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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间章·何人拦路

    苏梦枕在笑。

    笑得相当清俊。

    这几年大宋精力多数在边关北地,令内部倾轧较往日骤减,上行则下效,京城江湖黑白两道间争端也少,金风细雨楼虽身为京城第一大帮,对下位帮派手段怀柔,从不做赶尽杀绝之事,自北地、南境流入京中的生意也愿意分润各处,财气盈门,更使几家帮派一团和气,危及一帮之主生死的杀伐,已是久未有过。

    身处难得和平,又有季卷请来神医赴京替他会诊,将伤病调养得渐轻,再加之他心中沉郁尽纾,周身孤寒凄冷气减淡,一位年近而立的帮派之主,反而不如数年前阴鸷,少病以后,甚至恢复些许少年时期的书生意气。

    他微笑,笑得神清骨秀朗朗如月,微笑的对象是蔡京。

    “北边这月又送一批上好和田玉,并蛇纹岫玉原石,依惯例,先往相爷这里送来挑选。”他相当低眉顺眼地道。

    蔡京这几年间,几度失势、几度复起,任朝中王黼、杨戬、童贯等人竭尽全力,都未动摇他地位,甚至使他在皇帝面前更加火热,即使对待京中白道第一帮的帮主,姿态也依旧高高在上,手指在苏梦枕带来的玉石上挑拣片刻,才哼道:“倒叫你夫妻两人费心了。嗯,这料子这么好,京中定不愁销路,也不必尽堆在我这,留三成就好,其余的,该怎么请玉器师傅,该怎么雕琢,就按你们老路子办。”

    苏梦枕又笑。也不提收回玉石,拱手躬身:“相爷眷眷之心,在下莫敢或忘。”

    他收回手,指腹在右手指轮上轻抚,转身出府登上马车,锦帘一落,笑容立即淡去,露出些沉沉冷意,唯在唇角还残留一丝真切甜意。

    车中沃夫子早已等候其中,见苏梦枕登车,便问:“相爷答应我们加倍运盐入京的事了吗?”

    苏梦枕道:“他要三成利。”

    沃夫子眉毛一竖,为蔡京的贪婪愤怒,却又顾及车外有耳,硬生生忍住怨言。苏梦枕睨他一眼,也不多言,只靠在车厢上,静等马车驶回天泉山。

    隔墙有耳。所以任何机密之事,任何大逆不道的情绪,都得等回楼后再提。

    楼中难道就没有隔墙有耳的隐患?

    苏梦枕合目养神,直到行驶的马车停了,似乎有人拦路。

    谁能拦苏公子的路?

    他重新睁眼,睁眼以前已听见雷媚那鲜明的娇笑。

    “哎呀,马蹄怎么断了?”她咯咯笑着,掀开苏梦枕的车帘,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马蹄,娇声道:“挡了苏公子的路,我得来赔个不是才行。”

    苏梦枕对着她的笑容冷冷道:“你没挡我的路。”

    “谁挡了谁的路,谁能知道呢?”雷媚掩唇一笑:“苏公子,前方路上有石子,你记得当心,否则,石子进了马蹄,就只能像我这样,把整条马腿都砍下来脱身了。”

    断腿的血滴滴溅在车厢内,连着骏马嘶鸣,泛出难闻的腥臭气。

    苏梦枕的眼神从马腿移回雷媚脸上,道:“我要回楼,这是必经之路。前面莫说只是石子,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重铺路面,一步步走回去。”

    雷媚扬眉,半晌掩唇道:“苏公子还像燕京那时候一样,不撞南墙心不死……”她声音低了些,带着诡秘地将俗语续完:“不见棺材不掉泪。”

    沃夫子的手掌缓缓伸开。他一身功夫,尽在手掌,此时已快忍不住要向寻晦气的雷媚出手,苏梦枕在他身后轻轻咳道:“沃夫子。”

    只这么一喊,就止住了沃夫子的杀意。苏梦枕又咳嗽几声,不牵动肺腑,单纯成了喉咙的习惯,待咳完才道:“雷三堂主公然阻我归楼路,明日算得总账,账单自会递到你手上。”

    “明日太快,”雷媚笑道:“苏公子愿意赊欠一段时日么?”

    苏梦枕眼中寒焰重燃。他冷冷注视着雷媚,片刻道:“搬开死马,我们接着走!”

    雷媚咯咯笑着放下帘子。他的车夫拖走路中死马,车厢再次平稳向天泉山行去,苏梦枕手指缓缓在膝上敲击,忽在抵达一瞬道:“召集统领,青楼开会。”

    金风细雨楼如今在京城的铺子摊得相当大,被纳入议事层的统领也渐多,如今散布各地,要一时召他们齐聚尚需时间。苏梦枕一人坐在主座,本要趁此时机着手处理几件不那么要紧、也不能够忽略不计的事务,胡青牛却摇摇晃晃,登上楼来,别的事不做,先一探手就掐住苏梦枕手腕,一边凝神把脉,一边把手里药碗塞到他手里。

    苏梦枕以极快反应抽走信纸,扶稳药碗不至泼洒,抬眉就见胡青牛横眉竖目,向他挑刺道:“我已千叮咛万嘱咐,养病期间不可多思,否则被我逼入三焦的寒毒,又要逸散。你堂堂一个楼主,居然连句人话都听不懂?”

    苏梦枕懒懒道:“我听得懂。”

    他喝完汤药,抖飞药碗后,内力灌于宣纸,令软纸如竹简般立起,迅速写了几字回复,其间左手脉门始终袒露在胡青牛手下,丝毫不担心他突施暗算。

    胡青牛被他这继续耗费心力的姿态气得暴跳如雷,口中直骂道:“要不是季卷挟恩要求,我才不给你这棺材板治病!治治治,为了你都有快一年没见过夫人,成天治得我直犯晦气!”

    苏梦枕似是短促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依旧一副不上心的模样,道:“我也很久没见过我夫人。先生要想去燕京探亲,动身时记得替我捎一封信。”

    胡青牛眉心一跳,忽有所察觉,收了手仔细打量苏梦枕,见后者微咳几声,漫不经心向他投来视线,眸色冷冽,内蕴寒火,似有无穷刀兵将起。

    他一咧嘴,领了苏梦枕的情,言语依旧骂骂咧咧,像被苏梦枕的不自爱气得七窍生烟,撞开正要迈入厅中的余无语,扬言立马要离开楼子回去隐居,噔噔噔跑下楼收拾包袱去了。

    余无语被他一撞抵到肩井穴,半边身子都麻痹了,此时揉着肩膀,心惊胆战地转向苏梦枕,颇有些谨小慎微地问:“公子,怎么将胡大夫惹生气了?”

    苏梦枕不答。他当然有资格不回答任何他不想答的问题。他只是等余无语等人合上门,金风细雨楼所有话事人齐聚眼前,才坐直了身姿,冷冷道:“我喊你们来,只为一件事。”

    “备战!”

    他一言既出,厅中大哗。

    “对谁的战?”

    “现在京中,还有谁这么不长眼色,敢对金风细雨楼宣战?”

    “是不是公子终于决定,一举铲除六分半堂,别让他们继续跟着我们吃利了?”

    “或者是最近刚入京的唐门?他们抢了我们好几处生意,也该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苏梦枕沉默着,给他们留了一点宣发情绪的余地。等预留时间一到,便略过了他们对敌人、人数、时间等各方面的问题,只独断道:“回去清点战备,三人以上,各处小组,必须时刻保持信息通畅,无论何时,一旦命令下达,半盏茶内,必须抵达战场。”

    他很少这样下命令。通常风雨楼内的事,他会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也不会事事由他独下结论。

    但是当他揽过决定大权,并坚持不在事成以前向他们公布用意时,至少风雨楼的话事人们就会明白,这一次金风细雨楼一定正面临着一件决定了楼子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大事?

    什么势力竟能威胁到现在这样体量的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咳嗽几声,示意这件事已定下,并不给任何转圜余地,现在这些总管们该加快进度,就自己的要求,各自提出实行中的难点,以期到时,能够不打折扣地完成。

    在座的众人竭力按捺情绪。没能按捺住。依然有人时不时插话,试图表达情绪,或是向苏梦枕求证,一再拖慢会议进度,致使苏梦枕面上神色越发寒冷。

    他是个过于讲究效率的人。一再闲话,对他而言,无异浪费生命。好在他并不会因此向楼中弟兄施加情绪。

    他只是极轻微、极苦恼地叹一口气,这一口气就足够正嘈杂的厅中静下,数十道目光齐齐投来,见到他们的楼主轻抚着手上指轮,面上漾出完全不讲道理的,急着要去谈恋爱的少男神情,神采飞扬,堂而皇之道:“开完会我还要给季卷写家书。”

    他一顿,又理直气壮,催促道:“一炷香,还有什么问题,全部讲完。”

    第122章 间章·两处相思

    季卷也在开大会。打下上京只是最初一步,要是想节省行政成本,当然可以扣下金国朝臣,放其余人继续回去过游猎生活,把难题丢到百年后再说,但她更喜欢另一种可以令他们和而不同的方式,要纳他们入生活体系之内的方式。

    这种方式索求的工作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铺展工作以前,她还要想些办法,架起被赵佶送来治理州路的北宋官员,这场大会,就被拖得更久,谈得更细,要聊的内容更多。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会议,季卷转头奔赴另一个会场,扎堆到济济江湖人之中。

    “你迟到了。”息红泪在席间不满道。

    季卷笑着讨饶:“怪我,怪我,晚上我自罚三杯——还是抓紧开会!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完颜宗望他们。两个议题,一个是总结我出门打仗期间其余各处,尤其是边境上的江湖人动向,另一个是讨论怎么解决女真高手依然不服管制的问题。先讲讲总结吧。戚大盟主?”

    戚少商这才依依不舍收回黏在息红泪身上的视线,清嗓道:“我先讲燕京。”

    季卷摊开纸笔认真听他总结近来燕地武林纠纷。既然苏梦枕拒绝留镇燕京,她便择定戚少商做她与武林的中间人,他也不负所托,显出非同一般的做正道领袖的天赋,下能约束江湖秩序,上能抗衡她构思不够合理的要求,正因处事公允,成了来北地闯荡的江湖闲人们公认的好扛把子。

    如今连云寨已更姓改名为连云盟,在她治下一家独大,即使对其他帮派亦有号召力,因此召集江湖各路首领开会,由他起先发言,在座各帮领袖都无微词。

    在他之后,总舵分布各地的首领一一汇报,各自夸张渲染在她离开燕京后,为稳定一地治安做出多少努力,叫她怀疑她治下是不是辆随时要散架的独轮车——邀功之后,下一句就是迫不及待地申请去金国领地继续设分门,被她毫不留情统统否决。

    息红泪作为驻地仍留在宋国境内,替她把守两国边境的帮派之一,落在最后发言:“在上次错放了血河门那些身负血案之徒北上之后,我和义胜军重新细化了审核制度,基本保证现在北上投奔我们的江湖势力里,没有那种拿平民练功的邪道门派。你们离开燕京之后,官家不安分,想往燕京插些眼线,被金风细雨楼及时提醒,我们倒是放他们进去了,现在仍时时监视着他们动向。”

    她顿了顿,嘴角忽露出一丝神秘微笑,又接着道:“还有件事。上回‘红粉骷髅’带了上下老小的女子,想进燕京开发皮肉生意,被我以燕地不批准女子卖艺卖笑为由挡了回去。这回她们门主不知从哪搜刮来几百青年男子——”

    季卷假咳一声,正要严肃说“禁止皮肉生意不分男女”,就听息红泪似笑非笑,凤眼凝在她身上,继续道:“其中有三十来个弱柳扶风,成天咳嗽吐血的病秧子,专说送你的,要你行个方便。”

    季卷脸上假笑僵住。

    席间十数名江湖好手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呼哧呼哧、漏气的声音。

    她一下都不知道从哪里澄清起。

    首先,到底哪里来的江湖传闻说她就喜欢病弱款?

    其次,一次送三十个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最后的最后,她和苏梦枕也就是忙了点,见面次数少了点,手上戒指都没脱,不至于让人觉得她寂寞难耐急需找别人填房吧?

    戚少商咳嗽。他咳嗽一声,像终于好意思说了一样,如释重负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难道没发现燕京城里故意装得病歪歪的年轻男子相当多吗?呃,卷哥,我没有说你……”

    房间里呼哧呼哧的漏气声越来越多了。

    季卷张一张嘴,面如死灰道:“我发现了。我不是特意安排城中医师协会搞了防疫消杀和健康讲座吗。”

    她相当无奈,仍试图替自己辩解:“‘红粉骷髅’这按图索骥的思路就错了,我不偏好病弱。下回见了苏梦枕你们就知道,他现在比以前健康多了,也壮多了,真的。我更不好搞替身那一套,你们帮中要有人再动歪心思,记得提点一下。其次,行贿这是罪加一等,息姐,转告她们赶紧换门营生,否则永远别想在我治下过。”

    息红泪笑完了,点头道:“我知道。”

    季卷叹了口气,露出有点牙疼的神情,又问:“这些病人恐怕都是‘红粉骷髅’四处买来的吧。身体状况如何?正常咳嗽吐血多是肺结核,得把他们隔离诊治,才能减少危害。”

    息红泪笑道:“你放心,我们毁诺城中也有仁慈心肠的好大夫,赶走了红粉骷髅,把这些病秧子都留下治病了。你别说,这些人虽体虚,倒相当懂体贴人,毁诺城里好几个姐妹都看中了他们,打算携他们一道来燕京定居。”

    她说着,抚摸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令季卷一怔,眼光立即溜到戚少商那边,果然见他青青白白,龇牙咧嘴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季卷也加入了席间其他人之列,面如坚石,但不知从何处发出些呼哧呼哧、漏气的声音。

    她们有意讲些轻松话题。此时汇报已经结束,令人始终紧绷着神经并不是季卷所愿,需要一些笑话来缓和会议上因意见不同导致的火药味。

    ……但她自己也没想到遇到的居然是“三十个肺病替身”的笑话。

    她笑了几声,便继续话题:“该来处理女真了。女真人全民皆兵,人数虽少,论及武力,却是不可忽视一股力量。要放他们尽归长白山,未来对中原武林仍旧是极大威胁,要逼他们在朝为官又难。你们现在是维系武林安稳的中坚力量,要如何消化这些女真人的威胁,还要靠你们的想法。”

    戚少商道:“江湖人向来是最守汉夷之辨的,至今西夏、契丹人来燕,也只能抱团另立帮派,与汉人帮派井水不犯河水,我很难要求江湖帮派直接吸纳女真人。”

    统领辽人帮派的耶律意辛冷哼一声,虽不满戚少商言论,也承认道:“汉人同女真的仇怨,远不如我们同女真的。要我们接纳女真人,那是万死不能!”

    座中各位大抵是此类言论,也有说来日或可平心相待,但目前实在太难。季卷笑笑,正要说话,视线里却捕捉到门外胡青牛骂骂咧咧的身影,心思不由飘荡一瞬,嘴上含混几句,才又想起继续道:“我何时要你命令江湖门派吸纳他们了?契丹、女真,各有武学传承,你要他们丢下传承来加入你们,他们还不一定愿意呢。——我要的是让女真人心服口服,至少,认同我们确有长处,赢过他们靠的不仅是诡计兵法,更有武力。”

    她原想一口气把自己构想说完,见门外胡青牛越发不耐,抿一抿嘴,笑道:“你们先想一想。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

    说罢,她推椅离席,往外走时笑容渐淡,找到胡青牛问:“胡前辈什么时候回的燕京?苏——”

    胡青牛翻个白眼,道:“这回可是苏梦枕特意差我离京,不算我背约。”

    “哦?他差你回燕京办事?”

    胡青牛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张信纸,道:“你看了就知道。”

    季卷笑一笑,接过信纸,正要展开,心里没来由一阵发虚,旋即立马安慰自己:他总不可能是知道三十个替身的事,要来演什么白月光回国的闹剧的。

    第123章 间章·相思成疾

    她展信,先为信上药味与刻意熏香笑笑,读信间顺口般问:“他身体现在怎样?”

    胡青牛抱着手臂,冷笑两声道:“暂时死不了!嘿嘿,但过不了几日,可就不好说咯。他找个借口故意差我出京,哼哼,我猜京中定然要有一场大战。”他说到这里,摇头晃脑,显出点不能继续解苏梦枕的奇病的技痒,旋即又醒觉,警惕对季卷确认:“我不治找死的人。他要是自己死了,算不得我救治失败,你我恩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季卷皱起眉,脸上笑容消失,透出百般遮掩后的疲倦。她从信上抬头看胡青牛一眼,指腹按在落款处利落一个“枕”字上,眼中锐利淡去,又恢复亲和姿态,笑道:“这是自然。”她又故意揶揄地问:“前辈还等在这,不去找王难姑,莫非是等我跟你谈一谈家书的读后感?”

    胡青牛脸上的一丁点儿关切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高哼一声,转头就走,宽袖兜面往季卷手上糊来,季卷右手伸在信前挡了一挡,收回手时,掌心却已多了一小瓶丹药,再抬头时,胡青牛已负着手,踏步远去,权像是药瓶自己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样。

    季卷微笑。笑着收起药瓶,慢慢将信折回原样,鬼使神差举到鼻前嗅了一嗅,熏香与苏梦枕衣服上沾的冷香一致,令她笑容更真心实意。

    这几年间他们各自忙碌,每一年总算能找到些时间、找到些理由,催促自己动身往对方的地方去。见面后各种意义上要做的事都多,但到底相聚时短,分隔日长,唯独靠信件聊寄情思。

    但他们书信也不常写私密言语,基本全被公事占满。譬如此时,苏梦枕只问她一句安好,立即以隐晦笔法写他从蔡京态度间试出疑点,而六分半堂亦两方押注,京中那位官家,显然已忍耐不住,想要对边境拥兵自重的势力下手。

    季卷虽名义上未领北宋官职,不得领宋兵宋将,手下各州各路,亦顺从接纳赵佶派遣来的官员做四司,但官员人选首先已被苏梦枕在京中筛选运作过一遍,过来就任以后,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立场都渐坐在她这一侧,如今以她实权掌控地区、加以理论上辐射区域,说是一方诸侯,都有些太小。

    中央对诸侯,最常做的是什么?

    削藩。

    ……赵佶不会自比汉景帝,以为自己也能推什么《削藩令》吧?

    呃,据她所知,北地各方往汴京送回的战报,已经基本不写她手下辽人武林人的功绩,成天大吹那些被她弄去种地当安保的宋军威仪,“北方诸夷远见宋旗皆望风而逃”……

    赵佶真信了也未可知。

    毕竟一个皇帝身边,经过他自己筛选,最不缺的就是向他大吹法螺的家伙。

    季卷梳理片刻信中一手消息,心中已有决意,收好信纸,转身福建送了几封信去,又接着回去同武林人开会。

    这回她没再卖关子,将自己计划用武林大会为由头,吸引女真人参与,再往奖项中塞入官职名额。女真人自傲,也崇敬强者,自无拒绝比赛的道理,等多比试几次后是否会态度软化,就势加入她的体系,那就未可知了。

    息红泪点头道:“做评委公证的事,你当仁不让。”

    季卷笑道:“不行,我生病了。”

    息红泪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什么病?”

    季卷煞有介事道:“相思成疾。”

    她说话向来看着像玩笑,但也向来说一不二。

    在北地一片欣欣向荣,各路工作齐开展,犹以戚少商等人联合举办的武林大会吸引中原眼光同时,赵佶派来为她打下会宁府的封赏姗姗来迟。内侍省王公公近几年常往这边走动,早已成了老熟人,这回迎面见到季卷面如金纸,虚弱地被扶出来谢恩,不免吓了一跳,快走两步来拉她:“哎呀,病成这样,如何不先说一声?”又问左右:“咱们季大王这是什么病?”

    季卷答:“相思成疾。”

    王公公愣了一下:“积劳成疾?”

    季卷笑出一口白牙,咳嗽几声,纠正道:“相思成疾。”

    她又捂着心口虚弱道:“为了王前辈与官家厚爱,我就算病得要死,也要亲自接待。近来燕京武林人正办武林大会,我陪前辈一同逛逛?”

    戚少商办这武林大会,本只局限于北地,等消息传开,又有一堆宋境内等待成名、仅有薄名、见猎心喜的江湖人想尽办法凑过来报名。江湖人最不讲规矩,把整个比武大会流程搅成一团乱麻,好在人数越多,江湖百家流派都在擂台上轮番展示,实力不一,个中神妙已足够带领女真部族参赛的完颜宗辅眼中异彩连连。

    混乱之中,初赛总算宣告结束,留在场上的大多是些江湖早已成名的高手。复赛直接以守擂攻擂形式展开,几番混战以后,萧峰当仁不让地占住擂主之位,几乎只花几拳几脚,就已将完颜宗辅摔出擂台,把这位王公公看得高声叫好,抓住季卷衣袖问:“前几次来时还未见过这位英雄,他是何出身,竟又投入你麾下?”

    季卷假咳几声,但笑不答,意有所指地问:“王前辈,今日观赛下来,燕地群豪的底蕴,较之京城如何?”

    王公公脸上笑容不变,似乎只是与她尽兴交流武艺地道:“底蕴尚薄,但群星熠熠,若加上域外高手,论人数已几能比肩。”

    季卷便笑得更甜。

    王公公抱怨似道:“眼下京中相当不安生,我有时都想,什么时候向官家乞骸骨,来你这里养老算了。”

    季卷笑问:“哦?如今外敌已定,我听说京中正要大肆封功,怎么反倒不安生了?”

    王公公专注看着擂台上乱战,嘴唇不动,轻声细语道:“正是为了受封呢。蔡相、王宰、童太师、梁太尉可都动起来,为你准备,意在等你入京受封。我这回来亦有官家旨意,要宣你上京呢。”

    本稳坐裁判席的戚少商忽纵身跃入场中,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也不管自己出手合不合规矩,大笑着与萧峰战作一团,季卷笑看着,忽声嘶力竭咳嗽起来。她见苏梦枕咳得多了,自己把那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此时气息奄奄望回王公公,装作没懂他的暗示,叹息道:“官家愿意给我这白身封赏,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但是王前辈也见了,我这回病的……只怕上京就要死在路途中了。”

    她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已相当明白:她又不傻,才不会做回去自投罗网的鸡。

    王公公沉默一会,道:“既是相思病,回京见到苏公子,想这病就能大好了。若是别的病,倒还可信一些。”

    “哎呀,怎么总是我上赶着去京城找他呢?”季卷娇嗔道:“他就不能来看看我?”

