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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1章 村长的感觉

    ◎三家村.柳十一村长的计策◎

    “我这里给大家算一笔账, 今年抛开公地私地一说,我把各家的粮食产量都要了过来,咱们村加在一起四百六十三号人, 分到户头上八十七户,一户的耕地都在二十亩以上, 算在一起, 总亩数都有两千多亩——当然了,这地也分好坏生熟,是不是水浇地, 这些就先不去说了, 就说这个数。

    再说总产量,也不去说什么小麦、土豆、玉米了,全都加在一起,去年种得的粮食, 入库量我算过了,不过是两千石还不到——亩产量一石多些,这个数字,大家听了怎么想,将就还过得去?”

    秋收已毕, 难得这是个暖和出艳阳的好天气,在村口大家惯常议事的一颗大杉树下, 百来号人围成里外几层, 默不作声地听着树下小台上站着的柳十一说话。大家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严肃, 并没敢接村长的话。柳十一举起喇叭, 自问自答, “那我就要告诉大家了, 这个亩产量, 三百斤不到,在土豆种植区就是不合格!”

    “土豆,这是极丰产的东西,据说精工细作的话,亩产量甚至可以达到两三千斤,就是在关陇旱灾频发之地,只要有一点降水,一千五百斤那也是随便有的——关陇就是靠土豆硬生生续了十来年没乱那!直到前几年的大灾异,直接绝雨,实在种不出东西了,这才往外迁移,可即便如此,多年来的积蓄,也让他们能拿出上路的口粮来了!”

    “到了黄金地这里,如铁城附近的生番,只要是种改良土豆种的,亩产量没有下过两千斤。咱们可好,三家村的平均亩产量直接干出三百斤来了——父老乡亲们,咱们自个儿想想,拿着这个数字去如铁城回报,城主大人看了,该怎么想那?咱们可能给如铁城上供什么,人家又凭什么来帮咱们呢?”

    柳十一的语气,如预料中一样,是越来越沉重的,众人听着也都是低头,有人不服气地在人群边角说道,“咱们种的小麦多——”

    小麦的亩产量,的确是不如土豆、玉米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是,咱们种的多是小麦,而且是从冬小麦改的春小麦,乍然间不熟悉农事也是有的——但我就想问了,是谁说的种小麦?小麦再好吃,吃得再惯,能富裕出粮食来,去如铁城换物资吗?”

    人群里彻底没声了,有一波明显坐得比靠拢的汉子,开始互相对眼色,神色也难看起来,似乎是猜到了柳十一下一步的表示,但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已经有人跟着柳十一的话,往下接翎子了,“那不就是几个族长吗,非得说我们种惯了小麦,土豆那东西,虽然丰产,但价格太便宜,又耗费地力……”

    其实,这些话在当时来看也都是有道理的——土豆耗费地力,这是在老家就明白的事情,至少在老家的时候,所谓元素归还、循环轮作的知识,并未被大家熟悉,那么,人们看到的就只有土豆耗地力的一面了,肥沃的好田,种了土豆之后,当季固然丰收,但之后土壤板结、肥力下降,这都是人眼看得到的。因此大家普遍是习惯以边角劣田,零散地种一些土豆来作为食粮的补充,作为主食还是更愿意种小麦。

    可是,在现在来看,这些思量就显得过时且愚蠢了,即便大家在老家种植小麦的经验丰富,但京畿是种冬小麦的,在黄金地这个纬度,冬日气候严寒,和辽东差不多,只能种春小麦,一年一季庄稼,大家换了时令之后,也未必就能说有好收成,而且,初来乍到,扎根的时候,粮食储备本来就是多多益善的,没理由不遵循如铁城的惯例,多种土豆——你说土豆耗费地力,可人家生番不一样种么?人家就相信元素归还、套种肥田,都跟着种几年了,族长们凭什么不相信这些先例?

    在当时,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没个主见的,也就是族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如今也算是在黄金地初步安定下来,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渐渐的各种意见也都出来了。

    族长人已经去了,余下的嫡支又软弱不能服众,换了柳十一上台,很多从前憋在心里,隐忍着也就逐渐忘怀的情绪,也就嚷出来了,“亩产量上不去,这事村长您不该问我们,该去问地下的人咧。他们就没想着和如铁城亲近,也不知道咋想的!离家万里,这鬼地方马匪多生番多,和汉人还不亲近,那不是擎等着送死吗?”

    “就是啊!眼下粮食入库,冬天又快来了,那马匪也得筹措过冬的粮草,就咱们这样,如铁城不帮忙,谁来帮着守村?辛苦一年,这粮食成给马匪送的了?”

    “这要种的是土豆,几千斤几千斤的,分一些出去也不如何,就全当是交个朋友了,给山贼上供么,不稀奇,可偏偏种的小麦,这咱们也就这些,都不够明年口粮的!还要换钱去打些家具,把被马贼抢走的那些补回来,自己都不够呢,他们来,可不就得拼命了?”

    “也别说咱们欺负死人那,事儿就是这个理,这要说去年初来乍到不懂也就算了,都过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般?还不肯种土豆,不肯把那亩产量提上去,那咱们余粮不够,连从如铁城请人帮忙来修水渠修房子,都管不了口粮,这咋弄?”

    “就是!还有那分田,也是没道理的!凭什么就有人占着近村的地儿,却不好好侍弄,咱们得早起贪黑的往田里赶?就凭着是族长的亲戚?那现在村长都换了,咱们能把这地再分一次么?”

    从作物的选择,逐渐地,大家把许多不满也都嚷了出来,这就说到田地的事情了。如果是往常,环绕嫡支的那些人,也就是近田的占有者们,早就跳起来呵斥了,但这会儿他们却都只是扎着头一声不吭,很显然,这么几个月来,陆续发生的丧事,对他们已经产生了重大打击,他们的心气已经没有那么足了。

    此消彼长,新上位的村长柳十一,不但拥有如铁城的赏识和支持,能够解决现在村里迫在眉睫的自保问题,而且,在刚过去的秋收中,还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虽然是村子,但农事上决不能自行其是,这是老族长在时也一样承袭的规矩。

    这就和水渠开闸的顺序一样,用水顺序决定了播种顺序,而播种顺序又决定了收成顺序,但这不意味着大家都是干等到自己秋收那几日再去忙活,整个村子在秋收期间都是几人一个小组,轮流帮着出力干活,今日收你家,明日收我家,这样交错着来,否则,各家收各家、晒各家的,那活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干完,要是下几日雨,那就全白搭了。

    这种抢天时又要互相帮衬的活动,是很考验村长的,能安排得好,让大家都服气,不觉得自己多出了力,这就是能耐所在了。柳十一虽然年纪小,但他数学好,精于筹划,也懂得农务,竟把这次秋收安排的妥妥当当丝毫不乱,这么大半个月下来,他在村里是彻底站住了,说话也有了份量,不再仅限于之前那批不得志的村民。便连很多本来和嫡支沾亲带故的村民,现在也愿意听他的话——你说要去争取吧,拿什么来争取?迫在眉睫的马匪问题,柳十一至少能拿出个方案,让大家看到希望,你呢?能放个响屁么?就算你说下次马匪来,你率先出征,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啊。

    “行了,大家别乱,心里有想法,都慢慢地说出来。”

    也是因此,哪管已经预料到了这柳十一的手段,大家还是听之任之,由得他把众人的情绪都鼓动起来,听了三四个人控诉着当日分田的不公平,也不打岔,又听那柳十一总结道,“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个是明年想种土豆,得把亩产量提上去,充实村里公私粮库——再一个便是要解决这马匪的问题,请那如铁城的大人前来相助,能教我们些阵法操练起来,再便是最好能把人派去如铁城,学一学铳法,带几柄火铳回来,那就更好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心坎里,没人能不点头称是,就是嫡支都不可能否认这点——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如此了,否则这田都是给别人种的,你种好了马匪就来抢,村子的生活该如何维持?

    如此,便算是对村子的两个目标达成一致了,柳十一又道,“第三个,我个人说一点——村里公账该建起来了,如今三家一体,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一荣俱荣的事情,我这里给大家透个话,当日万大人来村里,特意把我单独找去说话,就提到了这事儿——万大人说,三家村这几年表现很差,没有一样是提得起来的——”

    说到这里,大家的头都低下来了,虽然无可反驳,但也不免感到深深的耻辱。柳十一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他说了还好,还有得争辩,这什么也不说,越发如同把前头几个族长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了,却偏偏大家还没法指摘什么,还得慰劳他替满村人央求万大人的功劳。

    “我也是好求歹求,万大人才松了口——这话也是说得很白,说,咱们三家村,没什么能回报如铁城的,粮食也没有,那总得给点功劳,给点能往上报去的东西罢?若是连篇表功的折子都写不出,万大人也难为我们在城主面前说话。我便问万大人,有什么是咱们能回报的——万大人道,别的不说,买地对官吏,有移风易俗的要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行事,这是能表功的。”

    他歇了口气,“这规矩说白了,便是几件事——大族分家、扫盲班考试,以及田师傅下村。本来还有女子立户什么的,只咱村中,成年女子不多,便不提这个了。万大人问我,这些事能不能办到,折子能不能写出来,若是能行,那他还能再助我们三家村一次——各位乡亲,这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

    “当时也不顾旁的,牙一咬、脚一跺,这就先答应下来。万大人倒也欢喜,说秋收罢了,我们可进城寻他,他找人来村里教授武艺、铳法,还有那等所谓元素归还的农务之法,再有明年的粮食怎么种,也由田师傅来规划,依着规划,能低价赊给我们一些种子,来年连本带利归还于他。”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很显然,大家对这个消息,有喜有忧,一来是解了燃眉之急,给的都是最需要的,但另一面又对于分家的事情有些恐惧,这毕竟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分家之后日子该怎么过,心中完全无数,因而也毕竟难免有些不情愿。

    “村长,这分家……怎么算是分家?”

    就有些胆大的人问了,“如今各家也是各自过活,又不曾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财物可分——”

    “是这个道理,我也问万大人那,万大人说,这就得自己去想了,反正总要和从前有些不同。”

    柳十一的态度是好的,他本来也小,就拿出一副‘我也不懂,和大家一起想辙’的态度,认认真真道,“那我想,无非就是两点,第一个是族谱,第二个就是族里的公账公田了,这族谱是最好不要动它的。公田呢,以我的想法,多少也留一点,各家用余力悄悄地种,你不说,我不说,打个马虎眼,大人们也就放过去了。”

    “就是这公账的规矩,从此可改了罢!以后,村里就一本大公账,各家的收成都往里交一点儿,用来筹建村务。就不再另设族账,乡亲们以为如何?”

    村里本来是三本族账,有事情三家摊钱,余下的零头,散户再出,因此三家族长说话有分量,取消族账,归成公账,这的确算是极大地削弱了宗族的凝聚力,柳十一这个村长的权柄就扩张得厉害了,因此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公账,我提议除了我之外,再来两个村人推举,会看账的年轻同仁来管,有什么开支,三人见证了再动钱。”

    这就等于是给之前被推举出来做副村长的张、王两人留位置了,很明显这是他早想好的,这么一来大家也的确比较能接受,因此都点头称是,认为柳十一的想法很有道理。“村长,我们听你的!不如稍后就把族里的库房盘点盘点,大家按人头一扯,多的退了,交出一本公账来,你也好向上头交差!”

    这意思是要把族库的积攒算出人均,再把村里的人头该出的份额都盘点一下,多退少补,如此筹措出一个村库——这样也比到了明年再成型来得快当些。说到村务,其实可以看出来,三家村百姓里脑筋清楚的人也还是有许多的,柳十一也点了点头,并不推迟,而是屈指道,“那我就说说村库接下来的开销——首先要存一笔钱,把村墙修起来——”

    “该当的!”

    “这是要修的!”

    “早该如此了!”

    这一下,大家都点起头来了:这也是为何大家不抵触交公粮了,村子里很多事情都是要集合所有人之力才能办的,春耕秋收、水利村防莫不如此。其实说实话,除了一些内斗之外,三家村的百姓也都勤谨,这一两年间的确没有闲着,是给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的。只是老族长大概毕竟有春秋了,很多决策现在看来颇为愚蠢,一旦换上柳十一,大家油然就感到村里有一股新气象正在慢慢地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村墙也是明年的事了,今年是来不及的,但入冬前要建起一间学堂来,文武先生都要在这里上课,也可以算作是我等的议事之所。哪怕是茅草屋也得建,这里又是一笔钱。”

    建房子、买种子、建村墙,填补之前马匪掠去的一些大型铁质农具,比如几家共用的铁犁,还要买牛买马,这么算下来,村账要花的钱的确是比较多的,而今年的收成又很有限,这就只能指望明年多种土豆了,用富裕的土豆产量来填库了——不说别的,至少给干活要管饭罢,哪怕是土豆也能给人吃饱啊。

    柳十一把账这么算下来之后,大家对明年农务改革的心思,便更加热切了,几乎已经没人反对改种土豆的决策,甚至更因此对即将开展的扫盲教学(为了更好的和田师傅学习),也热心了起来。

    柳十一见气氛渐热,面上也多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几乎是刻意地比之前更严肃了少许,拍了拍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道,“账是初步列出来了,还欠种子和肥料钱,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全加在一起,村库压力也很大,丑话说在前头,明年收的公粮数字肯定比今年更多些——”

    这个大家是能料到也能接受的,只要是农民认可了必花,且不会乱花的钱,他们给起来其实还是很爽快的。大家脸上也都很轻松,还有人打算说几句俏皮话来鼓舞士气呢,但这时候,柳十一口风一转,又道,“但这公粮,不能只按亩数简单摊派,万大人点拨了我,说必须按土地质量来征,这般才是公平。”

    “土地质量评级,也就是按买地的规矩来,距离、土质、水浇,都是影响分数,分数最高的一等田——我说白了,在咱们村就是这些近田,要承担的公粮数量肯定最大,万大人说,要是下等田的三倍!如此,方才能催促上等田的农户仔细耕种!他说这也是‘移风易俗’的一部分,我也已经答应万大人,要按这个法子来征公粮了!”

    此言一出,犹如重石入水,果然众人皆是大哗,一帮人又惊又怒的同时,另一帮人则纷纷喜出望外,大嚷‘这话有理’,顷刻之间,本来就隐隐分成两帮的村民,彼此间立刻剑拔弩张,怒目相视,仿佛下一刻就要彼此厮打到一块一般!

    而柳十一则不慌不忙,和台下的父亲交换了个眼神,举起喇叭,慢悠悠地道,“别打架——我说乡亲们,如铁城的武师傅,马上就要来村里教大家演练了,这会儿打架,你们是不想被挑去做那铳兵训练,不想摸火铳了么?”

    这话一出,犹如一桶冰水迎头浇下,那些个嫡系近亲的汉子们,惊讶至极,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柳十一一般,拿眼睛盯着他,竟说不出话来!而柳十一,唇角噙着冷笑,分毫不让地迎着他们的眼神,是真的丝毫不惧,他心底,有一种很新鲜的明悟逐渐浮现:

    这个村长,他开始逐渐找到感觉,也当得实在起来了!

    第1192章 卡喉咙的扫盲班

    ◎三家村.柳十一柳十一的进展和艰难◎

    “哎, 老张,你说你这随堂小测上,真的没有偷看么?眼下就咱们兄弟几个, 你说实话也不打紧的——这也是怪事了,那曲里拐弯的所谓拼音, 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在我这,那是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一节课好容易记下一两个拼音, 过个课间, 就又和什么都没学过一样啦!”

    “可不是,老张,你有什么窍门,可教教我们呗!”

    “俺这哪有什么窍门啊, 就是和老师说的一般,将那拼音和身边常见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譬如说这a,好大一个圈圈,不就像是一张大嘴吗, 张嘴喊出来的声音,可不就是‘啊’了——至于其他的, 就是自己去想, 能想到什么, 记下来便是了。”

    “这样啊……可先生不是说了, 最好不要这样记吗?说这样记下来的, 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却不好真正掌握拼读的办法呢。”

    “嗐, 那先生……先生虽然是学问人,但年轻且轻着哩,课间俺去和他谈天,先生说,头前他教的都是孩子蒙童,那孩子的脑子就是好使,和我们如何一样?他说得虽然有道理,可死记硬背啥的,俺们记不下来啊,那可不就,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怎么样能行怎么样算数了么。”

    “这话倒也是有理,甭管反应快不快,能记下来考过试就行了,反正,这会不会拼音和能不能种田,其中的关系,我看也没多大。”

    “嘘!小声些,仔细被村长听去了,要发作你呢!”

    “是是,我多嘴了,该打,该打!”

    正是日中近午时分,扫盲班下了第一堂课的时候,村里刚刚扰攘过一会儿,这会第二堂课的学员都去上课了,而第一堂课的学员也早已回家,村内的土路静悄悄的,一点儿说话声都传得很远,这几个成年学员的嘀咕,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柳十一耳朵里,也惹得他唇角微扬,颇有点儿忍俊不禁的意思。

    谁人背后不说人?他倒无意去查看这几人的身份,握着窗户的手,微微一顿,打消了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换一换屋内空气的念头,而是依然维持原样,等人走远了,这才把窗户重新合拢,又拿起床帚,把炕面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边爬下炕,把畚斗拿到厨房外的垃圾堆里倒了,又从大灶上烧开的那已经化开的雪水里,舀了一勺到木盆中,投出了抹布来,在那里擦拭柳母铺好的炕席,柳母站在一边,等他擦了一遍炕席,自己拿了一张干抹布来,再把炕席上的水汽擦掉,对柳十一道,“去把火烧热。”

    柳十一做了这个村长,说起来也有一年多了,虽然是没有报酬的,村里的公账也管得很清廉,不肯从中谋求一丝银钱,似乎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但生活中的便利还是多了许多。那些受了他帮助的人家,送米送鸡,柳家不收,自己上山打柴火的时候,为他家捎带一点,这顺手的人情,柳家也不好推拒。

    因此他们家这一冬天是不缺柴火少的,还能分出去送给别人。柴火不缺,炕就能烧得很旺,把火力一加大,炕席没多久就干透了。

    柳母正好把褥子面、被面什么的,都放上去最后再烘一烘,这才坐在炕尾,让柳十一叫柳九郎来,帮着她把换洗后的被面褥面缝上——所以说,先敬罗裳再敬人,这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么天寒地冻的,孩子都不让外头玩的气候,这要是一般的人家,木柴供烧火取暖都难,别说多烧水来洗衣服甚至是被面了!

