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1章 分家后还是亲戚吗
◎塔尔巴哈台.黄贝勒一切都在加速◎
“好兄弟, 咱们现在和通古斯,和建新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一家人,还有啥好说的?要说起通古斯那个和我同名的贝勒主子,从前您和他, 面和心不和, 自从分家了以后, 彼此倒是要好起来, 互相深情厚谊,常派人来互相问好,虽然隔着远,但,现在心比以前要热乎!”
“哈哈……”
也难怪自己的这个奶兄弟, 会这样回答了,这个阿敏, 能打仗, 作战勇猛, 但性格憨直, 虽然因此在帐下很有人缘,但说实话, 的确不是个帅才。
黄贝勒一面被他说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面也是感慨如今塔尔巴哈台的局促:日子太苦了, 和之前在关外相比, 还要更艰苦得多,甚至是通古斯的日子, 相对都要比这里好, 这些年来, 人才的逐渐流失是必然的。
尤其是女金这边的骨干心腹, 陆续因为伤病而退出一线之后,留下来的自己人,差不多都是阿敏这样水平,如果不是也成长起来一批年轻人,黄贝勒真要觉得手底下无人可用了!?
没人用的时候,就得耐心教,他按捺下了心底的嫌弃,和气地说,“好弟弟,这都分家了,还有什么一家人的说法?就是没分家的兄弟间,也会因为自己的农庄和草场打架,分家了之后,大家自然是只做亲戚来处。”
“或许,你现在说得对,二贝勒心里,还有我这个弟弟,把我们当个实在亲戚,可你想过没有,十年后,二十年后,如果通古斯换了主子,我的侄儿,他会把从小到大,就见过几面的叔叔,当做什么近亲么?通古斯现在,大家都说了汉话,就算是女金土话,这一代说的是这个样子,到了下一代,那又是另一种口音啦!”
“你不也经常抱怨么,说建新那里来的小子,现在满口的‘融合语’,和那里的使者交流很费劲,有时候甚至互相听不懂……你说,要是我们的人,和通古斯的下一代,都没法互相交流了,还咋认这门亲戚?”
“啊——这——”
阿敏被说得也有些张口结舌了,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否认这荒唐的说法,“这也不至于吧,怎么说,都是一条血脉,说的是一种……一种话……”
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去,大概是想起了上回和建新使者交流的费劲感:从建新到塔尔巴哈台来问好的使者,自然是年轻力壮,否则也很难经受得住这漫长的跋涉。要说起来,也是亲戚,是当时跟着老汗去建新安家的岳托的儿子,现在起了个汉名,叫佟长生。
——这佟长生的名字,首先和塔尔巴哈台就有点格格不入了,因为他居然没有女金土话的名字。这且不说,他还不是很会说女金土话,每一句话,都是大量夹杂了鞑靼话和汉语的单词,混杂着往外吐,偶尔还来两个大家从来没听过的词儿,据说是来源于哥萨克和鄂伦春话。
这样一来,大家交流岂不就很费劲了?根据佟长生所说,他还算是把方言说得最好的那批人了,其余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还有根本不太会说女金土话,反而会说哥萨克语和鄂伦春话、高丽方言的。
因为在建新这里,外来人口很多,他们的汉语不太好,女金人的汉语这些年来倒是都学得很不错,所以就形成了这种错乱的局面:本族人,因为可以用汉语交流,而且也乐于让孩子学习汉语,所以反而不教授他们本族的语言,学会了汉语后,有别的精力,宁可去学哥萨克语这些,对于管理建新的帮助更大。当然,也就更容易得到管事的位置。
“就这,还是我们年岁大些的,现在建新的孩子,很多都一句土话不会说——妈都是哥萨克女人,不教着说哥萨克话就不错了!爹妈为这事也干仗——不喜欢孩子学哥萨克语,更喜欢孩子学汉语做母语。”
回想起这些对话,阿敏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用不着百十年的功夫,也就是一二十年,女金语似乎一下就萎缩得不成样子了,而且,随着使用者在地理上的分隔,也迅速出现了彼此的差异:建新的女金话,不但使用者急剧萎缩,而且就算是女金的老人,也非常习惯在其中参杂汉语的词汇了。而通古斯那边也是一样,现在汉人去了通古斯,这种同化的速度只会更快。
而塔尔巴哈台这里呢,他们使用的女金语,则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和鞑靼话融合的迹象,甚至速度比建新那边和汉语融合得还更快——这两族的语言本来就很相似,互相学习起来是很容易的,而且,自从到了卫拉特鞑靼,除了本族之间以外,和其余百姓交流全都得说鞑靼话,久而久之,把两种语言混淆的现象,也就极为常见了。
当然,黄贝勒可以下令要维持女金话的纯正,族内百姓交流多用女金话……但这种命令根本是没有作用的,这都是在大家太太平平地过着好日子的时候,才能拿出来说嘴的事情。这会儿下顿饭都没着落呢,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让人怎么听得进去?
再者说了,卫拉特女金,和通古斯、建新一样,也基本没有携带女眷,战士们成亲,都是和鞑靼女人,那在家能说什么话?甚至,进一步地想,小孩该说什么话?小孩肯定都是娘教着说话,客气点的,两门语言一起教,可要是那比较直率的,直接就教孩子说鞑靼话,你能怎么办呢?
如今的塔尔巴哈台,细算下来,也就是官面上大家还说着女金话,勉强算是两种语言并行,可如果学着黄贝勒,看着建新的例子,把眼光放到十年后的话,那得出的结论,是能让阿敏吓一跳的:到时候,卫拉特女金其实也就会被鞑靼人同化,成为鞑靼的一支了,说自己是女金人,可后代都是女金鞑靼混血,而且说的是鞑靼话……那,就是再嘴硬,也只能承认,这就是鞑靼的一个分支了吧!
“这可不行!”
阿敏对这种可能,当然是极为抵触,而且,他一下就对汉语完全改观了,“就算是说不了自己的话,那也不能学鞑靼话呀,鞑靼这——这——”
他本想说:鞑靼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如今没一个英雄汉,还不如女金人呢,更别说汉人了!但很快就接收到了黄贝勒警告地一瞥,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结,吭哧了几下,吐出的便是别的话了:
“咱们的孩子,要学就学汉语——这是赢家说的话!再说……再说了,大家都说汉话,和通古斯那边也还能叙上亲戚,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不是亲戚,通古斯凭什么还和我们做生意那?”
黄贝勒脸上,出现了隐隐的笑意,他知道阿敏算是差不多说通了,“生意,倒或许还能做,但可就不会有什么照顾了,自然,什么都指着亲戚,也不能长久,咱们自己说话不硬气,老去打秋风,再好的亲戚都得生疏。只能说,功夫两头做吧……”
“汉语,要学的,学会汉话,将来就是往东回去也不怕,也更省事,再说了,再往西走,彻底离开卫拉特地界之后,所遇到的就未必是鞑靼人了——罗刹人、哥萨克人、大食人、奥斯曼人,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些人厌恶鞑靼话,我们也没必要挑选一门被他们憎恶的语言来做通用语,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母语。”
的确,如果都是要学官话的话,那干嘛要让鞑靼话来做官话呢?阿敏虽然也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这女金话做不了官话背后的道理,但他只要想一想,光是让女金话成为塔尔巴哈台的官话,都有多么的不可能,便明白了主子爷对汉语的重视,背后所藏的良苦用心:
可以不在乎南边的女皇帝,但得在乎通古斯的亲戚,通古斯那里运来的铁器、盐巴和白糖,可是塔尔巴哈台统治的根基,这样的亲戚,怎么重视都不过分,是决不能让两边沦落到不能广泛交流的地步,那样的话,卫拉特女金可就真正成了被放逐的孤儿,谁也想不起来,就算被欺负了,也没人能帮着出头啦!
“还是主子爷您想得长远,奴才我的脑子,不如!”
阿敏也有个好处,只要他能找到一点道理,便会立刻放下所有的成见,重新服从主子的一切决定,这会儿,他已经完全改换态度,不再排斥黄贝勒的一系列决策了。“难怪黑子老说我笨,我是笨,睁眼瞎一般!事实放在眼前还看不见!主子爷说得有理,以后,不论谁归附到我们卫拉特女金,都得学说汉话——难怪当年您叫我们下了死力去学呢!也还好,这些年来没有全放下!还会说几句!”
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塔尔巴哈台危急的形势,有点儿庆幸般沾沾自喜起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学汉人的道统,也是因为通古斯得学——通古斯学么?我倒是没有留意……”
“呵,他们学不学的,我不知道,或许不学也行吧,他们在的那地儿,比我们这富庶些,按二贝勒的心气,不学也还能过下去。”这一次,黄贝勒唇边是真的浮现出苦笑了,“咱们这……”
他摇了摇头,“不学哪行啊?这么多外来户,不学个道统,怎么融合?还和以前一样,分列八旗那?”
“怎么,不行吗?”
阿敏又一次天真地惊愕起来了。不过,这一次,黄贝勒却是没有详细解释的耐心,而是有些粗暴地直接打消了阿敏的念想,“那都是已经玩儿烂的东西了,要是能行,咱们会输给买活军吗?”
“就算是八旗,也只是最开始行而已,到后来,也有毛病。说实话,奶弟弟,俺们这一族,没底蕴那,你明白吗?汉人的那些个积攒,咱们没有,祖上啥也没传下来,就是从前,大汗和我们几个父子,有了疑惑也得向汉人先生讨教,去读《论语》和《三国》……”
治国的本事,得和汉人学,可信《论语》的敏朝,已经被买活军打得落花流水,直接‘禅让’了,事实上,南北已经宣告一统。那还和失败者学什么?肯定得往好了学,和赢家学呀。
黄贝勒来了塔尔巴哈台之后,倒是比以前要好学无数倍,真正能沉下心来看书了,随着手下势力越来越复杂,他的核心依靠反而逐年削弱,他对买地道统的钻研也就越深,竟是想方设法地通过通古斯来获取和道统有关的书籍,仿佛成为了道统的狂信徒。
这几年,更是下令让扫盲班也教授道统,不管那些百姓牧民懂不懂,反正先把道理灌输进去,甚至还有想去找知识教祭司来塔尔巴哈台的——不过,这个主意,一来如阿敏等人,反对得很厉害,二来知识教暂时也还没有愿往塔尔巴哈台来的祭司,或者说通古斯没把话传出去,那边并没给回信,这个念头,也就暂且搁置了。
“如果不学买地的道统,咱们在塔尔巴哈台也支持不了二十年……不,甚至再有个五年、十年,就得狼狈逃窜而去,长久不了。这里头的事情,等黑子回来,你再问他吧!”
只是,要把这些道理和阿敏说明白,那一两个时辰可都不够,见阿敏已有被压服了的姿态,大概是不会再提起那极为不智的调拨内讧之念了,黄贝勒也懒得和他多言,只把活儿往前去通古斯尚未返回的佟黑子身上一推,因道:
“总之,该如何行事,书中自有道理,如今我们都依从买地道统作为纲常,你要有所建言,不如先去把道统第一册 咂摸出个味儿来,再来和我谈!”
见阿敏满脸紫胀,一副着急而又无言般的模样,黄贝勒也有些好笑,板着脸道,“你自来不好学,这可不行,便是在大汗面前,他老人家也要说你,还不快下去,把书本捡起来,好生地读去,汉字不拾起来的话,恐怕连教材都看不懂——如今女金文的道统课本很难找,能弄到的都是鞑靼文字,你看着也吃力,再不学,把原本的都忘了,那就更愚笨了,去吧!”
阿敏的确是最不喜学习的那批人,虽然聪明劲儿是有,但实在很难沉下心来,故而每每被催学习,都是百般不愿,见黄贝勒发话让他下去,如蒙大赦,立刻夹着尾巴告退溜走,甚至不敢发愿赌咒,说自己会如何如何进步云云——这也算是对自己很有些了解了。
黄贝勒见他溜得这么快,也是忍不住摇头:也好,这么一来,他能老实上一两个月了,在此事淡化之前,可不敢到自己面前规劝这个规劝那个,当也不会针对阿尔泰来归附的新部落。
这也算是给自己省了一桩烦心事吧!别的事就尽够操心的了——一想到这里,黄贝勒脸上的笑意,迅速黯淡了下来,在这帐下难得无人的时候,卫拉特大汗,也难得地显出了疲倦和烦心。?“难,太难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举起手捂住了面庞,往后倒在了肮脏的地毯上,双足大张,要不是双手仍然举着,那了无生气,半天也不动弹一会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个死人。
“大汗,大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帐外的呼喊,一动不动的靴子尖,抽动了一下,黄贝勒一骨碌翻身坐起,双手放下时,又成了那仿佛永远带着喜气和信心的沉稳模样,“出什么事了?阿尔泰的客人这就到了?”
“不是,是通古斯——是黑贝子回来了!”
传令小兵喜气洋洋地闯进了打仗,“他还带来了南边的客人,黑贝子说,一路上都有报喜鸟跟着他们叫那——南边的客人,有天大的好事,要和大汗商量!”
第1212章 牛粪火与铁锅
◎塔尔巴哈台.黄贝勒塔尔巴哈台的日子过得苦!◎
南边的客人, 居然又一次来到了塔尔巴哈台——这意料之外的造访,也难免让这小小的镇子,顷刻间就沸腾起来了,人们顾不上遗憾商队行进的缓慢, 而是纷纷从居所涌出, 好奇地看着面生的使者, 在黑贝子的陪伴下, 浏览着狭小街道两侧,不多的土屋,同时用娴熟的汉语,飞快地交谈着。
“这里同时也是各部的过冬草场,以及苜蓿、燕麦田所在……我们到塔尔巴哈台之后, 选了这处气候温和、水草丰美的所在,在这里开辟了草田和燕麦田, 也种了糜子和青稞。”
“当然还有土豆——玉米在这里, 产量都不算是太好, 黄金豆就不同了, 虽然产量和辽东也没法比,这里的土薄, 但至少能一亩也能收个四百多斤, 那就相当不错了, 能解决一多半口粮问题, 对本地的部落来说,就算是丰收了。往些年, 他们吃的碳水, 也就是土里扔些种子, 来年回来采摘的小燕麦, 连壳磨了粉来吃。”
“说实话,我们卫拉特女金,能在本地站稳脚跟,都是多亏了六姐菩萨的支持。六姐菩萨给了我们种子和种田的技术,让我们把丰收带到了卫拉特,大家才接纳我们,又给了我们铁器的专营权,大家这才愿意跟着我们干,让我们成为了卫拉特的当家人。
我们距离虽远,但对菩萨的感恩,全都记在心中,没有一刻改变,哪怕身在万里之外,我们也还是竭尽全力地为六姐祈福那,镇上每个孩子,只要进了学堂,都要学汉话,学拼音,学菩萨的道统……路边的牧民,也能说上几句汉话,二十年内,我们想让汉话成为卫拉特的官话——”
不管其动机究竟如何,但在黑子口中,卫拉特俨然是买活军最忠心的扈从,忠心诚意,天日可表。也让使者不断点头微笑,似乎对小镇的情况相当满意,尤其是从居民口中,不断传来了“大人、大人”的呼唤声,似乎更证实了黑子的说法,并非是胡吹大气。“不容易,不容易,卫拉特此地,受冰河期影响,气候越发干旱,你们逆势而动,能在这个关口扎根下来,还带动了周边生产力的发展,也是辛苦了。”
“嗐!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您竟能明白,我们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了!”
算起来,今年黑子也有四十来岁了,这个精干的汉子,刚刚解下了跑马时缠头的包布,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污痕:没被遮挡起来的双眼部位,全都是一路奔驰来沾上的尘土,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更加苍老一些。
“要说苦,辽东也苦,原以为吃苦吃惯了的,大不了再吃几年苦,却没想到,卫拉特还能更苦——和您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要不是跑出了几千里,谁都回不了头,在卫拉特这边,刚过一个冬,我看就有许多人想走了。就是现在,去通古斯那都是得挑人的,有些不能吃苦,心志不坚的,就不能让他们去,否则,去了之后,就惦记上了,不想回来了!”
“这——不至于吧!通古斯这都值当惦记——”
刚刚离开通古斯没半个月的使者,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卫拉特这里就这么苦?”
“都没法说……原以为我们是能吃苦的了,可就说一点,您就明白了,为什么铁锅对卫拉特如此重要——本地没有木柴,丁点都没有,燃料都靠牛粪饼,可那东西烧火不旺,始终还有一股味儿,石锅什么的,根本就热不透,本地人在草原上都得吃生食,喝生水,包虫病且不说了,那牛粪饼烧的石板菜,总有一股屎尿味儿,当地人是吃惯了,可——我们建州人就算原本也是蛮子,但也没有吃过这个苦啊!”
说到这里,他的脸也不由得皱了起来,颇有些愤愤不平的味道,就是使者本人,面部表情也扭曲了一下。“这……是了,主要也是因为此地远离边市,这些年间,经过边市涌入鞑靼的铁锅,恐怕也贩不到这儿来……”
“也没什么好卖的,卫拉特对于察哈尔来说、科尔沁来说,就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这些近华鞑靼,许多都是从那些地儿迁徙来的,能不知道老家的德性?”
