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1章 将才帅才
◎羊城港.华丽姿自己人和可用之人◎
虽然已经签订了‘攻守同盟’, 而且在了解任务内容之后,也可以肯定,华丽姿和班地安的确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但争强好胜是人类天性, 班地安这会儿侃侃而谈, 给出的回答, 优秀到让人刮目相看, 一会儿轮到华丽姿了,她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屁来,那她自己心里都过不去。之后,在班地安面前, 她还能抬起头来,认为两人的天赋只是体现在不同方面, 就天才程度来说, 依然是不分轩轾吗?
“要了命了, 这人怎么这么能藏啊, 之前完全不知道,他对军事还这么有兴趣, 甚至把自己的兴趣和特长结合起来, 设计了不下三种, 针对各种常见城防的攻打战术……”
随着班地安叙说的深入, 就算她心不在焉,眼睛也时不时微微一睁, 非如此不能宣泄出内心深处的震惊:如果说, 华丽姿有意识地学习过罗刹语, 这就算是对未来做的一点准备的话……
那, 她和班地安可就真的没法相比了,班地安明显是思考过,买地对西面用兵之可能的,在整个亚欧陆上走廊,根本没什么人谈论的前提下,他通过各种渠道,已经设法了解了中亚各国的地理,以及他们的城池情况,并且针对他们的建筑形式和城市布局,思考过该采用的爆破方案——班地安也认为,要让远征军不断以少胜多,在极少的损失下,打通补给渠道,摧毁敌人的反抗能力,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用药火,把城墙炸掉,同时,采用六姐曾在草原采用的拆除策略。
“每每战胜一地,就要推翻贵族的统治,把家产分给本地的平民百姓,以此作为酬劳,让他们拆掉城墙,对生产资源做出再分配,交换他们的后勤补给,同时,招募那些躁动不安、机灵肯干,想要改变命运的年轻人,不断地壮大我们的队伍……”
很显然,班地安对于领军征战,不但有兴趣,而且很有自己的思考。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完整的作战思路,不管是否还有些幼稚,但仅仅是能站在如此高度做出筹划,已经超出了同龄人太多。崔主任也听得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她对班地安的才干相当的惊喜,同时,对他非常直白的表态也不皱眉。
“至于道统,对我来说很简单,这是如今唯一能改变欧罗巴的东西——我不管它的将来如何,我只知道,现在它足以让我们获得更多力量,在艰难时刻保证更多人活下去——同时,如果还能消灭掉那些坏蛋,那就更是它的好处了。它能改变世道,这就足够了。至于说它是不是这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我可管不了。”
班地安对道统就是如此的态度,说不上虔诚,也谈不上为了实现它,甘愿献上自己的生命。他的愿望和憎恨,都集中在欧罗巴混乱而又残忍的统治逻辑——或者说,集中在法兰西的贵族和继承制度上,很显然,被自己的亲人逼得只能狼狈逃窜到另一片大陆,才能安心,这件事在幼年的班地安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对这种弱肉强食的社会逻辑,深恶痛绝,同样的,对执政者也没有丝毫好感。
“如果买地信奉的是帝制道统,只是治理得比较严明,这会儿他也会使出浑身解数的。”华丽姿默默地想着,“道统只是他实现自身愿望的工具而已……他大概并不真正具备道统中所言说的情怀。不过,崔主任看来是早有预料,她也没什么失望的,倒好像觉得对于班地安的坦白很满意……也对,哪怕西征成功,想要把欧罗巴一统,也需要漫长的年月,班地安的信仰是否纯粹,对崔主任影响的确不大。”
虽然她在军事上,尤其是攻城战术、建筑爆破上,没有什么天分和积累。但华丽姿发现,自己对于人事周旋,以及政治上的布局、预测,似乎还是很有兴趣的,也有那么一点儿天分,她在这些事上似乎理解得不算很费力,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大人物们到底想要什么,并且不缺乏尝试提供的勇气和信心。
就比如说这会儿,或许别人会强行编造出自己对道统的狂热崇拜,以及深信不疑,但华丽姿只是略加思考,便完全放弃了这种伪装策略,她认为这么做就太愚蠢了,她比崔主任小了至少十五岁,崔主任可以很轻易地识破她的谎言。
因此,当班地安结束发言之后,她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很诚实地说,“我对道统,从来没有非常仔细地去思考过。我有一些时间,都拿来学习语言了,您也知道,我的年纪并不大,但会说十几门语言,这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生活。
我对于任何宗教以及政治派别,都没有非常虔诚的信仰,包括我母亲信仰的东方贤人和知识教,也是如此。这只是在家庭生活中随大流的一种选择。”
的确,港口洋番几乎没有完全放下信仰的,绝大多数人都借用东方贤人的名义,继续留在已经近乎于面目全非的移鼠教中,他们内部,已经不分新旧教派了,仅仅只是保留着对于神的口头崇拜,至于教义,也有多年不太听正宗的教士们讲解。
但是,这种信仰的形式,对于华丽姿的上一代,能够得以保留,意义还是非常重大的。同样的,作为后代,她们也从小很自然地崇拜东方贤人,尽管并不是那么的虔诚,但也养成了习惯。
“至于说回到欧罗巴去,在您开口之前,我也从未想过。毕竟,和班地安相比,我是个女孩,女人一旦离开了欧罗巴就几乎不会返回,我们总是想要住在距离六姐最近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我们的日子最好,我们的权利也最稳当。我深深地知道我的一切来自于哪里——如果不是六姐,我想,我根本就没有学习语言的机会,这会儿已经在准备嫁妆了。那样的生活当然是——”
那样的生活当然是非常可怕的,华丽姿打了个哆嗦,语气真情实感,她说的也的确是真心话。虽然她其实也不算很崇拜六姐,并不会把对六姐的感恩挂在心头,对于自己得到的一切,好像颇有一些理所当然的感觉,但她其实也完全明白,这一切的来源在哪里。“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六姐的慈悲。因此,六姐推行什么,我就信仰什么——这就是我的一点浅薄的见解。
要说我的能力,也很简单,那就是我对语言独有天分,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方法——其实是很好学习的。”
华丽姿说这话倒是很真心实意的,对她来说,学习语言的确出奇的简单——只需要把字母和对应的读音记下来就可以了,掌握了之后,再翻阅词典,把词汇量扩大就行了。
想要提高口语能力的话,就和一些母语者尝试着对话,哪怕母语者本身无法和她用其余语言沟通,大概只需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她也能初步学会一门语言。
如果母语者还会说汉语之类的,速度就会更快,通过对上下文的猜测,她可以推测出生词的意思,并且很快记住。同样的,在几门亲族语言中,只要学会说一种,其余的完全可以触类旁通——从这个角度来说,整个欧罗巴的语言都是轻而易举,华丽姿只是在鞑靼语和罗刹语上遇到过短暂的问题,至于高丽土话、南洋土话,这些本来就受到汉语深刻影响的语言,由于书面文字全用的汉字,对她来说,只要把语法稍微一学一背,达到熟练口语的程度,也实在算不上很难。
有了这么多语种的战绩,她倒是能很有信心的保证,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学会中亚各国说的土话,即使一开始不会,只要抓到俘虏,十天半个月内,也能说得有模有样。
至于说到了欧罗巴之后,帮德札尔格和黄贝勒之间做翻译,那就更不是问题了,黄贝勒会说建州土话、鞑靼话和汉语,华丽姿听说建州话和鞑靼话很相似,她可以保证,等自己到了欧罗巴,她也能掌握这门语言,绝不会让二者出现什么误会。
万能翻译,这就是她被看中的点,也是她唯一能保证的点,除了这个,以及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之外,其他的,华丽姿就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了。不过,崔主任对她的表态也非常的满意,她甚至主动伸出手,亲热地拍了拍华丽姿的手背,“好孩子,你会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多少人想要你的天赋还没有呢!你的话——说得也很对,我们女人的一切来自哪里,我们心里都清楚!”
当然,崔主任对班地安也很赞赏,但她和华丽姿说话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华丽姿可以感受得到,要更加亲热得多:这是对于自己人的态度。很显然,崔主任完全领会到了华丽姿隐藏的意思——班地安当然也很有才华,但那是工程师的才华,是将领的才华。而华丽姿所拥有的,却是政治家的觉悟和资本。
班地安把道统视为自己实现愿景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是可以抛弃的喽,就是次要的喽?而华丽姿呢,她把道统视为自己的主人,自己永远的依靠,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六姐,而六姐执行如此政策,则是因为她秉持了道统的理念,她很明白自己在为谁做事,自己只能依靠谁,自己的权力来源于谁,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权力只可能来自道统,所以,不论她对道统是否有什么真情实意的牵挂,她当然永远都不会背叛。
与此同时,班地安就不一样了,他是个男人——他在传统的欧罗巴环境中,也有可能获得成就,但凡人有了选择,或许立场就不会那么纯粹了。尤其是他自己并未明确表态(或许他压根没有想到吧),但在这点上,华丽姿毫无疑问胜过了他。
哪怕她现在什么都不会,但她可以学,买活军可以教——华丽姿天然地明白了班地安还没有明白的道理,在政治问题上,政治立场永远是最重要的问题。
更不要说,她的出身,其中也有许多可以利用的资本在,这种种一切,让华丽姿的潜力和上限,似乎都比班地安要更高得多了。崔主任把她当成自己人看待,显得更加亲热,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唉,这样不好,实际上,他们的确不是竞争关系……但华丽姿还是不由得先感受到了一阵胜利的窃喜,这才用赢家的姿态,对班地安宽慰地笑了笑——班地安呢,对于这些微妙的改变,则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他还停留在自己那严谨的,带有理工科味道的思维里,丁是丁,卯是卯,接收到了华丽姿的善意后,他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投桃报李,也鼓励地对华丽姿说,“崔主任说得对,你的语言天赋,能让整个西征顺滑无比,我的计划里也少不了一个能力出众的通译,你是不可或缺的!”
华丽姿不由得和崔主任相视一笑,她几乎从没有如此轻松愉快过,甚至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多加收敛,免得得意忘形,惹了别人的讨厌。“谢谢你的肯定,你也很棒,西征计划也离不开你。”
“哈哈,怎么这就互相吹捧起来了?”
崔主任也不由得失笑了,“也好,你们两个,作为欧罗巴方面的代表,到卫拉特之后,也的确要互相帮助——在鞑靼女金的联军中,你们最能信任的伙伴也就是彼此了。你们可要互相帮助、互相保护——要注意,合作不一定总是愉快的,也要做好发生冲突的准备。”
她善意地提醒,“你们可能对于他们对待俘虏的方式,接受得不会太好,到时候,也要斡旋他们和本地人之间必然产生的矛盾——”
话说得含蓄,但华丽姿和班地安并不愚蠢,他们都知道崔主任在暗示什么,神色也随之凝重了起来:的确,不需要再三拷问,仅仅是稍微设想一下,这也是让人不愉快的画面。看着和他们毫无相似点的鞑靼女金联军,凌虐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同族人……不管这些同族人是否上一刻还对他们的财产虎视眈眈,在那一刻,本能的不适感仍然将会达到顶峰。
“西征的联军,是一只猛虎,出于良心,你们也会想要握紧它的缰绳,否则,一旦猛虎失控,受到伤害的就是你们的家乡。”
崔主任的语气也严肃了起来,“同样的,西征时的困难,你们也不能忽略,行军的艰苦,战场的凶险——不要以为西征军一定战无不胜,而哪怕是在胜利后的战场,一根流矢也会轻易地要了你们的命。水土不服、急行军的辛劳、瘟疫……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你们的性命。”
“战胜之后,你们能获得丰厚的报偿,这一点不假,即便在欧罗巴颗粒无收,回到买地,我们也会论功行赏,而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
常规的说来,作为联军的腹心要员,以及买地和欧罗巴的纽带,他们能在欧罗巴获取的权力,是可以直接参照黄金地那些要员的。但崔主任的语气并非是诱惑柔软的,反而充满了告诫,“但我也要提醒你们,以你们的才干,即使留在羊城港,假以时日,这些权力地位,也未必不是你们的囊中之物。这条路固然会长一些,但会安全得多,享福得多。”
“如果你们是成年人,这话我不会说,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因为你们年纪还小,而且此行又的确非常艰苦危险,我得对得起我的良心——说实话,在我个人来估算的话,你们两个,想要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活到西征胜利的那一天……这几率恐怕是低于百分之一。危险是必然存在的,而且相当的大。”
“我希望,你们在下决定的时候,能做好充分的考虑,和家人也多商议商议——荣光很重要,愿景也很重要,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重要。”
在抛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邀约之后,崔主任又开始给他们泼冷水了。“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在踏出这一步之前,好好想想。”
“十天之内,我都在人事局这里等待。我希望你们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觉,把贪婪和畏惧都抛到脑后去,用你们的理性和感性,充分地思考之后,再来给我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复——是甘愿冒极大的风险,去追求那渺茫的荣耀,最终极有可能一无所获呢,还是说——”
第1222章 咖喱鸡饭与西红柿打卤意大利面
◎羊城港.华丽姿无依无靠无牵无挂者◎
还是说, 甘于平凡,就在羊城港过着自己国泰民安的小日子呢?
哪怕已经从中枢人事局出来,在街道上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崔主任的临别之语, 却似乎也依然还萦绕在华丽姿的耳畔, 撕扯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坎上, 踩下去时, 都能感受到心头的肉颤:追求荣耀,还是甘于平凡?
这甚至是一个无法和任何人商量的问题,华丽姿可以想到家里人的答案会是什么——母亲怎么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呢?一直以来,她对华丽姿是如此的严格要求,培育着她各方面的技能, 只是为了证明她全方位地继承了父亲的天赋。
不论是语言,还是军事、地理、格斗术, 母亲都想方设法地为她延请了教师, 来开发她的天赋, 华丽姿也是因此进入了红圈学者们的视野。从小到大, 她已经多次让母亲失望了——她的格斗、马术,充其量只能说是过得去, 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哪怕在语言领域大放异彩, 也无法让母亲骄傲, 和班地安不同, 华丽姿的职业道路很窄,她在这个行业的发展, 还因为自身的原因, 先天受限, 她可以清楚地感到, 母亲对于她的前途,有一种从未停歇过的焦虑:华丽姿的职业是不体面的,却又难以摆脱。她唯恐英雄的女儿,就这样沉沦下僚了,只要有那么一丝机会——
如果不能成为英雄的妻子,那么,自己就要做英雄,甚至宁可是死在追求荣耀的路上,也比平庸地苟活来得好……
母亲会这么想自己吗?这会是她的主张吗?华丽姿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地打了个寒战,她发现自己居然对母亲的反应没有什么信心——或许她不会吧,或许,她也会反对,也会记挂着女儿的安危,担忧她和一群蛮族士兵的漫漫长征,是否会发生什么危险。
但是……但是,内心深处,她一直有种隐隐的忧郁和恐惧,她认为母亲是会答应的。而到了那时候,不论最后华丽姿如何下决心,她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的裂痕都已经再也无法弥合了。
“像我们这样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没有将来的女孩……”
哈绿萝的话适时地取代了崔主任的告诫,成为了耳边萦绕的话音。华丽姿第一次真切地理解到了好友的心情,她和母亲的关系,固然并说不上多么的亲密,华丽姿从没觉得自己能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一个不愿外出工作的主妇……
但是,在情感上彻底地和母亲割裂,似乎仍是要从心头最软弱的地方割下一块肉,一时间她甚至不知道是这更让她害怕,还是那在崔主任的渲染下已是极度艰苦的西征,更让人想要逃避了。
“华姑娘,华姑娘。”
班地安连续叫了几声,华丽姿这才茫然回神,“啊?不好意思,请再说一遍?”
