我看从此后,可是要热闹了!”
“可不是!”郑大木欣然应诺,高踞船首,打量着远方的船只,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也翘了起来。“可有得是热闹瞧了——”
第1183章 黄金地风云
【从我自己的判断来讲, 实在不知道这些北地的移民,是以怎么样的信心,急吼吼地到袋鼠地这里来的, 来到这里甚至还不如在南洋务农,至少, 在南洋所吃到的苦头,是处于一个严密的社会组织下,因为生产力的暂时匮乏和生产工具的不足, 产生的必然不便。这和在袋鼠地这里要面对的荒野求生根本就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这些北地的官吏,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魁芝开拓立志城、黄金地,建州老汗开辟建新, 乃至于南洋建功立业, 昆顺走廊万古始通……这些花团锦簇的消息给迷了眼, 真以为垦荒就是过家家了?能把他们在乡间的那点子经验, 挪用过来?都说读书读多了, 人会读傻, 在我看当真如此, 从小到大,都是闭门造车, 专研八股, 真就把文章里的事情信实了, 自以为别人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吃得了耕读的苦,就一定吃得了袋鼠地的苦?真以为这两者是一个等级的?】
【总之, 我对这批移民的前景是很不看好的, 这些人既不是活不下去了, 只图一口粮食吃, 什么都愿意做,吃得了大苦,干得了细活的农户,也不是真正精于实务,能在短时间内把整个城镇的结构搭建起来,让一切井然有序的干才,哪怕有充足的物资,我看都不能成事,更何况他们带来的口粮也不算很多了。这么一头热地赶到袋鼠地来,这不等于是在送死吗?这里可不比别处,来得简单,有桨帆船送,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没有船,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被硬摊派过来的负累了,这批人据说各处海外定居点都送去了一些,立志城、苦叶岛也罢了,感觉对黄金地和袋鼠地的定居点来说,会是个考验,一味养着,这就是财政上的无底洞了。
可要教他们学会干活,或者说,去粗存精,把完全无法干活的废物筛选出来,让他们自生自灭,留下有潜力能教好的,这都不算太简单……我看大木公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估计也是早有了想法,只等着这外人一去,他就要施展身手,因此,我便主动提出,乘着送人来的桨帆船回南洋了。
袋鼠地这之后会发生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横竖下回再去的时候,只要一切都是欣欣向荣,那就是大善了!
——只希望初友的族人能信任我们,愿意打上疫苗,初友倒是已经强行打过疫苗了,他的反应不算很大,和我们接触之后,也没有生病的迹象,这就更加充分地说明了,这世上其实从生物分类来说,只有一种人族,至于肤色和长相的不同,在基因层面其实都是微乎其微,反正一样的药物,在不同族类之间起到的效果都是完全一样的……教科书上的理论的确不假……】
【在我离开之前,袋鼠地的土著政策基本已经有了雏形,单人花费的确要比黄金地大,但袋鼠地的土著人数太少,预计总的支出也不会太多,大木公子准备采纳崇虞山的建议,从和土著分享坑饼开始,用坑饼来改变土著的性子,使他们变得更加易于沟通,更加亲和一些。
崇虞山说这个政策可以命名为‘糖分对性格之影响’的大型行为实验。两个城主对其寄予厚望,因为眼下这些土著的性子实在是太烈了,可以说个个都像是疯狗一样,这不是下狠手打几次就能奏效的,杀鸡儆猴,前提是猴群也要具备可沟通的能力。为了维护危险峡的航道安全,在搁浅时可以放心造访岛屿,一些坑饼的支出还是有必要的。
——实在是难以想象,长期的低淀粉饮食对族群的性格居然会有这样的影响!这大概是全世界也没有类似,独一无二的情况了,一整个大岛上都没有普遍的淀粉作物,这怎么可能呢,却偏偏就又是事实,这也就难怪此地虽然水草还算丰美,但始终人口不多了……】
【随信我奉上了五斤袋鼠肉干,和一个镀银边的鸸鹋蛋,希望它能平安到达你的手边,不要碎掉,这种蛋,蛋壳相当坚硬,想要摊煎蛋很费力,因为几乎无法磕开,多数都是在蛋顶钻一个小孔,把筷子伸入,将蛋黄打散,随后倒出蛋液炒食。
和袋鼠肉干相比,鸸鹋炒蛋还是相当嫩滑美味的,吉亨城有很多空鸸鹋蛋壳,排不上用场,大家也没有丢弃,有些船匠闲来无事,会在鸸鹋蛋上雕刻花鸟鱼虫,或者更进一步为其镶边做托,镶嵌一些在本地找到的色石……这东西在买地托赖郑家的面子,倒也有一定的收入,只是终究不能当成正经买卖长久做……现在社会上并不流行装饰,普遍的问题还在于吃不饱,装饰品的生意不是很好做……】
“这就是鸸鹋蛋?看起来和鸵鸟蛋差不离——他们从非洲带回来的鸵鸟蛋,也是如此,都是要把蛋壳凿开,蛋液先吃了,剩下一个坚硬的蛋壳带回来。就是非洲那边,也没人养鸵鸟,鸵鸟蛋没鸸鹋蛋这么容易得——路程上也是远了些。”
徐侠客放下了手里的书信,拿起手边的大蛋,好奇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掂了掂份量,失笑道,“这庄子也是个冒失鬼,着急忙慌的,也是忘了多嘱咐一句——这信是要转寄的,可肉干和蛋留在老家不就行了?送到黄金地这里来,我到时候还得原样带回去?也太浪费运力了吧!”
“他哪想得到那么多,你也知道,这海外历险有时候也很难事事周全。有了什么,赶快就捎带来了。别人带到黄金地来,我估摸着也不是别的,就因为这一份礼送了咱们两个人,他们不知道往哪家去送,刚好全捎到黄金地来,我们两个事主自己分了。”
张宗子在一边也是失笑,他已经是看过一遍庄长寿捎来的问好信了,这会儿正拿着袋鼠肉干品尝呢,“这肉——嗯,真和他说的一样,一股子膻味。估计我们南方人很难吃得惯。”
“我瞧瞧,”徐侠客也拿了一根肉干,先放在鼻头嗅了一下,膻味扑鼻,再掰开看看纤维,“没有半点肥油,这袋鼠肉很瘦!高蛋白,低脂肪,估计如兔肉一样,热量很低,长期吃会营养不良。这也就难怪那些土著性格偏执古怪了。三大营养素没有平衡,主食的畜肉也不理想,他们祖祖辈辈都不算是吃得饱饭那。”
他往嘴里送了一点,也是大皱眉头,勉强咽下了,下结论道,“这袋鼠肉就算是做成罐头,在买地也不会好卖的,我看袋鼠地想挖矿是正道,他们那一时真拿不出什么别的商品来。连木头都没有!”
“就物产和人文来说,那还是黄金地这里前景要好得多了。”张宗子也是同意,“这也就难怪这里是黄金地,彼处是袋鼠地了——不过,我对他信里提到的大木号和南极探险,倒是心向往之!可惜,家里人管束得严厉,怕是难以成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珊瑚海赏日出呢!倒是徐兄,怎么说?如今,临终一愿,只怕又从欧罗巴一梦梦到南极了吧?”
说到这里,两人也是爽朗地笑了起来,徐侠客摇手道,“不敢想,不敢想,我这垂垂老矣的身躯,怎敢为大木号增添累赘?没见那大木号上,都是一时的俊彦吗?我又不懂航海,也没点子力气,就这点子微末的学问,上船也是添乱。光是那外甲板的茅厕,就够喝一壶的了,怕不是还没到南极,先被大鱼叼了后尻去!”
张宗子哈哈大笑,不过,他也知道徐侠客不是一味的谦虚,毕竟是年近花甲,不是开玩笑的,在陌生航路上的长途跋涉,异常艰苦,老人未必能熬得过来。别说年长些的徐侠客,就是他自己,对南极也只是心向往之,如果没有常规的航线成行,确保安全性,他也不敢轻易上船。因也感慨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异域,我们也过了逞强的年纪了。徐兄你最果断的便是前些年,往大江源头走了那么一趟,否则,轻易迁延几年,到如今就很难再有勇气成型了。”
“是这个道理!”
徐侠客在考察大江源头乃至周围的地理、生物这件事上,花费了近十年的光景,对于这件事,他也是引以为豪的,因为探索两江源头这个壮举,不但等于是丰满了华夏龙脉相关的记载,厘清、证实了华夏地理图景中的山脉细节,而且在先后的考证中,还为地质系培养出一大批人才。
现如今地质系那些教授也好,或者是找矿队的新式风水先生也罢,多少都曾参加过这个‘寻龙源’活动,兼之又和大江疏浚水利工程,发生了密切的交集,在探索大江上游的过程中,勘测出的矿点矿脉,乃至适合修路的地势等等,都在如今发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甚至前些年关陕大旱时,当地百姓寻路迁徙,都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他们或者是开荒,或者是重新趟过一遍之后,告诉当地人的便道。这也都是徐侠客挑头的这一壮举的余波了。
虽说功名早已绝望,但徐侠客毕竟是老式读书人出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算不是毕生所愿,那也是价值观中最有意义的几件事。以他的爱好,而能为百姓民间做出一点贡献,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更何况这‘寻龙源’的影响如此深远?
虽说他秉性恬淡,这些年来,行走山野,几番出生入死,更是把名利看破,但见到自己做的事情对国对民都是有用,心里那股子振奋和自豪,却是胜过不知多少补药。又加上游历时有吃有喝,家里不缺钱,衣裳服饰都是照好的买,自己也注意养生。‘寻龙源’告一段落之后,在家中歇息了近一年,本来这十年来四处奔波劳顿,耗费的精力又逐渐生发出来,遂静极思动,又和家里人商议着,想要出外游历,再考察一番地理了。
徐家如今的声望地位,都是因为徐侠客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而来,这十年间,徐太太还时不常去山中探望,也参与到了一些勘测工作之中,甚至徐侠客之母寿终正寝之时,还特意吩咐,不许因为守孝而耽误了他的工作,他既然技痒,徐家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不过徐太太也是有话在先:这上了年纪,太冷太热的地方就别去了,徐侠客在勘察两江源头的时候,去的海拔过高,得过高原病,似乎是在肺上落了病根,遇到冷空气就容易咳嗽,徐太太也是怕他去了建新更远的北海,在那里的冬天感染了风寒,那就说不准真要交代在那蛮荒苦寒之地了。
考察不是玩命,趋利避害倒也合理,这么一来,通古斯一带就不好去了——徐侠客本来是打算去那里考察考察猛火油矿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寻思着去黄金地、袋鼠地一行也好,正是举棋不定,不知道去哪里,那黄金地的女吏目章叠翠,消息也是灵通,一听这个地质学的大能要出游,立刻请谢芳去和徐夫人说项,枕头风这么一吹,徐太太便为徐侠客做了这个主,对他道,“黄金地那里,发展得很好,听说土人多,定居点也有了好几个,和土人的关系处得非常不错,袋鼠地那里却是不同,连土著都没有,全是荒野。”
“对你来说,土人多,不就意味着向导多?你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再说,去袋鼠地要突破赤道无风带,就算有矿怎么运?往黄金地就不同了,一阵风就去了,航线没什么难点。你找到矿了,立刻就能挖开,岂不便宜?你这一去对那里的百姓也要有用得多,你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徐侠客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不假,就便张罗着要从自己的学生里带一个小组,到黄金地考察一两年——他在买活大学肯定是兼了个教职的,虽然也根本不指着这俸禄的三瓜两枣过活,就光是游记的版税,都够一家人光鲜体面的了。但大学教授这代表的是社会地位和荣誉,衙门也不会少了他的。
这么一组织不要紧,招来了张宗子,张宗子也是静极思动,想要出去溜达一圈,再加上买活周报也想给黄金地做个专题,张宗子既然有意,而且上头的意思,也是要把黄金地作为北方流动人口的导流方向,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把张宗子给安排过去了。
这两个老熟人凑在一起一合计,一开始还异想天开,想要跟着察罕浩特的鞑靼人,去走冬日的海上冰雪走廊,靠双脚向黄金地迁徙,后经人苦劝,只能悻悻然打消念头,还是老实坐船出发,他们比庄长寿要迟出发一些,是等到禅让大典完事之后,才从狮子口出发。
要说起来,庄长寿不但早走,而且路上花费的时间不多,比他们到得早得多了,只是到了之后,庄长寿立刻受伤,耽搁了数月,等到他在袋鼠地周围逛游一圈,踏上回程,在满者伯夷发出信件,送到羊城港再转道来黄金地,这都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张、徐两人时而各行其是,时而同行一小段路,徐侠客带着学生们,都在定居点附近逛了个遍,还勘测出了三四个矿点,而张宗子也纵横俾阖的,不但把定居点的里外摸透,造访了好些个土人部落,甚至还和南方的弗朗基人都打过了交道。
两人重新齐聚在一起,是为了这一次考察最后一次大行动做准备:从如今的定居点出发,他们打算在土人的带领下,尽量地往东走,如果能抵达大陆的最东边是最好,如果不能,就在竭力时返回,总之就是尽量走得更远一些,考察周围的环境——在徐侠客看来,如果不走出一千里地,那这一次行动就算是失败了。
在这样的远行前夕,突然收到袋鼠地故人来信,自然如获至宝,两人对袋鼠地的境况也很好奇,信中所提到的多变气候,以及珊瑚礁海,乃至于那凶猛的土著,都很能激发徐侠客的兴趣,而张宗子就主要是关心袋鼠地突然抵达的那批新移民了。
“怪道我说,这小半年来,老家的船只来得很密,新人几乎都要赶上老人了,原来是京城不知怎么居然掀起了这样一股流行!甚而,还不止是黄金地,连袋鼠地都有波及!”