    多得是人家一冬天不洗外头大衣裳的,至于炕席,铺上了就得换季了再打扫吧!要知道,这炕都是黄泥糊面的,烧热了难免有灰,这要是不勤加打扫,就等于在土堆里打滚,那能不邋遢吗?这在冬天能清清楚楚、整整洁洁地走出家门,身上的冬装,不说一尘不染,至少干净得体,没有油垢烟灰,都不用去看补丁个数,哪怕补丁叠补丁,也能让人高看一眼,认为这家人出身良好,值得结交呢。

    柳家这里,一家人都好洁,柳十一这会儿仔细想想,也发现父母的一些习惯,倒不像是出门经商的,更像是师从过什么武术名门,行动间都有特别的忌讳,比如勤于打扫,在起居饮食上都有自己的讲究。

    再加上他们虽然家境不差,但自幼就讲究‘自家事、自家毕’,一家人也都手脚利落,因此养成习惯之后,哪怕沦落到黄金地来,也还能尽力维持从前的习惯。柳十一当了村长之后,讲究起来就更加轻松了,这不是,眼看着其余百姓都是缩着脖子走在寒风之中,柳家屋里却至少是算得上暖和的。

    土炕、火墙,散发着微薄的暖意,刚才开了一会窗,那点子烟气被冲散了,虽然屋内依然黑洞洞的,白日也要掌灯,而且一阵风过,屋顶的苇席就往里漏着丝丝缕缕的灰尘——茅草屋顶底下都是垫的草席,没过几年就要换掉,即便如此,也比不得瓦片屋顶,这也是茅草屋更要勤于擦洗屋内的原因。

    除了这屋顶之外,四面的土墙也难免落灰,更是倚靠不得……怎么说呢,和老家还是无法比,但比起初来乍到那几年,已经要好上不少,比较起来,也足够让柳家人满足了,他们可以自豪地说一句,哪怕就是在如铁城,一般的百姓过得也都是这种日子哩,能住上水泥屋的,也就只有城主等少数几个人罢了。

    柳十一这里忙活完了,就站在地上,看着母亲和兄长忙着缝被面,他母亲嫌他碍事,撵他道,“去找你爹吧,别在这裹乱。他是去哪了?一早就不见人。”

    “当是去看小牌,这会可能去上学了。”

    柳十一站了一会,也觉得气闷,索性裹上棉袄,扣了一顶鹿皮帽子,又弯腰套上皮靴,“我去找弟兄们说说话!哥,你们一会看着天色,留心听铃声,别误了第三节 课的时辰!”

    村里的扫盲课,一天是四节,所有人都要上,一家人一般都是轮流去上,这样可以看家、做活等等。因为如今农闲,大家除了猫冬别无他事,故而可以这样当做村里的头等大事来抓。柳家这里,自然是要做大家的表率,从不曾迟到早退,学习态度也都很认真。

    这样有他们带头,村里不论老□□女,也都不敢敷衍——这里的道理,其实也是明确的,村里人头是这些,扫盲班考试,通过一百人也好,两百人也吧,都是按总人数来算通过率的。所以肯定要大家都上,能多考过一个就是一个,这样数字好看一些,柳十一也更好到如铁城去表功。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来大家都没把这扫盲班当回事,也是去年村子里接连出事,换了村长之后,上了一冬天散漫的课,等到春节后考了一次试,那惨淡的结果,叫三家村的人丢尽了颜面,今年这一次大补习,大家才这样认真起来:

    就因为扫盲班通过率,没有让如铁城满意,今年春耕后的那次演武训练,如铁城派来的教官就只带了一柄火铳,给了火铳使得最好的柳十一。甚至万大人还带话说,‘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来年还是如此,那就‘别怪他心狠’了。

    倒也不能怪万大人无情,的确是三家村这里,太托大了些……

    就不说被万大人一手拉拔起来的村长了,便是其余村民,还知道要强的,也觉得没有脸面,自认为是自家实在是提不起来,倒不是如铁城苛刻。毕竟如铁城许诺的东西,也都是给了的,开春之后,下发的有种子、农具,这个没打一点折扣。也就是在演练军阵上,拿捏了三家村一回。

    可这样的拿捏,后果是要等马匪来了才会有切身感受的,这些马匪的消息也很灵通,知道三家村今非昔比,春耕后只是来远远观望了几次,今年秋收以后,也发现了几个零星马匪的踪迹,但毕竟没有敢于和从前那样,公然进村劫掠。

    因此,大家对如铁城倒没有什么埋怨,只是越发紧迫地想要在今年的大补习,以及之后的考试上好好表现一番,免得再叫万大人失望一次——许诺的火铳,彻底没了不说,倘若来年不卖种子,不派田师傅,对三家村不闻不问了,那些马匪知道消息,卷土重来,可就难以抵挡了。

    这可不是什么空对空的事情,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因此大家也都当大事来对待,不管深心里是否认同,又或者是不是打算利用歪门邪道来通过考试,起码大面上态度都是过得去的,课都去上,课堂纪律也比去年好得多了。

    包括老师上课所用的教室,他自己住的小屋,这一年间,大家谁抽空都去搭把手,群策群力,也比去年扩建、增建了许多,去年扫盲老师还要在柳家过冬,今年便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了。

    万大人给脸,三家村也要能接得住,扫盲班的说头,这是一个,到时候能考成什么样还不好说,再一个就是分家了,这个也是去年万大人能满意的最重要一点——考试考不过可能是能力问题,但态度上,三家村是拿得出手的,去年就把公库建立起来了。

    还有田地的重新分配,和今年的收成,也都可以做做文章,褒扬一二:柳十一提出的公粮分等,主要就是为了促进靠近村落的上等好田,都能精耕细作,不要浪费了好地,这样,占有上等田的人家,只能留下自家人口照顾得到的田地,把其余田地拿出来,和别的村人交换。否则光是每年的公粮,都能让他们白忙活一年,留下的还不比耕种下等田的村民多。

    在铳兵训练这个明摆着的威胁下,三家村的族长嫡系,不得不咬着牙吃了这个哑巴亏:你是可以抗拒这样的公粮政策,也不换田,那就等于是和柳十一对着干,并且得罪了所有赞成换田的村民了呗?

    这些人一旦被列为村兵,知道了怎么使铳,那就等于在武力上已经超过你们了,这时候,谁敢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村内再火并一次都不是没可能,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死了人就算是冤死,又能咋地?

    没见死了那么几十人,也就是万大人来说了几句话,去田地里晃悠一圈,也就算是过去了?万大人甚至连给死者上香都懒!这就可见在这样的地方,死人是多么的司空见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村民,说要离开三家村自立门户,那是梦话,一旦被逐出村落,日子会比现在还惨,那么也就只能低头了。甚至高风亮节地,不去计较上等地和下等地之间开垦程度的区别,或者换田,或者留了个心眼,把多余的田地赠给柳十一,让他来分配,算是做个人情。

    如此,在翌年春耕开始前,三家村还算是顺利地完成了换田工作,柳十一、张十五等人,居中调停,确保村里每户人家的地块都接近于长条形——一部分上等田,外接的距离较远的中等田地。

    至于环绕村子,距离很远还没通水渠的下等田,则成为三族保留的一点点私下的族田,以及村民轮流去耕作的村子公田——这块公田主要是种一些村中公务需要的作物,比如说教师的吃食,牛马的牧草等等,都从公田里种得,有时候育苗育种也在公田中来。

    这般处置之后,近村的好田,便可精耕细作了,再加上一整年来,大家严格按照田师傅的教诲,以及柳十一的补充种地,虽说也有些水旱不挑、晴雨不定,但因为种的是土豆搭配小麦,侥幸也算是丰收。家家户户都开挖第二个地窖,用来存粮,大家的脸上也多了笑容:自古来,狡兔三窟,虽然土豆不怎么好吃,但也是粮食啊,如今至少不需要担心马匪光顾过后,连口粮都无,大家伙缺衣少食,只能在冬日慢慢饿死了。

    秋收后,按道理又该是演武时候,只是因为三家村考试成绩不好,不得万大人的欢心,今年的演武取消了。柳十一等人也不曾闲着,带着村民开始修筑村墙——没有如铁城的配合,他们找不到人来帮忙,靠自己又要伐木又要晒木板,这是忙不过来的,忙活了多半个月,好歹是在旷野方向修起了大概二十来米的轮廓,算是把门户给修起来了,想要把整个村子包在一起,眼下看,靠自己得忙个三五年的哩。

    过日子也急不得,天气冷了,地一硬就不好动工了,这时候,扫盲班的先生也从如铁城过来了——农忙时大家顾不得上课,他就回如铁城去,自然有别的活干,再加上田师傅那些,这么来来回回的,每次村里派人护送,也算是当个信使,和如铁城的联系也就频密多了。

    今年开课,大家都是憋了一股劲,想要大干一场,洗刷去年留下的污名。态度从一开始就比去年要认真多了,课下也随处可见大家复习讨论的,柳十一的确感到了大家的热情,但也逐渐意识到,让所有人都学会拼音,在短期内或许是没那么现实:

    这课上了多半个月,村里一些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已经几乎把所有的拼音都记下来了——这也是带到黄金地来最小的孩子了,更小一些的孩子,害怕受不了旅程的辛苦,多数都留在了华夏,或者是被其父母送养,或者是受到他们的连累,便取消了来黄金地的计划,自寻生路去了。

    但年纪更大一些的村民,学习态度虽然没得说,学习效果就有点儿堪忧了,不是不诚心学,而是脑子实在有限,好像榆木一样无法开窍,他们自己由于从没指望从科举读书上出身,对此倒也不怎么沮丧,只是害怕在扫盲考试中拖了村子的后腿,便舍弃了老师的教导,采用了一些自己摸索出的方法来记忆知识点——

    这种联想到某种形象来记拼音的办法,就是老师不鼓励的,据说这样在实用中很拖后腿,见到拼音,要比别人多反应好几个环节,才能慢慢地回忆出每个音节的读音,再笨拙地拼到一起,基础是不能算扎实的。

    就是要死记硬背,在脑子里把这些图形和读音完全联系起来,才能做到见了拼音开口就读,算是完全熟练地掌握了拼音,才能算是真正拥有扫盲班毕业的水准。

    比起数学上简单的加减法,语文上的要求,才是拦路虎,柳十一自己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五六岁上,就跟着哥哥学过一点买地的拼音,而且父亲每每‘经商’回来,都会带来很多买地的报纸、话本,柳十一自小就是看得懂的,虽然没有系统的上过课,但不知不觉,就把拼音和汉字都学了若干在脑子里了,眼下再学新字,也很快很顺。

    至于他父母,也都是本就通晓不少拼音,只是没有系统学过,包括嫡支近亲,这些本来就混得好的村民,其实或多或少耳濡目染,从年轻时开始,对拼音是比较有接触的,他们的脑子也比较活动,哪怕去年因为情绪上的影响没有考好,今年要通过考试也不是难事。

    拖后腿的,还是那些自幼贫苦,几乎没有怎么接受过家里教导的农户了,对他们来说,学习本身就是非常新鲜的东西,柳十一估量着,如果这一次考试还和去年那样的难度,那可能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合格不了。

    而这也正是他不乐见的结果——他在村里慢慢地也有了威信不假,但最支持他的还是这些老弟兄,如果他们有些黯然,又把嫡系那些人给显出来了,柳十一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本能上,他不喜欢这样的趋势。

    要说想法子,无非就是两点,第一,鼓舞他们再加把劲儿努力学,第二就是从老师身上使劲了,这第一点,柳十一也是知道的,这帮老弟兄已经是下狠劲在学了,没法再努力了,怎么调动怕都不奏效——那就只能想法从老师身上找路子了……

    当了一年多村长,解决太多问题,他的思路也比之前要灵活多了,不再觉得拉关系、攀交情、想法子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万大人的话,自己父亲的做法,还是给柳十一带来了很深的影响。他本来的确是要去找张十五说话的,可想到这里,脚步一转,又冲着村学去了:“也不是要请先生帮着我们舞弊,就是……就是总该想想办法……”

    “先生也是北官出身,料来或也当是能懂我们这些人之难处的……”

    第1193章 不可完成的任务

    “所以大家想想, 一亩地分为十五行,每一行种30株青苗的话,一亩地就需要多少青苗?倘若说从种子到青苗, 育苗的成功率是九成二,那么,我们需要多少种子?已知一粒种子重一克, 为一亩地留种, 要留多少斤是最恰好的?

    现在我们先把这个问题分解为三个数学题来看待,张厚收,你来说吧,先列出三个算式来, 大家一起演算一下结果, 顺便也锻炼一下你们的语文能力。张厚收?”

    几乎是才到村学外头, 柳十一就感受到了屋内那浓浓的凝重氛围,他驻足门外,无声地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就算没有眼见, 也能想象到张厚收的表情:这张厚收也算是最愚钝的学生了,平日里也不见得就是个话都说不清的畸零人了, 说实话, 能跟着漂洋过海来黄金地的, 怎么也都筛过一遍, 在老家多少都是中上的禀赋。可不知如何,一旦被老师叫起来, 那结结巴巴的劲儿, 活像大傻子一般, 就差没流口水了!

    偏偏,先生又爱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还公开说过,‘只要张厚收会做了,那就说明这个知识点大家都掌握了’,这就给了张厚收更大的心理压力,每每叫他起来,课堂的气氛就是不好,张厚收也因此在村里逐渐抬不起头来,本来好好的人,如今常遭同学们的叹息讥笑,认为他拖了大家的后腿。

    倘若是别人,那也罢了,这张厚收对柳十一素来是多方支持的,也是最早那个小团体的一员,虽然是嫡系的亲戚,但舍了那头,打从一开始就对柳十一特别有信心。因而,柳十一听他受窘,心中也是格外不忍。

    只是,他也不敢打断先生上课,只能在课室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心里暗暗埋怨道,“向如铁城求的是个干练的扫盲班先生,也不知道万大人怎么就派了这么个认死理的先生来。难道,是我们三家村的份量实在不足,分不得那些有大前途的先生,只能分得个这般的死脑筋么?这人也是一阵一阵的,前阵子觉得他好了,今天一来,还是一个样子!”

    原来这个先生姓白,他祖上是京官,老家在南,在大约七八年前,当时还未禅让的先帝,因为北地变动,在京中几次挥刀兴起大狱,而这白先生的祖父,当时就是被殃及的一员,而且罪名还很重——

    连柳十一都听父母说起过,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京中出了大事,一些官员要造反,连皇家的牌位都给烧了,正可谓是‘沸反盈天、纲常沦丧’,想想看,这也的确是很耸动的事情了,比起来,三家村这里死上几个人,再械斗一两次,根本就无足挂齿,再正常不过了。

    白先生的祖父,就是奉先殿烧牌位中的一个,事发之后,本人自然是流放重罪,永远不得回来,而且择定的流放地,甚至不是辽东,而是卫拉特鞑靼方向——以当时敏朝实控的地界来说,其实就是相当于把这些人舍到关外最荒僻处,不许他们入关就是了,要真送到卫拉特鞑靼,路该怎么走都不知道!

    这些京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出关之后,不是被各部鞑靼捕为奴隶,就只有饿死的份,出关之后,全都杳无音信,料想也就是这样慢慢埋藏在尘沙之中了。不过,柳十一听白先生说起,其实他祖父倒是没有就死,还活了大概七八年的——对当时的鞑靼各部来说,学汉话成为很迫切的需求,当然也可以把人送到边市去,或者是跟着来往的行商、改为信奉,先去学过知识教的喇嘛来学,但毫无疑问,这些被流放的京官,只需要管点基本的吃喝就行了,花费是少的,学问又好,抓来当奴隶,不但可以教人说汉话,还能学着做账看账,岂不是相当的划算么?

    对这些罪人来说,能有一条活路,难道还挑三拣四?故此,现在鞑靼草原上,或许还游荡着他们的身影呢。还有些人混得比较得意,甚至可以把家里人接来。白先生的祖父,那是年纪大了,只是设法给家里人报了两次信,言说平安,后来,随着灾害更甚,音信不通,久不闻消息,他们这才猜测,祖父大概是已经过身,这屈指算来,大概也是到了岁数了。

    白先生自己这里家人,当时为了避祸,奉先殿之事还未出,就被祖父安排着仓皇出城南下,他们这些做京官的,不是肥差,收入也有限,历年来积攒的家底,儿孙一分,几乎不剩什么,也就仅够路费的。

    大家来到南边之后,也就是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各量本事谋生,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还有些沦为卖力气苦工的。白先生算是后代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也无非就是黄金地的一个教书先生!

    从白先生这里,柳十一等人是足可以获得不小慰藉的——这比他们早南下了近十年,最后还不是混到黄金地来?可见他们或许也未曾错过什么机会。没准柳十一加把劲,过几年,也就把白先生给迎头赶上了呢?

