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38、11-4
    过了年初八,高三提前开学,高中最末的寒假眨眼就过,倒计时的计数就快褪至二位数,开学第一个周末,周予与添添登记在校留宿,自与阿妈冷战,周予就不爱待在家,添添也嫌家里没有人气,她母亲常不在,情愿在学校有人作伴。

    泳柔应承了陪她俩留校,名义上当然是监督学习。周日要过元宵,县城里热闹,有灯市大集,还有庙会演出看,泳柔一早请虞老师帮她开了外出放行条,还试探能不能替周予和添添一并开了,“当然不能,我代开了,她们班主任找我麻烦怎么办?1班班主任是谁来着?呀,是方老师呀。她有那么不好说话吗?”虞老师言笑晏晏的,泳柔总觉得那笑有做戏成分,像故意要揶揄细姑。

    细姑早就拒绝过周予和添添一次了,放行出校本来就是特事特办,谁想到虞一那人还开条放高三生出校门去玩?见小侄女特意来求,方细尤为警觉:“都什么时候了?留校不就为了清心学习?我看你们是找个借口扎堆在一起。”泳柔辩解不及,细姑又问:“你跟周予玩得这么好?高一时你不是很不喜欢她的吗?”

    周予和添添躲在办公室门外,将这话听了去。

    礼拜六人少,学生们被集中在几间相连课室上晚自习,照平日作息,只是管得松些,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偶尔来巡。三人在教室最后头并排坐,泳柔夹在中间。添添总管不住地要凑过来说小话,还是记挂着元宵庙会的事,泳柔宽慰她:“就是乡下赶集,哪有小奇说得那么张灯结彩的。不去就不去,我也不去了。”添添像很失望,近些日子来,她总很失望,都自己默默吞了。周予手上转着圆珠笔,不知在发什么呆。

    夜里散课,泳柔先回自己宿舍去登记,趁宿管没注意,悄摸溜到松苑,借睡栩栩的床。栩栩睡添添上铺,对过就是周予的铺位。一熄灯,东拉西扯聊几句,逐渐静了,添添情绪不高,周予话比平时更少,泳柔觉出氛围低落,夜色当被,她们各盖一床,闭上眼,都当对方沉到没有自己的梦里去了。

    不知几点,泳柔以为自己睡了,朦朦胧胧间一个激灵,被凉意摸醒,陈栩栩这怪人,体质也怪,不怕冷,正月里床上只有一条春秋薄毯,她翻个身蜷起来,对着宿舍的过道,黑暗中见周予也侧身面向她躺,以为只是寻常睡姿,不知周予是始终面向她的。

    过道也就不足两米宽,泳柔感到她们像并排漂浮在夜色海洋上的两条小船,静静悠悠,虽然没有拿绳子绑到一起,但就眼见着,知道谁也不走远,因此很感到安心。她辨着房间里的呼吸声,想分出谁是谁,眼睛慢慢适应了黑,看清了周予的脸,这时候,周予眼皮一动,睁开眼来。

    互相发现了对方没睡,像两条小船向对方闪了闪灯。

    泳柔用气声说:“冷。”不敢说太多,怕吵醒添添。

    周予说:“过来。”

    泳柔很小心地爬下地,攀上对过的铺位,周予往墙退去,掀起被子接纳她。她的小船靠进了她的港。

    床板宽才90厘米,不觉得挤,只觉得刚刚好,周予的棉被又轻又暖,像她不着痕迹地包裹她,令她周身都暖了,再凉的夜也进不来。

    “你今天不高兴什么呢?”泳柔将双手放在面庞边,也近着周予的下巴。

    “没不高兴。”

    “骗人,”泳柔用手指点一下周予的鼻尖,“鼻子都变长了。”

    她触到她脸上肌肤,觉得软而细腻,带着一丝舒适的微凉,像触碰着一个精致人偶,逐渐迷了心窍,指尖点过她的鼻尖,又轻轻划过她的鼻梁,再伸出一指,抚过她脸颊上的软肉,摸到她的下颔线。一直是用指尖,触碰珍稀一样,不用指腹去占有。

    周予酸酸地说:“今天方老师说,你高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

    “就为了这个?偷听鬼。”她触着她的下巴了,觉得好玩,像逗小猫,哑着的声音带轻柔的笑。“都过去多久了,那时候刚认识,不了解你。”

    “现在呢?”

