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39、12-1
    元宵大集的种种记忆中止于忙乱的呼喊与疾跑,再后来场景切换,南岛县城医院的走廊通铺水磨石地板,尽头薄而廉价的铝合金推拉门顶部贴着“点滴室”的红字,周予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门诊部外皮剥落的老式木板门,疑心此地真能发挥治病救人的功效。

    她回想钟琴就职的医院这两年新盖大楼,墙体与仪器洁净冷然,令人毫不怀疑戒卫森严让死神难以侵犯。

    听了小奇描述的种种过往征兆,周予说:“可能是糖尿病。”她陪外婆与这种病做了多年抗争,因此有所了解。

    齐小奇的阿嫲一直半昏迷半醒,偶有呓语。有几个大人来,分别是方泳柔的大伯、母亲与齐小奇的母亲。周予感到困惑,私下问泳柔:“你们又不是亲戚,你妈和你大伯为什么要来?”

    泳柔说:“剪头婶的儿子死了……就是小奇的爸爸,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觉得泳柔答非所问,她不了解这种乡邻间的关爱,无亲无故,为何要负担对方的生活?

    泳柔的阿妈见了她,神色些许尴尬,小心地问:“你和阿柔她们一起出来,你妈妈知不知道?”这一问,仿佛钟琴的魂魄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往后扯去,硬生生隔开了她与眼前这帮人。她颇感到窘。

    医生来与大人们谈话,怀疑是糖尿病引起的高渗昏迷,小孩们被隔绝在谈话圈子外,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先观察几天,等老人清醒,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

    添添当即表态,声音大,语速急,生怕大人们听不见她说话:“到市区医院去!我找我妈妈,介绍最好的医生。”

    大人们望向她,眼神中流露出温情,泳柔的阿妈柔声劝她别挂心,只管读书就好。添添的眼眶含泪了,她的情绪总这样丰富,霎时来去:“要不是阿嫲帮我们上台……”小奇揽住她的肩膀。

    周予用目光梭巡一圈,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什么,其实没有谁在看她,也没有谁等她说话,只是她见了添添的反应,觉得自己好像也该说些什么,毕竟在场的只有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

    但她的内心根本无太多波折,只有迷茫,不知还要在这间老旧的医院耽搁多久,不知这件压根与她无关的事什么时候才会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心中,就连小奇与她也是隔着一层的,小奇是泳柔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何况小奇的奶奶?她不懂添添的情感为何那么充沛,生老病死当然令人感慨,但她不会为陌生人的生老病死垂泪。

    她望向泳柔,望到的只有侧脸。

    她们之间还有话未说完。

    但所有话已变得不合时宜了。

    泳柔看着小奇,眼睛中饱含悲伤的柔情,好像下一秒就会走去拥抱她。

    她们当然很快就被大人们遣返回学校,多留也无益,只小奇一人留下。剪头婶在那天晚些时候醒转,马上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病房回家。她不信她有糖尿病——“活了一世,吃的都是苦!没吃过甜,哪里来的糖尿病?那不是富人病是什么?”

    她见仇人一般的儿媳在医院守着她,脸一扭,硬邦邦地说:“去顾你自己的事,不用来假好心!”

    小奇申请走读一周,下午放学回村里住,主要为了劝说剪头婶到市里看病,她弟弟不中用,万一夜间出事也有人照应,是她自己做主,丽莲没有阻挠,每日早起骑摩托到村里载她上学,婆媳两个照了面,没有一句话。香妹与阿忠也常上剪头婶家里去坐,轮番上阵游说,统统败下阵来,只得假意闲坐冲茶,三不五时有乡邻串门,喝两杯茶,闲谈两句:有病还是要去看病。剪头婶大骂:你才有病!滚回家睡你的觉去!

    血糖当然是不正常的,在县医院也早查出来了,她就是不认,好几次夜间躺在摇椅上半寐,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又昏过去,她就忽然瞪大眼睛,哼一声,以示她好得很。

    香妹静静陪了几天,不去拂她的意,心里起了个念头,手里摆弄着茶盏,好像随口说的:“婶啊,你说我总是掉小孩那事……”她说得很小声,只她和剪头婶两个人能听见。

    厅堂另一侧摆了餐桌,小奇伏在桌上做功课,阿忠翻看她的卷子,装作看得懂似的,时不时地唔一声。阿忠说:“阿奇真要去做飞行员?女孩子做那个,多辛苦。”

    剪头婶冲他大喝:“开飞机能辛苦得过种地?”

    “婶你不懂啦!你看打仗的时候天上飞机都是男的在开,转来转去的,转得头晕。”

    “就你懂!你懂女的开不了飞机?你懂个屁!”

    她骂完,目光一斜,示意香妹继续她们间的体己话。

    “……我就是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又不是一次,都三次了。我想说到市里大医院去看一下。”

    老人的呼吸声沉沉的,“嗯……你也四十了,要真还想要,是得抓紧了。去也好,西医贵是贵,人家先进,说不定就有办法。你说医要死的人就不值得花那个钱,你是要生囝仔,囝仔生下来,要活大几十年的,这个钱也就值了。”

    “我怕呀!做那种身体检查,人家可能拿个机器在你下面弄来弄去……”两个人压低声音耳语着。

    剪头婶嗤笑一声,笑香妹迂腐:“你真是!有什么怕的?怕这怕那,难怪有阿忠这种死人头,说女人开不了飞机,因为怕在天上转来转去!”