    以白先生的身世来讲,他当是经历过苦日子的,性格当会圆融一些,可此人的性格实在是难缠,虽说对村里的大事小情也都尽心,在农务、建房这些种种事情上都能帮一把,甚至如今的村墙,就是他来计算,柳十一等人张罗着修起来的。实际上来说,起到了村中账房的作用。

    按理,村里的老少该对他分外感激,可去年在扫盲考试时,卡住大多数人不得通过的,却也是他,这就叫人对他不知道该作何看待了,柳十一本以为,去年那是大家感情还不深厚,且村里人还没有完全归心的缘故,要给个下马威。

    但这一年下来,村里的诚意也是给了,大家也处得好,白先生却还是没有高抬贵手的意思,这就难免让他对白先生有点捉摸不透了。

    在门外旁听了小半节课,好容易,白先生出门摇起铃铛,宣布第三节 课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出了教室,一边向柳十一问好,一边缩脖子弓背,三三俩俩地抵御着寒风,都急着回家去了。

    这是赶着去吃午饭的——三家村本来是两餐制,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但因为今年土豆丰收,这个习惯就更改过来了。只要供应得上,其实很少有人不愿意吃三餐的,不管土豆吃了烧心不烧心,落在肚子里总是食儿么,吃多了,脸上有肉不说,也不会和以前那样怕冷了,虽然多少年来养成的缩背习惯,还改不了,但已经入冬了,大家却还可以每天出门走一段路来上课,也没听到有人生病,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是村里有事?”

    白先生见到柳十一过来,并不诧异,转身掩上教室门,把柳十一引到和教室相连,只是各有门出入的一间小屋里:这小屋是里外的套间,外屋地下是一口锅,连着大灶和教室的火墙,因此虽然是冬日,但教室也不算太冷,大家也可以集中精力学习——这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数九寒天,大屋子里只有几个炉子,御寒衣物也不足的话,光顾着别被冻死了,哪还有闲心上学呢?

    有了这么一口锅,大家也可以随时喝上热水,因此这外屋平时并不上锁,里间也只是拿一块破布当帘子隔了一下——也不怕人偷,里头几步见方的一个小屋,一览无遗,也就是全部了。除了平时替换的几件衣物和书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村里的教书先生,就这个条件,别说和传闻中的买地,就是和老家相比,都很清苦。但白先生却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到三家村之后,好像没有抱怨过生活上的事情。一边问柳十一,手上一边就干起活来了,拿起几个土豆坐着开始削皮,“吃过了?没吃跟着吃一口,今天烙几个土豆吃。”

    柳家虽然过得朴素,但吃食上怎么也比白先生好,他忍耐不住道,“先生,早就说了还不如在我们家搭伙,叫我娘多做一口,中午送来你热热便是了,好歹能见点油水——”

    三家村这里,油的确是贵的,但又不如老家那么贵,因为他们虽然现在还不能自产油,还没到喂猪的地步(没有解决马匪之前,无心喂猪),但油的来源比老家丰富,买地的棕榈油是能通过海运,卖到如铁城这里来的,还有糖的价格也不算贵,所以可以用粮食去换——今年土豆丰产之后,村民也都换了一点,准备着过年时用,余下的粮食还有更要紧的去处。

    不过,柳十一家里四个壮劳力,又是村长,日子肯定要过得比别人好,比如这烙土豆,白先生完全是干锅生烙,把土豆压扁了,两面烙焦沾盐水吃,那柳家至少还能把土豆切碎了,混点面粉、棕榈油抓匀了去烙,再点些个酱油。

    这也就是三家村乃至如铁城日常饮食的最高享受了,要说和华夏吃得一样好,那是做梦,靠着山野,偶尔打点野味吃吃罢了,要说全村人都动荤,一年下来能有一次就不错了。不过,白先生对柳十一的提议倒并不心动,摇头道,“不该我吃的,多吃一口都有代价——譬如现在,我要是吃过你家的饭,只怕你早开口了吧?”

    柳十一尴尬地笑了笑,心下也是纳罕,不知道这白先生是怎么活到如今还没被套麻袋打死的,他挠头道,“想请先生对张厚收客气些,这话便是不请客,我也能开口吧?”

    这是拿话岔开糊弄过去了,绝非柳十一拜访白先生的本意,白先生对他微微一笑,颇有些心知肚明的意思。“我对张厚收难道很凶吗?”

    要说的话,刚才张厚收被问得哑口无言,白先生倒也没有责怪他,而是耐心地又说了一遍该如何从题干中列算式,解出题目来。这出的题目也的确不算是很难的,基本都是整数,唯独就出现了92这么一个有零头的数字。

    “到了明年,扫盲考试的形式就是我在课堂上采用的这一套,城里来的专员,直接读题,现场把答案写到卷子上——不但考验官话听力,而且考验了对复杂句子的理解和记忆能力,这是我这一次回如铁城,章大人透的风。”

    白先生透露的这个信息,立刻就吸引了柳十一的注意力,“这和去年做卷子的方式不一样啊!”

    “是,难度算是降低了,而且更偏重考察实用性能力——做卷子要求阅读拼音的能力多些,可黄金地这里,百姓平时阅读的场合不多,还是听人口头吩咐,对那些土番来说,往往是强听说,弱读写,这个形式,能少考察一项,对他们的成绩也就有利了。”

    白先生手下十分麻利,已经把土豆给刨了皮,拿刀背往下碾得破裂开来,本地的土豆种很好,肉质相当粘糊,裂口中还能看到一粒一粒的淀粉质,放入大锅边上,小灶头的饼铛上,把盖子一压,没多久就是一阵焦香味道。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我考察张厚收就是为了考察最弱者,但其实其余人强得也是有限,按我的经验,他们要是会,看张厚收受窘,早就上来答了,结果今天一个自告奋勇的都没有,可见能力有多差了。你最好做好准备,来年的考核,三家村成绩可能还是最差一档,甚至有可能还不如那些土番村子。”

    “什么?!”

    一村几百人,到时候能通过考核的人数,还不如如铁城周围的土番村落?土生土长的华夏百姓,沉下心苦学了这么久,不如才开化几年的土番?

    不论是从村长的角度,还是从自诩纯正的华夏人角度来说,这都是柳十一完全无法接受的,片刻前他还觉得只要打通了白先生,明年的考试很有戏呢,白先生这一发话,他也着急了,“不是!这怎么说改就改,我们一向都是按上回考察准备的——这就全是为了照顾土番?到底土番是华夏人,还是我们是华夏人啊!”

    白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柳十一,表情倒很分明了:虽然北官移民是华夏人,但很显然,不论是从人数、产出,还是和如铁城的亲近程度来说,都完全不如土番,甚至还不如黑大汉呢!以买地一贯的作风,这不是该当的么?

    谁有用,就先照顾谁,三家村这样的小势力,除了万大人来过一次之外,再没有高级吏目来视察的,连教书先生,都只能分来白先生这样有点格色的孤拐性格,还指望如铁城另眼相看,凭什么那?

    以如今北官移民的数量和发展程度来说,这也的确就是事实。但这事实很不容易接受就对了,柳十一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到三家村又黯淡下来的将来,一时间真有点儿心力交瘁的感觉,一股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的内心,这会儿他大概算是明白了一点父亲的心思——有时候,人争的不是别的,就是这口气!为了这口气,他真的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想要别人高看一眼,自己就得有真本事,要得到如铁城的重视,不能光看态度上的亲善顺从,还得看拥有的势力。这会儿,他的心思转得更快了,原本一些还云山雾罩看不明白的东西,忽然间灵光一闪,似乎也前后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万大人要给他许诺将来分到的北官移民,要把三家村升级成三家镇,要画出这么一个饼来?

    无非是因为只有人多了,三家村才能算得上是一方势力,才能得到尊重和照应,才能继续发展。光靠着现有的局面,想争取到如铁城的倾斜,完全就是空谈!

    他曾经的筹划,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天真乐观,多么的一厢情愿,这世上就没有顺理成章白来的繁荣昌盛,哪怕是往前走一步,都是多少人殚精竭虑争取来的结果。光靠着一些微末的本事,理所当然就想让村子往好处走,要外头的天地一成不变地来等你,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得更不要脸一点,更不择手段一些,任何能为我所用者,都要想办法把他拉到我这边来!柳十一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白先生,你说出这样的话,还怎么能吃得下饭的!我们村已经被你教了两年了,倘若表现还这样差,难道你就不也跟着丢脸吗?”

    这本来也是他打算拿来规劝白先生的话,只是柳十一原本想着要婉转说出口的,绝不是如此刻这般语气强烈,近乎责难,白先生双目微睁,似乎有一刻也受了他的震撼,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那古井不波的死样子。

    “我有什么吃不下饭的?人饿了就该吃饭,我已经尽忠职守,奈何学生太愚钝,非师之过也。”

    怎么就非你之过了?要是教导的时候,能灵活一点,别这么和旧式塾师似的照本宣科……

    柳十一捺下了喉咙里的争辩——他简直想往白先生脸上打一拳!耐着性子道,“非你之过不过的,大人们看的也只是个结果,那边考试的生番,成绩都比三家村好,就是我们都轻易不能信服,更何况如铁城的人了?到时候,上头看来,是我们不愿好好学,还是先生你不愿好好教呢?”

    说是三家村不愿学,但其余事情上,三家村的表态又是诚恳的,那这么思考下来,结果也就很简单了。白先生的教学能力势必将受到严重质疑——柳十一分析到这里,白先生的神色也有点不好看了,但还是维持了自己的风度,他把第一波烙好的两个土豆盛了出来,让柳十一道,“吃?”

    柳十一本来不打算吃的,这会儿却是满肚子气,非得要压一压才好,默不作声,拿起辣椒盐洒在土豆上,咬下一大口,那土豆边沿烙得焦黄,配着香辣味道,很能解气,柳十一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三两下就是一个,又拿起另一个来如法炮制,白先生烙出几个来,他就吃几个,根本不给白先生留,白先生也不免侧目,问道,“你都吃了,我吃什么?”

    柳十一拍着肚子道,“是了,你也知道,别人都吃了,你没得吃——村子之间,不也是这个道理?你如今也是我们村子的人了,白先生,说句僭越的话,以你这为人,想要调动只怕是不容易,眼看我们都要掉队了,你还这么不急不躁、照本宣科的,你不急,我急啊!”

    大概是他的情绪,多少也打动了白先生,白先生居然没有反驳柳十一的暴论,阐明自己调动并非难事。而是少见地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方道,“教也用心教了,学也用心学了,只是你们这些学生,犹如写满了字的墨纸,想要再写新的并不容易,不像是那些生番,白纸一张,心思犹如孩子纯净,反而好教。

    考试是如铁城出人巡回考,每村现场出题,我无题可透。就算是说通了考官,把通过率做上去了,可你知道么,扫盲班第一阶段完成了,第二阶段还要继续,两边的通过率,差池若是太大,城里是要直接过问到我身上的。好处是村里的,难处全在我,蚀本买卖,不做。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怎么才成?”

    原来这里还有这些讲究!

    柳十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设想也是行不通的,这扫盲教育设计得严密,就是怕人弄虚作假。一时间也有点儿气急败坏,暗道,“怎么早不告诉我!”

    但他也知道,白先生说得不无道理。的确和生番比,三家村这里,那种敏朝的气息太重了,要全部抹掉再学新的,没准还真比生番吃力得多。语文、数学都不说什么了,就是社会规矩课里,就有很多和老规矩冲突的地方,村民的本能都是跟着老规矩来选的,这也是个极大的失分点。

    这样看,难处比他想得只有更大,唯独的好消息,便是他总算是撬开了这个死硬先生的心防,两人算是站在一块儿使劲了,不如之前那么孤独。至少还有个比较见多识广的伴儿,能一起出主意。

    “既然外部改不了,那就只能从内部来想法子了——我就认一个理,生番都能通过,我们王化之民不可能过不了,过不了那就是还不够努力,还要想辙激励他们!白先生,你对如铁城比我熟悉,能想到什么路子不能?”

    白先生闻言,瞅了柳十一一眼,又摸了摸肚子,看了看空荡荡的饼铛,“饿着肚子,什么也想不起来。”

    柳十一从怀里掏出一张饼递给他,道,“吃饱了就有气力了,快吃,快想。”

    这可是一张杂面饼子,在今年大部分地块被划去种土豆的情况下,面粉显然越加珍贵,四个土豆换一张饼,白先生并不吃亏,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回绝柳十一了,接过面饼,放上饼铛去加热,手按在锅盖上,皱眉寻思了片刻,道,“要这么说,倒还真有一个办法,是我看如铁城那里常用的,就看你们是否能过得去这个坎了——”

    说着,便在柳十一的期待之中,缓缓说出一番话来。

    第1194章 北官村子的扩张性

    “什么, 今年三家村的人,扫盲考试,那重点人群竟都合格了?”

    “可不是, 没想到吧,本来料着今年也过不了太多的,那柳十一毕竟年少, 他父亲也只是个江湖汉子, 狠戾有余,治才不足,还当那三家村最后要拆分并到别的北官村子里去,可这么看, 今年的扫盲考试, 北官村子里, 三家村应当是第一名吧?”

    周老七有些诧异地从办公桌后抬起了头,推了推眼镜,“我们家那口子上个月也和我说, 去年三家村的收成也是北官村子里名列前茅的。看来, 这柳十一是个能人那, 居然连那白茂才都能带得动,当时还以为, 这白先生派过去, 他们的脚步怎么都得被拖累个几年来着。”

    “可不是?白茂才去了三家村, 倒也像是开窍了, 比从前要积极得多,这一次还主动给我交了工作日志, 又提交了报告, 开始向我要政策了。”

    万大人万义, 听了周老七臧否白先生的几句话,也是会意地一笑,“要不说,艰苦地区锻炼人呐?这些‘下脚料’,到黄金地来,也是等于在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转一遭了,不想把清水煮土豆吃到死,那就总得想着办法进步吧,看,苗子们这也就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了。虽然和本土那是没得比,但在黄金地够用我看也行。”

    这话是很公道的,周老七自己也曾是叙州的‘下脚料’,还是以戴罪之身去的立志城呢,一转眼也就这么多年,在黄金地,早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就是万义、李魁芝等人,从前做海贼的事情也还历历在目那,不论是柳十一还是白茂才,他们的底子并不比两人要黑多少。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也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多走了几步而已,白茂才在买地本土的尴尬和窘迫,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存在。在本土,尤其是南面欣欣向荣,繁华已极的情况下,会跑到黄金地这里来啃土豆的,有多少和章大主任那样,本来就出类拔萃,过来总览大局的?

    本土的失败者、边缘人物,跑到这里来谋求生路,才是常态。如铁城也得习惯这种模式——能使用的人才,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能不能改掉毛病,那就得看造化了。哪怕是得到提携帮助,有时候也不是因为优秀得打动了他们,而是因为一个朴素的原则,‘够用就行’,只要够用就很好了。

    至于那些不堪造就的人呢?面临的就是比本土更凄凉的命运了,在华夏本土,不管怎么样,一口饭总是有得吃的,最差最差,你就回老家种田,在工地搬砖,或者扫大街做点琐碎活都行,也能保证一个不饿肚子,南洋几大港口外,现在就云集了很多这样的游民,就靠在码头做苦活暂且维生,等待别的机会。

    在南洋温和的气候之下,至少生命没有什么危险,而在黄金地那就不同了,黄金地这里,一个村落想要维持下去,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没有来自如铁城的持续帮衬,在马匪、生番和严酷自然的虎视眈眈之下,一个村子在数年内零落,留下开垦后的熟田等待后人接手,这才是正常的结果。而如铁城这里,内部商议定下的策略,就是严格按照考察结果行事,取前几个村落栽培,打造出环绕如铁城的小镇——这些小镇的发展,所需要的人手,就是从那些被淘汰的村子,自然衰败的过程中吸纳过去的。

    别看万义似乎对柳十一另眼相看,也给三家村描绘了一个不错的未来,但在这事儿上,领导都像是花间浪子,好话是见了谁都说的,最后能不能落在实处,就还得看考察下来,你们村子到底处于那个梯队了。

    柳十一说,请如铁城派个精干的教书先生驻村,想得倒美!三家村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干练吏目长期驻村?不知道能干的吏目,在如铁城也是紧缺资源吗?小小一个北官移民的村子,就是全村死绝了,对如铁城又有什么影响?好人才轮得到你么?