“我是说,你急着回家吗?”班地安冲着前方辉煌的灯火,比划了一下,征询她的意见。“如果家里人担心你的安全,给你设了宵禁——”
理所当然,他是没有这个烦恼的。而现在也的确是个吃晚饭的时候了,或者说,如果现在再不吃晚饭的话,那再进食就不能叫晚饭了,得叫宵夜。华丽姿摸了一下肚子,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朦胧的饥饿,说实话她上回进食都快八小时了,胃里早空了,但紧张的思绪让她还没有什么胃口。
“我让码头的跑腿给家里送了信,说了我的行踪。”
她说,又没有什么必要地加了一句解释,“再说,如果想做口译的话,迟归也是必须适应的事情,她们应该不会太担心的,时间到了可能就自己睡了。”
班地安没有评论什么,也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华丽姿是在解释母亲为何能容忍她的迟归。他总是很稳当地踩踏在自己的问题上,这是他的特点,“那你想吃什么?那里有间咖啡屋,你夜里能喝咖啡吗?”
华丽姿今晚即便不喝咖啡也睡不着了,不过,她倒没想到,穿着朴素的班地安对咖啡屋好像并不陌生——考量到他的经济情况,一坐进去,没有一百文出不来的咖啡屋,似乎有些过于奢侈了,“要不吃点瓦罐米粉吧?吃完了再喝咖啡?”
这是为了替班地安省钱做考虑,坐进咖啡屋里要吃饭的话,一份饭至少要七十块钱左右,这个地方,完全是高收入者消闲的所在。七十块够他们两人在米粉摊上吃两碗米粉再各加两个蛋了,华丽姿认为犯不上花这个冤枉钱。但没想到的是,班地安没有领会到她的好意,反而有些困惑地说,“咖啡屋的花销,你承担不起吗?我以为,你母亲会给你零花钱的。那么,我请客也可以。”
华丽姿的脊背立刻就挺起来了,“并不是——我是说,我当然没问题,我是在为你着想,要不然,我可以请你——”
“我们交情没到那份上。”
班地安更困惑了,华丽姿无语地凝视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呃——当然你要请也可以,但你觉得你比我更强吗?”
这大概是一种在买地的年轻人中才有的社交规矩了:如果是在欧罗巴老家,贵族是从来不谈论利益和账单的,当然更没有女性付账的事情,付账的永远是男人,不是监护人,就是潜在的监护人——这种不用付账的特权,是被剥夺了财产权换来的。
在买地,女人拥有完全的财产权,即便上一代还在沿用从前的规矩,不论是洋番还是汉人,都习惯于互相请客,男人尤其如此,但在年轻一代,尤其是日子往往紧张,同时又还注重体面的洋番二代中,大家习惯了把账单精细公平地分配,谁都不请谁的客,又或者,如果交情到了那一步了,就由主导一方来请客——上司请手下,婚主请配偶。
这种模式,也延续到了朋友之间,小团体的领袖才有资格请客。因此,班地安的问话是很有道理的——他大概认为,按照他们刚刚所展现出的能力,他理所应当是这个二人拍档之间的首脑,怎么华丽姿要反过来请他吃饭呢?
至于说,对华丽姿经济情况的质疑,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华丽姿心想这大概因为他已经很像是平民了。对平民来说,有钱就是有钱,没钱也不用遮掩,只有华丽姿的母亲这样曾经显赫过的落魄贵族,把对于经济的窘迫,传递到了女儿身上。
“我们还是各付各的吧。”
她果断地终止了明显不在一个频道的对话,“你想吃什么,咖喱饭?”
“我可以吃西红柿打卤意大利面。”
班地安的口味是颇为刁钻的,看得出来,他对美食有自己的追求,大概是随着德札尔格这些学者时,得到了这方面的栽培。他带着华丽姿走进了一家相熟的咖啡店,“我们在附近工作的时候,经常到这里来吃饭,这家冬天还供应鲜奶茶,在炼乳茶里多掺鲜奶,要比炼乳茶和炼乳咖啡都好喝。”
果然,看来他的收入远比华丽姿想得要丰厚。华丽姿不免好奇地打量着班地安,掂量着他格外朴素的衣着,心想对于一些专志结婚的女孩来说,班地安的收入应该是很加分的。可惜,这个人幼年的经历太坎坷了,也明显影响了他的性格。华丽姿认为,班地安的性格有偏执而狂热的一面,很难做一个好丈夫或者好父亲。
“你们工作的地方在这附近吗?这可是羊城港最繁华的地方。”
她透过洞开的店门,以及全都往外打开的大面玻璃窗,望着窗外的街景,“甚至可以说,这里是整个羊城港乃至全世界最有钱的地方了,我听说,就算在之前的困难时期,这里的咖啡屋还是每天都供应整只的烤鸡、咖喱鸡甚至是炸猪排——当然,那价格也非常昂贵了。”
的确,这是一条非常繁华而又整洁的街道:一整条街都是水泥路面,两边的建筑,也是水泥小楼,电线杆子高高地竖着,繁多的电线,在空中扭成了复杂的线条,电灯、电扇,以及用彩色灯泡串成的花式招牌,都是两边店铺的标准配置。
街道两边,全是各种各样的食肆,但却没有一点厨余的馊味儿,这里的泔水清运和下水道都是完备的,使用的是自来水,使得此处食肆的卫生维持着相当的高标准,理所当然,所有这些全都反映到了价格里。
华丽姿几乎很少到这一带来吃饭,哪怕是一碗米粉,这里的价格都会是学校食堂的五倍以上。同样的还有和食肆交错开着的服装店、杂货店、珍玩店……所有的东西都是好的,价格也明显昂贵,这里是准备给那些富可敌国、权倾一时之人的消费场所,大概红圈学者也勉强算在其中了,至于她,她父亲要还在,或许她也是常客,但如今的华丽姿根本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物资紧张影响不到这条街的,这里的顾客对价格一点都不敏感。”
班地安说,“至于我,没人请客的话,我也不会来这里,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不是很快就要去西边了吗?存款留下来也没用,武器,衙门会给我们配备的,我们可以在享受上稍微款待一下自己,不然,把钱留在银行里,如果回不来了,该给谁花呢?”
无懈可击的逻辑,华丽姿立刻被说服了,本来只打算简单吃个茶点的华丽姿,立刻涌起了叫一只咖喱鸡来吃的想望,这是她很中意却难得满足的菜品,华丽姿总是要为未来存钱,但是——如果她决定跟随西征的话,现在不享受,或许就再也没有享受的机会了。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要去西面了?”
她问班地安,“不过,你和我不同,你对战争很感兴趣,做的准备当然比我多。而且……”
“而且,我多次设想过这些事情,这算是一个梦想成真的机会。”
班地安今晚要比平时健谈得多,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在隐藏自己的阴郁,和华丽姿套近乎了(建议来咖啡厅吃饭,大概是他一次成效可悲的努力),“对你来说,这个决定的确不容易——但我的看法是,或许不需要把崔主任的警告看得太重,这些汉人,他们是没有吃过苦的,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从欧罗巴远航过来的,只要能从远航中活下来,那么,西征再怎么苦,不会超过远航太多的。甚至可能比起来要更平静得多了。”
既然他已经决心想去了,班地安肯定在积极说服华丽姿,不过他的观点也不无道理,华丽姿微微一怔,“我都已经忘了远航的事情了……”
“人类总是倾向淡忘经历过的苦难,留下的都是美好的记忆。”
班地安颇有些哲学味道,“将来有一天,你也会淡忘西征时的辛苦,只享用它的成功。”
“你觉得我们一定会成功?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对卫拉特人来说,或许还有失败的可能,”班地安不以为然,“但我们是买活军的吏目,对我们来说,不论西征的结果如何,我们只要活下来,那就只有成功和成功——就算远征失败,我们回到羊城港,也会获得报酬。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正因为班地安不善人情世故,他的话反而很有说服力,华丽姿承认自己越来越心动了,她似乎也跟着在摧毁那个犹豫的自己,不断给班地安发力的机会,“但是……死亡的危险……”
“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有死亡的风险,就算在羊城港,该死的人也还是会死。”
班地安的回答,其实在她意料之内,他的嘴唇忽然抿成一条线,肩膀也绷紧了,华丽姿想到了他的养父——就死在了羊城港,猝死,没人能来得及救他。她不能不承认班地安的话是有道理的,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能说,在羊城港就一定不死人了。
而阻碍她的其实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华丽姿对死的认识是很朦胧的,她从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一线的挣扎,自然也就谈不上在死到临头之前,就对此感到极度的畏惧,阻碍华丽姿的,更像是一种对于熟悉生活的眷恋——她毕竟生活在羊城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对于幼年的记忆,已经淡薄了,回忆起来的只有永无止尽的阴冷和稀缺的阳光,要让她割舍掉眼前的一切,主动回到那个只有朦胧不快的故乡去——同时——
“但是……你看,你去了,可以盼着找你的老师,你本来就是法兰西人,而我,我在故乡没有长辈,只要只有敌人,我甚至拿不准德札尔格先生会不会排挤我——”
这也是很现实的顾虑,班地安认真地听着,不过,这一次他总算是开悟了这么一回,他好像从华丽姿的神情中判断出来,她真正犹豫的点不在于这里,并且得到了六姐的赐福,神奇地猜到了她的不舍。
“问题总是有的,归根到底,一切只是因为舍不得眼前的一切。”
他也扭过头去,和华丽姿一起眷恋地看着这火树银花的不夜华景,在他们上的汉语诗歌课程中,一年中也就只有上元夜是这样的繁华,可在买地,天天都是上元夜,羊城港正是一个不夜城。“难道我就舍得吗?”
他也是人,班地安当然会舍不得,华丽姿说,“那你还——”这么积极主动,急不可待?
“因为我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而且我也知道,这里是迟早要离开的地方。”
班地安说,他合上菜单,叫来侍者点了菜——一份西红柿肉酱意面,一份咖哩鸡饭,两杯炼乳茶——摆出了一副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的架势。“华姑娘,你想要出人头地吗?我是说——你知道的,我是说我们——”
“我们洋番贵族的出人头地。”
华丽姿帮他补完了,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实在没什么可否认的,她母亲对她的期望不是什么秘密,估计在学者圈中也早有流传。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班地安喝了一口冰水(咖啡屋的冰水也是豪奢的体现),“你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离开羊城港——你难道还没看明白吗?在本地,我们洋番根本没有一点机会!”
“这会不会太绝对了——”
“武断?我不这么认为。”
班地安有些咄咄逼人地说,“这里虽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它只对汉人和土番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土番或许也要排除在外,如果你不赞成,那么,我想请你告诉我,我们洋番想要出人头地——除了去知识教做祭司之外,在这里,我们能拥有什么机会?”
第1223章 职位与工作
◎羊城港.华丽姿贵族谋求的永远是职位而非工作◎
机会——什么机会没有?对几乎九成以上的百姓来说, 羊城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机会,如果他们还记得故乡的生活的话,绝不会轻易地说出班地安的这番话:在这里,他们能拥有什么机会?
比起在家乡, 受到了重重限制, 几乎没有选择的生活, 在买地, 他们可以从事所有职业,接受所有教育,所有的大门几乎都是敞开的,只要你愿意付出努力,就能不断地朝着目标前进, 甚至,很多时候人们往往还会觉得, 买地太过自由, 渴望着获得一些额外的指导, 让他们不至于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呢!
但是, 华丽姿又完全能明白班地安的意思,因为她也感受到了班地安的感受:对于一个真正可以说自己有些天分, 有些才干的洋番来说, 买地的选择似乎又太少了一些。拥有无穷无尽机会和可能的, 是汉人, 是汉化得很好的土番,却不是他们这些外形上格格不入的洋番。
他们能做什么?能做通译——通译的最高境界, 无非就是成为小船东, 或者更进一步, 拥有一个船队, 打通买地往故土的航线,成为故乡数一数二的富商。事实上,这富商正是洋番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了,他们在家乡,举足轻重,可以和王公贵族互相往来,可在买地呢?无非也只是一个商人而已!根本就不拥有任何特别的社会地位。
做知识教的祭司,或许也是个办法,但祭司的肤色,总是被人们所淡化了的,他们是神的仆从,似乎天然地就远离了真正的权力核心。而且,知识教活跃的也是买地本土之外的地方——全是土番的地盘。
进入知识教,就等于主动把自己放逐到了荒郊野岭,在那里消磨漫漫光阴,不知道要经过多久,才能回到权力的中心。这是一条凶险和辛苦不下于西征的道路,折损率同样不低,而前景要比西征更黯淡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做医生,做教师,做匠人,做学者,做采风使,自己开些小店铺……这些自营业主、专业人员,他们也能获得很安稳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亦存在着明确的上限,而且,距离真正的权力也非常的遥远。
如果用贵族的眼光来衡量的话,他们所得到的,全都不是‘职位’,而是‘工作’——工作,是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为了糊口而做的事情,对贵族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贵族所谋求的是职位,职位直接和权力挂钩,而这样的职位,在整个买地对洋番是完全关闭的。
华丽姿和班地安不知道有哪个洋番真正地得到了买地本土的职位——衙门的书吏不算,那也是工作,他们在谈论的是那种直接能接触到权力的位置,一县的父母官,实权部门的主官……这样的位置,一个洋番都没有,不论是一代还是二代,他们所能达到最高的地步,大概也就是德札尔格先生离开前的位置:建筑大师,在羊城港留下了自己设计的街区,这姑且多少也算是牵扯到了一些间接的权力吧。
除此之外,哪怕是红圈学者,他们也只是在设定好的区域里工作而已,华丽姿不知道,这是否是六姐的提防,又或者是自然发展的结果,但现实是明摆着的,买地已经崛起数十年了,第一代洋番——不论白人也好,黑人也好,南洋的矮人也好,已经归化了二十年以上,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甚至很难看到不同肤色的吏目。
买活军的衙门,似乎很倾向于把他们分配到血缘地去,进行当地的开发,这也是白番在买地感到困窘的原因,比起黑番和南洋土番,他们的老家并不在买活军治下,所以他们也就少了这部分的机会。
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他们或许也没有进入衙门的想法,但是,华丽姿和班地安,他们虽然不是在买地出生的,但自幼就接受了买地的教育,在他们心底,他们就是活死人,没有第二重身份——不像是他们的长辈,还把欧罗巴当做自己的故乡,他们对欧罗巴剩下的,只有朦胧的回忆,和一些含糊的情感,要说欧罗巴是他们的根,他们是不会认可的。
但是,在买地所感受到的种种限制,又阻碍了他们彻底成为六姐麾下狂热的活死人,如果这种限制是面对所有人,那倒又还好了,可当他们成为被限制的对象,看着远不如他们优秀的别人,享受着各种丰富的选择,自己却被困在了有限的天地时,那种酸楚的滋味——
哈绿萝说,她是无牵无挂的女孩,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她没有家人,也没有祖国,那种孤独飘荡,毫无归属的感觉,想起来就让人鼻头一酸,而这种失落,甚至能让眼前的五光十色也变得黯淡:这座城市是辉煌的、伟大的,诚然如此,哪怕只能领受一点小小的好处,也尽够享福的了,可它却不属于华丽姿。
至少,不属于现在的华丽姿,哪怕这并不公平,她也必须付出比汉人多无数倍的努力,承受过难以想象的艰险,才能打碎头顶那透明的桎梏,彻底地进入无限的选择里,真正地在这座城市中扎下根来。
食物再香,这不属于她,咖啡再醇厚,这也不属于她,美食带来的刺激,在这样的情绪下似乎也减弱了许多,华丽姿舀起一勺米饭,含进嘴里,却没有咀嚼的兴致,她出神地望着班地安,那张阴郁而平凡的面庞,以及他身后那高高的格栅窗户所折射出的华美而温暖的夜色,她的视野似乎都呈现出了无穷的模糊霞光。
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她似乎也完全了解了班地安的决心由来——他想要真正地去拥有些什么,链接些什么。这种强烈的想望,和他那出人头地的冲动混合在了一起,使他轻易地做了这个抉择,甚至无法理解华丽姿的犹豫:
如果她也只是个平庸的人,本来就和权力绝缘,那倒没有什么了,她可以在自己所能达到的阶层中,努力而快活的度日,察觉不到丝毫限制,可正因为班地安认可了她的才华,又知道她的身世,所以才预估了她对权力的渴望。
他们不但要真正地去打破和拥有,而且,终其一生,或许也都要逃避曾经因失去权势而任人摆布的,可悲可叹的感觉——这或许才是班地安最害怕,最害怕的情绪,所以,他才对军事如此的着迷,甚至可以说是到了狂热的地步……
所有贵族洋番,或许都有相似之处,他们可以轻易地互相了解,哪怕来自不同的祖国,但仍旧共享着许多相似的东西。华丽姿低下头划拉着盘子,把深褐色的酱汁和米饭机械地拌在一起,慢慢地吞下口中已经失去味道的米饭。
“这种时刻,”她说,“就是考验本质的时候了,是不是?你的本质是什么,你就会选择什么——不管天赋如何,天赋只是一方面,本质是另一方面,平庸的人,渴望平庸,真正杰出的人,则会欣然拥抱磨难。他们深信,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
班地安顺畅地接了下半句,华丽姿不由微微惊愕,班地安说,“怎么——我的汉语也学得很好的。”
“完全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甚至可能不会写很多汉字呢。”
“我的才能。”班地安正经地说,“不仅仅只在理科方面。”
“优秀的人总是事事优秀。”华丽姿顺口捧了他一句,不知为什么,他们沉默了片刻,又都笑了起来。好像这片刻的轻松,缓解了气氛的凝重,让对话重新回到了安全的区域。
“吃饭吧,不要浪费食物。”班地安主张,“它是很昂贵的。”
的确,华丽姿有一两个月没有吃到肉了,她家里主要是吃些海鲜为主,还有就是永远不变的鸡蛋。即使偶尔买肉,味道也不算好。咖啡屋的鸡肉,是很有滋味的,而且肉质相当滑嫩,对她来说是难得的享受。
一只四分之一带鸡腿的小鸡,咸滋滋的,带有咖喱调和的香气,以及椰浆的芬芳,在丰厚油脂的衬托下,越吃越香,她也越吃越专心,几乎要把恼人的心事一扫而空了。吃到最后,甚至拿调羹刮着盘底,还把剩下的咖喱,用面包沾着吃掉了,这才满足地往后一倒,慢慢地喝着清新冰凉的薄荷水。
“如果我答应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班地安吃得没她那么着急,依旧在对付最后一点面条,不过,他也不是拿着刀叉在那里舞舞扎扎的摆弄,而是用筷子挑着面条往嘴里送,听到华丽姿的问话,他放下筷子也喝了口水,“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虎父无犬女?”