他摇了摇头,“这是谁传的也不知道,简直比谋财害命还可恨,这是损人不利己,活活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些人连在买地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在这些蛮荒地带了!可笑这些人,做着土皇帝的美梦来的,有几个能看到第二年的日出都不好说。”
徐侠客也是刚从考察里返回不久,对定居点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听说这话,也是神色一动,“又闹出事情来了?不会又是新定居点出事了吧?”
“可不是?”张宗子的神色也不太好看,“这事儿也透着邪门,感觉背地里有人作耗——”
他站起身,推开窗子,探出身看了看山下鳞次栉比,几乎已经形成城镇的木屋群,确认周围没有什么行人走动,这才回过身来,也是压低了声音,“没准儿就是李城主下的手,要不就是鞑靼人,假借洋番之名而已,反正,我看这事很不简单……”
第1184章 冰雪走廊打通
倘若说, 袋鼠地要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完全陌生的自然环境,和大片大片的无人区的话, 那黄金地这里,整个情况可就是截然不同了——很明显, 黄金地的气候是类似于华夏的,至少土壤肥力供给农耕不成问题。
往南走也适合放牧,而且本地已经有了牛马羊群, 航线也适合来往, 不像是去袋鼠地,还有赤道无风带的阻碍, 这几年大力发展下来, 几个定居点和华夏之间的船运, 频密了数倍, 源源不绝地运来新的移民, 同时又有独特的人员从大陆通道涌来——
自从那些被林丹汗带着作耗的察罕浩特鞑靼, 走通了冬日的冰雪走廊, 并且留下了一定的经验,知道了这条路该怎么走, 数年间这消息居然在草原上不胫而走:海对岸有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草场, 等着鞑靼人放牧, 整个北边,地广人稀,哪怕是土著也不精于畜牧, 更多的是游猎为主, 和鞑靼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冲突, 这片土地, 就像是长生天许给鞑靼人的又一片放牧地,各方面都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个胆大的鞑靼人,在自己的草原上感到环境严苛,没有活路了,便向四面八方而去,其中有去南方闯荡的,也有不适应南方气候,更愿意继续放牧生涯的,便把家当一收拾,换成支票和粮草、皮裘、棉袄,往建新聚集而去。
在那里,一部分人被挑选进矿山,从此就和天日无缘了,但也不必担心冻死。更多心系白云苍狗的鞑靼人,则是在建新干些力气活,等到天气冷下来,下了几场雪,估摸着冰雪走廊开始上冻,他们就在导航笔记和指南针的帮助下,开始上路了:
横穿冰雪走廊,最窄处大概也就只有三十多公里。乘着雪橇这就是一日的路程,只要知道怎么走,而且能抵御先后大概十余日在无人区跋涉时的严寒,做好充足的准备,由壮年牧民组成的迁徙队,基本上能做到有九成人顺利抵达对岸,这也是可以办到的。
真正死人最多的拓荒之行,察罕浩特的人已经走过了,余下的人,有迁徙笔记里的星象指引,以及沿岸留下的地标指示,包括在对岸设立的接应点这些帮助,运气好的话,一个人不掉队那都是有的。当然,如果遇到连天的暴风雪,在海上迷途,那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从建新往北走,进入没有一点猎物的冰雪区,在严寒中走过七八日,于接应点略做补给,暖一暖身子,就又在冰雪中横穿过冬日的半岛,往南去到买地的定居点,在那里支起帐篷过冬,等到冰消雪融,草原重新变绿的时候,拿出支票,再往南来到如铁城:这也就是李魁芝驻扎的定居点了,也是买地在黄金地如今最接近城市的地方。
本来李魁芝是想叫‘坚志’城的,又或者大着胆子过把瘾,叫奎志城,算是甘冒着让六姐不喜的风险,偷偷摸摸地取个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名字——谢六姐在新安岛命名的时候,说过她觉得用人名来做地名很自恋,于是所有定居点的起名都绕开了这一点。李魁芝这也是因为横渡了大洋,胆子稍微变肥了,如果还在虾夷地,都不敢说这话。
不过,后来由于大家反应,坚志城很容易被叫成谐音‘简直’,而奎志城也有谐音问题,譬如很多人可以借着骂这座城来骂李魁芝,‘奎志那个鬼地方,猪狗不如’之类。这些理由也的确有道理,再加上李魁芝的胆子或许还不是那么大,所以还是改叫如铁城,希望是个好意头,能如铁一样坚不可摧,屹立不倒——从定居点改为如铁城的契机,也是因为买地在黄金地的定居点,已经有了数个,单单是一号、二号已经不容易区分,再加上如铁城的规模一再扩大,也不是简单的定居点了,如今住民也有个近两千,其实赶得上华夏的一座小县,都超过镇、堡了,称呼为城,也算是恰如其分。
现在的如铁城,从深水港算起,往里延伸,一路沿岸都有民居:沿岸的渔民、船匠,靠山上的防御要塞和城主、士兵居所,山脚下一圈又一圈的民居和民田,往北方近草原的地方,还能看到绵延出数里的栅栏,栅栏里住着牧民和兽医,这里经营的是一个育种场,从买地运来的牛羊,会在这里育种。
这里的牛羊除非很弱,有病,否则都是不屠宰的,育出来的羊羔牛犊,就是卖给每年春天,跑到如铁城来,拿着在建新发放的‘购买证’和支票,来买牛羊和生活物资的鞑靼牧民。
这些牧民,一般是以兄弟或朋友为契机,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把本钱也合在一起用,买七八头羊,两头牛,三四匹马,一辆两轮车,最基本的铁锅和木碗,这就是全部家当了,他们会看地图,会说汉话,遵循如铁城的指引,往完全陌生的草原里深入,这就开始放牧了。
等到秋后来卖羊毛的时候,才会有钱添置毡毯、毡包,当然如果这一年中遭遇了不幸,损失了羊群,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回来寻找苦工的机会,慢慢地攒本钱了,或者去帮着别人放牧,以此来赚取一点工钱,至少图个温饱——这些牧民并非人人都愿意常年待在如铁城,和汉人打交道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就是,宁可去帮别人放牧也不想在汉人城池里,学着说汉话、考各种试卷,堆着笑来事儿学做买卖等等的鞑靼人其实很不少,很多人第一次离开如铁城之后,至少三五年才会回来一次,他们宁可把羊毛卖给商队,从商队那里换盐米和菜干,也不愿意跑到汉人的地域来。
如此一来,也就养活了专职走西部草原的商队了,这些商队多是由那些比较灵活的鞑靼人来担任的,他们来自于察哈尔和科尔沁,受到知识教的影响很深,来到黄金地不久,就琢磨出了这么一条完整的链条:从草原到黄金地的定居点,乃至到放牧后的羊毛贸易,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甚至在黄金地的几个接应点,也都是由商队这里出钱来维持的,其实成本很低,只需要付几个人的工钱就行,但有了接应点,以及这些人在余下三个季节囤积的燃料,在等待过冬的时候,大家建起的木屋,横渡冰雪走廊的鞑靼人,在黄金地北部的存活率就骤然提升了几倍。据说这个商队和背后的组织者,就靠着这一点也得到了羊城港的嘉许。
这条通道,因为在冬日是完全开放的,其实通行人数难以统计,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鞑靼人愿意的话,一个冬季络绎不绝可以迁移几万人过来,把这边完全占住。当然,毕竟条件也很艰苦,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但到现在每年陆续也能运个两三千来,甚至还有一些别的种族,也受到了启发,在其余季节都来挑战通行:
比如说哥萨克人,以及北海鞑靼,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女金人、鄂伦春人乃至更北的因纽特人,都陆续通过海峡而来,这白令海峡在夏季也屡有浮冰,不能通航,这个不假,但和不善于水行的草原鞑靼相比,这些人并不怕水,他们利用羊皮筏子来通行,这东西放了气可以叠在一起方便运输,遇到水就拿出买地买的打气筒来,充气在浮冰中穿行,居然还真能在气候并不那么严苛的夏季也通过白令海峡,来到黄金地!
就这样,这条北面的通道每年毛估估五千人的移民数量是有的,很多人来到黄金地之后,就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并不会南下来买牲畜,他们的生活来源完全是迷——当然鄂伦春人、因纽特人本来也不畜牧,他们是游猎民族,不买牛羊完全可以理解,就算他们愿意买,其实也没有本钱。
这些人会到处乱跑,明显就是和建新周围的气氛不是特别的契合,汉话说得非常好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只略微会一些汉话,完全不会的也有,他们和定居点、如铁城的关系肯定是很疏离的。
不过,由于他们到了之后一般也在北部活动,和汉人的交集也不算很多。如铁城这里,只是隐约听过鞑靼人的抱怨,他们说有些也是从海对岸跑来的异族,在草原上见到了要小心,不像是见到了汉人,就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这些异族有时候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要是警惕又强悍,他们就和你祈求些食物,你要是稍微一放松,稍微让他们觉得你比较弱小,那可完了,他们就化身成这里特有的大灰狼,冲着你的脖子就咬上来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道打开之后,就不受人控制了,谁都可以走,尤其是在海对面的天气越来越冷的情况下,大家就更有迁徙的动力了——反正都是要南迁,在通古斯那边,往南走是人口稠密,极其强势的华夏,你能插得进脚么?那肯定是来人少的黄金地,余地更大。尤其是现在北海周围,被罗刹人驱赶过来的哥萨克人,他们要么给汉人卖命,去做猛火油矿产的保安和苦工,要么就想着往黄金地走一走,没准还能找个暖和的地儿安身。
这些和买地关系疏远,只能说是有些渊源的异族,算是黄金地治安的潜在乱象之一,而且还不算是威胁比较大的那种,因为他们还比较识趣,去的都是非农耕区,和买地的正经移民,交集还不算是太多的。在如铁城以及南面新发展的那些定居点周围,还有汇聚过来的其余异族:
受到买活军感召,开始团结在知识教的羽翼之下,开始苦修,认为和华夏是同根同源的土著亲戚们;以及那些从南面的四大总督区疯狂逃遁过来的黑人种植奴,这两大族群都聚集得非常快,吸引他们的要素就太多了,高产种、医药、上瘾物……不论是什么都是离开定居点无法获取的绝对的珍稀资源,不到三年的功夫,土著亲戚就已有个两三万,是和他们保持联络的,迁移来围绕定居点居住的也有四五千,黑大汉们则有两千多,这还是因为现在四大总督区已经达成共识,开始建筑哨卡,阻止种植园的黑奴和外人接触,成片成片的逃过来——当然,这些逃出来的黑大汉也不会一个个都跑到如铁城来登记的,到处游荡,从未和汉人发生交集的,也有很多。
这么多的异族,把人数加在一起,对比得汉人的数量都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这几年来,移民船只玩命的运,汉人也不过就是七千余,如铁城占了三千多,余下数千因为耕地的关系,陆续分散在西北气候合适之处,以务农为主,逐渐往东开始散播出去了。不过主要都是在距离某港口附近几日的路程选址,始终保持了和海洋的密切联系,或者在如铁城附近,间接和故乡保持往来。
这种务农聚居点,差不多一个小村子也就三百人是顶天了的,毕竟再多的话,分割耕地就不方便了。虽说规划的时候,已经尽量聚居了,而且如铁城的一大工作内容,就是组织这些农户进行操练,真正做到‘亦农亦兵’,以随时能操起刀枪保护自己为标准来要求他们,但也不能做到完全无事:动物的骚扰、偷窃乃至和邻居之间的冲突,这是无法完全杜绝的。
甚至一些武力较弱的村落,还会遇到外来群体的劫掠,很显然马匪并不是某处的特产,只要有马、有刀,有一个富裕的定居点被人知道,那么总有人会经不住诱惑,发现抢夺比老老实实的种田收益要更高。尤其是地广人稀,地势平坦之处,滋生这样的歹念,也可以说是必然了。
在如铁城,定居点内部的摩擦,他们是不太管的,当然也管不过来,光是物资的转运、分配,就足够这里的吏目忙碌了。会引起重视的就是这种大规模的劫掠,几乎是每一次劫掠也都会死上不少人,而如铁城这里至少要做出一个追查的态度,向定居点和周围的部落派出调查员,梳理事件始末。
一旦有凶手被指认出来,那就会面对如铁城的严惩——固然,如铁城的兵员肯定是很有限的,但以他们现在的号召力,从周围的土著、黑大汉、鞑靼里拉出一支队伍来,灭掉一个小部落,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黄金地现在还养不起专职马匪,基本每次出事,都是附近的部落在客串,所以还是能找到主使就行。或者,干完这一票,就远远逃走,十几二十年再不回来,那也行,那如铁城也只能认栽,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马匪也不是每次都能得逞的,被强壮且勇敢的新移民就地格杀的也有得是,毕竟说白了,移民本来的日子再苦,底子再差,在黄金地这里,总是有会说汉话这么一个优势的,那么如铁城就能发挥对他们的教化作用,只要把粮食给吃饱了,肌肉长出来之后,面对那些游离在买活军这个圈子边沿的马匪,在武力上未必就居于下风。而且他们手里的铁器肯定比马匪的要好得多,较量起来其实移民的胜算是要大一些的。
一般来说,如铁城这里接到的报案,以马匪失败而告终的结局反而是多些,后果严重,让人叹息的劫掠惨案,要说起来也就是过去这一年间变得频繁起来的,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过去这一年间,一种新的汉人移民,数量急剧增加——那就是来自敏地京城的‘大人们’,这些被京城裁撤而衣食无着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被已经融入买地的前同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动了,来到黄金地这里安身。
当然,这也算是符合衙门定下的一个引导方向,所以,张宗子心底就有些拿不准了,他问徐侠客道,“这些人,手里的钱也比较多,带来的物资也比较丰富,聚在一起就犹如肥羊一样,吸引着那些马匪,甚至连李城主我看都有点儿心动,却偏偏,武力值奇低!内斗内行,外斗外行,难以想象这些人怎么在黄金地这样的地方立足,于是惨事频传,有今日之祸,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我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老侠子,你说,这等处境,是在六姐的意料之中么?她是不是也有意要借由这些磨难,来好好地消耗一下这些无用的废物,所以才特意把他们引到黄金地来的呢?”