    三家村的等级,也就只配划拉些白茂才这等级的货色过去了——一样是在本土存身不住,为了更好的发展,主动申请到黄金地来教书的书呆子。这个人,只要和他交谈过几句,对他就会有一个基本的印象:学问可能是还不错的,但照本宣科,性格非常古板,就像是旧式的老书生,连书都不能指望他教好——这人只会按着他学到的那一套来教人,但教小孩是可以的,教成人效果就很差,因为性子的缘故,还不肯改那。

    其实他更适合在买地的繁华地区,专门担任蒙童的扫盲教师,但这个范围就很狭窄了,越是买地核心地带,想要留下的就越是能人,都是多面手,他这样的性子和能力,根本竞争不过,所以在资源分配上就形成了一个倒错——可以教各种年龄段的老师,能力高性格好,都留在买地,可能专门就教蒙童了,而只适合教蒙童的白茂才,则不得不来到黄金地,去接触各个年龄层的学生。

    说起来是有些荒谬,但这种人才的自然流向,连六姐都没有办法,遑论他人了,这人来了黄金地,也不能把他送去喂狼吧?黄金地这里的人才,比他好很多的也没几个,都是些下脚料,修修改改将就用罢了。事实上,万义把他派去三家村,也是因为不怎么看好三家村的将来,所以不愿浪费相对较好的先生——

    就当这白茂才是给柳十一的第一个考验好了,这块下脚料,修修还能用,只是太硬了,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让白茂才去三家村吃吃苦,倘若柳十一能修好白茂才,那就是意外之喜,倘若不成,那也无所谓,环绕如铁城的北官移民村子有十来个,只要有三个发展成镇子,为如铁城把守门户即可,如铁城现在是在广撒种,等着看谁先冒头那。

    第一年的扫盲班成绩,惨不忍睹,三家村的人大感羞惭,其实是在如铁城意料之中的。白茂才根本不会教成年人,只一味死守那套针对记忆力好,脑子活泛的孩童的教学规范,还当这是自己有操守,自以为清高。第一年的成绩,也算是在磨合吧,柳十一那会儿也刚接手村子,忙分田都忙不过来呢。

    到了第二年,三家村的粮食产粮提上来,开始有点亮眼之后,如铁城的高层,这才开始对三家村的情况多留意了几分,把数据看得比较仔细,而不是随意一瞥,就锁到办公桌里去了,还是会细看总数字底下的小项,发掘出里头的亮点来。

    别的不说,就是这扫盲班的成绩,除了总人均成绩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数据是‘重点人群合格率’——这数字划分得也很简单粗暴,以四十岁为一个槛,四十岁以上的人,也干不得多少年活了,上了五十岁还有体力干重农活的那是凤毛麟角。

    而有个冷酷的数字是黄金地的人均寿命——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人均寿命是很低的,能活到六十岁的都少,这样的人,是否能被扫盲,其实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如铁城更关注的是三十岁以下、二十岁以下的年轻百姓,他们融入买式规矩的速度。十岁以下当然就更重要了,不过在北官村子里,这样的孩子基本没有,能过来垦荒的肯定都是当打之年的壮劳力。

    要说总合格率,三家村在北官村子里也还是不能排第一,没有办法,他们是以族为单位迁徙来的,必然携带了很多有威望的耆老,但要说到重点人群合格率,这就很亮眼了,居然达到九成五以上——这个数字,那是远远把其余村子都甩在后头了。

    其实,就算是买地本土的村子,要说一村人两年内都考过扫盲班,也有点难,周老七在叙州做过类似的工作,他是有心得的,摇头晃脑地说,“首先就要去掉一多半的傻子,心不在读书上的,再要去掉一小半老人,学什么都慢的。

    最开始第一年,就能把聪明的都挑出来,这些人走了以后,留下的就全是笨的,和聪明人比较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两种脑子!这些人,五七八年内,都能学会说官话,这就不错了,拼音能学会的,脑子便很好使,再往前走一步,能认得字的,在村里就算是能人啦。”

    要这么说,北官村子,其实多数还少了一个官话的障碍,他们本来说的就是官话,只是需要学习拼音而已,但即便如此,在聪明人合格之后,余下那些差生的表现,仍然不是简单能用时间去填平的。

    可能第一年的合格率,在第二年能往上再提个百分之十,就算是很不错了(第一年合格者第二年也可以参加考试来提高通过率,这也是为了激励他们别放下学问),而三家村这里是直接翻了两三倍。倘若不是作弊,背后定有因由——

    “这要不是今年的这个考核形式,很难作弊,且那白茂才人缘又不好,我都要这般猜疑了。”

    周老七也是笑道,“我猜,柳十一他们必定是在背后使了手段,把成绩和什么绑定在一起了,这才让大家玩了命的读书,其实你说这些人,笨也不是真的笨,真要说学不会就性命难保,那也都能学会,只是眼界有限,很难把自己的努力,和村子的将来联系在一起罢了,听着是这个道理,转头就又从心上滑开了,留不下什么痕迹来。”

    “世间庸人往往如此,所以才要用种种利益来诱惑约束他们——或者说,你我岂非也一样身在局中?”

    万义呵呵一笑,也是揭开了谜底,“白茂才在信里说了,他和柳十一一番合计,是说起了村里的婚事问题,以婚事为诱饵,把扫盲考试成绩,作为村里做媒拉纤的顺序——”

    说到这里,周老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是朗声长笑了起来,“明白了,明白了!原来还是这酒色财气,人生常态!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别的什么吃食享受,什么田地火铳,哪里比得上这婚事两字。他们俩人,也算是拿捏到了这些单身汉的命门啊!”

    “然则。”他也很快好奇了起来,“如今黄金地整个北官移民也好,就是我们如铁城百姓、鞑靼移民甚至是黑大汉都是一般,只要是移民,那就是男多女少,比例非常悬殊,甚至可以达到男七女三——想要婚配,在黄金地比买地还更难得多!他们打算怎么去兑现自己的诺言那?”

    的确,这话也是说出了黄金地的一个隐患——当然,在现在要说之后会如何发展,那还为时尚早,但起码在现在来看,如果这个趋势不改变的话,眼下这批拓荒者都有极大概率会单身终老,把自己辛苦一辈子开垦出来的田地留给陌生人——如果是留给族里的血脉,那都说明情况比预想得好了,如今的男女比例来说,一个村,一个家族通通绝种都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如果只是北官移民无法成亲,这也就罢了,这个现象之普遍,其实令章叠翠已经开始忧心了——除开别的考量之外,还有一点是她不能不考虑到的,那就是女性稀缺对于女子就业率的影响:以如今女子少见的程度,在如铁城之外的地方,女眷几乎成为了一种能招来觊觎的贵重资源,就说三家村的年轻女子,基本也从不离村太远,只在近田做活,甚至有些杂姓女眷,根本都不出门,就在家做做饭,不敢抛头露面,越是年轻就越怕惹来村里那些单身汉的注意。

    百姓度日有百姓的考虑,但往上报数据的是章叠翠,这种因为人数过于稀少,反而在女子就业上形成倒退的现象,也让章大姐很有些无奈,却又无计可施,因为女眷愿意渡海来黄金地的比例的确就是很少。连章大姐都无奈的事情,柳十一他们倒有办法解决了?

    周老七也是好奇,“他们要想出什么辙来,能缓解此事,我看章大姐倒要给他们记一功!这要只是提出要求,那就只能让他们等着去了。”

    “白茂才为人虽然太古板,但并不是傻到家,他也知道,如铁城都缺女眷,要给三家村这二百来男丁都说上亲,肯定是指不上我们。”

    万义也是有点儿匪夷所思的意思,把信递给周老七,“要不说别惹老实人,这老实人一开了窍,胆子倒是比谁都大!白茂才给柳十一出了这么个主意——让我们给他们派个向导,带他们去找那些对我们不太友好的本地生番部落,或者去南边四大总督的种植园也行……”

    “如今,他们也顾不得什么肤色、族裔了,汉人里没有媳妇,那就在番族里找,他们想要用土豆和白糖,去挖这些地方的墙角,把这些地方的女子给引诱出来,到村里来过好日子!

    不管来的人有多少,反正只要有数十人来了村里,他们做过媒,就算是履约了,能不能成,那得看他们自己,白茂才说,保证不会发生强迫之事。只有学晓了买地规矩,通过扫盲班考试的男丁,有资格接近这些女子——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万义说到这里,也是笑着摇起头来,“反正,他们就一个意思,黄金地男多女少,一定有人成不亲的,那这成不了亲的人,只要不是他们三家村的就行——这是一点大局观没有啊!这样公然诱惑别族女子过来生活,不就是公然挑衅,要和四大总督区乃至那些生番区直接开战的节奏了么?”

    对于三家村的这个要求,很显然,两个高级吏目都感到荒谬,并没有答应下来的意思,万义直接就把信封锁到了抽屉里,并且在心里把三家村的将来评级又调低了几个级别:这么荒唐的想法,还是先斩后奏,如铁城怎可能会配合?

    而这些村民被柳十一和白茂才联手‘骗’了一次,许诺成空,心中必然极为不满,三家村的杂音,在之后可能会比之前要更大起来,内部一乱,发展前景也就堪忧了。当然,该给的,考核达标之后,如铁城也会给,但他对于三家村的未来,期望已经很有限了。

    以他的权柄,处置三家村这点细务还是不在话下的,也不必跟谁上报,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却不想,这柳十一大概还有点儿运气,过得几日,如铁城召开例会时,章叠翠又提起了女子比例问题,大家面面相觑,都是束手无策时,却是周老七神色一动,想到了什么似的,眼望着万义道,“其实,城外有个北官村子,倒是提起了一个主意,给万兄写了一封信……”

    第1195章 竞争中的底线

    “扫盲班上得七零八落的, 要分家,比杀了他们还难,新民俗基本落不了地——嘿, 你猜怎么着,说到讨媳妇的大事儿,这融入得一下就快了, 别说本地的土番了, 便连黑人农奴的女眷都不嫌弃了,倒比我们本土的百姓走得还前面些!”

    针对柳十一和白茂才的天才想法,章叠翠给的评论虽然不免带了些讽刺,但大致来说也还不算过于负面, 没有牵连到这两人的品行上, 大概是她也认识到了, 每一个领导者的主意其实都代表了底下的滔滔民意。

    这么着打趣了几句,她也正经起来,眉头微皱,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起来, “这个主意, 本身不算什么,但折射的现实是要引起重视的——我们当然不会因为一个村长的几句建议, 就主动破坏眼下勉强维持着的和平, 但恐怕和平本身已经在不断地被破坏之中, 平衡早已经岌岌可危, 要做好彻底开战的准备了。”

    这……应当是不至于吧?也不是小瞧了北官移民的村子,但实话说, 一帮子几代都在耕田的农户, 移民过来, 想的肯定也还是定耕种田,这样的人群,其实是有一个固定的画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大家心中的:勤劳肯干、安土重迁、泥古不化。一旦安顿下来,就很难挪窝,在保护自己土地的时候,能爆发超群的战斗力,甚至很有为群体牺牲的精神,可一旦关系到对外开拓、漫游什么的,热情就显著下降了。

    这样的人群,在黄金地才刚扎根没多久,要说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出外游荡,自行尝试去吸引生番部落的妇女回家婚配,那就有点超出想象了。周老七先是讶然,但很快就转过弯来了,“啊——章姐你是说,那帮鞑靼人——”

    这就让大家一下都醒过神来了:的确,汉人的村子也只是移民的一部分,现在甚至不能说是占大头。只是因为完全依附于如铁城生活,在掌控之下,所以被讨论的次数很多。

    实际上,现在黄金地北部,游荡着的鞑靼移民,近乎是完全不受控的,连数量都难以肯定,他们虽然生活在荒野中,但也会和原住民产生交集——以他们游荡的范围来说,这种交集肯定要比汉人移民更多。而且,他们当然是没有任何顾忌地,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诱惑生番部落的妇女跟他们一起离开,和他们组建新的家庭了。按照鞑靼人的风俗来说,他们可能还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抢婚,因此和原住民部落发生严重的摩擦呢。

    虽然,在亚洲这块,发现并且打通航路的是汉人,但也很难说汉人就是黄金地西岸的主人了,在这片土地上每天都或许发生着惊人的变化,而如铁城的大家却对此一无所知。

    章叠翠现在心烦的,还不是妇女的流向,而是疫病问题,“如果只是贸易、摩擦和强行婚配的话,也就算了,但是,这些鞑靼人都没有打过天花疫苗……”

    这句话又敲响了不同的警钟:的确,虽然华夏移民的疫苗率也不是百分百,比如北官的移民船,可能接种率不到50%,但只要有接种,就能大大降低传染病传播的效率。但这些未经控制的移民,接种疫苗的可能性非常低,谁也不知道和原住民的接触中,会不会传播出去什么病毒,或者说从原住民那里得到什么病毒。

    在北方的旷野中,或许已经有疫病在静悄悄的流传着,只是因为极低的人口密度,尚未为人所知。这和平衡的失去,原住民的敌意一样,都是完全的未知数,如铁城现在既不知道是否有什么战争正在酝酿,也不知道这种激烈的互相接触,会不会给这边的百姓带来疾病。

    当然同样的,他们也不会知道,当柳十一等人的手段,在北官村子里流传开去之后,为了解决村民的婚配问题,这些村子会不会私下偷偷地派人出去,到处探索地图,寻找部落,进一步加剧平衡的失去。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到找媳妇这回事儿,当然是上下一心了,不然,你让三家村怎么办?再过二十年,大家都老了,种不了田了,一起手拉手到地里上吊去?活这一辈子,就留下了那么些熟地和粮食,白送给我们如铁城?”

    在如铁城城主李魁芝看来,这事其实压根都不必讨论,百分百会发生,如铁城需要的,只是做好战斗的准备,因为战争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爆发。

    他有些讥讽地说,“人只要还能喘气,就得为自己谋划。六姐不也说了么,所有的规定,都不能只有违反人性的一面——还是怎么说来着的,所有违反人性的规定,都要让受约束者见到更多的,符合人性的好处!

    他们没媳妇,这和如铁城关系不大,可如果限制他们去找媳妇,还是在鞑靼人自由自在爱怎么找怎么找的情况下,那他们谁听你的?你这话就等于是白说!

    再说,你限制这个做什么?黄金地这里总是要有后代的,不是在本地找,就是从本土弄过来,那我觉得还是在这找吧,这还或许能成事,从本土弄人来吃清水煮土豆,一年也难得开一次荤,人家图什么?

    还是说,我们章大姐看不惯汉番通婚?这不至于吧,华夏一家,不都是这么宣传的么。再说了,这些生番受了教化之后,又广泛和汉人通婚,下一代都落地之后,才能算是完全消化不是?

    第一代,总有点儿夹生,到了第二代,基本都能遵循我们买俗,成为彻底的华夏百姓,这也是历年来观察的结果呀,这个结论,连我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提到的‘反对汉番通婚’,的确是社会上也有的一种思潮,或者说一种偏见,虽然官方从没有这样说过,但主流总是认为,汉人内部通婚,才是最理想的选择。

    不论男女,能在本族能结婚,并且在婚书上占据主动地位——如今有人把这种定位简称为‘婚主’——能在本族结婚,且做婚主的,那是真有本事,如果上婚,做了依附者,那也还不错,倘若要和外族人婚配,就算还是婚主,有些人心底还是嘀咕,如果是平等婚,那就简直令人有点看不起了,并且会对这样家庭中,保有的一些异域风俗指指点点。

    而如果倘若一个汉人胆敢和番族成亲不说,还把婚书中的地位,写成了依附者,那可就不得了了,一旦露出端倪,简直就成了耻辱似的,周围的汉人家庭是不屑于和他往来的,哪怕婚主都会因此被人冷眼、排挤。

    这样的新习俗,也不知道是何时成型的,起码官方是从未提倡过,但也不知为何,俨然就成为了大江南北的一种普遍认识。《周报》上倒是发过几篇文章,抨击过这种习俗中的偏见。

    李魁芝说章叠翠也是这种思潮的拥护者,算是一个不大不小无伤大雅的攻讦,章叠翠当然不会认了,立刻瞪了李魁芝一眼,以攻代守道,“老李头,你这是把你自己心底想的,套用在我头上了吧——你的心思我还看不透么?

    你这是闲出屁来,又想着打仗了,怎么,一步接着一步,这要是我们认可了你的话,接下来你想说什么?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大势如此,我们无法扭转,迟早都要开战,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先把南方的四大总督区给干了?”

    李魁芝被她一语揭穿了心事,也不害臊,嘿嘿一笑坦然承认了下来——会议桌四方的高层,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都摇着头发出无奈的叹息:这都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却还是如此热衷于战事。

    荒疏政务不说,平时的一些行为,说不好听就是四处撩架,说实话,要不是如铁城、立志城的天价债务,总需要有人来承担、担保,估计城中早就有人兴出篡位夺权的心思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不是下脚料,谁来黄金地呢?在这里,要求不可能和本土那样高的。李魁芝甚至还有几分自得呢,“这不好吗?迟早有一战的,不如我们先动手,现在非洲掳掠黑奴比以前要难太多了,四大总督区也很难获得人手补充。

    他们的种植园,如果不维持对黑奴的生命剥削,利润必定大大下降——也就是说,在没有补益的情况下,人手还是会持续损耗,我们都知道,在没有热兵器的情况下,缩减生存资源,进行充分竞争的话,最早死去的一定是妇女和小孩,再晚上几年,就算四大总督区被我们打散了,种植园里的妇女恐怕也没几个喽。”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学了文化,如果李魁芝只是头脑简单的好战分子,那还好应付些,损就损在,这些年城主当下来,他这满口的买地官腔,也有模有样了。被他这么一说,大家甚至也觉得有点道理,都有点心动起来了,只是犹豫于战争的巨大支出,“要我们出兵的话,那不可能,没有钱了。但如果总督区内乱的话,我们这边倒也不是不能策应……”

    “哎,也不说战争目的有没有功利心在,我们是占据了大义的啊,把种植园的农奴给解救出来,有什么不对的么?至于说那些女子,被解救之后会不会选择汉民婚配,那就完全是她们的自由了——不过,从本土的经验来看,尽管我们不干涉,但结果其实也是可以肯定的。”

    的确,一旦能有机会利用婚姻来改善自己的处境,其实人群的选择几乎都是没有悬念的。面对把他们解救出来,并且几乎掌握了一切的统治者,想要融入最好的方式当然就是通过婚姻,大家都丝毫不怀疑,黑奴女眷绝对会更乐意选择汉民成亲,哪怕只是为了更靠近这个陌生的文明。

    这也是为何北官移民中少有女子——一个是担心旅途遥远,妇孺支持不住。第二个,这些有能力把人带来黄金地的京官,多少也都有点见识,他们会知道,女子在本土要活下来太容易了,根本不必为了寻求活路到黄金地来。

    愿意上进的,机会之多就不用说了,那些不上进的,哪怕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也能在江南腹地,或者更次一点的地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吃穿用度毫无疑问会比来黄金地好得多。

    猛虎尚有舐犊之情,这些北官的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对于族中的未婚女眷,总也希望她们能发展得好,因此,几乎都是将人留在本地,很轻易地就能交托着从前的相识,给她们寻找到出路,不至于带来黄金地,占舱位不说,来了受苦还不能做活——

    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有些人把女眷带来了,那也不是说亲情就厚重得放不下了,或许还要考虑一种可能,那就是此人比别辈多了一点儿远虑,知道黄金地必然男多女少,把未婚女子带来,起码自家的男丁就多了一点婚配的可能:

    现在,黄金地村落,各家之间的通婚,几乎都是事实上的家族换亲制,你要没有出一个女眷嫁给我们家,我们的女儿也是不可能许婚过去的。

    又是一个直接违背了买地原则的现象,婚姻自由荡然无存——或者说,对于这些直接从敏朝迁徙过来的移民来说,等于是完全没建立起来这样的概念。女眷们也没有丝毫的反抗意识,认为这才是常态。

    一提起这个,章叠翠就是头疼不已,心力交瘁,她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其实都是在为完全不是由买地造成的问题还债:黄金地的婚姻问题,其实就一个原因,世界上广泛的男多女少,而女人作为珍稀资源会本能地向高发达地区流通。

    婚配难度完全是根据地区发展程度而递增的,现在,全世界最容易结婚的地方,应该就是买活军老地,而在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地方,黄金地的高婚配难度注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到大家把债还完,让女人的数量提高几个层级为止。这需要的时间至少是三五十年,只有等人口比例失衡的上一代纷纷老死了,整个数据结构才会好看很多。

    但这个认识,对她现在的治理一点帮助都没有,但她又不得不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黄金地的稳定就完全是奢求了,连如今的治理效果都无法保证。章叠翠敢说,自己在黄金地的这几年间,的确也是得到了飞速的成长。

    且不论谢芳主任派她来,是否只因为没有别的更合适人选了,就她自己来说,是改变了不少的。她心中和‘我’相关的念头,少了很多,看问题的视角变得更大了,不再只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章叠翠发觉,这种‘我’视角,在很多时候是决策的一种干扰,如果仅仅希望某事的发展对自己有利,那么反而难下决断,因为很多时候,事态的发展似乎和自身并无直接关系。想要考量到后续变化对自身利益的影响,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我’之利益,有时也是一个很含糊的点,‘我’的利益到底是在于丰厚的物质生活,还是更多的权力,又或者能让周围的事物向着‘我’引导的方向去发展?