黑子说,“要不,咱们也不能兵不血刃地就夺了卫拉特的治理权,这地方太贫瘠了,大家都是勉强过活,七零八落。也就是我们到了这里,把铁器、盐巴、良种和知识带来了。要不然,哪怕是盟主也得游牧,难得定居,不过此地倒也是少有大规模战事,大家都是逐水草而居,再往荒漠里,便有人住在绿洲里,有死人,也都是为了争夺草场打架。”
自然了,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水草丰美的地方,也有些天然形成的小集镇,但规模也都和塔尔巴哈台这里的差不多,甚至塔尔巴哈台因为有大集、工匠坊市、田地的存在,已经算是卫拉特很有规模的新兴城市了。
但可以轻易就看得出来,这里的生活水平的确很有限:澡堂在卫拉特是不可能存在的,就不多说了,大家看着都是除了夏天就不洗澡的样子,再加上广泛应用牛粪来做燃料,整个城镇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
土坯房也是主流,唯一说得上体面的,只有黄贝勒的住所,至少——还谈不上用青砖,没有那么多燃料,但至少房屋比较高轩,而且土墙面异常平整光滑,说明当时建筑时,用了格外的力气来进行夯实,同时,在连廊院墙上,还出现了一些格栅花窗。虽然这东西在南方,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但出现在卫拉特,已经足够能炫耀主人的身份了。
为了迎接客人,一头羊肯定是要宰的,同时,土豆也跟着焖上了,在使者的再三谦逊之下,黄贝勒用红白宴待客,倒是没有动用宝贵的大米和面粉——“这东西在南方我们天天吃,来了草原,就吃点奶食就行!诚意心领,真别用了,留着给病人、小孩吃吧!”
这话是有道理的,白食在南方很难得,而大米在塔尔巴哈台简直就是珍馐了,用大米熬得浓浓的米粥,如果还是用铁锅熬的,没有多少牛粪味儿,那的确就是只有病人能享用的养生病号餐了。
虽然这东西在南面,简直已经不值得一提了——这些年来,南方再艰难,但在广府道,也是把二道磨的精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家的日常,现在甚至很少人记得,仅仅是二十年前,大家常吃的还是糙米杂粮了。南洋的高产稻,产量又高,价格又便宜,不比吃杂粮要好吗?
铁锅里煮起了白羊,屋子里很快就飘出了肉香味,和牛粪火特有的一股草味,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味道,奶茶也很快煮好了,风干肉和风干肠又下水过了一道,湿漉漉地早上了桌,服侍的百姓也颇有些不解,偷偷地拿眼神打量着贵客:这两样东西,自然都是生肉、生肠风干,本地人的习惯是直接就这样吃,但南方来的客人是不爱吃生食的,也尽量不喝生水,这习惯和他们截然不同,让他们更感受到了贵客的异乡感。
四盘白食,奶皮子、酸奶疙瘩和奶豆腐,一碟宝贵的酥酪,一个大冰盘装的风干肉、风干肠,还有炒米、白糖,桌上也算是满满当当,这在卫拉特已经是最顶级的宴席了。
这也可以看出,卫拉特的食物和东边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论是鞑靼人还是女金人,都爱吃粘食,女金人尤甚,这也是因为辽东的气候比草原湿润,好种些粮食。
盛宴上,粘饽饽蘸白糖、蜂蜜粘糕、萨其马、驴打滚、特勒条、奶白糕,必有两三样,规格高些的,悉数皆备,垒在冰盘里,先给祖宗上供后,取下来大家分食。小家伙两只手一手抓一个,吃得嘴都张不开,全被糯米糊住,大家眉开眼笑,这才有节庆的气息。
可到了卫拉特这里,哪怕是贵使前来,比过年还盛大的日子,也没有粘食的身影,这里倒是不缺糖,但就是缺粮食,卫拉特种不出糯米,就算是通古斯,都不产这个,也就能勉强做点黄米点心,但要说糯性,和粘饽饽、年糕就没法比了。
到了什么山头,就得跟着什么山头的吃喝,没过二十年的功夫,女金人的饮食习俗也跟着本地化了,当然了,这待客的餐桌也更好地说明了卫拉特的贫瘠:通古斯那里,有两点是肯定好过塔尔巴哈台的,第一点就是燃料,他们的燃料充分,生活在森林不缺木柴,冬季取暖也不成问题;
第二就是饮食,通古斯的气候相对湿润,可以种田,而且距离建新较近,货殖往来相对方便,还能打野味,那边饮食种类要比塔尔巴哈台丰富得多,至少菜多,还有富裕粮食养猪,在那里吃饭,还是能尝到酸菜血肠锅子这种典型的辽东菜。
“塔尔巴哈台这里,养猪是别想了,牛和羊,马来一点儿,再来一些驴便是。”
大家盘膝围坐着,矮桌放在当中,手里都拿着小刀,直接从大块的风干肉上削了肉片,沾着辣椒粉,配着奶茶吃,黄贝勒一边向使者介绍着塔尔巴哈台这里的情况,“本地的羊养得少,牛多些——牛好啊,比马好,牛能吃秸秆,而且牛粪烧起来合适,寿命也长,所以这里爱养牛,羊也养一些,杀羊吃肉——牛是舍不得杀的,每年配种了下奶,产白食呢!而且,把牛往通古斯赶去,也能卖上价钱。这是春天草长出来之后,做的生意。”
长途卖牛,想来是很艰苦的,但不论如何,这也算是塔尔巴哈台少见能和外部贸易的资源了,牛群经过了草地,就吃草,经过荒漠时,就吃牛自己背负的秸秆,禁不住旅途劳顿的,就杀了剥皮吃肉,这样算上活牛、皮毛,还有富裕的白食、奶酒,到通古斯之后,能换回铁锅、盐糖、药材,以及黄贝勒想要的教材。算下来,通古斯那里或许还亏本,毕竟,塔尔巴哈台的商品,并非通古斯不可或缺的,但通古斯所能提供的资源,却是塔尔巴哈台的重要战略倚靠。
塔尔巴哈台的日子过得苦呀,这苦,倒不是战乱的苦,而是一种恒常的,被大家所习惯了的,淡淡的苦,本地的百姓,都不怎么害怕战争,毕竟他们很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牙病、便秘、寄生虫,这都是形影不离的阴影。
黑子介绍说,“本地百姓的平均寿命,比东鞑靼还要至少再低五年。他们的习惯更落后些,条件也更差,就算现在我们带来了铁锅,他们也习惯性地节约燃料,不烧开水,毕竟,冬天越来越冷,多节约一个牛粪饼,或许就减少了一分冻死的可能。牛粪饼在本地也算是家里的储备之一哩。——但就这个习惯不改,包虫病就下不来,平均寿命能低个一年多。”
这是个很出众的干部,虽然辟处塔尔巴哈台,但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土气,谈吐间的遣词造句,都透露出他对买地的学问是很熟悉的,必然有过一番深入的研究。
什么平均寿命、燃烧效率,这都是买味十足的词,因此,和买地的使者,黑子总能很快打成一片,把关系处得很好——只要这些使者,在返回通古斯的时候,于通古斯的二贝勒面前,为塔尔巴哈台多说几句好话,那么,这番心思就没有白费,就能继续维持通古斯和塔尔巴哈台之间的贸易路线。
这一次也不例外,接待的节奏,都由黑子来把握,招待宴席的规格,又体面又合适,又有当地的特色,也并没有太过奢靡,很投合这些买地吏目的脾气,买地的吏目,不喜欢讲排场,要讨好他们,不是让他们作威作福,而是要让他们看到能写报告,能出彩的东西。
比如历来的使者,都很喜欢塔尔巴哈台这几年兴办的扫盲班,很多还录了视频走,这位新使者,也对黑子的总结频频点头,夸奖他,“好,一开口,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数,是个管事儿的好吏目!”
“说实话,百闻不如一见,亲眼到镇子上来看了,走了那几千里的漫漫长路,顶着风区,从通古斯过来,一路上历经艰险,这才知道,大家在卫拉特这里,立足实在是不容易!”
这些使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说话办事都很直接,不用让人费心瞎猜,这一点,反过来,也很让主人们喜爱。就像是这一次,还没来得及上马奶酒,大家还在喝茶呢,使者才吃了一片风干肉,还没全吞下去,(这东西极费牙口,只能含着慢慢咀嚼),就直接开了腔,“这个地儿,起码现在来说,不是什么好地,受气候影响大,干旱得不适合住人了——你们如此费心,也只能做到如此,倘若换了个地界,这番心力恐怕早就有更好的结果了!”
“最怕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往后五十年,会越来越糟糕。就现在已经不怎么样了,你们这过的日子,和老家比还要不如太多!甚至比不上通古斯的,倘若一直如此,还不如全都搬迁到通古斯去,在那里再开个新城都好些。”
这话算是说到大家心里了,有些听众如阿敏,很明显精神一振:显然,如果能离开此地,他是很情愿且盼望的。虽然很努力,收效也不错,但大家实在是受够了这鬼地方。
“贵客说得是啊!我们心底也是犯愁,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
但是,对除了阿敏以外的一些主人来说,这话听着就有点儿不祥的味道了:难道这是在催促他们继续西行的吗?毕竟,当年曾有过这样的约定……
塔尔巴哈台再艰苦,也比勉强西征要好些,黄贝勒看了黑子几眼,面上不显焦虑,还是诚恳地接话,心底却犯起嘀咕来了。他正要把西边的情况再说几句,把苦诉诉,却被这使者止住了话头。
“我知道,你们难处也多,西边的情况没准更差,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这些事情,黑子路上也都和我讲了。虽然是第一次前来,咱们这的情况,也是经过多年来历任使者的交代,也是充分了解,您也放心,我来,这肯定不是空口白牙,就带着一张嘴来催人的——”
这个谢使者——买活军使团搞外交的人是不是都姓谢?黄贝勒都有点儿迷惑了,而且,这些谢使者脸上的表情也都很相似,就比如说眼前这一位,他的笑容就有点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到辽东来调停战事的谢向上团长:高深莫测、胸有成竹,好像永远都带了一举制胜的底牌,“买活军凡有差使,必然不会让扈从吃亏,这些年来,您应当也是深信了这个道理吧?”
这是没得说的,没有买活军的支援,他们也没有今日的局面,大家都由衷地点头,并且知趣而又没那么虔诚地喃喃念诵起经文,赞美起了六姐菩萨。谢使者含笑聆听了一会,又开腔说道,“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要穿过中亚走廊,去到欧罗巴,的确不好走。此次我来,带来了一个新的计划,新的战争方式——当然,完全是我个人的建议,也不算是六姐的态度……”
“咱们你对我,我对你,就在这一桌之内,谈谈心底话,不留任何记载——不知道大汗,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说呢?”
第1213章 女金的最后一星火花
◎塔尔巴哈台.黄贝勒一场无可避免的豪赌◎
“小砲——能上马的那种?可这, 这东西,都能上马背了,它还能有什么威力呢,不也就是比火铳好些有限?”
“是啊, 谢大人, 也不是咱们推诿畏缩, 想在塔尔巴哈台赖着不走了——您也看到了, 这鬼地方,四处荒凉,前景渺茫,且还越发干旱,连柴火都没有, 终日只能烧些粪饼过活!
咱们这还好,好说有个铁锅, 能喝上干净的热水, 吃点儿气味洁净鲜食, 那些牧民百姓, 嗐,说句不中听的, 和牲口也差不太多, 吃的那些个东西里, 没有屎尿味儿的, 那是少之又少!
你说,他们又没有铁锅, 捡的青稞燕麦什么的, 也没法细洗, 囫囵磨碎了, 筛子过个几遍,和了水抓起来,揉个团团吃,就是糌粑呗,能兑酥油的,那都是殷实人家,穷牧民就这么干噎,有时候一股粪味!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吃腐肉,和秃鹫争食……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一般来说,一桌上总要有个憨直人,帮大家把心底话给说出来,阿敏虽然性格的确是憨实,但他汉话说得不好,这个角色只能让黄贝勒自己来扮演了,说来也是好笑,黄贝勒的汉话,反而是到了塔尔巴哈台之后,又突飞猛进的,没事就看买地书籍的他,勤于练习,现在不但汉话流利,甚至也可以引经据典了。
“这要是能去些更好的地儿,咱们也想去啊——再者,这也是和六姐都商量好的,事前,也知道卫拉特贫苦,只能暂时驻足。只是,万事说着容易,做着难。
来了卫拉特,才知道,原来我们对西面的武力,还是低估了,这些年来,消息传递不畅,居然不知道,那面的城池,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已经修了城墙,而且,多少也普及了火绳枪……”
这就说出了黄贝勒一干人,困顿塔尔巴哈台,始终不敢西进的一大缘由了:来自西面的抵抗力量,比预估的要强,这是重要的一点原因。
谢使者听得也是认真,他并不否认黄贝勒的观点,而是点头说道。“是,这且不说,最关键的还有一点——咱们的有生力量很薄弱,现有的人手,就算打下了城池,也无法留人治理,那么,往西面也就只能是打草谷,久留不下——咱们的生命线,就是往通古斯的交通,交通在,根基就在,威望也在,可交通一断,就成了无源之水了。”
“谢大人是把道理给说透了!”
就连阿敏也不由得喝彩起来——谢使者这几句话,立刻就让他拥有了不低的威望,很显然,他是带了对西边局势的了解来的。对于卫拉特女金的优势和痛处,都了解得很透彻。
“确实!要说攻打城池,也不是说就不能打了,但打下来该怎么办——如今从塔尔巴哈台去通古斯,顺一点,大半月二十天的,不顺的话一个来月,这就已经够远了,可从塔尔巴哈台出去,再到下一个能住人,能放牧的地方,那还得再走个两千里那!”
其实,本来聚居区也不至于间隔这么远的,中间还会有些绿洲什么的,也有部落居住,可这些年来,随着天候变化,地势也越发荒凉,这些绿洲部落,个个存身不住,前来塔尔巴哈台投靠,也是带来了绿洲萎缩,通道更难行走,补给难以获得的消息。
现在,卫拉特女金的上层也是有共识的,和卫拉特鞑靼的贵族一样,大家都认为,哪怕有通古斯撑腰,眼下也是能走出最远的距离了,再要往前走,补给线拉得太长,风险非常大,至少,这条线无法长期维持。那既然如此的话,来回跑两千里去打草谷,就完全没必要了,只要留不下,总是得回来的,而回来能带来什么呢?
恐怕东西不多,西方如果富庶,鞑靼人至于前赴后继地去东边打秋风吗?日子不好过了,宁可横穿冰雪走廊去黄金地,也不往西边走,这总是有理由的吧?
对这个最大的困局,谢大人果然也是有备而来,他很沉着地提出了买活军方面的想法——当然,他坚持这是他个人的主意,“咱们先商量,你们呢,也别有压力,答应不答应的,都在自己——等两边说好了,再往上报去,上头怎么想,还另说呢。”
这么说,大概或许是为了缓解卫拉特女金这里的压力,但也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如果真是自己的主意,犯得着这样千里迢迢地跑来?大概……这事儿是下头人折腾的,还没过最高层,所以得这么说。
虽说女金人憨直,但黄贝勒到底是领过大军的人物,眼睛一眨,已经过了这么些弯弯绕绕,并且自以为掌握到了买地那边的虚实,不过,他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副诚恳急切的样子,“正盼着您来指点!”
“既然塔尔巴哈台这地儿,眼下就够贫瘠的了,将来更是不好,那何不如,咱们就不要它了!”
“直接带上人手,横穿戈壁,穿中亚往欧罗巴而去——欧罗巴那地儿,再怎么不好,也比如今这地界要好得多,先一个,那里能种田,有降水,就这一点,在如今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至于说气候冷些,那边全没这儿冷!比起来,要温和得多了!”
“便这么说吧,如今这天下,要说一等一的好地方,那自然是华夏,其次呢,是南洋、身毒那些原本热得受不了的地方,这个不假,可话说回来了,你们这些北人,在那样的地方也不能长寿,多数都要因为毒瘴生病的。在气候相近的地方,那还真是,除了华夏之外,也就只有黄金地和欧罗巴,还算是如今的好地儿了!
华夏且不说了,人已足够,此去黄金地,相隔几万里,这一路也不知要死多少人,更何况,那处也是一片莽荒,除了气候之外,什么都没有!依我看,还是欧罗巴,更近一些,而且农田、人手都是完备,又有积攒,更合安身!”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谁不知道欧罗巴好?否则,黄贝勒一开始也不会讨了这个方向来发展,早就安于在通古斯挖矿。只是没想到,因为气候变化,绿洲消失,导致补给线中断,才被困顿在塔尔巴哈台。
如果说补给点还在,他未来五年十年内,是很想再往西走走的——当然,也要叫苦来索取更多的武力支援,这是必然的事,只是如今,谢使者的念头就让他皱眉了,“全弃了卫拉特的根基,一门心思往西走——”
“就算穿过中亚,裹挟了那块日子也过得苦的牧民百姓,壮大了人马,恐怕在欧罗巴也难安身,是么?”