    王公公的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有点受不了。

    季卷满足自己戏瘾,却也没落下王公公的提点,笑道:“前辈说得是。我这病今晚又要加重了,特别重,明天就连床都爬不起来,见天就要自己死掉了。”

    已经从王公公处得到赵佶和宋廷中大半实权官员都等着对她关门打狗,季卷说一不二,晚上当真病情加重,转眼就已气息奄奄,一副重病不治的样子,总之说什么也不离开燕京。王公公离开时都是抹着泪走的,入戏之深,似乎她真的再迟几天就要归西。

    王公公走了不多日,朝中派来御医勘察她病情,有王难姑亲手下毒,季卷被扶着出门时简直如一具僵尸,把御医都吓了一跳,探脉又辨不出病情,只能勉强接受了她相思成疾的瞎话回禀。听了御医确认,季卷似乎病得当真很重,赵佶与朝中几位卧龙凤雏商量几日,下旨关照她静养,同时非常体恤地表示,既然病得这么重,那不如把手上辽人军队的军权移交给童贯。旨意发出当日,童贯已带着他二十余万的大军开拔,似乎是要来平和地过渡军权。

    第124章 先下手

    纵有千百种阴谋诡计,在季卷坚定咬死重病不能动之下,蔡京等人也不能派人空降燕京,一掌毙了季卷再飘然远去——燕京那还没比完的武林大会几乎吸引了全江湖闲人,他们手上再强的杀手也无法在这么多闲人眼皮下潜入季卷住所。

    既然不能骗她回京,赵佶便将希望寄托于童贯之上,自己甚至想好,等童贯取回全部兵权,等季卷病愈,他把季卷调回京中,封一封女真人,替她在京中立一座道观,终她一生,必不少她用度赏赐。她要不满童贯,等过了一时半日,贬下他官,任季卷处置就是。

    他对季卷仍抱有一丝浪漫幻想,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对一个太不循规蹈矩的女人来说,已经足够温柔,季卷来日弄明白后,也会为他安排感激的。在这种温柔之外,蔡京来请示该出手先拔季卷留在京中掣肘的金风细雨楼,他就没多少耐心,挥手叫他们自行其是,此时已全然、或刻意忘了自己还给过金风细雨楼楼主一面免死令牌。

    蔡京得了圣意指示,先是请赵佶在诸葛神侯陪同下离京,避一避京中乱局,随即信手掷出的第一张牌是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在武林声势早已落于青、金两派之下,京中势力,更远不如苏梦枕。雷损就算拼上身家性命,也绝不可能打得过金风细雨楼啊。”蔡攸迷惑道。

    蔡京不语,反是坐在蔡攸之下,一个遗世独立,白衣胜雪的中年人淡淡道:“投石问路而已。剑客生死相较,在发出决定一剑以前,也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精神试探破绽。”

    蔡京手上牌的确很多,但还要留一部分给未来,时刻准备对付季卷。因而最好能够试探出全部底细,再以最小的代价,取下最伤痕累累的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何时会伤痕累累?

    必得是苏梦枕伤痕累累之时。

    但苏梦枕已近三年没出过刀。谁知道他眼下刀力还有几分?是越发精进,或是退步?

    四年以前,他封刀之前,已是江湖名副其实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守燕京半月有余,红衣立于城墙的英姿至今犹被当日参战者津津乐道。如果他刀意见涨,如今又是什么实力?

    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使苏梦枕伤痕累累?

    蔡京笑了。非常欣赏的微笑。他笑着道:“攸儿能招纳到你,是他撞了大运。你知道苏梦枕的破绽是什么?”

    白衣人道:“在我眼中,他全身上下,至少有一百个破绽。”

    蔡京问:“最大的一个是什么?”

    白衣人暂未答。

    而雷损已利用起这个破绽。

    六分半堂是被蔡京投下去问路的石子,而他也同样投下一颗石子试探。

    一个被雷卷亲自逐出江南霹雳堂的雷家败类。

    “杀戮王”雷怖!

    一个以擅杀人、爱杀人闻名的疯子,正在金风细雨楼一处盘口杀人。

    这日下雨。雨甚大。光阴阴,灯暗暗,刀无敌。

    无敌的刀已经砍下四个人的头,马上就要砍下第五个大好头颅,便听屋外一声蕴满愤怒的声音:“你杀了我兄弟,我就要你死!”

    一个有破绽的人,难道不知自己破绽在何处?

    一个有破绽的人,哪怕明知有诈,依旧会上钩。

    怒声尚在屋外,比声音更快撞入屋内的是一道黑得融入雨色中的身影。

    身影一声不咳。

    苏梦枕这几年春风得意。他以前不仅病重,更不爱吃饭,没空休息,一个人瘦得似一张皮,薄薄包裹在骨架外面,唯一双眼还看得出这是个活人。现在不同。他吃得好。睡得也好。

    一个人就算病得再重,只要能吃能睡,就一定会变得健康一点。

    所以现在撞入屋内的黑衣身影已显出些盛年男人该有的健壮,拔出的刀,也不再如几年前一般凄冷、婉约,柔如女子微吟。

    依旧是一柄红刀,依旧刁钻、意料不到,刀势开阖壮阔,刀如惊电,只一现世,就斩断雷怖的无敌刀,第二刀,已撷下雷怖人头!

    苏梦枕落地,轻咳一声,视线扫向室内其余六分半堂弟子,目中寒火凛然,似在打量还有谁手上沾了风雨楼弟兄的血。六分半堂中人这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而苏梦枕已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他看见其中一名弟子指缝间有血。于是他前掠,刀自袖飞,直飞那名弟子脖颈。

    一刀,再取一个人头。同时有劲风自颊边生起!

    一柄黯淡无光,黑带五彩的刀,自断了头的六分半堂弟子身侧抹出。

    “不应”宝刀!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乃当世四柄神兵。血河剑从方应看处落在季卷手里,她嫌煞气重,搁置不用;挽留剑主隐居,暂未现世;另外的红袖与不应两刀,正由苏梦枕与雷损各执其一,两人京中对峙日久,两柄宝刀却从未正面对上过。

    这当然是他们两人默契。非决战之时,他们都有意避开彼此正对的时机。

    现在红袖在握,不应现世,莫非现在就是雷损择定的最终决战之日?

    雷损选择了最好的时机,选在苏梦枕刚杀完人,视线被喷溅血液一挡,手袖后撤,避免被染脏的公子习性发作瞬间,不应刀吞没周边所有光线,悄没声地斩向苏梦枕。

    而红袖依旧翻起红浪,穿花乱坠般自袖中递出,截住雷损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偷袭。

    苏梦枕冷笑。在刀绽迷艳光华里冷笑道:“你已敌不过我!”

    雷损同样发现这一点,神色震怵。

    封刀三年,苏梦枕竟还能进步?

    或者是身体病痛减少,令他能拨出更多力气,用在刀上?

    此时却不能深究!因为苏梦枕的刀又袭来。刀动风起,风翦一丝红,已奇巧地从雷损刀中一霎空隙里钻了进来,直抵他的咽喉。这一刀不及阻挡。雷损脸上已露出了悲酸的神色。

    可另一道风向苏梦枕背后袭来,逼他放弃这必杀一击,撤身让开。

    眼风。

    狄飞惊的眼风!

    “低首神龙”也来了?

    六分半堂两位首领都在,其余堂主供奉是否也已藏在这间楼里?

    这就是雷损投一颗不值钱石子,所能寻到的好时机。苏梦枕得讯雷怖在此大开杀戒,动身之快,甩下所有楼中精锐,眼下此地除却些拳脚稀松的外门子弟,就只他一人!

    一人。对多少人?

    高踞的众党中,仍是冷如寒冰的白衣人先下定结论:“无用功。”

    蔡攸不耻下问:“先生觉得雷损竭力营造出多对一的局面也不足以杀死苏梦枕?”

    白衣人闭目,抚剑。抚摸宝剑之时,脸上露出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他道:“安排下一次袭杀吧。我比你们任何一人还急于看到他死。他若不死,季卷怎么会把隐居的叶孤城请动出山?”

    他说到这句,不知何故,竟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竟带着莫名讥讽之意,不知在讥笑身陷囹圄的苏、季二人,或又是讥讽眼前这些丑陋做派的小丑。

    季卷也在笑。气笑。她仍装着病,做戏做全套,连日躺在榻上,却不妨碍她继续批公文,更不妨碍她拿着从福建返回来的书信跳脚。

    “哪有这样的师父?!”她叫:“成天就知道跟着商队出海,去找什么新岛屿建他那破白云城,连他亲爱的徒弟的信也不收!”

    她写给叶孤城,暗示他赶紧出山给徒弟搭把手的信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青田帮弟子满脸为难,表示叶长老眼下行踪飘忽,一年里能回一次驻地就已很不错了——这一次往往还是丢下一份材料清单催他们加急处理。

    “下次断了他的分红。”季卷嘀嘀咕咕,送信的弟子看天看地假装没听见。

    她又拿起另一封信,翻了几页,喜笑颜开:“果然还是帮主最支持少帮主的工作!京城这么热闹,青田帮帮主当然也要去凑个热闹嘛。”

    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居然也能笑出来。他像季卷一样笑,笑容更寒,更怪,带着森森鬼气,冷笑着向从他身后逼近的狄飞惊问好:“你来了!还暴露了武功路数。无邪早就怀疑你武功不弱,今日之后,他总算能解惑了。”

    狄飞惊救雷损一次,现在又低下脑袋,安静地归于雷损身后,斯斯文文道:“苏公子,你我立场如今相对,接下去都是杀招,就不必强自寒暄。”

    “对我出手,没什么,”苏梦枕不以为意道:“只要没对我楼中兄弟出手,我都愿意跟你们聊几句——听说你已和雷纯姑娘完婚,做了雷损的姑爷,我没给你们赠礼,也不想赠,一句恭喜还是舍得说的。”

    狄飞惊脸色一白。他艰难地支起一节断了的颈骨,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似要确认苏梦枕这话是否是讥讽。

    有什么好求证的?一个主动放弃雷纯的前未婚夫,来恭喜他这位窃宝上位的新郎,除却讥嘲,还能有什么用意?

    但苏梦枕说这话时的确没有嘲讽之意。他甚至都快忘了还和雷家有过前情。他对狄飞惊的恭喜也出自真心实意,脱口而出时,甚至还有点小艳羡。

    ——他和季卷都没完婚呢!

    第125章 一波三折

    感慨只是心随意起。

    真正随身飘起的是刀锋。薄红微闪,刀气竟狂傲至此,一人笼罩雷损、狄飞惊两人。雷损狄飞惊两人急退,撞碎墙壁投入雨中,隽俊红影紧跟在他们眼前,斩碎雨丝,是势要取他们性命的冷决。

    哪怕雨中几道潜伏身形暴起,各执武器攻向他,苏梦枕手上刀也没有一丝偏转。

    雷动天,雷媚潜伏已久,此时两方夹击,四人各占一方,连接成阵,齐攻苏梦枕!

    这几乎是六分半堂中全部最高战力。雷损将他们全聚于此处,难道就不怕一旦折损,六分半堂后继无人?

    但雷损似乎全不在乎。毕竟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他们四人的联手一击下活下来,他自信哪怕是号称京中第一高手的诸葛小花来此,凭他们四人,也绝对能让诸葛小花留下点代价。

    更何况区区一个苏梦枕?

    “区区一个”苏梦枕冷笑,在雷损形势翻转,招招杀招、刀刀抢攻中同样暴退,而雷损眼中唯余取他性命,步步紧追,不应刀抢在其余三人之前接连抢劈,形成些微脱节。

    这一脱节,使他抢到了其他三人之前。换句话说,有三个人落在他身后。

    于是雷媚的剑在昏天骤雨里悄没声地偏转半寸。这半寸,已足以把剑刺进雷损后心。

    雷动天与狄飞惊齐齐发出暴喝,眼风指风弹向剑脊,令雷媚的剑没能刺穿雷损心脏,就不得不拔出自保,但也已足够对雷损造成重创!雷损本就苍老的脸色更加灰败,停步转头,而苏梦枕已从前掠来,红袖刀穿在雷动天与狄飞惊两人夹击之间,把雷媚护到身侧。

    雷损吐一口血。雷媚的暗算虽没能杀了他,也已叫他功力大损,全要靠雷动天搀扶着才能立在原地。他惨然问:“为什么?”

    雷媚脸上也略有伤情。苏梦枕替她回答:“因为她已答应加入‘金风细雨楼’,她就是郭东神。”

    雨仍在下。雨中渐有杂音。是金风细雨楼增援赶至的动静。雷损还想再说,狄飞惊已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先撤!”

    撤。英雄落魄,当然该先撤。雷损一点头,半靠在雷动天手臂上,被拖抱着退走,狄飞惊在其身侧掩护。雷动天与狄飞惊都打着十二万分的注意,担忧苏梦枕会随时追上,但苏梦枕却只慢吞吞地踱回楼里避雨,目光冷湛,并不急于穷追猛打。

    他甚至有心情拧一方白帕拭掉脸上水渍,拭到一半手臂抽紧,扭成不正常的角度。雷媚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笑道:“看来我们四人合击,还是给苏公子留下了点伤势。”

    “四人合击,给苏梦枕造成了些伤势。”

    别野别墅里,蔡京众党亦在谈伤。

    蔡京只问他最关注的问题:“多重?致不致死?”

    前来禀报的多指头陀道:“应当是经脉伤。”

    蔡京冷道:“还不够!”

    伤的不够,不足以一锤定音。所以要再杀。多指头陀点头道:“第二批杀他的人已在路上。”

    白衣人忽问:“去哪里?”

    蔡京和气地问:“依西门先生之见,他们应当去哪里截苏梦枕?”

    西门先生并不想答。但偶尔,在更大目标驱使下,他也可以有限度地逢迎一下。

    他冷声道:“苏梦枕的第二个致命缺点。他太心急!”

    “所以他必要去一个地方,”多指头陀抢道:“六分半堂总部,‘不动飞瀑’!”

    苏梦枕正顺着雷媚的目光看自己手臂。像在看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件,因而也感觉不到疼痛或拖累。视线又投向领无发无天赶来的莫北神。

    他没有回答雷媚,而是忽开口道:“雷损失去了两个手下;他自己伤得也重。他这种人,一旦认为自己受到致命威胁,必会把自己埋进沙漠,直到危机过去再探头。所以现在是唯一能抓住病虎尾巴的机会,我向来认同一个道理:趁他病,要他命!”

    雷媚似笑非笑,问:“公子要去哪里取他的命?”

    苏梦枕眼中厉芒一闪,对赶到近前的莫北神众人道:“‘不动飞瀑’!”

    他往不动飞瀑。雷损亦往。要杀他的人亦往。

    他难道不知道当下京城,除却六分半堂以外,要杀他的势力不计其数?

    他扑向鱼饵,焉知其后有怎样的渔人潜伏?

    而他在京城之中,难道有什么帮手,可以顶着蔡京的威胁向他伸出援手?

    无论如何,他已抵达不动飞瀑。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总部都远设在城郊数十里位置,分立西东。此时雨势渐小,他带领楼中精锐直扑不动飞瀑,抵达门前便觉其间人影憧憧,有大量不属于六分半堂的帮派势力潜伏其中,在他们踏入一刻完成合围。

    苏梦枕抬头。飞瀑顶上,楼阁之间,雷损的身影一闪即逝。

    是引诱,是算计,是蓄谋已久,守株待兔?

    重重人影包围以前,苏梦枕忽道:“六分半堂自诩以理服人,以智胜人,虽黑白两道通吃,行事激进,在江湖中到底有三分独善其身的清誉。雷总堂主一朝全盘投在太师门下,这点名望,恐怕要随即飞灰。”

    雷损从飞瀑之上现身,冷冷笑着,道:“苏公子始终缺了点审时度势的意识,未料当前京中局势,乃是顺太师者昌、逆太师者亡。”

    苏梦枕亦冷笑。他冷笑道:“你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

    雷损问:“你以为你在京中,就是最大的拳头,能支撑你活得最久?”

    苏梦枕不语。

    他本来就不爱回答别人的问题,但此时不答,却非傲慢。

    是杀机!澎湃的、无孔不入的、恐怖程度近似诸葛神侯的杀机。

    杀机四面八方笼罩住他。

    如果拳头大者昌,拳头小者亡,那么这杀机的主人,无疑比雷损、比苏梦枕更有资格活着。

    杀机凝做一支箭,自虚空中射往苏梦枕!

    苏梦枕拔刀!

    任何绝境,任何残局,只要能动弹,他当然都会拔刀。

    但他根本无需拔刀。因为当那支伤心小箭嗖地射向他心脏之时,自高崖顶端,呼啸坠下一道如烧得滚热的炉鼎般身影,坠地同时,怒喝一声,将青色小箭攥入掌心,至纯至阳心法运到极致,竟令小箭滋滋作响,发出铁器融化般的动静。

    与这汉子骇人听闻的登场声势相比,不动飞瀑重重包围以外的喊杀冲天,以及些做青色短打装扮的人马打旗冲将上来,腾腾枪击连响的动静,已算不得什么,在他们枪下被冲乱阵势的天盟、落英山庄等帮派,更是无人在意。

    苏梦枕的刀仍未收。被他遽然祭出的武器却多了一样。微笑。

    当他下定决心要讨一个人欢心的时候,他总是不吝啬于微笑的。

    他微笑,与火焰熔炉般的壮实汉子一道杀往射出那道“伤心小箭”的元十三限,同时道:“季帮主,久违了!”

    季冷神色颇为古怪地瞧他一眼,嘴唇嗫动半晌,没有说话。

    他这种人,往往反应比人慢上一拍,好不容易想好要怎样开口,已错过了最佳应答的时机,再说话反而显得刻意。所以他把“你怎么喊青桐‘丈母’,却只喊我‘季帮主’”咽了下去,坚声道:“这人归我!”

    他出手。

    这也是从福建启程以前,季卷信中再三向他强调的事。他只需要出手。

    季冷前几年在季卷设计下,颇惹皇帝欢心,等季卷的势力在北方铺张起来,父女二人,一者掌握水道商路,一者掌握兵伐战功,便越来越惹赵佶猜忌。季冷只是在水路上来回游动,做货物的搬运工,被季卷连发数封信提点后,这才知道降低存在感,龟缩回福建路内,已有两年多不曾入京。

    他对这种生活反而更适应。青田帮内大部分事务决策都不靠他,他乐得在家琢磨武功,越琢磨越沉迷,直到季卷来信叫他出来动弹一下,还颇有些不情愿。

    等动起手来,季冷却又觉得出来与江湖高手较技比试,的确是件相当有趣的事。

    元十三限的武功近乎花哨,无论掌法、腿法、剑法、吼攻,无穷无尽,甚至连衣衫、毛发、肠胃、元神都能成为分身,各展绝学,齐齐向季冷攻来。而季冷只以一掌应。他不是天生伶俐,更无七窍玲珑心,便舍弃一切使他更绚烂、更潇洒的修饰,将内力掌力磨到极致,一掌出,浑身纯阳内力便随之轰出,全无技巧,因此近似于道。

    因此元十三限用掌、用腿、用剑、用箭,上蹿下跳,比街边糊口的杂耍艺人还要忙碌,令他大开眼界、兴味盎然,不住催促:“咦!这个有趣……怎样做到的?还有什么?再让我看看!”

    别野别墅里,蔡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元十三限被当猴子在耍呀。”他笑眯眯地,毫不在意地道:“真是可惜。要是早知道季帮主在这,应当把诸葛正我也引过去的。也不知诸葛正我会帮季冷,还是帮他的好师弟?”

    场中陪出一片笑声。

    只有西门先生没笑。

    他已有些不耐。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的诚意。

    他已经把自己的诚意全部展示出来了。甚至连自己的来历、季卷的能力,都统统告诉了蔡京。

    他只求磨剑。

    他虽不诚于人,却向来诚于剑。

    所以他不耐地问:“我已说过,苏梦枕绝不好杀,否则,我何须来找你们?你们这样一张张牌打,要打到何时?”

    蔡京笑道:“我手上最大的一张牌就是你带给我的消息。但现在,还可以再等一等。”

    西门先生道:“还要等什么?”

    蔡京讶然道:“我怎么可能一次只丢元十三限和一群小喽啰去杀人?”

    苏梦枕眼中看不见小喽啰,很快也看不见元十三限。他虽在时间积淀上输了正鏖战两人一筹,眼力却不差,几招之间,看得出季冷略占上风,没给他留什么增加好印象的机会。战场外围,莫北神等人与季冷带来的青田帮弟子合流,本就一同受过训,如今收拾战场残局绰绰有余,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定在雷损身上。

    “今日之战,看起来还是你我的事。”他说,旋即身形腾飞,自下而上飞越一道白瀑,刀芒绽在手中,直逼雷损。雷损倒仰避让,口中悲愤狂呼:“还不动手!”

    他这句话说得不巧。

    因为早埋伏在他身边的人,始终在等苏梦枕接近这刻的时机。他们本可以悄没声地,等苏梦枕没有腾挪余地之后,再出手袭杀。但雷损这悲愤一语,却提早叫破他们行踪,使飘来的红袖短刀滞了一滞,顿了一顿,慢了一慢。

    杀一个没有防备的人,与杀一个已有所悟的人,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第126章 陈年旧事

    所以当一道剧烈如千万个太阳集聚,强烈至极的光芒爆发一瞬,苏梦枕大叫、闭眼,倒飞之间,似被千万把剑刃划过,浑身上下出现无数道血痕,但仍横刀于胸,向前斩出一刀。刀影如血,血渗越多,刀意越厉,撕开兜头的黑衣玄袍,格住另一把长刀同时,反以瑰丽、奇绝的巧妙一抹,斩下那长刀客的一段手臂。

    苏梦枕落地,合目,目中渗血,刀上血却更甚。

    他闭着眼,仍似能视物,问:“‘黑光上人’詹别野?”

    向他掷出黑衣玄袍,布下黑光大法的黑光上人不语。

    他转一转头,循着血滴落的声音问:“御前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

    被他斫掉一节手臂的人冷哼。

    他重新睁眼,又对另一位负着个背囊的年轻人问:“你又是什么人?”

    年轻人的背囊就是刚刚绽出千万光华,令苏梦枕的眼睛至今模糊不清的武器。他道:“我是文雪岸,文张是我的父亲!”

    苏梦枕恍悟颔首,忽佝偻下身,极度剧烈地咳嗽起来。久违的,也是熟悉的凄厉咳嗽,一大口黑血自胸腔喷出,稀释在湿漉漉岩石上,他却不以为意,叹道:“江湖就是如此。杀了老的,自会有小的立志替他报仇。”

    文雪岸冷笑:“我们三人合击,你已是必死,不如想想自己身后,还有谁会替你报仇!”

    苏梦枕疑惑道:“你没老婆吧?”他又煞有介事点头:“你看有老婆儿子的‘一爷’,就不会说出你这种话。”

    文雪岸一口气噎在喉咙口。

    苏梦枕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与季卷相近的笑。面临大敌之时,仍有笑意。心中紧张,更要说笑。

    ——杀一个文张,也有这样的高手要替他复仇。

    ——难道杀一个苏梦枕,后面就不会有另一个气到疯癫的人替他复仇?

    那还有什么好怕?

    所以苏梦枕咯血、顿起、出刀!

    阴谋诡计,唯以刀应。

    刀斩雷损。

    一爷那大开大合充满爱恨情仇的刀上前!文雪岸那恨极怒极深愿啖他血肉的拳上前!黑光上人那浓到能吞没一切希望的黑光宝气上前!而苏梦枕的刀自三人合击的一隙间滑开,错身飘前,仍直指雷损。

    他有这么恨雷损?他有这么想杀雷损?

    或者是一点点老对手不言自明的默契,在蔡京眼皮底下,不需会面,就已存在心底的默契。

    雷损已无力再应。雷媚的伤成了他无法拔刀的理由,也成了他一味后退的借口。直到他退无可退,方才如英雄落魄般大叫起来:“我绝不肯让你杀了我!”

    他忽按动机关,往突然出现的地洞里跳去!

    苏梦枕眼神一凝,身形立即向上飘飞,将一刀一拳一手让在他身前。

    就在此时,爆炸忽而发生!

    发生在楼阁之基。发生在飞瀑之间。将漫天雨丝都震得倒转,往天空激射而去。

    于是山岩坍塌,水瀑四洒,楼阁粉碎,将大多数留在不动飞瀑底鏖战的人埋藏其下。

    一时极闹。亦是极静。除却爆炸声息,了无人声。

    唯京城之中还有人声。蔡京问:“死了没?”

    回来禀报的多指头陀惭愧道:“伤得很重,浑身流血了,但还没死。”

    蔡京一时不语。他的儿子蔡攸替他骂道:“该死的雷损,大优局面,就是磨都能磨死他,放什么火药!”

    他身后的白衣人冷笑,讥讽道:“还要杀几次?不如我现在出发,再多杀他一次?”

