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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我们成婚

    苏梦枕睁眼。

    不必睁眼已察觉出身处环境的不同,身下床褥前所未有的柔软,房中被熏香浸润太久,浓烈气息几乎作呕。

    最关键是,刀已不在袖中。

    对刀客来说,已没有什么比刀不在手更危机的时刻,苏梦枕睁眼时,却一时并不急于寻刀。

    他睁眼,寻人。

    人也不在。

    桌上汤药热气袅袅,桌边锦椅抽开。端来汤药的人显然没有离开太久,苏梦枕从对他来说软如魔窟的床榻上起身,走到锦椅旁边坐下。

    他不忘将汤药一饮而尽,分明是苦的药,喝完却有笑意。

    他看见了自己的红袖刀。替他换了身轻软里衣的人对他的刀并没有多少兴趣,依然珍而重之地放在素刀平头案上,苏梦枕没起身去拿,只坐在椅上,侧着头凝视刀上缓慢流转的浅红光晕。

    他安静地等,陷入某种漫长的午后遐憩般等,一位久战之兵,终于有机会放空一切,什么都不想。直到开门声将他从顿悟状态惊醒,他回身,微笑:“你……”

    推门的树大夫惊异地见苏梦枕变脸一样收起他那堪称恐怖的甜蜜微笑,把表情压了又压,变成他常见的,只存于唇角一丝的矜持笑意。

    苏梦枕神情自若把停了一下的话补完:“你来了。”

    树大夫决定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合上门,满意地见自己离开前端来的药已经被病人喝得一点不剩——苏梦枕虽然出刀时决绝得像不想活,至少他在不握刀的时候还算听话。

    树大夫瞥一眼案几,见刀仍搁置在上,苏梦枕暂时并没有归刀入袖的打算,便更高兴,喜洋洋道:“燕王要见公子醒了,一定非常高兴。”

    他已经预备着迎接病公子的傻气问题:季卷去了哪,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季卷动了他的红袖刀,诸如此类。而苏梦枕一抬眉,尖锐重复:“‘燕王’?”

    树大夫不解其意地反看回来。

    于是苏梦枕不容置疑地坐直身体,脸上笑容尽收,紧接着问了第二个出乎树大夫意料的问题:“杨无邪何在?”

    树大夫茫然答:“杨总管在按公子吩咐,收点金风细雨楼弟兄。”

    树大夫只管医理,向来少涉俗务,不懂苏梦枕为何因他一言浑身绷紧,透出随时要提刀上阵的凶悍煞气,又为何在他答完杨无邪动向以后重归平静。

    苏梦枕恢复平静,坐回身不再去拿刀,手指在桌面轻弹,片刻道:“请无邪过来一趟。”

    树大夫不满:“公子病重未愈,该静养,不该劳神。”

    苏梦枕咳嗽着点头,却并不重复自己要求。他从不重复废话。

    树大夫搬出另一个人:“燕王千万叮嘱我们不能让公子再加重病情。”

    于是苏梦枕的咳嗽里掺了些抑制不住的笑气。他笑,半晌压住了咳嗽,温和道:“她会理解的。”

    树大夫迷茫地离开,去找杨无邪。他不知道苏公子在他几句话间究竟想了什么,以至于忽然又摆出副壮志未酬,仍要夙夜匪懈的模样,等找到正忙碌统计楼中损失清单的杨无邪,顺口把心中疑问说出,杨无邪抚着额间黑痣,忽笑道:“你不该喊季卷‘燕王’的。”

    树大夫道:“虽然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但她一日没黄袍加身,不就一日还是燕王?”

    杨无邪笑道:“虽不知她为何迟迟不称帝,你这样称呼,容易叫公子误会京中出现了变故,致使她依旧只能做燕王。他问我所在,也是要确定是否仍有战事,听到金风细雨楼已在做善后,知道京中基本已定,才放下心来。”

    树大夫恍然,于是举一反三:“公子这番喊你过去,是因为担心变故,又急着要主事?”