谢使者也是料到了黄贝勒的顾虑,“毕竟,西方的火器也算精良,且补给至少比外来客要方便,他们的城堡,修筑得也扎实,人口也多,而且必然依附贵族,敌视入侵者——”
这都是切实存在的事情,而且,黄贝勒对于火器的威力,印象是很深刻的,他承认,以卫拉特女金如今这三瓜两枣,在欧罗巴恐怕没有什么胜算,即便闹腾出了一点动静,也难以持久。这和欧罗巴现在是否内乱,也是无关,哪个国家抽出一抿子人手,就能把水土不服的他们给灭了!
“倘若只有你们孤军远征,结果必然是不会太好,也等于是逼着你们去死——但,倘若我说,在欧罗巴有势力等着接应你们,也正在盼着一股身经百战的军队,来加入他们,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呢?”
“啊?!”
“啥——”
这一路说下来,越发困惑和紧张的气氛,最终,随着谢使者的一番话,乍然间忽然就转化为了绝对的惊愕,除了早有听闻的黑子,不住点头之外,其余人无不惊呼出声,“在欧罗巴有人接应?”
“是!”
谢使者肯定地点了点头,“而且,并非是三两小民,而是一股浩荡力量——欧罗巴的农户也在起义,他们熟悉地理人情,也有血勇热心,更是和大汗一样,信仰我们买地的道统,统领也都会说汉话——虽然素未谋面,但双方的合作,是有基础的!”
本来相隔千万里,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被谢使者这么一说,倒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又是都说一种语言,又是都信仰一种道统,陌生感一下就消弭了不少。至少,合作听起来不再是那么天方夜谭的事情了,本身,陌生人之间也就是因为互相说话听不懂,或者说所思所想不一样,感觉不可能联手,但既然这两个障碍都已被解决,利益也是一致,那——
黄贝勒和阿敏等几个心腹,交换了几个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心动——这汉话越是流利的,就越能投入到对话中,卫拉特鞑靼这里,虽然也有贵人相陪,但这些人的汉话,也就是这些年来才学着,根本听不懂谢使者的谈吐,就算有人低声翻译,但毕竟是慢了一拍,便有些格格不入、低人一等的感觉了。
“打仗,打的不就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欧罗巴内乱方兴未艾,天时已有,地利这的确是困难,各地的城堡,是扎扎实实的阻碍。但三者我们也已经得二——人和也肯定是我们的,那这一仗就还打得!
再说了,如今有了火砲、药火什么的,老一代的战争方式,也已经过时,就是地利,也未见得有多可怕——大汗你们所担心的,到了欧罗巴之后,药火不敷使用的问题,这个压根就不存在!
为什么?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如今在欧罗巴做主闹起义的,正是从我们买活军心腹之地,学成归国的大科学家德札尔格,这个人科学造诣极其深厚,本就是药火的行家,只要有人护得住作坊,他就能保证药火源源不断——有炸不开的城堡么?我就不信了,这世上任何建筑,没有不能炸的,无非就是个当量问题!”
让人血脉偾张、心跳不已,仿佛是有药性的话语,连续不断地从谢使者口中吐出,听着简直比喝了什么鹿鞭酒都要有劲儿,让人不由得面红耳赤,气喘如牛。“更别说,德札尔格还是建筑大师,他最知道怎么使药火来炸楼——你们两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那!
他呢,少一支军队,来配合他大展其才,空有知识,却因为害怕护不住工坊,反而资敌,只能憋着不用,你们呢,就是少了那饱读诗书,能帮着造武器的理工人才!只要一有个共同的目标,秉持着共同的道统,为的都是让百姓们——当然也包括了咱们如今在塔尔巴哈台受苦的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那不是一拍即合?就像是上好的小鸡子儿遇到了榛蘑么?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等你们把欧罗巴收拾得差不多,要开始发展生产了,招呼一打,难道我们买地,还少了高产的粮种么?粮食够吃了之后,把工业再这么一发展——”
哪怕是从欢宴上回来许久了,谢使者的话语,也还像是留了一层淡淡的回音,在耳畔不断地回荡着,让人只是稍微一想,便兴奋得难以成眠。
哪怕早就吹熄了蜡烛,黄贝勒也依然盯着屋顶,在轻寒深夜中,反复不断地揣摩着使者的这些甜言蜜语:这些许诺,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他可不是轻信的小孩,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说起来都比唱得都好听,这一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正有多少诚意,还得看会给多少东西,什么时候给,怎么给——
但……这一次谢使者也说了,是他私人的关系,那也就只能说到这了,要说买地具体会给多少,要求只能让黄贝勒来提,他去往上转达——这就让讨价还价变得尴尬起来,以两边距离之远,来回几次,一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而黄贝勒不能不担心欧罗巴的那个什么德札尔格……如果,德大师在这几年间,被打压沉寂下去的话,那或许卫拉特女金就错过了最后一个良机,只能被困死在塔尔巴哈台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能不为这种可能感到焦虑,并且,在不断的焦虑中,越发清晰地意识到己方的虚弱:现在,不是买地要求着他们往西打,欧罗巴的事情,和强盛的华夏有什么关系?就算欧罗巴再牛,能牛得过买地,牛得过六姐菩萨去?
不!买地对他们,一无所求!反而是卫拉特女金,和欧洲的德大师,要求着买地的支援,求六姐菩萨发发善心——看在大家都信仰着同一个道统的份上!
是了,难怪谢使者一直在强调道统,并且对卫拉特女金在道统上的重视非常满意,或许,倘若没有这一层,卫拉特女金根本也就没有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黄贝勒不由得悚然而惊:一想到完全失去这个机会,所泛起的恐慌,其实说明他深心里已经做了选择。人只有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看重的是什么。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去欧罗巴,固然是剃头在手,九死一生的豪赌,但困居塔尔巴哈台,却是十死无生,缓缓被流沙吞噬的绝望消磨……当年,自己不就是因为不愿在通古斯了此残生,这才发下大愿,往西开拓的么?
如今,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他身体依然健壮,思维也还敏捷,豪情壮志也还在——甚至,上个月他还让年轻的妻子有了喜讯,这一点更说明了他仍在壮年!他还有能力,也还有雄心,还能再赌一次——不,或者说,还能把多年前的那个宏愿赌局,进行到底。
有赌未为输,这,或许是卫拉特女金的最后一个机会,也是女金人建国宏愿的最后一个机会——
黄贝勒蓦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了衣裳,来到窗前,眺望起了东方的点点繁星,他的呼吸声很快,这一刻,他轻轻地念叨起了那个万里外的亲人。
“父亲!”
他轻声用女金语,用自小在襁褓中所听到的,最熟悉的语言,近乎无声地说,“您还活着吗?您还见证着吗?我们女金人的国度,曾经在盛京短暂地呈现的幻影——如今,这最后一丝希望——你好好地看着它吧——你给它一些吉祥吧!”
“现在,你的四儿子,唯一一个继承了你的真本事的儿子——你的阿黄,要把它带到欧罗巴去了!”
“你就好好地看着,这个冒着火的星星,是怎么样划破天空,掉到西方去的吧!”
第1214章 花卷重现江湖
◎羊城港.崔秀英崔主任食不下咽了◎
“啊——这么说, 塔尔巴哈台那边,很顺畅地就全都答应下来了?”
“那不然咋地?这可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么?又不是本来过得多富足,在那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本来都快活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条路子, 那还不得紧紧抓住啊?
这不是, 几乎没怎么讨价还价, 就完全答应下来了——这人也挺精的,知道六姐就喜欢老实人,凡是肯听话,给脸子能要脸的,都宠着呢, 这么一来,少不得老大那里, 手指缝要松一松了, 我估计, 最后给过去的人, 会比最初答应的多一些,劝你啊, 现在就开始摸底码盘子吧。”
“啥——又我啊?不是, 局长, 这——我这边还在给袋鼠地那条铁路码盘子——”
“这种特型支援型人才组, 不是你们办公室负责的吗?尤其是外援这块,不找你找谁?好了, 别抱怨了, 那六姐往我这派活的时候, 就不见我推脱的?下去干活吧, 动作快点,你今天还能准时下班回家。”
“什么——准时下班回家?”
崔秀英接连拉长了三句话,每句话都比之前更长,脸上也比之前更加不可置信,倒是惹得她的顶头上司,也是六姐的前任秘书,如今的中枢人事局副局长吴小莲,忍不住笑了一下,“少来了,别给我在这卖呆,没得讨价还价,这活就是你的——下去吧,在这样,扣分了啊,工作场合没大没小,怎么也得扣个五十分。”
“别啊别啊,老领导,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崔秀英连忙改了口,一脸苦相地接下了任务,“哎,吴局,你也和六姐学学啊,怎么老捡我们老实人欺负?不像是六姐那么的,越老实就越疼惜呢?局里七八个办公室,这种远洋外援怎么就专找我啊!福利又不见多给——”
“福利没有,我这里有个爆栗要不要?”
眼看吴局的拳头扬了起来,这早年做过粗活,现在也依旧勤于锻炼的手,捏出的爆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崔秀英也不敢仗着之前在仪仗队时,和当时还是秘书处主任的吴小莲,在结伴早操时结下的那点子‘忘年交’之谊,在这里乱嚷了。
委委屈屈地接过了案头的文件,下了三层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往麻布沙发上一倒,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哎!这可比去袋鼠地更麻烦,这人要从何处找起呀!”
“怎么,崔主任,又派新活了?”
隔壁办公室的小常,手里端着搪瓷杯,杯口扣了一个大馒头,脚步轻快地从门口经过,探头问道,“我记得前些天,你还在说袋鼠地铁路的事,这又来新活了?啧啧啧,怪可怜见的!食堂那边放点心了,快去吃点吧,今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班呢!”
“小丫头,就数你卖乖,等着,有活我必定把你借来!”
崔秀英笑骂了一声,不过毕竟没有接着小常的话口抱怨——袋鼠地铁路的事情,密级不高,而且的确借用了隔壁办公室的人手去协调,说了也就说了。这远征欧罗巴之事,牵连如何,崔秀英还不清楚,因此虽然已经要开始征调外援队了,她也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低调。
“今儿吃的什么点心呢?”
她也是岔开了话题,伸长脖子往小常手上张望了一眼,“哟!馒头,这可是今年起,日子好起来了,这食堂里都三两年没见到馒头面包了吧?”
“可不的?今儿不止有馒头、还有花卷那,咸甜口都有,还有辣味的——那酱也给的足,我这脓包还没下去,不能吃辣,不然我也拿一个!”
小常掀开手里的馒头给崔秀英看,“还有豆浆——就是不多,崔主任你快去吧!晚了就端下去点豆腐了。”
诱人的豆香味,和馒头那股子朴素的甜香,也勾动了崔秀英的肚肠,她啯地咽了一口唾沫,“好久没吃馒头了!”
想着今晚必定是不能回家吃晚饭的,且一会如果要出门,能不能在食堂按点吃饭都不一定,她便轻易地原谅了自己,把控制饮食的念头,抛到一边去了。
抄起自己的搪瓷杯,崔秀英和小常招呼一声,下楼往食堂方向走去,一路陆续也能看到好些人,或者是打着呵欠,或者是揉着眼睛,在食堂大门口进来出去的:
食堂这里,每日供应六餐,比较丰盛的,当然是午餐和晚餐了,可其他几餐的份量也都很扎实,因为很多吏目是把自己能吃到的那一顿当正餐来吃的,其余正常用餐时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外奔波,以羊城港的炎热天气,也谈不上请人帮忙打好放着的做法。
就连豆浆,供应上一两个小时也要撤掉,就算还有剩的,也不敢再给喝了,宁可拿去点豆腐——因为实在是怕变质,喝出事情来,这就可见一斑了。吏目们或者通宵加班的,或者开会、出外勤等等,错过正餐是家常便饭,点心时分过来吃一顿,就算是他们自己的正餐了。
也因此,食堂这里,什么时候人都很多,宵夜供应时段,有时候还没位置坐!越是中枢衙门的食堂,就越是如此,几乎没有不加班的,前些年更甚,动不动就要在衙门里住,这几年,内政相关的要略好一些,至少急务没那么多了,再一个,人手陆续补充了进来,大家也做惯了,虽然还是难免要加班,但至少晚上八九点可以回家,这已经让很多习惯了前些年辛劳的吏目们感激涕零,认为是很好的变化。
也就是崔秀英所在的外交相关岗位,忙碌还是一如往常,甚至更增辛劳了。以如今买活军外拓的规模来看,事务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员却迟迟不见补充,崔秀英一想到这就觉得心烦,每当此时,她就破罐子破摔一般,想着干脆转岗外调,去外地出差,一个攒资历,另一个,在外绝不会有在中枢这样辛苦。纵然也有难处,至少在她看来,加班也不会如此频繁。
自然,这念头也只是偶然想想,很难占到上风,除了舍不得羊城港的繁华之外,或许这中枢食堂也是个理由。崔秀英刚走进食堂,一股香味就扑面而来:有糖水的甜香、辣椒酱的咸香,还有炸油条的油香味儿,今天的下午点的确颇为丰盛。除了小常说到的几味点心之外,甚至还有一筐鸡蛋,摆在档口的大饼铛边上。
做鸡蛋灌饼、煎饼果子加蛋,甚至就是单纯地摊个荷包蛋都行,只要发话了,师傅都给做,一人一个,也谈不上什么凭券领取,来了就都能有,要能舍下脸,多排几次队,那多吃几颗蛋也行——中枢食堂,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蹭进来的地方,都是有名有姓的吏目,这要连鸡蛋的便宜都想占,那别人见了该怎么想?鸡蛋的便宜有了,前途也别想要了,被别人嚼几句舌根的话,就等着老大哥老大姐来谈话吧。
按说,一两枚鸡蛋,对于如今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们从小如果是在买地长大,那是真算得上吃过见过的,也就是这几年来,日子稍微紧巴了点,才值当把面粉、鸡蛋什么的拿出来说。
要是从前,食堂一天六餐里,三四餐都能见到荤腥,什么炸鸡腿、炸鸡架,时不常的就有供应,也就是如今这些年,羊城港物资紧张了,才改为一周固定三次供应罐头——那几年,羊城港的人口又多,饲料价格上涨得还厉害,新鲜肉菜的价格,水涨船高,连食堂采购都感觉奢侈了!
那时候,什么小炒肉、芙蓉鸡片、京酱肉丝等等,要用鲜肉来做的菜,也只在一些有档次的餐馆供应,或者各殷实人家买回去打牙祭,一般些的百姓,要说吃肉,吃的都是外地供的肉菜罐头,那也是菜多肉少,用浓油赤酱来掩盖罢了。倒是鱼鲜价格还算平稳,食堂这里也就常常用咸鱼鲞来供应蛋白质。
现在,鸡蛋来了,费油的油条也重新出现在档口了,看来,过去几年屏牢的那口气,也算是慢慢地缓过来了——崔秀英本来因为骤然增加的棘手工作,而相当沉郁的心情,也稍微地轻快了起来:这些改变,虽然细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多少也在这些变化中,占了微末的功劳,现在见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效用,所得到的成就感,倒是比入口的那些吃食要更让人愉悦得多了。
“来个辣酱花卷吧——哟,还有点肉丁呢,这食堂可是发疯了,下半个月不过日子了?”
她不屑一顾地经过了发糕、米糕、红白糕、凉粉、米粉等等所有以米和糖为原料的点心:毕竟是中枢衙门的食堂,如果连这边的吏目都吃不到好的,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脸面和凝聚力?就算条件有限,也是要在有限的条件中,给吏目们供上最好的。
过去几年里,食堂的点心变着花样地就是这么供,因为这两样物资是买地唯独富裕的资源,所以他们也不吝惜。因此,要说食堂的饭菜不好,这是说不过去的,但说实话这么几年吃下来,也实在是吃得腻烦了。这就和豆浆大受欢迎,一边的什么甜豆花、绿豆海带糖水等常供的糖水,反而乏人问津一样,什么东西越是在本地稀罕少见,就仿佛越是增加了美味程度,一想到那滋味儿就让人想得慌呢。
要了一个辣酱花卷,一个鸡蛋灌饼,一根油条——还让师傅回了一下锅,再来一杯豆浆,往里加了些糖,搅拌搅拌,先喝上一大口,崔秀英惬意地叹息了一声,“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看来,国宾馆的自助餐,没多久或许能再开了。”
“这两年收成是不错,主要是各地也安顿下来,没前些年那么兵荒马乱,交通压力就小多了。”
食堂里各处自然都是熟人,一句话都落不到地就被捡起来了,邻桌的郎主任端着盘子坐到崔秀英对面,“老崔,正好咱们在这遇上了——我和你商量个事——哎,别介,别介,哪有这样的,话都不听就走,保证不让你为难行不行?我就划掉一个名字,就一个名字——老崔,我们这几年的交情了——你也多少照顾照顾我啊,这人,我们三厂离不开!一离开,整个机修部趴窝,人家这也是托了好几层关系,这才求到我这里来的——”
崔秀英翻了个白眼,差点没噎着,刚才的那点好心情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郎姐,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事没有这么办的,人人都来说情,都不想派骨干外援,那外援工作谁来干呢?