    蔡攸抹一抹额上汗,转来道:“西门吹雪!这种时候,冷嘲热讽何用?你不如想想办法——”

    西门吹雪垂眼看自己手中形式奇古的长剑,以潇潇寒意冷冷秋声道:“我已给过你们办法。要杀江湖人,不该用江湖刀。”

    蔡京放下茶盏,起身道:“要借天威。”

    西门吹雪微微颔首,眸中忽绽无尽战意与无穷冷光,道:“苏梦枕本就犯了死罪!”

    蔡京叹息道:“我本想给苏楼主一个江湖人体面的死法,是他非要挣扎,如今非但要死,还要在青史之中,留下谋逆叛乱的罪名了。”他问:“人证何在?”

    西门吹雪冷笑:“我花了很大功夫,才把她从福建带过来。”

    人已散。别野别墅重归安静。

    与爆炸发生的中心一样安静。

    在这份安静之中,忽有人发出一声咳嗽。凄厉的,残损的咳嗽。

    苏梦枕掀开废墟。令远离爆炸声势,惴惴等着几人生死的金风细雨楼众人重拾呼吸。

    他提着刀,立在废墟之上,等。等幸存者。他等来等来黑光上人双目失明,彻底落在黑光之中,上前一刀,便剁下他头颅。他继续等。等文雪岸挣扎到天日之下,血水混着雨水沾湿成泥人,瞪着他半晌,忽嘶声道:“雷损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他引火药是为了帮你!是为了杀我!”

    他似瞬间明白了一切,给雷损所有诡异行为找到了理由。为何提前示警,为何出工不出力,为何在三人围攻的大好局面下引动爆炸——如果告诉太师,如果向太师揭穿!

    浑身浴血的苏梦枕一擦刀,抬眼睨往文雪岸,鬼气森森道:“蔡京能找人杀我,就不要在我反过来找帮手杀人时躺在地上耍赖。”

    他说完这句,刀锋挟着腥气,直扑文雪岸。文雪岸接也不接,竟是掉头就跑!

    跑。此处离京城数十里。他能跑到哪去?

    他的确有地方能跑。因为他是文张之子。他与那两个死在爆炸里的废物不一样,在蔡京眼里,更有利用价值。

    所以蔡京额外向他嘱咐了一句:“如果他还是不死,你就领他往黄河渡头跑。”

    苏梦枕带人急追!

    哪怕浑身浴血,胸腔久违如火烧般疼痛,刀还在手,人还喘气。他依然觉得自己完全健康,完全能应付蔡京下一次的袭杀!

    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季卷倒在帘子后面,连呼吸都微弱到像是随时要断气。

    帘子之前,萧干微笑以对,但任童贯说破了嘴,只答一句“我是契丹人,听不懂。”

    季卷对童贯的态度可见一斑:热情、礼貌、且一问三不知。这位靠前些年征伐西夏攒出实打实军权的太监抵达燕京已有几日,一路受夹道欢迎,摆出官家手谕就称必定倾力拥护,等他真要插手军中事务,就发现燕京处处是听不懂宋人官话的契丹人,之前热情欢迎他的宋人叹一口气,推诿说这些外族人向来只服他们的季大王。

    季大王在哪?

    季大王相思成疾,病得要死了,现在叫她强撑着起来管事,未免太残忍了吧!

    童贯对着萧干那副装傻的面孔深深呼吸。

    到这一步,他还不明白季卷在拖延、敷衍,找着借口不尊圣旨,那他就太过愚蠢了。

    可是他想不通:季卷怎么敢?

    拖延,说明她认为时间站在她这一边。京中风向必会往有利于她的方向吹。

    凭什么?

    凭京中那些郁郁不得志,把燕京当做实现抱负之地的小官声势?

    凭已被蔡京牢牢盯上,离死期不远的苏梦枕改天换日?

    怎么可能?

    女人就是短视。女人就是愚蠢。她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分明已触动官家,站在掌握权势的唯一转折点上,却为了点小情小爱放弃。

    女人永远不会明白,大宋的权势永恒只来自于官家。

    而现在官家要收回施舍给他们的所有特权。

    童贯冷冷道:“听不懂官话也好。今日是我,尚能好言好语相待。等过些日子,官家一怒,北地伏尸百万,萧太师至少能借口听不懂官话,没能提前听到我示警。”

    他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等他走出去几步,季卷才伸个懒腰,拨开帘子,相当纳闷道:“赵佶的怒火还能伏尸百万?那他前几年怎么不多怒怒,非要我灰头土脸跟人拼命?”

    她非常讥诮地笑:“他那些情绪的影响力,能够透出皇宫,都已经该感谢老祖宗开恩了。”

    蔡京却不认可她这大逆不道的言论。

    蚁附在皇权之下的生物,自然会下意识地把皇权想象成宏伟、磅礴、不可撼动的擎天巨柱。

    因此当他以江湖手段杀苏梦枕不成,旋即选择重拾他的老本行。

    告御状。

    他甚至早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黄河渡头,赵佶与诸葛神侯前往太庙祭祖的队伍,因路遇大雨,河水涨潮,滞留于此。

    这就给了蔡京追上去的机会。他只带三个人,步履匆匆,发冠歪斜,足下染泥,一副焦心如焚状,跪在赵佶面前,颤声道:“微臣刚送官家出京,恰得下属传讯,寻到一位证人,将一件陈年刺圣案梳理清楚。事关重大,证人所指认的,亦是京中关要人物,此事必得恭请官家定夺不可。”

    赵佶已没在听他絮叨。他在看被蔡京身后两人擒住的绝色女子。他其实有点想不起来女人的脸,只觉得隐隐熟悉,但现在非常想听一听这位美人的娇声言语。他非常风流、非常倜傥地微笑,温和问:“姑娘是证人?你要指认何人刺杀于朕?”

    美人泫然抬眼,凄切道:“妾所指认,乃四年以前,金水河畔,六合青龙刺杀一案。当初妾受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巧言蛊惑,替他狼子野心卖命,事后才觉出所行之事有多荒唐,几乎置大宋江山于不顾。自引官家往金水河畔一行以来,妾无一日不受良心谴责,现在说出,才觉得松一口气。”

    第127章 人头滚滚

    赵佶脸色大变。他终于想起来这位曾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美人。

    想起来的一瞬,他倒退几步,直到退回诸葛神侯之后,才略感安心地舒一口气。

    他躲在诸葛神侯背后问:“六合青龙效忠傅宗书,里通外国,欲毁我大宋百年基业,此事由六扇门查得明明白白,你现在攀咬当日舍生护驾之肱骨,如何取信于人?”

    美人玉惨花愁,俯身道:“妾不懂这些。自那日以后,苏梦枕亲自送妾至福建,更给妾留一张手信,言称来日无论遭遇何事,皆可由此手信得到庇护。妾与苏梦枕素无干系,若非此事,他如何要替妾考虑至此?”

    赵佶笑。笑得风流,笑得相当放浪。他远远道:“抬起头。”待美人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芙蓉面,他方又暗示一笑,称赞道:“为美人一笑,付什么代价不可?”

    美人迅疾地低下头去,似是娇羞,又像生怕再多说两句就要得罪自家领导。她咬住嘴唇道:“这……苏梦枕安排妾时,青田帮的季卷少帮主亦在当场,言称护佑,却是不许妾出福建一步。幸得西门大侠搭救,方才有面圣陈情的机会。”

    她此言一出,竟许久未听得回音,战战兢兢偷眼往上觑时,方见赵佶面色高深莫测,她常见的温和与狎邪之意皆无,许久才亲切道:“你这可不止指认苏梦枕一人,连季姑娘都攀咬进去了。”他假意一叹:“我听说北地汉民,受季姑娘拯救,已自发唤她为燕王。你攀咬燕王,可得是罪加一等。”

    虽这样说,他却相当鼓励般向她倾来,似要听她更多攀咬。正要说话,却听黄河滚滚浪涛之间,忽喊杀大作,剑声刀鸣,旋即有一道年轻声音嘶声大叫:“我有重要事情,事关官家圣体,苏梦枕欲杀我灭口!救我,救我,救——”

    美丽到梦幻的刀截断他的大叫。苏梦枕并不在乎追他到何处,更不关心身下黄河渡头处的队伍,眉峰不动,手握红袖,便只杀人。

    刀一出,携风带雨,艳若残蕊。

    刀却未能斩人。

    因为刀上枪尖。

    同样赤红的枪尖。

    诸葛神侯的枪尖。诸葛神侯抢到两人身前,枪抵红袖,用一种惋惜的眼神看向苏梦枕,同时语气陈凝道:“官家请两位过去对峙!”

    文雪岸面上狂喜闪逝。不仅是死里逃生,更为扳倒金风细雨楼之后唾手可得的名望狂喜。

    后者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与文张关系并不亲近,若苏梦枕能付得起代价,就算一脑袋砸在地上,把苏梦枕当亲爹孝敬又有什么问题?但苏梦枕并不是京中最有权势的人。

    想出名,想有权,想有势,那就只有投奔蔡京。

    想出名,想有权,想有势,那就得听蔡京的话,替他扳倒苏梦枕。

    于是他毫不犹豫,直冲到官家面前。

    诸葛神侯略一迟疑,想对苏梦枕说些什么,却放心不下官家与文雪岸共处,匆匆进屋。苏梦枕微微冷笑,似已察觉出其间杀机,仍是不避不闪,紧随其后入内,手收袖中,做出副静听的姿态。

    文雪岸一进屋便扑在赵佶脚下,视他身边神色紧张的公公于无物,惨声道:“草民乃文张之子文雪岸,我有证据,证明家父数年前陷入的那场金水河岸刺杀,其实出自苏梦枕手笔!当日无论家父,或是六合青龙,绝无犯上之意,只为抓捕劫狱嫌犯,激斗间招式却被引往他处,方造成刺杀圣上的假象!”

    苏梦枕扬眉哂道:“你的证据原来就是空口白牙。”

    赵佶暧昧不清地笑了声,虚一扶他,和声道:“只是臆测,算不得证据。罪臣之子反污忠臣,是千刀万剐之过。”

    文雪岸恼恨道:“不止如此!草民这些年仔细探查,发现了一个旁证!当日联合救驾人中,有一个做‘郦速迟’易容者,自那日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甚至不愿面圣领赏,江湖皆言此人身份必是朝廷逃犯,才不肯暴露真面目,但此人其实正是如今被人尊为‘燕王’的青田帮季卷!她与朝廷素无仇怨,更有提携之恩,为何至今小心遮掩此事?说明她自知其中龌龊,经不起探查,阴谋随时可能被曝光,影响她一派正气的形象!”

    赵佶站得直了些。他做出思量状,转向蔡京、诸葛神侯,商量般道:“接连两人,同时攀出季卷?你们相信巧合么?”

    早已知内情的诸葛神侯心中一叹。他当然知道那次金水河畔刺杀的来龙去脉,虽不至于主动戳破,如今事情败露,站在他的立场上,也的确没什么好为季苏二人辩解。

    他们的确不忠。

    只是此时,并不仅是非之争,更是蔡京与青、金两帮之争,为避免蔡京继续一人独大,诸葛神侯抖擞精神,组织起语言,试图替苏梦枕开脱一二。

    苏梦枕却先开口。他相当敏锐,目光一扫,已对自己所处局面了然,却不对着文雪岸、不对着赵佶、更不对着蔡京,而是对仍跪在地上的美人道:“我的刀不对叛徒留情。你还有什么索求?”

    他说话的同时,已抽刀在手。

    美人凄凄看着赵佶,片刻将视线转向苏梦枕。她叩首道:“感念公子大恩,妾无以为报,但天地公道,自在人心,若一死能偿尽公子照拂,妾愿引颈受戮。”

    苏梦枕躬下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等他咳完,刀已出袖,道:“好!”

    红袖刀拂往女人咽喉。她并不通武艺,离他最近,要取她性命本是抬手可为,待刀锋抹往她咽喉,从蔡京身后却闪出一道精准剑光,截住他的短刀。束发加冠的白衣人截住他一刀,身形飘飞,站到官家身侧,语气冷冽地道:“想杀证人灭口?苏梦枕,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苏梦枕不客气道:“你是哪位?”

    白衣人冷冷答:“我是西门吹雪。”

    苏梦枕一皱眉道:“以你的剑术,不该人到中年,仍寂寂无名。”

    西门吹雪面上出现一抹扭曲的冷笑。他道:“名望对剑道有何作用?我杀过很多人,有名或者无名,都不能阻挡他们死在我剑下,可知剑术一途,只以剑道领悟分高低,不以名利大小分胜负。有我在此,你最好提前绝了往外遁逃的心。”

    苏梦枕低头看他手上奇古的剑。他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听他语气似乎低沉,转对蔡京道:“这么齐全的准备。看来你今日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欺君犯上,活该身死!”

    苏梦枕抬眼。眸中寒火愈燃愈烈。他一霎罔顾场中其余所有,只对着诸葛神侯道:“苏某一生筹谋,从不曾置家国于水火,诸葛神侯,你可信我?”

    诸葛神侯捻须长叹:“老夫知道。”

    蔡京立即佯道:“诸葛正我!人证在此,你难道还要——”

    “——而你,”苏梦枕截断蔡京的话,缓缓道:“我高看了你。你藏了这么久的杀招,居然只是要借赵佶的手杀我。你连亲手杀我都不敢,恐怕更无法理解,像我这种人,一旦下定决心,连赵佶都敢杀!”

    他话一出口,刀已狂舞!

    诸葛神侯霍然色变,想也不想,急蹿上前,一掌击往苏梦枕右腰,喝道:“慎言!”

    不只是他。蔡京亦跳起身!

    文雪岸再度解开包袱!

    赵佶身后两位公公左右掠出,手执棍棒,急打向苏梦枕天灵!

    所有荣辱系于赵佶一身之人,此时都惊骇出手,要将似已发了疯的苏公子拦在赵佶之前!

    而苏梦枕已挟刀飘飞。

    不是飞往赵佶身前。

    而是赵佶身侧。

    身侧是斜扑过来,要替赵佶挡住刺杀的蔡京!

    诸葛神侯一愣。

    难道苏梦枕并不是想杀赵佶,只是借一句恐吓,打乱蔡京安排,得到这一个乱中刺杀蔡京的时机?

    苏梦枕的确是为天下计不顾生死的人。虽然诸葛神侯时而怀疑他效忠的并非赵家天下。但无论效忠哪个天下,杀奸臣蔡京,都是他当仁不让的义务。

    那这一掌是否还要击实?他还能不能收回大半内力?场中这么多位高手合击,而苏梦枕受伤已然不轻,极有可能一招即取苏梦枕性命!

    他迟疑了一秒。

    就这一秒。

    乍起另一道精准如道的剑光!

    西门吹雪的剑光。

    剑光并不对向苏梦枕。也不对向诸葛正我。

    甚至不对向蔡京。

    剑光直刺赵佶!

    赵佶本来很安全。

    他身后两位随侍太监的功力,虽不如被他嫌弃有老人味的米公公,也算当世一流。

    他身前有蔡京,有多指头陀,有文雪岸。还有京中第一高手、甚至也可以竞争武林第一高手的诸葛神侯。

    他自己甚至也略懂一点武功。无论天下哪一位高手向他出手,这般完备的配置之下,他都能全身而退。

    但剑光暴起的一瞬间,场中所有人都被苏梦枕狂言吸引了注意,都以为苏梦枕这惊红一刀要斩向官家,所有人都在合身扑向苏梦枕,导致赵佶身前反而出现一道真空。微不可察,当世也不该有人能捕捉到的真空。

    真空立即被剑光填充。

    诸葛神侯腰身倒折,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冲向西门吹雪,暴喝:“狂徒敢尔!”

    但他已晚了一步。

    晚在他迟疑,犹豫,思索要不要把对苏梦枕的一掌击实的瞬息。

    高手过招,只一瞬的落后,就能决定结局。

    剑光旋灭。一点薄红飞起。

    剑从咽喉处拔出来的时候,剑尖染血。

    在一片死寂之中,剑客轻轻将血从剑尖一连串吹落,忽竟被这动作勾出万般萧索,叹道:“剑招能学,剑主却非。你不在,我的剑是何等寂寞。”

    第128章 清君侧

    那一瞬间诸葛神侯和蔡京的脸上都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错乱神情,似乎摔到地上的不是道君皇帝而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真身。但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他生前自封的仙人大士,喉咙处破一个大洞之后,无疑都已死得透透的。

    “西门吹雪”吹去剑上血后,也闭目立在原地,手中剑微抖,忽仰天长啸道:“弑君篡位,不过如是。”

    他说罢此句,信手一剑点向诸葛神侯枪尖。诸葛神侯那惊艳一枪原本可称做天下无敌,可如今错乱之下已彻底没了威胁,中年剑客随意拨开枪杆,又长啸一声,道:“蔡京!责任已了,我自归去!”说罢冲破屋顶,剑如飞仙,远遁而去。

    蔡京恨不得破口大骂!

    但他已来不及骂,因为在他目睹赵佶暴亡,因而心神巨震的瞬间,红袖刀已扑到他眼前。

    凉薄刀锋已刺穿他肌肤。

    ——这是杀人灭口!

    幸而诸葛正我也这么想。他是所有失神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于是他手中长枪挑向苏梦枕,阻止他杀死蔡京,老目含泪,声音嘶哑,仍忍耐道:“不可动手。你们皆有私通西门吹雪刺杀官家的嫌疑!在我查明真相以前,你们一个都不能死。”

    苏梦枕停手,几乎完全握不住刀,红袖当啷落地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众人的出手都实打实落在他身上,令他不仅咳嗽,浑身上下,已如火烧。他强撑着抬头看了几眼赵佶犹自溅血的尸体,心神也是打颤,头晕目眩间向后倒去,昏迷以前,仍坦然笑道:“神侯处事公允,我心中坦荡,自无不应。”

    赵佶受刺身死!

    这一道消息以从未有过的神速飞扑四海之境。

    直扑同样病得昏迷在床的季卷耳朵。

    彼时息红泪正拦在她门外,对童贯道:“季卷已不省人事,你这般胡搅蛮缠,是想要害死她不成?”

    童贯尖声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季姑娘一日不醒,我就一日等在这儿?要是季姑娘撒手人寰,我还收不上来这兵权了?要知道这可是官家亲拟的旨意——”

    说到此处,院外忽盛起巨大骚动,有位青田帮弟子冲入院中,面上神色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慌,大呼道:“官家驾崩!刺杀者出自蔡京府中!”

    “什么?!”

    童贯一蹦三尺高。

    比他蹦得更高的是昏过去的季卷。

    她一蹦十尺开外。从屋内蹦到屋外。她赤足踩在地上,灰白嘴唇抖动着,抓住青田帮弟子的肩膀,问:“你再重复一遍!”

    弟子吃了一惊,仍道:“官家驾崩,刺杀者出自蔡京府中。”

    “天啊!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蔡京如今怎样!诸葛神侯可抄了他全家!”

    “没,没有,诸葛神侯说此事尚有疑点,需要六扇门……”

    季卷仰头长啸,泪流如雨:“诸葛神侯,竟也被蔡京这奸佞小人蒙蔽了双眼吗?不行,此事决不能姑息,我就是病死途中,也要亲手惩治这恶贼!传我命令!集合燕地全军,着人发檄,我们入京清君侧!”

    她嚎啕大哭,哭了半天,才想起来童贯还在一样,呜呜咽咽着,转头中气十足道:“差点忘了童太尉。”

    童贯见她活蹦乱跳,哪有一点病得快死的样子?但赵佶驾崩一事令他心中惶惑,直觉感到其中必有阴谋,此时也不敢说话太过硬气,刻意笑道:“季姑娘看来大——好——了——”

    最后几个字莫名其妙拖长了声调。

    童贯疑虑。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紧接着他看见院墙迅速低矮下去。

    院墙怎么会低矮下去?

    他一低头,才恍然。原来不是院墙低矮下去,而是自己的头在高高飞起。

    只有头飞起。

    他看到自己跌躺在地,季卷相当嫌恶地在他身上抹一抹剑上血,又重复了一遍:“差点忘了你。”

    季卷向来说一不二。

    说清君侧,就立马带人丧服白旗,围在童贯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之前,檄文传定天下。

    手下那些笔杆子挥毫泼墨,有些在京中郁郁不得志的更是带上了个人感情,大骂蔡京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由此仍不满足,居然还弑君犯上,欲窃国之重器,简直就是赵高执柄,吕后季年,出了此等大事,诸葛神侯竟未第一时间斩首蔡京,以平天下愤,恐怕也是被其妖言蛊惑,或者已被暗中拿捏。季卷作为先皇倚重之臣,曾与先皇共祭先祖,共乞万世太平,当此之时,便是最有资格,也最有义务讨贼诛逆,以报先皇大恩的人!

    季卷其实没看过定稿。反正这世界上的檄文大差不差,写得再花团紧凑义正词严,究其本质,都只是在粉饰野心。她只在乎赶紧把这些因童贯之死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宋军突破或是收编,不要耽误她把握这难得的时机。

    这个时机相当好。

    先皇驾崩,按理应当即刻扶太子上位,以定人心,但问题就出在太子与蔡京向来过从甚密,而如今蔡氏几人被收押,朝中同党绝不敢轻举妄动。诸葛神侯当天提议太子即位,当天就被朝中大臣涕泗横流地死谏回来——诸葛神侯又不是蔡京那类权臣,可以罔顾别人意见独断专行。

    况且,即使诸葛神侯心里也难免嘀咕:这场刺杀,于蔡京不利者甚重,于太子而言,却是百害无一利。太子心性软弱,不太像能做出这种狠毒计划的人,但同样因为他心性软弱,如果是被什么势力吹了风,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计划呢?

    六扇门对那动手弑君的“西门吹雪”的调查结果已出。结果就是没有结果。这个人毫无跟脚来历,武功路数也辨不出师承,一击即中,远走高飞,简直像专为刺杀秘密培养的人才一样——蔡攸痛哭流涕,说自己完全是为了对付季卷,广招天下英豪之时才遇上这人,绝不知道他所说的想杀一个人指的是杀先皇,这种话术,又怎么能取信于人?

    这人究竟是谁?究竟受何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

    季卷坐在车驾上,也在和人谈这起弑君事件的来龙去脉。

    京中自此大事后始终戒严,诸葛神侯牢牢把控,不使案件的任何细节流出,但幕后黑手当然有特权。

    另一位幕后黑手正坐她面前,白玉般莹润的面孔上,两点寒星眸子镶嵌,经此一役,心中芥蒂尽去,眼中越发淡漠,似随时会挟飞仙远逝。

    叶孤城。

    自然是叶孤城。

    除了叶孤城,还有哪一位剑客胆敢一口应承这火中取粟的要求?

    除了叶孤城,又有哪一位剑客能够模仿西门吹雪那精准又无情的穿喉一剑?

    他本就远避人世,见过他面孔者不过二三,只需稍作改扮,无虑被任何人看穿身份。

    别说化名西门吹雪,他就算自称陆小凤、司空摘星,又有谁能一口否认?

    另一位受季卷指点,以证人身份搏得蔡京、赵佶信任的那位美人没有在。她没有武功,又在风口浪尖时,需要先在京中避一避风头,但她已开始畅想起季卷许诺给她的女官身份。

    一个歌妓也能做女官。为了这个野望,为了唯一能给她地位的人,就算再有十个赵佶,她也能一口气骗下去。

    季卷正叹:“你知道我对整个计划,最担心的是哪个部分吗?”