    杨无邪点点头,生怕苏梦枕等得急了,将近几日他病中的情报拢到袖中,匆匆入宫去寻他。季卷虽说入主京城,猝然间未做太大变动,依旧聘请原先那些宫人,只是并不如过去安排那许多无意义工作,上下级关系也不那么严明,因而杨无邪一路入宫,遇见的宫人都带着些茫然与心虚,亦生怕哪日季卷又抛下他们抽身离开。他对自己整理情报的能力相当自负,因而将眼前所见,也纳入情报之中,向病恹恹的苏梦枕汇报之时,将自己路上见闻当做补充说了出来,并不意外地见到苏梦枕病容中多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昭示了他们接下去梳理京中武林势力的过程也是愉快的。金风细雨楼本就笼络住京城近半势力,那些旗帜鲜明支持蔡京的已被彻底打残,剩余那些观望者更要向他们献殷勤,金风细雨楼虽在战中损失明显,连驻地的高塔都烧掉一座,如今在京城江湖,依旧是不可撼动的无冕之王。

    即使无冕之王,亦不可端坐高堂

    杨无邪攒了许多工作,专等他醒。如今京城变动剧烈,金风细雨楼要如何在风云变化中自处,相当要考量苏梦枕与季卷的关系,许多外姓人也同样翘首,在等待这两人身份更迭后是否仍如铁板一块,是否会造出新势力跃起的可乘之机。

    苏梦枕了解完这几日京中动向,丝毫不迟滞地处理起积压事务,如何威吓、拉拢、示好,安排得无比流畅,像早有计较,亦全不怀疑季卷会见风雨楼势大,要转变态度,稍做打压。

    他主持工作仍旧维持一贯的高效率,因而当天色转暗,季卷摆脱了追着她跑的工作入殿,杨无邪已走了半个时辰,苏梦枕正端起自己第五碗药。

    季卷人还未转过屏风,已经笑出声来:“我可听说你足足工作了一下午,现在到我面前装养病,有点太刻意了。”

    她说话像在玩笑,等她从屏风后转出来,脸上却没多少笑意,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又瘦下去几分的苏梦枕,许久才一眨眼。

    她轻轻问:“你怎么样?”

    苏梦枕认真道:“死不了。”他眼底流出几分笑意,问:“你不是召集了京城全部大夫对我会诊,怎会不知我身体?”

    季卷笑了。她走到苏梦枕旁边,注视他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开玩笑一样道:“你前几天怎样都不见醒,我差点就要对他们说‘治不好他,我要你们全部陪葬!’这种话了。”

    “你不会。”苏梦枕道。他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

    他缓声安抚:“我没打算死在这里。你不用紧张。”

    “谁紧张了?”季卷嘴硬,从他指中翻出来,搭上他脉门:“但你先让我摸一摸脉。”

    苏梦枕静静等她在手腕上摩挲,听她煞有介事道:“摸起来确实死不了,但还得再听一听心音。”

    他低下头,仔细凝视着眼下青黑,满一副疲倦状的季卷说罢,便合身钻入他怀里,侧耳伏在他胸口,片刻又把整张脸埋进衣襟。

    她在他心口处瓮声道:“你没必要替我抓赵桓的。”

    苏梦枕收拢手臂,片刻只是道:“我愿意。”

    季卷似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她道:“你抓得很及时。御林军和六扇门抵抗越久,死伤就越多,这样算来,你已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我也很高兴能少死这么多人。”

    她一顿,又道:“但我差一点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死。”苏梦枕嘴唇不动,声轻到担忧惊破梦境,微不可察道:“我心愿未了,还不愿就这么送死。”

    “什么心愿?”

    苏梦枕微笑道:“我们还没有完婚。”

    季卷似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不满他故意拿情话岔开话题。

    但他向来只说实话。

    他理直气壮,甚至又重复一遍:“想要和爱的人成婚,有什么问题?”