知道你们也难,这些年来骨干职工流动量很大——但你要从我这拿走一个,得给我补一个差不多的候选人啊!怎么,那什么三厂就一个机修师傅,再没第二个能提得起来的了?这要把他拿下去了,别的厂知道了,不得来找你闹啊?你这是卖了一个人情,却落得无穷埋怨,你给自己挖坑呢,郎姐?”
这话也算在情在理,郎姐一听,有点坐不住了,“你这话有理——合着他们坑我那?欺负我刚外援回来定岗,想占我的便宜?”
几句话把三厂和郎姐的关系就给挑拨了,崔秀英却也说不上多解气,还是给那什么三厂找补了几句,“也可能连厂长都是新来的,不熟悉程序,一时没有想到,当不是诚心坑你,他们也的确是有难处。
主要还是我们这工作确实不好做,每次抽调人才,人才自己是情愿的,可对厂子的确也是伤害,我们又没有权限去补偿他们。先天的这就形成了矛盾——这去袋鼠地的项目其实还算好了,抽的都不是稀缺人才,我这还有个活才叫人烦难呢。”
想到刚接下的‘远征欧罗巴’组局任务,崔秀英的眉头就不禁皱紧了,她喃喃说,“我连怎么找人都没想好,更不说别的了……我们想要的人才到底存不存在,该去哪里找,都还不知道呢。”
一想到这里,她就失去应酬郎主任的兴趣了,这个大姐年岁比她大些,家里原本是三姑六婆中的牙婆出身,因为能干会来事儿,又聪明能读书,后来考入吏目,一步步地也给她混到今天这个职务。人不能说没才干,但有点自幼年带来洗不掉的江湖气,崔秀英也认为她心计很深,脸上亲热,背地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要说郎大姐完全不知道三厂是在坑她,崔秀英可不信。但这会儿她没心思和郎大姐周旋了,对她这样出身的吏目来说,办实事出成绩,永远是第一位,对于人事来往,单位内部倾轧,崔秀英兴趣很淡——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根本不需要通过倾轧来争取资源,仪仗队出身,六姐都是见过多次的,只要自己成绩硬,她还能被埋没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郎主任,崔秀英把鸡蛋灌饼囫囵吃了,咬着油条,搪瓷杯口盖了个花卷,又从食堂提前转移回办公室,一路都是眉头紧锁在思忖吴小莲交办下来的棘手任务:“首先要找一个能把人带过中亚去到欧罗巴,而且会说女金话、鞑靼话、几门欧罗巴土话,中亚当地语言,罗刹语、哥萨克语,最好还要懂格斗、火铳有一定军事素养的向导……
不是,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就算存在,分级也必然非常高吧,抽调他,能通过局里的审核么?他个人会情愿去?”
“哎!”这下,就算是辣椒酱里的肥肉粒,也无法安慰叹息着的崔秀英了。“就算让吴局长去找,她能找得到吗?就会往下属头上丢难题……”
第1215章 崔秀英的难题
◎羊城港.崔秀英人才难寻◎
要说起崔秀英现在主要从事的工作, 的确是有些棘手的:她现在吴小莲手下,主要是做好对远外支援地区的专家小组的组建、对接和慰问、回收工作。说起来复杂,其实说白了,就是对于危险评级很高, 距离本土很远的地区, 张罗需要的人手。
把他们送去之后, 再在约定的时间把人给接回来, 把当时许诺的待遇给落实了,以及定期询问这些专家的需要,能满足的,都尽量地给协调满足,对于一些表现特别优异的专家, 也会申报表扬、奖励等等,为他们争取荣誉。
别看这工作和大管家似的, 好像随便一个心细会来事的人都能做, 但其实干进去了, 才能体会到期间的酸甜苦辣。崔秀英在仕途上, 不算是很想进步的,也就是借着这个仪仗队的平台, 起步要比别人高一些, 被提拔为主任之后, 这几年被折腾得也是头大:第一, 它要求的其实是通才,见闻和人脉都要广博。
就比如说现在, 别的部门提的计划, 六姐觉得可行, 点头了, 那么计划落实过程中,需要的人才,他们是只管提诉求的,到底去哪里找人,谁也不会多想,需求传递过来,傻眼的就是执行的人。
你要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会这么多语言的人才,他们平时的待遇是怎样,在预算范围内,能提出怎样的奖励条件,让他们也感到衙门是讲理的,心甘情愿地为衙门卖命——
要说以衙门的威严,强行征用,那不是买地的作风,连六姐对地主,都是宽厚地以低价来赎买土地,而不是一杀了之,那底下人还能耍官威吗?当然,也可以强征,可强征来的人才,往往满是怨气,不会真心卖力,甚至各出招数来逃避征召,这点道理,买活军的吏目们还是都能明白的。因此,买地招人,往往是以利动之,除非逼不得已,不会扯下那层斯文的面皮。
既然要谈好处,那就要知道这些人才都想要什么,可人一过百,那就是形形色.色,什么幺蛾子都有,尤其是崔秀英这里,什么局都是她组,更是总觉得脑子不够用——要钱要官,那都简单了,组工业支援局的时候,要是有个专家羞答答地说,他不要钱,也不要官,只想要一个什么什么机器——你可千万不能顺嘴答应。
这答应下来,那就完了,最后这事儿非得局长出面协调不可:答应下来的事,不可能不试着去办,可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机器有多昂贵和稀少,很可能本来该给这个厂的,因为这边一个许诺,要给那个厂了,那本来的厂子能不闹吗?
许多纷争就是这样产生的,买地崛起至今,从一两家厂子作坊,到现在工坊遍地,从全国角度来看,大厂也是林立的场面,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年,就这些年,已经让很多厂子之间产生了恩怨,甚至出现了互相较劲的‘宿敌’。
这些宿敌,彼此一般都相距千里之上,较劲的法子肯定不是斗殴了,主要比的就是产品、突破和新机械的分配,而这些毫无例外都要着落到工程师和熟练工身上。这也是崔秀英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她在组局发询函的时候,还要考虑到薅羊毛的频率,羊毛不能可着一个厂来薅,凡是抽调,都要公平点,轮着出人,否则厂子那里意见肯定很大,就觉得上级部门在拉偏架了。
此外,为了削减他们在出人方面的抵触心理,还得把支援外建当作是工厂本身的政绩和荣誉,否则,人事局这里去接触下面的人才,还得偷偷摸摸的,因为工厂必然从中作梗——我出了骨干工程师,能得到什么好处?倘若只有几句好话,那是不成的,我全年的生产任务可是摆在这里,若是完不成被申饬了,难道还拉出那分文不值的几句感谢之辞,来为自己辩解吗?
在这件事上,矛盾频频,归根到底还是上头的大人物们,既要又要。既要不断出人去远外地区,又不能落下了原本的生产节奏和生产质量,两边哪边做不好,都是要问责。
这就让人事局和工厂的利益产生了矛盾,反倒是人才本身,对于远外援建不是那么排斥,走这么一趟对他们自己往往都是很有好处的。
崔秀英也在努力推动吴小莲去要政策,希望能从根本上弥合矛盾,而不是每一次都要她绞尽脑汁,在那晓以大义,耍嘴皮子功夫。别看挂了个中枢的衔,但这工作实在不好干,赔起笑脸,和一般店铺里的伙计几乎没有区别!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部份,这里也是有窍门的,就好比抽调人手组成铁路专家组去袋鼠地,这个要说服厂里出人,得稍微走个弯路——城际铁路修起来之后,受益最大的是哪里?
除了袋鼠地之外,其实就是矿山了,不用单对单和厂区谈,可以引入厂区附近的大矿区,把合作给牵起线来,这些经验丰富的专家、工人,回华夏之后,先不回厂,而是去矿山指导,增建铁路,矿区当然也会对厂区的原材料供应略做倾斜。
——总的说来,远外援助也不是纯粹的付出,肯定都是有好处的,对于人才本身来说,是很难得的锻炼机会。作为牵线拉媒的官方‘牙婆’,人事局角度要多样化,要能从矛盾中找到共同的利益。
别看崔秀英对外抱怨连连,好像这活儿很难,这也无非是为了夸功争荣,顺便要政策、推工作的手段罢了,实在的说,这个铁路组的组局,她还是有把握的。
但接的这个新活,对她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挑战了,不但人才要求高,而且还是比较冷门的陆上亚欧走廊地区,这个地方从来就不是买地的发展重心,崔秀英对其的关注也很少。起码人事局这块,没有组过类似的局。就连通古斯,都没怎么打扰到他们这块来。通古斯被上层拿去安置辽东边军了,算是保守派的地盘,和敏朝的干系也比南边大。
“要找到完全满足需求的全才,基本没戏。”
这是她一边啃着辣椒花卷,一边做的第一个判断,不过这对崔秀英来说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打击,完全吻合需要的人才基本是不存在的,一个人满足不了,那就拆分需求,分散着来。
“鞑靼、女金、哥萨克这些土话的通译……”首先要明确的是语言需求,崔秀英为此还又还写条子去申请调阅情报局的公开档案,也就是和沿路途径国度相关的那些信息,历年来被收集整理成的档案——除了这份档案之外,在羊城港估计找不到第二个了解这些小国、部落的人了,万里之外,没通商路,而且僻处内陆,不通水运,要不是借道该处,那里的百姓一辈子也不会和羊城港有任何的交集。
“通晓这些语言的人才,现找的话估计得从辽东那边寻摸,有可能有语言天赋出众的内化哥萨克人,他们常年游荡在罗刹国南部荒野,能通晓哥萨克语和罗刹语,这且不说,对于当地部落的土话,天赋出众者一般也能初步掌握。”
做她这行的,自己的才能先不说,平时接触到的都是有才能的聪明人,这是真的,崔秀英先做了一行笔记,“这样的通译来一个,这就能解决不少问题了,当然,前提是要查验人品和立场……予以一定培训。”
“此外,同时通晓鞑靼语和女金语,还有一定军事素养——这样的人就好找得多了,只是获取难度很高而已。”
比如说,艾狗獾这就肯定是通的,但人家那是可能会继承建新管理者的身份,人事局不可能把他薅去远征的。所以,这也是一个点,一般来说,具备多种素质的人才往往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很难离开当地长期外派。
崔秀英在军事素养上划了横线,“基本只能从已经有一定名气的人身上找——对了,有个不错的现成人选,林丹汗的囊囊福晋,她是停驻在轮台了吧?
塔尔巴哈台的环境艰苦,距离通古斯更远,而且,黄贝勒已经有了卫拉特的福晋,他如今是尊奉一夫一妻制了。
囊囊要过去,只能再找合适的配偶,但人选一时出不来不说,囊囊的陪嫁胜过了如今的黄贝勒福晋,为了避免纷争,只能暂住轮台,而塔尔巴哈台人满为患,囊囊和她带的人,短期也过不去……但如果要西征的话,我估计黄贝勒应该是把她的人马也算上了。”
至于说囊囊大福晋是否愿意,这其实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罪臣残余,她的情况主动性更小,崔秀英沉思着:
“轮台那边这些年气候也不好,很多人都张罗要北迁去罗刹放牧,我估计这个向导组她是愿意做——如果她在轮台,能分析局势,知道自己有北迁可能,主动学了罗刹语,那就更可栽培了。”
考虑到这一次西征的目的,对于政治素养,崔秀英并不苛求,尤其是在察罕浩特土崩瓦解的现在,鞑靼人和哥萨克人相比,要求就更放松了。哥萨克人归化未久,和罗刹渊源更深,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或许有背主靠向罗刹的可能。但这个担心,在黄贝勒和囊囊福晋身上自然是几乎为零。
“可惜的是,这些人基本不可能兼通欧罗巴的多种语言。哪怕是罗刹贵族都没有会说欧罗巴语的,不然……嗯,算了,迪米特里可能还有大用,他也是薅不动的。”
崔秀英把已经初步找到方向的点都用铅笔划掉,“接下来是欧罗巴多门语言,格斗、火铳使用技巧,这两个需求是互斥的——”
的确,现在能说多门语言的,肯定还是以洋番为主,大多数汉人通译,起源自十八芝这些海狼,以及吕宋、南洋的,基本都是以红毛番和弗朗基语为主,其余语言能说的不多,但洋番要弄到火铳很难,能熟练使用火铳的,多数都有军事背景。
崔秀英沉思着写下了两个思维方向:“聪慧的黑奴?后有参军经历?早年间在壕镜或许可以学会多门语言,参军的话也必然会格斗,政治立场也能放心……唉!但这样的人早就出头了!”
她叹息着划掉了这个方向:有能力的黑番,在买地可以从事的职业太多了,东非、黄金地、袋鼠地都很缺人,尤其很多特殊岗位就是要他们去做效果最好,黑番在策反黑奴,混入黑奴中打探情报上显然拥有无可取代的优势。也因此,大部分有天份的黑番都被挖掘出来,去自己的岗位上发挥长才,这也是他们的志趣所在。想要找到一个素质又好,眼下又无事可做,能带着远征的黑番,难度是很高的。
这就又得拆分了,崔秀英拆出了一个需求:会说欧罗巴两门语言,有军事背景,立场坚定的汉人——这个好找,十八芝内部人脉关系错落,随随便便都能揪出来几个。
余下的就是:会说欧罗巴多门语言,且政治立场无比坚定,人格也比较崇高的洋番。崔秀英凝视着这行字,她认为答案已经自己浮现出来了:“德札尔格的那些红圈学者朋友——铁了心在买地定居的那些,最好还不是法兰西人,这样人脉会更加广博。”
“——说起来,倒是从未和这些学者打过交道,要找人的话恐怕没那么简单,政治立场要坚定,就不能还信移鼠教……他们现在信教的人多么?这些年日子过得如何?”
洋番学者,几乎和远外援助没有任何关系,崔秀英对他们自然也是一片空白,她看了看表,晚上七点多了。
很好,抓紧时间,有希望在晚上九点前到家。崔秀英立刻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搪瓷缸的热茶,端着就去了三楼,找到了贴着《海外高层次人才协调管理办公室》的一扇门,敲门进去,熟门熟路地坐下了:
“薇儿,有个事要你帮忙——先不急着说,咱们闲聊聊,最近你们忙不?那些洋番红圈学者的摸底跟进,最新一期什么时候做的?我记得报告密级不高——我能瞅一眼吗?”
“别试探,不能瞅,但能聊——有什么事,说。”
被亲昵地叫着薇儿的吏目,目测大约在近二百斤左右,是个不折不扣的壮士,语调也是严肃刚硬,思维却呈现出和浑身肌肉不符合的敏捷,“你搞远外援助的,突然来我这打听,怎么,居然远外援助也考虑动用洋番了?是来问政治立场的吧——哼,不是要动用洋番去对抗四大总督区,就是要和欧罗巴本土作对……这几天传言,卫拉特有意西征,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卖弄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崔秀英翻了个白眼,也是笑骂了一句,痛快地承认了下来。“是有这么回事,那就好好聊聊吧——这几年日子过得苦起来了,那些洋番学者,早已娇生惯养,有没有抱怨的,想回家的?你瞅着,这些年来他们对我们这儿,感情如何,对故乡又做什么想法,卫拉特西征,依你的预测,你觉得,他们是会赞成呢,还是反对?是给我们提供帮助的,还是,会反过来拉我们的后腿?”
第1216章 发展性与局限性
◎羊城港.崔秀英意料之外的答案◎
‘喂, 我们现在要去打你老家了,你来不来?’
虽然你们中来得早些的人,也在买地过了十来年的好日子了,而且这些年来, 欧罗巴洋番是你一个我一个, 一提一连串粽子的往华夏跑, 但, 倘若直接把这话问到他们脸上,就算是崔秀英这些买地的吏目,大概也没那么堂堂正正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那么好开口——
这还好, 是有德札尔格在欧罗巴主事,否则, 就算欧罗巴那处, 再是暗无天日、民不聊生, 问他们是否支持建州人打到老家去, 想也知道答案是如何的。
崔秀英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是笑了一声, “还好, 那黄贝勒也算是有些气数, 识得大体, 一心归顺,虽然在卫拉特那样遥远地方, 但也还是竭力往我们靠拢, 学汉语、教道统, 都是在使力, 不是那等化外生番,否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穿针引线,用上他们的,便只能在卫拉特那慢慢消磨到死吧。”
“有个道统在前,又有那个德札尔格先生的鼓吹,倒也算是让那欧罗巴的穷苦百姓,能摆脱贵族的盘剥,过上好日子,如此,若是赞成买地道统的,或许也有支持这般做法,愿意出人跟随西征的呢。”
“那是,没有道统,完全是引狼入室,那有点家国情怀,都不会答应的。甚至因此和买地反目,偷偷写信回家,或者是要回国去警告家乡的爱国人士,我猜肯定也有——虽然这些洋番,在我们这里的生活质量,比在老家无不要高出太多,简直是云泥之别,但毕竟是牵涉到故乡,洋番虽然没有听过乐不思蜀的故事,但不肯做刘后主的人应该也很多。”
谢采薇也是点头认可,崔秀英听她这么一说,稀奇地哟了一声,也显示出了对于洋番的好奇心,“高出那么多啊?到了云泥之别的地步了?其余那些洋番水手、船长,不消说了,在老家都是受苦的。他们这些学者贵族的,也差这么多?好像偶尔听那些从前做过女仆的移民说起,那边的贵族倒也是金碧辉煌,体面非常。”
洋番学者,虽然人数也不少了,但多数群居在买活大学附近,交际不广相对封闭。也就是谢采薇这样专门分管他们的吏目,对他们的情况要了解得仔细一些,她不屑地说,“别说学者了,就是国王皇帝,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连最基本的干净整洁都且做不到呢!”