    叶孤城不语。他本就话少,更不爱做事成后弹冠相庆的滑稽事。

    季卷非常熟练地自己给自己捧场道:“我相当害怕你这样污蔑西门吹雪的名声,将来若是他也来了此处,师父也就算了,我却不知能不能在他剑下拾回性命。”

    叶孤城道:“唯独此事,你绝不必担忧。”

    他那缥缈神情越发寂寞,怅然道:“与我一战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能至他于死地的威胁。”

    所以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绝无在此间现世的可能。

    纵他磨砺剑意,在剑之一途上攀得再远,无知己仇敌,他何以不寂寞?

    季卷随他沉默片刻,故意又玩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演技也这么好,能让蔡京彻底信你。”

    叶孤城冷冷道:“他试了我三次。”

    季卷笑问:“你是怎么骗过他的?”

    “我没骗他,早在陆小凤后,我就知道,对聪明人,骗不如坦诚。为了取信于他,我坦诚了相当多”叶孤城道:“所以他分别试我来意、剑意、杀意,我复之以权势、剑刃、杀你。”

    季卷指指自己,问:“我?”

    “当然是你。”叶孤城道,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弑君要弑贤。杀一个赵佶,算什么杀君?”

    季卷挑眉:“他泉下有知,该要伤心了。”

    叶孤城漠然道:“令三位高手为他合作,他该自得。”

    季卷道:“我就只装了个病,能付出多少?”她一顿,又道:“这事能成,主要功劳还在苏梦枕。”

    叶孤城也未反驳。

    她和叶孤城的合谋说穿了仍是他当初在紫禁城内玩的那一套。只是上一回用以引走皇帝身边高手注意的是紫禁之巅的决战,这一回是苏梦枕或许有之的不臣之心。他得足够有威胁,又相当难杀,才能令叶孤城在蔡京面前进一步深化要靠天子之威杀他的念头,才能博得蔡京和诸葛神侯两人同时的注意力转移。

    季卷忽叹道:“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

    叶孤城欣慰道:“你的确该关心。诸葛的矛头不出几日必会对准你……”

    季卷没听见他说话,喃喃道:“也不知苏梦枕的伤如何了。”

    叶孤城突然闭上了嘴。

    季卷恍若未觉,甚至还开口问:“师父,你那天离开前见他伤得怎样?”

    “……”

    叶孤城冷漠道:“死不了!”

    第129章 挥师南下

    “光是死不了可不太够。”季卷忧心忡忡,忽下定决心,起身道:“我也得加快进度了。”

    她掀开车架走出去。

    作戏自然要做全套。她现在不仅白衣丧服,更依然一副重病垂死模样,这一副姿态令盘踞在信安军地界的二十万大军更加茫然。如果诚如檄文所言,官家被蔡京刺杀,诸葛神侯也不足信,季卷病重至此还要南下清君侧,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忠臣。

    ——那他们拦在这里岂不成了蔡京同党?

    如此人数的军中,除去童贯自然还有其余将军,他们倒非忠臣,也非清廉之人,并不介意自己被冠上某某同党的名号,但蔡京却万万不可。他们还没疯。借给蔡京滔天权势的皇帝——已经成了先皇啦!不论蔡京是否为谋逆之人,他的失势已不可避免,因而此时选定另一个卖命的人便相当重要。

    选谁?京城里也不止一位皇子王爷,争斗间尚未分胜负。

    选季卷?她不投靠任何势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她不投靠任何势力,换句话说待她入京,她想支持谁,谁便是下一个皇帝。

    从龙之功。这可就不仅是机遇,甚至是可以亲手争取的权利了。

    只有一点。她不能在中途醒觉,忽然意识到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扶自己亲近的人上位。比如那个广交朋友的爹,或者,那个在京中的未婚夫。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季卷娇柔咳嗽,一副路上吹个冷风就马上归天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让他们夺位的想法。”

    童贯大军在信安军领地设宴。季卷孤身赴宴。她这一来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托在了他们手上,也因此使她泣血说出的“势必铲除蔡京同党,为之不惜身死”的话格外有说服力。

    “而且,不瞒诸位将军,我的确也有私心。”她泪眼盈盈道:“诸位将军应当听闻,我的苏公子那日被蔡京重伤,至今未踏出金风细雨楼一步。我这样急着回京也是担心……如果我与他身体不支……至少要能见上最后一面。”

    一个女人。一个恋爱脑的女人。一个绝不可能与他们争权夺势,却可以用一片衷心粉饰他们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担心?

    ——的确没什么好担心。

    季卷踏出宴席后冷淡地擦掉眼泪。她在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无论承诺不会拥护任何身边人篡位,或者是对苏梦枕的担忧,但掩饰过的真相从来不能算真相。她并不是没有犹豫、后悔,在诸多疾病中选择听起来就不合理的“相思成疾”,本就是决心动摇,想给苏梦枕一个离开是非之地的借口,既然他已用行动坚决做出答复,她也决不能在最后关头有任何疏失。

    她站在旷野上吸气,内力运转间将酒意与心头忧思缓缓吐出,回归营前立即冷静开始安排接收投诚宋军的工作,将投诚将领收编,拆开分散,一半丢在燕京,一半压在身边。

    她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二十万宋军听起来足以令人恐惧,真正能上战场的顶多千人万人,这其中能经得住火枪火炮一轮轰击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只要她想,她大可以成为比白起还叫人恐惧的杀人魔王,让宋廷诸人连守京城的心都不敢起,说不定她勤王的大军还没走到京畿路,南朝的小朝廷已经在杭州搞得风生水起了。

    但是……何至于此?她的确要夺权不假,待入了京城,朝中老臣,也定要被她清洗个人头滚滚,历朝历代,改天换日,都得经历一轮血腥的权力再分配,可她没必要把屠刀首先斩向普通人。

    找一个“清君侧”的大义也是如此。难道这个借口可以粉饰她的举措吗?季卷甚至都能想到几年以后或是几百年以后的边关起义军会怎样写长文骂她,那会儿骂得肯定比现在更狠,令她决意要做、令苏梦枕宁可身赴险境也要替她完成这件事的,根本不是来日清名,而是有“清君侧”这样一个借口在前,有蔡京这样一个公敌做靶子,便可做相当多宋臣不必为家国大义顽抗到底的心理安慰。

    一层虚伪的面纱,一层仍同属宋臣的谎话,如果能避免更多战事,能减免更多身不由己的死亡。他们自不惜身。

    遵守这种限制,自然会拖累本可以摧枯拉朽的南下速度,但一支没有纲领原则的队伍,或许能走得很快,却决不能走得很远。

    再三强调队伍纪律以后,季卷分兵手上两路人马,一路随自己从燕京南下,另一路随霍青桐,自大同出发,过雁门关直扑太原。突破与自己原有领地接壤的边境重镇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地段与她眉来眼去已久,平民间每村每族也都有北上讨生活的亲属,等打着燕军旗号的队伍自他们领内经过,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只来自于野生的豺狼虎豹。

    等过了边境,路过涿州保定再行,便有零星抵挡出现。其中有些贬臣被摈除在京城消息之外,不知季卷如何就摆出一副要冲到京中决一死战的样子,在她一番唱作念打之下,立即勾起对蔡京的同仇敌忾,另有一些本就属蔡京一脉,看季卷只像在看他们的坦荡官途,季卷也很高兴能把他们的职位扫进再分配的池子里,把他们轻松轰成飞灰。

    当然也有既知京中变故,亦看穿季卷野心的聪明人。

    “宋臣不打宋臣,宋人不杀宋人。”她立在真定府前,言辞恳切地对聪明人道:“我们燕军入京,只为诛奸佞、清君侧,老种经略相公何必阻我?”

    自季卷北上伐辽阻金,已告老退休数年的种师道稳稳立在城头,指挥城中百姓运送守城械,同时冷声道:“季大王带如此多精兵入京,其中有多少是为诛国贼,有多少是为私心,大王心中清楚,不必老夫当万人之面揭露了吧!无需多言,我活一日,便绝不会弃守真定,向你敞开这南下关隘。动手吧!”

    季卷咳嗽几声,虚弱道:“我此行只杀不臣之人,老种经略相公一生忠心赤胆,在渭州屡立奇功,数破西夏之军。眼下一时被蔡京所惑,我又怎会动手杀你?”

    种师道坚声道:“那么真定便绝不可能转投于你!”

    季卷唉声叹气,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转头回到自家帐中,方一扫颓势,笑眯眯道:“该端上我们最无往不利的宣传武器了。”

    第130章 宣传攻心

    种师道已是古稀之年。到他这个年纪,人就觉少,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起身在城中巡视。

    真定府在京城西北,过往亦是防备契丹的重镇,城中有户十几万,日常用度量巨甚。早在季卷带大军围困当日,他还颇为忧虑,点数过城内粮仓,估量若被坚壁清野,城中能据守多久,然而季卷大军虽围堵各城,却不阻碍百姓自西门、南门两处出入,周边柴米互市队伍依旧络绎不绝,她甚至还与他打了商量,派队伍在界旗外时刻巡逻,俨然一副把自己当做主人,要维护百姓生计的模样。

    统兵多年,朝廷能操练出什么样的军队,他自是心知肚明。单以军纪观之,季卷的燕军倒无愧她“爱民乃行军第一义”的主张。

    他踱步思索不过多久,城外又开始吵吵嚷嚷,叫他在城中报时以前就知道已至卯时。这几日已受足了这动静的搅扰,他不胜其烦,匆匆回了营房,正打算取两截布头把耳朵堵上,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有被燕人称为“喇叭”的物件响起,旋即是几个字正腔圆、底力浑厚的江湖人扬声开嗓,又开始他们新一轮的攻心之计:“喂,喂。今日是宣和五年,六月己丑,早间新闻的主要内容有:分析诸葛神侯谏蔡眥、蔡京书,窃弄威柄是蔡氏一族之过,或朝堂同恶共济?起底蔡京兴建‘天成、圣功二桥’始末——京中贵胄攀比功绩如何导致真定府广收十万徭役?武清抗洪与颍川涝灾,燕宋不同救灾流程如何导致不同后果?与下面请听详细资讯。”

    种师道攒布头的动作停住。虽已受这喇叭磋磨四五天,听到今日播报之时,仍旧内心震怵,甚至下意识在军营中扫视一遍,见大多军官,对晨间新闻这些动辄扯上局势分析的难懂言语并不感兴趣,仍忙碌于他吩咐的差事,老迈的一颗心脏方才稍安。

    但也安定不到多少。

    晨间正是城中百姓忙于生计之时,大多人为一日餐饭,都沉浸于劳碌奔波,那城外喇叭的动静,在他们耳中,最多只是新奇。他们口中虽也会念念“蔡京大贼”、“诸葛神侯”,眼界却无法想象这些个大官是如何高坐明堂,因几眼几语的争斗而影响他们的生活,早间这些说是“新闻”,在他看来,更像策论的话题,只能做他们奔波中的声音点缀。

    这些策论究竟说给谁听?

    说给晨间亦有闲暇,衣食无虑,可以坐而论道的书生们听。而对于听得懂策论文法的文士而言,这些言语,几乎等同于诛心之论。

    种师道年逾七十,论养气功夫已是上等,听到其中大不敬之语,诸如蔡京消耗民力,收于底层之民的百万缗用于腐化官家,成为其中饱私囊的保护伞,依旧恨不得一棍子打晕自己,假装自己从未听过。

    要反驳。凭什么就让季卷公然宣称燕地制度优于大宋?她毕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势力,与大宋统领偌大领土所费怎么能等同?她们能救灾,难道大宋就不行?无非有大贪从中作梗罢了!

    种师道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也跟城中一些热血文人一样,写了政论连夜出城理论——据他所知,目前尚无一人回来。他实在忍受不住,唤来副将道:“在城中制造些动静,盖过这违逆之音,不可再令城中人听见!”

    副将面色颇有些为难,差点要把“可接下来的内容……”说出口,但仍是领命出去,过不多时,便安排城中七千余守将列在墙下,等外面“喇叭”播放一句,就立即狂吼起来,企图盖过那响彻整座城池的声音。

    那喇叭又响了几句,像是听到城中反抗,便留下句告别,忽然消失匿迹,令嗓子喊得有些哑的营卫欣喜道:“是不是没声音了?”

    副将脸色一黑,猛拍他后脑一下道:“人家是播完了!”

    只是晨间新闻播完了。等日过晌午,城中居民各燃炊烟,正半日忙碌后的闲暇间,城外那阴魂不散的大喇叭又响起来,这回也不知做了什么改造,声量比之前更大,换了几个一听就嘴皮利索的江湖客叽叽喳喳道:“哺时到了,咱们今日继续播报全城物价。城西李家米铺一斛米价上浮三成,其中碎石率超过两成,咱们宋人不骗宋人,家里要还缺米的,可千万别去他们家。至于莴苣生菜,价格与昨日持平。想吃野味、买棉布、买铁具的注意了,比起城内价格,西门界旗外,我们燕军互市也摆着摊呢,半斛米价够买半尺布,我们季大王说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数量有限,咱们还是先到先得。另还有一条招工消息,涿州一带招力夫修官道,一日百五十文,包两餐,有意者自然也是来界旗外详谈……”

    守城将士仍锲而不舍地制造噪音,一边忙活,一边心思也飞到播报里去。比起晨间那些听不懂的玄乎东西,这一米一面却是他们每日要思量,回去要听婆娘抱怨的事,竖着耳朵听完,心中计算一番季卷那边军队的报价,又想想家中所缺,忍不住就畅想起来:回去就和家里商量,若是能混在出入城队伍里,去燕军那边买些东西……

    至于那征力夫的消息,价格开得太高,反令他们不敢想,焉知这些燕人不是付个买命钱?虽然每天听招工的地方都在变,叫他们想不通那燕境内当真有这么缺人,又有这么多高薪的工作?

    种师道没有考虑去采买什么东西,更不可能考虑应征力夫。他按住额角,对赧颜回报没法阻挡声音的副将痛苦道:“这是燕军细作向我们示威。城中民生,他们能摸查得比我们更细,说明城内防守,对他们根本没有阻碍。现在他们是只调查了物价。若他们要对瓮城箭楼出手,又如何防?”

    副将问:“那末将去城中再推一遍奸细筛查?”

    “难,难。都是宋人面孔,又擅飞檐走壁,轻易就能避开搜查。出入城时既没查出,待入了城再查,就是难上加难。”

    他语气中已有惘然,知道季卷若真想攻城,从调兵到他挂首墙头,至多不过两日。真定府中有他带了几十年的秦凤军,对守城难度尚且如此悲观,若她当真突破了真定,与太原方向合军南下,京畿一带,又有什么精兵可守?

    种氏是山西大族,他自幼跟随家中从军旅事,与西夏奋战不休,却无一刻如此时般对大宋前景深感渺茫,正茫然无措,便听城外喇叭停了一停,又开始聒噪道:“下面播报一条战讯。昨日子夜,有五百秦凤军自东方侧门出,欲断我方粮道,被我方尽数俘虏。被俘后,我方秉持优待俘虏策略,未做苛责。为定民心,接下来便派代表向城中报平安。”

    等了一会,再从喇叭里响起的果真不再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是种师道熟悉的,带了些山西方言腔调的声音:“种大人,我……我们营队都活着呢!他们说昨天的突袭,咱们刚布置完战术他们就知道了,叫咱们别浪费时间,万一真打死了人,冲突就要加重了。我我,哦!我们吃得好,睡得好,吃了两顿白肉夹面子,季大王还给我们发了新刀剑,让我们放心,过几日就放我们回去。嘿,一想到要吃不到那白肉,我还真舍不得回去了,那肉汁真……说词,说词?说什么词?”

    “哦!季大王要我带话,想靠坚守拖赢是没用的,燕地到此补给线短,而朝廷可曾表态要给种老丁点补给?”

    这话术中一半情真意切一半轻佻,听得种师道青筋暴突,站起坐下数次,几乎要咬牙令七千余军出城决战,又硬生生压下冲动,手按剑上,忽问:“我欲效仿张文远出城突围,你道胜算几何?”

    副将大惊道:“这——我军士气,虽不至涣散,也绝没到背水一击时刻,此时突围,恐怕——”

    种师道杀气腾腾道:“她也会怕。她不是不愿有士兵折损?拼上性命不要,我秦凤军以十换一,总能咬下她几个营!”

    副将沉默不语。

    种师道观他面色,忽摇头叹道:“你在迟疑。秦凤军中大多人,恐也如你一般迟疑。若金人在此,此情此景,我必出城血战。可她毕竟也是宋人。”

    季卷毕竟也是宋人。她带往南下的大军中,也大多是宋人面孔。

    还是舍生忘死,以复百年之地的宋人。

    宋人之间,何必至此?

    这简直是季卷刻意递到他眼前的借口。他敢保证这是她刻意为之的借口。

    “开城门吧。”种师道叹道:“季卷不知兵,却知攻心。已留情至此,我若欺她妇人之仁,继续控守要地,坐以持久,便难立节义。”他沉默不语,又道:“她起势轨迹,我也观察多年,知其并非首鼠两端之人。你待会持我手书、虎符出城,见到季卷,将两物奉上,她看过书信,必不会为难于你们。来日她若携你们一道南下,便听她差遣,不必惦念故主之情。”

    他说到此处,托付后事的意味已十分明显,令副将无法视而不见,箭步冲上来,攥紧他握住剑鞘的手,担心他随时冲动拔剑,恳切道:“您都愿意开城献降,何必还要殉节?这几日播报听下来,那京中权贵,狗咬狗成一团,还不如……还不如……同燕军一道,把那蔡京干掉,才是真正报国!”

    种师道叹息道:“她若只为诛蔡氏一党,老夫哪有不欣喜的道理?你天天听城外播报,他们却没公开告知皇太子即皇帝位,发出的头一条手旨就是叱燕军退兵吧!老夫身在围城,都得到这条消息,你见城外可有丝毫退兵迹象?此不臣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副将见他一提到季卷,气得直拍大腿,马上忘了要死节殉国,不由笑了一下,道:“定是那新皇帝只斥责他们,却不见惩罚蔡氏一族。”

    “朝堂之事,哪有昨日初现端倪,今日即刻满门抄斩的?蔡京两代扎根京中,新帝初临朝,唯有诸葛神侯一位可信老臣,若此时褫夺蔡京权柄,京中动荡,不免天下大乱。”

    “种老也觉得皇帝这是与蔡京沆瀣一气,互相担保了?”

    种师道一滞,忽按剑眯眼问:“你不是慎之。”

    副将笑。她笑着揭下人皮面具,道:“慎之此时也在燕军中做客,能吃能喝,身体康健,也相当赞同我的观点,要救国,非得先除尽奸佞宦官不可。就是担忧种老非要殉国,成日忧虑得很,您要是早日叫他安心就好了。”

    种师道猛然站起,死死盯着气色红润,看不出丁点病意的季卷,喉中嗬嗬有声,半晌颓唐道:“你……我……我只是一介老叟,何必为我上心至此?”

    季卷笑道:“种老于家国有功,这是其一。我更是看重您名望。若连您都愿投效,这一路南下,有你做榜样,能够少死多少人?”她微顿,引诱般缓声道:“但凡能消弭刀兵,皆种老之功。”

    种师道冷冷道:“你即刻收兵,天下便会一人不失。”

    季卷笑:“哪有这么算账的?我现在回去,等蔡京使手段从刺杀先皇中洗清罪名,掉转枪头向我,我必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你说天下又得妄造多少杀戮?这才是真正的妇人之仁了。”

    她也冷笑道:“蔡京之流手上军队,过境可会像我这般秋毫无犯?到时一夫有死,种老觉得是谁的过错?难道又是我?”

    种师道默然无声,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一双浑浊却尖锐老眼,问:“好!我愿舍一生清名不要,替你做招降纳叛的事,只要你对我坦诚交一个底。”

    季卷笑道:“我对种老字字坦诚,可从没说过谎话。”

    种师道忽视她信口胡言,一字一顿问:“燕王入京,究竟欲立何人为帝?”

    这很重要。一代新帝有一代治国策,眼下季卷喇叭里说得再好,军队表现得再有纪律、再关注民生,换一任皇帝,便全做废纸。

    唯有可持续的治国策才有价值,否则,便又要陷入新旧两党倾轧旧路了。

    季卷挠挠脸。她似乎完全不懂种师道何以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因而笑着将问题反抛回去:“我为何一定要另立旁人为帝?”

    种师道好似被天雷兜头轰击,一时站立不稳,幸有季卷及时伸掌抓来椅子,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他跌进椅子里,脱口而出:“唐代司晨有牝鸡——”

    季卷温和无害地微笑,甚至笑得有点儿可爱。她可可爱爱,笑出脸上梨涡,点指道:“我能令北地经济繁荣。我也能掌握令行禁止的军队。我从不避讳说出我的目的:我要让更多人过上安定、有尊严的好日子。最关键一点是,他们相信我能把说出的话带给他们。”

    她纳闷道:“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第131章 人质

    种师道默然凝视她良久,花白胡须抖动,道:“不仅是你,支持你的所有人都会被骂成百上千年。”

    季卷嘴角万年不变的笑容往一边勾得更烈,将温和笑意染上几分冷嘲。她大笑道:“那就让他们骂!骂个成百上千年,第二个千年里,总会有人替我们翻案。”

    种师道忍不住问:“季大王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他虽这样问,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重新扶着她起身。城外喇叭犹自聒噪,现在已播到城中居民最为爱听的说书,讲的什么水浒传,颠来倒去,讲的都是大宋如何逼人走上绝路,百官如何蒙昧贪腐,在他看来失掉几分真实,却相当受城中就寝前百姓欢迎。

    自然与午间民生、晨间策论等同,又是她惑乱人心的一部分,却并非全盘虚言。

    就算有虚言,比起连弄权贼子都不舍诛杀的新帝,他倒宁可相信收复燕云的季卷能够真切做出些改变。

    他问:“你这一路行军入京,如何规划路径?”

    季卷笑道:“取得真定后,我打算与向将军分兵,一路沿黄河,往恩州、大名方向,引为策应,我这一路从邢州、邯郸,笔直往下。”

    种师道深思道:“黄河流域,受你们船运福泽深远,取之轻易。你这一路,却有几位忠志之臣,更要考虑刘合、宇文粹中等人出兵驻防,这些人与我有旧,有我随你劝降,便更有把握不动刀兵,直入京师。”

    季卷含笑点头,倒退一步,长揖及地道:“那便拜托种老。”

    真定府中绝大多数居民甚至未能察觉城中主事者已换了人,只知道城外大军不知何时迁走了,城内秦凤军撤了一半与种老离城,剩余的人仍在城中做戍守职责。

    燕军拔营离开,最令他们失望的是西门互市也随之关闭,那些从北地传来的便宜或时兴商品刚刚在城中流传开,商人们就追着燕军跑了,生怕跑慢一步就失掉了更重要的市场。但他们旋即又振作起精神——有上百燕军留在城中,在他们精简到一日只剩一次的喇叭播报里,正对城中居民一再承诺:无论是便宜货物,或是工作岗位,很快都会回来。刚说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的水浒传也一定会回来!

    憋了几年才循着以前一点记忆再创造出几章内容的季卷不敢保证水浒传还能不能回归。

    她现在也没工夫想水浒传的事。有种师道作为模板,她大义无亏、道德无暇,将那只诛国贼不伤宋人的口号喊得更响,令那些本还摇摆的地方节度使顺服地接纳了种师道的劝降,一路高歌挥师,阻碍他们连夜直抵京师的竟只剩行军脚力。

    京城日近一日,季卷始终打马在前,想到自己大业将定,想到苏梦枕仍在京中,心中急切,虽每日仍端着副成竹在胸模样,神魂却早已分出一半,梦渡汴京了。

    再有两日,便能跨过黄河,与别处分兵会师!