“这些人固然是死不足惜,可……难道说,如今的这般乱象,其实也是六姐所希望看到的场面吗?——我怎么觉得,这么想虽然有点道理,可心里不免也有点怪怪的呢?”
第1185章 北官需要代言人
其实, 就算这帮京官全在海上葬送了性命,在张宗子看来,恐怕六姐也不会动一根眉毛, 但他还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猜想,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这种感觉还是徐侠客做出回答后,他才恍然大悟——“你这就是多想了,六姐自来是个实惠人, 倘若她要这群人死, 就根本不会浪费宝贵的运力,让他们到黄金地来, 华夏大地, 何处不可埋骨?这些人固然是出了船费, 但难道如今来往大洋的运力, 是用钱就能简单买得到的东西么?”
“是了是了!你说得是!”
从这个角度一点拨, 张宗子就豁然开朗了, 心底的那点阴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发现,其实哪怕是六姐想让这批人逐渐消耗在黄金地, 其实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但, 倘若说六姐是有意让他们融入,却错估了黄金地的局势,犯下小错, 这反而会让他心中大为不安——按说, 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 可六姐崛起以来, 买活军几乎没有受过任何一点挫折,这也让人完全无法去想象六姐也会有变得年老无力,周全不了政事的时候。
这也是杞人忧天了,那位如今还没有四十岁,可谓是正当盛年,只是秉政时期太久,给人以无谓的担忧错觉而已。张宗子收敛了心头的杂念,捶打了一下肩膀,自失地一笑——他这是把自己的岁月之感,代入到六姐身上了。
殊不知,人有不同,他的禀赋如何和六姐的龙章凤姿相比?更何况六姐的确也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呢,平日里再怎么劳顿,也不会和他出外差时一样,东奔西走,上山下海,扎扎实实地吃着这皮肉筋骨之苦的。
“既然如此,那如今这些新村镇的乱象……也就是下马威了?”
收摄心神之后,他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阵子,黄金地劫案背后涌动的暗潮,“也是,这些官宦之后,难免心高气傲,仗着自己读了些诗书,见过一些世面,对于如铁城这里,出口就是大白话的吏目,心里哪能没有一点傲气?
自以为经时济世之才,来到黄金地之后,立刻就能大大发扬起来,倒是巴不得如铁城不去管束他们……让他们受点挫折也好,到时候,就自然知道向如铁城靠拢了,依我说,他们想要自立门户,完全就是妄想!
能凭着自己在文字上的一点天赋,化整为零,融入百姓之中,一边教土著、黑大汉上课,一边跟着他们学习些种地的窍门,洗尽铅华,从最底层干起,渐渐历练出来,从事些商贾之业,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找到了出路。只因为在京城是做官,过来也还带了一些家丁,就仍旧想着做官的话,那就实在有点儿过于天真了。”
徐侠客对于如铁城的事情,知道得其实不如张宗子这么仔细,他大量时间还是花费在野外考察黄金地的水文地理,但也是因此,旁观者清,只从大局着眼。
而且,因他们家也没有什么旧式的进士亲戚,故而视角自然更加客观,话里有一股在野外走惯,见多了那野兽捕食、物竞天择的画面之后,自然而然带上的冷酷感,“不错,他们要出去,就让他们出去自立门户,这本身就是一个自然的筛选过程,最蠢最没有运气的人,自然会被淘汰掉,余下还可堪用的人才,也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也只有他们打从心底服气了,如铁城这里,章主任才能放心使用他们么。”
“你是说——”
只提章叠翠而不说李魁芝,张宗子不免敏感地一挑眉,“我看章主任对李城主很尊重啊——”怎么难道已经在暗中夺权了?
“那自然是尊重的,但活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琐细的,李城主秉性豪阔些,内政上不很擅长,于军事上倒是提得起来——可黄金地这里又哪有什么仗打呢?满打满算,也就是在我们来之前,和南面的弗朗机人有过一些不快,可就那么一次摩擦,差点就把他们打垮了,这几年,他们躲着我们走都来不及呢!没有仗打,李城主自然也就意兴阑珊了,巴不得章主任大权独揽,别和他商议了。”
徐侠客说的也是自己的观察,至少在他参与的几次会议上,他所见到的是这般情景,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主要是如铁城的事务确实非常的琐碎磨人,一个是后勤,一个是教育,一个是贸易,一个是民生,全都是要打算盘,计算船期,四处联络差人跑腿,在有限的空间中腾挪,同时还要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比如说,去年建新这里给的统计数据是两千鞑靼移民,可到最后,春天时如铁城这里,先后来了三千人问你买羊,育种场都不够分的,这怎么办?剩下的一千人,你不能让他们干等到明年吧,得给他们找些能胜任的活干,再管个饭,教育扫盲一下,这样到了冬天的时候还要再询问一下,来年春天你们还打算出去放牧吗,还是想就留在如铁城附近,改行做农民了?
一千人吃一年的粮食,仓库里有吗?没有该怎么弄?去哪里找活给他们干?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推不得拖不得,这人哪怕是饿上一天,都是满肚子的火气。至少要给他们劳动换粮食的机会,否则,就得立刻把他们干掉,因为很显然,被拒绝交易的哥萨克人,不会静悄悄地走向荒野,他们倒是很可能静悄悄地操起尖刀,走向附近的某个村子,要么自己被杀死,要么,就是杀死谁,去夺取他们的粮食。
以如铁城自产的粮食,供应这么多移民的食量是根本不够的,所以每年如铁城都要大批买入土著和黑大汉农场的粮食,这也是最划算的海贸,宝贵的跨洋运力,用来运粮食是浪费的,运来买地那里的棉布、盐、糖和铁器,用较高的价格和土著们换粮食,这才更合理一些。
同时,利用得到的粮食来置换这些移民的劳力,修一下要人力的城建、水利工程,修路、修水渠,开拓新的小麦地……这样,如铁城和周围的村子,就形成了一个稳定的贸易圈,很多东西也在慢慢地发展。
比如说御寒的毛衣——从前这东西很显然也还依赖于海对面的毛线,因为在买活军到来之前,土著并不是特别擅长或者特别积极地养羊,他们对羊的热情远没有对马来得高,一样是欧罗巴人带到黄金地的牲畜,马的发展是最好的。不过,鞑靼人来了以后,就不同了,把羊一养上,苜蓿草那么一种,草原上很快就呈现了全新的面貌,不过是一两年间,本地自产的羊毛就多起来了。
这也就意味着,毛衣很快就会普及开来,成为大家人手一件的必需品,农民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粮食没东西可换,他们会发现,需求是不断被制造出来的,原本天气一冷就往南方迁徙,有个窝棚就能满足过冬的他们,也会更情愿留在居住地过冬,并且认为自己是需要木屋、火炕、毛衣和劈柴的,还有铁锅、铁斧、铁锄头……
比起担心多余的粮食没有去处,还不如想着该怎么克制自己饮酒的热情,把有些似乎比酒更好,更能让人舒服的东西——譬如说冬天的毛衣和火炕给换回家里来吧。
时至今日,买活军的这种做法,已经完全深入人心,几乎成为了活死人的共识了——这种同化的办法,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针对土著的特别优待,其实完全就是凭借买地的好货来潜移默化,让新移民和华夏的关系逐渐密切,完全是发自内心地,情愿地学着买活军的规矩和语言,不过是十几年,等到新一代成长起来,他们和买活军的关系就基本上是密不可分的了。
不论是章叠翠还是李魁芝,对于这种策略都没有任何异议,可以说完全是当做金科玉律在遵守,所以,保证供货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而这就是每一艘船都要去努力的水磨工夫,就算章叠翠愿意交给李魁芝去做,李魁芝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宁可加入徐侠客的考察队,去给矿山和新城选点,甚至重新拿起鞭子,去为新城监工,都不想每天打着算盘,愁眉苦脸地做这个大管家。
所以,在如铁城虽然大家都很尊重李魁芝,但事权是逐渐被章叠翠以及大家都叫周老七、万老五的吏目把持,又有虎厚禄作为鞑靼人的代表,土著中一个叫鹿一的年轻人,黑大汉这里拥护的乌勇敢,以及完全靠自己能力服众的富宽几人,都是城里有威望的大人物,很能说得上话。
如铁城乃至西海岸上下这么一连串的定居点中的大小事务,章叠翠也绝不自专,大事大会,小事小会,大家商议着来办,也算是群策群力,每个群体的诉求,如铁城都能照顾调停得到,这才让人口组成复杂的如铁城,这些年来,局势稳定,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摩擦。自然了,大政策上怀柔尊重,可小事上,面对一些妄人,如铁城的管事们也会展现雷霆手段,杀鸡儆猴,如此恩威并施,为如铁城营造出了万众归心、欣欣向荣之感,这种氛围,也就是在那些北官的船只靠岸后,才受到了轻微的破坏。
也是因为这些北官自视甚高,桀骜不驯,张宗子暗自怀疑他们是惹怒了李魁芝而不自知,才会惹来李魁芝的报复,接连不断地遇到劫案,损失积蓄钱财:不要以为村子里没什么可抢的,那铁质的农具和种粮都是贵重的财产,抢走了这两样东西,自己的部落能肥一波,而这户人家如果没找到别的出路,那就只能耗尽钱财再来如铁城买上补给。
这时候如果如铁城不卖给他们的话,那就等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了——而且,如铁城还有充分的理由不卖给他们,因为,一如刚才徐侠客所说的,有时候很多商品根本不是钱能买得到的,没有就是没有,你拿多少钱都是无用,比如每年南下的移民,如果没有建新开出的购买证,那就必须等到所有持购买证都买完了牛羊之后,才能捡剩下的来买,你哥萨克人拿什么金戒指、金项链来都没用,我必须保证会说汉话,服从管理的鞑靼人先得到宝贵的生产资料。
农具也是一个道理,你们已经按优惠的价格,拿过你们的份了,再要来买,要么就得出高价,要么就得排队,看看有没有富裕的留出来——当然,就算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看出套路了,只要你这个村子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那等你买回了新的农具,我就再来抢一次呗?