    “现在了解。”

    “了解之后呢?”

    她感到周予的问话是步步进逼的,像把她抵在身后栏杆上,要她吐出某句真言。她想,这人太狡猾了,诡计多端的,毛绒外表下藏着尖牙,永远盯牢目标。

    可她并未脱逃,甘愿献上一点甜头。

    “……谁跟不喜欢的人躺在一张床上?”

    “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

    泳柔震了一震,手指点在周予的嘴唇上,也许是戳了一下,周予伸手来握她的手。

    她轻轻地答嗯,随即感到不服,决定反咬一口:“不喜欢干嘛做朋友?”

    “……跟喜欢其她朋友一样?”

    港湾外忽然传来第三人的声音,添添在床上动了动身子,被吵醒了,声音囫囵:“你们在干嘛?”

    泳柔想翻个身,后脑正正磕上床沿栏杆,咚一声,甚至有了回音。

    添添彻底醒了,揉搓了眼睛要看仔细,“干嘛挤在一张床上?你们说悄悄话不叫我。”她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她们从床上坐起来,不知谁起了头,谎称正在商量怎么溜出学校,只能接着把谎往下圆:周予让泳柔把虞老师开的放行条拿出来看,放行条是影印的,段落间两个空行,一行填学生姓名,一行填离校时间,手电筒灯光下,周予发现虞老师惯常将字写得很大,时间写得大,签名也大,唯独学生姓名一栏用正楷字写,写得规规矩矩的,前后都留了空缺。

    “这儿,”她指向前后空位,“各加一个名字。”三人缩在下铺,手电筒灯映着三张一本正经的脸,互相看着都有点傻。

    泳柔说:“字迹不一样。”

    添添在床上打起小桌板,铺了草稿纸,周予仔细研究虞老师的横竖撇捺,模仿了个七八分像。

    天一亮,三人起早,门房阿伯看她们一个个脸色不是发红就是发白,疑心有鬼,打电话给虞老师:“对,三个人。哦,哦!”

    她们三个罚站一样肩并肩,手背在身后,以为事情败露了,紧张得互掐对方手腕,阿伯电话挂下,用眼神剐她们,像很不甘心,终于说:“去吧。”

    她们又惊又喜,装着镇定,前后走出校门,走了一段,心照不宣地接连狂奔起来,跑得校门变成回头远望的一个小点,三人在路边撞作一团,大笑着气喘不止。

    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笑得天空都清了。

    李玥与小奇在县城等她们,遇上大节,集热闹非凡,县府广场不知支了多少摊篷伞,到处停了推车,摆满大小筐篓,也有在地上直接铺塑料布的,瞧不出哪儿是路,随着人流也就走出摊位森林里的小径来。因为是元宵,走三五摊就有一摊卖灯的,一只接一只挂成长串,无数长串排成灯墙,各色造型花样都有,小孩子们围着挑。其他也什么都卖,烤红薯摊上烘出热气,隔壁的霜花柿饼堆得高高的,对过摊位几只竹篓子里装着成群毛绒小鸡。

    人群是真正的摩肩接踵,想不走散,非得紧牵着手,小奇将李玥和添添挎在两侧,添添见了什么都要买,最喜爱一摊卖贝壳手链的,细看每串都不一样,这世上没有哪两枚贝壳是一模一样的。她们三人串在一起,在人群中奔流着,也像三枚一串美丽的贝壳。

    泳柔牵着周予,走在她们身后。不是有意要这样分成两拨人,自然而然的,无法有其它分配。两个人走得很慢,泳柔偶尔张望一眼前面三人往哪边去了,跟得不紧,也不挤不绕开人,一时被堵住了,就牵着停下脚步,仔细看一番身边的摊子,附在对方耳边点评几句,觉得什么都有意思,碎碎地笑个没完。