华丽姿失笑地‘呵’了一声,“我还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夙愿,去想所有人证明,我是华伦斯坦合格的后裔?”
她话里的嘲讽是很明显的,“我不相信虎父无犬女——在这点上,我倒是深信道统的说法,血统根本就不值一提,多少贵族的后代就是不折不扣的恶棍……我父亲对我的选择没有什么促进,要说的话,甚至反而是反作用力。”
“不,如果我答应的话,只是因为……”
她盯着空荡荡的饭盘,出神地说,“只是因为咖喱鸡饭是如此的昂贵而又美味——我当然可以天天吃,如果我能做好通译的话,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昂贵。”
“我也可以通过婚姻来得到这些,你看,我可以寻找一个对我感兴趣的,收入丰厚的男人……这是世道给女性的好处,是不是,这世上女人很少,愿意做主妇的,聪明的女人更少,所以我们在择偶中就有了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这始终是个选择。”
“但是……”
华丽姿举起手,不容置疑地往下落去,“但是我不想从饭里尝到老男人的臭味,我宁可尝到自己的血,生活对我们来说从来都不容易,不愿意流血的人,就得忍受委屈,忍受老男人的揩油,忍受行会的排挤、轻视和议论,忍受一切——你说得对,班地安,能有流血的机会,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宝贵。”
她注视着班地安的眼神,认真地说,“我宁可死在西征的路上,在那一时间后悔我的鲁莽——天知道,也许我会死得很快呢,压根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可如果我留下来了——”
班地安的眼睛里真正出现了笑意,他低声跟着华丽姿说完:“如果你留下来了——余生的每一天,你都会后悔自己的怯懦,但你却永远不会再得到一个像这样的机会了。”
“我却永远再没有机会了。世道对我们洋番来说,就是如此,机会——机会是这么的宝贵,错过了就不再回来。”
华丽姿也笑了起来,她有些无奈地说,“如果还有更多选择的话,我还会不会这样冒险——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答案了,是不是?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选择。”
“但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好,或许有一天,我们的后代能有我们享受不到的东西。”
班地安也把盘子刮光了,他向着华丽姿伸出手来,“所以,这算是成了?”
“成了。”
华丽姿和班地安浅浅地握了握手,“搭档,以后我们得互相关照。”
“理所当然,搭档。”班地安这一次终于展现出了一点眼力劲儿。“快九点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回。”华丽姿并不客气,“我倒是想拜托你另一件事——明天吧,明天我需要再去码头,完成我的口译工作。我想请你陪同我,必要时,帮我做一件事。”
“当然可以,搭档,从现在开始,到西征结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告诉我,让我做什么事?”
“如果那个阿伦佐船长还吃我的豆腐,工作结束后,我想考验考验你的身手——我希望你配合我一起,把他扔到海里去。”
华丽姿说,她愉快地合起手掌,心情说不出的轻松,好像,有一种经年的忧郁和压抑,随着她的决定,突兀地离开了她的心灵,她现在简直快活得忍不住要咯咯直笑了。
“别这样看我,这是你说的,搭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这时候小小地挥霍一下自己的人格信用,在港口稍微作威作福一番,我想应该无伤大雅吧!”
班地安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很显然,他也认为这样的小投资是值得付出的,如果他们成功了,一艘小小的商船压根不在话下,而如果他们失败,也活不到被报复的那天了。
“好吧,好吧。”他站起身子,“只要你记得这个人情——那我们走吧,你一个人回家请注意安全——合作愉快,搭档。希望我们能成功见到欧罗巴的太阳。”
“合作愉快,搭档。即使见不到,也希望我们死得迅速些。”
华丽姿和班地安平分了账单,她今天的口译酬劳立刻花了一大半,但她已经丝毫不去在乎这些了,她从咖啡屋出来,和搭档作别,眼睛弯着,笑成了猫咪模样,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经完全属于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假以时日也将完全属于自己——她就这样迈着轻盈的脚步,愉快地,转着圈儿一般地,融入到了宝华街的不夜盛景中去了。
第1224章 浅水暗行
◎羊城港.赵康风暴聚集◎
“哎哎, 你们听说了没有——好像咱们有一艘船在果阿出事了!”
才刚一大早,劲爆的消息就流传出来了,小赵走进办公室的脚步都明显比平时要快得多,他一边说话, 一边端起搪瓷水杯去打热水, 又打开油纸包, 一阵香气顿时扑鼻传来, 办公室内好几个年轻人都抗议起来,“怎么又吃糯米鸡!”
“赵康,我看你下半个月是不过了?这都几天了,早餐也顿顿开荤?这一顿早饭就吃个三十块钱,你牛啊!”
“我不是说了吗, 这都三年没出摊了,还当老大爷怎么着没了呢!结果上周, 我从布市街外过的时候——”
“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结果骑车过去一看, 还是大爷, 是吧,最近鸡也好买些了, 配菜的价钱, 那些煤炭什么的, 也降下来了, 刚开始出摊,准备换了个地方, 到布市街做有钱人的生意……你都说第五遍了!”
“就是啊, 小赵, 你也太唠叨了, 难怪主编总是叫你精简文字,说‘文章不是唠家常,叫你亲民写大白话,不是叫你倒腾车轱辘’——哎,说起来,不是还打算用这个素材,写一篇反映羊城港物价下降的文章吗?选题过了没有,做得怎么样了?”
“主编毙了,说咱们的百姓可买不起三十块钱的糯米鸡,叫我选别的菜,什么绉纱馄饨、泡泡馄饨之类的。可这些不好吃啊!”
赵康颇为委屈地告着状,众人也都被逗乐了,“该!主编说得对,是该注意点影响,咱们的报纸是发往全国各地的,这要别人看了,还真以为羊城港的日子多富裕呢。这三十文的糯米鸡也可以随便吃了!”
“那肉多啊,还有香菇呢——还有干贝!虾干咸鱼鲞,火腿丝,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大荤啊,不然能这么香吗!”
赵康负气地折腾起粽叶来了,“香死你们!哼!”
“住手,住手!”
大家果然承受不住那股子油润的香气,联合讨伐起赵康来了,“滚!要吃就快吃完!噎不死你——你说这老大爷也怪啊,为什么总是早上来卖,我看小赵吃这么香,昨天下班也绕去布市街,他却是已经卖完了,说是每天不过午这就已经售罄,也真有这么多人早上买来吃的?”
“多着呢,不然他干嘛在布市街那里摆摊呢?那边都是小服装厂,上新款的时候,还不是三班倒的干活?下了大夜班,买一份糯米鸡回去,大家分着吃,也算是开过荤了,且还能顶饱,三个人分这就不贵了,你看着份量——”
赵康晃了一下手里比拳头还大的粽叶包,“当点心,三个人分着吃一份也足够了。这些女工下了大夜正是最疲累的时候,而且收入又多,一天能拿个五六十文都是少的,那等做手工细活的高级工,一天一百文也是有的,花十文钱在吃饭上,不算多吧?”
“布市街那里,常年都围着些上等吃食,就是因此了,我们好吃货平时都爱去那,比学生街吃得要好多!”
“价钱也贵!”
“那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学生街的菜色也却是,一味的就是咸辣,盐和不要钱似的!炒好了,拿荷叶一份份裹在那里,倒也是走得快的。”
“那是人家拿回去配饭的,就是要咸,一口菜配一碗饭就是最好,大学生还好,那些备考大学的穷学生,穷得恨不得睡在大马路上,一块钱都是算计着花,吃食上自然是越少吃菜越好了。”
“啧啧啧啧,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读书有时还真不如做工!”
大家饶有兴致地议论起了城里各处盛产美食的所在来了,学生街是这群编辑所不取的,而布市街的地位,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这糯米鸡也罢了,往年新果子下来,就去布市街,都在街道两边摆着篓子卖!什么晚橙,频婆果、香梨、荔枝、龙眼,最上好的货色都在布市街的早市,价格虽然高,但偶然买来待客是真有面子。”
“至于说银行路、国宾馆那一块,那些什么咖啡厅、大餐馆,水泥小楼里的,就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涉足的,滋味倒是稀奇——偶尔进去咖啡馆,尝尝异国的味道吧,那一顿饭能吃掉两三天的工钱,我看咱们编辑部除了赵康之外,也没人常去那里厮混。”
“这可说岔了,”赵康正吃着糯米鸡呢,无法为自己辩白,眼睛都瞪大了,伸着脖子咽了一口料,这才含糊道,“我是穷吃穷喝的不假,可咱们编辑部有得是有钱子弟,赚的都是些零花钱罢了,三不五时去打打牙祭那是家常便饭!比如说——小吴,上回我是不是还在咖啡屋看到你了?”
“我那是跟着长辈去的——叫我自己去,我也舍不得。”
秀气的小吴,显然不愿多谈此事,她抿嘴一笑,很自然地拉开了话题,“赵哥,你刚才进门说的什么果阿的事情来着?这不是远外疆的消息么,也不归咱们报纸管,这听着就像是密级消息,怎么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哦哦,果阿!”
“果阿在哪啊?”
编辑部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关心起了赵康带来的所谓轰动消息,“是身毒港口?还是弗朗机人的地方,咱们的船出了什么事了?被土番给袭击了?这倒也是常事了。”
“是啊,之前庄驸马写的袋鼠地游记,看得可是让人惊心动魄呢,世上竟有这么凶狠的生番……”
毕竟是以市井民生消息为主的附加版,虽然背靠了《买活周报》这么个巨无霸,但办公室都不在一块,编辑们也以年轻人为主,编辑部的气氛往往是过于活泼的,跑题也是家常便饭,话题刚要靠近果阿,就又滑开去了:
对于大多数羊城港的百姓来说,他们认知中最详细的外域,那肯定是南洋,次一等就是黄金地和袋鼠地,非洲因为是黑人的故乡,因而认知度也比较高些,果阿这种身毒地方,甚至还不如欧罗巴呢,能知道在哪儿,都算不错了。
至于说船只在当地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也不是很关心,这船只出海,发生事故也是家常便饭,有些船只因为搁浅,被困在某处一两年的都有,这无名船只,大概也是一般——他们完全没有怀疑是身毒方面袭击了买地的船只,毕竟,这是多年来闻所未闻的事情。
买活军,连折服鞑靼边患,可都用不上出动大军,就光靠六姐单人而已,颁布一个什么《通航条例》,便已经叫万国海疆清靖了,这样的赫赫威势,多年来只有更甚的,甚至对很多年轻人来说,他们都认为没有必要维持军队了——倘若不是如今兵丁转业,也是一个很好的上升渠道,军队的作用也不再是单纯的作战,而是加入到了日常治理之中,对很多百姓来说,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动用军队呢!
?如此煌煌天威之国,纵然也不是十全十美,生活中也有许多瑕疵,但也不是果阿这种身毒小地可以轻易冒犯的,至于那弗朗机人,不是早就被买活军打得大败亏输了么?因此,大家都认为赵康带来的消息,不是那么真实,大概有添油加醋的地方。
“说什么被扣押……给弗朗机人吃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扣押吧!这吕宋的事情,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我阿爹当年可是帮着建起京观的,多少次都说起了那时候的情景,要不是看你在吃早饭,我就说给你听了。”
赵康耸肩道,“我倒无所谓——你说么!我听着,我还能一边吃饭一边看人掏公厕呢——”
“哕!”
“别说了别说了!”
他自个没事,别人反倒是都被说恶心了,编辑部里,乱成一锅粥,只有小吴很专注地听着果阿的事情,还在把话题拉回正轨,“赵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听港区的人说的?”
“是呀!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果阿是开放港口,弗朗基商船来来去去,忽然扣押了一艘咱们的援助非洲的远洋船,船就在那,总有人看到的,这不是昨天有一艘弗朗基船靠岸,消息今天就传出来了。”
赵康也有些困惑,“真要说起来,这事儿要是真的,其实衙门早该知道,我们也该在报纸上看到了。至少这里得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差吧?”
他说的,自然是传音法螺带来的传递速度的差异了,小吴也微微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除非消息被定了很高的密级,外人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据说定了密级的消息,除非解禁,否则哪怕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发生,咱们也确认不了!大家的嘴都紧着呢!”
大家顿时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许多号称是高密级,但却广为人知的消息来了,什么禅位了的敏朝皇帝,其实就住在港区养病,和前信王的住处相距不远,要看见有人拄着拐杖走路,没准就是他。什么据说袋鼠地要修铁路,未来前景极佳——
只有小吴,对于这些消息完全无动于衷,而是微微有些优越感地撇了撇嘴角:真正的高密级消息,的确是哪怕就发生在眼前,众人也一概不知,就比如说,婶祖母上回家宴透露的那个消息,卫拉特西征之事,已经有鼻子有眼,甚至求到了中枢人事局来帮着码盘——再合上今日的消息,很难不让人对果阿的变故品出别的滋味来。
卫拉特,早不西征晚不西征,突然这会儿就动念西征了?果阿的弗朗机人,真有能力困住买地的船只?这些事综合考量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买地大概要动欧罗巴了……
虽然不知道万里之外的欧罗巴,会以怎样的形式被影响,而自己又可以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婉转地谋取些利益,但分析出这个隐秘的倾向,还是让小吴内心颇有几分激动,明知道自己不能多说什么,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更想倾诉。
这番思绪,在脑中兜兜转转,让她一个上午都有点心不在焉,校对稿件的效率极为低下,主编进办公室时,还没做好第一版的终校,这也让她对主编的身影很有些心虚,一见到她来,便立刻缩了缩脖子,“主编好。”
“嗯,今早没啥事吧?”
好在,主编好像也有些心事,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对,脚步匆匆从身边一掠而过,很快就大声吩咐赵康,“小赵,你是好吃鬼,你出去买两杯甜茶和几样点心回来,送我办公室——一会有作家会来吃茶,她叫许马姬,是个西洋女子,你们把她直接带到我办公室!”