这么循环个三四次,再怎么厚的底子都得耗光,原本的局面也必然无法维持,手底下的子侄庄户,四散去自谋生路,也是必然的事情了。张宗子对徐侠客道,“真要是蠢到这份上,那也就活该饿死,如果稍微有一点脑子,第一次被抢,还没醒悟过来的话,第二次被抢后,应该也明白在黄金地这里,真正的活路在哪里了。”
“即便九成以上都是蠢材,也会有一成是聪明人的。这一成人中,大概就会出现鹿一、乌勇敢乃至虎厚禄那般的人物,这也是如今如铁城正在等待的人才——依我看,这第一次劫掠还罢了,如果一个村子里遭遇了第二次劫难,且还是没有怎么伤人的话……那,大概也就可以肯定,这是李城主在背后使的手段了。”
虽然刚才已经确认过了,屋外并无旁人,但说到这里,张宗子还是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那是个没有耐心的莽夫,懒得等待他们慢慢地吃苦头,亲自动手催化也不奇怪,倘若是马匪,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第二次再来那就该屠村灭门了……从这个角度来想,倒宁可盼着是李城主的手段那。”
他毕竟是心软之人,但凡双眼见过,总有一丝慈悲,张宗子有些祈盼,“能中进士的,不会全都是笨蛋吧,只盼着这个北官中的领袖,快快出现快快顿悟,能让北官尽快融入到如铁城里,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别浪费了宝贵的运力,六姐的苦心,那就是阿弥陀佛,莫大的功德了……”
第1186章 北官穷途
“柳少爷您明鉴,如今这庄子上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般下去,人心散尽,只怕咱们这帮子老兄弟苦哈哈,宁可去如铁城做苦活,扫地担粪,给那鞑靼人做放羊的奴才,也没法过这样的日子!”
“是啊,少爷-这儿的地的确是好,可山间着实凶险,如今要搬迁,又无处去,在这儿就是为如铁城抵挡东面的土著马匪,这如铁城倘若还是那般袖手旁观,不助拳一二,这,这谁能支持得下去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便南下算了,到了南边,哪怕是做个乞丐,也比如今这样强吧!”
“是啊,是啊”
嗡嗡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赞成地发酵起来了,大家都急切而诚恳地望着人群中心的少年,“您是个有见识的,说话也中听,又素来和气,肯听我们苦命人的说话,倒要请柳少爷你代我们分说一二,也叫老爷们知道,如今庄子里,这心思都是散了,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是啊,柳少爷,要不,咱们干脆跟着您干算了!来了这个大野地,去家万里多,现在是骑着老虎也难下来了!这辈子要想回家去,那是不成,可也不能在这被野人马匪吃了吧!那些生番,凶狠得很,得跟个强人才能站住脚跟,我看呀,还是柳少爷比别个少爷都强!”
“几位大哥这就是说笑了。”
被大家叫做‘柳少爷’的少年郎,本来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遇到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颇有些宽慰人心的感觉,听到这话,也不得不赶忙制止这些个不像话的农夫们了。
他举起手先作势团揖了一下,好像是谢过了大家的信任,这才肃容说道,“咱们在这荒芜之地,本就该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就这么些个人,还在彼此比较争执,没的叫人寒了心!”
“不论是我小十一也好,还是其余兄长世伯世叔,纵有一时力不到之处,可心却都是好的,如今局势本就艰难,大家自己一起使劲,还能熬的过去,可倘若自己先乱起来,那就更加凶险了,只怕这片好不容易扎根了一点儿的基业,真要抛荒了去,那,咱们这些人从家乡带来的底子,却也是不足以东山再起,真就要在这荒茫大地上,逐渐折损,没了声息了!”
他这话说得恳切,大家都不由得在脑中描绘起那副生动的景象来:眼前的这些茅草屋,逐渐地在寒风中倒塌了,农户们流离失所,逐个走向荒野,或者被马贼从后击倒,或者被猛兽捕食这些画面是很容易想象的,因为正是他们这些年来见证的现实,甚至哪怕在黄金地这片大陆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从北面来的移民,分成了数个村落,屡遭抢劫,耕种回家时,见到马匪扬长而去的背影,以及一片狼藉的村落,从角落里钻出来那些惊魂未定的家人-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经历过的,甚至他们有些人就是从已经无法维持局面的村子,搬迁过来,寻找亲戚庇护的。
柳十一的这番话,又怎么能不激起他们的回忆,让他们的担忧更炽,而变相地减弱了心中的怒气和不满呢:是啊,老爷们的确是没有那么令人满意了,但好歹现在的局面也还能勉强维持着。
既然如此,哪怕是苟延残喘,能过得一天也好,在外力没有发难之前,自己闹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好结果的。等下去的话,或许还有个一线生机。至少,就是要想别的招数,也得克制着来,不能擅自大闹,这一点是不假的。
“柳少爷,我们也不是要自个先乱,咱们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得有个人带着-您也别谦让,咱这没有外人,说的都是兄弟们的心底话。要闹也好,要走也好,都看少爷您的意思!您要不闹,那咱们就还老实正干着,反正,甭管你怎么样,俺们都跟着你!”
“是,张大哥说得对,俺也是这个意思!”
“柳少爷,到时候你就一句话就行!这个庄子,能呆下去那是最好-这地好不容易种熟了一点,也是舍不下,可倘若如铁城还是不肯给点好处,您要带着我们走,那我们一帮兄弟百十人,也一定跟着你!”
“我我这何德何能啊!”
“柳少爷可别再谦让了!眼下,哪里是谦让的时候!”
虽然柳少爷本人,对于这份信任,在感动中也有些忐忑,可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农户们,却是比他更容不得犹豫退缩,就这么半强迫地表了忠心,更有人嚷出,倘若柳十一看不上他们这帮粗笨汉,那他们宁可现在就去投如铁城的话来,这才让柳十一无奈之下,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和大家达成了一个含糊的约定:不说前景如何,反正大家共进退,他也自然会为村子的福祉多方奔走,设法使村子从眼前的困境摆脱。
“行了,大家散了吧,本就是出来做活的,也不得回去晚了,叫人犯了嘀咕-回去之后,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家可都知道了?”
得了柳十一的准话,这些农户们也都心满意足,其中一二有威望的,也吆喝了起来,不用柳十一吩咐,便自行为他约束起了其余农户,让他们不要胡言乱语,走漏了风声,让柳十一在庄子里的管事面前难做。
对此众人也是心领神会,也纷纷都是赌咒发誓,叫柳十一只管安心。如此大家四散而去,从旷野中各自绕路自己田地的方向,分别归家,柳十一也是扛起了锄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中而行。
走了大约两刻钟左右,远远地便见到了茅草土屋,团团地矗立在一座土塬上方,四周环着破败的荆棘丛:这地势说是土塬其实有点勉强,至少和土塬这一词的来源,关陇地带那种千沟万壑的黄土塬区别很大,只是在平地上略微而起的高处而已,并不能在防御上起到大用。
也是因此,村落建成之后,屡屡遭到旁人的觊觎,损失不小-万幸的是,在人口上还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因为村里的妇孺本来人数就不多,而且建屋的时候,依照如铁城的建议,都在家中挖了隐秘的地窖,一个是储存粮食,还有一个,也是为了在有危险时可以隐藏自己。
这些本来也是华夏农村应有的一些安全常识,村里人还算是都能依言行事,匪徒进村也不敢久留,因此,多数百姓都能留得性命,只是财物上的损失,那就无可奈何了。
这些马匪进村,掠夺的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东西在黄金地反而不怎么管用-这也是有点儿讽刺的事情,这地方叫做黄金地,因此在很多人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富庶地方,可到了地儿一看,土地还算是能种不假,天气也还行,甚至也产黄金,可在本地黄金不值钱啊!
就是马匪,他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木桌子、铁农具陶瓷碗盘,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带回家就能使用,钱币什么的,由于如铁城用的是纸币,好隐匿,拿出来花用也碍眼,他们根本就不要!
这帮子马匪进村,那真是奔着拆家来的,几次下来,村子越发显得破败,甚至还有人家中连窗户都被拆除,没奈何只能钉上木板的,要不是屋门开着,里面进出有人,还真不知道屋内是什么情况,旅人以为这是一个死村都不奇怪。
村落外围的房屋,多数较小而简陋,受到的骚扰最大,往深处去,屋舍完整,而且本身就建得高轩气派的情况,就比较多了,因此对于马匪的厌恶,可以很容易看出来,必然是农户更为激烈的。他们的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一有危难,立刻受害,又难恢复,如何不感到日子更加艰难了?
便是现在,这些农户出出入入时,面上也常带了愁容,叹息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疲倦的、丧气的,种种不一而足,不止一个人跌坐在墙边,揉着腿肚子:他们圈下的耕地实在是太远、太大了。或许,此时也会后悔,没有听如铁城的话吧。
黄金地这里,人少地多,土地的供给几乎是无限的,和华夏的情况截然相反。按照如铁城的说法,几乎每个前来务农的移民,都和鞑靼的牧民一样,本能就是想要占有尽量多的耕地和牧场-这是他们在老家永远无法达成的念想,好不容易到了黄金地,供给无限了,还不得使劲地放肆一把?
可这放肆下来,问题也随之浮现:这里是黄金地,农户不聚居那就是找死,尤其是在平原地带,不存在隐蔽居所一说,地拓得大,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赶路,都要花掉不少时间精力,农户们很快便感到了吃力。
可,这时候哪怕愿意接受少一点的耕地,想要往村落附近搬迁,却也办不到了,因为此处的地基本都被村里的头目及亲眷把持着,要他们分出来,这口也是难开。柳十一经过这些农户家前时,心中也是暗暗皱眉:他不该乱起疑心,可近来好几次村里的劫案,马匪的行动路径非常简洁,基本都是直奔着最殷实的人家去的,这没有内应如何能办到?
若说有内应的话,那或许就出在这些暗藏怨气的人家里,即便是没有内应,这也是村里潜在的乱源。别看小小一个村落,人口也不过是数百,却也分了五六个派系,一年多时间支勉强持下来,彼此间矛盾怨仇都是不小,让人对村子的前景是越来越不看好。
柳十一摸着鼻子,一路兀自出神,脚下倒是不停,见了人,也是本能地笑着寒暄,不妨碍在心中的思考。这村里不论什么派系,对他倒都是一张好脸,热情地招呼着,“又去地里探看了?到底是我们十一郎勤谨,怎么样,地头上可还好?今年收成该也不差吧?”
“嗯,亩产五百斤至少是有的了,七八百,这个或许还要看天候吧。”
这倒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来了,尤其是那些并不务农的世叔世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都招呼着柳十一去家里吃饭,柳十一回说家里已经做了,好不容易这才和大家道别,走进自己家里。“大,娘,我回了!”
“嗯,正好来吃饭。老大,你吃完饭再捣鼓,先出来吧!”
柳家算是村中难得有女眷的人家,柳母也是做得了饭:酸菜土豆汤一大碗,早做好了在那里放凉,一屉白面馒头,个个实诚,发得不喧,指甲掐上去都难能留印子,一屉四个,个个拳头大小,往桌上一放,一大碟咸菜,一碟腐乳。
咸菜和腐乳,自然都是如铁城买来的,甚至咸菜还有点家乡味道,不知道是不是海贸来的,这在村中算是极上好的饭菜了,也可见得柳家的家底,柳家四个人往桌边一坐,各擎了一个馒头,掰开了夹好咸菜,端起碗来边喝边吃,柳母道,“十一今日回来得晚了,是又受了张家、王家那帮佃户的纠缠?”