    ……再有两日,季卷清君侧的大军就要逼近京师。

    神侯府内,诸葛神侯终于迎来他始终在等的人。

    “金字招牌”掌门,自义子不白而死后,近年看上去竟已显老态的方巨侠方歌吟。

    无情将方歌吟引进会客间,自己推着轮椅,退在末位,与几位师兄弟低眉敛息,听方歌吟与诸葛正我寒暄不到半句,就已将季卷军队提出来商议。

    “我赶来时遥遥望了季卷阵势一眼,以尘沙估计,三军真实人数在二十万以上。”方歌吟道。他与季卷之间尚有一笔旧账未清,此时却优先替大宋忧心忡忡,问:“神侯,为何不将蔡京斩首,一则平天下怨愤,二则釜底抽薪,不给季卷借口?”

    诸葛神侯端着茶水,目露挣扎,叹道:“若蔡京当真与弑君一事有任何牵连,我都不可能放他走出天牢。但……无情,你来说。”

    无情应声出列,语气平缓道:“经由六扇门调查,蔡京与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确无关,至多只能追究其失察之职。以西门吹雪的剑术,若是由蔡京私下豢养,必得有相应名师指点,但蔡京座下,所有剑术高手,都被我们摸查过一次,其中绝无可以演化为那种精准剑法的来源。”

    他一顿,似乎并不太情愿继续,却被良心牵动,声音转冷道:“这类无根无源,突兀出现在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武林亦非罕有。”

    方歌吟浑身一抖,便听无情当真如冰人,冷而无情续道:“据六扇门所知,这些江湖人的出现,与三人有关。其一是早已亡于四年前的方应看,另外便是季冷、季卷这对父女。”

    方歌吟下意识辩解道:“小看已过世许久,他能与此事有什么牵连?不如说季卷,她借先皇驾崩发挥,打着清君侧旗号犯境,如此看来,却是此事后最大受益者。”

    无情道:“方巨侠所言不错。但唯独一点。六扇门并未能找到青田帮、金风细雨楼与之勾结的任何证据。我们也传唤过苏梦枕,确定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西门吹雪的名号,甚至不知蔡京当日计划。”

    方歌吟皱眉半晌,问:“……纵使我们都知道,西门吹雪大概率是由季卷指使,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无情冷淡如冰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笑容。无奈的苦笑。他苦笑道:“同样没有证据,我们说是季卷刺杀先皇,季卷说是蔡京刺杀先皇。以他二人名望差距,若任人心评判,恐会适得其反,反怀疑我们污蔑国之忠臣。”

    方歌吟怒而拍案,问:“她的军队不日压境,气势汹汹,难道我们除了正面对抗,就想不到任何削弱她的办法?”

    沉默许久的诸葛神侯突然道:“有一个。”

    他张口许久,似难以开口,无法挣脱内心道德枷锁。仍是无情替他将那三个字冷冷吐出:“苏梦枕。”

    方歌吟在一片难言的焦灼气氛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季卷当然是个会玩弄诡计的阴谋家。

    但她也是个心中赤诚的天真之人。

    她对敌人想尽办法,自不讲江湖道义。但对身边人时态度又绝不相同。她愿意为身边任意人赴死——如果这个人是苏梦枕呢?

    拿住苏梦枕,或许能从万般绝望之间,寻到一隙转机。

    可这实非君子所为。他们也是正人君子,极难叫他们罔顾心中道德来做这件事。

    眼下竟成了一道烫手的选择题——是做君子?还是做忠臣?

    做君子,可独善其身,却要眼见季卷窃国,倒反纲常。须知先贤早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由她把持九鼎,岂非神州陆沉之始?

    而做忠臣,只需要推翻自己一生坚持为代价。

    诸葛神侯闭目长叹。

    他站起了身。

    他道:“我行此不义事,自当赔罪,愿用一身内力修为,助苏楼主疗伤。”

    无情皱眉道:“世叔……”

    他当然知道诸葛神侯掌握一门名为“半段锦”的疗愈之法,非可以自疗,更可替人治病。过去苏遮幕与神侯府交好时,也曾试过请他给刚下山的苏梦枕治疗,只是以苏梦枕身上伤、毒、病交杂的情况,若要治愈,必得使诸葛神侯功力大损,且无法复原。苏氏父子向来胸怀广大,三拜表示神侯仍需主持公义,绝不该为苏梦枕一人折损,往后更加绝口不提。当时无情同样在座,对诸葛神侯替苏梦枕治疗的后果了然,此时下意识要开口劝阻,一开口却不知怎样续下去。

    诸葛神侯只道:“是我情理有亏。”他向方歌吟一拱手,邀请道:“方巨侠,你我二人不如现在便往金风细雨楼走一遭。”

    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寂然无声。

    屋子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药味。类似于木漆气味,从每件家具上隐隐透出。

    苏梦枕独自怆居象牙塔上,不住呛咳,全身不时痉挛。

    他伤得很重。

    更关键是,他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与蔡京虽齐齐因赵佶之死,被六扇门拿住看守,但京中动荡,被他们一力搅起后,始终未停。蔡京手下势力骤失主心骨,反倒更疯更狂,撕咬住金风细雨楼,似秋虫自知大限将至,便更要竭力将宿敌一同带走。

    他那日受足数位高手重伤,全然无力拔刀,所幸还有季冷携青田帮相助,将两方争斗维持在了平局,可季冷强杀元十三限后也伤得不轻,更有季卷其他任务在身,等苏梦枕从昏迷中醒来,应付完六扇门盘问,便立即传讯给季冷,劝他立即离京安排正事,他则将金风细雨楼暂时遣散,化整为零,在季卷抵达以前保存实力。纳兰初见也在被遣散之列。

    江湖动荡,朝堂更是动荡。皇子王爷间争权夺势,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人比江湖更狠,王宫中随时可能送出几具尸体,树大夫忙碌至极,无法脱身。

    因此苏梦枕只能忍。

    好在他还没因幸足生活忘记如何与病痛共存。

    他一边忍受病痛,一边甚至仍有心思,思考季卷行到何处。

    病中无趣,他以思考取乐。他想了很多,将京中各方势力想过一轮,又细细推衍每一方可能的行动和应对,当然也想季卷,唯独没想值不值得。

    他愿意。就是最大的值得。

    他将京中情况想得如此清晰、明白,也将自己的路铺垫充足,因此当见到诸葛神侯与方歌吟联袂登楼,也毫不意外,甚至在诸葛神侯推门时道:“劳烦神侯端一杯水给我。”

    他说得理所应当,根本不在乎两人来意,径直驱使诸葛神侯,而神侯竟也不恼,果真给他倒一杯清水,运内力将水暖到适口,方才递到苏梦枕手边。

    苏梦枕笑一笑,仰头饮尽温水。

    然后抬眸。

    他的手、他的咽喉、他的身体并没有被一杯热水温暖。

    他的眼睛里只有寒。寒在幽冥泥沼中的两丛火焰。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做你的人质。”

    第132章 石油

    诸葛神侯脸上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混合着羞愧与敬佩的神情,开口道:“苏楼主伤得不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我与方巨侠联手中离开。”

    苏梦枕眼中寒焰微跳,倚着床沿坐得直了些,竟有些狡猾地笑一笑:“我要是想走,早可以和季冷一起离开京城。但我依然留在这里,等着你来找我。”

    诸葛神侯道:“苏楼主如果离京,只会给蔡京倾尽全力对付金风细雨楼的机会。唯有你在这里,无论伤得多重,他都不敢轻举妄动。你那天的刀的确把他吓得不轻。”他又叹道:“我向你保证,今夜之后,六扇门和神侯府会不遗余力庇护金风细雨楼,绝不令蔡京有任何趁乱生事的时机。”

    苏梦枕道:“神侯算无遗策,我很放心。”

    诸葛神侯道:“这样算计苏楼主,我心中有愧。”

    “既然有愧,何不回头?”

    诸葛神侯道:“我自神宗一朝入仕,历任四朝,深负君恩,怎可翻复?”

    苏梦枕咳嗽。他一面咳得浑身蜷成一团,一面居然赞同地点头,简直像在与知交知己谈心地道:“这一点上,我与神侯有同样坚持。择定一方,纵移天换日亦不会更改。”

    诸葛神侯忍不住问:“天下女子万千,苏楼主何必非将乱臣贼子做良人?”

    苏梦枕用手按住如风箱般抽动的胸口,半晌竟在苍白嘴唇、惨然面容间挤出一个笑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季卷,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为了爱情就能赌上身家性命的愣头青。就算我压根不认识季卷,在她和赵佶,或者现在这位赵桓之间,要做出选择,也不值得考虑。”他相当得意,相当自满,同样相当怜悯地问:“四大名捕都已去过燕云,唯独神侯还未动身去过吧?只消在燕云领内随便走走,就能知道季卷有没有做事,有没有救人。掌握权力后是反哺黎民,还是只顾享乐,只从行人脸上就能看出。我与他们站在一道,自然要和季卷站在一道。”

    他扬起下颌,一头无暇打理的散发凌乱搭在高耸的颧骨,令他的笑容更尖锐、更讥讽、更加傲慢。

    他傲慢道:“所以我不会允许她输。我也绝不可能做你要挟她的筹码。”

    他话音未落,便有机括微响,两扇巨大柜子忽往诸葛神侯与方巨侠身上倾倒而来,两人脸色微变,齐齐出手,一人缴破一只柜子,而柜中居然空无一物!

    并非空无一物。

    两道火折子。被他们重击后,点燃,落地。

    那本该只是两颗火星。

    落在他们身前、隔在苏梦枕身前,甫一落地却燃起熊熊烈火!

    两颗火星,一道火龙。隔在他们二人与苏梦枕之间,迅速燃成窜天的分隔带!

    火舌舔于木板木桌,以恐怖的速度蔓延整个房间,令方歌吟也不得不伸手扼住房中一股清气,以免空气燃烧殆尽,他们都要在火浪中窒息!

    ——怎么会有这么快的火势?

    刻意要将他们与苏梦枕隔开一般!

    诸葛神侯忽又想起从登塔以来始终萦绕的古怪气味。不经思考,他已认定这股气味就是使一点爆燃火星立即烧上一整座塔的来由,他的须发已被火焰燎焦,为安全起见,他应当立即破窗而出,远离燃烧源,但他选择顶着火势,冲破这道火墙,直扑苏梦枕!

    苏梦枕正要躺下。

    板板正正、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

    难道他也意外于这场火势,正打算躺下来等死?

    不。

    诸葛神侯直扑而来时,苏梦枕身下床板急塌,他身形一没,就要从翻出的洞口落下去。

    诸葛神侯出枪!

    艳红枪尖融在橘红火光,仿佛刚从炉中倒出,只需轻轻擦身就足以灼出一个大洞。

    他点枪于腰,同时呼道:“苏楼主留步!”

    诸葛神侯的枪,天底下没有谁可以忽视。

    所以苏梦枕也不得不拔刀,横躺着架住枪尖。他架住枪尖,同时发现身下床板发出错位的咯啦声,将他的下落之势阻了一阻。

    就这阻住的瞬息,枪在他眼前绕出一道弧线。扎入他身下床板。

    烧红的枪尖没入床板,发出呲呲之声,彻底将机关损毁,同时火舌缭绕间另一道身影冲出,手屈为爪,要将他稳稳捏入掌心。

    苏梦枕到底伤重,眼力尚在,身体已跟不上指挥。

    尤其在迅速烧透一座塔的高温烈焰里。在同样的炙烤、缺氧中,诸葛神侯与方巨侠的动作都已慢了数倍,而他却比平时慢过数十倍。

    他苦笑着咳喘了一声。

    英雄末路,岂不令人惋惜?

    但他仍未放弃。

    当然不可能放弃。

    早在拖着病躯,用季卷送来的石油将整座象牙塔浇透之时,他就已考虑过可能发生的所有变故。

    其中当然包括诸葛两人冒着被烧成重伤的风险,也要擒住他的可能。

    在诸葛神侯堵住床下地道,方歌吟伸手扣住他手腕时,苏梦枕将他始终抱在怀里的碧玉小枕用力按在床头浅坑里,再猛一扭!

    床下机关作响。

    机关作响的同时,碧玉枕头忽整个爆开,从小小一方枕头中,向诸葛两人漫射出千百道暗器!

    像另一场爆炸。炸出的不是硝石,而是淬着剧毒的暗器。

    剧毒!

    擦着即死。

    暗器又近。

    所以哪怕是诸葛神侯和方歌吟,也不得不立即抽枪、抽手回护,以求保全。

    不仅如此。在无穷多以不同手法震出的暗器之后,苏梦枕甚至又抬手,从袖中掷出三枚霹雳弹!

    这是斩草除根?还是绝不留活口?

    霹雳弹爆炸的同时,皂色衣角没入床下地道。

    地道旋即被爆炸震塌。入口坍塌、堵死。

    而爆炸余威在暗器尾羽扫过,将大多数威胁十足的剧毒暗器震歪,擦着两人身体钉入墙壁,很快又被火焰烧成铁水。

    方歌吟在脱身的第一时间冲到床前,确认下去的道路彻底被震塌堵死,而火焰燃烧更烈,已经燎上他眉毛,不由搭住诸葛神侯肩,急声道:“我们先出去!”说罢运起轻功,身如云霄羽毛,飘飘荡荡,与诸葛神侯先后落在烧成火塔的象牙塔之外。

    他们二人此时形容相当狼狈,无论衣服发须,都被火焰烧得蜷曲,火光仍映在他们脸上,将皮肤灼得发烫发红,幸亏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失败。

    方歌吟忽道:“苏梦枕最后那几枚霹雳弹,是故意替我们震散暗器。”

    诸葛神侯抬手。他指间仍拈一支剧毒的暗器,对着莹蓝针尖凝视片刻,方道:“苏楼主的确是有底线的好人,只求脱身,不愿伤人。”

    方歌吟转头看向他,慢慢道:“但你依然要去追他。”

    “是的,”诸葛神侯坦然道:“但这回并非为了拿他做掣肘。他本就伤得不轻,被火烧过一轮,烟气倒灌肺腑,只会伤的更重。只为了他的健康,我也必要把他找出来才行。”

    方歌吟眉头这才舒展。

    他舒展了眉头。这才对身侧道:“雷媚姑娘。你既然知道他床下有地道,那么可知这地道通往何处?”

    四座异色高楼拱卫的象牙塔依然熊熊燃烧着烈火。而一个轻灵如猫的女子正从异色高楼中走出。她脸上带了丝对依然能逃窜的苏梦枕的敬佩,同时娇柔地对方歌吟道:“方巨侠。我愿意向你出卖苏公子,只是为了证明当初刺杀方应看的确是受了季卷的蛊惑,我对苏公子非但没有仇恨,反而相当的佩服,依然想要做他的下属。”

    她叹息道:“你难道要我出卖旧主至此吗?”

    方歌吟道:“你放心。杀子之仇,我也只会找季卷报,现在找你问苏楼主的动向并非想对他不利。你听到了,苏梦枕为求脱身,现今伤的很重,此时但凡动武都可能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我们是想帮他。”

    他道:“这地道既然是苏梦枕最后的脱身手段,出口通往的必然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诸葛神侯抬目,尽览一栋烧红半边天空的火塔于漆黑双眸,沉思着接口:“你知道季冷初次入京时置办过一处别院。后续他闲置别院,在京中另外购入地皮做青田帮驻地,但那个别院从未卖出,也始终安排帮中高手驻守。”

    方歌吟看向雷媚:“我们只需你一句确认。苏梦枕的地道是不是通往青田帮别院?”

    雷媚眸中异色连连,片刻后道:“是的。季卷上回离京前,在他们二人私通的地道里留了相当多武器补给,只图某一日苏公子山穷水尽后能借着这些物资东山再起。”

    方歌吟道:“好!有姑娘这句话就够。诸葛神侯,既然如此,我们就——”

    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忽觉站立不稳,足下传来天塌地陷般的颤抖,而巨响紧随其后,隆隆席卷京城周边数十里范畴,他们的视线瞬间从火塔移向响声来处,便见浓云烟雾自地面升腾而起,霎时便遮天蔽日,挡住城郊北方一角天空。

    半边红云,半边烟霭,在京城天际组合为诡异天色,诸葛神侯的脸色冷凝下去,肃穆道:“是季卷的军队,在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交战。”

    他微一停滞,似乎觉得在这震传百里的炮火震颤下,使用“交战”而非“屠戮”一词,是对曹曚最体面的粉饰。

    季卷却不需要粉饰。

    她指挥开完第一轮炮,手搭凉棚,看着曹曚军队在封丘一带筑起的防御工事顷刻粉碎成灰,不由笑了一下,大夸起跟在她旁边,亲自来收集实战数据的孙青霞:“不愧是孙先生!只靠我含混不清的几句话,就真能改良出用石油辅助的火炮,这下破城的威力,比以前又要强盛好多。”

    孙青霞道:“我们神枪会立足东北,早知道利用这黑泉生火,但把它用在制造武器上,却是第一次想到。……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这‘石油’靠燃烧生热,助推炮弹飞得更远,那别的东西燃烧时,所产生的热力,是否也能加以收集利用?”

    季卷原本正眯眼统计曹曚队伍死伤,听了孙青霞的思索,不由回头看他,脸上笑容转为真心实意的敬服:“孙先生,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个拾人牙慧的复读机。”

    孙青霞没听明白。

    她一笑,先是指挥大军前压,冲破已逃得七七八八的曹曚军防线,自己守在重炮旁边,跟着孙青霞慢慢往京城靠近,热烈讨论起他这个将燃烧能转化为机械能的想法。东北那些露在地面,或存于浅层地表的石油并不多,她收集来最多只够供给军事,但蒸汽机这种想法却完全足以划分时代——哪怕条件所限,只能做最基础、损耗最大的机械,所代表的意义依然是划时代的。她将自己那些浅薄所知一股脑告诉孙青霞,正期待他消化完后反馈给她什么好点子,这种会令任何一个学过工业革命的现代人浑身战栗的紧要关头,她却忽地收了笑容,勒马驻足,极目望向京城方向一片火红烧透的云,和一幢熊熊燃烧着的塔。

    “你是说持续使水沸腾,令水汽蒸腾反复,借以推动另一个机械手臂动作?你这个想法,等我找几个墨家和班家的朋友再商量商量……你跟我说这个,是想要武器,还是要做什么?”孙青霞正喋喋不休质问,半天却听不到季卷回应,不满抬头时,才见她远眺着火烧出的一片红云,脸色极为难看。

    他问:“怎么了?”

    季卷抿唇。她先道:“等大战结束,我再和你探讨蒸汽机的原理。”接着一夹马腹,从队伍末尾迅速赶到旗下,怒意烧透,反而语气与理智更加冰冷,她冷然道:“队伍提速。我要最快速度进城。”

    第133章 攻城

    火烧起时赵桓正打算与太子妃一道往襄阳逃。当然,已经不是太子妃,在季卷一路如入无人地南下中临危登基的赵桓没忘记立太子妃为朱氏,并循旧例进秩、赏赐、大赦诸逆。

    这都是祖宗旧法,赵桓在一骑接着一骑报信失城的信兵间忙着循礼,也没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有碍大局。直到此时,蔡京在他面前长跪不起,阻止他暂弃汴京南逃,他才觉得自己实不该大赦天下,好叫这老头来挡自己的逃生路。

    蔡京虽暂时洗脱刺杀先帝的嫌疑,但他不在朝中时日,诸葛神侯数道弹劾,揭发的皆是他过往恶行,因而刚一从天牢放出,转身又被禁足在别野别墅,直到赵桓登基,大赦天下,复官至今,不过半月余。

    复官才半个月的蔡京跪在赵桓面前,涕泗横流,叩请他不要此时弃城而去,那副模样,比忠臣还忠臣,比良将还良将。

    算年纪才廿四岁的赵桓努力抽了抽大腿。

    没抽动。

    蔡京抱住赵桓大腿,像在抱住他最后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

    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恶心之处在于,分明理性来说,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对先皇不利之人,但他的名声太糟糕、太恶劣,莫说京城,宋境内但凡发生人祸,就有人怀疑是他蔡太师在背后操纵,全天下人都不愿使用理性研判,一门心思认定必是他气焰嚣张,当着诸葛神侯与苏梦枕两位正派魁首的面行刺赵佶。

    因而当他感慨四大名捕竟成了最坚定信任他的人,脱离六扇门羁押以后,环顾京师四处,那些见风倒的势力避而不见,以往需要重金才能博他一面的小小角色,也敢腆着脸说他们早知蔡太师狼子野心。

    没有时间重新经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赵佶的心腹,太子临朝,自然也带着另一批心腹。赵桓眼下要出宫逃跑,伴驾的都是心腹,等他另寻都城安定下来,宋廷中哪还有他蔡京的位置?

    所以——要抵抗。必得要抵抗。要做守城忠臣,要用战功给自己复得荣宠增加筹码。

    但蔡京当然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赵桓。他涕泗横流,搬出来的尽是先皇、宗庙、社稷、百官、万民,言辞恳切,令向来心软的年轻人沉默许久,俯身来搀他,问:“蔡太师可有平戎策?”

    蔡京咬牙道:“臣有一计,可保外城不失,待各地勤王大军至,便有转机。”

    这句话成了赵桓最后一颗定心丸。

    他紧紧盯着蔡京道:“先皇在时常倚重太师,朕今日也为太师留在京中,希望太师不必使我失望!”

    蔡京大拜泣道:“臣必不负所托!”

    “我的炮必不负所托。”孙青霞亦自信道。

    季卷颔首微笑。

    那京郊冲天火塔渐渐烧干,火势熄灭以前,她已恢复了正常脸色,等路过陈桥,前军压于开封城外,甚至打马上前,拿陈桥兵变的旧事说了几句玩笑。

    她说玩笑话的同时,军队依旧架出喇叭,喋喋不休地对外城守将招降。季卷对宋兵的涣散程度相当清楚,哪怕真遇上一心为国的忠臣,能够在他们的宣传轰炸中抱定本心,但当军队间短兵相接,忠臣却也控制不住手下兵卒听了“宋人不杀宋人”后的懈怠心情,往往季卷的队伍还没举刀,就已有大片大片的宋军掷刀投降。

    劝降之后,就要展示武力。非如此,怎么能叫宋兵知道他们的实力?

    因此她已示意推上她们的火炮,装弹,上膛,瞄准。

    瞄准城墙墙根。

    孙青霞扬起的旗帜正要向下果决一挥,却见陈桥门缓慢打开,数千朴素打扮的老弱妇孺哭叫连天,却被刀枪架在身后,城桥还未放下,就被逼着涌出城来,在城墙下挤作一团,不住有人回头哀求,而几个江湖打扮人士面色冷漠,接连杀了几个意图冲回城中的人,又仰头向季卷等人挑衅一笑。

    城门无情合拢。蔡攸在墙头上现出一秒,似乎生怕有神射手狙杀,只遥遥看一眼城外百姓人墙阵势已成,便满意伏回墙垛底下。

    这意图已十分明白:要放炮,要攻城,都必得先杀这些人!

    孙青霞下挥的手臂一震,迅疾抬回原位,但已有两门火炮提前点燃引线,在他惊骇欲绝注视下,在城门百姓吓到呆滞的沉默中,引燃——冲膛——

    正津津乐道讲李煜转世赵佶笑话的季卷戛然止声,身形急飘,腰间剑横着荡出,在炮弹正要从热量转为直冲人群的势能以前,一剑横斩在炮膛之上,将整两座火炮同时截开,截断也就是引爆!

    爆炸冲天,仍能听见她厉喝:“都退!”