“好!”赵康巴不得一声,立刻旋风般走了。其余人都好奇议论这许马姬是何方神圣,但知道得不多,只有小吴,又把耳朵竖起来了:许马姬,不就是洋番中很有名气的才女么?
不过,这个人平时写的好像都是一些神学文章,或者是社评、思辨等等,和他们这份报纸的交集不多,主编大人请她来喝茶,为的又是什么呢?
第1225章 衣食住行编辑部
◎羊城港.卢马姬衣食住行的新动向◎
要说赵康此人, 别的新闻他或许采不了,可美食板块那真是叱咤立办,半个小时多一点,他就洋洋得意地挎着篮子回来了:“赵记茶楼的酽茶炼乳, 捂得严严实实的, 冰一点没化——一会我就吊到后院的井里去!
还有绿豆凉糕、云腿石子饼儿——这东西洋人叫做司康, 就是英吉利点心, 卢马姬这名字我记得,在《万国报纸》上发文章的,她是英吉利人吧?家乡的小点心,也算聊表心意了,主编, 点心我先搁这罩子底下了,一会来人招呼一声, 我就上后院提篮子倒茶去!”
不得不说, 这份茶点也的确堪称体面, 难得的是小赵的巧思, 众人都有些诧异,“绿豆凉糕也罢了, 肯定是乔记的, 这也是你吹捧出来的旺铺了, 这火腿司康又是什么铺子里踅摸出来的?满没听你提起!”
“就是赵记茶楼旁边再走个十几家铺子, 开的那个亨利咖啡屋里出的点心,听说是知识教那里的关系, 得了一批云腿, 试制了下午茶的咸点来卖。港区洋番很多都去尝鲜, 我也是趁着今日的机会, 过去尝尝。”
赵康对羊城港的美食,一向是如数家珍,他家在港区,和洋番们关系不错,往往能够发掘出一些美味的洋点来,这时就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又取了刀来,“咖啡屋老板认得我——送了我两份四个,我切开大家都尝尝。”
“喝!今儿可算是吃着了。”
“沾小赵的光了。”
免费的点心,谁不爱吃?编辑部大家都欣然上前,一人分了一个小角,咂嘴细品,“干,粗拉拉的,这云腿倒是上乘,咸甜口的,吃上一粒嘴里全是鲜香——这东西不便宜吧?如今云腿的价格虽下来了,却也着实不算低!”
“却又还好了。”
赵康对菜价也是了如指掌,“昆顺走廊一修通,五尺道就没什么人走啦,现在云贵的腌货,都是直接从昆顺走廊过去,到了顺城转海运,三五日功夫就到羊城港,要是一路顺畅的话,十来天吧!比以前动辄半年那是短太多了。所以云贵的货,现在价格都是一路往下,倒把羊城港的腌货、山珍价格也打下来不少了。”
“就说呢,那野菌干,前些年甚至可到一千多块钱一斤的,就今年跌到三百多了。货也比以前足,昆顺走廊这一修不要紧,倒是便宜了我们广府道的嘴巴。”
“这倒是个好选题,小赵,你做不做?就用这个标题最好——昆顺走廊,从彩云道的田地,到羊城港的舌尖。你觉得如何?去菜市场走一圈,打听一下菜价,这不是一篇稿子又出来了?”
“还是你们做吃食的好,稿子是一篇接着一篇,大家还都爱看,我们这些做衣服的,可就没这么轻易了,其实要我说,哪管那些什么花色、料子的,百姓身上穿的衣服,不都永远是那么些么,哪能每周都出文章的?要不我和你换吧,我来做美食,也让我甜甜嘴,享受个几期。”
“得了吧,不换!你这都叫唤,那做住、行这两块的咋整啊?”
五六个编辑,一边吃茶吃点心,一边打嘴仗,一个个都在叫苦,最后还是小吴幽幽来了一句:“调到主版去做大文章,一采风就是一年半载……你们就老实了。”
这话很有用,大家立刻都收敛了神色,不敢再卖乖了,只有赵康还有点憧憬,“那如果能调去主版,哪怕跟着上战场,我也情愿的。我们这个《衣食住行》的副刊,好玩是好玩,可选材太局限了,来来回回都是这些,再好吃也有点儿腻味。”
“哦?小赵这么有志气啊,那你可得努力了。”
主编从办公室出来,风风火火地往资料室过去,丢了一句话,“年底调东街那块,还有个名额,你要下了决心,我就把你报过去。”
“哎,别啊——我就是说说而已。”赵康立刻着急了,一个劲儿告饶,“姐,放过我吧,就我这学历,这文采,也就是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混了,真要去了总部,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啊!那都是大学生——都是才子才女,连正眼看我们都不稀得呢,还让我过去呢!您这是想把我往绝路上逼么!”
“哈哈——小赵,你别妄自菲薄啊。”
“就是,没准那些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大编辑,就看上你了呢?”
赵康的话,虽然夸张,但却在几人中都激起了阵阵笑声,就连小吴,也不免得微微抿起唇角,露出了会意的笑来。只有主编张利青摇了摇头,似乎有点不敢苟同,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警告道,“那还不好好干活去?再这么打混,就把你们全送去东街扫地!”
说完了,急促脚步声这才伴着人影逐渐消失,大家也不敢再闹了,喝完最后一口茶,赶紧的伏案工作,办公室也安静了下来。直到办公室敞开的门扉,被敲了两下,有人用很标准的汉语问,“请问,这里是——《衣食住行》编辑部么?”
“啊,卢女士。”
赵康赶紧站起来,好奇地打量了卢马姬几眼:这是个长相很平凡的年轻女子,眉宇细窄,面有雀斑,瞧着很内敛,穿着也很朴素。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她已经在港区洋番,乃至在华洋番中,靠着自己通透冷静的文笔,和别出心裁的思考与观点,颇有了一些名气。
至少,赵康的港区邻居,是很喜欢议论她的文章的,而赵康也翻阅过《万国报纸》,对卢马姬的一些文章他也留下了印象。“你好你好,我是赵康,主编刚和我提到你呢,我带你去办公室?——顺便说,你写的,关于知识教和道统、移鼠教的那一系列文章,我都有看,你的观点很新颖,也很有洞察力,文章写得很好!”
卢马姬对他扯了一下嘴唇,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大概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她有点紧张,因此特别寡言,赵康把她带到办公室之后,一边去井里取凉茶,一边也很好奇:很多文人,观点的犀利和本人的内向,形成很鲜明的对比。在卢马姬身上这点尤甚,也不知道她在熟人面前是个什么样子,她平时从事什么工作,如此内向,怎么和同事交往。
要说能靠发表文章来养活自己,这也不是没有,但发表平台肯定是《买活周报》这样的大报纸了,《万国报纸》的影响力虽然大,但发行份数不多,而且,据赵康所知道的,报纸稿酬特别低,还不如《衣食住行》呢,而且哪怕就是周报,也没有多少供稿者是全职做这个的。
有些意见领袖,如法学专家张天如,虽然是在周报成名,但其实一直是靠经营补习班来养活自己,就算如今身份已经很显赫了,补习班也还没停,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带来的是名声,以及其他一些无形的好处,要说钱财还真没多少。除非是发表话本故事,集结出版,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教师……大学……哲学系……”
端茶入屋时,他听到了只言片语,卢马姬在办公桌对面直挺挺地坐着,从仪态来看,这肯定是洋番中的贵族出身——也能理解,她来买地的时间好像不算太长,但汉语就说得很好了,还能发表文章,学习能力这么强,就说明她从小有学习的习惯,而能从小接受教育的的洋番,家境绝对差不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也不知道她和《衣食住行》的关系是什么,他们这个副刊,顾名思义,刊登的就是广府道(主要是羊城港)的衣食住行消息,市面上的布料价钱浮动,租房买房的行情价、地段特点,菜价、食铺的开张关张,时令养生消息的介绍,以及城内马车、自行车的购买、租赁和使用价格,去往周围地区的船票、车票供应、价格,还有最新开发出的广府道旅游路线等等。
这些具体琐碎的民生消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出起稿子来是很轻松的。采编的难度当然要比影响力极大的主刊《买活周报》要低多了,待遇当然也有差别,除了主编张利青是从本部调出来的之外,别的岗位,找的主要都是一些性格活泼的年轻人,倒不拘泥于学历和文采。
这也是编辑部氛围轻松的原因,同样的,报纸的风格也很活泼,再加上也会刊登笑话、话本什么的,在羊城港的知名度并不低,甚至在很多广府道之外的地方,这本刊物也被视为是羊城港生活的一个缩影,受到了追捧首都风尚的年轻人喜爱。
别看赵康咋咋呼呼的,一副吃光花光的无赖模样,其实他的影响力也很大,他写什么食谱,食材就跟着走俏,去过什么食肆,推许的点心,也很快就会迎来一波人潮。
对他来说,这份工作是非常适合的,哪怕是前些年菜价高涨的时期,也不愁没有文章可写——物资紧缺,就写一些好生利用食材的文章,写一写怎么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多样的营养……他做这份工是得心应手,真恨不得一辈子在编辑部干下去,哪怕工资不涨也是甘之如饴。
也是因为对报刊的定位特别满意,赵康在这件事上也很敏感,不但竖起耳朵,不错过一句对话,而且一出门,就跑到编辑部公认的智多星小吴那里,像她低声报信,
“刚主编在问卢马姬的工作——原来卢马姬是在港区学校教英吉利语的,正准备考大学哲学系,就是准备走特招,所以没有生活津贴,所以还在寻找奖学金……你说,主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从哪里知道了卢马姬需要奖学金的事,突然大发善心,准备让她到我们这里来供稿?多一份进项?她总不可能是要把卢马姬招进来做编辑吧,这是风马牛不相及——太不搭噶了!”
见小吴先是微微一惊,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按捺不住了,有些威胁地低声道,“想到啥了,说呀——不然以后我可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对报纸编辑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个更重的威胁了,小吴也不能不重视起赵康的情绪来,她思忖片刻,也是有些为难,“这事该怎么说呢,我有些不会解释了……就这么说吧,赵哥,这事,其实刚才主编都告诉你了——我们这每年都有一个送去总部的名额,你说,是卢女士合适,还是你去合适呢?”
赵康有点儿明白了,他摸着下巴,“你是说,主编怕这名额多年不用就废了?哎,但不对啊,就算如此,犯得着特意找卢马姬来吗?纯纯的陌生人,养上半年送到总部去,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呢?就为了不浪费名额?”
“所以说,我说不明白了——这事儿说来话太长了,甚至要从周报创立时说起……”
小吴看了旁人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可知道,把《衣食住行》,独立出来做副刊,而且在各道都开辟一个这样的副刊,各自随周报发卖,这是谁的主意?”
“谁的?”赵康竟完全没有思考过此事,他一下好奇起来了。“对啊,这是谁的主意,而且为什么分出来做副刊也就算了,还把办公地点设在两处?哪怕这些年来,总部扩建了,也没叫我们回去?难道,这是上头有意为之?”
“这些事情,可就不敢说了。”小吴自然不会对赵康和盘托出,轻轻说道,“反正,主意是向红副主编提的——你见过她没有?副主编今年都快五十了,已经不太管事,没见过倒也正常,但她是第一副主编,虽然已经不再主持主要工作,但谁能不给这个面子?”
“《衣食住行》,独立出来,独立办公,就是她的意见,包括这个每年内调去总部的名额,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是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是年年都选送而已。利青主编,就是向红副主编的徒弟,她从编辑部内调过来,大概也有三年了吧?虽然人是在副刊这里,眼睛还看着总部……她自然是有她的考虑在。”
这云里雾里的隐晦叙述,也是令赵康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好在,这人看着咋咋呼呼,其实粗中有细,大多时候其实很靠谱,就算不解,但也毕竟没有胡乱大嚷,只是困惑地眨着眼睛,对小吴无助地摇着头,又合起手掌,祈求地拜了拜,祈求她继续指点迷津。
“我也说不出太多了,反正,事实都摆在眼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吴也是摇了摇头,果断地止住了话头,让赵康挠着后脑勺,嘟囔着走远了,她这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办公室合拢的门扉。
编辑部内部的斗争,已经到了如此急切的程度了吗?向红副主编甚至连洋番笔杆子都想用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竟都降到这程度了!难道,买地嫡系的下一代文人,面对婶祖母,居然一点胜算都没有?
如果……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连洋番女都能用的话,那么,她这个吴江的边缘人,连周报都站不住脚,被打发到副刊来的不肖子孙,倘若能够投诚的话……
小吴轻轻地咬了咬唇:倘若能投诚,能立些功劳的话,她是否能得到向红副主编这一系的支持,进入总部,站稳脚跟呢……
第1226章 哲学的痛苦
◎羊城港.卢马姬敌人就在编辑部之中◎
“您想邀请我进入到汉人采风使的角色中, 以买活周报的读者群,作为假想的读者,撰写一系列的思辨文章?”
在主编办公室中,卢马姬微微欠了欠身子, 有些不可思议地总结了一下刚才和张利青的对话内容, “也就是说, 您会暗中推动, 让我的文章在《周报》上发表喽?”
“立刻大量登上报纸,这有点困难,可能得在别的地方性报纸上稍微锻炼一下,你也知道,现在周报的栏目, 稿源非常充足,社会评论这块, 一般一年以内, 不会重复采用同一个作者的稿件, 这算是默认的规矩吧。除非文章本身特别出色, 或者作者的社会威望很高,才可能破例。”
张主编的话, 带来的是一个很新鲜的信息, 但也相当的合理, 卢马姬微微点了点头, 这和《万国报纸》不太一样,《万国》的稿件中, 商讯来源是最丰富的, 其次就是欧罗巴各国的近况消息了, 除此之外, 一些风土人情的稿件,供稿者就比较少,像是她写的一些思考文章,更是笔者寥寥。
这不能不说是个相当的遗憾,但也符合买地的近况——在买活军这里,拥有数理化方面的才能,是非常容易过上优裕日子的,同时,买活大学更是拥有让无数学者沉迷不已的知识宝库。可以这么说,从西洋来的学者,人数虽然多,而且很多人在欧罗巴时,也是对政治、宗教、哲学有兴趣的通才,但来到买地之后,也会很快沉浸在理科的世界中。
一方面,忙于把技术落地,换取极其优越的物质享受,一方面则恨不得全天候都学习着未来数百年内,会陆续问世的各种公式、定理。这种纯粹学习而无需考量生计的幸福感,早就把他们给惯坏了,让他们失去了思索人生意义的动力。
蔓延在华夏的实用主义,使思考成为无利可图之事,这是卢马姬早已观察到的现象,她也知道,这是因为洋番的总人数还是太少,所以和她有同样爱好者不多。不过,哪怕大家不愿自己费力去思考,但也还是愿意汲取一些别人的思考结果,大概这会让他们有一种自己也拥有了智慧的错觉。
也因此,卢马姬得到了机会,可以经常在《万国报纸》上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过说实话,有时候她的文章比较潦草,思绪也很凌乱,和汉人的报纸书本无法相比,她认为这是因为她没有受过太系统的精英教育,因此,她很希望能进入大学,锤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
一个尚且只能算是作家学徒的洋番女人,突如其来地得到了一个主流报纸主编的邀请,而且,在事前她们素不相识,只是在一次茶话会上,第一次相见,张利青就对她发出了面谈的邀请,卢马姬甚至有一种感觉,就是张利青似乎就是为了见她而来到这个茶话会上的。
竟得到如此重视,而且,第二次就直接提出了这样的邀约,这件事听起来,简直好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卢马姬也不免要掂量自己,她有什么值得如此重视的地方?此事会否含有什么陷阱?