她额前勒了一条包头巾,已是剪了短发,身上也穿起了买式的衣裳,瞧着和如铁城的普通农妇,相差不大,皮肤粗糙,面有风霜之色,难以想象数年前,还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旧式官太太,不过,这样的改变毕竟也不是一日两日,大家对此倒也都是习惯了,便是生活质量和从前比,简直寒酸至极,也没有什么丧气的意思,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样子:沉稳,自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会儿该吃饭,大家便专注地吃着自己能负担得起的美食,柳十一把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道,“是,张世叔、王世叔两人,还是过于乐观了,不愿向如铁城低头,这些佃户失望之余,只能另找出路,今天纠缠我许久,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如铁城肯支持我,他们都愿跟着我干-”
他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不过,两位世叔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如今咱们村子的情况实在棘手。不论怎么发展,一场火并都是在所难免,尤其是杨叔去年病逝之后,现在村里数十家为一党,只怕我们手里的人,加上这些弟兄,也未必足够把局面压制住,从此安居乐业,齐心协力呢!靠如铁城的威势,固然可得一时的平安,但日后都是长久邻居,留下来的人,心中有刺,终不得安居。”
“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也是坦诚,把手一摊,“农户们信我,无非是因为我肯出头,有点儿急智,能分派人,有些主意,又懂得农务,能帮着他们种田-这些我是都能做的,可如今村中之局怎解,这,我毕竟年轻-爹、娘,哥,你们可能给我出些主意?到底是在这村里住下,还是带着咱们的人返回如铁城去,再做打算?”
第1187章 三家村内故事多
距如铁城不远处的这个村落,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叫做三家村-顾名思义,这是张、王、柳三家,以及其附庸眷属数百人,在黄金地立下的根基。柳十一也不过是柳家的一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不是他姓柳,想必这些农户也不会寻上门来,指望他出头来‘拨乱反正’,让三家村回到联手之初那种万众一心的气氛中去了。
这三家人,都是京畿道的大户,世代也有家人在京中为官,这一次东来,也的确是受到了京中亲戚的感召,另一个则是出于对将来的考虑:敏地已入军主之手,虽然有一个‘分三步走’的说法,目前敏地暂行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管理的办法,但有见识的人,不能不担忧将来逐渐归为一体之后,他们这些本地大族的尴尬。
就不说强行赎买田地、分家什么的,对本族的打击了,就说一点,这些大族,能在京畿道这一带立足,自然不是吃素的,多年来争夺田地、插手诉讼,为了几亩土地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就算不说鱼肉乡里吧,这些乡间的大族,哪一个不怕将来被翻旧账的?哪一个没有一些被逼得在本地存身不住,只能远走高飞的仇家?
若说从前,还能隐姓埋名,分家之后到新的所在去,把自己的出身给洗白-这也是前十几二十年大江上下的流行做法,可现在,这做法已经不再适用了。天下尽入买地,还能再逃到哪里去呢?就算还有照着敏地方式粗疏管理的地方,但这些敏朝最后的领土,这几年来,三灾八难,本地人都往外跑,你还迁徙过去想要安居乐业,这不是做梦么?
倘若还不想分家的话,那么,携家带口,乘着这股东风,往黄金地迁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这条路子,也很受到族人的拥护,并无任何勉强,从上到下,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利益:
在京中为官的族亲,动念想要迁徙,那就是受不了买地这里新式的做官规矩,在买地没有前程了,也不愿按照买地的风俗去过活,还想着在某处保留一些旧学的火种,那么,去黄金地,天高皇帝远,希望肯定更大,而且,买地在那里的势力也不算旺盛,到了那里,过个几十年来,站住脚跟的话,说不准黄金地的道统还不好说呢。
有这样的希望,自然也就需要一些拥趸跟着过去,才好立足,否则孤身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因此他们也很热心于帮助族亲,招揽人手。
而族亲中,也有畏惧将来仇家报复的,也有素来老实巴交,都是依靠着亲长庇护安排,安身立业,才能维持生计的,对他们来说,分家后独自过活,就犹如抽掉了身上的一根大筋一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简直就犹如行尸走肉了!
再加上这些人自小在京畿道长大,对他们来说,乡间生活,远不是什么田园之乐、采菊东篱的悠闲和乐,亲眷抱团、恃强凌弱、排挤欺生,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是本地大族的时候,怎么欺生的,一旦化整为零,迁徙到南边去,必然也会被怎么欺负!
比起这般沉沦,还不如赌一把,跟着族亲去黄金地闯荡,毕竟,合力为强,这些亲眷彼此虽不是没有龃龉,但也能一致对外,且个个都有一把子本事,会种田,也能操练着在械斗中和邻村火并,虽不说叱咤武林吧,但令行禁止还是能做到的。照他们这样想来,黄金地乃化外之地,只有一些因为什么天花水痘而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生番,族人们手里有铁器,要保护村子当是不难,这几年来京畿道屡经灾变,他们都能护住自家,现在也没有理由连一些生番都打不过吧!
也不算是走投无路,而被迫东来。这几批迁徙来的北官亲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信心很强,而且对如铁城还是比较有戒心的,迫不及待就想要自立门户,这方面的心思有点藏不住。
他们倒也不怕如铁城发作他们,因为城中本来的汉民人数也不是很多,这几艘船上的北官亲眷,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号人了,再加上之前迁徙来的同类,彼此间必然互相声援,相信如铁城也不敢任意妄为,和他们彻底翻脸-也是这些年来,买活军信誉卓然,使他们相信,就算如铁城暗中忌惮他们,可在华夏时,这边的吏目许诺会给的,也都会给到,不至于食言的。
事实上,至少在表面上,如铁城也是不折不扣,一视同仁地对待了这些北官移民,说好了卖给他们的粮食种子、铁器,一点不缺,甚至还派人来帮他们选址,规划村落,以及教三家村的百姓种田,如果不是被一再婉拒,他们还想派人来开扫盲班哩。
这个扫盲先生,岂不就是如铁城试图绕过家主,和农户们接触的手段么?当几个家主以如铁城人手本就十分紧张,教化之事可以由他们来的借口,婉拒此事之后,还暗自得意了起来,认为是回击了如铁城的低劣手段。只是,这份得意却并未持续太久-三家村很快就发现,在黄金地立足,困难并非是来自于他们事先预料中的如铁城,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琐细哩。
别的不说,就先说种田,固然,种子和农户都有,而且农户的经验也是丰富的,但黄金地毕竟是去乡万里,这里的气候、害虫、土地,都和老家太不一样,哪怕种的都是小麦,大家也没有把握一下就能丰产,这就是个很不小的问题了。
该如何防治本地的害虫、害兽,三家村上下更是毫无头绪,因为他们这些村民,不比南边,经过多年扫盲,也习惯了跟随田师傅上课,脑子笨得很,就靠田师傅巡视来那几日功夫,他们可记不住田师傅交代的那些窍门!
种地上一遇到困难,三家村的势头就有点遇挫了,在那之后,所遇到的马匪,就更是让军心大乱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些马匪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瘦弱野蛮的生番,恰恰相反,或许是在多年来和洋番的斗争中,也学会了怎么打仗,又或者是多年来的游猎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身手。
这些马匪比家乡的蟊贼要难对付得多了,人人都精于骑射-而对于只通晓冷兵器的步兵来说,骑兵对他们的压制,那是写在血脉里的,倘若没有火铳,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
还好,或许是忌惮如铁城的追究,这些马匪多数都是挑着村里人不多的时候来,抢了财物就走,但光是这样,也给村里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三家村的百姓们发觉,他们本来尊敬信赖,也的确在艰难的岁月中保护过他们的族中耆宿,在黄金地这里,却显出了自己的弱点来了-
架子依旧很大,也依旧很会讲道理,甚至雄心勃勃,对军事的浓烈兴趣,让人很容易就误以为他具备了和兴趣相符合的过人天赋,然而,实际上呢?一遇到事情,急得抓耳挠腮,却偏偏张口结舌,一个主意也出不了,根本就不顶用!
大家跟随你,是相信你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至少不能比在老家的将来更差吧?不是说大家不能吃苦,而是看不到希望,这下心思想不浮动都难了,村里的矛盾,因此逐渐增加:既有农户和管事、族长之间隐晦的矛盾,也有几个族长互相埋怨,都嫌弃对方不顶用,也是在担忧将来,想着是否要把三家村的事权归于一统
只要大家都起了这个心思,那纷争就是早晚的事。就这么几百个人,人人心思都不同,也有对自家族里忠心耿耿,不想那么多,埋头只顾着傻种田的,也有想从族长嫡出的年轻一代中找人拥戴,还是继续那套‘扶助幼主’的,还有些人,直接就把眼神转向了柳十一这样,并非族长嫡系,只是依附来此的支系。
这些支持者,认为柳十一在几次村里出事的关头,沉稳有主意,能够指挥村里人,不管措施是否完全得当,光是这份禀赋就胜过同辈,而且学问也好,又知道种田,打仗也有胆色,几次在村外发现野兽,他都参与去追捕,便是这样的天资,才够资格带领三家村在黄金地挣扎立足。
自然了,光靠这些,也难让村里其余人,尤其是那些长辈耆老,愿意低头听他的分派。这些村民有些自诩智多星的,也是很热心地给柳十一出主意:如果柳十一能和如铁城搭上线,那就好了,有如铁城的助力,再加上他们帮着吆喝,村里人就算不情愿,压力摆在这里,相信也会服气听话的。
“其实,到了这里,一看是这样的情况,就该对如铁城服软了-且不说每年的种子,就是撒药喷药,防虫的方子,也是靠如铁城给,甚至要去如铁城买,有什么事情是不被如铁城拿捏的?就说这马匪,来了又来,还不伤性命,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柳十一思忖此事也有许久了,只是念头始终不得通达,今日也是借着这个机会,便对家里人吐露了心声,“固然都是本地的土番但如铁城麾下土番很多,谁知道这和如铁城有没有关系呢?也没准,一旦我们顺服于如铁城,这些马匪就不敢来了?”
“其实,要得到如铁城的支持,最简单的莫过于去如铁城请求扫盲教师了,族长只知道写信哀求,却不肯让渡丝毫权力,如铁城当然是三推四推,绝不会把我们想要的东西给过来的。只是最反对请扫盲教师的就是大伯”
柳十一的大伯,也是柳家族长,是他们的堂亲,也是原本在京中做到刑部员外郎,人称一声大官人的柳老爷,他的亲哥哥。柳老爷毫无疑问是柳家的大伞,那么柳大伯的地位当然也就稳如泰山了-实际上,传承十数代的大族,能有这样旺盛的嫡支,也是足够让人骄傲的了。
不说别的,就是柳大伯自己,也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平日里虽然怜弱悯下,在族里人望很高,但也最是老八板儿,对买活军的那套,非常反感,也很忌讳对如铁城献媚的提议,认为这种想法‘有失风骨’,没了骨气,违背了千年来极有盛名的柳氏家训,柳家子弟必然会逐渐离心散落,不如选择坚守,只要能熬过最艰难的数年,等到站稳脚跟,成了气候,也就真正有了和如铁城分庭抗礼的底气了。
想得是很好,但在柳十一看来,这想法也就只剩个想字了,固然大伯是可以在饭也吃不上的时候继续坚守的,可族人如何能有这份高洁?就算族人有,其余村民呢?
‘宁可枝头抱香死’,或许大伯是愿意以身殉道,证明柳氏子弟的风骨,可柳十一并不愿意,事实上他早已在筹划着,倘若三家村零落,该去如铁城谋个什么职务了,也是因此才对农务异常的热心,如今黄金地这里,农业还是最为重要,种田种得好的汉人,一口饭总是有得吃,出身并不要紧。
至于他哥哥,虽然读书上没有天分,但心灵手巧,喜欢捣鼓农具,摆弄机器,去了如铁城,如鱼得水,柳十一倒觉得比在三家村种田要强。他们家不比族长家里,没带来几个佃户,也要自家耕种,这且不说,食量还大,母亲手中又松,照这样计算,不几年,就要把带到黄金地来的那些家底吃光了,不想个出路,着实愁人。
本来想得好好的计划,因为这些热心佃户,又生出些枝丫来-倘若能做得了三家村的主,那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柳十一毕竟少年,难免也有些心动,所虑者,无非是他并非孤身在此,倘若事败,父母兄长受了连累,过意不去。
再者,自家离村还好说,倘若要依着这帮村民的鼓动,那就难免要和族长正面放对了,以族长的根基来说,这并非易事,柳十一知道,至少有十余家亲眷,都是唯族长马首是瞻的,自己这边一出头,柳家内部,顷刻就是分崩离析,倒不好说还能不能斗得过张家和王家呢。
把自己的心事,这么和盘托出之后,柳十一倒轻松了不少,观察着家人的脸色,斟酌道,“毕竟都是骨肉至亲,手足相残,只能让外人称愿,也不知道今日的遭遇,是否有张、王两家背地里挑唆鼓动的痕迹在,依我说,或者还是求稳也好”
他大哥柳老九,是个没主意的,柳母听了,咕嘟着嘴,且不说话,只是拿眼睛去瞟柳父,柳父道,“这事我晓得了。”
他自来话少,说了这么一句,柳十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再问,因柳父多年在外闯荡行商,在家中时日很少,权威甚重,两个儿子都有些怕他,柳十一离乡时不过十一二岁,说来也是刚刚长成没有多久,别看在外行事沉稳,在家中却是还不敢挑衅父母的权威。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出去探探风色,再下定论?这事儿父亲是揽过去自己做主了,还是留待他来决策?