“整个欧罗巴就好似一个大粪坑——也是听这几年新来的一些人说,就是从我们买地这里学去了不少规矩,这些年来才慢慢地讲究起卫生来了,至少知道了要把屎尿拿去堆肥,虽然做得不怎么样,还闹出了国王强制农户来买城市粪便的笑话,但至少城市里洁净了少许,没那么臭不可闻了!”
在买地,尤其是在买地核心区域生活久了的百姓,有一样最奢侈的东西,那就是对于卫生的要求——倘若认为整洁的城市,清洁的饮水和每日澡濯的机会,都是生活的必需品,那么,这辈子就很难离开江南了。
但这又的确是习惯了之后就很难摒除的念头,尤其像是崔秀英这样幼年来到买地的人,就更是如此了。她摇头叹道,“这也就难怪,这些年来,除了德札尔格设法回去之外,好像没有大规模的洋番回流了,和我们这里相比,那边岂不是和地狱差不多了?
好容易从地狱来到人间,怎会想着回去?——不过,虽然自己享受了这样的好处,但要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家乡,完全由外人去颠覆,去换个规矩,或许又很难下这个决心。”
“这就要看对道统的接纳程度如何,以及个人的性格了。”
谢采薇也认为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而且争议注定很大,难以形成共识。“有些人就算是真心信奉道统,但囿于家国民族的自尊心,也很难接受蛮族插手,但要他们自己挺身而出,如德札尔格一样去改变家乡,他们又没有这个担当。
那么,对这些事情也就习惯避而不谈了——这种软弱性在洋番学者中非常的普遍,他们最大的勇气,大概也就是体现在对科学的全盘接纳了,能否认日心说,去学习什么原子、分子,完全抛弃以太,就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
要让他们公开彻底放弃对移鼠教的信仰,完全进入无神论这边……这样的洋番,一百个都没有一个,不管是不是红圈,都是如此。最大胆的,偶尔私下祷告一下,同时也开始供奉六姐的小像,然后不谈政治,专注自己的领域,这都很少。
稍微保守一点的,仗着我们也不太管束他们的思想,虽然不敢公开做弥撒什么,但还是那一套,‘神的归神,我的归我’,我怎么钻研学问,都不涉及到神的领域,我还是相信神是存在且无所不能的,只是它影响世界的方法不能为我所感知。”
“这都什么屁话呀——”
要说洋番的衣食住行什么的,崔秀英估计还能跟着聊几句,但说起这种思想上的谬论,她也不由为其中的软弱和荒唐给震惊了,这种想法,是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虽然崔秀英自己也对六姐信仰有点含糊不清的意思,但——这和移鼠教那可不一样,这一点她认为是理所当然且不言自明的。换句话说,除了知识教之外,她压根不能接受还有什么宗教能拥有如此的余威。
“就这么离不开神啊?”
她不可思议地感慨着,几乎有点儿绝望了,“那也就难怪他们这么软弱了,什么大变革都等着神来赐予,不是神的旨意点到他了,他又何必出头?就只管安安稳稳地在羊城港,享受他那楼上楼下,电灯、留声机、冷热水龙头的日子好了!”
“这话倒是说对了,他们的心思,不是放在学问上,就是放在个人享受上,半点儿多余的心思都没有,要说和老乡联络,在本地也多些亲朋故旧,有什么事互相照应发声……更是好像全然没有这样的概念。
他们这些洋番,出身来自不同阶层,就像是完全隔开了一样,完全没有因是同一故乡的来客而抱团的念头,如此对我们办公室来说,倒也是个好事了。都没有必要多防范什么。”
谢采薇所在的这个洋番高层次人才办公室,工作内容当然是很丰富的,关切人才的诉求,协调科研工作,甚至还包括了给这些红圈学者乃至亲眷牵线拉媒的——很现实的问题,这些学者有些来的时候还是单身,生活环境也封闭,要说和同事或学生结婚,选择余地很小或者总不那么遂意。同时,既然买地也希望他们能长久留下归心,那么专门找人来穿针引线,也就很自然了。
这些事情,都是谢采薇这里来负责的。但这只是工作的内容而已,并非是工作的目的。两人都知道,所有和番族有关的岗位,都有一个天然的使命,那就是要留意番族有没有抱团的趋势,是否想要形成利益集团,对抗中枢乃至内政管理,形成实际上的特权区,令精细统治在某一地区失效。
从这个角度来说,洋番学者的逃避和软弱,于买地的管理其实是很好的消息,少了一个反应力,社会地位最高的洋番们,没有为同乡发声争取的意识,那很多时候,衙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人的利益排到较次要的地位上去考量了。崔秀英一时找不到人这都是小问题,给买地省了不少治理成本是真的。
当然,上头的人不说话,下头的人习惯了受欺负,整个洋番的社会地位较低,久而久之或许也会形成一些问题。但此时此刻崔秀英二人,起码是察觉不出异样的,洋番远从万里而来归附,地位低于汉人和周边的土番,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们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好不平的,反而感慨着这些学者的天真和软弱、迷信,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在学术上产生这么多建树的。
“反正,就算有人或许赞成德札尔格吧,但在这些事上也不愿多说什么——他们的教会,是很严厉的,就算已经在买地生活,学者的思想似乎也还隐隐被教会的阴影笼罩,让他们很不愿和政治发生关系。
德札尔格这么一走,就更是一潭死水,我这时不常地关切一下科研进度什么的就行了——要不,我们办公室陆续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呢?其他人不全都被你们给借调走了?”
谢采薇说到这里,双手一摊也有点得意,“要说美差,我这个差事是真美!活不多,嘉奖不少,躺着玩罢了——羡慕不?想和我换不?——嘿,想和我换也没门!”
这两个老战友,彼此戏谑是家常便饭,谢采薇这么一逗闷子不要紧,两人差点没干起来,崔秀英发狠话道,“你等着,下回开生活会我不把你夸上天——早晚把你提拔上去,叫你搁这显摆!”
见谢采薇面露惧色,央求不止,这才略微解气,喝道,“不拱火也行,那我手里这个问题你得给我解决了——要深深认同买地的道统,赞成我们的行动,要会说多国语言,要忠诚侠义,要富有学识,最好能和德札尔格有交情。
红圈学者不指望,他们的洋番学生,能不能找出来几个?不然,西征要坏在问这环节上,那就太可惜了,德札尔格的下场也未必好到哪儿去。他一个学者,能点火却未必能驾驭火势,倘若没有些精明强干的帮手,恐怕会被反噬。”
崔秀英说到这里,又加了几句道,“此人若能学会说女金或者鞑靼土话,那就更好了,这样西征路上,还能帮助黄贝勒适应当地民情,并且更深入地学习道统——这个人身体当然也要好,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
你说往德札尔格在本地的朋友去找,能找到这样的人么,以友情来打动他们?这些人在政治上见解不一的话,或许有人会更重视和德札尔格的友情,因而放弃去想卫拉特西征的事情……你说这种傻……这种一根筋的朋友义气者,大概也是有的吧?”
“你直接说傻子就行了。”谢采薇也是被逗乐了,“和我这,你装个屁!其实怎么说呢,完全不在乎政治的傻子,有,讲义气的,有,认识德札尔格的也有,你说的什么什么素质,单个去找,那肯定都有,但要集合起来,就不容易。”
毕竟是多年的战友铁交情,这边在打击崔秀英,那边也是打开花名册,对着名单从上往下地端详了起来,“四十岁以上的,基本就不考虑了,多数都体重超标吃不了苦,我说,红圈学者本人你也别想,上了红圈不可能放出去干这么危险的活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了,倒是有些学者所收的学生,如果在不考虑对道统的忠贞这点上,或许还能找到一两个和你要求擦着边的人才来……”
“哎,对对对,费尔马的学生——也是德札尔格的弟子,这个小建筑师——我看他能符合你的部分需求!就是——”
说着说着,她眼睛一亮,崔秀英也是精神大振,“谁?他的情况你仔细说说?就是啥——”
“就是——就是这孩子今年好像才十五六岁。”
谢采薇的语气有些心虚,崔秀英立刻挂脸,给了她一记眼刀。谢采薇叫屈道,“不是有因由,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和德札尔格一起回去?还不是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刚来买地,展现出天赋不久么?
而且,这孩子据说还是个存疑的红圈呢,六姐在他名字上打了个问号,能不能放出去还得再往上请示……哎这个算了,先不提,还有,我再想想……唔,倒是还有一个语言天才,也算合适你的部份需求,就是……就是……”
“这又怎么个就是呀?!”
“就是,这是个女孩——”崔秀英说,“欧罗巴名将之后,也是语言天才,十八岁上流利掌握十五门语言,她去学习鞑靼话,应该是手到擒来,不过,除了是个女孩之外,还有就是她的信仰——这女孩信的不是道统,而是东方贤人和知识教。再有她不是法兰西人,和德札尔格素不相识——最符合你要求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两个人了,要不要将就着用你自己想吧——我说,你要不先接触一下两个人,再做决定呢?”
“要我说的话,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却也是因为年纪还小,他们对道统的接受度,可比红圈学者们高多了。你要说我这些年来,工作中有什么感悟的话,那便是有一点,当真觉得六姐的话再真切不过了——虽然对于科学的认识,对于知识的接受,可以与日俱增,但人之根本,认识到的有些东西,却是从睁眼看世界的那几年中,所接触到的观念所决定的。”
五大三粗的谢采薇,突然间也有点文绉绉起来,她认真地说,“那些学者,也一样受到这条道理的制约,便是你我,仔细想想,岂非也是如此?对于洋番,在政治上能指望的,正是从小就在我们买地,接受着买地的教育,所成长起来的一代。”
“他们的年龄虽小,但却说不定,还能给你带来一些惊喜呢——”
第1217章 洋番二代
◎羊城港.华丽姿小锅米粉◎
“丽姿, 丽姿,等等我,我今天下午和你们一起上体育课呢!咱们一道去食堂吃饭呀!”
“那咱们并不同路——我今儿倒不上课呢,一会要去港口兼职。”
“哎呀——倒可惜了!咱们这课程也好, 兼职也好这, 怎么都是错开了来的, 自打进了中级班, 倒是越来越少见面了!那这周的聚会,你去不去?”
“现在还不知道……说来也是半个多月没能好好聊聊了,那要不,咱们中午一起吃饭好了。”
“真的吗!太好了——你本来打算去港口吃的对不对,好丽姿, 下回咱们一块吧,今儿你就委屈委屈, 和我一起吃食堂吧, 嘻嘻——”
两个手长脚长的小姑娘, 手牵着手, 一边谈笑,一边灵活地迈开脚在人群中穿梭着, 一不留神, 还差点撞到了同方向的行人, “哎呀!真对不起, 马姬先生,我们不是故意的!”
“小心脚下!”马姬老师有些严厉地皱起眉头, 对她们喊了一句, 不过, 大概因为两人都是优等生的缘故, 她没有当真发火,或者用小测来作为威胁,但还是带到了一句。“华丽姿小姐,你要注意你的言行了,你的英吉利语成绩——居然退步了两分!”
“马姬小姐,那天我着急交卷,下次我保证一定小心——”
华丽姿吐了吐舌头,回头喊了一句,便拉着朋友一起跑远了。“马姬老师总是眉头深锁,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得多了……她还从来都不打伞,看看她脸上晒出的那些雀斑。”
“她还从来不穿裙子呢,不论是家乡的款式,还是本地的连襟裙——我妈说,马姬老师下学期可能就不在我们学校了。她想要申请一笔特别奖学金,全职去买活大学读书。”
“哦?读的什么专业,她考上了吗?我听说,她的数学成绩很差,所以连续三年都没有通过通识课的考察,这样应该是拿不到学生津贴的吧。”
“是这样,她想上大学,只能通过学院特别考试了,拿的是那些厂子所设立的特别奖学金,但她的专业太冷门了,没有什么赞助,马姬老师一直在打听消息,眉头越皱越深,但现在好像有了些希望——她想去读哲学专业,这个专业的赞助,就算有大概也集中在政治方向吧?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的赞助商。”
“哦哦……或许是从万国报纸那里拉到了什么关系?听说万国报纸的三姐妹,很喜欢赞助我们这些从欧罗巴过来的洋番女人。”
“这就不知道了。”哈绿萝摇头说,“我们这些北海人,恐怕得不到她们的垂青吧——快快,食堂的队伍还不长,分头排,餐票找出来吧!”
两个明显都是纯洋番血统的小姑娘,非常熟悉地从怀里掏出了餐票,在门□□给伙计之后,便默契地分头排在了两个队伍末端:食堂档口当然也有手艺之分,现煮的小锅米粉是最受欢迎的,虽然天气炎热,但大家也并不介意,每每总是大排长龙,迟些赶到的话,很可能就排不上了。
食堂的备料有限,打完了就不再服务,而且用来下粉的汤水,也是前期最为清澈,后期米粉就有点糊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点区别他们也还是相当计较的。
除此之外,就是价格比较便宜的荤菜窗口了。这几年来,荤菜一般都是以海鲜为主,很少见到肉味,而且,即便如此,也要额外加钱购买,不过因为价钱要比外头便宜,大家也是趋之若鹜,不管这一顿吃不吃得完,既然来了,那也想打一份,回去和家里人分享,也算是占到了一点食堂的好处。
华丽姿和哈绿萝一个人排米粉队伍,一个人排队打海鲜,速度居然差不多,很快,两人端着餐盘在食堂中汇合了,“那还有座——还就在电扇附近,挺好,快去占了,我端着米粉慢慢走过来!”
马口铁碗很传热,刚出锅的米粉让大碗散发着灼灼的热度,华丽姿放慢脚步,小心地走着,她是个很能静下来的孩子,一路走过半个食堂,汤料也半点没洒,哈绿萝已经去拿了一碟醋和辣椒酱过来了,“喏,这个我们均分吧——一人一文,烩杂鱼我们分一份,还有一份,一会我送回家去,杂鱼一个人两块五,加在一起你给我三块就行了。”
“给。”
华丽姿立刻把钞票数出来递给哈绿萝:醋和辣椒酱都是一碟一块钱,杂鱼五元一份,价格都算是很公道的。她们仔细地把小料均分了,加到热乎乎的海带汤米粉里,搅和了一下,鲜香的气味顿时加入了酸溜溜、辣兮兮的刺激味道。
大碗里,透明鲜色的清汤,嫩绿的葱花和小青菜,细白的米粉,褐色的咸酸菜,组合成了赏心悦目的画面。让人直流口水,禁不住烫便立刻要挑起一根米粉来送入口中,“呼,好烫,好香——这不比港口的面包夹肉好吃啊?且要便宜多了呢!”
“就是排队久些呗。”华丽姿也不否认哈绿萝的伟论,对于她们这一代人来说,更习惯且喜爱的无疑是市面上从小盼着吃着长大的小吃,对于家里坚持的一些饮食习惯,譬如面包、浓汤以及奶油炖菜等等,倒也不算是不能吃,但要说多喜欢肯定不至于。
本身羊城港这里,大家习惯了外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来自遥远家乡的特色菜,已经离开了日常生活,也就是在特定情景下才能接触到。比如说华丽姿本来打算在港口买的午饭,就是因为港口是外番商人聚集的地方,带有欧罗巴特色的饮食铺子很多,反而比买地本土的小吃要容易接触得到。
她也就随大流,随意地选择最便宜的一家了,为的纯粹是节省时间,实际上不论是口味还是价钱,食堂的小锅米粉都更合适,只是华丽姿对于这些事情不太在乎罢了。
两个女孩不但交谈用的都是非常流利,和本地人完全没有区别的汉语,而且对筷子的使用当然也非常的熟悉,在她们身上,几乎无法发觉什么欧罗巴的痕迹——那些早年间出来活跃,或者是年纪较大才到买地来的欧罗巴女人,还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比如说一样来食堂用餐的马姬小姐,她的脊背就挺得很直,用餐时,两手也紧紧地夹着身子,吃起饭来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而华丽姿和哈绿萝呢,她们的姿态就都非常的随意了,松垮着身子,一手撑着凳子,或者是斜倚着桌子,一手撑着下巴,在那里反复地挑着米粉,让它快些凉下来,这在欧罗巴的餐桌礼仪中,简直会被分成土匪,但对买地的年轻一代来说,这么做再正常不过了。
这间学校,因为靠近海港的关系,入读的多是洋番,以及和洋番有关系的殷实人家,大家至少都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倘若是换了一些初等学校,或者是扫盲班,那些干半天苦力之后,下半天还要费力来读书,以便早日摆脱文盲身份的流民,一边吃饭一边把脚就踩到凳子上的,也是有的,还有些干脆蹲在凳子上吃饭的,大家也是见怪不怪,最多就是见到了先生过来,才会老老实实地坐好哩。
“你下午去做通译吗?还是文书翻译?口语啊——好事儿,现在,你在口语通译方面的工作机会倒是越来越多了。
真好!这可挺难得的,我觉得,你要是再多会几门语言的话,还没到十八岁,应当就能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啦——两层楼不敢想,一层楼带下水道的小院子,有电灯的那种,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哪有你想得这么好,萝萝,太乐观了,我只有把价格降到别人的一半,才能接到活儿,而且机会也很少。”
华丽姿也是失笑了,“多国语言又怎么样,只是增加你接工作的范围,但大多数工作都还是两门语言互相翻译,而且,大家都愿意找本国的洋番,更原滋原味嘛,而且还能攀亲带故,用起来放心多了。他们行会内部也有规矩,只有这些通译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给我们一些活儿,平时还是笔译得多!”