但,不论怎么看,以张利青的身份地位,在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洋番教师身上,能找到什么好处呢?反而是知道一切没有这么容易之后,卢马姬这才略微相信了此事的真实性。
“那么,您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她问,“您是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政治见解,不方便自己发表——”
她本想说,‘没有能力表达出来’,但这话太有攻击性了,因而卢马姬还是把它咽了下去,总的说来,虽然她生性腼腆,不善社交,但一旦熟络起来,有时言语又太过活跃和犀利,这方面的倾向,时常表现在她的文章里。不过,在社交场合,得益于母亲的训练,以及短暂的宫廷侍女经历,卢马姬还是能够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
“我没有什么独特的政治见解,恰恰相反——我是喜欢你在文章中流露的政治主张,这才邀请你来吃茶。”
张利青微笑着说,卢马姬微微瞪了一下眼睛,她有一种不太真实的眩晕感——这一切,是真的在发生吗?她的政治见解,居然受到了别人的注意——
哪怕不是国报副刊主编这样的大人物,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洋番读者,她恐怕也会欣喜若狂的。卢马姬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毕竟,她对哲学感兴趣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很深切地希望将自己从恒常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因而她开始研究自己,研究世界,研究人和世界的关系:这就是哲学的定义。
常年来,她认为自己拥有出众的才华,但却总是得不到很好的机会施展和培养,她所得到只有不断的忽视,在英吉利,这种忽视是基于身份的——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没有人对她的观点感兴趣,即便去了宫廷,也找不到人来发现她的优点,欣赏她的才华,聆听她的见解。
离开英吉利,一大部分原因,的确是她对买活军的向往。纵然卢马姬没有被打为女巫的危险,但她在家乡,也宛如在不断受着漫长的火刑,尤其是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个角落,女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不会因为身份而被漠视的时候,现状也就变得更难忍受了。卢马姬的聪慧之处,就在于她对自身的认识是透彻的,她能明白痛苦的来源在何处——大多数人只是茫然地痛苦着,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感到压抑。
可是,即便是来到买地,也很快就得到机会开始发表文章,卢马姬却失望地发现,她的观点,依然被大多数人忽略——大多数人,绝大多数洋番,他们只是并不关心这些,倒也谈不上漠视女性的智慧,只是对于政治,对于买地这种新颖的道统,这种理解世界的哲学……他们就只是完全的冷漠。
他们遵循着自己的哲学,由传统的移鼠宗教,以及新型的知识教结合而成的,一种畸形的,勉强自洽的说法,就是他们对世界的全部认识了。学者们沉浸在理科中,对于世界的本质丝毫不感兴趣,发展成了自己的一套数字哲学。
而商人和匠人们,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机械主义自然观’,而这和数字哲学、公式哲学又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从科学上说,大多数西洋学者都会发展到数字哲学的方向(哲学犹如河流,也不是无源之水,一个人的哲学取向必然脱胎于从小浸润的哲学气氛)——不,人们对这些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正是这本副刊的名字,《衣食住行》,这些在卢马姬看来,轻浮无用的,转瞬即逝之物。
倒不是说她对这些东西就完全不感兴趣了,只是这些物质上的刺激,给卢马姬带来的快乐,远远不如此刻的一瞬间:她所撰写的,对道统的理解,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而不是发表在报纸上的,深奥晦涩,一掠而过,只是为了给报纸增加一些高尚感的道具。除了‘东方贤人和移鼠教并不矛盾’这种观点,因为这句话本身而走红之外,卢马姬认为九成八的读者,尽管在谈论她,但其实完全没有明白她在文章中哪怕百分之一的核心意思。
他们所能感受到的,是卢马姬所描绘的,因为缺少哲学支持而产生的种种思想上的痛苦,因为这种描述的精准,使得他们对自己产生了印象,但归根到底,她的读者并不能真正地了解她。
但是,张主编就不同了,张主编是真正读懂卢马姬的人,甚至从卢马姬的文字中,领略到了她隐晦的政治主张:卢马姬一直在强调,对于分歧的视而不见,会带来长期的,思想上的重负和痛苦。而在哲学层面,宗教都只是解读世界的一种方式,它是完全可以转换和共通的。
这句话还有半句没有说完,那就是,对于政治上的分歧,视而不见,越是理想的解决方案。洋番长期以来保持的,对于买地道统的距离感,无疑是一种逃避,自己的文化血统所带来的,对于移鼠教的眷恋,对于教士的尊重,而带来的,对旧宗教的坚守,和完全融入华夏社会,这之间的确存在巨大的矛盾,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拥抱知识教这个暧昧模糊的缓冲器,以此来逃避矛盾。
可这种逃避带来的痛苦后果,也将会由所有人承担——远离主流的政治道统,也就意味着无人能为洋番发声,为他们争取利益,洋番主动会在所有政策中被漠视和边缘化,而想要避免这种后果,正应该找到一个办法,让洋番的宗教彻底地融入买地的道统中,进行转化、共通和面目全非的改造,只有在信仰上完全同化,洋番才能真正地成为华夏的一个族群,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依旧没有在哲学上产生和主文化的链接与归属。
这是个极其大胆的论点,一旦发表,就立刻会成为教士们的眼中钉,而这些教士,表面上在华夏老老实实的,私底下却也许还隐藏了巨大的能量。因此,尽管作为哲学爱好者来说,卢马姬对于宗教没有丝毫的虔诚,但她还是本能地选择了在文章中隐藏自己,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
她并没有想到,她的隐藏意思,居然是被一个汉人主编品读出来的。一时间,巨大的欣喜席卷过后,留下的是巨大的惶恐,“您该不会是——”
“放心,放心。”张利青立刻失笑了,“你的这个隐藏的主张,虽然很有道理,但的确太刺激了,你这样的好苗子,可是要呵护着,不能承担这么危险的任务,该为此发声的另有其人——那或许也是你们下一代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你们洋番的事情,毕竟牵扯人数不算太多,也不过就是十几万人,分散在各地,那影响就太小了,眼下来看,上头且还关注不到这呢,暂且还是静观其变吧。”
这个主编倒也坦白,挠着头,说得也很明确,“我给你提供这个机会,主要是看重你的天赋——我希望你抛开洋番的身份,不要再做……嗯,怎么说呢,身份写作?而是以一个汉民百姓,一个比较……比较主流的视角,来观察社会,评论事件。
当然,还要再上几节写作指导课,接收一些前辈的建议……嗯,我想想,要不就是宗子兄吧,他文采斐然,应该能让你的写作水平上升一些,你的文章见解很独特,但总有一种急躁感,思绪太跳跃了。思考有时候不妨慢下来,多斟酌一些,急迫感没必要那么强——你现在在买地,不是在故乡了,又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机会,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呢,完全可以从容表达……”
虽然不知道这主编有什么出名的作品,但她的品味当真敏锐!
卢马姬心中,涌起的知己感越来越浓,那种喜悦——当真无法言说!她喝着甜茶,却完全品不出滋味,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这股狂喜之中。虽然才是第二次见面,但她已经完全感恩地把张主编当成了自己的挚友。不过,也因此,她属于亲近之人的那一面,也就冒出来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懂。”她的直率再也难以隐藏了,同时还有她的刻薄,“我虽然也有一些才华,但是,我也知道我还相当的青涩,按照道理,我应该在多年的锻炼后,才有走到您面前的资格。如今的我,可以得到您的一些鼓励,但却不是这样急切的关心和帮助……
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前方将有一场大战,而您在急切地寻找能上阵的士兵猛将,这是让我最不理解的地方,因为我不知道报纸界内部还存在如此大规模的斗争,也不知道您的敌人是谁,居然会让您如此的绝望——我想,敌人应该在《周报》内部,而您来到《衣食住行》,是战败后的惩罚?您这是想要重返《周报》,所以为自己栽培起了帮手吗?”
张主编的神色出现了几次变化,大概是没有想到卢马姬会如此直接,但很快,她也从卢马姬的表情里确认了她意志的坚决:卢马姬不是糊糊涂涂就踏上一艘船的人,感恩知遇之情也混淆不了她的选择。掩藏在腼腆外表下的,是她极其坚定的自我。
像这样的人,往往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也是一样,张主编叹了口气,竟把《买活周报》的复杂内情,和盘托出了。
“你猜得大致不错,不过,我是主动到《衣食住行》来的——我的老师在这里,开辟了一片新的田地,为的是给我们这一派的编辑留下成长的空间,而我呢,在他的思路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我认为,我们要用海纳百川、唯才是举的精神来挑选我们的战友——”
毫无疑问,卢马姬就是‘海纳百川’里的百川,她的眉毛也扬起来了,“对人才的不挑剔,往往意味着敌人的强大——”
“敌人是很强大,你或许也听过她的名字,当然她也只是个代表——”
看到卢马姬的表情,张主编没有再东拉西扯下去,而是很爽快地说出了这人的名字。
“她当然就是如今的常务副主编,实际上《周报》的掌权人,沈曼君沈主编。”
第1227章 哲学爱好者的思索
◎羊城港.卢马姬那些不沉溺于肤浅享受的人是最危险的◎
该说诧异吗, 还是说不出所料呢?来到买地迄今,所感受到的那种离奇的和睦,原来也只是因为她作为洋番,还不够融入本地的政治和文化。
卢马姬有种‘这才对了’的感觉, 仿佛是某种对于人性的了解得到了印证, 她的自信心反而增强了:人类走到哪里都离不开争斗, 不论是机械自然主义, 还是她曾经所推崇的这种,还没有明确学名的,更强调人类自由意志的流派,都反映了这一点。
激烈且频繁的竞争,是人类的天性——说实话, 对于道统中,关于天下大同的描述, 她也怀有疑虑, 只能把这种毫无内耗的良性竞争, 当做犹如移鼠教中对天国的描述一样, 看成是一个美好且虚幻的愿景。
但事实上,人们在现实中, 遵循的还是现实的逻辑活动, 这种愿景和现实之间的对比, 不能说是讽刺, 恰恰相反,美好愿景的存在正是人类自由意志的积极证明, 这也是机械自然主义所无法体现的部份……
卢马姬对于欧罗巴的旧哲学, 的确是嗤之以鼻, 相当的仇视, 这份轻蔑也延续到了旧宗教上,虽然绝大多数人,对于她在意的点往往没有丝毫感触,但在卢马姬来说,这些学术派别的理念纷争,重要性更高过了对世俗权力和财富的争夺。
也因此,她不费吹灰之力地便理解了《买活周报》内部激烈的权力斗争——这和个人的品性无关,在这个等级的喉舌要司,理念即表达,表达即权力,已经掌握了表达的一方绝不会轻易放手,而另一方哪怕拥有来自最上层隐隐的支持,也只能通过真刀真枪的厮杀,通过在工作成果上的全面碾压,这才能把现有的赢家掀翻,把他们从已登上的宝座上赶下去。
“任何由上而下的更新换代,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不但代价惨重,而且效果往往很差,不能彻底……看来,六姐已经把握到了这一层规律。”
从《衣食住行》编辑部出来,卢马姬目不斜视,快步走在马路上,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斗争、竞争——永远也不会停滞的自然现象,经过充分地利用,也能成为淬炼新生代的机会。
是的,这当然是完全合理的,旧贵族的不断转生,以及对话语权的把持,从生产力变化到思想变革,必然产生的传递上的滞后性。理所当然,在所有和生产力并不直接相关的领域,旧贵族都占据优势,并且会犹如本能一般地排除异己。为这些职业设立高高的门槛,就犹如医生和律师,这就是为了从贵族竞争中被淘汰的那些人,堕落到中产阶级之后所准备的出路。除了从上头下来的人,以及一开始就存在于此的那些人之外,其余人压根没办法染指……”
曾经她所从事的宫廷侍女,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职位,卢马姬当然深知这里头的门道:这种职位,敲门砖就是过硬的关系,在关系者中再进行激烈的竞争。脱颖而出的当然也是人才,足够胜任工作。但有很多经过培训也能胜任的人,他们先天就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不会意识到这种职位的存在,它是不对外招聘的,从职位的设立到填补,一切都在水面下进行。
如今,《买活周报》的职位,也完全具备了这么几个特征。首先,它偏向于招聘买活大学的新闻学毕业生,其次,它的报酬不高,工作也很繁重,所要求的素质,足够让供职者轻而易举地胜任其他回报率更高的工作,第三,它的工作恰好又事关重大,对工作质量是精益求精的,拥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和门道,没有人引路,几乎不可能在报纸内部站稳脚跟。
但是,要考上买活大学的新闻学专业,是不是又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呢?别人不知道,就说卢马姬好了,她是几乎不能通过考试的,因为新闻学的考试,要求有深厚的旧学功底,至少要熟练掌握且应用九成五以上的成语和常见典故。
当然,对于报纸编辑这些喉舌来说,这算是最基本的要求,就犹如没有深厚的文学造诣,无法出任国王的文法教师一样,这些要求都是完全正当的,但却在事实上卡住了绝大多数出身贫寒的百姓,哪怕是暴发户的孩子,也很难通过考试。
新闻学专业中,充斥了叙族谱可以叙出亲戚的书香世家之后,这些人在政治上,已经通过了第一波大筛选的动荡,他们的出身可以被认为是清白的——如果真是倒行逆施的恶棍,早就在买地收拢当地势力时被清洗掉了,既然活下来了,而且也被准许参加考试,那按照买地的风格,后续就不会在这件事上多加针对。
至少,这几十年下来,买地内部从未有过大规模的,针对某种出身的人群的打击活动。他们也就放心大胆地拉起关系来,并且利用这些积累来给自己谋求方便了。
出身带来的优势,不但来自于专业能力的积累,也来自于人际关系的开拓,即便侥幸有一二幸运儿,考入了新闻学的专业,也会发现自己在同学中似乎格格不入,总有种隐隐的被排挤感。同样的,哪怕毕业后进入周报编辑部做事,也很难真正的站住脚跟——他们的选题就很难通过审核,偶然有写文章的机会,文章质量似乎也的确和那些旧世家的下一代无法相比,最多也就是在一些乏人关心的次要板块做事。
真正最要紧的板块,不论是在政治上影响巨大的头版、二版也好,还是在市民的流行文化上,影响极大的十三版、十四版的话本、散文版面也好,他们都完全得不到机会,或者说,卢马姬可以轻易地想象到这样的情景:
这些后进之辈也得到了一些机会,但这是一些经过精心装扮的机会,表面上任何人也不能说这有失公平,可要出成果却也异常困难。这种暗含了陷阱的礼物,满怀着阴湿的恶意,最终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失败来证明,这些出身贫寒,在文采上缺少积累的编辑,根本无法胜任主要角色,在经过更刻苦的努力,和世代传承的这些才华者拥有同样的底蕴,站在同一个起点之前,他们天然就不配得到任何机会,应当心悦诚服地从事一些次要的职位,装点着编辑部在审查时的正确。
——买活军是属于苦命人的政权,按照道统的要求,或者说按照六姐的心意来说,本来一无所有者,经过她而获得权利的这些人,是最值得信任的,当然任何一个要紧的机构也不能少了这些人的存在,否则怎么能让六姐放心呢?因此这些人是一定要有的,至少大面上一眼扫去,不能缺少,但他们真正掌握了多少权力,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很熟悉的感觉,虽然多添了温情,或许更为体面,但本质上权力斗争在哪里都一样。只要能了解宫廷,就可以非常轻易地理解编辑部的结构:当掌权者在想方设法地通过各种门槛来确保自己的权力时,没有掌权的那些人,也在想方设法地利用着自己的一点筹码,尽量地为自己和后人保留机会,至少,在编辑部内部,这条上升的通道还存在着,哪怕狭窄,却依然还有扩大的可能。
于是,这就有了《衣食住行》,这个几乎是为了出身贫寒的编辑量身打造的历练所在,甚至连办公地点都分开了两处……这是要证明什么呢?民生新闻也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也能酝酿、培养出众的编辑?