这天晚上,柳十一不免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一时想着父亲的意思,一时想着自家人的行止,一时又想着今年过冬要储多少柴火,能不能设法给家里的保暖再加强一些,去年冬天着实有些难熬,又有一阵好像听到远方悉悉索索的动静,警醒着是不是狐狸进村了,如此,直到后半夜才恍惚睡熟了过去。
因着此事,第二日难免就起得迟了一些,还是被村中异样的动静给吵醒的,只听得远方似乎有号哭之声,柳十一忙披衣下炕,出门探看,只见来回村民口中都是叹息道,“也是走得年轻了,天不假年,还没到花甲那!不能算是喜丧!”
“倒也没受什么苦!”
这一听就是村里有老人去了,柳十一拦了人细问底里-却是张家族长,昨夜睡梦中过身了,他太太醒来时,人就没了气息,一推,都发硬了!
无疾而终,也不算是受苦,毕竟也是上了年纪,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大家虽然唏嘘,却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张家族里肯定忙着要办丧了,其余人家也都派人过去帮忙,如此扰乱了数日,村里又传噩耗-这一次是柳家的族长,也是睡梦中过身,和张家族长一模一样! ?甚而连族长之弟,柳大官人也一并同日在睡梦中亡去,这一下,村里便哗然起来了:这其中怎可能没有蹊跷?
而且,村民彼此议论之间,矛头都指向了王家-要说这事儿和王家无关,那谁能相信?一时间,村中气氛也紧张至极,愤怒哀痛的柳家村民,和张家隐隐有联手之势,都把仇恨的眼神,看向了王家!
第1188章 三家村械斗
◎三家村.众人夜黑风高,火光乍起◎
“虽说族长也是有了春秋, 但焉有一夜之间,两人都是无疾而终的!这事儿决不能善罢甘休!依我说,该去如铁城请来仵作和更士, 把张家大老爷也请出来,一起验尸!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是邪法也好, 什么人暗下毒手也好, 总是要有个说法!不然,以后谁还敢安心种田呢!这日子竟是过不下去了!”
“快别说了!验尸这是大事,我们族里倒也罢了, 毕竟是自家的长辈, 可张家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多嘴。人家老人都入土为安了,家里子女不发话,我们说这话是要惹来仇恨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讲究这些!比起什么入土为安,让老人家含恨九泉,岂不更是大罪了?这王家虎视眈眈的,如今大有趁着我们两家群龙无首的时候,夺取村中大权的意思, 我们此刻若还不能联手,去把如铁城的大人物请来撑腰,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真要王家打上门来了, 你才能悔悟吗?”
“但……但和如铁城划清界限, 这是老族长……老族长的夙愿啊……”
虽然口中如此说着, 但语调也逐渐减弱了, 这汉子的神色, 逐渐地也在旁人的注视中浮现了悟:这老族长的意思, 大家没有不清楚的。可现在人不是已经去了吗,虽然感情仍在,为他报仇的决心,也是无人可以阻止,可也不是说什么事都要还和老族长在生时一般了。
他老人家要还在,发句话大家就算不解也会听从,哪怕二老爷还活着呢,振臂一呼,人心汇聚,也一样可以压制住不服气的声音,可人已经去了,大家也要为将来的日子考量。现在不找如铁城的人来,柳姓少了领头人,便只有被王家人欺压的份儿了!到时候,那可就是活不下去的大危机啦。
“罢了,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这说话的汉子,面色数变,最终也还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只是大郎那边,头戴重孝还要主持丧事,也不便奔波……”
他所说的大郎,就是族长之子,当然也是下一任族长,如今倒也有三十多岁了,是稳重的年纪,只是能力、人望,和他父亲都不可同日而语,平日沉默温顺,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也是把他三魂七魄,一概震到了九霄云外去。
除了操办丧事之外,这几日甚而连私下找人谈谈村中诸事,乃至族长、二老爷之死背后真凶都没有,身处异国他乡,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就算是最死板的族人都知道,这个大郎,那是不可托付的,族里还要推举出一个能人来——至少要可以代表柳家和张家勾兑联手,对抗那可恶的王家吧!
“依我看,十一郎可以!”
大家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让柳大郎来决定出使人选的事情,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推举了起来,“十一郎虽然年少,但胆大心细,做事扎实,我看是个少年英雄,这几天看他居中奔走,主持丧事,也是有模有样。”
“十一郎很好,在村里交友广阔,于张家也颇有几个好友。”
“只是过于年少了一些……”
“虽然年岁小,但他父亲也还算是沉稳,再有咱们这些叔伯兄弟帮衬着,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就是因为十一郎年岁小,且又把那买地的学问也还是学得好,如铁城的上人,见了才能生喜,我们的事也好办一些!”
会说这话的人,很显然就是那一日私下拥戴柳十一,很希望他能成为三家主事的一员,也只有是早就期盼如铁城介入,才会把这里的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这话不再是违背族长吩咐的大逆不道了,反而令很多人眼前一亮,感觉在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前,见到了一丝希望:对于族长之死,到底能不能调查出结果,其实大家也不是那么在意了,关键是,现在张家、柳家都接二连三地损失了首脑,必须要迅速引入另一方势力,遏制住王家的势头,至少不能让凶手得了意!
“那就十一郎吧,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我这就去找他父亲说道去!”
三言两语间,此事就定了下来,虽然说话从头到尾只有那么五六人,但其余人也都在,只是阴沉着脸不吭声而已,在这种时候,不出声也多少能表明态度了。于是这其中比较积极热心的几人,便去寻了柳十一之父来——柳父本在族长院子里,披麻戴孝地陪着哭灵呢。
他们家和族长是没出五服的近亲,本来也要轮班来陪跪祭祀的,虽然现在棺材、灵堂都只能从简,但礼仪上因此就更不能将就,族人自己排班轮跪,哭声震天,柳父过来的时候,犹自还在拭泪,双目也是熬得通红,身上一股子死葱烂蒜的味儿,倒有点子真心悲痛以至于不顾仪容的味道了。
黄金地这里,不比京畿道那样干旱,水是有的,但燃料宝贵,不可能每天洗漱,而且现在很多人家要开始干农活了,身上味儿不好,也很正常,大家并不在意,把话给柳父一说,柳父哪里能够答应?只是摇手,偏偏他又寡言,一时间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憋得脸通红。被几个族亲强压着劝道,“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得了,十一虽然年幼,偏他资质人望都是最好,只能推他出来,你且放心,他肯站出来,我柳四/柳八——”
这几个人,一边自报家门,一边拿眼睛去看没出声的那些人,大家也都陆陆续续地发了话,表示会支持柳十一管事,柳十一代表柳家和如铁城达成的约定,他们一定顺从。如此,柳父这才不情不愿地道,“此事,危险很大,但这样,还可做得。”
如果不给这个保证,柳十一到如铁城不就只有空口哀求的份了?他这里许诺的事情,族里人不认账的话,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因此,柳父要为儿子索要这个保证,也在情理之中。闻言也都是苦中作乐地笑骂道,“你这三棍打不出个屁的,话怎么少,出门怎么做生意?还好十一郎不像你!”
如此强着柳父去把柳十一找来,柳十一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见到这么多叔伯在此,先吓了一跳,听他们道明来意,方才爽快地道,“这也是应当的,大伯、二伯走得这么突然,背后怕有蹊跷,我愿去如铁城报信,若是能在张家找个伴儿,那就更好了。我倒是认识几个张家的族人,虽然不是族长一家,但也颇为伶俐,待我去问上一问。”
这就是他的好处了,交游广阔,哪怕在张家族人这里,也有不少拥趸,对他是真心钦服,很多人都想起在村口见到的画面——柳十一身边围着各姓族人,请教种田上的事情。当时见了,也就一笑而过,此时却唤起了不少人的心思,教他们面色一动,彼此对起眼色,默默沉思起来。
柳十一这里,只做未觉,当真就是把此事操办起来了,很快就找了张家的一个年轻人来,介绍过他的身份:也是张家的近支,和嫡系关系亲近,这次张家族长过身之后,族人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等到柳家出事,这才叨咕起来,也是个个都动了疑心。
但族老等人,为何一直没有吭声呢?理由却也和大家猜的差不多,这和柳家不同,张家族长是已经入土为安的,去如铁城报官,那说不得可能就要把棺材从土里挖出来,张家大郎是没有这个魄力的,可他这个孝子不开口,难道还要别家来劝说么?
柳家人开不了这个口,张家人也怕被张大郎记恨,因而这才没有和柳家这里商议对策。不过,他们也深以为王家此举堪称疯狂,的确村中需要如铁城出面了,因此,柳十一才刚一开口,这张十五也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且从族长家里借了一匹马来——如此一来,柳家也不好不给柳十一出马了。
两个少年略做准备,便从村后头绕了出去,托词查看坟地,由族人暗地里把马牵来,策马而去。这也是害怕王家收到消息,心急难耐,借势发难的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小心,但三家村也就这样大,如何真的能瞒过王家?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王家老爷宅子里有动静了,他们家的老管家,头一日是来吊唁过的,王老爷都没敢露面——老管家也险些被柳家人给打出去,这次过来,还一瘸一拐的,拄着一根树枝,瞧着额外有几分可怜。
见到众人,先唱了一个喏,又讨了白麻布来系上,去给柳家两个往生人上了香,出来叹道,“这一阵子,村里是真不吉利,似乎有邪灵作祟,不瞒诸位说,我们家老爷,也是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甚至不敢出门,唯恐也被取了性命去!”
“对两家友邻之事,我们家也是悲痛焦切,此事恐怕还要如铁城的老爷们来做主才好,家中也备了一些粮草,给使者吃用,老爷遣我送来,只盼着如铁城仵作快到,也免得鬼神之说,愈演愈烈,大家人心惶惶,村子都待不住了,那今年冬天可不好过!”
听他言辞,也算恳切,最关键的是表达了对于如铁城的欢迎——王家未必不清楚,使者已经出村了,送来东西,只是为了表明态度而已。大家看着老管家带来的那么一袋米、一袋红薯干,脸上都不好看。
有些人半信半疑,态度有所松动,但认为王家的礼物太薄了些,不够诚心,但也有些人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认为王家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时间血涌上头,甚至想把这米撒到老管家头上去,只奈何那柳大郎大概是跪久了,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多想,只是依礼节收下,还了礼,便又回去磕头嚎哭了:这地儿甚至没有黄纸可烧,除了多磕头,多哭之外,竟也没有什么表达孝心的办法了。
这样的族长,如何可当大事?众人对他也是更加失望,方才推举出柳十一的那帮人,不免又要借口离场,私下商议了:对于王家的说法,他们倒也不是完全不买账,毕竟王老爷对如铁城使者的到来似乎是持欢迎态度。众人都道,“静观其变,且看仵作验尸结果如何,便知道了。”
在此之前,他们也不愿和王家火并起来,免得被搅混了水,在如铁城面前,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于是匆匆达成定论之后,便分头去安抚族里那些气血方刚的小年轻:这些年轻人头脑简单,比较好斗,却是还没有弄懂王家遣人来送礼要表白的意思,兀自认定了族长就是被王家所害,这会儿嚷着要去讨公道呢。
好说歹说,连哄带骂的,终于是把场子给镇压下来了,大家也是煞费苦心,又不能把这股子火并的血气完全浇灭,又不能领着人现在就打上王家去,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分寸,也是叫人头疼,这一晚回家,个人都是浑身发疼,早早地歇下了。可还没睡上两个时辰,四更天光景,一声救火,锣鼓响起,大家又都醒了过来,唬得顾不上穿外衣,纷纷往火光冲天之处跑去——却不是别地,而是柳家族长停灵的孝棚!