    季卷本扶在他胸口的手攒成了拳,似乎想要打他,半晌卸力,只搭在他肩膀,笑道:“这段时间我已走完了三辞三让的程序。”

    苏梦枕嗯声。

    季卷又道:“我也动手清理了不少大臣,把另一些吓得连夜逃到了应天府那边,眼下汴京里,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大声反抗的声音了。”

    苏梦枕又嗯。

    她继续道:“应天府蠢蠢欲动,想擅自宣告我挟天子令诸侯,趁势扶康王登基。”

    苏梦枕在此时展现了绝无仅有的耐心。他甚至有心点评一句:“放他先称帝,法统道统,又有争议。兵务神速,事贵合机。”

    “是的,所以,我已定好了下一个黄道吉日,在此之前再受一次劝进,便满口大义地应下,赶在黄道吉日举办仪式,务必大操大办,以定众心。”

    苏梦枕往窗外一觑,算道:“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

    “是这一天,所以,”季卷笑。她笑着抬头,问:“你是猜不到我要说什么,还是装作猜不到?”

    苏梦枕也笑。他扭过头去咳嗽,咳得指缝见血,笑意流出得比血迹更明显。他道:“我装作猜不到。”

    季卷佯恼:“你就是想听我亲自说出口。”

    苏梦枕道:“是。”

    他止住咳嗽,视线坦荡,因坦荡更生温度,专注停在她唇上,并不带欲念,只一心等她说完。

    他精通术数,能掐算良辰吉日。

    算出下月戊申为天赦日,宜登基、封禅、祭祀。

    也宜姻择册封。

    季卷不再与他兜圈子,从他怀里起身,拿出一张被胸口焐热的文书,递给他看:“我早与你说过,要缔结新式婚书,借我们俩的名望,向天下做表彰。还有什么日子比登基当天签字成婚更合适?”

    “上一个黄道吉日是两天前,我没有选,是因为你还未醒。”她微笑道,咬着下嘴唇,似有些难为情,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下月戊申,除危定执,是天赦日,不仅适合登基,也适合婚姻。”

    “就在这天,我们成婚,好不好?”

    第142章 “早去早归。”

    “成婚好不好?”

    即使对答案足够笃定,此言说出,季卷居然仍觉得紧张。

    她在来探望苏梦枕时本有一半脑袋在想那些烦人俗事:要如何变卖宫中资产给军队赏赐;怎样重组大宋冗官并不使各路行政瘫痪;还要抽空处理一下那趁着京城打生打死“千里江陵一日还”到南京的赵构。等她半是交代规划,半是故意调情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再紧急的公务也想不起半分。

    她只是盯着他眼睛——怎么病人还能拥有这么明亮这么充盈着生命力的眼睛?

    眼睛里燃起炽烈的火——火当然滚烫,火怎么会又冷又寒?他眼中暖焰似乎从出生以来就点燃,及至今日才以鲜明的姿态灼伤她眼睫,但她没有移开,她不舍得避开。

    季卷向来喜欢轻描淡写,把沉重情绪淡化到足以取乐,面对着苏梦枕都能把前几日见他始终不醒的心情讲成笑话,她自己却知道猝见苏梦枕倒下时心中崩裂。

    那应该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天下最强的侠客输在她手下,旧秩序的代表向她俯首称臣,若说人生极乐是登峰,她显而易见已站在最高的峰尖。但情绪未及生发已猝然断折,在为所得而狂喜以前,她已开始为所失而惶惑。

    走上这样一条路,她或早或晚会失去很多。季卷对此早有觉悟,自以为已做好准备,直到苏梦枕轻飘飘如蜡灰栽落。

    ……她并没有指使苏梦枕向新帝动手。他们的合谋及至刺杀赵佶就结束,她甚至并不在意赵佶究竟是死还是活——她只是要一个借口,一个象征,而非具体活着的君主。她自己也有私心,知道苏梦枕要为她创造这个借口,必会受或轻或重的伤,便不再与他商议之后事,希望他能安心养伤。

    她甚至千叮咛、万嘱咐季冷在京要听凭苏梦枕安排,保全他的身体。他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准女婿,等大势已定,要怎么打怎么横眉怒目都行。

    但季卷扪心自问,难道当真认为苏梦枕在此以后,就能觉得已打完该打的仗,已尽完该尽的责任?