    如今,她已经明白过来了,一旦抛下了‘我’字,很多事似乎也都更加的分明了,在黄金地这样的一片大陆上,似乎所有人都只能活得无我,仅能在现有的局势之下,在非常有限的道路中进行挑选。黄金地的生产力,还远远没有旺盛到能滋养出‘自我’来。

    这不但意味着更低的道德底线,更少的治权,更弱的影响力,也意味着更符合自然规律的社会变迁,如铁城对整片大陆的变化是完全没有引领能力的,它也正深陷于自身带来的巨大变化之中,如果说眼下是欣欣向荣、太平安乐,那也完全说明不了什么,或许,如铁城也只是在飓风的中心点享有片刻的安宁。

    一旦拥有了清晰的定位,对于眼下如铁城衙门那匮乏的治权所带来的焦虑,也就随之消退了。章叠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我能力、衙门能力的局限,一件事拿在手里,会更清楚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至于个人的想法,则完全无关紧要了,她干净利落地否决了李魁芝的提议,“一件事情虽然极有可能发生,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反过来推动它的发生——或许在等待其发生的时间点中,事情又会迎来新的转机呢?”

    “什么转机,天上突然掉下来几万个女子?”

    李魁芝的反问是不悦且嘲讽的,章叠翠也知道他的心思:李魁芝渴望战争,除了闲居无聊之外,还有一层利益上的考量,是希望通过对四大总督区的搜索,平一平如铁城的财政赤字,老头年岁上去了,也要为日后考虑。

    他自己背了巨债倒无所谓,只要还担当着城主的职位,停留在权力中心,就没有人来追他的债。可现在,如铁城是否世袭,六姐没给准话,而李魁芝之子,并不如郑家的郑大木一样,出类拔萃,似乎成就有望比父辈更高,那他就不得不考量,如果后代离开权力中心之后,会否有被追债的可能。虽然大概率,六姐做事不会这么不厚道,但把柄留在这里,总是令人心底不安。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么,然而于章叠翠来说,站在她眼下的位置上,不论是北官村落,还是李魁芝,她都是一般看待:无非是买地开发黄金地的筹码而已,必要的时候,都可以随意丢弃,更谈不上为了他们来使自己陷于不利的境地。

    她的立场依旧非常的坚定,对李魁芝的话,犹如未闻,“同样的,我们也不会阻止它的发生。告诉柳十一,如铁城对生番的态度,是早就亮明了的,只要不侵入我们的村镇,那就互相友好,井水不犯河水。想要我们派出向导,带他们去找那些对华冷淡的生番部落,这办不到。除此之外,事先说好该给的东西,我们也会给他的。”

    她的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了,至于说李魁芝听了之后,是怎么给万义做眼色,万义又会不会派一个追随着张宗子、徐侠客等大师出外丈量过地形,很熟悉附近生番部落分布的吏目,过去三家村送物资,这个章叠翠也并不打算过问。

    倘若柳十一真有勇气出去招揽女村民,而这样的举动传播开来,生番部落,人口流失惨重,番民因此被触怒,联手攻打如铁城,又或者和东岸的英吉利人,南面的四大总督区联手,要把如铁城从黄金地驱逐出去……那到时候,恰好就把主谋抛出,以平民愤,不是也正好吗?

    就如同她始终也没有过问三家村周围的马匪,是怎么回事一样。归根到底,如铁城是李魁芝的家底,她不过是被派来协政之人,虽然身份特殊,但章叠翠在恰当的时候,也总会突然间想起自己的‘本分’。

    表面上,她的神色有几分凝重,情绪也不算太高,可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动笔给六姐写报告时,章叠翠多少还是带了几句自己的真实心情:在这样资源紧缺的充分竞争环境中,底线会被拉得很低,可等到将来,情况缓解,资源充足起来之后,需要把底线抬高之时,可以一脚蹬掉的污点人选,也已经在培养之中了。

    “竞争总是残酷的。”

    在信中她写道,“资源的短缺,必然会引起战争。虽然经过多方努力,我们结束了最典型的战争形式,但它依然以各种方式继续着,收割着性命。在如今的世道上,凡是资源匮乏的地区,竞争都会变得极其赤.裸,令所有人都陷入深度的窘迫和挣扎之中。

    甚至我可以这样大胆地推测,除了买地老区,那么一小片江南乐土,依然在乐享繁华之外,所有其余地区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黄金地所面对的这些问题,和其余地区比起来已经是最为轻微最为缓和的矛盾了,那些人口更多而资源更少,受到买地崛起影响更大的国家,所陷入的混乱竞争必然是更可怕更残酷的,战争将以多种方式存在,甚至不能不去考量其衙门,为了转移内部矛盾,调整对外政策,把仇恨的矛头指向买地的可能。

    是的,我说的就是南方总督区的主人弗朗基,以及它的老巢所在的欧罗巴,就如同黄金地的三方势力,可能会因为如铁城带来的影响而放下仇恨,联手对外一样,欧罗巴在前所未有的困窘面前,或许也会产生类似的决断和呼吁,并且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合力,也未可知……”

    第1196章 果阿风云

    “哎哟嘿, 都卖点力气嘿,东方的船已经靠岸,城里的好时候就要来了, 你们这些懒汉,还不快些拿起你们的头巾,跟着我去码头上, 今晚是吃鞭子, 还是吃蜜水,就看你们今天的表现啦。我们莫哈西老爷,可是个慈悲人儿,和之前的官员都不一样, 只要卖力干活, 就有你们的甜头尝!”

    “呜呜呜——”

    苍凉遒劲的号角声, 贯穿了日出前藏青色的天空,晨星在海边闪烁着最后一丝光芒,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从西边沉了下去, 苦力们懒洋洋地掖着自己的裹腰布, 往身上抹着防晒用的白灰,陆续跟在管事身后, 前往码头。

    他们中有一些勤勉的人, 已经把头巾给戴上了——这也是泰姬玛哈这里的奇观了, 在这样的气候之下, 本地身份低下的百姓,是经常赤身裸体, 寸缕不挂地去干活的, 因为哪怕是一块粗麻布, 对他们来说都是贵重的财产,没有道理冒险在繁重的工作中把它磨破。

    但即便身上什么也不穿,他们也一定会戴一种特制的的帽子或者头巾,因为本地的苦力,喜欢用头顶着重物搬运,如果没有一块布隔着,头皮受伤,那就不能干活了。

    光是这块每天吸收着汗水油脂的布料,散发出的味道就相当可观了。更别说身毒这里的土著,普遍拥有浓烈的体味,配合着本地的美食,使得身毒的码头相当具有辨识度——一旦离开华夏,港口就不仅仅只有水腥味了,每到一个国家,几乎都会有当地特色的味道。

    南洋的港口,散发着他们爱用的香料味道,仔细闻的话,是斑斓叶、椰汁和豆蔻的味儿,而在身毒这里,本地人用的香料要更复杂得多,经验丰富的水手,用‘马萨拉’来概括这种复合的味道,和孜然味儿的体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水手,如果是第一次停靠在身毒港口时,也多少都会忍不住作呕几次,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割了,得要好几次航程,才能逐渐适应下来。但也远不能说是真正接受,只能说是逐渐习惯了忍受这种痛苦。

    “这股味儿,真是!”

    李中孚一早起来,已经呕吐过一次了,刚刚爬上船舱,迎面见到一个身毒本地的土著挑夫,把箩筐安放在头顶,高举双臂搀扶着,从他身边走过,胳肢窝刚好对着李中孚的鼻尖,这样的重击,不啻拿鞭子抽他的脑仁儿,当下就倒下了。

    被同伴搀扶着,在鼻子下头抹了贵重的风油精,又在上风处迎着海面,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还时不时的犯恶心,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他对前方的航程也有点失去信心了,“还在身毒,就这么味儿了,再往前走,那还得了?我就奇怪,我怎么没得鼻炎呢!这要是我的鼻子不好使,该有多好啊,也就犯不着受这个苦了。”

    又道,“也不知道徐侠客等前辈,是如何过的这一关,怎么他们就无事,而我这般不中用?我竟还是歇了这条心算了!”

    “他们也没往西南来啊,也就是去年去了一次黄金地吧,还有那袋鼠地,也就是这些侠客走得最远的地方了,我们跑非洲、欧罗巴的航线,本来就远,而且班次还不固定,来回要一年多甚至两年的时间,船票也是贵得要命,他们要凑上一趟也不容易。”

    他朋友耿冲壁比他要幸运一些,没有经受那样近距离的虐待,因此精神头要好上不少,挨着李中孚坐下道,“再说了,那些侠客,全靠出道得早,妙笔生花,有些传奇事迹,这才到处有人相请,要说专业底子,和我们怎么比呢?

    除了袋鼠地要招徕移民,找了那个庄驸马去做广告之外,别人还有谁能比徐侠客的本事?船东也不会聘他们做博物学者么!没有聘书,就连到身毒来,船票都是极昂贵,谁舍得这个钱?没准,那些大侠到了身毒,表现得比你我更加不堪,调头就想回去,也未可知!”

    李中孚苦笑道,“别说了,现在阻止我调头返回的就是一点——想要回去,也得在这里等回头船,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那不得被这味儿腌透啊?什么违约金,我都不在乎了,哕——别提这茬了,一说我又想吐!”

    耿冲壁是船医,在这块知道得比他多些,宽慰他道,“也快了,我们离开这个港口之后,下一次可能在果阿停靠,再下一次就是在大食港口了,果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依他们风俗过活,味道当比此处就好不少。

    到了大食的猛火油港口,又是一番气象。哪怕是非洲港口,味儿估计都能比这强些——那些非洲港口,如今受汉俗影响甚重,都颇为注重卫生,我听水手们提起,都说那里的港口是好停的呢。”

    他给李中孚再抹了一点风油精,让他这两天都只吃白面饼,不要接触味道浓郁的食物,免得彻底败坏了胃口,李中孚委委屈屈,又从别的水手那里讨了鼻咽来,打了一连串喷嚏,这才算是回过神,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下船了:据说港口已经是科钦城最干净的地方了,因为这里经常停驻的华夏商船‘脾气古怪’,要求特多,而且并不信仰本地的宗教,因此港口修建有厕所,所有人都必须严格进厕所如厕,这个规定极大地违背了本地人的习惯,令他们无事不喜欢到港口来。这就可以想见城内的卫生条件是多么的可观了。

    “弗朗机人也是这样,必须拿鞭子抽着他们,教他们上厕所,他们认为茅厕是污秽之地,容易生病和中邪,因此是很不情愿进去的。更喜欢在荒野自行解决——其实,倘若是在村子里,这倒也没什么大碍,可一旦建城了,那就不成。身毒的城邦都很污糟,只有寺庙要干净些。”

    在午饭时,有资历的同僚谈到身毒的习惯,也是直摇头, “千万不要多碰触本地的苦力,你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抹的都是什么灰,有些是为了防晒,有些纯粹就是脏的,有些又为了防晒又脏——”

    当然了,贵族的日子应当也是非常体面的,毕竟他们对买地的上乘货色,需求很大,并且愿意用贵重的宝石来换,这也是近年来逐渐开展的科钦——壕镜航线,在做的买卖,商船从买地搜刮种种奢侈的奇物,直接跳过南洋,来到身毒兜售。

    如果在身毒没有完成贸易,还会再往前跑一段,去到大食的港口,和那里的苏丹做买卖——大食这些年来有了新的财源,开始向买地卖猛火油了,王公贵族是真的富得流油,除了和买地用工业品以物易物之外,买地也用金银来付账,因此有些价值连城的奢物,是不包含在大宗交易内的,就很适合单卖给苏丹们,把金银珠宝换回来了。

    总的说来,这两条航线都有被赖账的风险,但赚头也大,所以还是有商船在走,要再往前去到非洲,那现在的航行就更多是出于政治意义了,目前尚且没有发现有什么生意是能大量做起来的。

    如果说要绕过好望角,去到欧罗巴呢,那就更是如此了,迄今为止,每年能维持一次船期而已,这条航线还是基本不对外开放的,运去的都是一些基于政治考量而提供的物资,当然也可以试着去买船票,但因为航程遥远,价格非常的高昂,是欧罗巴商船的五倍以上。当然了,坐自己人的船,还是放心得多的。洋番的船,就算是乘坐着从福建道迁移到南洋,都不是那么放心,更不要说这样的远航了。

    李中孚和耿冲壁,就是两个又想要游历世界,又不愿出船票钱的‘预备侠客’,或者叫他们‘少侠’也很合适。这个行当现在于买地的年轻人里,是很流行的。

    这些年轻人,从小就看着徐侠客、庄长寿等人的游记长起来的,心中对于这种光靠四处游历,便可名利双收的生活,非常的羡慕。等到自己有能力之后,自然前赴后继也来做这样的尝试,只是,现在的侠客多了,想要和从前一样,轻易闯出名堂来已不可能。家里有底子能供得起的还好,他们两人家境都是平常,还想行走江湖,就只能开动脑子来想办法了。

    也是这两人都是机灵之人,自小就聪明异常——李中孚是关陇人,如今才十七岁,他家里从小贫寒,父亲又早丧,多亏了关陇前些年的羊毛贸易,被边市滋养着,才算是把生活给维持了下来,还能让他自小能吃饱饭,能读书。

    到了十岁上,因为关陇连年灾异,他和母亲翻山南迁,在南洋安家,生计比之前要艰难些,好在此时,李中孚的学业已经极为优异了,不久就引起了知识教的注意,把他推荐到买活大学里去读书——他十一二岁就能做助祭,帮助祭司算账上课,在南洋那个村庄里非常有威信,为人的才具,可见一斑。

    去买活大学上课之后,更是科科成绩突出,知识教对他也很看重,想把他往大学者方向栽培。

    这知识教又有个好处,那就是知人善任,量才而用。虽然以李中孚的才学,去学工科,也会有很高的造诣,但知识教知道他从小受到侠客的影响,有游侠天下的愿望,便任由他在大学中选修了生物专业,依旧供给他丰厚的奖学金。

    等到李中孚大学毕业之后,又穿针引线,为他谋了一个博物学者的职位,第一次出航,就让他有了到西非沿岸造访,甚至是去欧罗巴一游的机会。这在众侠客之中,也算是非常难得,起步很高的。

    并且,虽然李中孚的友人耿冲壁,并不是知识教的信徒,但只因为和李中孚相交莫逆,也因此得了个船医的职位——这倒不是滥竽充数,也算是两全其美了,现如今很多跟船到处跑的船医,连二把刀都算不上,只会一点土方,毕竟医生是极度紧缺的职位,能得到一个正经医学院毕业,去医院实习过的年轻医生随船,已经比很多只找得到赤脚医生的船队要好得多了。

    这一对大学同学,自诩从小都是吃过苦头的,李中孚少年远迁不说,耿冲壁是中原道人士,也是家逢大变,周折中来到南面安身,靠自己出众的天赋一路把书读上来的。什么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苦,对两人来说都不在话下。

    而且,身在南方沿海,也经常坐船,在他们看来,这一趟远行,吃的苦头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其实前头半个月也的确如此,就是一到身毒港口,就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

    多愁善感的李中孚,顿时感到前路绝望,对于果阿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了,中午躲在上风口,吃着干涩无味的白面饼,又忍不住对耿冲壁抱怨道,“都说我们华夏富有四海,怎么就不把这身毒也富有进来,仔细管理?