眼看那熊熊火焰中,两口树皮薄棺,不断散出黑烟,已经烧成残骸,众人都是目眦欲裂,不少人发出大喊,想要冲入火海,被身边人一把抱住,却是忍不住哀哭起来,在那黑夜中,哭声犹如兽吼,透着说不尽的凄凉。令人心头酸痛,也是禁不住质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着火了!”
按道理,灵棚这里日夜都是有人哭灵守灵的,这一夜是柳二老爷之子守夜,他拭泪道,“我也不知道!火突然间就着起来了!势头猛烈,不像是失火!好像是棺木背后,火光一闪,有人丢了个火团进来——这树皮棺材,又不防火——”
说到这里,再说下去了,忍不住也是放声大哭起来。但其余人听了,这一怒却是非同小可,不止一个人叫道,“必定是王家!”
“对——听说我们要去如铁城,故作大方,实在是已经心虚了!暗地里便来烧罪证!”
“果然是他们!和他们拼了!”
“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让他们这样欺压!”
根本无需动员,也阻止不了,柳家这数十男丁,早已是怒发冲冠,操起家伙便往王家所在的住宅区蜂拥了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一次,要他们尝到厉害!割了王八老贼的头,为族长报仇!”
第1189章 三家村的新村长
◎三家村.万大人三家村上轨道了◎
“所以, 不但族长家烧没了,倘若没有张家人,以及其余村民来组织救火, 只怕火势蔓延开来,整个村子都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万大人放缓了声调, 似乎是心平气和地问着, 仿佛只是在梳理眼下的局势,他的眼神在眼前众村人面前,一一扫过, 大家——尤其是柳家诸人, 也纷纷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在昨晚的乱象火并中,几家大概都是触犯了不少规矩,不过, 万大人提出的这一点,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他们也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死几个人,其实不算什么,但如果整个村子都烧了, 在黄金地也不算是多温和的气候中,后续可就棘手了, 这一年冬天, 或许会带来更多的减员。
和这样影响整个村子的大危机比起来, 昨晚的火并都不算什么了。当然, 如果要细究起来, 后果也依然是严重的, 因为昨晚王家也死了不少人, 在村中械斗上,本来他们或许可以和柳家战个平手的,但偏偏昨晚火起是夜里的事,王家人并未防备,各自熟睡,而柳家又有后来加入混战的张家助拳,如此变生突然,王家也就落入绝对的下风。
王家族长被绑缚起来,在盘问拷打中晕厥过去,而他的嫡系宗房损失也很惨重,在混战中死了四五个,都是嫡系有威望的族老,可以接过族长权柄的,很难说张家、柳家是否有意要除去王家的骨干,否则,这拳头怎么就和长了眼似的呢?
除此之外,柳、张两家,也有人在械斗中受了重伤,没能抢救过来的。总之,也算是柳十一和张十五手脚快,催马把两日的路程缩减到了一日,又很快请动了在立志城也有很高威望的万大人,及时回来控制住了局势——他们到三家村的时候,这几家人甚至已经都在村里开始挖壕沟了,有把械斗打成村庄内战的趋势。再来几天,恐怕死伤人数得冲着五十人去了。
眼下这般,死了二三十人的情况,还不算是最棘手的,万大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先把柳家人敲打了一番,叫他们收敛了那种苦主特有的,无法无天的悲愤,眼神无悲无喜地掠过了众人,在柳十一之父身上停了一下,很快又移开了,公事公办地问道,“一切都因为几个族长去世而起,现在,柳家两位老人家的遗骨——都烧没了?”
他很快从大家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又把询问的眼神看向了张家,张大郎慌忙前进了几步,跪倒在地,小心地看了看万大人身后的更士几眼,“大人容禀,家父固然是安然下葬,可前数日清早,听说柳家惨事之后,我们去坟地查看,却发觉坟头被掘开,棺木不知去向,恐怕……恐怕是贼人心虚,畏惧验尸,所以漏夜把棺木窃走了。”
“那树皮棺材,太过简薄,两人便可担负着离开,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什么踪迹,也是因此,我们族人方才大怒,也和柳家一起,去找王家想要讨个说法——”
这算是为张家加入械斗而辩解了,却令王家族人异常愤怒,大声辩驳喊冤起来,“如何能说这就是我们家做的,只是因为我们家还没有死人么!未必就是还没有死到我们家这里——这不是,我们族长也死了么!现在三家都死了人,凭什么说凶手就是我们家!”
这话听起来,又荒谬又说不出的合理,甚至还不合时宜地令人发笑,张家还有人反唇相讥,道,“这要不是我们动手,你们家族长可未必会死!”
此言一出,简直更是逗人发笑了,万大人身后已传来了隐隐的咳嗽声,他犹如未闻,依旧淡定地道,“如此,我明白了,大家都稍安勿躁——这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族长之死,或许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应了劫数,真凶也未必就在村民之中,背后或有玄奇力量在巫蛊诅咒,这事儿要慢慢调查,不可操之过急。”
“什么?劫数?”
“诅咒?”
本来剑拔弩张,彼此对峙,一言不合还要开干的气氛,瞬间就冷却下来了,人们脸上立刻便冒出了半信半疑的忧虑,恐惧中又参杂了一点兴奋——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是族长,倒不愁被诅咒的关系,只是对于村落的未来,难免也有忧虑。“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们三家村立足荒野,和旁人也无愁无怨,只有被欺负的份——”
“难道是本地的土蕃,心有不甘,暗中作祟?那群贼秧子——”
“正是!说到此事,那些马匪——万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
三家村这里,难得来一个如铁城的大官,大家都很激动,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万大人一言不发,等大家慢慢冷静下来,都收了口,这才举起手里的铁皮喇叭,道,“好了,不要胡乱编排本地的土蕃,那都是渐服王化的华夏百姓,按照华夏百姓的认定标准,或许比你们还要更纯正些——你们连如何算是华夏百姓,这标准恐怕都没学过罢?他们就知道,而且奉行得很好!”
“啊?”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说笑吗!他们一辈子可曾去过华夏,怎么就比我们更纯正了?”
听到这话,大家一个是不服,一个也是疑惑,万大人也不解释,又道,“不论如何,我们彼此友好相处,互相帮助,这是不假的,他们闲来无事诅咒我们做什么呢?”
“唯有南方四大总督区的洋番,记恨我们到达黄金地之后,造福土著,教化生番,阻止他们鱼肉当地百姓,又阻断了他们剥削壕镜、南洋,他们对我们非常记恨,听闻,其在黄金地南面,一个被他们所灭的古国,流传下来的祭祀之地,举行了一场当地生番土著的多年来奉行的血祭,为的就是要诅咒我们买地乃至华夏的国运。”
说到这件事,万大人乃至身后的更士们,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让人意识到此事的真实性和严肃性,而什么灭亡故国,祭祀之地、血祭等等的词汇,也令人心惊肉跳的,结合了这些年来流行的玄秘小说,立刻便让很多年轻时也曾私下沉迷于话本的宗家子孙,惊呼了起来,“六姐相隔万里,他们的魔力无法触及,因而这股力量,就来到华夏在黄金地的这些首领头上了啊!”
“我们在如铁城驻扎的时候,也曾听人说,城主,城主……”
说到这里,大家的音量也低了下去,不过还是能听得分明:“城主……似乎是有疯病的,未必就不是这诅咒的力量影响……”
“那城主的身份,何等贵重,这还镇压不住,我们这些小族,人口也少,没能镇住命,也就让族长先后无疾而终了……大人是这个意思么?”
因为诅咒能害人命?这话听起来似乎透着那么的玄妙,但又让人深信不疑,打从心底想要相信,毕竟这是常年生活在香火祭祀、求神拜佛,以去泰山进香为毕生所望的京畿村落的百姓们。哪怕远迁万里,但也没有真正接受买地的扫盲教育,对这样的传言,一惊一乍,心底是非常当回事的。
被万大人这么一点拨,他们也觉得豁然开朗了,也看出了一些之前的疑点,“是啊!那人去得无声无息的,一点外伤没有,不是中了邪法,又是什么?”
“若说王家有这个魇镇的能耐,也不至于藏到今天才用出来……”
这么说的话,刚才还被其余两家怀疑针对,且还有被问罪可能的王家人,就要委屈愤怒上了,不过,他们的话还没出口,万大人便又慢条斯理地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也是一种可能而已,如果只是诅咒的话,料来,那几位往生之人的遗骨,也不会无火自焚,凭空从坟茔中消失罢?”
“或许,此事还真就是借了这诅咒的由头,有人在私下装神弄鬼、毁尸灭迹,也未可知……总之,此事还要慢慢查证,只是眼下,王家宗支已是零落,就算真是他们的谋划,想要查验也难了。”
的确,这王家人都死了,就算真是他们动手,也很难查找出罪证来,除非对王家其余人严刑拷打,否则,要查案的确是难。王家人叫屈的趋势也被止住了,张、柳两家对他们也重新怒目而视起来。
不过,三家人的情绪都没有之前那样激烈了,毕竟,真相似乎已经隐入了云雾之中,不像是之前那么清楚了,王家人不像是完全清白,可也不像是罪魁祸首,什么东西,一旦和玄秘扯上关系,便是模模糊糊的,叫人丧失了盘个水落石出的勇气,唯恐被玄秘沾身,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万大人分说至此,也不着急查案,而是先安顿道,“好了,查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丧事也只能从简速办,眼看冬日将至,你们今年收成如何?能否好好过冬?村中事务,现在由谁来带头呢?三家村,三家村,毕竟是三家共有之村,走了的人,已经是走了,活下来的人难道还不过日子了?你们心中可有什么主意,便告本官听来。”
这话是老成的,也让大家凛然:的确,地里的活这都耽搁了,再闹下去,还过不过冬了?因此这百十人竟没有和万大人犟嘴的,大家都是各自沉思,过了一会,张家那边有人排众而出,大声道,“大人,我等有句心里话,不知许不许讲?”
“你只管说来!”
“那小人就直说了——黄金地立足艰辛,团结不易,三家各行其是,勾心斗角,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等愿意推举找您报信的柳十一郎为主,张十五郎为副!安排村中大小事务,把地种好,学上起来,武艺操练着!安居乐业、保家保村,永远兴旺生存!村里不论什么姓氏,都听柳十一郎吩咐,再无二话!”
“哦?!”
万大人似乎也来了兴致,定睛打量了柳十一几眼,欣然道,“此话果真?”
“果真!”
那汉子回首一挥,果然三家中都有人出来,只是王家的最少最犹豫,还有一些依附三家的外姓亲眷,也有人出列,都是保举那柳十一的,七嘴八舌地道,“乱世要强主,柳十一郎有主意,精明能干,虽然年少,但我等愿意服从他!”
“柳十一果然能干?”
面对万大人的询问,村里其余人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柳十一是要比自家的嫡系宗支表现得出众,不过,王家人是显然不情愿这个安排的,立刻就有人机灵地道,“柳十一做主,我们也愿意服气,但张十五郎为副这不行,我们王家的二十三郎也很出众!堪为副手!”
这下可好,张家推张十五郎,王家推二十三郎,彼此争执不下,可不期然却都默认了柳十一为主——这柳家人也不傻,有便宜不占大傻瓜,因此都装聋作哑,一声不吭的,一副只等万大人决断的样子。
万大人含笑听他们争执了一会儿,才打断道,“行了,不必争了,你们这个村子,也就是一个村长的编制而已。小小村落,还要三个村长,那岂不是成冗官了?”
“再者,你们也说了,三家之间,令出多门、勾心斗角,这是村子发展不起来的原因,又何必还要强推副手?听本官的,就让柳十一先当两年村长,村子里怎么样,你们自己商量着去办!提拔不提拔副手,你们也只管和柳十一去说!本官这里,反正只认他一个村长!如铁城见到他的手条,方才拨给钱粮!”
几句话,快刀斩乱麻,说得众人无话可回,只能点头称是。万大人这才满意,也不说去查看火灾现场,或者给死者上香,而是示意众人各自下去料理丧事,招呼柳十一道,“我去看看你们的田种得怎么样,你们都忙你们的,柳村长,你跟我来,我们好好聊聊!”