    她其实知道苏梦枕一定会做些什么。做些不利于健康,但有利于他们的事。

    救人的事。

    救人的时候,就很难顾及到救自己。

    伸手接住苏梦枕的一瞬季卷几乎要被私心压垮,要藏起他的刀,要关起他的人,要日日观察直到他能彻底兑现要活到共白头的诺言,到头来她疲倦等着御医们的会诊结果,一柄红袖刀在她手上转了数圈,只替苏梦枕修去烧焦的发尾,刮去他胡茬。

    刀被她摆在苏梦枕随时清醒,随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做不出磋磨他人风骨的事,哪怕这欲望源于爱也不行,那么就把私心转换为另一种举动,把苏梦枕和她更紧地联系在一起。

    季卷当然知道苏梦枕一直想与她完婚。他是把时间掰碎了珍稀地过的人,每一分时间里缺了她都会叫他遗憾,但她对此反应一直平平。

    她反应平平出自现实的考量。她在宋廷眼中威胁逐渐大过功劳,而苏梦枕还要继续在宋境经营,在此情况下与他成婚只会加速令宋廷下定决心将苏梦枕排挤出京。苏梦枕并不打算放弃已有基业,她也不想因一纸婚书给他带去什么变数,说到底,从她那个时代中来的人,殊难与当代人一般,把婚姻看得那般重要。

    在她认知里,只要心意相通,情投意和,除分割遗产以外,其他时候里两人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

    但她现在想了。或许比苏梦枕还要想。所以她在安排自己将顶着天下士子非议登基的仪式,用一大堆不合礼法的要求快把礼官逼哭的时候,又问他们说:“若要同一天再举办场婚礼呢?”

    好不容易做了心理建设,打算贰朝为官的礼部官员当场请辞了几个。

    但她实在不想等,也不想继续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在下定决心后,她与苏梦枕一样干脆利落。

    所以苏梦枕的回答也一样干脆。甚至太过干脆,生怕她下一刻又要反悔一样。

    苏梦枕说:“好!”

    他笑咳起来,却执拗着伸臂抱紧她,不想浪费一点时间,要把后面半生都这样使用一般,深埋进她发。

    她问:“你不先看一看婚书?我敢说这世上九成人看完后都会骂我离经叛道。”

    “没有必要,”苏梦枕在咳嗽间隙慢慢道:“对你,我只会答好。”

    季卷便笑了。有点诡计得逞的笑。她笑着重复一遍:“只会答好?”

    苏梦枕道:“我不虚言。”

    “我知道,所以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季卷笑道:“诸葛神侯已向我数度请辞,辞行以前,希望能用半断锦为你疗伤。”

    半断锦自是诸葛正我自创的疗伤之法,号称伤得愈重治得愈速,对苏梦枕一身伤病纵不能尽愈,也必能大大减缓。苏梦枕尚在昏迷之时,诸葛神侯就已来拜会过,提出要替他治伤的建议,季卷当时眼光乍亮,可是等她仔细问过,得知诸葛正我在运功治疗中损耗的真气无法复原,治疗以后,他那身独步天下的功力将折损大半,便暂时押后不提。

    苏梦枕是相当骄傲的人,要当真把一点对立当做要挟借口,以诸葛正我功力为代价救他清醒,恐怕他绝不肯答应。

    但她心动。她已不止一次见他奄奄一息的垂死样,每一次都刺伤眼睛,因而任何治愈他的转机都不愿错过。

    她希望苏梦枕答应——只是希望,并不强求,因此不会在苏梦枕仍昏迷时替他应允。她也足够希望他能答应,为此绕着圈子,层层包装,先将婚礼的事提出。近在眼前,因而并没留给他太多恢复时间,要想婚礼当日不像只凄艳鬼,必须得考虑些别的办法。

    苏梦枕果然沉默片刻。他依然骄傲,当年初涉江湖,就不肯接受诸葛正我治疗,眼下已做一方雄主,内心傲气更不肯受人恩惠至此。

    他沉默,在季卷提心吊胆,甚至略屏住的呼吸里,终于慢慢答:“无不应之理。”