    这块土地的气候何等温和,田地何等富饶,山清水秀真乃人间乐土,能容纳多少人来此耕田,任由其被一群野兽也不如,连排泄物都不知道料理清楚的土著占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就算一时不得纳入国土,也该教晓他们学会爱好干净,清洁体味——我就不知道,果阿的弗朗机人,到此都快一百年了吧?难道就没管出个成效来么?还是说,他们也是入乡随俗,到了买地,就比常人都更雅好清洁,来到身毒这里,也就和当地人同流合污,臭成一堆了?”

    他自小在知识教荫庇之下长大,知识教中的洋祭司,不论职级都见过不少。那南洋的祭司,身上的香水味儿多么芬芳?就算还有淡淡的体味,但在距离之外肯定闻不出来,而且极其好洁,不但每日几次沐浴,甚至连身体上的绒毛都刮得干干净净,给人以很好的观感。

    李中孚还以为天下的洋番都是一个样呢,可没想到,在科钦所见到的西洋商人,和苦力擦肩而过,面上也是安然若素没有一点不适,这也让他对果阿的卫生很有些怀疑了,同船几个水手倒是说道,“那不至于的,果阿还可以,那是弗朗机人的港口,而且信仰移鼠教的土番,言行要文雅得多,至少卫生观念上有所改观——”

    见李中孚满脸皱了起来,好像对于移鼠教的卫生习惯也不敢恭维,他们便强调道,“至少要比这里的好些,至少不觉得厕所和马桶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不肯在家中陈设。”

    “究竟为何会有如此离奇的逻辑!”李中孚也是不解,一开始不解为什么科钦城内这么脏,之后不解买地为何不干涉科钦,现在则是不解船只为什么不直接都在果阿停泊,还要把科钦发展为华夏船只的落脚地。“既然果阿好,距离也不远,为何不直接就在果阿停靠做生意,如此也省得那些洋番还要从果阿过来科钦这里——是科钦这里的土司大公,对我们买地比较友好虔诚,所以给了他这个脸面么?”

    听到这少年博物学者,有几分天真的言论,几个水手都是笑了起来,大概是他们以为理所应当的道理,李中孚却完全不解,甚至丝毫无法想象的缘故,让他们感受到了买地的年轻一代,观念上和他们有多大的差距。“如何能直接把果阿作为据点呢?那里可是弗朗基人的城池——是人家的地头!”

    “弗朗机人的城池又如何?”李中孚还是不解,“弗朗基远隔万里,南洋可就近在咫尺,果阿的弗朗机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们不客气?虽说是弗朗机人的城池,但在南洋南亚这一代,和我们华夏的庭院,又有何异?”

    这话说得,如此的理所当然,如此自信,叫人顿时就丧失了和此人继续交流的愿望,只想结束争论。那几个水手,对博物学者虽然还是很尊敬的,但也不像是耐心之人,闻言都是笑笑,耸耸肩膀,不多说了,有人指着船下,岔开话题道,“大中午的,怎么还有西洋商人来?来买货?这可是来迟了,预订在科钦发的货,早就卖完了。”

    果然,只见那条石码头上,一个身穿西服,汗湿腋下的弗朗基商人,正匆匆地走了过来,还不断拿手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李中孚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股子怪异的体臭又拧成绳子一般,抽打在他鼻子上,他皱起脸扭过头去,不再看了。

    只听得身边的同僚,议论了几句,便起身到船头去盘问打发他。几人用不娴熟的弗朗基语,大声交谈了几句,又说起汉话来,一时间脚步有些杂乱,李中孚扭过头来时,好几个人都搁下了手里的干粮,走到船边去了,耿冲壁也踮着脚尖看热闹,见他回过神来,便招呼道,“快来看——这是个来投诚告密的,现在送去船长室了。

    他来警告我们,别在果阿停靠,说是果阿总督收到了上令,要扣留我们的船只,对我们不利呢!”

    第1197章 身毒自有国情在此

    “果阿总督要对我们买地的船只不利?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这不是说笑吗?我们还没说把他们从身毒驱走, 他们反而还来挑我们的理了?到底谁离得近,谁离得老家远,这些人心里没数?这人离乡贱, 到了别人的地头上,不思韬光隐晦,反而给他们得意起来了?!”

    对于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不止是李中孚、耿冲壁这样的小年轻, 一些二十五六岁的水手,也颇有些义愤填膺,当下就嚷嚷起来了,反倒是三十岁上, 在买地崛起初期才刚刚懂事入行的老水手们, 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沉着和谦逊, 倒不肯小看了果阿去,道,“你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 眼下已经去家千里了, 怎么还不龙盘虎卧起来?岂不知道, 这身毒也并非是蛮荒之地,照旧有一个强盛的帝国, 不是你们摆出上民架子的地方么?”

    “是了, 可莫要见了他们污糟的一面, 就浑然忘乎所以, 真把身毒当成南洋那些丛林部落了。身毒这里,也算是久经王化, 只是他们的城邦在丛林深处, 我们没有见到真容而已, 倘若只是见到一个港口的情况,便把它想成什么小国,那不和开船到东海滨的小渔村走了一遭,就自以为羊城港也不过如此一样可笑?”

    这番话,对于李中孚等人来说,实在是很陌生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所接触到的,无不是强盛的中央,以及野蛮落后的地方。

    那些地方往往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落后,对于买地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都异常的稀罕,平时,他们的百姓连饱腹都难——不论是北方的东瀛、建州、高丽,还是南方的占城、安南等地,基本情况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买地的统治,夹带着先进生产力的扩张,下到地方上之后,就犹如热刀入凝脂,总是进展得异常顺利,但凡是有阻碍,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先进生产力供给不上,无法全效地往地方上去扩散。然

    而,即便开始得不是很顺利,买地的百姓,也能感到这些地方番民对于衙门那发自内心的敬畏,一个是因为买地能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另一个,也是因为买地同样拥有他们招架不了的武力,让他们唯恐引起了买地的敌意。

    像是这样,来到一个买地的影响力很淡,甚至连敌意都没什么份量,说话完全算数的,是另一个主子的情况,对于绝大多数买地的百姓来说,感受其实是非常新鲜的。

    当然,如果是去到欧罗巴等地,那李中孚可能还不会这么吃惊,主要是因为身毒距离不远,平时打交道又不多,这么一块地方,还保持了高度的自主性和封闭性,这就让人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甚至很多人都感到有点不习惯呢——以前也就算了,从广府道到果阿,距离的确远了点,可现在,南洋都已经是买活军的门户了,还有人还在自家门前大声说话,甚至还能拉帮结伙,对主人家搞起针对来,如果那身毒之主,不识好歹,夜郎自大,真会为了果阿的弗朗机人,为难汉船,那他们倒是盼着六姐能捎带手把身毒也收入版图之中,‘统一一下算了’!

    自然了,如果你要说起统治上的难度,这些人便要睁开眼睛,用那天真无邪的神色发表自己的高见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时收下北方的时候,不也说什么人手不够,政策难以往下铺么……这么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见哪里乱起来了,不还是好好的?地先拿进来了,其余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在年轻人里,这种观点其实是很主流的,尤其是那些并不是吏目也不当兵的年轻人,指点江山、热血激昂的劲儿,很容易就被激发起来,动不动就畅想着六姐天兵一统宇内的光辉景象,毕竟这是被买活军连续不断的大胜滋养着成长起来的一代,对于如今的买活军,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认为这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常识,并且应该自然地为全天下所知才行。

    只有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态度是沉稳的,“行,拿下来了就先派你进山去管生番,三年内把扫盲班教育都给通过喽!一年两班船,别说教材,连考卷都运不来,你自己设法解决吧!”

    “是了,如今海船也是紧张,拥有远海航行经验的华夏海员,有资格做领航员的,满打满算都没有四百人——这远海还是放宽了,到满者伯夷也算的,真正到过果阿、非洲的,两百人都多了,就靠着两百人,你慢慢往科钦运兵吧。还是你想说,可以走陆路过来?那可真就是谢天谢地了,南洋的丛林,你去领教一二,再来说这话吧。”

    吃了几句硬话,不算是真正打消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跑过一趟非洲,尤其如果去过西非,见识到天地之大,这世上远离华夏的人数之多,方才能慢慢收敛掉心底这股子骄狂傲气。

    李中孚和耿冲壁这样的暴论,也不算是多出奇,海员们早见得多了,且喜他们两人性子并不执拗,即便毛病难免,挨了这么几句,认识扭转得也比一般人要快些。逐渐抛开了自己的臆想,用切实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局势了,“果阿有这样的狂想,必然是认为能得到背后的身毒大公撑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如此紧密,让大公能冒着得罪买地的风险,也支持他们扣留我们的船只么?”

    “弗朗机人和身毒贵族的联系的确紧密,除了他们抵达时间早,交游广阔之外,也因为他们能带来本地急缺的很多东西——如今的身毒大公热衷于修陵墓,弗朗机人带来了不少工匠,虽然也有被我们买地分去的,但也有些人留下。

    再者,他们也能带来稳定的税收——这还是从我们这里从前的做法中,得到的灵感,所谓的包税制,倒是被他们给学去了!

    除了大公之外,地方上的贵族,很多都愿意和他们合作,也就只有科钦这里的王公,比较特别,对于弗朗机人存有戒心,才刻意靠近我们买地,愿意和汉人合作,开放科钦,成为我们的常驻港口了。”

    “包税制是?”

    说来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当时李中孚都没出生,等到他记事的时候,敏廷已经极度衰落,这种制度也仅仅局限于羊城港和壕镜海关,并没有在被买地取走的江南等地上继续,因此对这事很清楚的都是有年纪、有见识的人。

    “包税制就是,这块土地由我管理,上头百姓也跟着我的规矩走,出产的货物完全归我自己,每年我给你上税——这个税额肯定要比你自己收上来的多一些,除此之外,你是不用派官吏去收税的,且我还会继续和你做生意,把货物卖给你,也从你这里买一些生活物资,一来一往,你也能见到好处。”

    “啊?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这所谓的包税制,不过是一口吞下土地之后,给的一点甜头罢了!难道还指望永远收取?哪个英明的皇帝,能允许这种制度的滥觞?”

    李中孚虽然学的不是文科,但也一眼就看透了这制度的本质,不由得惊呼起来了。一旁大家都笑了起来道,“小先生这会儿倒聪明——不错,包税制对中央集权国家来说,是极大的损害。故而被视为是乱世之象,一个国家一旦开始卖官鬻爵、包税包田,那就离大乱不远了。可对身毒来说,它本来就乱得厉害,如今这皇帝已经算是大能为者,算是统一了身毒各地,不再是林立城邦——至少从表象上来说,是如此不假。”

    但实际上呢,皇帝获取的仍然是一种名义上的效忠,一些常年来盘踞某地的贵族,依旧拥有该地区的‘专税制’,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制定税金的权力,但封地的税收却是直接由他们来收取,而不是统一上收到国库或者是省库之后,再下发给各级官吏。如耿冲壁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种封建制的变体么,我猜,这专税制必定是要由军事上的效忠来换取吧?”

    “的确,所有的封建制,都是用承认某一块土地的管理权来换取军事支持,有了这种专税制,帝国在短短几十年间,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那么未归顺地区的贵族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大,如果不愿服从,那就会被征讨消灭,新的封地刚好给新的功臣。

    如此,身毒各地都有大小不一的贵族王公,享用着封地的税收,虽然说不是世袭,但只要王室把官职继续给予子侄,那和世袭也相差无几,说不是世袭,只是为了把权力收在自己手心而已。”

    介绍身毒情况的一级水手,同样也是船队的领航员,很认真地说——他同时也是外藩民俗政体的爱好者,在很多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也有过影响较大的游记,算是半个游侠,这样的多面手在远洋船队里是很常见的,如今,水手早就不是地痞流氓的代名词了,反而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的代表职业。一个人如果做过远洋水手,不论转去从事什么行业,都是很加分的。

    “同样,为了制衡贵族的权力,身毒皇帝还规定了一个制度,你们可猜到没有?”

    面对他的设问,李中孚和耿冲壁回答得都很迅速,答案也类似,“诸侯之间,不分统属?”

    “那必定是不分上下级,还要挑拨他们彼此的纷争仇恨,让他们难以联手了。”

    “是了。”领航员也笑了起来,大概算是对两人的智商和学识给予了认可——还行,虽然稚嫩,但算是值得交往的可造之材。“我们在科钦住过一段日子,也曾受邀往内陆行走,去泰姬玛哈觐见过身毒皇帝,你们是想不到的,这身毒的百姓和贵族之间,差距能有多大——

    本地人和统治者之间,甚至不是一个人种,肤色、长相区别都是明显,奉行的宗教也并不一致。别看科钦如此脏乱,泰姬玛哈城内却异常整洁,贵族过着文明奢侈的日子,所有的器具,甚至赶得上羊城港的享受,只除了没有那么多水泥屋子——但他们也买到了水泥来铺路,而且在泰姬玛哈城里,水泥路并不少见。”?“王室的日子,富裕至极,贵族也是衣食无忧,他们唯独只有两个烦恼,一个是要从自己的领地来收上税,这很不容易,因为领地的村落可能相距甚远,一个一个村去收很麻烦,而且百姓总是在想办法逃税;

    第二个,就是和邻居的纷争,关于领地范围的摩擦,总是有的,在交界处的村落更是时常如此,在税收所有权上产生纷争是常有的事情,虽然可以去王室评理,但公道也不是每次都能到来,大家还都想着训练好自己的士兵,有便宜先占了再说。”

    说到这里,李中孚也明白过来了,“弗朗机人能把果阿经营得固若金汤,想来就是满足了果阿以及附近贵族的这些需要——他们给果阿付的租金,只需要超过果阿本身能带来的税收,对持有此地的贵族来说,就不算是吃亏的,反而会因为果阿带来的繁荣贸易受惠——”

    “而且,如果把自己的地租给他们去做种植园,每年省去了收税的麻烦,分文不少入账,又能和弗朗机人做买卖,买来火铳,在面对邻居时占有优势,那好处也就更多了。”

    “是了。洋番的面孔很多,手段也狡诈,身毒国家强盛,便相当老实,多栽花少种刺,在南洋那些国家暗弱之地,又是一副面孔,至于说在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是怎么烧杀抢掠的,那就又不用说了。”

    领航员冷静地道,“至少在身毒之地,他们能带来的好处,比我们买地多,我们买地的货虽然好,可好货,弗朗机人也能从我们那里买到转运过来,而我们可干不出包税制的事情,包税制想要不亏本,非得在种植园里,把土著往死了奴役不可。这种事我们买地的活死人是不做的!”

    既不能包税,也不会卖出精锐的火器,而且对卫生的要求还很高很挑剔,买活军的船只,在身毒不如弗朗基商船受到欢迎,也就不奇怪了。要说果阿的弗朗机人,如果扣留了他们的船只,还真没法指望皇帝和果阿附近的当地贵族做主。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泰姬玛哈在几百里外,皇帝可能根本懒得管这个闲事,而当地的贵族,则只会拉偏架。想到这里,李中孚也终于感到了一丝应有的紧张,“呀,这可不好处置了,这么说,我们最好还是绕着果阿走了?直接去到下一个补给地,去大食人那里?”

    “也得看他们想要什么,想闹到什么地步了。”

    领航员不置可否,“欧罗巴商船在非洲还是很有影响力的,迄今都还有一些隐秘的专用港口,如果不仅仅是果阿一个地方的敌意,而是整个欧罗巴的敌意,那么,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往前航行,都得看上头的指示了。

    你要知道,身毒离我们买活军还算是近的,都已经这般了,那再往西走,所见的欧罗巴的痕迹,将会越来越重,我们只有一艘船而已,就和你说的一样,人离乡贱,到了人家的地头,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就算还有当地的老乡帮衬,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就那些乡亲眼下的发展,要说和欧罗巴人真刀真枪的干,那还是欠了火候。”

    李中孚至此,也差不多是完全收起了那股子上民的傲气,不敢再小觑果阿方向的敌意了,不过他依然也还是很好奇,“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我们有传音法螺吗——果阿能扣留我们的船只,难道买地就不能扣留弗朗基商船了?

    要知道在买地做生意的弗朗机人可比我们出来的人多得多了!根据我们早年颁布的海策,凡是敢于违反《友好通航条例》的国家,都会被从华夏海域驱逐出去。难道,弗朗机人失心疯了,连这实实在在,近在眼前的损失也不怕了?”

    这一点,领航员也回答不了了,“得看这人带来了什么消息,大概就能解释一二了,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果阿的好处,五分之三都来自于华夏,没有华夏的好物,他们拿什么来做买卖赚钱?果阿总督这是失心疯了,突然要和我们作对?且看那人怎么和船长说的吧!这会子,他们肯定在说这事儿呢。”

    说到这里,大家也不由得都把眼神投向了船尾的骑楼,透过洞开的玻璃窗,大家似乎的确看到了船长和那西洋商人,一坐一站正在说话,身边还围了书记员、大副,只是距离过远,也看不到具体表情。

    不免就有些大胆的船员,掏出了怀里的千里眼,蠢蠢欲动想要举起,却又很快克制住自己,生怕被船规处置,遗憾地将黄铜镜筒收入怀中,过个嘴瘾。

    “看那西洋人,手舞足蹈说个不停——只怕,果阿的这事儿,不小!”

    第1198章 欧罗巴窘迫至极

    “这么说, 人已经下船了?有送到他在科钦的住处么?”