    她的队伍令行禁止,哪怕主将身没在冲天烟尘间,依然立即弃炮后退,而烟尘再变,第二声爆炸从烟尘中炸响,牵连周围几尊炮膛殉爆,刺鼻烟气里季卷倒身飞退,足下凌空数点,堪堪止住倒飞之势,落回地面。

    城门处抽气并着惊叫声大起,紧接着是被如此天威吓破胆子的百姓倒跪在地,流泪乞求门将好心放他们回去的声音。

    季卷落地后先是仔细确认剑刃是否完好,确认以后,才一抹脸上浮灰,迎着震天哭求,居然还在笑。

    冷笑。

    这显而易见,是蔡京光明正大的阳谋,尤其是对季卷的队伍而言。她向来以仁义收人心,无论最初结盟的江湖朋友,或是如今宁负骂名也要投效的文士,都因相信她的仁义,才追随至此。若她此时罔顾平民安危执意攻城,便是动摇自己立足的大义,但她数十万人大军,难道要被小小千人拦于门外不成?

    种师道急策马上前,对季卷道:“先把这些百姓收拢过来,让他们择处自行建营,防止细作,若他们再迫人出城,我们如法炮制,同时传讯霍将军,渡汴河,攻万胜门,水陆两道入城,替我们分薄关注,再伺机从此突破。此法虽慢了些,胜在稳妥,也不至生民有损。”

    季卷点头认可。她道:“的确是好办法,但有一个问题。我不想等得太久。”

    种师道皱眉道:“他们以平民阻你,就是为逼你犯兵家大忌。”

    季卷点头道:“我知道。”

    她侧身问:“萧大哥何在?”

    萧峰正为宋人这驱使百姓的下作手段不齿,听了她唤,两三步靠到近前,眼神仍盯着持刀防范百姓乱跑的蔡家人,慨然道:“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季卷将随军江湖人召集而来,无论擅使什么武器,均负一面宽盾,方才对着萧峰应答,脸上浮出一抹冷笑,道:“蔡京以为靠些小小道德抉择,就能捆住我们手脚。”

    她一挥长剑,剑锋处阳光闪逝,正指京城方向。

    “萧大哥,那就叫他们知道我们怎样尽取城池与百姓!”

    话才刚起,人已离弦!

    直冲百姓阵中。

    种师道为她行动跌足,又觉得她果真不知兵,举动简直正中敌人下怀,又觉得她若始终言行不贰,对天下总是好事。

    蔡攸在墙上啊呦一声,眼见扬尘起雾,季卷果真舍弃了那威胁最大的火炮不用,直往城下冲来,不由大喜道:“放箭,放箭!”

    城墙上果有箭雨闻讯疾射,季卷一马当先,清亮宝剑荡出剑气,将周身十尺开外的箭簇皆拨乱方向,身后随她冲杀的江湖人也各显身手,顷刻已冲出箭雨包围,将仍聚在城下的平民惶恐表情尽收眼底。

    蔡攸长啸道:“投石,火油!”

    队伍冲进仓惶推挤的百姓中,迅速取走那些江湖人性命,便立即仔细收刀不致误伤,蔡攸为此更加欣喜,声音都叫得尖细了些,急声道:“快,快往下砸!再射一轮箭!谁能弄死叛军之将,官封守御使!”

    融在百姓群中的季卷也听见这句,扬起一张蒙灰的脸,隔着手忙脚乱,要居高把城下所有人一并砸死烧死的守城诸将,杀机牢牢锁定忘了遮掩身形的蔡攸。

    微笑。

    听闻九幽引渡使也常带笑。

    她绽开笑容的一瞬间,身后大军中发出熟悉的、足以令守城宋兵肝胆俱焚的啸叫。

    ——火炮穿膛的啸叫!

    如果当真有什么九幽引渡使,他们现世之时,应当发出与此等同的鬼啸。

    数十炮弹眨眼冲往城墙顶时,连蔡攸都惊得立在原地。

    他想不通!

    ——季卷怎么敢下令发炮?

    如果她并不在乎百姓死伤,就如他,她早该齐发一轮,试一试究竟是城坚还是炮利。

    如果她在乎,又怎么会发炮?就算她不担心流弹误伤,单是炮弹爆炸后飞溅起的碎石都足以取普通人性命。

    而炮弹已轰击城墙!

    自季卷南下后,就在数任守御使督造下加厚加高的城墙在高热熔解下显得薄如蝉翼。

    爆炸近距离发生后的耳鸣,足以使世界落入无声。

    熔化。崩飞。如乱珠四溅。

    的确有城墙崩颓后的碎石,力道堪比暗器,无差别地向城内城外电射,却已不再是蔡攸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考虑——

    他的“兵解神功”可以令人短暂分为五块再拼合完整。

    如果他已经变成一百块、一千块残躯,“兵解神功”是否还能有同样作用?

    他已没办法考虑。

    有的时候,需要思考,需要痛苦地面对并解决困难,已经是一种幸福。

    这证明他还活着。

    在混着蔡攸的血雨之下,季卷正拥有这种幸福。

    火炮震响一瞬,她以更尖锐、更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即将承受从头顶坠下城墙碎片的百姓大叫:“全部卧倒!”

    第134章 刀

    百姓并不全部听劝。他们并不能在极度恐惧和手脚僵直中顺从地按季卷的话行动。

    他们甚至并不能理解季卷在同他们说话——这样一场浩大的斗争,动辄决定数十万人生死,怎么会有一方领袖要低头看向他们?

    好在季卷早有预料。

    她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自救。

    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自救的能力,这世上才需要他们!

    需要侠。

    季卷挺盾!

    一面折叠的皮革制盾,翻开有三五柄雨伞大小,执在毫无内力的人手上只怕都防不住猛兽冲击,但灌满内力后,自可做替弱小者挡住风雨的棚。

    而棚顶密不透风,在冲上前来的五百余江湖人手中高举,一时改天换日,任数十尺高处碎石如雨,震顶不绝,却始终没有一粒石子穿透盾面,钻入血肉之躯。

    无生命的死物并不能钻入血肉之躯。

    但经人御使的武器却能。

    或者说,生发于人心的肮脏算计,才是真正杀人刀。

    被庇在身下的寻常人中,有做粗布打扮的“百姓”目中冷光微闪,短刀软剑自贴身处抽出,亦有人以指掌为刃,死亡的冷意分上中下三路,齐齐包裹季卷,竟是要趁她仰头替他们抵挡落石的时机,直取她的性命!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与城墙一道碎为齑粉,全仰赖季卷领人回护。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能抓住季卷无暇顾及的这一瞬,全因季卷正为救他们拼尽全力。

    要杀人,要抢这分神一瞬。

    要在蔡京落魄时更证明自己价值!

    至于旁人死活,是非对错,与他们无关。

    因而当季卷警觉回眸,一尊宝相庄严菩萨样的九指头陀已弹捻着“多罗叶指”,拂柳分花般点向她心窝!

    杀意犹如弓弦,拉开无声,唯离弦一瞬方有惊响,惊响已是利器逼身。季卷周身由内力鼓飞的衣袍霎时被临近的利器割做一道道、一条条,而眼见她的身躯也将被分作一道道、一条条,如斯危急之时,连垂至腰间拔剑出鞘都来不及,她只能分出一只挈盾的手往加身的武器拂来,有刀剑指尖割破袖袍,暴露出衣袖下线条分明的白皙手臂,而手臂上竟——

    竟绑了一支短鞘!

    季卷右手一翻,短鞘之中,自有一柄短刀出鞘。一柄朴素至极的刀,与季卷身上一切行头相仿,高炉流水线上每天都能出产上百把,是如今江湖短刀客们初出江湖,必要攒钱买的入门级武器。

    刀客们手持钢刀,成日魂牵梦萦的,却是另一柄绯红剔透的美人刀。一柄如今江湖无可否认的第一刀。

    而季卷以最朴实无华的钢刀,同样斜掠出一片红衣花湛,遍地狼藉!

    以刀应指!

    以刀应刀。

    晌午晴空,亦能施黄昏细雨红袖刀。

    刀意如心境,纵使是凄迷悱恻的刀法,在季卷手中劈出,依然堂皇,刀弯处划破微风,隐有龙吟。

    这一刀间,季卷先绞断封她下盘的三支峨眉刺,上撩过程中割穿缠往她腰际的两道水袖,刀势已竭,刀势末处,堪堪以刀尖抵住多指头陀的多罗叶指。

    刀与指的较量以染红为结局。

    断指滚落,刀锋染红,这一霎间竟有红袖刀那潋滟风华。

    红袖刀法本就是咄咄逼人的杀人刀。

    头顶落岩未绝,她单手举盾,一手短刀拦在前胸,甚至仍有心力笑出声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想杀我?我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们一手?”她带着股很乐意拿恋爱事晒别人一脸的酸臭味,对如今只剩八根手指的多指头陀笑道:“我和苏梦枕真不是成日腻在一块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

    “阿弥陀佛!”多指头陀低首轻念佛号。与佛号一道飞出的是他的第二指。

    第二指不再指向季卷,而是举臂朝天,刺穿薄盾!

    就如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崩毁,一面向外覆满内力的盾牌,最脆弱的也是内里一面。

    季卷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已燃起熊熊杀意,短刀掷往多指头陀心脉,使他不得不倒转指力挟住刀刃,终究来不及阻住其余刺客翻刃往上,割穿皮革盾面。

    而城墙碎块呼啸而下!

    那些割穿盾牌的武器再度扎来!

    要替地上百姓挡住爆炸余威,就殊难再分心抵挡杀阵。

    若要抵挡杀阵,又如何保证普通人无恙?

    做好人总是要比做坏人难太多。

    幸而季卷并非势单力薄,在做孤身对抗世界的蠢人。

    眼见盾牌已破,无可补救,季卷毫不迟疑,弃盾抽剑,飘身掠往众刺客眼前,同时叫道:“萧大哥!”

    萧峰骤然大啸一声,同样放弃已千疮百孔的盾牌,铁塔般身影与她轻灵踪迹交错而过,掌心朝天,胸中吐出暴喝同时,刚猛掌风自下往上击出,竟将坠下的城墙岩石霎时震为齑粉!

    季卷身如燕子三折,每一折都带出一蓬鲜血,剑招凌厉间,竟还能分神留意萧峰动作,大笑道:“好一招‘飞龙在天’!”

    她大笑间将众刺客化作剑下亡魂。被震塌的城墙落石已然渐止,而身后向将军已领军上前接应,她长剑直指被炸塌巨大豁口的城墙,笑容转厉,冷声道:“冲!——拿下蔡攸人头,我也重重有赏!”

    她甚至没注意到蔡攸已被火炮震做飞灰。

    要她在这么专心致志的时刻注意到这一个小人物生死,实在太过为难。

    但重赏对她的队伍而言,本就只是个添头。

    因为他们知道正在为什么而战!

    古往今来,若是能让兵卒深信自己战斗的理由,那就一定会铸造一支无往而不利的军队。

    在向将军正遣偏将收拢迁走城外百姓的同时,季卷的前锋兵已自墙上豁口冲入城中!

    冲入汴京外城。

    踏入城中一刻季卷什么都没想。她该有很多感慨、感触、感悟,有当年不得志如今终得抒发的七情,可她只是一抹长剑,刺入红着眼跳下来的守城宋兵肩膀。

    她依然耐心道:“缴枪不杀。”

    她甚至没有抬头往内城,或是金风细雨楼的方向看去一眼。

    先谈公事。她向来坚持自己的原则。

    因而她指挥队伍迅速接管目力所及之处。外城是汴京平民居住区域,正因此才能被蔡京随意收集到上千人推出城门做炮灰。这些仍在城内的平民被近距离的爆炸声吓得缩在家中发抖,只有在见到那些早些时间被蔡京亲自征走,本以为早就没了命的城外百姓时才发出几声谨慎的欢呼。

    他们不敢庆祝得太大声,生怕季卷这些身着重甲的军队也和蔡太师一样会随手杀人,而季卷的队伍显然也有充足的与平民打交道的经验,控制住街道巷陌,与蔡京依然留在城内的家兵争斗间血花飞溅,即使从窗外数度往来,也绝不往屋内投去一眼。

    他们似乎慢慢、慢慢地放下半颗心。慢慢、慢慢地,敢往靠窗的地方挪去两步,小心瞧一瞧被燕军维系在街道上的战斗的情况。

    就像季卷一路南下,一路宣扬宋廷昏庸、燕军公正,京城中对燕军的传说,也越发往妖魔的形象上靠拢,好像季卷每日至少要吃两颗人心,每月用人血沐浴,子夜时青面獠牙,见人即噬。

    传闻太夸张,反而叫他们不太敢相信。

    他们有很多人是当面见过季卷的,也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子,笑起来两颗甜甜梨涡,怎么就变成一路南下,一路屠城,比什么契丹女真还要恐怖的杀人恶魔。

    ——现在观之,莫说杀人恶魔,就是蔡京,也依旧比她可恶了十倍百倍!那些说季卷派刺客弑君的传闻,恐怕还是蔡京放出来污蔑的谣言!

    而他们心中由此便有了隐隐倾向。

    一个掳走他们亲友的人,和一个护着他们亲友回来的人。

    任谁都知道该希望哪方赢。

    ……任谁都知道吗?

    季卷挺剑冲杀在前,将效忠蔡京的那名为“十六奇派”,实则为鬼为蜮抱团的渣滓们杀得胆破,便一脚踏在跪地乞怜的人背上,扬声笑问:“蔡京,蔡太师。再迟一些,这些人要被我们扫除个精光啦,你还要躲到何时?不如现在下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来日祭文,还能称颂一句你的骨气!”

    而蔡京的声音飘飘荡荡,从街巷四面八方传出,虽已露败相至此,依旧八风不动,沉着回应:“我要输了?不见得吧。季大王贪恋一时畅快,小心惊破红楼梦里心。”

    季卷依旧在笑,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蔡京的声音太沉稳。太笃定。太过自信。

    他当然是城府深沉之人,但他几番险招均已被破,如今季卷大军近城,要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说明他还有后手。

    或者不是后手。

    是帮手!

    季卷眼前一花,忽有乱影穿丝,迷雾四起,被她踏在足下的人倏尔远去,地面石板按照某种玄妙的规律排列组合,勾勒成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而她竟瞬间从外城街巷被抛住极静谧,却处处透出危机的旷野。

    她轻浮的笑容终于淡去几分,低低念道:“‘八阵图’。”

    她又扬声道:“原来诸葛神侯也来了!还亲自布下这等奇门遁甲,静候我入阵?此等殊荣,在下愧莫能当。”

    声音透出迷雾不过三寸,已然被吞噬殆尽,一片死寂之中无人应答。

    她也并不太在意应答。她只是好奇诸葛神侯何以来得这样迟,得等她轰破了城墙、大军入了城,才迫不得已,要和她打起巷战。——她原以为要同诸葛神侯在城墙上下拉扯许久呢!他手下十八万御林军可该比蔡京手下这些饭桶要难对付得多。

    是城中有什么拖住了他?

    是城中什么人给她创造了进城的契机?

    季卷没有再想。因为一片死寂迷雾中浓云翻卷,忽出现一大片金银财宝,每一粒都泛着惹人垂涎的光彩,引诱她抬步深入幻境,对峙片刻后,财宝又化作龙椅金殿,一众文臣武将跪伏向她,大拜叩请她登位。

    阵法之威?是否已彻底笼罩住她带入城中的千余人?

    季卷足下生根,颇感兴趣地瞧着,眼见幻境再一变,苏梦枕衣衫半解,嘴角噙着矜贵又温存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臂,语带蛊惑地唤道:“季卷,来。”

    季卷:“……”

    季卷不笑了。

    她开始思索到底是幻阵不正经,还是诸葛神侯不正经,或者只能是她自己不正经,才会在这么要紧的时候,见到这么一副不正经的幻象。

    第135章 调虎离山

    无论是谁不正经,季卷至少都相当正经地钉在原地。她对阵法这类东西向来七窍能通六窍,遇见些造诣平平的敌人,只管继承她师父的精神,大道万千以一剑破之,但面对诸葛神侯亲手所布,传自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她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觉得可以靠蛮力突破。

    她也并非全无抵抗之力。她没有精力研习阵法,这世上定然在阵法一道上灌注过心血的江湖人,被她收在军中,专为此时而备。

    领导者总不必做样样精通的全才。

    所以无论阵法如何演变,她只停步原地。

    等人来援,或等人来攻。无论敌友,最先都肯定要来找上她,因而她只需不变应万变。

    那幻阵许久不曾诱她动作,再度变幻,上一秒还关情脉脉的人忽倒伏于地,浑身布满火烧的焦黑,皂色衣服洇透血迹,抚胸、咳嗽、蜷缩,眼神涣散,在惨白一片中颤声喊她:“我要死了,卷儿,你再拥一拥我罢——”

    季卷缓慢地眨一眨眼,似乎眼睛闭上重开以后,就能随心切换掉幻境频道一样。

    八阵图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用于困人,更能勾起心底七情。喜、欲、爱、惧,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诱她动弹,只要抬步踩下,迷阵发动,便能按诸葛神侯心意,将她与街巷中燕军困到大局已定之后,而季卷深深呼吸,重新睁眼,避无可避,便双目直视血泊惨景。

    她似乎变成了一张石板,冰冷插在地里,剥离掉所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直到幻境中出现沙沙脚步声,当是她的属下踏着复杂步法,拨开迷雾出现在她眼前,她屏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胸口剧烈起伏着,仍要牵出镇定自若的笑容。

    她笑着向走近的人影玩笑道:“这阵法是能影响到我的大脑吗?怎么我看你都能幻觉成苏梦枕的模样?”

    浑身沐血的苏梦枕沉默一瞬。从他口中发出道女人声音,向她解释道:“诸葛神侯这阵法攻心在上,情绪调用越多,便越深陷阵中,难以勘破。眼中幻觉,是受阵法控制的初步迹象。”

    季卷点一点头,并不多问,对着眼中幻觉笑道:“只是看错人脸,还不妨事。要破开这阵法,需要多少时间?”

    女人声音答:“但凡阵法,必有神兵作为阵眼。我已解开几个嵌套阵法的布局,眼下在阵法中移动,已不必担忧陷入更深层幻境。但要找到那个主镇神兵,暂时还无头绪。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应当——”

    季卷笑了笑。她温和地道:“你已经做到很好了。至于破阵,那是别人的任务。”

    女人大奇道:“还能有什么人?”

    季卷但笑不语,忽一仰头,隔着重重迷雾,往阵法之外投去挑衅一眼。

    那一眼正落在诸葛神侯眼里。

    他现在的外表相当狼狈。一路奔波的狼狈。

    自昨日金风细雨楼失火至今,或是他入京以来最忙碌、最应接不暇的一日。

    他先是与方歌吟一道去京外的青田帮驻地截苏梦枕。论足力他们已是当世第一流,可驻地处依然有人抢先。

    很多人!

    不算那些四处漂泊的浪子,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实打实有六万余帮众,被苏梦枕暂时遣散蛰伏,却只待一道命令、一个信号,便提刀出门,完成苏梦枕最后传递给他们的嘱托。

    什么信号?——必是白塔火焰!

    什么嘱托?——若只是救护苏梦枕一人,必不至此!

    诸葛神侯心脏已沉沉往下坠去,对着拢起双手的高大青年叹息:“神侯府并不欲与你们为敌。”

    “我们也不想与神侯为敌,”杨无邪笑眯眯的,依旧是相当和气模样,身后金风细雨楼弟子们却在渐暗天色与未尽火光中抽出兵刃:“只是各尽其所当为之事!”

    就在杨无邪一语道尽,他身后京城中有数道传信焰火急射,均是城门遭袭的信号!

    金风细雨楼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做开门揖盗的叛逆?

    苏梦枕伤重至此,仍要在死前掀起最后狂澜?

    ——拖住神侯府,拖住六扇门,拖住他所领十八万御林军!

    诸葛神侯深吸气,面对上千金风细雨楼精锐,第一句竟是对方歌吟说:“劳烦方巨侠替我主持京中大局,务必尽快控制住城内骚动,不使惊扰陛下。”

    方歌吟颔首,推回手中金虹剑,急驰往京城平定乱局,而诸葛神侯将目光转回驻地上阵列的金风细雨楼弟子。

    雷媚的消息并非虚假。天泉山下地道果真通往青田帮驻地,眼下精锐齐聚,自是要迎接楼主回归。

    让苏梦枕好端端地回归,继续操控金风细雨楼在京中生事?

    诸葛神侯已迅速下定决心:

    擒贼先擒王!

    他纵身往前,袖袍一展便振飞数十弟子,要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面,将苏梦枕抓在掌心。西南北中四位神煞毫不迟疑拦在他面前,以刀以剑以万千细丝,诸葛神侯越路拔剑,一剑斩去他们全部战意,凛然断喝:“此时回头,犹为未晚!”

    无人回应。

    无人停手。

    无人顾忌生死!

    京城内战火与京城外一般白热化。被白塔一炬调动的并不止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在京中深耘,自有无数被他收买、打动、折服的对立之人,甚至就在御林军中,就在六扇门内,眼见白塔烧灼,只道新帝竟执意逼死苏梦枕,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断了。

    断掉以后,就是拔刀。

    偌大京城,任谁都听见季卷在城外炮声,因此这些选择金风细雨楼的人相当清楚,他们拖住越多守军,季卷就能越快攻城。

    今夜无人还鞘!

    论四方战火,唯诸葛神侯处呈一边倒的状态,他转瞬已要将金风细雨楼精锐们击倒殆尽,同时怒喝:“还不出来么,苏公子!”

    该要出来了。苏梦枕绝不是肯躲在别人背后,受别人保护的人。

    机关爆响。

    人影直扑。

    旋即身下地道坍塌堵死!

    可扑来的并不是一柄刀,一具瘦削鬼影。

    而是一双肉掌,一道蓬勃如赤炎的身影!

    季冷的身影。

    诸葛神侯惊叱:“是你?”

    季冷闷声道:“这是我的驻地,怎么不该是我?”

    但怎么会是他?金风细雨楼出动这么多精锐,怎么可能是为了迎接季冷?

    ——苏梦枕又去了哪儿?他还在地道中?他是否还会露头?一旦露头,又在何处?

    此时诸葛神侯已万分确定,自己已中调虎离山之计。只是他仍不确定他们要趁他离京,取京中什么?

    他收步,回身,倒驰,不再与季冷纠缠。

    他要回京!

    而季冷居然反追上来,一掌拍向他肩膀,瞬息已与诸葛神侯过了四五招。

    他的态度也很坚决。

    缠住诸葛神侯,不可令他这么快回京!

    就像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精神支柱。

    诸葛神侯同样是保皇派的精神支柱。

    他甚至是新帝的精神支柱。

    白日刚被蔡京劝服留京的赵桓因城内四处焰火声惊醒,冷汗淋漓,传宫人来问:“发生何事?季卷打进来了?”

    宫人回报:“是金风细雨楼犯上作乱,御林军正在京中剿匪,官家勿虑。”

    “这是要杀朕!诸葛神侯何在?”赵桓大叫,“宣他进宫陪驾!”

    宫人答:“诸葛神侯此时不在京中,神侯府内暂由四大名捕与方巨侠主事。”

    赵桓脸上唰地苍白。他跌坐在地,迟疑问:“——不在京中?他跑了?”

    宫人不敢答。

    赵桓坐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等恐惧回笼,方惊叫道:“那就调御林军!调十万御林军,护我出宫!还有四大名捕和方巨侠,一并进宫护驾!速去知会朱皇后,明日一早我们即刻出宫!”

    皇威浩荡。帝命难违。

    十八万御林军,需要十万之众护一人?

    那仍在内城、外城作乱的金风细雨楼又要如何应付?

    诸葛神侯不在。

    能劝赵桓冷静的人不在。

    四大名捕无奈入宫。

    第136章 除患

    诸葛正我仍与季冷纠缠。

    他是天纵奇才,任意武功信手拈来,要对付一个在元十三限手上受了伤的季冷,本没有那么难。

    但眼下并非生死相搏,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舍命挽留。

    ——把诸葛正我留下!