    季卷不知道他是因什么而答应。但她知道自己在因什么而笑。

    笑得过于剧烈,与他咳嗽同振,险些要把见他清醒后的真实情绪汇成眼泪流出,又慌忙被她掩住。

    或许根本没有掩住。苏梦枕扶在她脑后,微冷的嘴唇首先便落在她眼尾,流连已久,方下滑至唇边。

    偶烛施明,飞蛾赴火,未剪的灯烛总有哔剥声响,苏梦枕并不激烈的吻藏在哔剥声下,从安抚中燃起微热,分不清谁是焰火,谁做飞蛾。吻毕,轻叹,他握住季卷手腕,不容她拒绝地道:“留在这。”

    季卷揉着嘴唇,调笑道:“你重伤刚醒,可别想得太多。”

    苏梦枕一双始终聚着光亮的眼停在她身上,并不接话,反问:“你不累?”

    季卷一愣,他又接下去理所应当地说:“累了就该睡觉。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

    季卷笑:“要和你比最近睡眠,哪怕乌龟都要甘拜下风。我可不是乌龟,我还有好多事没办——有几个被羁押的王爷很是团结起来要刺杀我,我还要找机会吊他们动手呢。你就算对我使美人计,我也必须得走不可。”

    苏梦枕瞪她一眼,看样子是绝对不会对她使什么美人计了。

    季卷笑得更厉害,把流露出的一星半点疲劳就此藏回笑容里,甚至还问:“我现在看着怎么样?”

    苏梦枕答非所问:“好看。”

    现在变成季卷接连瞪他好几眼了。她一边瞪他,一边把他往床上推,转换立场道:“你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人,我可不想婚礼出什么变故。”

    她将苏梦枕按到柔软床褥里,笑着亲一亲他不甚满意,因而皱起的眉峰,正要说话,身下人却抬手往她肩膀拂来,要以柔劲将她也扳倒。她笑眯起眼,架手格挡,转瞬已与苏梦枕过了几招,正要将他并无内力的手掌扣住,见他低眼欲咳,手上便缓了一缓,被他如愿带入悱恻梦里。

    苏梦枕收了架势,似乎一点都没想咳,只是道:“休息一刻钟,我叫你。”

    从燕京启程后,季卷已很久没按身体需求睡过完整的一个觉,哪怕内功深厚,足以随时保持精神充沛,躯体的劳累依旧不可避免。季卷一直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任何人都没看出异常,此时被苏梦枕拉在身侧,坚定意志居然轻易就被腐蚀。

    她闭目,一霎就已沉入满床瑞脑香,待晃一晃神,苏梦枕将她从梦中摇醒,神色柔和道:“一刻钟。”

    季卷手背搭在眼前。短暂休息的确能将疲惫缓解许多,她沙哑笑道:“你还真不让我多睡一点。”

    苏梦枕道:“还有正事要做。”

    “是啊,做不完的事。”她叹气,身体已从温柔乡中站起,整理衣服间,听殿外人声匆匆,又怕打扰,压着嗓子道:“十万火急——肃王景王受江湖人刺杀身死,宫中正乱,请速来主持大局。”

    季卷系衣服的动作停了,听苏梦枕适时在她身后道:“前朝王爷谋反,有江湖人不平拔刀,是江湖事。”他迎着季卷越扬越高的眉毛,理直气壮道:“江湖人本就该为朝廷做不方便出手的事。”

    她一顿,笑眼问:“这是你一定要留我睡一会的原因?也是让你刚醒就忙活了大半天的事?”