    香妹红了脸:“哎呀,真的。我想你这次到市里去检查身体,我正好和你一起去嘛。多个人作伴,没那么怕!”

    剪头婶懂了她此番话用意,脸色沉了,半天不响,阿忠跟小奇还在谈飞行员的事,小奇说过段日子还要复检。剪头婶一生没坐过飞机,迷迷沉沉间仿佛看见孙女开着一架螺旋桨飞机,盘旋着掠过大海,化成了一只海鸥……她的孙儿大野吊儿郎当地摆着手臂进门,她一下惊醒,喝道:“又出去野到这么晚!作业也不写!你姐将来开飞机,你就去收垃圾!”

    她想,要是大野也能开飞机多好。她得活到大野长大的那天。

    终究还是去了市里医院,她和香妹一起,她可不像香妹,怕那些先进的仪器,在她看来,先进的东西一定是造福人的东西,她有这冒险的胆魄,平时赌点小钱也是为了刺激,若晚生几十年,换她去天上开飞机。

    香妹一直忧心忡忡,说好像在医院遇见认识的人,她说认识就打个招呼咯!不知香妹在畏手畏脚什么。

    诊断结果惨重,这狗屁糖尿病已在她身体不知长居了几年,悄然变异,转成了什么尿毒症,医生查看她状态,说精神还能这么好,行走自如,真是身体素质过人。她骄傲得很,挺直腰杆要给城里医生看看农村妇女有多硬朗,但医生话没说完:表面情况还好,随时可能恶化,定时炸弹一响,就是粉身碎骨。要换肾,要么就长期做那什么透析治疗,选哪边都是一笔天价巨款,她没犹豫——还跟上次一样,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诊室回家。

    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哪!阿忠说去帮她借,说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工作赚钱为她还。小奇也说开飞机能赚很多钱。她骂她们都是神经病,打算盘打到不知哪里去。

    总之坚决不治,天天虎虎生威地在村头行来踏去,到每家每户去串门、去对小辈们指手画脚。小奇为此有些焦心,这几乎等于她的阿嫲被下了病危通知了,也许哪天睁开眼,人已经没了。但她在学校还是笑笑的,跟大家说起阿嫲的情况,说:“还很能吃!昨晚吃了三大碗稀饭。”

    周予原本没有参与谈话,是添添硬把她拉来13班,听了这话,她开口说:“糖尿病不能吃稀饭,容易升血糖。”

    小奇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两只眼像线路不良的灯,一刹间暗下去又亮起来,“医生说了,她不听,她喜欢吃,吃了几十年,一天不吃就不习惯。”

    周予不知说什么,但谈话必须进行下去,她只得说:“糖尿病要是发现得早,好好控制,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会危及生命。我妈是医生,每年都安排我外婆做体检,你奶奶以前不做体检吗?”

    小奇笑着耸耸肩:“我们不懂。”

    她转身走开了,说要去开水间,添添紧跟着她去。周予庆幸谈话结束了,她没有细想,也不在乎小奇说的“我们”,到底是指谁们,是“我们家里人不懂”,还是“我们农村人不懂”,亦或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家境平凡的人不懂”。

    泳柔站在她身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问:“怎么了?”

    泳柔无奈地看着她:“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说完,泳柔回教室去了,只眨了眨眼睛当作告别。

    她自知失言,垂下头,独自闷闷地走开了。

    她每隔一周才回市里换洗衣服,周末到了家,找钟琴在留宿申请单上签家长知情,不想主动搭话,徘徊着走到书房门口。

    阿妈眼皮动了一下,察觉她在,懒懒地开口问:“对了。你那个乡下同学,叫什么?”

    “乡下同学?”周予故意反问。

    “嗯,就是家里开大排档,来我们家住过的。”

    她想起齐小奇与方泳柔的话,“我们不懂”,“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而此刻钟琴说:我们家。

    “……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前两天在医院看见她爸妈了。”

    “……去干什么?”

    “去看不孕不育。”钟琴翻着一本外文小说,嘴角弯起,像讲起一件好笑的事,“我说你那同学也挺可怜的,将来可能还得养她弟弟。农村人就是这样。”

    周予将捏在手中的申请单塞进口袋,转身走开,终止了这场谈话。

    有个当医生的妈妈也没什么好的。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没什么好的。

    周予去容芝阿嫲家,找阿嫲签字。

    她在屋子里转悠,检查冰箱里的东西,检查药箱,逼问阿嫲最近有没有偷喝奶茶。齐小奇的奶奶病倒,她更加紧要外婆的身体状况,日常点滴不得马虎。她一路转悠,一路有些愤慨地讲钟琴的坏话,阿嫲坐在客厅笑。

    她走去站在阿嫲身后,看着阿嫲在申请单上写下飘逸字迹:家长知悉,请老师批准!

    随后就该签上名字。

    阿嫲的笔尖忽然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迟迟没有签下许容芝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