对于这个构思,卢马姬不予置评,因为她这会儿也是受到了这种思路的好处,这些编辑部中的‘在野派’,在发现民生新闻培养不出社评家和大采风使之后,便想到了第二个主意——扩充人才的来源,把‘本来一无所有者,经过六姐而获得权利’的人,进行再一次定义。
单单是女子,已经不足够了,当挑选第一代编辑的时候,倾向于女性,是因为那时在触目所及的地方,还有强敌,而女人在敌对方无法得到相应的权力。可随着敌人的失败,女人出外工作这个概念,也成为了买地的常识,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条策略动摇,那么,在很多领域,女性已经不再是被信任的充分要素,还得再加点别的什么。
比如说,出身贫寒,所有的教育机会都来自于买地——以及和她这般,来自女人没有任何权力的异国他乡,除了买活军和谢六姐之外,没有任何倚仗。卢马姬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外乡人,她在买地的生活,就犹如风口浪尖的小舟,政治气氛的一点变化,对她个人来说,都或许是粉身碎骨的重大打击。
想要保住自己的希望,她就只能竭尽全力地为靠山卖命——也就是平等观念的推行者谢六姐。所有在买番族对她的信奉,或许都会超过汉人,甚至达到盲从的地步,如果他们足够聪敏的话,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了。这已经超过了物质享受、个人发展,能否在买活周报得到一个职位,并且真的掌握一定的权力,可以在报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通常来说,卢马姬不会高估自己,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了他人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但她发现,此时此刻,伴随着思考,一种使命感降临到了她的思想中,并且将不情愿的她给牢牢地绑缚了起来:离开投靠哲学系的理想,去报纸求职,这是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改变,从本心来说,这是扭曲了她的本意,卢马姬倒甘愿过着眼前这种清苦奔劳的生活,做一个沉浸在思考和学习中的,时刻清醒着痛苦的无名小卒,远离权力斗争和人情世故。
倘若她在一个完全自由而丰裕的环境中,她或许会这么做的。但这是个资源紧缺的年代,这个世纪的关键词或许就是妥协,卢马姬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选择,哪怕没有任何人的逼迫,没有任何同族的许诺和帮助(如果她对这些同乡提到这个机会的话,必然会受到狂热的支持和敦促),她也即将要以一个洋番女人的身份,生硬青涩地闯入一个复杂的工作环境中去,并且在必然的冷眼和排挤、挫折中不屈的,不依不饶地努力着,直至最终站稳脚跟。
“如果我足够优秀,那么,我的成功和失败都会是张利青主编的胜利。我成功成为主力编辑,就意味着旧式编辑不再是喉舌干员的唯一解法,供给的垄断被打破了。我的失败,也能证明沈曼君主编没有容人之量,有意排挤其余出身的编辑。”
卢马姬对自己喃喃自语,“当然,前提是我要足够优秀,并且将这份优秀充分地展现出来。这是个挑战,也是个未知数——我能否真正地放下我的身份,进入到主体人群内部,去聆听他们的声音,写出能够打动他们的东西——也恰好是如今的主编辑部所缺失的东西。”
在她看来,这一点至关重要,是一切成败的关键。而卢马姬也是在今天,惊讶地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对周遭世界的无微不至的观察,其实也充满了自身的偏见,她自以为了解的买活军社会,不过是一个狭小的港区而已,她对于羊城港之外,沉默着的广大世界,了解近乎于空白。
“但并非是因为我个人的偏见和无知,或许也是因为如今也没有人能够一览这庞大国家的全貌,并且精准简要地表达出来……”
她嘀咕着说,“人群和地理都是如此的复杂,所有人都拥有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生活,想得也都并不一样……没人能说出自己的世界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当然,卢马姬身为洋番,必然会更加漂浮,同时她还是个思考家,一个哲学家,那就更注定了踽踽独行。卢马姬甚至说不出有些隔阂是因为她的籍贯,还是因为她自身的特性,比如说,她甚至不能理解《衣食住行》为何如此走红——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对她来说,问题的答案是显然的,卢马姬走得浑身大汗,浸透了棉麻布衣裳,她散发着不让人愉快的气味,却对此一无所觉,依然肃穆地阔步前行,不悦的肉身体验,这种轻度的痛苦反而让她的思维更加活跃了。“究竟是华夏人格外喜欢吃食,还是所有人都喜欢吃食,只是少数人并不喜爱?
这种问题层出不穷但实则并不真正要紧,太多问题了……但我认为这些隔阂不妨碍我做编辑,编辑,实在的说不需要太高的门槛,目前的这些障碍完全是利益群体,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人为营造出来的。一只狗也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编辑。”
当然,这话有些偏激了,但卢马姬的确认为,并非只有沈曼君所代表的那个群体能胜任编辑一职,归根到底,有许多需求是被制造的,许多门槛也完全可有可无,在不牵涉到实际生产力的领域,‘可不可以’只是一个伪命题,与其说只有沈曼君总编所代表的人群能写好有质量的文章,倒不如说她们所代表的人群利益,才是其地位坚固的根本原因。她所代表的广泛人群,确保了这些编辑能得到较为公正的对待和评价,让游戏能在某个领域内部进行,而他们则暂时占据了优势。
实际上,卢马姬对于政论文章的见解颇为刻薄,她认为只要是会说话的人,即便是文盲也可以创造出够用的文章。而九成以上的读者也根本不会细看头版文章,‘头版文章质量’,只是个被制造出的需求。最终,编辑部的内斗或许会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法分出胜负——或许会受到更大尺度的政治斗争影响,比如,最终这些旧式文人群体被完全从统治阶级中剔除了出去,又或者《买活周报》也完全失去了政治影响力,成为一份民生文化报纸。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政治大事之所以有必要在报纸上宣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一个强力的对手,需要尽可能地统合民众,当买活军一步又一步地成为了没有对手的庞然大物时,作为最终意志统一发声的喉舌,《周报》也似乎越来越无话可谈了。
“从一致对外,转为梳理内部纷杂的利益群体之声,这会是报纸在未来一段时间起到的主要的作用吗……”
她若有所思地想,“倘若如此,那么《周报》的地位必然大大下降,因为作为统一喉舌,它的发声反而受到了限制,它只能传递内部合一的声音,不被允许表达出任何的偏颇。”
“小报地位上升的周期或许是快要来了,在这个周期中,掌握有印刷厂的势力必然会占尽先机——哦,知识教拥有发达的印厂,这么看,张坚信大主教真是个前瞻能力极强的智者。”
卢马姬似乎已经看到了一条潜在的,能让张利青满意,又让她所有的洋番同乡——自然也包括了知识教那些祭司们欢喜,也会让她自己名利双收的轻易的道路:利用在《衣食住行》的学习期,开拓《衣食住行》为买活军利益群体代言这个新的领域,提高副刊的影响力,栽培副刊编辑,配合知识教的印刷厂,开辟出一份份新定位的小报来。
这些小报完全可以摒弃旧式编辑的影响,在选人上构建新的护城河,通过在这个新领域的竞争和洗练,培养出大量有能力的,底层出身的,惯用白话但不能说就缺少文采的新式编辑,到时候,即便《买活周报》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高门槛,但又有谁说这份报纸的定位是不可动摇的呢?六姐能够一手缔造出这份报纸,为什么不能再办第二份官报呢?
“对于有远见的人来说,这样的布局见效虽然漫长,但这本来就是旷日持久的争斗。周报编辑部的斗争就至少持续了整整一代人。”
卢马姬穿过一条泥泞的小巷,她开始闻见熟悉的海腥味,这里的建筑也变得凌乱起来,不再像是之前那片老城区那样整洁体面,全是水泥房,这里出现了木屋甚至是泥屋,水泥房也因为低劣的施工质量而显得奇奇怪怪扭扭曲曲。
随处可见水平不一的工匠,模仿着洋番习惯,拙劣地尝试着雕塑出来的,奇形怪状犹如野兽一样的人面,洞开的窗户中时而闪现出好奇的面孔,窥视着这个大步前行的洋番女人,偶尔还有力工水手指点着她,发出啧啧的弹舌声。
她大步流星,刚毅地穿过这片危险而又熟悉的街区,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港区中的贫民窟,“这种巨大的变化,如果真正发生,或许对于整个国家的政治习惯都会有巨大的影响。但或许六姐不会许可,或许她还是情愿维持着如今这种混沌而又还算和谐的政治气氛——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声音做事,吃亏的人吃着闷亏,获利的人,喜笑颜开,但大体来说所有人都还在高速前进。
这当然也可以,不是不行,政治的变化总是滞后的,现在也仍在滞后之中。或许六姐也会缓上一步,在条件更成熟的时候再来酝酿这些变化。毕竟现在有更多更急促,更实在,和生产力更相关的问题需要处理。六姐会如何反应,取决于她对衙门内部的矛盾是如何认知的。”
卢马姬掏出钥匙,打开门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矮柜,若干生活杂物,仅此而已。和华丽姿等人对困窘与体面的标准不同,卢马姬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养父,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自己积攒,为了支付未来数年在大学的生活费,她一向对自己很克扣。但和她一贯所思考的宏大问题相比,眼前的这些匮乏也就无关紧要了,或者说这些匮乏更能帮助她保持专注,寻找着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的,终极的答案。
往往是这样的人最容易做大事,很多人这么说,但卢马姬对此也不算太在乎,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凳子上,凝视着发亮的蛛丝网在阳光下荡漾的轨迹:“如果我直白地表达出这样的规划,被忽略和反对的可能性是九成九。毕竟,矛盾实在是太多,六姐绝无可能在欧罗巴局势动荡,谣传着或许会和欧罗巴开战,四边又还在开拓初期的当下,突然对还算能运转的机构大动干戈。”
“但是,假如我不动声色,偷偷地,一点点地去做……”
她想,突然间惊得一跳,像是被自己的大胆给镇住了,本能地四处查看,自己的心思是否已被看破——却又像是个刚想出坏主意的顽童一般,情难自禁地受到了蛊惑,“或许一时半会,也没人能察觉得出来,或者大家也都看不出这背后潜在的巨大的影响……”
这不是她极想做的事情,也不是她一定做了就有利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完全因为好玩而做,就变得更加有吸引力起来。倘若这件事可以直接改善生活品质,或许卢马姬反而会心生警觉,但此时此刻,此事只剩下了纯粹的好奇时,此事成为了仰仗着自身思考上的优势,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危险的物事随意把弄,旁人还无法就此治罪的好玩之事时,纯粹的学者,往往会失去了对自身利弊的关切,变得鲁莽大胆起来。
卢马姬着了魔一样,反复地想,“旁人察觉不了的,察觉到了,也说不出什么,我做的都是许可的,正当的事情。或许,或许它会激化矛盾,令各派别加速成型——一个群体的发声渠道一旦出现,就会反过来推动和激化群体的凝聚力,以及他们的激烈诉求……但归根到底,这些都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我只是加快了它的速度,只是如此而已……”
“在长远来看,这或许还是好事呢,我是说,那一位已经人近中年了,她已经专注地执政了三十多年,尽管她仍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谁都可以看出来,在她之后,没有一个继任者能和她比较,人们总是要培育出一套新的统治体系,在这个不是大帝的大帝之后,总要有新的决策机制运行。既然存在机制,既然不再是帝制,那各群体总要成型——”
比起华服美饰、金钱权力,这无疑是更有趣也更危险的玩具。对一切人间的享受都可以无动于衷的卢马姬,这会儿也有点馋涎欲滴了,她不断地劝慰着自己,“我不需要着急,我见机行事,我可以一点点开始,一旦发现不对便立刻抽身而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噢,这么说的话,我大概是已经决定接下张利青主编的邀请了?”
不得不说,卢马姬是的确感受到了这条新道路的强烈吸引力——虽然她还举棋不定,没下那个危险的决心。但可以预见到的,是哲学系的深造梦想,暂时是离她远去了,卢马姬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太深了,她怕自己越想越难以自禁,她勉强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更安全和更具体的事项上来。
“这么说,至少可以换个地方住,在饮食上也稍微提升一下,不必总吃水泡馒头了。”
她有些兴致缺缺地想,规划起了张利青对她提到的报酬来。“每个月都有机会发两篇文章的话,润笔可以有三两银子,这笔收入在港区足够过稍微有些体面的生活,不过,接下来要考量的就是,是否要继续住在港区,还是为了取材方便,换到内城的汉人民居区去……”
第1228章 羊城港的生活成本
◎羊城港.卢马姬平民区胜过汉普顿宫◎
一个月三两银子, 这是一笔十足不低的收入了,倘若在内陆,已经足够一家人宽宽敞敞地花销——一天能花一百文呢,平日的衣食住行, 怎么就能花到这些了?若是要追逐那些羊城港的时髦, 大概是未必足够, 可要说在县城里自己比一比, 那绝对是排在前头的了。
可,要是在一切时髦的发源地羊城港,尤其又是在羊城港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港口区,这三两银子就又不算什么了。港区这里, 过得去的房子,也就是一层小楼, 带自来水的, 里外三开间, 再带个独立的厕所, 有下水,能擦澡的那种, 一个月租金就要一两五了。
而如华丽姿这些洋番, 居住的上下两层小楼, 还能烧热水, 那就更不要说了,月租金都是奔着四两去, 如果是对外卖的话, 一栋地段不错的两层小楼, 价钱可以轻易地去到五百两甚至是一千两。
当然, 这也不算是羊城港价格最贵的房子,羊城港最高贵的住宅区,一个是国宾馆附近的高楼公寓,这是有价无市的地方,个人几乎没有指望买到,多数都分给各种衙门来做驻羊办了,就算有个人居住的,那也是借用了衙门、厂子的名义,是不流入市面买卖的。
第二个,就是白云山下,乃至几条河边,早年间发展起来的院落区了——这些院落,放在从前只能叫小院,和敏朝权贵的园林,在占地上是无法相比的。也就是带有规模较大的前后院,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一亩地,但在买地,已经算是非常豪奢的建筑群了。
之前城中传言,逊位后的敏帝,以及他弟弟,前信王,就都是住在这样的院落之中,此地也是整个羊城港最为洁净清幽的所在,所有店铺,一旦进入院区,价格立刻翻上一倍。
据说在前些年物资最紧张,肉菜的价格涨得最厉害的时候,院区的菜市场,什么活鸡活鸭、鲜猪肉、刚上岸的海鲜,也是应有尽有,只是价格特昂而已,但依然丝毫都不愁销路。
包括世界各地的时新特产罐头什么的,也是往院区市场寻觅,那是一点都没错的,什么袋鼠肉干、鸸鹋蛋、鸵鸟蛋之类的异国珍馐,在院区超市,常年陈列,便连这些年来,大为流行的什么香云纱、油晶缎,有时候布市都缺货呢,可院区超市,您就去瞧吧,只要付得起价钱,货那都是有的!
第三个也是有价无市的住宅区,自然就是围绕着中书衙门的那一片了,那里的房子,多数都是中枢各衙门的宿舍,或者也是专门建来,用优惠的价格卖给衙门吏目的。不消说了,能够在里头居住的,必定都是大有前途之辈。
该处也是整个羊城港最安全的地方,几乎从没有宵小敢去作祟的——只是也有很多人会对这住宅区感到无聊,因为其中的氛围是相当肃穆的,不但任何稍微灰色的娱乐都是绝迹,便连戏台什么的都没有,不论白天黑夜,这里都非常安静,因为住户很多并非正常作息,往往要值班、开会,一旦回家就想好好休息,大家也逐渐形成共识,故而不敢吵闹。
除此之外,还有在银行、交易市场附近的钱区,那也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一屋千金难求,物价几乎可以和院区比较了——中枢区的物价倒是不高的,货也好,非常的实惠,学校和医院也都有盛名。钱区、院区的物价,要比港区还高得多。
而且,钱区的食肆最多,要说起男女陪侍,也是这里最常见,不论是咖啡馆、茶馆,还是酒楼,出入其中的伙计,多数都是面貌姣好、谈吐文雅,让你疑心他们来做伙计是否大材小用——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是来陪侍的,对自己不假辞色,也不过是因为出的价钱不够罢了,如此越发殷勤光顾,乃至于一掷千金的,最终一无所获,闹出纠纷来的,都不在少数。
这些桃色故事,是时常登上本地小报的,因此如卢马姬等人也能略窥一二,实际上,她们平时基本不会去这些区域,哪怕知道中枢区物价便宜,但也犯不上特意骑车过去,要知道,如今羊城港之大,已经令跨区交通变得相当漫长了,旧城区在不断扩大的新城面前,简直就成了一个小角落,从前从城东到城西,也就是走个半日而已,现在,要从港区到中枢区的某间超市,光单程就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来回五个小时,只是为了买点柴米油盐,这笔帐的确是不上算。
钱区之下,还有买活大学所在的学区,也是特别繁华拥挤的所在,学区算是和港区并列,都是羊城港这里人口聚居的繁华区域了,物价上自然也颇为高昂,但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丰俭由人,倒也有一些花销不高的生存办法,就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
比如说,卢马姬租住的这个区域,在港区边缘,距离学校不远,可一个月租金就只要四百文——初级教师35文一天,一个月一千文左右的收入,月租吃掉将一半,也还算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这里用的是公厕,而且还是旱厕,自来水和下水暗道就别想了,都是打水用,明渠排水,这砖瓦房,到了雨天,漏雨也是家常便饭,更没有路灯什么的,入夜之后,需要一些勇气才能走进黑黝黝的巷子,通电的屋子也是少之又少。只要这些都能接受,那就在这里租住是很省钱的。
港区这里,很多收入较低的百姓都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中,沿着港区的边沿,靠海去,这样的平民区还在不断的扩大,这和买活大学周围的学生区也差不多,愿意吃点苦的大有人在,甚至很多人不认为这是吃苦——至少是有房子住,有床躺,平时饭也能吃饱,还奢求什么呢?这样的日子在从前已经是不敢想了!在老家的时候,多少人一到夏天连铺盖都没有,一领草席地上一铺就这么睡了?