“那太可惜了,笔译几乎只有口译五分之一的价钱!”
哈绿萝虽然自己不做通译,但对行情是很熟悉的,“几乎也就和在学校教语言的报酬差不多了——其实,如果你年纪再大点,倒是可以在学校当语言老师——”
“那我又不够格了,我就是口语好,可对每门语言的了解肯定不如老师们深。就像是马姬老师,她会写十四行诗,这是我们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我倒是可以去教洋番汉语——你知道,我的汉语成绩不错,可这个行当也早就有人在做了。”
华丽姿摇头说,“算啦,就和现在这样也不错,干点活赚零花钱——我们才十四岁那,没必要急着出去赚钱,我妈说,她给我留了一笔钱,等我二十三岁之后,会交给我支配。所以我打算等到那时候再想买房子的事。”
哈绿萝立刻用舌头弹动牙齿,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哒哒’声,“九年后?到那时,港区的房子不知道要涨到多少钱去了,为什么不让她现在就给你,你立刻买下——如果她不情愿,你可以写信给你父亲的朋友们,让他们出面说情。九年,太长了,你妈妈可能再生三四个孩子,到时候,这笔钱的数目恐怕会缩水得多。”
华丽姿扁起嘴,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鬼脸,“别老说我了,你呢,你打算怎么为自己攒房子钱?总不能一辈子在你祖父家住下去吧?”
和华丽姿类似,哈绿萝的家庭关系也相当的复杂——华丽姿是和寡母一起来到羊城港的,她母亲在家乡本来打算守节一辈子,可来到羊城港之后,思想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姑且不论是什么缘由,她很快就再婚了,而且和下一任丈夫生了两个孩子,这就使得华丽姿在家庭中的地位有些尴尬了。她小小年纪,就出门兼职,在码头上干通译,也和此事有关。
至于哈绿萝,她来到买地是投靠早年来此的祖父,名医哈威廉,同样的,她的家庭在来买之后也有很大的变动:买地的社会风气,和家乡是截然不同的。在哈绿萝的故乡英吉利,离婚是不被允许的,但婚外情则非常的普遍,可在买地,这就反过来了,离婚是无所谓的,婚外情却被人鄙薄,尤其是洋番,在本地更要谨慎小心,感情不好可以离婚,但不能再和在家一样浪荡行事了。
除此之外,这些在故乡无不是仆从拥趸的贵族,来到买地之后,也要面对生活习惯的彻底更改,几乎所有洋番都不可能再负担得起从前的帮佣规模。
且不说遇到变故,逃到买地来的华丽姿母女,就说平安迁移的哈绿萝一家好了,他们带来的财产,根本就维持不了买地这边的最低工资——
当然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了,吃的喝的,都可以外买,平时洗衣洗澡,也有洗衣厂、澡堂什么的,除了家庭的打扫之外,几乎所有家务,都能用便宜的价格来获取,再养仆人,完全是没有必要。
因此,贵族们也不得不更改了自己的习惯,把带来的大量人口遣散,让他们自寻去处,习惯小家庭的生活,并且也在逐渐改变观念,寻找营生来养活自己。
对于祖父就是从医的哈维家来说,这倒还好,但像是华丽姿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大贵族,根本没有出门工作的概念,要扭转过来着实不容易。很难说华丽姿的母亲,之所以快速再婚,是否就有不愿意出去工作的意图在内。
没了仆人,家庭女教师当然也不会有了,但哈绿萝和华丽姿这一代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却根本没有亲自养育孩子的能力和概念,他们就是被奶妈带着长大的,理所当然,就是把孩子从奶妈那里,传递到家庭教师手上去,有一些关系疏远的父母,每天和孩子相处的时间相当少,感情甚至只能说是生疏。
如今,情况变化了,这些帮手消失了,可技能却不会凭空出现,关系也不会突然就亲密起来。华丽姿和母亲的关系,比起来都算还不错的了,至少还住在一起,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和关心,哈绿萝就有些可怜了,她父母感情不和已久,到买地之后,没多久就离婚了,而且都不愿养育共同的子女。她的哥哥们年纪比较大,还好说一些,当时才七八岁的她,两边都不要,就只能寄居在祖父家中。
很快,她母亲去了壕镜工作生活,父亲也投资了一艘商船,忙碌地处理航线事务,并且开始和许多女性来往,在外独自居住,再加上祖父的事务也很繁忙,哈绿萝除了经济上没有太大困难之外,基本就像是孤儿一样长大的,这也养成了她对于经济非常重视的性格。
和华丽姿不同,哈绿萝的语言天分没有突出到能掌握多门语言的地步,她也就是熟练掌握汉语和英吉利语,会说弗朗基语而已,这样的水平,再加上她的年纪和性别,根本不足以在港口找到通译的工作,也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要知道,华丽姿也是靠着自己对近乎所有欧罗巴语言的口语精通,以及自学罗刹语、哥萨克语,那极快的速度,才在洋番中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并因此破格得到了笔译的工作机会。只会两三门语言的,根本就不稀奇!
以现在羊城港口的洋番密集程度,可以这么说,从羊城港到壕镜吕宋,只要是个洋番,掌握两门语言那都是最基本的,弗朗基语、红毛番话,更是洋番中新的通用语了。哪怕是别国的洋番,来到买地之后,除了汉语之外,也多有兼学这两门语言的,尤其是弗朗基语,就是为了在洋番内部沟通方便来着。
哈绿萝是英吉利人,会说一点弗朗基语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想要靠这个来吃饭,那就有点异想天开了,不过,这孩子好在也有些别的天赋,那就是她对服饰是很有兴趣的,从小就爱打扮自己,并且很乐于对外推销自己的‘设计’。
这让她在学业之外,也得到了兼职的机会,三不五时就要前往一家颇有规模的服装工厂干活——对买地的学校来说,这种半工半读反而是常态了,很多人到了三四十岁都还在读书,哪怕一次只能修读一两门课程,但慢慢积攒着也能读完中级班。
提升学历和收入不说,只要选修的课程超过若干学时,学校就还给发餐券,能管一顿饭——虽然荤菜、调料什么的,都要另外花钱买,但最基本的主食也还是能给免费吃饱的,只要不挑剔味道和质量的话。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了。
当然,免费的午餐,味道要有多好,那也是不可能的,除了米粉这种用陈年米也没有什么不同的餐点之外,米饭是发黄的陈年米,吃在嘴里粗拉拉的,配菜也就是咸菜了,前几年连青菜都很少,这段时间才开始慢慢恢复一些萝卜、大白菜的供应。
这和若干年前的学校食堂是无法相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干年前,学校也少,这些年来学校越开越多,学员人数也是一样,质量有所下降大家也都能理解,再者,有多少人能吃过二十年前的学校食堂?二十年下来,不但学生早毕业了,就连当年的老师,大概也都不在岗位上了——至于说是校长之类的,他们倒也不来食堂吃饭那。
也因此,大家对食堂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想打牙祭,要么早点来排米粉的队伍,要么就自己出去吃。食堂这里的周转率也很高,打着米饭的学生们,一坐下,把咸酸菜和炒萝卜、烩杂鱼,往饭里一倒、一拌,借着菜汁的滋味,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嚼也不嚼就往下咽,吃完了一拍肚皮,起身就走。
这多数都是赶着去干活的,也就是买到了米粉的学生们,吃饭的速度要放慢多了,一边‘嘘嘘’地吹着汤,往嘴里送去,一边闲聊着近况。“我起码还能在祖父这住到二十三岁吧,如果祖父打算回国去了,那我想求他发发善心,把房子给我一间,我在这住着,帮他看房子——全给我,我看希望不大,我叔叔和哥哥们会有意见,但给我一间,确保我的居住权,我想他还是能愿意的。”
虽然才十三四岁,但这两个女孩子讨论到利益时,却都显得熟练而老成,这也是买地这里的特色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天真的孩子,但凡是家庭不太安稳的孩子,在买地都会迅速变得成熟起来,于社会风气的言传身教中,学会第一课:维护和扩张自己的利益。这并不仅仅只是洋番的特点,而是横跨了买地的所有阶层,买地对于这种勇于维护自己利益的行为,也是予以赞赏和鼓励的。
当然,洋番之间,也有一些洋番特色的社会规矩,比如说‘回老家’,这对汉人或者土番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此刻却让华丽姿大为诧异了。
“回家?!”她惊叹说,“难道,你祖父获得了回国许可了么?长久以来的回国禁令,要被打破了?这么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祖父年纪越来越大,他还是很想把自己的知识带回祖国去的,所以也一直在通信争取,只是——”
哈绿萝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她狐疑地打量着华丽姿,“等下,丽姿,看你这模样——你不会还想回国去吧?去争取你的领地和财富?还有你父亲的名声?快打消你这危险的念头——你妈妈好不容易才带你逃出来,你一个人再跑回去,那不是送死吗!”
第1218章 漂泊一代
◎羊城港.华丽姿无牵无挂,前途渺茫,四海为家◎
要说起华丽姿的身世, 在买地倒也不算是稀奇的——听到领地、财富、父亲的名声什么的,一般也都能猜到,这肯定是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贵族跑过来了:自从神秘而强大的东方古国,能收容学者、女巫, 甚至还会用金银珠宝来换取这两样收藏的名声传开之后, 买活军就成为了很多不敢再呆在家乡的贵族, 向往的目的地。
要知道, 从古到今,因为政治斗争或者家族仇恨,感到在某处无法容身,而又小有身家的人群,从来都不在少数, 在华夏也有很多地主,一感受到社会变革的前兆, 便赶紧背井离乡了。在近些年来, 纷争频频, 甚至连国王、王后都有可能流亡海外的欧罗巴, 失势之后,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忧的贵族, 又怎么可能会少呢?
事实上, 像是哈绿萝这样, 完全是出于祖父的意志, 从家乡被召唤到华夏的来客,其实相对还是少数。如华丽姿这样, 含恨抱屈地迁徙过来的, 在贵族中算是普遍现象:他们要搞到船票也是很容易的。
船长乐于搭载这样的客人, 一来, 他们能足额给付船票钱,二来,他们通过检定的几率也非常的高。
至于说,这是不是买地喜欢要的人群……就说学者好了——大多数贵族都是学者,或者说,在欧罗巴这就不是个出身贫寒者能当学者的年代,学者往往出身富贵。
而对贵族女性来说,那就更简单了,她们不是学者就是女巫:说来有点讽刺,如果审视女巫的判断标准的话,就会发现,任何一个女人,甚至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成为女巫,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这么认为就行了。那么,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的话,只要一个贵族女性声称自己是女巫,那么她当然就绝对满足了买活军的喜好标准。
自从女巫航线开启之后,就有许多人家,通过这样的手段,想方设法地来到了买地,并且在这里落地生根,从此乐不思蜀,甚至还彼此按照阶级往来,在内部通婚了起来。虽然表面十分隐蔽,但他们私底下还保留了对于平民的优越和疏离感,这是只有洋番内部才能感受到的阶层了。
不过,这种阶层感,也就仅限于迁移来的成年人,像是华丽姿这一代,童年就来到买地的孩子,就不怎么管这一套了,他们很多都独自离家工作,和父母长辈很少往来,毕竟,由于种种限制,长辈们在买地的生活质量,并不能说是多么的出色,起码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足以牺牲自己的自由意志。
很多年轻一代,大多都更愿意自食其力,过着平凡而又自在的生活,还继续按着家乡味儿的老规矩所行事的人数,相当的少。就算还有,也非常的低调,因为他们生怕惹来衙门的注意——这种私下抱团的行为,无疑是非常犯忌讳的,只要上头有人稍微一发话,无权无势,和红圈学者们也没有太深关系的他们,恐怕也就要挨收拾了。
属于欧陆的过去,不论是荣光也好,还是耻辱也好,就留在欧陆算了,在华丽姿这些年轻人里,这种共识还是相当普遍的。当然,这无疑也和很多人的家庭教育有所抵触:
就比如说华丽姿吧,她母亲虽然为了不出去工作,很快就在同乡的前贵族中,找了一个年轻的鳏夫成婚,但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受到新思想的浸染,她在买地很快就认识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女人也完全可以建功立业。
于是,她对华丽姿的人生就有了一个预设的目标——不能辱没了父亲的英名,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向世人证明,华丽姿的父亲是个不世出的英雄人物,错误的并不是她父亲,而是王国。
当然,华丽姿该如何去建功立业,要不要返回欧罗巴,荣归故里,这都是她所想不到的。就母亲所能见到的,华丽姿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在所有功课上都拿第一名,同时精通各门语言。因为华丽姿的父亲,波西米亚的华伦斯坦大公,首先出名的就是他那冠绝人群的天资,他熟练地掌握了十几门语言,对于效忠麾下的各国士兵,都能亲切地用母语和他们交谈,这也为他在士兵中积攒了不少名望。
当然了,这位大公身上的争议,就和他那辉煌的战绩一样耀眼。他过世得也堪称凄凉,正是被来自各国的士兵一起刺死,在他死后,只留下了年轻的大公夫人,以及唯一一个女儿,除此之外,别无亲眷。华丽姿的母亲当时才二十多岁,是个非常年轻的寡妇,而华丽姿本人,更是在襁褓之中,几乎还不记事呢。
“你母亲对这桩婚事最大的骄傲,就在于她嫁给了一个英雄,她想要证明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策,自然只能要求这婚姻唯一的成果,也就是你——也获得了你父亲的才干,如此说来,她的择偶就不算是失败的。至少相对她现在平庸的生活来说,她还和自己所向往的英雄气概,拥有最后一丝联系。”
哈绿萝对华丽姿一针见血地说,显示出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在她这样的年纪,这是让人吃惊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对汉人的内心世界或许还很陌生,但相信我,对于你我长辈那些人——我比你要了解得多。
而我相信,其实你和我想得一样,否则我们也不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丽姿,别否认这点,我们都一样离经叛道,一个新教徒的后代,一个旧教元帅大将的女儿,别看现在都信奉知识教,可按道理,我们私下该形同陌路,互相看不上才对。”
“这得怪汉语——同一种语言让我们有了互相交流的基础,一旦交上朋友,别的事情可就由不得家长们了。”
华丽姿嘀咕着说,哈绿萝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吸溜了两口米粉,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随意地说,“唔,所以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不会回国去。就算我是男人,我也不回去,更何况我们在买地呆过的女人,回去之后,所有人都会把我们当成女巫看待——所有女巫投奔的地方,你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地方,从那样的地方返回的人,我想恐怕一辈子都会受到异样的眼光,注定会遭到提防和排挤!”
“但你的祖父是想回去的。”
“他是尤其想回去,他想回去开个医学学校,扭转长期以来在英吉利乃至欧罗巴的,所谓‘错误到可怕’的医学常识。”哈绿萝说,“但这也只能想想了,他甚至还想在这所学校里不设国籍限制,用和买地一样的欧罗巴融合精神,教导所有国籍的学生呢。
老头的想法很多,但都很不现实。现在,我们英吉利国内政局异常不稳,保王党节节败退,处于绝对的下风,国王自身难保,怎么会给祖父送来通关的许可?即使他回去了,很可能人还没到,国王、王后就只能流亡海外了。你看,马姬老师不就是担心这点,才从伦敦逃到华夏来的吗?”