    把京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哪怕多一时间也好。

    当旭日破晓,诸葛神侯总算从季冷的纠缠中脱身,浑身狼狈,回到京中,第一时间注意到本具有绝对人数优势的御林军竟仍与金风细雨楼纠缠不休,而他四位留给京城的好徒弟却一个都不见人影。

    抗旨不遵的方歌吟告诉他:官家宣四大名捕入宫城护驾。

    以诸葛神侯的涵养,也险些脱口大不敬之语。

    “苏梦枕此举只为夺城门,岂会对他痛下杀手!宫中仍有米有桥镇守,何须——何须——”诸葛神侯胡须颤动,忍耐住咯血的欲望,起身道:“我现在就入宫陈情。”

    至少要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带回来,先将京内战火了结!

    他匆匆入宫,将一夜未眠,已收拾好宫中珍宝,随时要从小门出城的赵桓拦下,痛惜道:“天下城池,论城池之坚,守军之众,不再有如都城者,陛下今日逃离京城,又能往哪儿去?”

    赵桓见他入宫,眼神大亮,上前握住他双手,情真意切道:“城内城外匪寇四起,先皇委神侯以朕,何不护朕一道离京避难?”

    诸葛神侯跪拜在地:“明皇闻潼关失守,立即弃长安而至蜀,才致宗庙朝廷,一夕毁于安禄山之手,陛下岂可重蹈明皇覆辙?”

    赵桓原本坚决的神情又动摇。

    “可……”赵桓迟疑道:“可京中如今也不安全,更有那季贼随时要攻城……”

    诸葛神侯叩首道:“季卷军队脚程固定,要尽数压前,必要花两日的时间方至。愿陛下将御林军与四大名捕尽数从宫中释出,今日之内,臣必能平定京内叛乱,明日重整军阵,以待季卷!”

    他终于说动赵桓。

    赵桓本来也是耳根子软的人。

    幸好他还听劝,还肯纳谏。

    诸葛神侯见到自己四位神色各异的徒弟回归时,因耗尽心力,连更多宽慰之语都说不出,叹息道:“你们受磋磨了。”

    无情冷冽。追命轻浮。冷血孤僻。唯有铁手宽和,仍能勉强应道:“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本有报国心,可若君王无意,他们该当何依?

    诸葛神侯沉默,而后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他带着四大名捕出宫。这一夜被拘在宫中,已令他们失去相当多主动权,此时再行镇压,又要花更多精力,而季冷纠缠间给他留下的内伤仍在,诸葛神侯忍耐着不适迅速布置,在察觉到足下震颤的一瞬,竟先怀疑是自己内伤发作所致。

    可陈桥门处奋起的烟尘并不作假!

    季卷攻城?

    怎会如此之快?

    他早已探明季卷大军脚力,若要她此时此刻出现在城外,必得是抛弃辎重后军,轻车简从,连夜行军才行!

    可轻车简从,没有后援,一旦被困,岂不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她怎会做如此不智事?

    ——除非她知道城中此时正乱,一时不能全力应付她。

    兵行险着,自是为了以小博大,可也意味着诸葛正我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因为他还有一个后招。

    蔡京几日前来寻他,要他在外城布下奇门遁甲,以备季卷攻城,他的确照办。

    因此当他安排完御林军如何平息京中事,带着四大名捕赶往陈桥门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引动阵法!

    围困住两方人马。

    一方自是季卷大军,另一方则是蔡京。

    困住季卷的是迷阵。围住蔡京的则是杀阵。

    蔡京虽与他私下拟定攻守协议,当然不可能对他彻底放心,提前布阵之时,也亲自来探看过,确定哪些地方是未被阵法覆盖的安全区域,才满意验收。

    但蔡京忘了他的得意弟子不仅与他一般精通奇门遁甲,更会制造精妙机关,在蔡京看时,机关紧闭,显出一片祥和无害样,待到用时,则翻成阵眼,将蔡京立足的“生地”变为“死地”!

    他粗喘口气,从昨日至今的奔波对他消耗同样巨甚,此时起阵更要居中调应,花去更多心神,好在他身后亦有支援。六扇门众人正在他四位好徒儿带领下赶来,翻身入阵,因阵法之故,在面对季卷手下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客时,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不需多久,定能将他们尽数擒住。不止六扇门中人,亦有一些江湖散勇,亦是纷纷入局,其中大抵是挣取功名之心,他也默许。

    此番大战,虽意外频出,能够一困一杀,除去两名大宋之患,亦是十全十美之局。

    车轮压地声近。“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面色无波,推椅近前,视线同样牢牢钉在从阵中挑衅看来的女人身上。

    他薄如剑身的唇抿起,流出一抹似讥非讥,凉冷锋锐之意。

    是在讥嘲季卷自不量力?

    或是自讽同负赤心,非要对立厮杀?

    他的眼微一花,竟似回到数年以前,彼此功业未成,依旧并肩携手,共斗“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想起凌落石,就该想起他们山穷水尽之时,叶孤城那辉煌一剑。

    叶孤城挥出那一剑时,青田帮与六扇门中人,大多已脱力昏迷,场中仍保持着清醒,有幸看到那一剑的人,唯有他们师兄弟四人与季卷而已。

    而近来探查官家受刺,无情探查案发地,却在那“西门吹雪”的剑痕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无情面色冷白,因冷白而掩藏住许多情绪,就如他掩藏住对剑痕的猜测,面对世叔,也未曾暴露一分。

    为何要这么做?

    诸葛神侯忽在旁问:“这几年你去燕京次数很多。”

    无情道:“是。燕地方兴未艾,有许多在大宋犯了血案的凶手,想要逃过边关,去燕地重新做人,六扇门与季卷达成合作,两地联手,将这些凶徒逮捕归案。”

    诸葛神侯叹问:“你也觉得燕京生活,比大宋要好上许多?”

    无情低下头,看向自己一双秀而有力的手掌。

    他同样叹息。当弟子这么多年,他的神态与习惯已经与诸葛神侯很接近了,连叹息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叹息着问:“世叔以为的正统,究竟该由谁来认定?”

    问罢此句,他却未等诸葛神侯回复,座下轮椅前滑,已然入阵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沉默。

    他沉默,方歌吟却开口。

    方歌吟道:“既然四大名捕去围攻蔡京,那么季卷就交给我吧。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向季卷当面讨教。”

    他收剑在鞘,空手跃入阵中,往季卷身边掠去。

    第137章 背叛

    季卷正闭目。

    她深陷阵中,不知不觉已着了道,轻易暴露出内心恐惧,使自己眼前所见,总是苏梦枕被火烧透后的模样。

    原本刻意将情绪押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先以虚假的安慰蒙蔽自己。但是当他身影始终停在眼前,要想些什么、不想些什么,就殊难仅凭理性控制。

    所以她闭眼。

    如果视线只能影响她的判断,她选择舍弃不用。

    她闭上双眼,在空蒙一片的黑暗中重新收敛心神,使用其余四感捕捉周身动向,终于捕捉到被视觉所隐藏的,从背后掠来的风声。

    风声裂帛。

    季卷侧身躲过劈来一掌!

    旋舞之间,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纷飞如胡姬长袖,虽紧闭双目,仍往风声来处偏首,笑问:“诸葛神侯派你来抓我?”

    方歌吟收手立身,道:“我只为求一个答案而来。”

    “求到了会走?”

    “要视你的答案而定。”

    季卷笑了。她用一种给幼稚孩童做家教的语气道:“那你求的就不只是一个答案,而是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利。”

    她微一顿,又问诊道:“你有这种词不达意的症状多久了?”

    方歌吟温和、敦厚、毫无架子地大笑。他笑了几声,倏尔收声,语带沉痛道:“季姑娘是个妙人,但我肝心已碎已黯,无力与季姑娘说笑。”

    季卷挑眉问:“哦?你遇到什么心碎的事?”

    方歌吟道:“是我的妻子与义子,这两件事都与季姑娘有关。”

    他那宽和神情消失,一代大侠,此刻也只一位痛失爱子爱妻的普通人,悲痛道:“自从小看身死边关,江湖上更是传说他投敌叛国,是为金主效力,消息传出,我的妻子忧愤成疾,一病不起。我日日照顾,时时开解,却未能化去她心头忧思,直至前些时日,竟不留只言片语,离我而去。”

    季卷长长地“呃”了一声,像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这么关键,关系到江山轮换,因而都出尽全力的时候谈起这么件小事。她相当疑惑,甚至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对着的依旧是苏梦枕惨白的脸,这时候却能相当讥讽一笑,向生死不知的苏梦枕道:“那可真是足够摧毁神州的大事。”

    “你不必刺我,”方歌吟道:“我与诸葛神侯不同,无意替大宋力挽狂澜,相反的,若拿谁替黎民立命做对比,我倒更愿意为你效死伏命,相当支持你取而代之。我夫人病中也说,我们金字招牌该去燕地,替小看的行径赎罪。”

    他一立眉,冷冷道:“但我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从你口中传往中原的消息是,小看有许多出身神秘的高手相帮,要替金主解决你的大军,可若论神秘高手集聚,分明是你们季家的独门本领。小看与季家并无牵扯,他在我眼皮底下近二十年,也从未遇过什么神秘高手,何以一遇见你,一死在你手下,就在你口中莫名拥有了这般能力?”

    季卷微笑。

    她又合上了眼,因而又笑得出来,甚至在方歌吟似乎严丝合缝的推理中分出神想些别的。她想:自己是非常乐意在这里多浪费些时间的,能将这帮人拖得越久便越好。但他们居然也愿意与她虚耗时间,甚至纠缠一个人的生死?

    她轻轻巧巧地问:“所以呢?”

    方歌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小看出事以前,他分明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字字句句,提的都是你。一个年轻男子,何以如此看重一个女人,季姑娘,我虽不年轻,终究风流过,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季卷扬起眉尾,依旧和和气气,半点没受冒犯一样,笑着道:“或许他是想杀我?”

    方歌吟沉默许久,道:“如果这些都能找到理由反驳,但最后一点,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透的。你一力主战,却在收复失地以后,不将契丹、女真人逐出燕地,甚至提拔他们做官做宰,蓄养军队。你带来清君侧的大军中,亦不鲜见异族面孔。”

    他一字一句问:“你说小看里通外国,那你重用萧干、招揽完颜宗望,又是何意?究竟是小看私通金主,还是你?待你定鼎中原,来日这家天下,究竟是宋人的,还是契丹、女真人的?”

    “季姑娘。我来此与你对质,只为这一道疑惑。你是否真心在为宋人百姓?若你能够给我解答,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他大义凛然道。

    甚至自认为给季卷做了相当大的退让。

    他甚至都不再追究方应看是否蒙冤!

    虽则在他看来,他那聪颖、乖巧、良善的小看定然是叫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了。

    小看甚至可能是替她背罪而死。

    但——只要——她迷途知返,真正把为百姓谋福祉的好事做下去——

    季卷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喜笑颜开道:“方巨侠,破案了。”

    她睁开眼。

    要对付方歌吟,当然要睁眼。

    而且现在睁眼对她已毫无影响了。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将眼中所见的苏梦枕与这个男人对上号了。

    她心中杀意飞涨,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如果你这几年间每天是用这套说辞开解你夫人,那我现在知道她为何要不告而别了。”

    她抽出长剑,同时冷笑道:“她显然也怀疑你出现典型的妄想症状了,方巨侠——听我一句劝,不要讳疾忌医,有病还是要治。”

    方歌吟不恼,不愠,不躁。他只道:“季姑娘最好还是回答我。因为你不可能赢过我。”

    季卷相当认可地点一点头,并不在此处胡吹大气。

    但她仍挺剑上前!

    方歌吟皱眉避让,问:“难道你已无力辩驳?”

    “我的确不知道对一个已预设了答案的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季卷冷笑,剑如走石,如奔雷,如鹏翼横展,磅礴轰击,同时喝道:“你也配和我谈什么大宋百姓,谈什么大宋天下?”

    方歌吟色变道:“我手中斩杀的贪官恶徒数不胜数,论资格,我不输于你!”

    他色变,手上便有一招不留情,空手拆过季卷青锋,分筋截脉。

    “哈!”季卷受击反笑,交剑于左手,反抹向方歌吟脖颈,斩下一缕灰发。她冷笑问:“方巨侠武功盖世,可称天下第一,终其一生对大宋的贡献,就是杀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匪,连个巨贪蠹虫都不肯除?”

    “当今朝廷积重难返,贪赃枉法者何其多,独善其身者何其少?我能杀一人,杀十人,杀得干净大宋上下九成官人吗?真要杀个人头滚滚,还有人能撑住这个朝廷吗?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

    季卷吐血,难说是被方歌吟掌击震伤心脉,或是被他气笑吐血。她吐一口血,双眼越亮,向来亲和的面庞竟透出些刺骨冷意,一双棕褐色瞳仁里,似点燃两簇幽蓝冷火。

    她冷冷道:“船底被人凿了大洞,杀一个罪人可使船破损更慢,补一厘船底可使船行更远,你则既不肯对付毁船之人,亦不肯动手补洞,只坐在船沿,随手往外舀两捧湖水,言称自己已尽全力,已无能为力——你是无能为力么?沉船的时候,你一施‘万古云霄一羽毛’,轻松掠着湖面离船,真正随船倾覆的众生百姓何曾入过你眼睛?”

    “装什么大义凛然?提什么百姓黎民!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也根本不曾为他们做过一分一毫,你只是沉醉于粉饰的概念——口头上的爱民!有多少人因你的爱获益?”

    “你连大宋百姓都不曾爱,怎么能懂无论汉人、女真、契丹,皆有生存权利?与你谈平等,谈人民,谈世界人民大团结——根本对牛弹琴!”

    方歌吟痛呼一声,抚住心脏。

    他已不年轻。身体机能过了巅峰,因而总有些暗伤隐患,留存体内。

    ——季卷这一番话,似乎勾动了他的暗伤,戳中了他的弱点。

    令他终于像一个往衰老坠去的人。

    一个衰老的大侠痛吟道:“你说得对……正因此,我更要对我现在的选择负责……我必要知道你是否配得上那个位置……”

    季卷好奇问:“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又会如何?”

    “我不会杀你,”方歌吟痛喘道,“可也不会放你离开。在天下大局尘埃落定以前,就请你在阵中多耽一段时间吧!”

    季卷展眉笑。

    笑得相当讥嘲。

    她重复一遍:“‘不会放我离开’?”

    身后有轻灵笑声传来!

    女子的笑声。一个以背弃为乐的女人。

    她曾背叛过方应看。

    前些时日又背叛了六分半堂。

    等方歌吟一找上门来,又忙不迭背叛了金风细雨楼。

    如今她立在阵眼处,将诸葛神侯用以布阵的神兵——射日神弩,以及三支神箭握到了手中,笑得柔、轻、美、毒。

    最美的人,最毒的背叛!

    阵眼一旦被拔除,任何阵法,都会不攻自破!

    她娇笑着,向眼前迷雾被迅速抽去的季卷扬起神弩笑道:“这可是我的战利品!”

    季卷也笑道:“这得看你能不能说服诸葛神侯。”

    她又转回头,终于能够面对方歌吟的面容,纳闷问:“现在还要你放我离开吗?”

    方歌吟不语。

    而诸葛神侯面色大变,忽痛惜吐出两个字:“——无情。”

    他当然不是说自己很无情。

    他当然是在说自己的得意门生。

    “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他所布阵法根本不可能被人短时间内破解,哪怕雷媚只是虚与委蛇,暗中效忠于季卷,也绝无可能迅速找到阵眼所在。

    她能找到阵眼,只有一个可能:他最信任最得意最不可能怀疑的人,唯一亲眼见他布阵,唯一知道阵眼方位的人——无情——背叛了他!

    选择了季卷。

    第138章 逃跑

    车轮声响。

    无情毕恭毕敬地唤:“世叔。”

    他仍是诸葛神侯熟悉的模样。俊秀柔美,低眉时依旧至纯至孝,可他若当真至纯至孝,此时应听他号令,继续围杀蔡京!

    诸葛神侯在心神震怵间不忘关注杀阵之中的蔡京。所幸蔡京尚在。那么他与无情之间,并不是生死大仇,只是立场相左。

    他心中一舒,此时此刻,竟为立场相左感到些许安慰。

    ——或许他也真的老了,老得开始害怕厮杀?

    他叹息着问:“你何时被她说动的?”

    无情道:“她从未尝试说服我。”

    “那是她精通这世上最高深的话术——无声胜有声。她把事实摆到你面前,润物无声地灌输她的想法,叫你不自觉偏向她,等你察觉,已全然成为她的人了。”

    “是的,”无情赧然道:“等我察觉时,已在不自觉思考,世叔何以献忠于一介昏庸之君。”

    “你想得明白?”

    “我想明白了一部分,请世叔指点。”无情毕恭毕敬道:“治久疾者不可速责以效。世叔反对季卷,是因她非赵家人,因她在燕地推行新政,因她是个女人,其实只因为担忧她以悍剂暴药攻之,容易适得其反。”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本意是好,推行之中却造成更大错处。神宗一朝,王文公推行新发,意在革旧从新,却养大多少趴在人身上吸血的小官大贪?新旧之争,言必称为大宋献策,又有哪一方不是在给王朝放血?季卷临朝,其中激进程度,比之王文公还要过之,他已败了,季卷能成事么?”

    无情定定道:“不去尝试,便永不能成事。”

    ——年轻人独有的想法。

    年轻人无通识,不周知,便绝不畏惧。必要年岁渐长,阅历渐增,方知他们曾经对抗的,是怎样的惯性巨山,继而终对天地浩浩伟力心生敬意。但等年长周知以后,却早已失去了少年时锐意进取之心。

    诸葛神侯余光见到自己最得意的四名弟子结为阵法,隐隐封住他四方退路,心中竟一片空明,无喜亦无悲。

    他居然能够理解他们心中的悲愤、失望。

    或许他也与他们一样悲愤、失望。

    莫非是他心中已认同季卷口中道理,终究有忠义隐忧作梗,不肯背离宋廷?

    又是什么时候?

    一次次的谏言无果。一次次难挽狂澜。

    季卷说得对。

    船已破。船已漏。船渐沉。

    但他是撑船的人。自神宗一朝,已是为大宋百年计而委以重任的要员,又怎可提前一步下船?

    “我原以为对你们已教无可教,”诸葛神侯和声道,拔出自己的长枪,“现在看来,还有最后一堂出师课。”

    “想要建立你们心中乐土,就先打败我。”

    “跨过我尸体,然后见新日!”

    诸葛正我出枪,一枪荡向四人!

    同时有四人向方歌吟挥出攻击。

    奇门阵法一破,季卷方因幻境而陷入劣势的武林人精神大振,立即掌握住局面主动,如今季卷抖剑,则萧峰、雷媚、沈虎禅三人如影随形,齐齐攻向方歌吟!

    季卷并没有留手的意图。

    因为这是她的“争”。

    欲争天下,要讲正统,要讲道统,要讲华夷,要辩个清晰明白,有理有据。

    再之后呢?

    讲完道理,更要讲暴力!

    没有暴力的道理一文不值。

    她已不厌其烦讲过她的道理,愿意听的早已听进去,哪怕依旧怀抱质疑态度的人,也愿意再多花时间观望她的真实所行。

    余下来的就只有该被粉碎的拦路石。

    那就尽皆辗做齑粉!

    战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季卷接连出剑,剑意不纯,剑中掺着太多杂质,与叶孤城教授她的剑道精义背道而驰,但剑意锋锐,剑势炎炎,一招一式,同样堪称世间无双!

    剑上有天地,剑上有众生。

    剑上有如烈日般灼人的信念。

    观剑即观人。

    方歌吟可有震动?方歌吟可有感触?方歌吟依旧是当世第一等的大侠,即使身处四人围攻,动作不显慌乱,仍能扎扎实实,见招拆招。

    季卷有季卷登高一呼的道。

    方歌吟自也有方歌吟的道。

    纵使被季卷一层层驳斥,纵使被弃之如敝,依旧不会轻易动摇的道。委婉的,妥协的,讲求眼前的道。谁说这不能是侠道?

    大道之争,非胜即败,非生即死!

    身为江湖人,都该有为自己的道殉葬的觉悟。

    所以诸葛神侯有此觉悟。

    方歌吟也有此觉悟!

    就在愈杀愈浓的血气凶气间,方歌吟的剑也越舞越快,逐渐成一片金红残影,如晚霞灿灿,每一根光线都蕴着极美极静的杀机。

    季卷一皱眉,知道若要正面破解他剑势,容易被他拖入网中,便撤剑急退,要避其锋芒一般。

    霞光残影暴涨,势要挽留她在阵!

    挽留到的并非人影,而是掌风。

    就在季卷下腰倒退一霎,原在她左侧的萧峰踏前一步,补足她的空隙,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正是一招“亢龙有悔”,直轰往金红剑雨正中,动作默契,像已演练过多次。

    丝织杀机,便以磅礴正道应!

    方歌吟的剑势原为季卷罗织,此时却由萧峰顶前,掌风直冲十五六丈,便也跟着化虚为实,与萧峰掌力硬碰硬一招,同时左右护住两翼,击退寻隙而上的沈虎禅与雷媚两人,掌在剑后,竟是要以掌对掌,硬破萧峰这套降龙十八掌。

    萧峰微微一笑,两掌正要相交,足下却如游龙矫健转向,猿臂一展,让出近前三寸,而一道青光剑尖自他臂下悄没声地探出,霎时将对上方歌吟的一掌换做一剑,令方歌吟下意识化掌为爪,指如铁筋,牢牢扣住剑脊。

    这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剑客如果失了剑,又与废人何异?

    更何况这样一柄削铁如泥神兵利器,失掉它又能去哪里寻找合用的替代品?

    夺剑,便能废一大敌!

    因此当这一剑以绝妙的角度,以突然而至来不及思索只能靠直觉反应,完完全全地送到方歌吟手上,他下意识就已扣住了剑脊!

    扣住剑脊。然后他见到季卷的笑。

    狡黠的笑。

    剑光暴裂!

    从剑中释出毫无新意的毒。洛阳王温晚亲自为她调制的毒。

    ——好用就行。

    方歌吟踉跄一步,再要重振旗鼓,一刀一剑已架在他脖颈。

    季卷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手掌,停下动作后的第一句话先对萧峰道:“萧大哥,没想到你能跟我这么默契,一起阴人。”

    她笑得相当得意。可能最得意的是萧峰这样坦荡汉子也学会她那些弯弯绕的取巧机心。

    萧峰收掌,自腰间解下酒馕,痛快饮了几口,方笑道:“既然汉人、契丹人、女真人,统不过是在地上讨生的人,殊无区别,那么明招、暗招、险招,只要能取胜,又有什么高低之分?”

    季卷一挑眉,知道他必然也听见自己与方歌吟对话,半晌轻笑点头,道:“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

    她噙着笑意转向方歌吟,道:“你的道理说不过我,如今论武,也同样比不过我,还有什么好说?”

    方歌吟叹:“败就是败,无论手段,我无话可说。我已是你手下败将,若要我性命,就尽管取走吧。”

    季卷讶异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方歌吟反倒一愣:“你不要?”

    “我取走你性命,除了能去江湖上胡吹大气我是‘四分之一个天下无敌’,还有别的什么用?”季卷为他依旧如此过剩的自我意识笑了一笑。

    方歌吟沉默片刻道:“好。我明白了。我立即抽身退离京城,终身不再踏入你境内一步……”

    “你莫名其妙过来对我打生打死,难道想一点代价不付,全须全尾地回去?”季卷打断他。

    方歌吟终于无奈道:“季姑娘,你到底想要怎样?”

    季卷笑道:“当然是替我工作,当然,工钱也照发。我刚刚灵光一现,给你找了个绝对适合的工作——我计划从河西走廊重开丝绸之路,目的地直抵拜占庭,方巨侠简直是最适合做护卫的人选。你不会放眼前人送命,对不对?”