在卢马姬这里,她其实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下降太多,苦,她是吃过的,从欧罗巴一路来到买地,这船上的航程每一天都是折磨,买地这里再苦那也比在船上好多了。
当然,船上是特例,可就拿原本在家中庄园的生活,以及在宫廷做侍女的生活,和眼下相比,她也不觉得如今有什么委屈的。她的家庭历史悠久而且相当的富裕,拥有自己的领地——这也就意味着她从小在城堡中长大,这世上再没有比石头房子更不适合住人的了,卢马姬一到冬天就受冻,几乎不愿意离开壁炉跟前。
可壁炉总有烟气,她总是在咳嗽和冻疮中度过一整个冬天,寒冷和阴暗是驱不散的主旋律,也是任何华丽的帐幔都无法遮蔽的不快回忆——天鹅绒帐幔带来的是另一种让人不快的尘味儿,这些东西很贵,而且不能常常洗涤,只能用鸡毛掸子来掸灰,但效用也不算大。除了国王之外,没人能常常腾换这些东西,以至于尘味儿、烟灰味儿和窗外的,不知来自何处的臭味,成为童年最清晰的回忆。
至于之后,在宫廷中生活时,她的住处也完全算不上舒适,而且,宫廷侍女没有专用的女仆,卢马姬必须学着打理自己,并且习惯在宫中朝向不好的小卧室,那里到了冬天非常阴冷,汉普顿宫虽然外表看来十足华丽,但除开这些装饰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木屋在潮湿季节容易产生一股霉味,而且,在冬天,侍女得到的炭火总是不足。总的说来,英吉利贵族的生活,有点像是他们的服饰,虽然好看,但也不过是争取到了一点体面而已,穿起来什么感受冷暖自知。
在买地,虽然这间屋子很狭小,平民区街道的气味有时也不让人愉快,但这和伦敦的气味相比,又不值一提,显得非常清洁了,而屋子偶尔的漏雨、简单的装潢,在卢马姬看来都不是问题,汉普顿宫也一样漏雨而且更难修缮。
而且,羊城港的治安还是相当不错的,平民区这里也只是偶尔发生一些劫案而已——在自身安全上,卢马姬也无需a担心太多,为了秩序起见,平民区这里的房东,倾向于租给同一性别的单身者,或者专门租给带孩子的夫妻,这样彼此发生摩擦的机会就较小一些。而且毋庸置疑,这让很多女租客要放心多了。
能够住在一间恰当的,独立的房子里,拥有结实的床铺,床织品是结实柔滑的棉布,到了冬天,在那温和的寒意中还能买来便宜暖和的棉被……就这几点下来,便已经非常让人满意了。
更不要说,走出门不远,就有便宜的热水卖,只要不是大冷天,都可以在自己屋里擦洗……愿意花钱还可以去澡堂子,清洗上的方便和频繁,无疑要比英吉利好太多了。——至于吃食上,那更是提都别提!
当然,卢马姬并不是很注重这个,她是个英吉利女人,他们国家的人总有一种超然的禁欲,认为吃饭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而已——他们不指望从中去获得多少享受和乐趣。
总的说来,英吉利从上到下都不喜欢吃,因此也不擅长吃,不过是胡乱地把东西做熟而已。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羊城港的食物要便宜和优质太多了。
在这里,粗粮反而是一种稀缺的东西,用高一些的价格来供给爱好者消费,最普遍也最便宜的——米粉,这东西如果在英吉利还不知道要卖出什么价格呢!这可是稀缺作物白米的精制品,哪个词都够价格往上翻一番的了!?可米粉,在买活军这里,是最常见也最便宜的东西了,因为它可以让人无视米本身的口感,所以,南洋陈米用来制取米粉就成为最普遍的选择,再加上红薯粉、土豆粉,粉类在如今的买地是最常见的穷人美食了。榨菜辣椒拌粉,在平民区可以做到两块钱一大碗,再加两块钱就能来一碟本日的海鲜杂鱼佐饭,三大营养素中这就齐全了两个!
按卢马姬的食量,这够她吃一天的了,她是教师,还能在学校免费吃一顿饭,这么算下来,除了青菜吃得少之外,四五块钱,就能打发一天的饮食,算上房租,一个月剩下三百多文,买买衣服和日用品,不是太大的问题——
你看,这么最省钱的活法,在英吉利都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享受了!在宫廷中都没有这样丰富的调味和新鲜的海货吃,卢马姬也不会非得说自己就想念什么腰子馅饼了。他们英吉利洋番从来没有试图在羊城港复现过英吉利美食,港区也没人开英吉利馆子,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她担任教师,收入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刻苦一些的话,一个月存下两百文左右是可以实现的,不算多,倘若要靠这样的积蓄速度,去读哲学系的脱产自费生,有点儿异想天开的味道,所以卢马姬也一直在积极寻找奖学金的机会。
只是很可惜,她的文章虽然为她赢得了一定的知名度,但她的才华,可以预见到的是,很难转化为生意上的利润,要找到有远见的船长并不那么容易——英吉利的买卖做得不算是很大的,船也比弗朗基的少,卢马姬要么就只能指望威廉.哈维医生,要么就只能求助于教会,但可惜教会是注定不会喜欢她的论点的,她躲都来不及呢。
有了每月三两银子的润笔,不论她会不会实现那个大胆的计划,起码,哲学自费生的构思不再是遥不可及了。也是因为这个念想,卢马姬还是很注重储蓄,她脚踏实地,立刻开始做计算题:离开港区,去上课就不能走路了,或者是花钱买一部自行车,或者就是每天开销路费,从时间和金钱来考虑,她不能搬的太远,最好是在港区学校和《衣食住行》编辑部里取个中间地段。
如果预算还保持在五百文一个月,路费增加一些,还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她能顺利地取得每月三两的报酬。卢马姬现在有四两积蓄——不多,但也是她一两年来的所有积攒了,所以她还有底气可以搏一搏。
一部自行车——即便是二手的木轮车也要一两银子,买下来是件大事,但有车就从容多了,因为卢马姬很可能要频繁来往于学校和编辑部之间,倘若每次都坐车,那每多坐一次都是额外的经济和心理负担,但靠双腿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的。
所以,比起来她更倾向于买自行车,如此一来,区域选择的余地也大得多了,她可以先测试一下自己的骑车速度,这样只要找一个带院子的分租单间就行了,租房预算放宽到六百、七百文的话,或许会好找得多……不过她对于内城的房租行情其实并不了解。
卢马姬看了看天色,还不算太晚,她立刻站起身,随意地擦了擦汗,就出门去找房牙子了,她打算从房牙子开始,做个小小的调查研究,就以此为第一篇文章的选材——
刚才造访《衣食住行》编辑部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抱怨,‘住’这块很不容易出文章,如果能在这块上出彩的话,对于她在编辑部站稳脚跟,大概也会是个很好的开始——
第1229章 卢马姬与学生们
◎羊城港.卢马姬平民区的真面目◎
“熬得上好的豆豉沙丁鱼哎——面包也有的, 来一碟么?”
太阳虽然还没有下山,但也已经不复正午时的威力,闷热的天气,被海边吹来的咸风给吹散了不少, 空气中的腥味是大家久已经习惯了的味道,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影响街边的小贩, 一边推着小木车前行,一边用悠扬的叫声为自己招徕生意,“米饭也有,两元一份,料足足的——来一包?”
“来一碟沙丁鱼吧, 有没有青瓜酱?有也来一碟!再来一个面包,多少钱?”
“小菜都是两块, 面包贵些, 一个要五元, 要不你再挑个小菜算十块了——西红柿碎要不要?酸甜, 抹着面包下酒也是正好!”
“行,那来一份!”
问话的弗朗基人, 很爽快地掏出钞票来付了帐, 小贩也赶快拿出三个用草叶系好的粽叶小包, 和油纸装着的一条手掌长面包一起, 放到客人手上,客人也重新坐回了酒馆摆在外头的椅子里, 拿起玻璃酒瓶子晃了晃, “老板, 再来一瓶金米酒好了!要占城牌的!可别拿劣质货糊弄事!”
“这话说得, 只要钱给足了,我这里要什么酒没有?要不要冰啊?”
“冰也要加的!”
“行,一瓶酒三十,冰杯十块钱,用完了再来加。”
老板叼着烟斗,很快就把一瓶浊白透清的酒液墩到了餐桌上,还舀了一大搪瓷杯的碎冰,“悠着点喝吧,一天挣的还不知道够不够你喝的!”
“哈哈,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老板……天知道,这说不定就是个大老板呢……”
“大老板?大老板上咱们这来做什么,就是要找女人困觉也犯不着上这来啊——真的大老板,这会儿不得在银行那块寻欢作乐,听曲看戏啊!到我们这儿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这一天卖劳力赚的一点钱,全喝光了,叫人如何看得过眼,喝到最后全是赊账……老子赚的一点钱全在这些赊账里了!早晚立了规矩,一人一碗酒,多了没有,喝完就给我滚蛋,少找事儿!”
“有钱不赚王八蛋,你这就是想不开了掌柜的,哪有这么开门做生意的——”
“怎么着吧,这就是俺们汉人呗,六姐不喜欢喝酒,你们谁不知道,老子开个酒馆都已经是罪过了,还怕你们这些酒鬼来说道?”
沿街的小酒馆,算是在平民区里少有的,拉了电灯的屋子,屋内外窗门洞开,又高又壮的老板,话里还带了浓厚的北方口音,抱着手往堂屋里一站,足够震慑住里外的汉番酒客,他也丝毫没有和气生财的意识,对于客人指指点点,嘴巴很碎,逻辑更是让人听后只能无语地摇头。
卢马姬从酒馆外经过时,也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恰好和他撞上了眼神,那老板嗤了一声,“看啥看啊!女道学!走你的吧!去哪儿,这么慌张的,没见天都黑了!还不快些走,回来看你敢不敢走黑巷子!”
就这气派,只怕是六姐来了都要吃排头。卢马姬赶紧加快脚步,从酒馆前头穿过,酒馆前的几间屋子她也就不再乱看了:这种酒馆,在平民区一般几个街区就有一间,主要就是卖米酒的,南洋的甘蔗酒,也就是洋番说的朗姆酒,他们也卖,不过都冲了水,度数不高,价钱还贵,主要就是供给居民们下工回来了,小酌两杯。
有些酒馆不卖小菜,到了点就有这些推车、拎篮子来卖菜的小贩四方游走,别看都是汉人面孔居多,但口味却往往是欧罗巴化的,卖的是弗朗基风味的小菜,比如青瓜酱、西红柿碎,都是用的弗朗基手法炮制,也就是那豆豉沙丁鱼,是吸收了华夏的饮食风味形成的小菜。
卢马姬平时,多数是张望一二,眼睛吃吃,她倒是没有尝过,但只看铺子里的洋番酒客,就知道这些带有家乡风味的下酒菜,是很受到欢迎的。至于汉人的酒客,当然也有——但他们多数是干喝,不吃菜,最多自己从家里带一小包花生米来,一包能就几天的酒。
又或者是从酒馆里打酒回家,慢慢地吃喝,和吃光用光的洋番不一样,汉人还是很有储蓄意识的,他们也很少有去赌坊的——赌坊就在酒馆前面这几间屋子,长年累月都关着门窗,异常的寂静,据说都是挖了地窖,在地窖里点蜡烛打牌。
这些屋子,名义上都属于一个遥远的主人,实际的经营者,也是洋番面孔,出入其中的以洋番居多,汉人赌客在这里不受欢迎,因为其家人不可能赞成他们来赌钱,而只要往上一个密报,更士便立刻悉数出动,前来抓人,只要当场逮住,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基本都是前程尽毁,只能填到边境矿山中去了。
有家口的汉人,风险很高,赌场是不愿意接待的,赌客还是以洋番为多,洋番水手、力工、商人,都有出入这里的,因为他们面孔相似,而且很多时候语言不通,追查困难,这门生意得以维持得略长久些,不过大概也不是每天开赌,卢马姬也搞不清里头的门道,她只知道这些房子最好还是少看。
再有就是隔邻深巷中联排的小房子,那里基本都是做风月行的女人,经常会跑到酒馆来陪客人喝酒,又一起回到住处去,她们所接待的客人,就是汉番不论了,这些女人——偶尔也有一些男人,彼此互相望风打掩护,更士要抓起来比赌场困难太多了。
这抓赌太容易了,只要有赌具、筹码,有一帮人簇拥着,又无法解释原因,那就是赌跑不了。可风月行想要抓到实在,就没这么简单,卢马姬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抓赌是见到几次的,但抓嫖也就只有一次,当下是少了许多住户,但不过半个月,空着的屋子又被填满了,不论是女人还是客人,一个个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丝毫看不出对于那些消失的人存着什么芥蒂,是不是也会害怕自己有被抓起来的一天。
这些景象,在其余那些好区,是见不到的,就是在港区的核心地带,也是少见,要不是住在这里,卢马姬都不知道,规矩严明的城市内部,还有这些藏污纳垢的所在,而这些不黑不白的地方,所寄托的又是许多辛苦劳作的工人仅有的娱乐——或许不是那么的健康,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人生在世要活得永远健康,这又是多么的困难?
这些人心中,失掉的不是对六姐的敬畏,对买地一些风气的推崇,失掉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和指望,他们也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就是如此而已了,多余的力气,便不再积攒着往上走去,而是花在了这些消闲上。
但是,这些可理解的,平庸的‘恶’,就是可被谅解的吗?平庸之恶的聚合,会否形成向心力,吸掉城市应有的活力呢?这是卢马姬每每经过都会思索的问题,她快步经过了这段带有电灯的,看着额外繁华一些的巷口,叫住了从巷口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人。
“莲安——你明天记得要交文法作业!”
她说,按照平时在课堂上的口吻,一板一眼的交待,倒没有流露什么诧异和同情——她班上有若干女学生来自这些小巷,这是卢马姬早已知道的事情,她每次见到她们也都叫她们记得交作业。其实对她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来自英吉利,早已会说这门语言,只是为了混混学分。不过卢马姬不管如何,反正一律公事公办,既然来上课,就要把作业做好,能学到一点东西也是好的。
“马姬先生!这么晚了,你出门做什么?!”