    “去送人的水手已经回来了,大副也回来换一件衣服,晚上准备赴宴去, 面见科钦的贾达尔,目前来看, 各级官员和我们送人的小李,回报都一致,的确是果阿那里过来的弗朗基商人, 也是常见的熟面孔了——据说他是果阿总督拐着弯的亲戚, 因此可以不必长时间外出,就在科钦和果阿打转。”

    一件货物, 在壕镜是一个价格, 在科钦是一个价格, 到了果阿就是另一个价格, 十块钱的货这么卖出一百元都不稀奇, 如果是难弄到手的热门紧俏货色, 在那些乡下贵族那里, 五十元的进货价,卖到一千元也有可能。

    别看科钦到果阿并不远, 但能跑这条航线, 本身就是关系的象征。当然了, 能把货从果阿卖到贵族们那里,更是弗朗机人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底蕴所在。这份钱,是华夏商人挣不到的,

    当然, 就眼下这艘吉非号来说, 他们也并不会特别在乎——他们本来就是政治意义更多些的海船, 给科钦捎带货物,也只是为了维系和科钦的关系而已,如今买地的海船,明显是供不应求,专事远程海贸的很少,仅仅是买活军内部和几片新大陆的来往交通,就差不多把运力给占完了。

    这会儿新开辟的大食——羊城港航线,专门运送猛火油的,赚头比和身毒土司做贸易换回的金银财宝更甚。毕竟,贵宝石这东西,在买地那是绝对不如猛火油吃香的,贵宝石卖给的都是权贵富户,可这些年来,华夏大陆那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连‘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个道理都不怎么适用了,随着买地的领地越来越大,黄金也越来越跌价,连黄金都是如此,就更别提贵宝石了!

    眼下,注意到身毒的华夏海商还很少,这也让买地的情报,独独就在身毒这块特别的不灵通,这和别处的消息匮乏还不太一样,别处消息少,可能是因为本身就没发生什么事。但身毒本身的确为一个大国,只是民情奇特,消息相当封闭,倒不像是南洋、非洲等地,很容易就能和皇帝建立直接联系。

    吉非号的船长徐明月,因为本身是女子的关系,在身毒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当然,她是船长,也不会轻易下船,是以科钦这里,有应酬都是让大副出面。

    她也没有去过身毒首都,只是听旁人说起过觐见皇帝的经历,说是泰姬玛哈的富贵奢靡,和科钦所见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身毒皇帝也很满意于领土的疆域,以强盛之主自诩,对于华夏的了解并不多,也不知道南洋这些年来逐渐易主的变动。

    对这么一个较大而富饶的国家来说,他们能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很不错了,一切全在内求,对于外界,既不关心也不害怕,当然,当时买活军的使臣也不可能当面问出‘那你们怎么看待果阿’,这么没情商的问题,囿于语言不通,也无法私下和大臣交流。

    不过,这也是可以推测的,相信身毒上下,对于万里之外过来的那么数百人,当然不可能过于敬畏忌惮,只认为是一群来讨生活的外乡人而已,至于说弗朗机人是怎么把果阿作为自己的殖民地看待,并且派驻军队、总督的……这样的细枝末节,或许皇室并不清楚也不在乎,他们很明白,弗朗机人是无法全靠着自己那点人口,在身毒冲击到他们的统治根基的。

    只是方便好用,能带来好货物,帮着干活的工具罢了……也因为本家距离遥远,更能放心交往,至于华夏,虽然也不畏惧,但这样的强盛古国,距离和弗朗机人相比还更接近,戒心会更重。

    能在科钦驻扎,已经是为了制衡弗朗机人所颁发的特许了,买活军的船只,想要和弗朗机人一样,深度介入科钦的管理,乃至于改造科钦人的生活方式,这是他们绝无可能允许的。所以,买活军在其余生地无往不利的一些招数,在科钦也就没那么好用了——如今的科钦,毕竟是在一个强盛主权国家的管理下,科钦的贾达尔(即征税者、地主),虽然对买活军比较友好,但也必须奉行皇帝的意志,不能让他们任意妄为。

    也是因此,徐明月对于果阿方向的告密,不可能和李中孚等人一样轻忽,如果在果阿被扣留,她是绝对不会指望身毒贾达尔来调停的。她推了推眼镜,在纸上草草地做着笔记,整理着思路,“身毒巴不得我们和弗朗机人打起来,他们可以从中渔利。弗朗机本土的情绪也很激烈,不过,果阿总督的立场还是很明确的——这个告密者几乎没有遮掩了,这是在帮他的亲戚和靠山传声,让我们提早避开冲突,他们是不想和我们打的,我想这一点应该没有疑义吧?”

    “几乎没有遮掩。”

    水手长章量也点了点头,并评价道,“科钦和果阿之间的消息渠道,看来是完全被阿方索总督给垄断了,他做起事来还满大胆的。并不怕消息传回果阿去——其实,果阿的警告不难解决,我们绕开果阿直接去猛火油港口也不是不行——”

    只要不靠岸,在海战上,吉非号以一敌五不成问题,而远海航行中,偶然遇到一艘船还说是有几率,遇到一支船队那就几乎不可能了。就算寡不敌众,吉非号也可以逃走——吉非号的航速是不算慢的,只要调头回到南洋,弗朗机人就等着瞧吧。

    章量并不担心此事,他认为绝大多数商人对弗朗基不可能忠诚到主动树敌,断绝商路的地步,他说,“船长是在担心西非航线?或者东非港口?”

    徐明月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游移了起来,视线在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中打转,这都是经过本地化的仙界地图,标注的是属于欧罗巴各国的非洲港口。

    “你认为约翰传递的情报有几成可信?我有点不敢相信啊,打了都快一百年的欧罗巴,只因为一个什么……什么叫做德札尔格的法兰西人,现在双方都在商议休战,想要联手排挤起我们万里外的华夏来了?”

    #

    要说到果阿总督假借约翰之口,传来的消息,这可就相当复杂了,关系到欧陆最新的战争局势,以及各国的全新变化,对于一般不熟悉欧罗巴的活死人来说,要光听明白欧陆如今的基本盘就很费劲了——不大的地方,国王、贵族、教会轮番上阵,彼此间还联络有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统一一下呢?难道就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吗?

    光是把大一统的困惑给无视掉,这就已经够为难人的了,而这些人的较真,也让人无法理解——大家信仰的也都是一个神,就光是教会之不同,居然还能成为立场敌对的充足理由,在很多华夏人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真要这样说的话,那华夏的百姓到了欧陆,只怕个个都是异端,什么神都拜,还拜祖宗,这些都是移鼠教的忌讳,在他们看来,似乎光光是信仰的不同,就足够发起一场战争了。

    “怎么想,都觉得那些百姓头脑很简单的样子!”

    不止一个学员,在了解了当代欧陆局势之后,发出了类似的感慨,而哪怕是洋番那里的红圈学者,听到这样的话,也多是笑笑,不太会去较真地分析,这种教会敌对背后的深层原因。

    有些人更是会认可这个判断,因为他们来华之后,所见到的都是买地的百姓,而且是生活在羊城港的百姓,这些百姓自然受过扫盲教育,毫无疑问,百姓的文雅、聪慧和驯良,是足够让欧陆住民大吃一惊的。

    不过,徐明月、章量这种层次的人才,看待事情就不会只看到表面了,徐明月倾向于相信约翰的叙说,也是因为这很符合逻辑,“小冰期已经逐渐步入极盛,不管是不是温和的海洋性气候,欧陆的纬度都很高,所受影响趋于负面,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一个本来就没有多少容错率的实体,这里受到压力,就一定要寻找到一个地方去释放压力,通俗地说,如果生产力条件没有改变,灾难下本来该死的人,最后也是一定会死够数目的,只看死在什么地方而已。”

    “想要在本土少死人,他们的殖民地就要多死,原本在非洲、吕宋、南洋的殖民地,土著来替死,甚至可能三个土著的命才能换到一个欧陆本土的百姓活下来——资源的传递和运输,总是有损耗的么。”

    越是远洋航行,见多了世面,就越是能感受到‘国际政治’这四个字的份量,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和那盛世小民毫无关系的妄言,越是在付出代价的地区,就越是血淋淋的现实。徐明月的语气很冷静,“但是,自我华夏崛起之后,南洋、吕宋尽入买地之手,红毛番也只能黯然退走巴达维亚,非洲也开始四处起火,大有和他们闹到底的架势,各国的殖民地老本,唯一还算是安稳的,曾经就是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了……”

    “但,随着黄金地中我华夏势力的崛起,四大总督区也随之被严重动摇,弗朗机人的本土经济已经难以维持,逐渐往全面崩盘的方向滑落。弗朗机人就算从对华贸易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更是深知买活军的厉害,却也不得不在坠入死亡螺旋之前,奋力一搏,否则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章量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至于欧陆其余各国,他们的殖民地还未成气候,因此被小冰期影响之后,只能通过加大对本土百姓的剥削,来试着渡过这个难关。可,却偏偏在这时候,之前十余年来的‘女巫航线’、‘红圈航线’,显出了它的长远影响来……”

    “这种受利益诱惑而形成的移民浪潮,不可避免地打通了欧罗巴和华夏之间的认知屏障,在欧陆本土,华夏不再是个神秘富饶的古国,形象变得极为具体,各式各样的学识,伴随着绘画版经书涌入了欧陆,这世上唯独无法阻止的就是交流……

    而如果说红圈航线,带来的交流,还仅限于教士级别以上的高端人才的话,那女巫航线可就不一般了,那些因为本身是女子而被挑选上船的女子,总有若干家境贫寒,她们在买地安顿下来之后,也会设法给家人报信。久而久之,买地的理论、学说,在民间当有了一定的基础……”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果阿总督能知道的,他所描述的只是本土的一种离奇现象,很难挖掘出根源,但在徐明月的推测中,却是有鼻子有眼——原因无他,就吉非号都不止一次地给洋番带过家信了。

    这种家信的传递,算是远洋航线中难得的脉脉温情了,不论是华夏船,还是洋番船只,都愿意接信携带,只收取象征性的费用,这些家书会被留在商船抵达的最远港口,由下一艘商船接力捎带,缓慢而周折地往家乡出发,一封信寄上两年,也是家常便饭。

    当然途中被拆看、丢失什么的也很正常,因此大家会很清楚地知道信中一般都说了什么。就从这些书信的数量来说,徐明月有充分的证据做出这些判断,“那个洋番学者的回归,与其说是改变了一切,倒不如说是一个引子,一把勺子,把这些本来就在升温的因素,全都搅和在一起了。

    百姓眼界的开拓,对买地的惊叹和向往,对现状的不满,以及衙门压迫的日趋加重……其实在他之前,也有不止一人到处去宣讲我们的道统了,只是当时局势大概还没这么紧张吧,他也算是英雄遇时势,倒是一下就成了风云人物,何止法兰西,现在英吉利、红毛番、弗朗基各国,国内都有农民陆续起义,要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建立新道统,把贵族全都拉下马——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徐明月也不由得笑了笑,大概是想到了约翰在转述这句口号时,脸上所浮现的神色:“对欧陆人来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完全是异想天开的想法,简直来自地狱,不是贵族的血脉,怎么能有贵族的抱负。但对我们华夏百姓来说……”

    章量也是会意地笑了:哪怕是六姐没有崛起之前,这不也是百姓们很基础的认识么?起码没有欧陆这样大逆不道。他道,“这么说,我就想得通欧陆的乱象了,虽然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但德札尔格教授是在买地学过屠龙术的书生,又有这样好的基础,闹出这样的动静倒也不奇怪。

    就是这后续的发展,有点离谱了——他们自己内乱还自顾不暇呢,要说商议停战,各自回去镇压自己的农民起义,这还说得过去。怎么还能放下仇恨,达成联手,要来对付我们远在万里的买活军——内乱未平,又添强敌,这是怎么个道理?他们就不怕把自己折腾得彻底灭国了?”

    “可要说这是胡话吧,果阿的阿方索也不至于给自己找这个乐子,我们往前走,到了非洲迟早也能发觉事情真相……”章量算是把眼前吉非号面临的问题给厘清了,也是帮助徐明月整理思绪——这对搭档彼此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姓徐,一个姓章,都是临城县的大姓,算是老同乡了。

    “船长,你说,我们是往前走,还是只到大食就停下呢?当然,上头有令我们肯定服从,可上头如果问起我们的意思,你准备怎么回答?想往前走,还是稳一稳,等多几艘船到,再一起前去?”

    第1199章 迎难而上?

    虽说身为官船, 徐明月、章量除了海员之外,本来也有大半个海军身份在,只要战事一起, 随时就能以同级军衔回归,按照道理来讲, 他们应该完全服从上头的指示,但话又说回来了,航海又是很讲究集体意志的行当——

    不是说水手就完全自行其是了, 而是说, 不论在陆上怎么训练,一旦船离岸去之后, 一船人的行事准则, 就只能是他们的共同意愿。船员对船长的绝对服从, 是建立在绝对信任上的, 如果船长屡屡违背了大家的共同意愿, 或者在人格上表现出了让人无法接受的瑕疵, 那么, 船员一盘散沙,各寻去路, 甚至在艰苦时分煽动内乱, 和船长反目成仇的事件, 也是屡有发生。

    徐明月不必去听说什么黄秀妹船队的内乱事件——哪怕不是那么极端的情况,只是普普通通的困境,远洋海船都很容易因此内讧、叛逃, 她说, “如果只有你我二人, 或者, 我们还在当小兵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二话不说,回舱就写请战书了——”

    自然,最后船只的行动,还是要看船长的决策和上头的意思,请战书只是表达了普通船员的积极态度而已。章量会意地一笑,也不再追问了,“行,那我先出去了,等大副回来,明早晨会的时候咱们再谈。”

    这个机灵的水手长转身出了船舱,很显然要去履行他的职责了——请战书这东西,固然都是船员自己写的,但没有上头的传话、暗示,他们怎么知道到了写请战书的时机?徐明月放松地嘘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比之前要放松一些了:章量办事,她是放心的。

    说实话,章量的体能表现不太好,比武时一直是低分,也是因此,他往船长这条路就走得比别人慢,毕竟船上有时候还真得靠武勇服人,徐明月力排众议,让他来当水手长,其实就是看中了章量的人品——沉得住气,并不急功近利,倘若说换了别人,功名心切,徐明月难免要担心,水手长为了自己的前途,威逼利诱水手们写请战书,叫大家心底其实生了嫌隙。

    但章量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要先摸摸水手们的底子,倘若军心不可用,那宁可惹怒徐明月,他也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并且要求记录在案——这种刚直,正是徐明月看重的,换了别的船长,或许会为此勃然大怒,认为自己的权威遭到了挑战,船员上下不能齐心。但徐明月却并不做此想,她认为这也是女船长的优点之一。

    ——船长的威严的确相当重要,但也要有怀柔亲切的一面,女子可以很容易地在这两面之间转圜,这是她们做船长时优势的一面,恩威并施,更易令船员归心,也能吸引章量这样出色的人才追随,当然,其中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好。彼此之间要能形成默契,彼此才能长期合作,去完成远海航行中那一个个高难度的挑战。

    不说别的,就说眼下的局势,如果是商船,早就调头跑回羊城港去了,或者,直接去大食,改为运猛火油,一样获利,非洲的生意完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

    想想看,本来非洲海域的危险评级,因为距离本土太远,起评就很高了,要再往这些海域洒下若干敌对船只,而且彼此可能还会联手……当然,打起来的话,买地的船只是不虚的,但炮火毕竟不是无限,打完一仗差不多也就得溜了,真要再往前走,那就是头铁。买地船只的无敌,是建立在有限作战量上,如果不能以战养战的话,敌众我寡,遭遇战不断,总有人手火器损耗到无法持续的那一步。

    “眼下,虽然我买地威名赫赫,远扬四方,但在非洲这块,其实势力和影响力仍是薄弱,只是说头些年,欧陆各国鏖战正酣,各怀鬼胎,根本不可能达成合力,单对单而论,谁也不想得罪我们,我们也可合纵连横,周旋余地很大,这就显得无往而不利。

    哪怕是非洲这边,都可以光靠几句话就让各国不敢轻举妄动,形成了一种势力范围已经囊括非洲的错觉,甚至连欧陆诸国也都吓住了……”

    “那时候,他们对六姐也还陌生吧,很多事情往往因为神秘而越发恐怖,一旦熟悉,就有一个祛魅的过程。偏偏,六姐为了道统,又非常不热衷神化自己,装神弄鬼,反而屡屡声明自己并非仙神。这些话语,被欧罗巴来的移民传回欧陆之后,也削弱了各国对她的敬畏……啧。”

    其实,在徐明月来说,以她平日多见到的现实,她是不理解为何六姐丝毫不肯把自己当真神来宣传的,其实很多时候,南洋这里的工作之所以难做,也和这一点有关,再有欧陆各国的小心思,如果说六姐肯松口,阖买地上下,都对她狂热膜拜的话,结合那些真实的异能,欧陆会否也心存忌惮,不敢惹怒了这个真神呢?

    就非得要说这些东西都可以用科学解释干嘛呢……又不是说这样一讲,大家就不崇拜她了。这话其实多少都算是在给子民们添堵,尤其是跑船的,很不愿听这话,连徐明月也不能免俗。她摇摇头不愿想下去了,因为这是无解的问题,还不如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难题上:现在,欧罗巴人已经意识到了,买活军固然强大,但也不是无所不能,其实他们也不必退让得那么后,虽然他们一国难以和买地抗衡,但集合各国之力的话,起码还是能从买活军手里保住非洲,作为自己的自留地吧!

    给果阿总督传去的信息,也不是叫开战,而是用扣押来表达抗议和不满。至少,在徐明月看来是如此,是以她对吉非号现在的处境并不担心。就算被扣,也只是成为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欧陆人很可能希望得到对非洲殖民权的承认——至少把西非的富饶地盘划给他们,杜绝买活军的势力进入。

    此外,弗朗机人可能也想保住四大总督区,如果阿方索说得没错,弗朗机人把四大总督区视为自己的生命线的话,他们作为执行者,肯定会提出这个要求的。

    买地那边,又会如何应对呢?如果让她来决策,徐明月倒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因为的确,果阿的根基在欧陆,而欧陆又实在太远了一点,要说把他们打痛打怕——徐明月现在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学着六姐对察罕浩特的一般,六姐突然携超人武力神降欧陆,将这些主谋国家的首都夷平……

    说不得大飞剑术要再现江湖了,据说那东西一剑就能糜烂一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这些年来是没有人见过的,倒是那些仙画中的大场面,在此时都成为了滋养想象的资粮,让人幻想起非常壮丽的画面来。

    但是,徐明月也不是孩子了,她分得清幻想和现实,这样的画面也就是想想算了,成真的可能性太小。且不说灭一城会不会让联盟破碎,灭多城的话,六姐要耽搁多久,就说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杀得了所有人吗?