    她说话里带着淡淡讥讽,却又相当诚恳,说罢不再看向他,反将视线转往诸葛神侯处。

    诸葛神侯犹自在战。

    他并非比方歌吟强横,因而坚持更久,令他至今仍将长枪舞到密不透风的,是一颗显而易见的心。

    求死的心。

    枪越扫越狂,纵使季卷小小一处争端暂休,但由诸葛神侯牵引,六扇门人,御林军人,与燕军厮杀不休,风毛雨血,洒野蔽天,仿佛今日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方能止此杀戮。

    ——必得有一方死伤殆尽么?

    轰隆!

    霹雳一声暴动。

    火炮的惊声。

    不来自于身后,而是来自于城西万胜门!

    这一声白日惊雷将陷入杀障的众人皆吓了一跳,连全身心已沉入物我两忘境的诸葛正我也拔出一缕神思,便听季卷语带劝慰,高喊道:“诸葛神侯,有没有想过我出现此处,只为佯攻?”

    “在此鏖战,亦阻不住我入城,神侯,罢手吧!”

    诸葛正我怔愣将视线投往万胜门。

    城西。万胜门前。

    霍青桐遥望洞开的城门之后那特意留来为他们引路的内应,以及除此之外再无军队的稀疏街道,亦是奇道:“卷儿这是把号称几十万的禁军都吸引过去了?”

    季冷在她身边低咳几声,理顺自己内息,同时颇不甘愿地道:“也有苏梦枕出力。”

    霍青桐笑望他一眼,道:“那我们就不要辜负他们出力。”

    季冷闷闷点头。他随在霍青桐身侧,听她调理清晰地吩咐入城后要如何控制关键街巷,如何围困内城,不能使任意一个皇家人遁逃,吩咐完以后,才向他表达忧虑:“我只担心一件事。”

    季冷关切:“怎么了?”

    霍青桐叹一口气,道:“我希望当今皇帝没有在我们入城以前就逃掉。”

    赵桓的确想要逃。

    早在季卷攻城炮响的时候。

    诸葛神侯刚刚说服他不要弃城逃跑,人还没走半柱香,等季卷攻城炮响,他立即从御榻上跌下,仓惶叫道:“来人!来人——我们还是走罢!”

    宫中内侍走到门外,隔门回应:“大宋四境,燕军旦夕竟至,陛下能走到哪去?”

    赵桓大叫:“去蜀中,去广南!南方诸路,朕哪里去不得?”

    门外的内侍似是笑了一声,悠然道:“陛下忘了广南一带,也已落入青田帮掌控之中了?”

    赵桓张口结舌,心如擂鼓,正要再说,却听门外人似终于忍耐不住,剧烈咳嗽出声,咳嗽之烈,似要将肺腑吐出,旋即便有一口血喷在绰约绢纱之上。

    第139章 “臣桓言”

    赵桓惊得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大喊:“护驾!护驾!——你是何人!”

    门外人罔顾他惊叫,专注地咳完,还相当讲究地取一方锦帕拭干净唇角,生怕吓到圣颜一般,这才推门踏入,笑道:“你要找来护驾的人若是米苍穹,他刚刚死在我刀下。”

    他说得不假,因他挈在手中的艳红短刀上,犹自滴血。

    艳刀。病容。

    有些人甚至不需要自报家门。

    他踏入宫殿,神色自若,仿佛正对着的并不是大宋的皇帝,以脏污血迹玷污的也并非大宋明堂,人入殿,刀入鞘,袖袍微掀,一颗苍老人头咕噜咕噜,带一路血痕滚向赵桓,停到他锦绣方履以前。

    赵桓死死盯着米苍穹不瞑目的脸,伸手指向来人,喉中发出不似人更似金铁摩擦的锐利尖声,像是克制不住地要尖叫,却是不争气地一蹬腿、一翻白眼,直接昏厥过去。

    昏迷以前,他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怎么会是苏梦枕?

    ——怎么不会是苏梦枕。

    苏老楼主为他修建地道之时,存的是为他来日落魄,可有退路的心,因而地道最初只有逃出天泉山的两条方向。至他掌权日盛,京中可以危及金风细雨楼整份基业的敌手已少,若只想退路,便不符合他性情。

    因此他近年新修的地道,只通往一个地方。

    宫城。

    明知季卷志向,怎可不提前做准备?

    诸葛神侯以为他伤重、病重,便只能往安全处逃遁、往京城以外逃遁。

    地道向来是狼狈保命的地方。

    苏梦枕跌入地道,伤口崩裂、肺腑火燎,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早已号令金风细雨楼昨夜在各处生事,却绝非为护他遁逃,而是故布疑阵,令京中注意力自宫城移出,疲于解决四方燎原野火。

    如此,便给了他潜入宫城之机。

    但苏梦枕也没想到赵桓会胆小至此,金风细雨楼生事之地分明已避开皇宫,却被他硬又调回大军防卫,巡逻之间,逼得苏梦枕遁回地道,直到诸葛神侯带人离去,方才得机现身。

    如今无论蔡京还是诸葛神侯,心腹都在陈桥门前,城中守卫,大多仍与金风细雨楼鏖战,更有无数王公贵族携侍卫高手望风逃遁,苏梦枕自出口探身,于城内毫不敛迹,行走多时,竟无一人上前盘问他身份,直到米苍穹护送皇后出宫路上一抬眼,惊骇脱口:“苏梦枕?!”

    苏梦枕冷笑,抽刀。

    在任何时候,米苍穹都是个强劲的对手,尤其他伤重至此,一身武功修为,至多发挥十中六七,因而甫交上手时,苏梦枕实打实落于下风,须臾已拢在狮吼虎啸狼嚎般的一棍光影里。

    可引半城风啸的棍指之下,苏梦枕不急。

    “不急”是一种殊难拥有的心境,不仅需要有相当自信,更要拥有充足底气。要坚信自己有退路、有支撑、能活得长久,因着底气而显宽裕,坚信自己终将成为长局的胜者。苏梦枕向来以心急闻名,此时却在耐心较力中远胜米苍穹,纵使一棍接着一棍直劈天灵,仍旧能不骄不躁,将战局往长拖去。

    他不急。任何人有季卷做盟友时,都很难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心急,他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定会被颠覆、推翻,或早或晚,只关系到时间。一个定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就不是梦想,而是“计划”。

    他正走在达成计划的路上。

    而米苍穹心急。他不得不急。朱皇后的官驾尚在身后,将她护送出城,他还要回来请天子移驾,非得将两位贵人送走,他才能再回来收拾自己劳碌一生收集的财富。赵佶死后他难得又能蒙新帝幸宠,将如此大事委托给他,又怎能半途搁置,陪苏梦枕在这里消磨时间?

    他心急。心急就会出错。尤其他面对的是在棍舞长龙中始终等待他犯错的苏梦枕。因而当他最后一棍点往苏梦枕心窍,要荡去苏梦枕全部抵挡能力,要将他一切涤荡成空,苏梦枕于空空如也的棍风里三指扣住刀弯,像撷一片落叶在指尖,叶片脆弱,随时要粉碎于天风,却划出一道流星破空坠地的惊世光彩。

    米苍穹那“四大皆空”的棍法已练至无隙之境,棍出时可将人抛诸于冥茫太虚,上下万里一片死寂。

    但就算是死寂宇宙,亦有天外陨铁受引,浑身烧灼着烈焰,破空而至。

    刀芒破“空”。破去米苍穹一棍,再沿大好头颅,绕一道冶艳光影。

    棍落地,血落地,人头落地。尘埃落定。

    “事以急败,胜因缓得。”苏梦枕在剧烈咳嗽中吟道,颇有所悟的模样,在一片兵荒马乱骇异嘈杂里格外悠然,若不看他的鬼眼血衣,俨然一位不合时宜迂腐书生。

    只有稳操胜券的人才会有的悠然。

    他抬眼往城中硝烟环顾,却透过厮杀看一片新天地。

    触手可及的新天地。

    赵桓再醒的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脖子。

    脑袋还好端端地寄存在脖子上。

    于是他惨吟道:“你是要来杀朕,为何还不动手——”

    苏梦枕同样跌坐在地,须发焦枯,身下血汇集成潭,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他缓慢道:“死皇帝不如活皇帝有价值。我何必杀你?”

    赵桓惨笑:“朕还能有什么价值?”

    苏梦枕咳。他披一头乱发,下颌冒出无暇打理的胡茬,即使咳嗽时整个人也死气沉沉,赵桓无比希望他就此咳死在自己眼前,但他终究还是收了声,抬一双鬼眼盯着赵桓,道:“投降的价值。让别人活下去的价值。”

    “让谁活?”

    “很多人。”苏梦枕低头盯着满手自身上流出的血,忽悲怆一笑,又颇自嘲摇一摇头:“首先一个是你。”

    赵桓问:“如果不答应,你……你会杀了朕?”

    “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苏梦枕淡淡道,“但我不会放你离开。眼下只我一人,你尚有选择余地,待军队入主,欲奉季卷为新帝,在此以前,必先取你性命。”

    赵桓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咬着牙道:“你要我做李重光?你怎么敢——我怎么可能——”

    他一吸气,仍不死心问:“你……苏……苏楼主,你单刀赴会,何必替一介外姓人做嫁衣?朕可封苏楼主为燕王,加封季卷郡主,来日封苏家子嗣为太子,曾孙继序,亦是无妨。”

    苏梦枕神色惊异,意料不到他此时还能想出这么个偷梁换柱的妙计,却连半点意动都无,依旧反问:“想活,还是想死?”

    赵桓顿在原地,半晌道:“朕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

    苏梦枕手指抚在刀背,不答,又似已做出回答。

    赵桓沉默下来。他对着红袖刀沉默许久,像下定了一个决心,问:“我……如果答应,我还能救谁的性命?”

    苏梦枕似乎意外,那一双灰败鬼眼静静瞧了他片刻,方咳道:“还有你的家眷、朝臣,将来你一路遁逃,为掩护你殉国的忠志之士。”

    赵桓问:“怎么都是朕的人?你兵行险招,难道不为保全燕军,难道不为你自己?”

    苏梦枕笑了。笑得很难看。任多漂亮的人,在瘦成枯骨、病入膏肓、浑身遭受火燎以后,都很难再笑得好看。

    他相当难看地笑着道:“我不需靠你决定生死。心愿未了,暂时还不想死。”

    在宫城这场隐秘谈话同时,陈桥门中,厮杀未止。

    明知季卷真正的主军已绕道入城,此时生死相搏,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该立即撤军回援皇宫吗?

    但诸葛神侯依旧没有停手的计划。

    甚至攻得更疯!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若不能力挽狂澜,以身殉国也不错!

    诸葛神侯一人已不止力战四徒。季卷麾下腾得出手的江湖客向他群起攻之,以车轮战方式,一者力竭便有下一者顶上,而诸葛正我长髯飘起,枪点如萍,接连应战亦不显后继乏力,一口真气犹自不泄。

    他几乎像一尊枪神,但世上焉有神祇?

    诸葛正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会老,会累,也会死。

    既然不肯停下。

    那便只能是他自己死!

    他也决定以战赴死。

    除非……

    除非有人不让他死。

    “官家口谕。”有人咳嗽着,身如鬼魅,出现在街角,手上大不敬地提着另一个人,放下他时,动作倒相当轻柔,生怕把人颠散了一般。

    而后被他一路提来的人向前踉跄几步,竟向季卷行臣子礼,同时嘴唇颤抖,哆哆嗦嗦道:“臣桓言:伏以今月二十五日,大兵登城,出宫谢罪者——”

    静谧。

    死寂。

    天地间怎会有这么安静的一瞬连风声都半点不闻?

    街上所有人齐齐罢手,震怵地将视线集中到身着皇袍的年轻人身上,竭力唤醒自己的神志,好确定一遍:他刚刚怎样自称?

    连呼吸声都嫌重,因此在场武林人,尽皆屏息静听。

    只赵桓的声音回荡。

    他犹在言:“……弗念一夫之辜,特全万人之命,宇宙载肃,宗社获安……”

    何其纯善,何其宽厚。

    为念万人无辜,进表献降。

    而后兵器落地。

    诸葛神侯的武器落地。

    不落地有何用?谁看不出在大军被吸引到陈桥门,而季卷主军趁势攻破万胜门后,京城已无可能保全?诸葛正我手下精锐至此不退,已报伏节死义之心,可他们宁愿喋血也要保全的皇帝在做什么?

    赵桓在说:臣——桓——言——

    诸葛正我一闭目,双眼中竟流下血泪,流泪时方觉他当真是一个老人,两道血痕自脸上沟壑攀过,忽痛哭道:“臣——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140章 即死铁券

    赵桓哑然,回头看一眼如鬼魂般停在他身后的苏梦枕,不知自己该继续把降表念下去,或者先关心一句诸葛神侯。

    他的内心甚至有些委屈。

    ——不想让他送死,难道也是错处?

    “既然官家都这样说了,”最先向他表示认同的竟是季卷,她笑着转身,连一眼都没有朝苏梦枕瞧,和蔼可亲地对木楞当场的六扇门与御林军道:“你们还拿着武器做什么呢?”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枉死,所以,缴枪不杀。我说过很多次了,现在也依然适用。”

    她笑容温和,无害,亦无波无澜。

    像是没看到苏梦枕那糟糕模样。

    她甚至有些感激幻境了——已提前做过准备,见到苏梦枕时就不至于为他身上伤口吓得落泪。

    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候,她断没有落泪打断声势的道理。

    所以她柔和,劝慰,自信满满,满是替他们着想地微笑。

    六扇门人迷惘地望着她,视线旋即又往痛哭失声的诸葛神侯身上飘,再又飘向沉默着的四大名捕,最后停在局促的赵桓身上。

    这样的皇帝……

    轻易对别人称臣的皇帝,还值得任何人向他献忠吗?

    有人慢慢地松开武器。只要有人带头,武器落地声便从稀疏逐渐密集,很快仍握着武器的人已经寥寥,季卷并不在意,示意燕军上前收缴,又转向诸葛神侯。

    她客客气气地问:“神侯作如何想?”

    诸葛正我已不再落泪。或许泪已流尽了?

    他不看向季卷,仍将目光投向小心翼翼的“臣桓”,那一双眼里,希望的烛火已彻底灭去,忽俯身下拜,仍以臣子礼,对另一位臣子问:“陛下希望我生,或者希望我死?”

    赵桓被烧灼了一样跳起来,惶恐地望向季卷,以及聚在她身后的队伍,似乎要辩解:这是诸葛正我的故意陷害,绝非他的本意。

    季卷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没有被诸葛正我这固执表态触怒,只是在赵桓惶急的左顾右盼下,平静地替他道:“纵是要死,也不该此时。神侯尚有对大宋的未竟之事。”

    诸葛正我沉默,再问:“何事?”

    “你早就该做,若尽早做了,说不定今日城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我的拥趸,更没法让我这么容易冲破人墙的事,”季卷言笑晏晏,一抬手,指向杀阵:“——杀蔡京。”

    杀阵之中,是得无情嘱托,纵外界杀个天翻地覆,仍一意留困的六扇门人,以及被他们困住的蔡京及党羽。

    杀一人究竟足不足以救一国?

    这是个相当的悖论,若世有巨贪,则其下蚁附者,亦必是贪腐之辈,只诛首恶,未必能正本清源。

    但若畏葸不前,连动手都不肯,始终坐视巨贪壮大、逍遥,令天下悠悠之口,传说的都是为贪为恶方能福与天齐呢?

    这世道崩毁,究竟该归咎于巨贪,还是放任巨贪横行的风气?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护手下之人,自然也是清官、好官,但只当清官、好官,而不纠正风气,不昭告天下为恶者必得其咎,便只能救人,不能救国。

    季卷对诸葛正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她甚至相当感激初取燕京之时,他愿意替自己向赵佶美言修饰。他的确是个好人不错,但好人并不足以挽狂澜。

    那么纵是好人,也该为旁人让位。

    诸葛正我在季卷的话中沉默,须臾抬眼望向赵桓,只得他逃避地移开视线。

    他仍愿把他当做自己陛下,愿意作为宋臣而死,但赵桓却已不愿为人君。

    赵桓不愿死。

    哪怕被骂做痴愚无妨,他却没有这种权利。

    诸葛正我缓缓起身,终于将视线对准季卷,慢慢地,语气苍老地道:“臣自当清剿奸佞,今日之后,愿准老臣乞骸骨。”

    季卷轻轻一点头。她本也没有意愿留他。她向他一摊手,道:“请。”

    诸葛正我深深望她,旋即长吸一口气,这一口气间,骤然失掉的精气与生机又重归苍老身躯,沉声指挥道:“撤阵。随我诛杀蔡京及其党羽!”

    他一抖长枪,大踏步冲入阵中。

    便立即与蔡京杀在一起!

    季卷嘴边笑容转凉,眼瞧着徽宗一代,大宋两位势力最盛的臣子于八角笼中生死相搏,而这场对决偏偏出现在大宋皇帝向他人俯首称臣之时,此间荒诞,堪比在葬礼上扮演孝子——感涕至纯,为时已晚。

    季卷从来不考虑在事后补救,正如她从不考虑将力所能及之事假手于人,因此她取来一柄新剑,挺身杀入蔡京与诸葛神侯纠葛之中。

    蔡京原占了绝对上风。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从不曾在京城争端中出手,此番走投无路,死境拼杀时却显出与诸葛神侯相当的实力。诸葛正我连日大战,本就与季冷互换了伤势,又带伤坚持到此时,枪力已微,与蔡京连天掌印相对,猝不及防,霎时落入劣势。

    他一根垂在腰腹的黑辫被削去半截,几乎像把他的生命也削去一半,偏偏仍不加节制,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若大宋与他都一并要落入深渊,诸葛正我自要带与他纠斗半生的政敌一起下去!

    他这拼死的姿态令无情几人心头微惊,可他们同样在应战蔡京党羽,哪里腾得出手去帮他们世叔?

    季卷腾得出手。

    季卷出剑!

    出剑时眼前一片红雾摇摇。

    另一柄刀与她同时而至,她剑影拢向蔡京周身大穴,那刀锋便截断扣向诸葛神侯胸口的攻击,刀剑一触即收,又分左右齐齐斩向蔡京身侧,默契得如同一人半身,左右手间做配合。

    季卷一撇嘴,反倒不太高兴的模样。

    她倒希望苏梦枕能别这么积极,多惜一惜身。

    但她同时也笑。自豪的笑。因为苏梦枕当然不可能惜身保命。

    惜身保命的另有其人。蔡京。

    蔡京正以他独创的是非掌法力压诸葛正我,同时眼观六路,从阵法脱身瞬间,已见到赵桓唯唯诺诺,呆立在季卷眼前,心中立即有了推断。

    向来巨贪聪明,他霎时已明白赵桓这个软弱之人再一次软弱屈从于别人——那必然把他的性命完全卖给了别人!

    没关系,还有转机。赵桓能首鼠两端,他蔡京当然也已两头押注。

    押在康王身上。在他痛哭流涕,向赵桓立誓要与汴京共存亡的同时,已暗地告知儿子蔡翛速请康王离京,若河道浚通,此时至少已到雍丘。赵桓死则死矣,他只要能觑机逃遁,与康王一行汇合,到时拥立康王登基,他仍是一等一的护国功臣!

    只要能寻机逃出——

    他一人独对三位高手,虽则两位都浑身洒血,仍显出一副难以应对的模样,接连后退,直至退到正与冷血对战的叶云灭身侧,忽一掌拂向叶云灭腰际。

    叶云灭猝不及防。他不是蔡京这类淫浸背叛之道多年的老贼,自然想不到一个老贼为自己得生,是连至亲骨肉都可以出卖的!

    ——况且他本就只是为财为官投靠蔡京的。在蔡京心中,接纳他,与接纳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蔡京拿住叶云灭腰眼,像掷一条狗一样地将他掷向季卷三人!

    叶云灭大喝一声,迎面对上一剑一刀一枪,浑身汗毛被其中杀机惊得根根立起,越是危机,越是出拳,“失手拳”意再次突破到一生中未曾有过的崭新之境,出拳便带恨极爱极浓烈情意,直冲三人面门!

    而蔡京得此一隙,身形翻飞,立即要往城外逃去!

    他们这样差之毫厘的绝世高手,若轻功启动落后一步,再要追他回来,就是千难万难。

    蔡京自然知道其中千难万难,因此他身形飘起之时,脸上已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微笑,同时见季卷眼皮一掀,袖袍一卷,从她那千疮百孔百衲衣般破烂的袖子里,滚出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直往他面门撞来。

    一道聊胜于无的暗器。一个计无可施的追击。

    对于蔡京这样的高手而言,一道在他眼前扔出的暗器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可以一偏身就让开。但是他聪明。聪明,所以下意识顿了一顿,想了一想。

    他想起来季卷最为知名的两样偷袭手段:一者为火弹,一者为毒。

    她甚至也经常往脱手的霹雳弹里掺毒。

    这种时候要是中毒,可不会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将全力灌于足下的内力分出一些,运在手上,要化去扑面暗器中的暗劲,令它不至于在自己身边爆炸。

    他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背后风声急动!

    刀的风。刀入体。刀被他下意识用骨骼夹在肋间,可一刀之后,便是一剑,一剑从他胸骨缝隙,穿心而过。

    唯有季卷催尽内力后苍白的笑脸,映在他眼前。

    蔡京这才接住那枚直冲面门的黑影。并非霹雳弹,更没有什么毒。

    比那沉重得多,华贵得多,方方正正,一块玄铁令牌,其上由赵佶亲手所题,书“免死铁券”。

    ——这就是她的暗器?

    蔡京在急剧失温中,忽觉得相当滑稽,张口欲笑。

    他笑道:“这铁券,我也有一块——”

    非但有,而且是赵佶所颁的第一块,其间信重,简直想要把他的千年大道分润给蔡京一半。

    他攥紧手中铁券,像在抓这八十载荣华。

    继而气绝。

    如果天变了,纵是有再多免死铁券,又能免除谁的死亡呢?

    苏梦枕抽出刀,又从他手中抠出铁券,非常不满,向季卷横来一眼。

    他似乎很不高兴送她的东西被她当暗器乱丢。

    季卷摸摸鼻子,心虚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却见他一双鬼火般幽暗的眼中恼火消散,星星点点,蕴出真实的笑意。

    她问:“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我们有多久没见?”

    季卷脱口:“九个月。”

    苏梦枕纠正:“算上今天,是九个月,又一旬。”

    他的口鼻处忽开始渗血,身形也摇晃,面对季卷坠崖般猝然中止的笑容,依然坚持笑着,温和道:“重逢是件很好的事。怎么可以不笑呢?”

    然后他倒下。

    他实在已坚持了太久。坚持到她来,坚持到尘埃落定。战无止境,哪怕今日以后,也绝不可能就此封刀归隐,但她在身边,便该有长久恶战后理所应当的小憩。

    倒——下——

    倒在季卷怀里。所以也不算全然倒下。

    季卷拖抱住苏梦枕失去神志的身体,把胡青牛所赠保心丹一个劲地往他口中塞,直到确认他仍有呼吸,方闭目长舒,用僵冷手臂把他抱起。

    苏梦枕是北地应州出身,虽瘦削,个条却高,她却是南方人,身量即使放在南方,也算不得出众。她这样娇小的个子,非把一个男人公主抱起来,看上去总是古怪好笑的。

    但是眼下街上却没有人笑。有的时候身份地位的变化,天然会叫别人肃穆相待。

    因此当诸葛神侯自叶云灭体内抽出长枪,街上便落入彻底的静谧,连风声都不动,听季卷神色疲惫,向他们下达受赵桓称臣以来,第一个指令。

    她道:“召集京城里的所有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