莲安诧异地裹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她穿的当然是连襟裙了,羊城港的风月女人几乎都穿这种裙子,往往掐腰,裙摆也短,而且,在洋番这边,她们还会学着欧罗巴这些年来的流行,把领子挖得很低:实在地说来,在女人的身体中,胸部不是一直被当成羞体的,曾经汉人在乎的是脚,有些民族在乎的是头发,对于胸口反而无所谓了,这也是欧罗巴的贵妇会穿着低胸衣服的原因。
但反正在这些女孩子身上,什么羞体也都露了,脚也好、头发也好,胸口也好大腿也好,都在外头给人看着,因为本地崇尚穿着的自由,旁人还不便干涉,只能无言地看着,至于她们自己,也习惯了这些异样的眼神,对于潜在的客人,报以鼓励的微笑,面对同性和长辈,则反而更加桀骜不驯,有些挑衅起来。
大概,也就只有在卢马姬面前,莲安会裹一下敞开挖低的胸口了,卢马姬对于这种社会现象也无意置喙,她是幸运的,拥有丰厚的学识和还算聪明的脑子,但即便如此,在羊城港立足,还想向上,也很艰难。像是莲安这样,想方设法逃到买地来的女孩子,因为不愿意付船票钱,逃跑成了黑户,她们自然也会给自己找一条轻松的活路。
虽然她们选择的行当违背了法律,不过,卢马姬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观察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一无所有的人们对于违背法律,往往没有任何思想负担,能制约他们的往往是内心深处的道德。而道德又似乎成型于幼年时分,也就是说,既然莲安成长起来的环境,对于这一行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审判,那社会就很难把‘做这行是错的’这样的观念,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
对汉人和老一代的洋番来说,约束言行的大概是对六姐根深蒂固的信仰,但在新来者这里,六姐离她们实在已经是相当遥远了,要让她们充满感恩地根据六姐的训示而生活,是困难的。卢马姬在自己心里记了一笔:底层百姓的信仰缺失问题。同时回答莲安的问题,“我要去牙行看一看,打听一下租房的行情。”
“您要搬走了吗?这么晚出门——回来时天就黑了,这一带对您来说就不安全了——”
莲安颇为反对,“万一您被——您被醉醺醺的行人当成了我们这样的人——”
卢马姬并不觉得受辱,反而认为这是很务实的担忧,她嗅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们靠近了就能闻到,我身上全是汗臭,可没香水味——走了。”
她的理由似乎让莲安有些惊讶,她呆呆地和卢马姬挥手道了别,卢马姬就继续阔步上路了,她大概还要走过四个路口,就到牙行了,也就是十来分钟——回来的时候天色应该是刚黑,虽然她也很少在夜里回家,但卢马姬自信地认为,这不会是什么问题。
“马姬先生,马姬先生。”
身后传来了莲安连声的呼唤,她快步赶上了卢马姬,“我还是陪您一起去吧!”
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说,“那些喝了酒的人可闻不到什么味道——一会我把您送回家好了!您可别拒绝,就当——就当我也想看看外头的房租吧!”
这也太好心了,但其实真没必要,卢马姬本想说,‘这会不会耽误了你的事儿’,可看了看莲安,她又有点说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从莲安的笑意里看到了一点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大概,或许她也真的想看看外头的房租,想看看港区之外的百姓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吧。
“那就麻烦你了,非常感谢!”最终她说,“那我们走吧,你和牙行的人熟悉吗——我没有打过交道,我的房子是承接了另一个同事的租约。我听说,牙行里全是汉人,洋番非常的少。”
“因为房东多是汉人。”莲安果然熟悉,她毫不犹豫地说,“洋番也不会做这一行,这一行赚头不够,他们更喜欢去做投机贸易,或者是为交易所的投机商跑腿,干这行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接触多了大钱,就看不上小钱了,有点剩余就吃光喝光睡光,别看表面光鲜,其实银行账户里的余额,还赶不上扛大包的!”
对于她的常客,莲安原来是有点儿瞧不上的,因为她说得生动,卢马姬也不由失笑。“那他们或许还没你有钱!”
“我们也……”莲安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又复杂起来了。“房租很贵,但不能不给,莉莲姐——”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基于好奇心,卢马姬的耳朵也竖起来了,但莲安没有往下说,反而是向街角一个抱臂而立的闲汉打了个招呼,“我陪马姬老师去牙行办事,天黑了,她在路上不安全!”
卢马姬意识到,她时常能看到这个人站在街上无所事事,两人彼此已经很眼熟了,但她从没意识到其实正是此人在监视着这一带的风月女,一时间她相当诧异——如果是监视的话,整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和所有贵族一样,能保持表面平静,这个闲汉打量了卢马姬几眼,也对她挤出一抹笑,打了个招呼,他对莲安生硬地点了点头,莲安便挽着卢马姬一起走过了街口,卢马姬能感受到她心口怦怦的心跳,就连马姬自己,呼吸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这会儿她不再想着新闻报纸的事情了,而是沉浸在了一股无由的义愤里:好吃懒做,没有其他路可走,自愿地来做这一行,这是一回事,被人拐骗、看管、软禁,非自愿地做这一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说前者还是社会必然存在的阴暗面,但后者,似乎就说明了衙门管理的孱弱,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被骗的感觉——
这和买地一贯宣扬的可不一样!不是说好了,本地法治清明么?这样几乎公然存在的风月行会,那个所谓的莉莲姐,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230章 走不出的平民区
她的这些学生们——她们从事着现在的工作, 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因为更倾向于眼下的选择呢?
卢马姬不得不承认,或许她从前是太沉浸在书本和自我的世界中了, 而张利青主编的邀约, 对她来说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 让她真正地睁开眼,融入进了这个崭新的社会之中。仅仅是才刚刚张开眼睛,她便发现了从前被不自觉地忽略了的诸多疑问。
在此之前, 卢马姬总是很想当然地认为,既然羞耻和道德一样,都是伴随着教育进入幼年的头脑, 从小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育,长大后也就不会产生羞耻, 那么, 总有一部分人会自然地发现,皮肉买卖是来钱最快,最适合短期过渡的行当。
既然在羊城港立足很难,那么,这些逃债的女孩子, 如果想在本地生活,选择这个行当也就不意外了。而且,这种思维应当是不分男女的, 在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中, 洋番这里女多男少, 并不说明洋番男子就没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只是因为有本钱来做这种买卖的男人,由于性别的缘故, 一开始就很难到达买地而已。
虽然她没有深入调查过,但卢马姬相信,汉人和土番的从业者,性别比应该是大致均衡的。因为——很显然,和异性相比,同性的来往会更加的隐蔽,也更难抓捕,而根据她的阅读,在买地前身的敏朝,并不像是欧罗巴一样,把同性间的情感视为洪水猛兽,更多地采用一种放任自流、见怪不怪的态度。
尤其是南边福建道这一带,男风相当卓著,这使得男子之间的亲密来往,随处可见,有时很难用某种简单的词句来判断——譬如说,如今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一辈子没有能结婚的,人数很多,和许多阉人一样,这些人对组建家庭已经绝望了,又不愿去到养老院里——买地的养老院和孤儿院,都是给最穷困的人托底用的,在里面的生活质量和平均寿命都不算很高。
一般的百姓,人们对养老院、孤儿院,鼠疫时临时设立的隔离医院,都是闻之色变,认为是最不愿意去的地方,而能和生还率不足一半的鼠疫医院相比,也就可见这些地方的待遇如何了。
既然不愿去养老院,也没有后代照应,更指望不上宗族和村落,如同从前一样照顾孤寡,买地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大族了——那么,这些男子们往往就结伴而居,彼此给予有限的照顾,也默认了照料终老者,可以继承先死者的遗产。
这种未婚男子、鳏夫组成的老汉屋,类似于姑婆屋一样,在城市中逐渐也普遍了起来,更是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底层百姓的轨迹:年少时做苦力、讨饭的都有,逐渐地,攒到了一些钱,也拉上车了,不是自行车,就是人力车,总归是做着这些手停口停的工作。
一辈子下来,也没能积蓄什么可观的钱财,又考不过初级班,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赚来的钱,不是吃喝了,就是不知花用去了哪里,到了如今四五十岁,有些力气的还在做车夫,有些人便退了下来,不是扫大街,便是打更看宿,比年轻时还要越发的节俭,好不容易攒到一点钱下来,是不敢再乱花了,用这钱在老汉屋里,买个房间,寻几个后辈,有了病痛能照应一二,死了以后,房间便留给他们分了。
——无非是如此而已,百姓的生活,总是乏味的,越是无钱,旁人便越是漠不关心,这些将老而未老的男人,他们和其余一样无法成家的男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存在极度廉价的交易,其实在英吉利也无人关心,在买地就更是如此了。
其实,卢马姬也相当好奇,没有虔诚的信仰填充内心,姑婆屋内,是否也有些隐秘的情感关系,就像是在她老家,哪怕是最虔诚的修女之间,或许也有一些深藏的恋曲,人的欲望是基于生理因素而产生的,绝对客观之物,机械自然主义在这点上是无法解释的,反而是人类的意志力能够和这种本能的冲动斗争。而信仰往往是意志力最好的催化物,缺少了信仰的强化,怎么看,买活军民间的关系,应当远比婚书要体现的更复杂和多样化。
这是社会学研究的课题,当然,社会学和哲学也紧密相关,卢马姬专心于哲学,不过是因为这门学科,在英吉利相对要更安全一些罢了,而且,她对于人和人的关系,并不如对人和自然的关系那样感兴趣。
直到此刻,当她真正和莲安并肩走在街头时,她才诧异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天真又愚蠢,活生生地在她身边散发着人味的同乡,居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关切——莲安不是英吉利人,但同乡的概念,在万里之外,大概是可以放宽到同一个大陆,甚至是同一个肤色的。
卢马姬想,教育是否渐渐地已经渗入了莲安的大脑,让她意识到了,皮肉买卖并非是一条最容易和最好的出路,这和她刚刚到达买地时的认识,是截然相反的。但是,当她逐渐融入这里,认识到这一点时,却又已经沉浸在这个行当中太久,无法脱身了。
莉莲——这个名字应当是很关键的,卢马姬没有立刻围绕她来发问,也没有急切地显示出过于高高在上的同情,而是从房租入手,谈起了莲安的房租,“你是合住的?还是自己一个院子?房租要比一般的更贵吧。”
这些伎女居住的房子,条件在平民区也算是相对最好最整洁的了,有盖了石板的下水道,虽然没有自来水,但街道内部就有一口井,而且个别屋子还通了电灯,当然,这是人力发电机和蓄电池的供能,这片街区可没有铺设电线杆,甚至很多房子,严格来说是违规建筑,连地契都没有——
较真地说起来,这里本来都是农田,只是城市扩张到此处之后,农户在田地中建起了一些房子,由于每年还是如数缴纳地租,衙门暂且也还没有管束的意思,但这可是经不起细查的。因此,凡是建在农田上的屋子,都特别简陋一些,只有原本就是宅地的屋子,才会翻盖得光鲜,这也是害怕衙门追究的缘故。
莲安她们的屋子,就是区里比较体面的青砖瓦房了,一般是两人一个院子,月租出奇的贵,“四两银子!不能赊欠,这要是有一个月怠惰了,房租都交不起,就得私下和姐妹们挪借,利息也很高!”
一个院子两个人,一个月就是八两了,而且是完全合法的收入,到衙门都说不出什么来。卢马姬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贵!那你平时得——我是说,得多努力干活,才能付得起房租?”
大概莲安也很少交得到同行之外的朋友,她们这些女孩,在学校表现得往往很桀骜,更是相当的抱团,绝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敞开心扉,只有在这样受到尊敬的老师面前,她放下了提防,“平时,一个晚上最多也就五百多文,可这也不是天天都这样,一个月能有两三次好日子都不错了……如果遇到大方的客人,那还成,把他们的钱榨干了,能花销上两个多月,最多也不过半年,钱总会用完的……到时候,还得出去干活去。”
果然是高收入,哪怕有撰稿贴补,也是卢马姬的几倍。卢马姬沉默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莲安等人,离不开这一行了,她们大概总会干到叫不出价钱的那天。“就不能不住这吗?省点花销?四两银子,足够在钱区都找一套不错的小院子了。”
“必须得住在这一块,才能受到照应,不然,怎么保证客人一定会给钱呢?”
莲安也说出了这行的门道,“再说,做这事总有意外,莉莲姐能照顾我们这些女孩们,说好了,用鱼鳔羊肠是一个价钱,不带是另一个价钱,如果谈好了又不带,打手会帮着出头,有些客人想把我们带出去,他们也会保护我们。如果有了孩子又不想要……她也能帮我们去搞药来打掉。”
如果不是之后说得直白了一点,前面的这些话,卢马姬几乎不能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这一行的图景在她的面前也变得越来越具体了,她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又啪地闭上,过了一会才喃喃说:“看来,这个莉莲姐心很善,也很有知识和办法,倒不像是——”
“嗯,那自然大有不同。”
莲安也赞同地嗯了一声,虽然没有明言,但两人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敏朝的老鸨,在她们到来时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无从比较,但在老家干这行的女人有多狠毒,她们多少都有耳闻。
比起来,莉莲和姑娘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温情脉脉了,她甚至还允许莲安等人去上学呢——在卢马姬看来,这是很不可想象的,上学就意味着伎女会学到知识,和社会发生接触,容易产生从这行中脱离出去的想法,每次上学,都是离开她的控制区,逃跑的机会很多。
“她甚至还鼓励我们去上学,刚来的时候,我对这一点非常感激,甚至把她当成了一个圣人——”
果然,莲安也提到了这一点,只是此刻,她的表情是复杂的,“马姬小姐,像你们这样付得起船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好地方,不想当包身工,不想去做苦活——”
想要白白坐船,不愿用劳力还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心思,但莲安的诉说,又很容易让人完全投入到她的情绪中去,卢马姬默不作声地聆听着,不过,莲安没说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是说起了自己在孤立无援,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怎么幸运地被莉莲收留,并且被介绍了这么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当时,我觉得她比人们口中传说的东方贤者还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她才是那个真正拯救了我的圣人——”
但是,现在,她上了学,对买活军的生活也更加熟悉了,或许也认识到了,所谓的苦活,也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而这份工作也没有一开始认识到得那样好——莲安对于这个圣人老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但她的决心或许也不算很坚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退缩。她跟着卢马姬来到牙行前时,就明显地裹足不前了,“马姬老师,您进去吧,我——我在外头等你。”
她的穿着完全地说明了她的身份,因此,两个女人都接受到了若干或惊愕或轻视的眼神,不止一个汉人妇女,拧着眉头愤愤地看着她们,好像她们的出现打扰了这几条街的宁静——卢马姬要看跨区的房子,来的是正规的牙行,这里已经是港区的核心地带了,体面的汉人也随之多了起来,她们算是离开了平民区,虽然距离仍不远。而莲安已经显示出了明显的不适,看起来随时都会飞逃回熟悉的地盘里去。
“别走。”卢马姬本能地想要阻止莲安,她一把抓起了莲安的手,后者诧异万分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一个仕女,一个贵族,居然牵起了伎女的手——
这远不是老师对学生展现出的善意和好奇了,但卢马姬——如果情况许可,其实她从不在乎这些,她是不会给自己设限的人。她对莲安说,“其实我也很局促——你看,那里都是汉人,而我是个洋番,他们看我的表情也不友善。请你留下来,我们互相壮胆吧。”
这是真的,的确她每一次和汉人吏目打交道时,都有点紧张,每一次四目交汇时,卢马姬都会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和外来者,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是这些汉人一样,拥有一种茁壮的底气,知道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并且冷淡地打量着外乡客。她不知道汉人外乡客,是不是也会得到类似的打量,但反正卢马姬在这样的眼神中也的确容易退缩,此时,莲安的陪伴也给了她一定的底气。
“异乡人……洋番女,居然想要住出港区去……”
“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异味,居然还想要从正规牙行找房子?我们这里供应的可都是贵价房……”
“天都黑了,还在外头走,穿成这样,是什么正经身份……”
在沉默中,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抽动着的鼻子,扭过头去的小动作,似乎都诠释着这样的成见,卢马姬感受到了一种油腻的窒息,她吃惊地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同类每天都要面对的东西——才刚一离开象牙塔,她就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么一小部分国民——虽然是洋番,但他们也算是华夏人了吧?——最为真切的精神诉求。至少,她现在就很想要摆脱这种恶意的轻视和猜度。
打退堂鼓?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的,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卢马姬直直地走向了表情最不友善的一个牙人,她几乎是有些蓄意地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她遭受了粗暴的对待和拒绝,那倒再好不过了,现成的就是一篇文章,她又能打响名头,又可以出上一口恶气——
“两位,是来问房子的吗?”
但有个女牙人,突然横插了进来,她脸上散发着温煦的笑意,一手兜着一个,把卢马姬和莲安一起,带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边,“是想找跨区的房子,所以到我们牙行来问吧?心怡的地段在哪里?要不要先听我介绍一下如今出租的各种房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