    杀不了的话,剩下来的人总是要活要吃饭的,那他们就还是得把目光盯着非洲,还是会结成同盟和买地作对,试图维护他们把损失转嫁给西非、北非的渠道。这个敌人将会非常顽强,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缠斗……

    而就算战胜了,买活军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打是不能打的,徐明月会选择谈,而且是亲自到欧罗巴去谈——要选一两个机灵而富有语言天赋的干才,去到当地之后,利用谈判合约的机会,挑拨同盟关系,让本来就有重重隐患的联盟,在谈、等、托中自然消解,让他们的仇恨超过了对买地的忌惮,陷于长期内乱之中,用内耗来降低资源消耗总量,如此,才能在根源上解决问题。

    当然,这也就将意味着欧陆势力的急剧萎缩,生产力因此倒退数十年都不是不可能,但这反正也不是徐明月的问题,她对此自然并不在乎——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让欧陆百姓除掉贵族,走上买地的道统之路,那欧陆百姓是好事,至于贵族,是得不到她的一点儿多余的眼神的。只是这么顺着想下去,难免让人好奇一点:倘若欧陆也走上了买活军的道统的话,那欧陆和买地,将依然保持竞争态势么?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发展?

    “但,世上真存在永远无法交汇的大江大河吗?”

    她忍不住低声细语了一句,这才摇掉了散佚的思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船员的态度,是颇为不可预测的,因为这一期船员中有很多少年,他们的想法,往往夸张、大胆中又带着轻佻,而且很热衷于把自己的想法散播开来,获取他人的认同。

    没准,言辞激进的请战书,能收上来一大沓。但章量会知道,什么样的声音才是值得重视的,徐明月对于这些老成船员的立场,也有预估——掉头就回去,这估计没人选,毕竟有点太孬种了。但应该会有人主张去大食港口停靠,或者回到满者伯夷观望,拉开距离,等待同伴,如果真要去非洲,那也得等增援的船只过来,再一起同行。出门在外,首要的原则就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也不算错。

    但,徐明月自己的立场,会和船员们的一致吗?这就要打个问号了,她又一次翻开了地图,手指在东非的各个港口上游移着,轻而无声地吐出一个个非常典型的买式名字:“香美港、希形城……祖佑港……六耳港……”

    徐明月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间,她似乎下了什么决断,拉过一张纸,开始潦草地撰写起了自己的报告:“传音法螺只能传递警告,但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吉非号申请前往东非,加入东非机动护航队,令东非各港的土著友人、新华夏人,以及我们买地派驻的活死人,面对心怀叵测的西洋船只时,能有更高胜算。

    我们愿意支援到更多援军或补给到来之时,期间,补给自筹,组织生产,努力加强非洲对抗洋番盗匪的能力……

    船员们,我们固然只有一船,但在非洲并非孤立无援,每个港口都遍布着我们的家人,这些人不但是我们在非洲最牢固的依靠,也是我们最大的牵挂,他们孤悬域外,生活清苦,每年等来的补给非常有限,吉非号上承载的是他们迫切的盼望。我不想因为果阿的几句言语,就让他们失望!

    如果果阿方向说的是假,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如果所言当真,那我们更要去了!如果我们不去,他们岂不是就更没有盼头了?哪怕是为了活死人吏目,那些教师工匠,我们也得走这么一趟啊!”

    不知不觉,她已经从写报告转为撰写起明日晨会时的发言稿了,徐明月的表情非常冷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冷漠,但她飞快颤动的笔头下方,却吐露出了一连串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富有诱惑力的煽动之辞:

    “我们买地的活死人,素来是人才辈出,多有慷慨悲歌之士,而我们海员,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中的人才,就算再凶险又如何?从六姐崛起至今,我买地所为之事,哪一样不凶险,又有哪一样不是大放异彩,叫人惊叹?甚而到了如今,大家都习以为常,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买活军了!这请战书,就是最好的证据!让我看到了你们的信心!

    大家自发呈递的这些请战书,我已经收到了,诸位的心意,我也很感动!能和你们同船,是我徐明月之幸!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航向大食港口,在那里修整补给,有想下船的,大家好聚好散我绝不阻拦!差额我们在当地设法补齐即可——大食港,我们的人很多,料来不是什么难事!

    等到补足人手之后,我们就扬帆西去,按计划到达香美城,送达补给之后,再见机行事——别看我们只有一艘船,可谁知道呢?也许把这欧罗巴的贼船拦在卡口,让他们难以东进的,就会是我们呢?还是那句话,六姐要做的事,哪一样在事前看是能做成的,又有哪一样在事后看,是做不成的?

    船员们,整顿备航——如今时机已到,老一辈的传奇已经够多了,新的奇迹,岂非就正该让我辈来缔造么!”

    第1200章 香美城的节日

    “风向开始转变, 秋风起来,这就到了故乡的船只前来的时节了——再过一段时间,故乡的螃蟹也该吃上了吧, 拿点姜醋砸了,拌起来再加一点糖, 把那螃蟹一剥开,那蟹黄红得扎实呀,一块块的, 全都凝起来了, 半点也不流浆……

    这蟹黄是没得说的!配一点黄酒,一顿饭, 我能吃四个小时, 这顿吃完了, 下顿又来……哎, 真是想着家乡的蟹啊, 这儿虽然有醋, 姜也有糖也有, 可海蟹也就是块头粗大些,味道满没有稻田蟹那样好——”

    “你这老连, 故意馋人呢吧?俺倒不想吃螃蟹——俺们家那一带, 自来都不吃那横行霸道的东西, 不顶饱,饿得还比平时快,俺就惦记着, 要是这一次过来咱们香美城的船, 能带些月饼来就好了, 这才是正经好些年没吃过的东西。咱们这缺这个, 缺那个的,别说五仁月饼了,就连青红丝月饼,我看自己也做不出来。”

    “香蕉馅儿倒是能管够,这要是能用玉米面做的话,大量加点糖,应该也能好吃!”

    “去你的,小乌木,光顾着和我们逗闷子,你家吃香蕉玉米月饼啊?”

    “吃过啊,我和我爹回羊城港的时候,去那个味美面包店,老板大叔人可好了,他给我们做了几个饼子,就是果馅儿的,玉米面发了裹在里头,也不用加什么油,就在锅里烙出来的,饼皮干干的,可香!那月饼没准还没这个好吃呢!”

    “傻小子——一边玩去!你爹呢?怎么不见?”

    “我爹和我娘去海边了!”

    伴随着清脆的喊叫声,一个肤色黝黑、头发卷曲的孩子,迈开脚飞快地也往海边方向跑去了,他的肤色,和他口中那娴熟甚至还略带了一些北方口音的汉语,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足够让一些初来乍到,刚从敏廷那里迁移到本地的旅行者,很是惊疑不定。

    不过,在香美城,这画面实在是太平常了,其实哪怕是在羊城港都不稀奇,各种肤色的人,能操一口流利的汉语,简直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而在香美城这里,汉语更是取代了本地的土话,成为了香美城的官方语言——

    从各个部落受到吸引而来的百姓,其实彼此语言或许是不通的,甚至很多部落的语言,还没有发展到比较完善的程度,因而,比起互相学习土话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办法,大家统一学习一门新的,教材丰富,教育方法也很完善的语言,似乎就显得更加实用了。

    同时,对于很多土著来说,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也算是生活的必须,因为他们进城之后,生活发生了相当的改变,在新生活中,有太多东西是原本的语言完全无法形容的,就只能去学习外来语,外来语学习多了之后,词汇量自然累积,只要在香美城里住上几年,或许还学不会拼音算数,但至少口语上是畅通无阻了。

    当然,刚才和两个来自买地的汉人斗嘴的小乌木,他的汉语水平,就算在香美城也算是高的,不但口音正,不像是很多土人会把土语和汉语混着说,而且,词汇量也很丰富,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应该在汉地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把羊城港看成了他的家乡——他用的是‘回’字,而不是‘去’字,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应该是当年那第一批壕镜黑奴的后人——这些黑大汉,融入买地也有二十余年了,大多数都已经娶妻生子,和各族通婚,更有不少回到了非洲,抱着崇高的理想,在故乡重新扎下根来。

    虽然这样的人从比例来说并不多,但绝对人数还是有一些的,只是在非洲大陆上分布得比较分散,因为很多人更情愿去自己的家乡附近扎根做事——只要他们能找到自己的来处在哪,他们总是有强烈的意愿要回去看一看的。

    对买地来说,黑大汉回到哪里扎根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想做事,就要和买地联系,也就会推动当地亲买势力从无到有,慢慢丰满,至少这都会是汉语的胜利——如果整个非洲海岸线,都遍布着会说汉语的百姓,那买活军要开展商贸航线无疑是要方便多了。

    因此,他们对黑人的归乡,是并不限制的,不过,也有很多黑人聚集在这些年来,陆续于东非海岸成型的几个港口附近,他们有些是从地图上找不到家乡的,有些则对家乡现在的住民怀有仇恨,因为他们是被捕捉来卖掉的野人,同族或许都死于当地人的攻打中了。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返回非洲,没有什么情怀,纯粹是因为在这里工作容易发挥自己的优势,获得提升罢了。他们心底,对于故乡的感情不算太浓,留在买地生活的那些,甚至会刻意谋求和他族通婚,如果能和汉人通婚是最好,倘若不成,也不愿再找本族的女子,有很多寻了土番成亲,为的就是在买地留下一个可以回去的祖地根基。

    从乌木的肤色来看,他算是比较罕见的族内通婚所生,黝黑发亮,眼睛又黑又大,若不是牙齿白,几乎看不见五官了。他在香美城中的地位也很高,除了两个汉人可以用长辈的态度打趣他之外,街道上很多人见到这个赤足小孩,都会对他微微点头行礼。即便还有人不认识,也很快就会在耳语中明白了他的身份,恭敬地叫着。“小城主!”

    “啥呀……”

    小乌木随意地挥着手,蹦蹦跳跳地穿过土路,从椰林中的小道,驾轻就熟地一路小跑,不一会,灌木之后,眼前景色骤然一开,无穷碧海乍现于眼前,还有从海边延伸出去的木桩、栈道,以及沙滩上打着用来晒网的木柱、长绳等等……

    这些物件,固然未必好看,但却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很容易想象出平日里这港口的忙碌——在他绕过的大路那边,还有独轮车来往于更远处的库房区,这是去储货的。

    棉花采收季刚刚结束,前阵子,全城人都在忙着给棉花评等称重,现在,这些晒干后的优质棉花,将会被送入仓库储藏起来,只等着远道而来的商船,把货物送来,棉花运走——对香美城来说,棉花是他们最重要的货物了,因此很多人议论着,认为应该把此地改叫‘棉美’城。

    因为香美城的得名,完全是因为本地的香蕉丰产又好吃的缘故。但香蕉是很不适合运输的水果,哪怕是做成罐头,也不像是别的水果那样受到欢迎,而且,如今地位更是有些下降了。

    之前,香蕉在本地算是多半个主食,至少在香美城开始兴建的头几年,也依然如此。但很快,随着玉米的丰产,人们发现玉米要比香蕉更有营养——至少要比木薯好得多了,吃了以后,身上要有力气得多,香蕉不是非常顶饱,木薯也是如此,虽然吃了饱腹感很强,但是久而久之,会让人没有力气,当地的土人不知道缘由,但他们也知道宁可辛苦一点点,也要吃好吃而且能让人有力气的好东西。

    要说黑人懒,这是不公道的,当然,这里的气候足以让懒人也活下来,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只想在林子里做猴子,他们也愿意用劳动来换取更好的生活。在看到玉米的好处之后,本地的居民,很多就愿意从采集狩猎生活,转为定耕了,这也是香美城的第一批依附村落:这些自发开始学玉米的土人,学汉话的速度要比别人快得多了。玉米的扩散,其实也是汉话扩散的过程。

    这是因为,很多人之前与其说是种木薯,倒不如说是在木薯林和香蕉林附近安家,需要的时候就去采收一下,他们想要种玉米的话,还是需要一些农务上的培训的,这就让他们也有了真正学习汉话的冲动,否则,他们是无法和老师交流的。

    玉米普及开来之后,大家也陆续接触到了土豆、水稻、小麦等等,这些东西,不如玉米那样受欢迎,土豆在香美城附近长得不太好,可能是因为适应不了气候,个头都很小。至于水稻,种起来太难了。

    小麦则是产量过低,生长期也比较长,而且,‘自保能力’很差,在漫长的青苗期中,很容易吸引到野兽前来啃食。总的说来,还是玉米好些,不像是小麦苗那么香甜,容易招野兽,而且长成之后,生得很高,被裹得严实,小动物不好碰触,产量还很高。

    作为主粮的一种,不考虑外销的话,配合对香蕉的采集什么的,一块不大的地就行了,如果种在棉花地里面,基本就算是很安全的了——棉花成熟之后,果壳很硬,而且并不好吃,对野兽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而且又是很紧俏的商品,因此,无需任何人多言什么,棉花很快就成为了非洲东岸很普遍的特产。

    甚至,在麻林地已经出现了第一批买地的纺纱机,这些纺纱机能把棉花在当地变成单位价值更高的布匹,当然,棉絮也是很受欢迎的,这样,前来非洲的商船总算不至于空手而归——虽然棉花现在也普遍是南洋各地的特产,从成本来说,在南洋贩棉花无疑是更理想的选择,但有紧俏货物回程的话,至少也能减少每一次航行的亏损。

    “今年棉花的价格不知道会不会上浮……和弗朗机人开的价钱是否能够相比……”

    “弗朗机人开出的价钱可真可观,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被风吹到了乌木耳朵里,他大声叫嚷着‘爹、娘’,一路冲到父母身边,同时对其余几人礼貌地点头问了好:都是熟面孔,香美城的规模不算太大,如今大概有近千的居民,大多人的差使都是和海贸、棉花有关,因此,对棉花价格的谈论,是乌木也非常熟悉的。

    每年到这时候,大家都很关心,今年到岸的船只,会给出什么价钱来买棉花——这价钱决定了明年香美城能得到什么补充,因此,虽然不论出什么价格,香美城都会接受,但大家对买入卖出表还是非常的关切:

    商船是不会用货币来和香美城做交易的,他们带来的是去年定下的货物,和今年的货品供应表。香美城用这个价钱卖掉棉花之后,会得到一个数字,用来采购供应表上的东西——不然,香美城要钱有什么用呢?

    他们就是拿着黄金,也没有别的商人来做买卖啊。固然会有商船接近此地,偶然进行补给,但这多数是从欧罗巴而来的商船,他们的货,自然是无法和买地的货物相比的,多数都是毛毯、油画、毛皮什么的,香美城也用不上。

    即便偶然会和他们做一点小买卖,获取一些买地的钞票,但也是因为钞票能在弗朗基商船从买地返航时,买上一些或许能用得上的东西,香美城对此并不依赖,他们的命脉还是靠着买地定期开来,一年几班的大船。

    整个夏季,大洋上吹的是东南风,台风又多,这是港口比较寂寞的季节,入秋之后,买地的船只才会过来,今年有一点是很特别的:弗朗机人的商船经过时,对于今年的收成开了个高价,大概是买地去年开价的一点五倍。

    而且,弗朗机人许诺能够按照香美城的要求,从壕镜把他们需要的货物买来,所给出的价钱,居然和买地官船的持平,还要略便宜一些——这里一来一回,接近一倍的差距就出来了。当然,他们来的时候,新棉还没有下来,所以给出的只是一个要约而已,但乌木可以感受到,这个消息在城内引起了不小的动荡,也让父母更加焦切地盼望起了官船的到来。

    这已经是入秋以来,父母第五次到海边来盼望官船了,同时,父亲手里的传音法螺,基本也是不离身的——可惜的是,这东西已经没有那么好用了,毕竟和本土距离太远,无法有效通信,只能时不时地听到一些怪声和断续的对话。

    乌木对这东西虽然很着迷,但也不敢染指,只能眼馋地含着手指,看着父亲一边和其余几个吏目说话,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传音法螺,在呜呜的风声和对话声中,他似乎听到了法螺发出的一丝杂音——但并不是很大,没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有乌木立刻把耳朵给靠了上去。

    “你知道吗,那些弗朗基人,上回来的时候,还私下里偷偷散播了一个消息——他们说,今年官船可能不会来了……”

    在头顶,大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他母亲很有威胁地把手放在乌木背上,似乎准备在他对法螺稍有冒犯的同时,就立刻把他给拍出十几米去,而乌木这会儿却忘却了他对母亲那与生俱来的畏惧,眨巴着眼,仔细地听着法螺中传来的细微的滋啦声,过了一会,更是直接大胆地打断了父亲和长辈们忧心忡忡的对话。

    “来了——来了啊!”

    这个黝黑发亮的小孩儿指着精致小巧的对讲机,抬头对他父亲,也是香美城城主谢黑檀极力说着,“他们来了啊!老家的船——活死人的船,我们的船已经快到了——他们正在从法螺里呼叫我们那!”

    虽然他立刻被母亲拍了一掌,险些摔了个趔趄,一头栽倒进泥沙里去,但谢乌木的心情仍是极好,他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买棉花的人来了——送货物的人来了!太好了,我们香美城的节日这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