    一辆卖水果的独轮板车经过,泳柔侧身给它让道,两个人隐在一顶蓬伞底下,身子几乎贴着了,她只得微微侧开脸,余光见着板车几乎挨到她的后腰,不知怎么那么长,总也过不去。周予的唇瓣隐约蹭着她的耳朵尖。

    她感受到她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像一股隐秘的细流,汩汩地流进她心底:“昨晚,我们还没把话说完。”

    她的心底泛起细密涟漪,一圈一圈地荡着。

    小奇绕过一个特大的灯笼摊位,探出脑袋望见远处搭起的戏台,她呼喊朋友们:“那儿!台子搭起来了。我们去占个好位置。”

    添添与李玥紧跟着她,很快就从市集的主阵地中脱出了,三人往戏台子奔去,走了一段,回头不见其余两个人,急着去占座,也就不管了,跑到戏台子下,走到成排塑料椅的最前边去,戏还没开演,座大都空着,第二排当中有个高大的老人,有些半寐,小奇凑过去,挥手在她眼前摆了摆,见没反应,嬉笑着贴近她耳朵,大喊一声:“阿嫲!”

    剪头婶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讨债囡仔呀你!”宽大手掌毫不留余力地甩在小奇臂膀上。

    “这里吵成这样,你还睡得着!”

    三个女孩围着剪头婶坐下,等着晚些看台子上唱戏、演杂耍。剪头婶见孙女带两个城市女孩来,也不客气,直喇喇问两人家庭状况、问学习成绩,她中意添添,但她表露出的喜爱没有什么柔情成分,她一只手钳着添添的胳膊,嘹亮地说:“你看这体格多好?女孩子就要有点肉!像你们两个,皮包着骨头,跟村头的流浪狗一样。”

    小奇立刻学狗吠,嗷嗷嗷地往李玥身上凑,试图演绎两狗斗殴,李玥很嫌弃:“我才不像狗!”

    剪头婶说:“她是狗,你是瘦猴!”

    可惜瘦猴和细狗没能在学校元旦晚会上联袂演出,她们七嘴八舌把憾事讲给剪头婶听,剪头婶大手一挥,指向戏台子,说:“上台演出有什么的?这里不就有个台?”

    台子上有个乡长,在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试麦克风。

    李玥惊奇说:“这台怎么演?”四处瞭望一圈,到处都是乡民涌动。

    “怎么不能演了?”剪头婶理所当然地讲,像笑话李玥娇气。

    小奇也在瞭望:“可惜没有伴奏。”

    添添略一犹豫,很快从书包中抽出一盒光盘来。“有,我带着的。”

    原来她总将这盘伴奏收在包里,像故意不拔掉心里一根刺。

    小奇不顾李玥有多惊愕,摸到台侧场控桌附近去试探,人家见她是个小孩,连连驱赶她,怕她动坏了设备,她吃了瘪回来,剪头婶站起身,带着她们三人,大摇大摆地过去交涉,她是乡里老人,人家自然尊敬些,班子里也有后生是认识她的,连劝不能乱用设备,她粗野地呼喝着:“你们现在又不演,放支歌有什么的?放支歌就能把你东西放坏了?这么没用,不如拿去收废铁!”

    她说不通人家,就搬出辈分压人,直数对方小时候糗事:“啊你小时候被狗追,吓得乱尿,走到我门口死命哭,还是我抱你进去换的裤子咧!”

    那人窘得脸上青红交替,终究是不肯,剪头婶面子上挂不住,铁青脸杵在一旁,嘴里念个不停,小奇挽着她:“算了阿嫲,我回家演给你看。”

    剪头婶像尊石像一样杵着。

    别处来了人,叫那两个管设备的青年去搬抬,他们去了,临走再严厉叮嘱什么都不能碰,剪头婶翻了翻眼皮,见他两个走远了,向她们仨使个眼色:“这唱片机怎么用的?”

    桌上恰好搁着三支刚刚试完音的麦克风。

    *

    运水果的板车过了,泳柔后退一步,四下张望都望不见那三人了。她急着要去找,心底那一圈圈涟漪泛着,像有电流流过她全身,她必得走动起来,得扭着脖子到处望远,不然气血不畅,就要浑身发麻、动弹不得了。

    周予跟着她,在集里左突右进,忽然她被定着走不动了,周予原地站住,略一使力地扳着她的手腕:“找不到算了,晚些就见了。”

    “那我们去哪儿?”