说着,便自己翻身上马,摇摇地去了,柳十一和人群中的父亲对视了一眼,又与柳家族人低语了一会,前往张家、王家那里,照应寒暄了几句,转身跳上马匹,也是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鼓了鼓劲,哪管心跳得厉害,也是咬牙强忍,面上丝毫不露,暗道了一声,“豁出去了!”——这才追着万大人的背影放马小跑了过去……
第1190章 万大人只要结果
◎三家村.柳十一有什么是领导不知道的?◎
虽说‘英雄出少年’, 但这也要看少年英雄处置的是什么等级的事件,到底又有多‘少年’了,甘罗十二为宰相, 这宰相必定是没有太大实权的。除非是六姐这样,有大因缘, 已经不算是普通人, 有点儿半仙味道的存在之外,人总是活在客观的规律里,十几岁的孩子, 身子骨都没有长好, 根据新学所说,大脑也还在发育,他们在成人面前有所不如,才是常态。
而十六岁的柳十一, 虽然读书、武艺、农务样样都来得,也已经脱离了浑浑噩噩,只知吃喝的蒙昧时光,开始思考自家、村落乃至整个黄金地的将来,甚至也有了在敌人来犯时, 阻止反击的能力,但毫无疑问, 在万大人面前他也难免露怯——他甚至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三家村发生这一系列事故的真相, 未必能瞒得过万大人, 只是他没有选择揭穿罢了。
以这样的心思, 和万大人单独相处, 这让他如何能不紧张呢?不过, 柳十一毕竟是有胆色的人,抱着‘十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近乎于无赖的心态,很快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至少可以自如地回答万大人的问题了,“是,从村子里到最远的耕地,在田埂上要走大概半个时辰,来回很耗时,而且耕种效率也比较低,这是如今村里一个比较主要的问题……”
“以我来说的话,我会考虑加征亩税,来解决多占田地的问题。”
万大人说要看种田,并非是虚言,他是真的很关心三家村的农务,在柳十一的带领下,两人很快来到了村外的阡陌之中:这里是一片片的玉米土豆田,往远处则是逐渐低头开始泛黄的麦穗,田地间可以看到宽窄不一的田埂组成的小路,同时还有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渠。这也是三家村在黄金地上烙印下的,属于自己的痕迹了,万大人欣赏的看着这一幕,也舒心地叹了口气,甚至还给出了很高的评价,“留下了这些熟田,如铁城对你们村的援助,就没有白花。”
这话里的意思,在柳十一听起来又不是那么完全的正面——当然也是在夸三家村的百姓干活勤谨,但‘留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算三家村的人都死光了,或者存身不住,只能去别处讨生活,如铁城也无动于衷,只要派人来接收这些田地,他们就认为还是赚的?这是不是万大人隐晦的威胁?
要不是三家村这一年多以来,暗潮汹涌、人心浮动,柳十一也算是经过锻炼,恐怕对于万大人的言外之意,他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的,即便是眼下,他也只能咂摸出一点隐隐的意思,并因此暗自心惊。但还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万大人便转移话题,问起了水渠的事情,“就是这些水渠,为什么不是贯穿田地,而是只修了一点便停下了,这是什么意思?”
“回大人的话,这是各家量力而为——这水渠的主干都是大家合力修的,从公地里过,每年的灌溉引水时间,也都是村子里商量好,按着来的。各家有各家的时段,错乱不得。不过,进入各家的私地之后,支渠就是个人出力修的了,有些人能力有限,或者圈的地太大了,本来也耕种不过来,便索性省力些,只修通了往小麦地的灌溉渠,不再往前修了,前头那些旱地,就种点土豆、玉米什么的,偶尔担水浇去,或者依靠天然降雨,这样一亩地一年下来有些许收成也行。”
“还有我看到有些就荒在那里的——”万大人皱了皱眉。
“那就是干脆都没有种了,只是圈出来抛荒的地。”柳十一回答道,“也有轮作的,因为土豆耗费肥力,所以种了一年以后,就休息个一年两年,这也是有的。”
“荒谬,没学过农务吗,土地肥力无非是元素归还的理论,种了土豆,就种点苜蓿、大豆来肥田,怎么都比荒在那里休息强吧。”
不出意外,万大人对这种乱圈地的行为很不满,并且也能把握问题的关键,“近村的好地,这样浪费,那水渠又修得很远,最远的耕地离村路途都要不短了吧?难道圈到远村地的百姓,心里没有怨言吗?”
要说没有,这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村中的一大矛盾。其实,农居生活,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也很难,很多时候,水火不容的仇怨,就是这样一些小事积攒起来的。柳十一也意识到,这就是万大人在考校他了,因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迅速地就把心里的计划也给和盘托出了。
“重新分配耕地,精耕细作,那些力所不及的远田,种一些粗放的轮作粮食,以此肥田,村里的自留地种菜,倘若叔伯帮衬,大人提携,叫我真当了这个村长,以小人的意思,这样安排才合适一些——轮作肥田的事情,那是要好好上农务课,跟着田师傅学习,方才能掌握的技能,也是最宝贵不过,比真金还真的大学问那,是我们在黄金地安身立命的本钱。
小人是想,眼下,村民们还有些愚笨,民智未开,所以跟着田师傅,学得慢、耽误事,脑筋死,这都是有的,从今日起,村里肯定要开扫盲班,这扫盲班能开启民智,妙用无穷半点不假——就是这扫盲班的先生,还有教材,就得仰仗城中多照应了。”
重新分田、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扫盲、如铁城进驻眼线,这么四件事一表态,万大人的神色就更开朗了,打他审案以来,算是第一次彻底放下了那股子不怒而威的沉沉气势,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轻轻地喝了一声彩,“好!果然英雄出少年,柳十一郎,你见事很清楚,你有这份眼光,知道前路怎么走,对三家村,我就放下一半的心了。”
柳十一这才松来一口大气,只是还来不及喘息呢,万大人又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今日我在人群中,见到一个精悍汉子,举手投足间似有扎实功夫,也像是跑过江湖武林的,面目和你颇为相似,那人是你的——”
一颗心顷刻间又提到了半空,柳十一小心地看了万大人一眼,垂首道,“回大人的话,那确实是我父亲。”
万大人呵地笑了一声,“果然。”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道,“这就说得通了……”
父亲出门,真不是经商,而是去跑江湖的吗?柳十一心底,不免也因为万大人的话,而生出了少许迷惑,但又觉得这样的猜测很有道理——以父亲寡言的性格,实在难以想象在外是怎么做生意的,若说是跑江湖走绿林的,似乎更合适一些。要说起来的话,母亲似乎也是外乡人,幼时曾听祖母说起,母亲是父亲某次经商后带回来的妻室,托乡里的亲眷认了个干亲,这样办下来的身份文书……
平时,母亲身手利落,食量也大,如今看起来好像都是线索,影影绰绰地通向了三家村这么几起充满了蹊跷的死亡。柳十一对于真相实际上并不清楚,一想到这些事他就有点儿心悸,尤其是在万大人面前,就更是如此了,他浑身绷紧了,几乎是忐忑不安地等着万大人的发落。
但万大人竟并未继续发问,只是笑着这么感慨了一句,便不再谈及,甚至没有拿话点拨他,而是若无其事地问起了重新分田的事情,“重分田,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但这事儿阻力会很大,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会办成?”
柳十一反应也快,立刻收摄心神,他有一种自己似乎在逐渐摸索出和万大人相处之道的感觉,好像也正在模糊地感知到万大人的需求,不过,此刻这种感知还不明确,依旧是凭本能回答,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这些近村的好地,原本自然掌握在三家族长近支手中。原本要重新分田,阻力很大,不过,如今嫡支遭受重创,声势已失,我又被弟兄们推举为村长,此消彼长之下,如果城中也给予支持,相信提出重新分田,他们也不敢反对。”
支持柳十一的人,估计也多数都是远田的持有者,对重新分田肯定是高举双手欢迎的,万大人点了点头,“此言有理,不过,你也不要低估了农民对好田的眷恋和狂热。或许这样的损失,还不能让他们丧失底气——或许还要再来一棍子,才能打断这些人的脊梁骨,叫他们甘心低下头来听你的吩咐呢?”
他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这里的事情,你可以和你父亲多商议商议,我看,他是很在行的,也能帮得上你的忙。十一郎,你毕竟还是年少,有你父亲来襄助你,明里暗里一起使劲,才能把三家村的诸般事体,牢牢握在手心啊。”
这几乎说不上是暗示了,柳十一心中狂跳,大惊之中,只敢微喜,说实话,他没想到万大人居然会是这样宽纵而充满暗示的态度——不得不说,这番话解开了他这几日来心头最大的负担,教他立刻得到了极度的放松,他抬起头望着万大人,简直就要把内心话完全倾诉出来——
但,他的冲动又立刻被万大人给止住了,万大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露出了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他摆了摆手,抢在柳十一前头开了口,“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句话出来,不就等于是什么都说了,什么都知道了吗?柳十一有些呆愣,他心中那模糊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明晰了似的,有一部分的他已经完全专注在了思绪里,几乎是同时和万大人的话语一起酝酿而生,区别只在于,柳十一的话说在心里——
“我知道的,只是你的承诺,你讲的这几点,我很满意,全都是我要的,现在,思路有了,一年内,让我陆续看到结果,办不办得到?”
“原来,大人们要的只是结果,至于过程中的那些龌蹉,他们压根就不在乎——或者他们自己也曾经历过——”
听闻了最后一个问题,柳十一下意识地回答道,“小人以性命担保!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哈哈哈……”
万大人一阵畅笑,他的表情越发满意了,“倒也不必,我要你的头干什么来?十一郎,你且放手好好做去——那些远田,也不要荒废了,多少都种些东西,待你这里做得好,后续还有新人过来,总不愁没人种。
这些新人,自然都归你管,什么时候,三家村人多了,成了三家镇,你这个村长,不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镇长么?”
随口这么一许诺,令柳十一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万大人哈哈一笑,也不再啰嗦,翻身上马,“时辰不早,这会儿你们村里也乱,我们就先动身回去了,你要的东西,先想好了,等一两个月,一切安定停当,屋舍也备好了,秋收后大家得闲,正好在落雪前来一趟如铁城,把东西和人领回去。”
三言两语,把时间安排妥当,居然连村子也不进,这就要回去了,柳十一这会儿似乎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眨眼间立刻明白过来:或许万大人是不愿去给三家村族长上香!一个也是懒得,一个,也是不愿给了他们脸子,日后叫柳十一不好做事!
这是在为他着想,柳十一必须有所表示,他恭敬地道,“一切听大人吩咐——我们三家村初入买地,许多规矩都不知晓,也是着急上进,还请大人务必为我们留个干练博学的扫盲班教师,我们一定都听他的话,不叫那位先生的才能空掷!”
一席话,说得万大人点头含笑,两人并骑而行,柳十一控制着马匹,使马儿落后于万大人半步,表示恭敬,如此走了一阵,万大人忽然回头问道,“那棺木,是张大郎等人趁夜掘走的吧?”
柳十一心下微凛,暗道:“果然瞒不过万大人。”
他点了点头,“当是如此,在……在小人猜测中,他们当是又怕张老爷尸身被剖开受辱,又要把案子坐实在王家身上,削弱其势、缩减己过,故而行了此策。”
这真是柳十一的猜测,还是其父的算计呢?万大人的笑容又变得微妙了起来,他按了按柳十一的肩膀,忽而微微弯腰,低声对他道,“好孩子,以后你就习惯了,我不如你这般大时,还在海上讨生活,所见过的毒计,比你眼下这些,更绝户何止百倍。”
柳十一双眼微微瞪大,哪怕他已有所成长,一时间却仍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万大人也不在意,而是自言自语般道,“这里可不是买地,嘿,此处虽是陆地,可化外蛮荒之地,和那茫茫大海,差得也不太多那!哪管面上多么花团锦簇,可一旦离开了如铁城,这儿的日子,又怎会和买地一样呢?”
说完这句话,他又拍了拍柳十一的肩膀,似乎是在勉励柳十一,又似乎是在勉励当年的自己,“人那,总是要从莽荒中,一步步走向规矩,这一步步间,发生了什么,除了自己,又有谁能记得住呢……哈哈,走吧!放马跑起来,别顾着那什么没屁用的规矩礼数,你都来了黄金地,可就知道,这人在江湖闯,最重要的就是底子,至于这些碍事的面子,抛到九霄云外去,老子可不在乎!”
说着,竟是先踢了柳十一的马一脚,令其小跑起来,这才催马加速,哈哈笑着超过惊慌未定的柳十一,在马背上颠簸着,身形跃动着,于柳十一迷茫的凝视中,迅速没入了旷野远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