马姬小姐,也就是她们的英吉利语教师,原本的出身的确相当体面,她是个富裕贵族人家的幼女,自幼饱读诗书,天性聪慧,甚至轻易地谋取到了王后侍女的身份,但很快,马姬意识到自己的天性无法和宫廷融合,而考虑到家族颜面,又无法轻易辞职,回乡居住。再加上此时伦敦的政治氛围已经是风雨欲来了,皇帝的宫廷摇摇欲坠,流亡似乎已经成为了即将要发生的一种可能。
在陪伴王后前往法兰西,以及前往买地华夏之间,马姬毅然选择了远行,这可能是因为她早已在贵族圈子里听说了买地那自由开放的风气,以及女子崇高的地位,对于不愿成婚而且生性要强的她来说,能免于为自己物色一个丈夫和主人,并祈祷他品行慈悲,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本来,这样的决心还不算太坚定,但一旦无法轻易回归家庭,在政治风云的刺激下,马姬在法兰西和华夏之间选择了华夏,她炮制了一起失踪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买地的航船。
也是因为此行匆匆,马姬没有带来多少盘缠,到达华夏之后,她一直在勤奋地工作,同时也不放弃学习的机会,这个仅仅比华丽姿两人大了十岁多的女教师,性格非常内敛严肃,几乎没有朋友,在学生中是个闻名遐迩的怪人,不过,因为她爱好写作,文章富有哲思,多次在万国报纸上发表,也使得人们对她多了几分尊重。
哈绿萝和她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个弯儿相当远,不过,也足够她从马姬那里打探到更多的英吉利政治了,她的消息肯定是非常灵通的,要超过汉人许多。她说,“虽然寄一封信要一年多的时间,但我相信,每一封信寄到的时候,欧罗巴的局势都会比信里提到的更乱。这些年来气候越来越冷,各国的矛盾也将更加尖锐。
要我说,你的运气真不错,你母亲尽管有诸多的不是,但在当时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听从了朋友的劝告——以如今各国财政紧缩的程度,皇帝几乎不可能放过你们残存的领地,你们在被打为女巫之前,就成为女巫离开欧陆,这决定挽救了你们的性命。”
“事实上,我怀疑劝告我母亲的朋友,就是斐迪南皇帝的说客。”华丽姿若有所思地说,“否则难以解释母亲为何会如此果断地动身,放下了几乎大部分财富,只带走了一些金币和珠宝……不过,对这事她不愿说得太多,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敏感,我问得稍微仔细一些,她就会斥责我,我想,这可能和你猜测的原因有关——她疑心我是在打探她带来了多少财产。”
哈绿萝给了好友一个肯定的眼神,“那,你这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姐妹,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说到底,把我们联系或分开的也就只有财产。好奇怪,汉人的家庭亲情总是那样密切——我不知道他们的贵族家庭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古怪又疏远。我爱我的老奶妈,比爱我父母多多了。”
“我们洋番的平民家庭……算了,在羊城港的洋番也没几个拥有完整的家庭,除非是在本地结婚的那些。”
华丽姿开了个头,也忍不住笑了笑,她摇头说,“至于回欧罗巴,我当然不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我想那些领地和财富早就被瓜分殆尽了,而且它也并不真正地属于我,它们绝大多数都是我父亲从各地掠夺回来的,既然暴力能叫它换了主人,那它真正的主人就是暴力。我没有掌握任何暴力,当然也就没有能力去宣称任何财富。”
哈绿萝被逗得大笑,她彻底安心了,“你这话说得,好像你渴望拥有极大的暴力,去宣称什么权力似的!我说,你这野心可和我们的身份不符合——我们这样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在这世上没有任何财富和牵绊,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女孩子——”
她所说的前途,大概不包含了两人正在从事的,收入也不算低的职业,而是符合她们所出身家庭的,贵族标准的前途,也就是华丽姿要用暴力去宣称的那些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讲,她们的确前途非常渺茫,这一点,两个女孩子心里都是明白的。
华丽姿也很快摇了摇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说得对,这和我们的身份并不符合。我们都应该知足,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好的了。”
“确实如此。”哈绿萝喝了一口汤,快乐地叹了口气,“我就不说能喝到这口汤的意义了,谢天谢地,据说我们在老家吃得,比我爷爷那个厨娘现在做的家乡菜还要更离谱——
就说我们所受到的束缚吧,我们不单单离开了对女人特别的束缚,我们不用结婚了,不用找个男人来当自己的监护人了——就仅仅说作为人,作为孩子来说,谢天谢地,我们也不用受到家庭的束缚!
你知道,上回我父亲和我说了多么荒谬的话么,他说等到他老了以后,我应该去照顾他,我当下立刻就对他说,拜托,请他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天然生了一个巴掌印。
——如果不是的话,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一旦落到我手里,我就每天都会忍不住扇他的。我发自内心地并不觉得我要顺从我的家长,我要对他产生亲情——这不就是他们常说的,‘新道德’运动吗,我觉得我能受到这样的教育,也实在是一种幸运,否则我一定对于道德的束缚痛苦不堪……”
她的话语突然顿了一下,哈绿萝脸上掠过了一瞬间的茫然,她喃喃而小声地说,“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空虚……我们被解脱了所有的束缚,如此空空荡荡,四不靠边,没有任何的联系……”
但,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新一代,是不会允许自己示弱太久的,哈绿萝很快就从这莫名其妙的沮丧中挣脱出来,又积极地开始念叨起来了,“反正,我认为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正适合我们这样的人,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好好地走着。丽姿,我希望在十年内能开出自己的第一间服装工厂,你也成为语言学的教授怎么样?我们应当还是可以去争取一下奖学金的——哎呀!”
她看了一眼墙角的座钟,突然又惊跳起来了,“说得太多了,都已经快一点了!快吃,快吃,丽姿,不然你就要迟到了!”
像她们这样,只空有旧日贵族的身份,仿佛身在一个健全家庭之中,实际上却只有自己能倚靠的女孩子,当然没有迟到的资本。哈绿萝比华丽姿还要着急,一迭声地催着华丽姿快点吃掉小锅米粉,并且承包了帮她洗碗的任务,“你去吧,明天我把碗给你送来——快去!叫个自行车送你——你有零钱吗?”
又掏出十元钱,塞到华丽姿怀里,把她推到门外,“未来的大教授,大通译,做好这一次,争取下一次,金钱自然来,加油!让他们为你的语言天赋折服!”
第1219章 钱难赚
◎羊城港.华丽姿洋番的机会哪有那么多呢?◎
从洋番聚居的港区学校, 到码头的距离的确不算远,纯靠双脚,大概走个半小时也能到。不过,对于华丽姿这样的洋番姑娘来说, 倘若是要做书面翻译, 为了节俭, 还会选择自己走去。但若是承接了通译的活计, 那么,乘车当然是更体面也更经济的——
羊城港的天气,就算是隆冬腊月,对于洋番来说,也宛如春日, 也是行动就要出汗。洋番的通病就是那股子体味,一出汗之后, 想要遮掩, 就是加倍的喷香露, 这香露可是贵价东西, 喷一次要比车钱贵。
从学校到码头,人力三轮车、马车、自行车的价钱, 各有不同, 最贵的马车也不过就是十元, 那香露小小一瓶就要一百多元了, 也擦不了几次,至于说坐在自行车后座, 被满街的飞毛腿驼过去的话, 也只要个两元钱而已。
因此, 学校这里, 时常可以见到从码头过来读书的学生,乘着自行车后座往过赶,也有人自己踩车子的,但数量不是太多,因为羊城港这里,这几年来,治安和从前比不算很好,命案当然还是少见,但自行车失窃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一般人到学校这样的大场子来,都不会骑自己的自行车,这一走就是半天,学校进进出出,人员也很杂乱,太容易被偷了。
一般来说,给西洋商人做口译,报酬是很丰厚的,通译的打扮也很体面,往往时新贵重,彰显身份的同时,似乎也能增加自己的可靠程度——对于很多汉语不好的商人来说,他们在本地谈生意,是非常需要通译居中传话润色的,甚至很多时候,通译也要承担一些讨价还价的工作。
因此,对他们的个人素质,也就有各种要求了,不但语言能力要好,最好也有一定的阅历,会来事,懂得润滑。而华丽姿这边,单单从年纪来说,就已经有点儿勉强了,她还是个女孩——现在,东西贸易如火如荼,很多冒险者船长,第一次在买地靠岸的话,对于本地的女子到处抛头露面、外出工作的现象,接受起来是很困难的,本能地就排斥和女雇员接触。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但只要有人如此,久而久之,通译的人员组成就会固定下来:男多女少、年纪大的比年轻人吃香。年轻的女孩,多数从事一些文书类的翻译,拿的报酬相对要低得多。
当然,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的,因为文书翻译,一般还代做报关,也做商品申报、检验的代理,船长只管把船开到羊城港,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专人来做,甚至都不必先给钱,只需要让大家查验货色,签一个意向合同,写好支票就行了。
等到货物被大交易所接纳,搬到仓库区去储存之后,通译、代理拿到支票,自然去银行转账兑现,这对那些大老粗船长来说,无疑是很好的消息。也就是因为在买地这里,做生意是很容易的,也很能发财,羊城港的海贸,才会越发兴旺发达,不管欧罗巴对买地的情绪如何,反正这也不妨碍他们的商船积极地跑到这里来做生意。
除了弗朗基商船之外,英吉利、法兰西、红毛番、日耳曼……基本欧罗巴有名号,有出海口的国家,都有往买地这里派遣商船,只是说往来的频次和难度不同罢了。
弗朗机人因为有果阿作为停靠港口,航线是最完整最成规模的,往来在华夏和果阿之间的商船,船长大多都能说一口很流利的汉语,谈价钱什么的完全没问题,只是需要有人来填写汉语表格罢了,他们开给通译的价钱也是最低的,因为本地会说弗朗基话的人很多,连识字的贵族都不少,你不干,有的是的人干。
华丽姿也给弗朗机人填过表格,当时一天的收入大概在一百五十文左右,从早到晚,足足地八小时坐在那里,笔头没有一刻是停的,忙上一天,能给两三艘船把所有报关过关文书都做出来。
当时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穿着、出汗,从学校出来,穿着打篮球的汗衫和中裤,一双草鞋就去了,坐在那里,写得满头大汗,浑身的馊味能传出一米远,从分包商那里拿到报酬之后(代理商拿支票,但雇员是现金结算),她立刻就花了十元钱去买了一碟炼乳冰沙,坐在港口,不到两分钟就大口吞完,这才算是稍微解了那股热乏。
一边吃着,她还一边出神地眺望着港口的行人:除了基本都是初来乍到的苦力之外,港口这里出没的行人,往往都是富户,他们脸上有一种昂然自信的优越感,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仿佛把自己的明天牢牢地抓在手中,都等不及去赴自己的锦绣前程了。
这种对前路的自信,的确是让华丽姿羡慕不已的,她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出人头地的,但想来,他们的路自己也无法借鉴。倘若她完全只是个平庸女子,那其实又好得多了,但偏偏,华丽姿是有些天分的,她自己又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就让她完全不能甘于平凡了。
更让人讨厌的是,她的名气也很大——她那已经被淡忘的生父,曾经是跺跺脚就能震动欧罗巴的大人物,虽然死时已经失势凄凉,但名气还在,港区这里的有钱人,对华丽姿来买的故事,几乎个个都有了解,他们往往啧啧地感慨着,‘那就是华伦斯坦元帅的女儿——真小,似乎也和她父亲一样有些聪明,真想知道她会不会有一番作为’。
真好,几乎人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偏偏就没有人情愿帮她一把,也没有人能设身处地的想想,华丽姿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做什么。参军?她的天分似乎不在这块上,不知是否因为她出生时,父亲年事已高,华丽姿的身体素质相当一般,她自问耐力还不错,能吃得了苦,但也仅此而已了,她的身手说不上矫健,力气也不大,在军中想要出人头地是很难的。
考吏目?这或许是一条路子,但吏目多了去了,能快速提升的,无非就是两点,第一是有人欣赏,第二是自己能力异常出众,如果还要说第三点的话,或许就是上头需要有这么一个身份的人,站出来发挥作用。
华丽姿还是经常读报的,从报纸上她能看到这种趋势——往往是报纸上提到,如今的买地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多久,就会有一个各方面都很符合的人才,浮现出来,成为某篇报道的主人公,然后很快地就获得机会,被提升上去。
比如——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曾有一度相当崇拜的葛谢恩,现在想起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完全就是因为自己符合了当时的某种需要,才被树为典型大力宣传的,并不是真的完全就因为自己的能力有多出众了。
葛谢恩是什么出身,买地嫡系中的嫡系,从小就泡在道统的滋润下长大的,而华丽姿是什么出身?洋番二代,信仰的还是洋番普遍信仰的知识教……华丽姿甚至还考虑过,离开知识教,展现出自己对道统的信奉,但阻碍她行动的,除了母亲必然的反对之外,还有一点,则是她的故乡日耳曼,在买地这里的无足轻重——
出身自日耳曼的洋番都特别少,少到根本不需要特别注意,提拔出一些日耳曼出身的洋番做吏目来应对的程度。想要靠忠心和身份,赢得买地的重视,出人头地,‘多少有点父亲的样子’,那且有得好等了,估计得等到买地吞并了日耳曼之后,需要有人来治理日耳曼百姓了,才会有这样的模范官员应运而生吧……
做吏目,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做生意似乎成为最后剩下的唯一一个选择了——但华丽姿又没有什么本钱,目前来说,她能指望的只有母亲许诺了会给的一笔嫁妆,当然,她是不想结婚的,尤其更不想找一个洋番丈夫。
如今港口区的洋番,在生活习俗上,似乎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两面派’的策略:表面上,他们当然是完全随大流的,绝不会逆势而动,反对六姐定下的规矩。但私底下,很多旧习俗还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譬如说,丈夫对妻子的监护权——在欧罗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买地,虽然已经被踩到了脚底下。可港区洋番成亲之后,在他们内部交往的时候,还是自然地认为,丈夫对妻子有完全的主权,妻子应该对丈夫言听计从。
即使只是一个圈子里默认的规矩,对于圈子里的人来说,也犹如金科玉律,华丽姿倒不想整顿圈子的风气,或者离开这个圈子,她作为洋番,长相上和汉人有明显的不同,如果和所有的同类都断绝往来的话,她该到哪里去找新的归属?
华丽姿倒不是没有汉人朋友,或者和其余的土番聊得热络,成为熟人,可不知怎么,这些关系总是很表面,甚至都达不到利益输送合作的地步,更不要说交付完全的信任了。而港区洋番之间,却是可以互相托付正事的,这种安全感,也让她绝对舍不得和社区断了关系。
华丽姿只能祈祷,自己在二十三岁之前,攒够了本钱,已经成功地做起生意来了,或者,母亲并不会把这笔钱和婚事完全挂钩,在没定下亲事之前,就能把财产给她,并且不反对她将其作为本钱去经营生意——
不论是哪一条路,看起来都并不好走。别看华丽姿年纪小小,但却也算是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她早已习惯了工作的艰难和重重打击,以及在学业、家庭、工作之间,手忙脚乱彼此平衡的狼狈模样。
就说今天,她也绝对说不上顺利——华丽姿花了五元钱的巨款,坐了人力三轮车,为的就是害怕自己在自行车上颠得蓬头垢面,而且,下了车之后,她还仔细地给自己重新擦了一点香露,这里就至少又是两三文钱不见了。她穿的还是一件过节时才穿的香云纱连襟裙,裙摆到小腿中部,上身也很宽松,多少带了一点学生的古板气息。
这不能说是不重视,也不能说是不保守,这几十年间,按照欧罗巴的流行,贵族妇女是以露出自己的胸部作为时尚的,在束腰的配合下,□□成为几乎随处可见的东西。
华丽姿的穿着虽然露了脚踝,但完全算是稳重的了,香云纱的面料,也说明了她的身份。可即便如此,当她作为通译,被介绍给船长的那瞬间,华丽姿就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轻视——以及,在对方低下头瞟了她的脚踝一眼后,所露出的那有点儿猥琐暧昧的微笑中,不容错认的色.欲。
这就是女子来做口语通译的坏处了,她不禁也感到有些委屈:就算对方什么都没说,光是这个眼神,就让她浑身毛孔竖起,而且油然产生一股哭泣的冲动了,与此同时,华丽姿还很渴望拿起速记本去打这个人的头。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远洋船,从船长到水手,个个都是色中饿鬼,想要和他们打交道,就得学会对这种眼神视而不见。即便他们在靠岸之前,已经接受了充分的培训,也能管住自己,不在言行上触犯规矩——但眼神总是管不着的,这种‘注目礼’,以及很难查找来源的口哨,在码头是家常便饭,想要在这里讨生活,就只能适应。
甚至——如果想和男通译竞争的话,还要做好准备,在船长开口的时候,能给介绍得上来一些陪侍饭馆,或者婉转地为他们安排些‘恋曲’,港区这里,这样的露水情缘很常见,由于不存在直接的金钱往来,难以被界定为票唱,这几年来又有逐渐兴旺的征兆。
当然,上一回严厉打击此事的时候,华丽姿年纪尚小,印象不深,她只知道,在码头这里,所有人都能兼当中介,中介货物,也中介船员的需求,只要能在各个维度巧妙地满足雇主的需求,就能很快和雇主结交成朋友,为自己固定一个稳定的客源。
得了,不论她翻译得多好,这个客户必定是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的,甚至或许还会吹毛求疵,多算工钱——
即使已经报了这样的觉悟,这个下午依然是煎熬的,华丽姿要绞尽脑汁地躲避客户有意无意,热情的身体接触,他倒也不动手动脚,只是和她站的很近,近到华丽姿后悔不该涂香露的地步,她就该自己走来,浑身汗臭,没准还能逃过这一劫,当然,如此一来免不得为客户嫌弃,但反正都是要被骂的,要能恶心他一下也行。
她也知道,这个想法纯属孩子的天真幻想,跑船的人,鼻子都不好,否则是活不下来的,对汗臭恐怕根本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她只能维持着礼貌的微笑,总是抢先退后一步,让船长贴不住自己,并且忍住越来越强烈的冲动——这个糟老头子,每次对她一笑,露出那满嘴黄白不一的牙齿,散发出一阵口臭时,她就很想猛地把他推到海里去,最好再拿个鱼叉,叉着他不许他上岸来。
但这一幕毕竟没有成真,华丽姿下班时,脸都要笑僵了,她腰酸背痛,浑身是汗,而且毫不例外,在最后被刻薄了一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纠纷:船长嫌她不够机灵,只想付一半的工资,而华丽姿当然要申诉自己的权益,至少把报酬拿全。
可想而知,围绕这事儿又得花时间了,而且,口译的活儿,她是别想了。华丽姿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心里却非常的委屈,她毕竟年纪尚小,只想着赶快回家,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大哭一场,稍微缓和一下情绪——因此,她的脚步特别的快,甚至还带了几分凌乱,几乎要错过了别人呼唤她的声音。
“华姑娘,华姑娘!”