    换了周予来带路,也不知是往哪走,从集里穿了出来,漫无目的地沿着街,总在往人少的地方走。

    顺势一转弯,进了一条窄巷,这才没那么吵了,不必互相贴在耳边也能谈话了。

    泳柔问:“你记得这是哪里?”

    “记得。”

    这是高一那年正月初五游神,周予撞见泳柔偷听冯曳她们谈话的那条窄巷。

    “对了,好像也没问过你,你那次忽然跑到岛上来干嘛?给你们社刊拍素材吗?”

    周予牵着她的手不放。“不是。”

    “那是来干嘛?”

    “来见你的。”

    她又觉得要动弹不得了,被面前的赤褐色眼眸一望,心也乱跳。高一寒假,那是多远以前了,那时候她们不熟的……她以为她们不算很熟。她想起那年大年三十周予打电话给她,傻兮兮地讲焰色反应。

    她那狂乱的心真要跳出嗓子眼了,像一张嘴,就有烟花要从她嘴里冒出来了,要咻地升空,滋哇地反应,炸出青的红的黄的紫的,然后喜悦地、甘愿地化成星点了。

    这面前的琥珀。她想。这面前的琥珀闪着的光也许是属于我。

    她期期艾艾地问:“上次你说要和我上一所大学。”

    “嗯?”

    “为什么?”

    周予顿了一顿,答:“怕不能每天见到你。”

    她再要问,为什么?见到我有什么好的?

    还没问出口,遥遥的有一支熟悉的曲子播送,她们相视着的目光都迟疑地一闪,向巷口扭过头去,那音乐越来越强,像远方奔涌来的浪,浪头升高,逐渐盖过其他杂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合上了节奏。

    她们错愕地对视,前后奔出巷子,一边遥望,一边挤过集市,往广场尽头的戏台子跑去,人流也向那边涌着,都争着去看台上开幕的表演。

    终于,她们挤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果然,那远远的活动脚手架搭起的简陋舞台上,土气的大红色帷布与“元宵喜乐”的四个不同颜色花字底下,三个年轻女孩正在昂然唱着一首于此地格格不入的流行歌。

    纪添添一手在胸前握成拳头,全情投入地唱着:“那是谁说,女孩没有rock’nroll?”

    泳柔与周予震得说不出话来,再次望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台上的三个女孩整齐划一地跳起自己设计的舞蹈动作,齐声高唱:“你可以,我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的shero,像女王挥舞着骄傲披风。”

    包围着舞台的观众们随着这动感音乐打着节拍,幼童被家长举过头顶,咿咿呀呀地举着拳头。泳柔的眼眶湿了,激动得快浑身发抖,灰姑娘实现了她的梦想,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在长大成人之前,有人呵护了她心底最纯净的那一瓦琉璃,令她永远能够仰头望到18岁那年的蓝天。

    剪头婶坐在唱片机旁看着台上的演出,匆匆赶回的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她晲他们一眼,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岔开的腿抖动起来。在她心目中,这台上青春洋溢的演出无疑是由她一手成就,可她却忽然感到这一切离她愈来愈远,方才在观众席里打了一半的瞌睡再次袭来——她近来总是瞌睡,精神不好,昏昏沉沉。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已开始隐隐感到自己老了,早几年忽然肚子越来越大,令她高大匀称的体格败坏了,脚上糜烂的皮肤病又反反复复,敷了各种中草药、请了仙也不见彻底好。以前她健硕得从早到晚精神奕奕,现在每天吃了饭都昏得马上躺下睡去……她知道许是哪里出问题了,许是衰老就是如此。

    她也不畏惧什么,不畏惧了一辈子,当然也不会畏惧老。

    她得意地笑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心道自己年轻时也像这样,她们那歌词唱得也多好的,虽然她听不太明,什么像女王,什么不退缩……她想着想着,半阖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