从码头办公室里跑过来的,是管委会的汉人主任,她在码头上可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平时很少见到她对洋番假以辞色,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她在两三个洋番的陪同下,很急切地快步走到华丽姿的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手。
“你的工作总算结束了——正好,没耽误时间,不然我还得提前叫你过来,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叫一辆车——让长辈们陪着你……不,还是我让秘书陪你,别人都不必跟了!你现在就到中枢人事局去!”
“有个大人物要见你,还有另外一个叫班地安的小伙子,这没准就是你们的机会,也是我们港区的荣耀,她今晚有空,你现在就去,吃个晚饭,刚好赶上见她!”
第1220章 一步登天的机会
◎羊城港.华丽姿华丽姿与班地安,是合作还是对抗?◎
中枢人事局召见!
对于每一个港区洋番来说, 再没有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的,或许很多内城的百姓,听到这话,只有泛泛的惊喜, 只能隐约地意识到, 这大概是代表着有什么机遇将要来临, 但对港区洋番来说, 中枢人事局的召见,往往就意味着一步登天的机会:
从平民百姓,被纳入某个身份特殊的先遣队中,从此就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而又难以获得的身份——官身,只要能从任务中生存下来, 立下功勋,从此之后, 他们就是被重点培养的吏目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 每个能完成使命的先遣队员, 都可能成为某个定居点的首脑,从此, 他们的婚配也好, 职业也好, 通通都不再身处迷雾之中了, 尽管前途仍多艰险,但他们却拥有了其他同乡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就是一个非常确定的未来。
当然了, 这机会也就是对洋番才会如此珍贵了, 那些汉人百姓, 他们少有被中枢人事局直接挑选的机会,但却天然地拥有无数种可能——比如说,他们要考吏目,范围比洋番可要广多了,一个汉人吏目,可以考虑的岗位是最广阔的,从北海到袋鼠地,无处不可去,甚至对一些条件最艰苦的地方来说,他们只要肯去,素质上的要求,相应的也会降低许多。
而洋番就不同了,除非成为知识教的祭司,一辈子和实职吏目无缘,否则,他们很难去到汉人、土番的聚居区做事,要做亲民官也比较困难,哪怕在招考的时候,没有对人种做出限制,但很多其余条件,自然形成了高高的门槛。
——比如说,对大部分洋番来说,能把汉语说成自己的第二语言,已经很不容易了,可很多边远地区的吏目,是有当地方言需求的,毫无疑问,出身当地,到核心地区来受过熏陶和教育的本地人,要考吏目就要比洋番容易多了。
出人头地的机会,是那么地叫人眼馋,却又是那么的稀少。中枢人事局的挑选,就成为了他们仅能期盼的机会了。在港区流传了无数民间故事一般的传奇,叫人难辨真假,所有的故事都像是源自一个模板:
某个一向勤恳聪慧的年轻人,一直以来,努力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同时在学业上表现优异,得到了红圈学者的赞许,或许是因此,某一天他/她,突然受到了中枢人事局的召唤/《万国报纸》编辑部的邀请/知识教的垂青,突然间就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工作机会,命运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数年后,这个年轻人带着传奇故事和完全更改了的体面身份,再次回到港区,和老朋友们见面,亲切地讲述了自己的冒险经历……
听起来,这和《辛巴达历险记》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港区洋番对这种传说的喜爱,又是狂热而真诚的,哪怕是华丽姿这样的女孩子,明知道可能性极低,也还是总忍不住偷偷地幻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
尽管如此,当这个机会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整个人懵在了当地,完全没有丁点儿准备——她今年甚至还没有十五岁,而且,她还是个旧贵族,还是日耳曼人,还是个姑娘家——这个机会,怎么就落到了她头上呢!
的确,【中枢人事局的召见】,虽然是所有港区洋番的向往,但实际一点来说,在不同的人群身上,几率自然大不相同。这些年来,受到垂青的几乎全是黑人和他们的后代,此外就是弗朗基水手,越是贵族,受到召见的可能也就越小——想想他们得到的机会,被委托的任务,其中的道理是很容易想通的。
华丽姿怎么也想不到,中枢人事局召见自己,是有什么样的任务在准备,又看重了她的什么才能,是她的语言天分吗?或许,又或者,和她的出身有关?
唉,但这或许也想多了,她的父亲并不算什么门第显赫的大贵族,而是早已失势的破落贵族,虽然不算暴发户,但根基浅薄,人死如灯灭,他给华丽姿带来的,除了天赋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遗产,反而有许多阻碍。
华丽姿想不到有谁还记挂着已经彻底破产的华伦斯坦家,她家中九成以上的财富通通都留在老家,在如今越演越烈的经济窘迫中必然已经被各色人等侵吞,化为乌有。就算还存在着,也不可能引起中枢衙门的注意,华夏中书衙门的豪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从母亲、继父口中的一些故事,可以得知,和华夏的富庶相比,老家的日子简直就不值一提。
哪怕是港区管理办公室的吏目,也无法帮助她缓解紧张,因为他们对人事局的意图也一无所知。华丽姿一路上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时不时又庆幸自己今天打扮得还算得体,只是懊悔于她没有多带一些香露,瓶子里剩下的一点,被她草草抹在了脖子后头,但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那个讨人厌的糟老头子船长,靠得又太近了,散发着一阵阵的潮臭,现在她仿佛还能从自己的汗味里闻到一点他的遗痕,这让她感到了加倍的委屈。
这份无从释放的紧张,在见到班地安之后,稍微缓解了一些——他们被带到中枢人事局之后,因为主任还有事,暂且在办公室外等候,而带着他们前来的吏目已经离开了,两个人便互相打了一下招呼,因为有彼此做伴,可见的忐忑都得到了平复。
“知道是为什么事来找么?”
“不知道。你有什么猜测?”
“完全没有。你刚从码头过来?”
“闻到了?”华丽姿脸色一变,止住抬起胳膊去嗅腋窝的冲动。
班地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片刻后补充说,“我从学校过来——他们找到建筑学院去了。”
“你的老师没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两人同时都陷入了沉寂:很显然,班地安不是个善于交际的家伙,此人的性格很有几分阴郁,或许和他不幸且颠沛流离的身世有关。班地安和华丽姿一样,都在幼年便承受了家庭成员的损失,且受到了对财产的觊觎。
只是华丽姿的母亲还在,护住了年幼的她来到买地,不管怎么说,她至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庇护着长大,而班地安要更为不幸一些,他五六岁时,父母便都去世了,亲眷觊觎着他继承的遗产,殷勤地想要获得他的监护权——对于一个贵族家庭来说,让第二继承人来监护第一继承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万幸是,班地安的父亲有一位挚友,性格侠义,不忍让好友的唯一后代幼年夭折,于是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并且在不久后,受到了当时法兰西学界的热潮影响,带着他一起来到了买地。班地安算是成为了他的半个养子,虽然在数年前,这位长辈因为中风去世,但那时班地安已经展现出了自己在工程学上惊人的天赋,并且被引介给洋番中有名的建筑大师德札尔格,成为了他的弟子,并没有沦为常见的洋番孤儿,而是得到了学者们的照顾。
不过,很快的,德札尔格动身回国,班地安又成为了事实上的孤儿,在那之后,他就住在德札尔格在学生街留下的一座房子里,平时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继续在港区的中级学校上学,同时,经常去建筑学院,接受那些法兰西红圈学者的指点,也完成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赚取自己的生活费——他同时还拿着几个学者的资助,想要维持生活,大概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外人很难从他的衣着来推测他的经济情况,因为班地安没有做华丽姿一样的职业需要,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圆领衫与菲薄的亚麻裤子,一双简单的布鞋,再加上他是黑发——如果不是眼睛的颜色,和面部轮廓,这个阴郁的少年,甚至很容易被误认为汉人呢。
这两个年纪相近,又都在港区学校上学,还同时都有机会经常到大学去拜访学者老师的少年人,理所当然是互相认识的,他们也算是在无数同样处境的洋番青少年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虽然说不上朋友,但对彼此的情况,还是知道得很清楚。
华丽姿心想,“不知道什么职位,会同时考虑我和班地安,我们的年纪都很小……这个职位只需要一个人吗?还是说,这是需要合作的小组?这样的话,就需要和班地安长时间相处了,有点棘手,这家伙,为人处世并不机灵……”
大概是和她同时想到了一块,班地安突然开口说,“我们应该不是竞争关系——我是说,我们完全可以合作,而不是对抗,这对我们都是最有利的策略,你的意思呢?”
“你是说——”
华丽姿怔了一下,她的理科天分没有班地安高,在这种典型的博弈论问题上,需要一点时间来反应,但好在,华丽姿大概也不算很笨,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如果存在竞争,那么,谁胜出之后,便选对方作为副手?”
“嗯。”班地安点了点头,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交错的拇指,好像在对空气说话。“他们不会在乎多雇一个人的,但——”
“但我们却都非常需要这个机会。”
华丽姿点了点头,她似乎也受到感染,注视起了自己的足尖,喃喃地说,“我们谁都不愿错过这样一个机会,不管它有多凶险——”
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必说了,他们的出身,不幸与幸运,所感受到的,长期的压抑和烦闷,对于发展空间的狭窄,常年以来的抱憾,那种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的焦渴——对于这个出身极为相似的少年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在无言中形成了默契。
的确,只要不是必死无疑的机会,华丽姿都下了决心要牢牢地抓住,只要能够让她不必再为了口译的报酬,对无数人赔笑,忍耐着那个老流氓隐晦的骚扰——哪怕是披挂上阵,混在人群里,持着火铳往前冲锋,她也不愿再回到刚才那个下午了。
她其实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种不满,多少有点不够知足,她能够在此时此刻,生活在买活军的腹心之地,对于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极度的幸运了。但人心就是如此,往往不能自主,华丽姿知道,她、哈绿萝以及班地安,乃至其余千千万万个生活在羊城港的百姓,他们所感受到的压抑、沮丧和不满,也是如此的真诚。
快乐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奢侈,焦虑与抑郁常伴左右,每个机会都让他们心潮起伏,难以自制。不论是她还是班地安,似乎都在渴望着一种变化——或许,班地安所感受到的愤怒会更多一些,他对命运的愤怒,那种抗争的冲动,也使得他愿意前往那些更危险的地方,去战斗,去证明自己……
“我们完全应该合作。”她听见自己对班地安说,甚至还有点儿遗憾似的,“但是,我想我们要做的事应该或许不会太难的——你看,你是个宝贵的建筑师,他们不会随随便便地拿你去冒险,你对他们的用处很大——”
的确,建筑师是如今买活军这里紧缺的职业,尤其是在德札尔格离开之后,现在这几年下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务实而又惊艳的建筑蓝图发表了,不论是来自洋番还是来自华夏,这方面的人才供给,出现了短缺。不知道为什么,国宾馆的设计者,一个无名的华夏建筑师,也不再产出作品了。
而随着领地的扩张,任谁都可以看出,买地再次迁都、定都,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毫无疑问,一个新都城的建设,需要一个绝顶的建筑大师精心主持。这样,任何一个有潜力成长的建筑师,都会受到特别的栽培和保护——
班地安就是一个很有潜力的竞争者,华丽姿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但对他还是相当有信心,一见到班地安,她就可以肯定,两人不会被交代什么特别艰难的任务。而且,他们在预设中或许是合作者,不太可能是竞争关系,否则,主任也不会让他们俩一起等候面谈了。
她对于人际关系的这一番见解,大概是班地安没有想到的,这让他之前那股子咬牙切齿的决心,好像有点用力过度了,但这个孤儿的确拙于社交,他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并没有赞赏华丽姿的真知灼见。他们两人都分别望着眼前的虚空,各自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华丽姿取了一份报纸来看,她时不时从报纸的斜缝溜一眼班地安,心想此人除了画建筑图之外,还能胜任什么职务,或许,他们会被派到黄金地某个多国杂处的新城,她发狂的翻译,班地安则发狂地画图?
想到班地安埋头图海,日益憔悴的样子,她忍不住偷笑了几次,好在有报纸遮掩,没被抓到。大概等候了约半个小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吏目,小跑着从楼梯间出现(难得有机会进入多层水泥房,华丽姿也暗中打量四周,稀罕了很久)。
“到了,等久了?我给你们俩倒两杯水吧!”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人事局主任这样,对于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居然没有一点架子,崔主任搓着手,坚持为她们打来了两个搪瓷杯的温水,这才把他们引到了办公室内,让他们在圈椅上坐下,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我知道你们也忙,天色又快晚了,我们抓紧时间,不客套了,直说正题吧!”
“这一次,人事局这里,是在为支援德札尔格先生在欧罗巴的革新运动码的盘子——”
支援德先生?!
码盘子?
买地要直接干涉欧罗巴政局了?!
第一句话,就把两个小孩都打得人仰马翻了,华丽姿刚才的猜测完全和事实相悖,但他们谁也顾不得介意这个,而是都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之中。有些茫然地听着崔主任,三言两语解释了卫拉特女金决意西征,与德札尔格合流的布局,以及买地对自己在其中的定位。
“我们会给一定的支援,但不会加派太多军队,只是予以一些人手上的援助——当然这对你们来说差别不大,你们只要答应下来,就会自动入编,享受极度危险津贴,这会是最高等级的津贴,因为你们要随西征军队动身,而不是走海路。这一路上或许是要打仗的,变数很多,我们也无法完全确保你们的安全。”
崔主任并未仔细地描绘这份工作能带来的好处,而是先强调了它的风险,眼见两人逐渐回过神来,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都没有露出逃避抗拒之色,这才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至于说它的报偿……我想,曾是贵族出身的你们,尤其是华丽姿,肯定是最明白不过的。
只要最后能够成功,你们自然会拥有最高等级的报偿,不论是留在欧罗巴还是回到买地,都是如此——当然,或许你们到时候,是不太想回来的,但这也完全能够理解。”
她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脸上剧烈变化的表情,“都挺感兴趣的是吧,能够理解,这种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要不是你们的天分也是万里挑一,说实话,以你们的年纪,真轮不到你们头上……”
几句话就把两人的情绪,挑拨得更加火热,崔主任呵呵笑了几声,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两个孩子冷静下来。“当然,事前也要对你们做一些考察……不是你们的专业能力,这个我了解过了,确实都是过硬的——”
不是专业能力,那就是……政治立场了?
华丽姿立刻反应过来了,她瞥了班地安一眼,他却还是那副阴沉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明白崔主任的言外之意。而崔主任此时已经发话了,“我查看了你们的政治课成绩,理所当然,都是名列前茅……很好,很好,这说明你们是真正充分努力地学习过这门课程的,哪怕是死记硬背,至少也看过教科书不是?”
她呵呵笑了几声,眼睛在华丽姿和班地安之间,来回转了几下,似乎是很随意地选择了班地安,“小班,你先来说说吧,你对于买地的道统,有什么看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说,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要拘谨,大家随便聊聊。”
政治盘底来了……表忠心的唯一机会,的确,对贵族来说,重返故地是非常冒险的任用。华丽姿完全明白崔主任的动机,但她有点为班地安尴尬,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崔主任在问什么,自己又该说什么——
她已经做好了冷场的准备,主要是班地安表现得很不善言谈,但,华丽姿很快就意识到,她大概多少是低估了自己的这个同学,班地安虽然仍有几分拘谨腼腆,但也非常迅速地就做出了反应。
“道统,是拯救欧罗巴读过危机的唯一解药!”他朗声说,在华丽姿的侧目之下,颇有几分激动地挺起了胸膛,“这是我老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我的信条——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跟随老师一起返回老家去,帮助他用军事把这句话烙印在法兰西上空——我和您说老实话,崔主任,这就是我最大的志愿,我想把所有的不平,全部消灭,让道统的旗帜,飘扬在皇帝的陵墓顶头——”
他的雄心壮志,逐渐成为了背景音,华丽姿虽然表面维持着聆听的姿态,但注意力却逐渐走神,她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就好像在突如其来的随堂小测中,发现同学居然深藏不露,准备得极为充分,而她自己则——
“糟糕了……糟糕了,”她好像已经见到了主职长着翅膀飞到了班地安头顶,“该死,他居然还会设计战术,甚至对陆上走廊沿岸的地理国家都有了解……这可让我怎么比?我可没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和雄心,这会儿就是要我编,恐怕都编不出来什么震撼人心的口号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