    苏梦枕不答。他坐起身,她亲自挑的锦绣厚被滑下,病公子拥着温暖梦境,只微笑道:“善后完了,早去早归。”

    季卷推门往夜色中行去时,嘴角尚带笑。她走出几步回望,见寝宫内灯火拨亮,人影举灯起身坐回桌前,也一副要挑灯伏案的模样,甚至叫她怀疑起他已忍了很久。她笑得更灿烂,与下属一道往那两位谋划刺杀反被杀的王爷府上走,走得再远,依旧能感觉到身后灯烛暖意融融。

    第143章 清洗

    东华门外,市井最盛。过去宫城中贵人派来采买的僮仆宫女往往挤满早市,京中富商,也总以时令饮食、金玉珍玩罗列。等季卷入了京,宫中显贵们一时对前景惶惑,日常遣来采买的人数锐减。

    要只是惶惑,在这开市也依然有得赚。贵人们习惯了奢侈,日常花销再减,也依旧是常人眼中的天价,直到前几日夜间,从宫中拖出一二十具尸首,血染长街,整个大内,突然就如惊弓之鸟,闭门闭户,如今连敢于遣人出来采买的人家都少。

    也由此,聚在东华门外的商户,对这位新进入主的燕王颇有些微词,只觉得她大军入境,好消息不见一个,自己过了半辈子的生活却全被她打乱了。

    不满之余,当然也没忘聊起那些个地上血还没洗净的王公贵族。燕军对这些尸体有一套说法:肃王景王意欲刺杀季卷,行事不密,居然被江湖人所知,有无名之辈,便拿此当了投名状,提着两位王爷人头,去投效了金风细雨楼。

    这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清洗!

    就连暂未退位的赵桓都忍不住为两位弟弟的死亡告问季卷,当夜跳脚咆哮,质问季卷“保全始终,莫非虚言”的声音,连宫人都听得清楚。

    季卷倒不含糊,责问病中初醒的苏梦枕立即把刺客交出,一副要秉公执法模样,结果刺客还未下狱,两位王爷府中谋乱的证据忽然就自觉浮现到了众人眼前。

    季卷拿了人证物证回宫,见到赵桓时依旧和受质疑时一样温和微笑,惊异询问:“如此大动肝火,可知他们私下谋划?”

    赵桓还有什么好说?他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质问原路收回,顺带把血缘关系也一并收回了。刺客成了拨乱反正的忠义之士,两位王爷反成了叛逆,始终没烧进宫城的杀债滚滚而来,杀得早有准备,杀得毫不留情,杀得宫城噤声。

    也就杀得这些贵族连正常生活都不敢,生怕又引起这位杀神注意。

    萧墙之变,又不涉及大内以外人员安危,便总能引发好事者无数猜想,尤其这些东华门外商贩向来与宫中有些联系,捕风捉影来的真相更使他们热切。

    有人不吝于对季卷加以阴暗揣测,怀疑此事从头到尾都出自她的手笔,要斩断所有略成气候的赵家子嗣。这显然是大多宫中勋贵的想法,传到宫外,就更显言之凿凿,此时冷笑着道:“真以为一个女人懂什么忠孝节义?嘴上说改天不必换日,实际上呢?入京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大开杀戒了。别的那些承诺难道就能相信了?什么不影响生活,我们的生活哪个没被影响?白天心烦,晚上也烦!曲院街、马行街的妓馆舍都被关停了,那群女的哭哭啼啼,被一长串的带走,鬼知道带到哪儿去,反正就是不让我们去寻乐!要我说,怎么宫中这么多贵人,都还不反了她?这位真要当家,还不如——”

    他心中愤懑难平,尤其想寻欢的念头憋了快一个月,完全不懂季卷队伍在那么多重要事情之间为何还留心这么点小生意。生活处处不顺,更叫他骂骂咧咧,甚至一时没注意其他人都陷入沉默,眼神飘忽。

    眼神?

    他忽然就收了声,悄悄往身后瞟去一眼,像看见宣判一样看见一道燕军队伍从内城走出,为首的队长眼神锐利,手在刀上,正在剜他。

    这商贩胸口发出一道鸭子被掐脖时的粗噶声音。

    “燕王发话,东华门菜蔬瓜果,若是卖不出去,由燕军统一按市价收购,”那队长没有拔刀,甚至在深深呼吸以后还挤出个笑来,和季卷差不多的假笑,好歹让这些瑟缩的商贾又悄悄挺直了背,他继续道:“不会叫你们像往日赚那么多,勉强不至亏本。今日内城要押犯人往御街公审公判,附近即将戒严,你们无事就早早离开,被误以为劫法场的刺客,到时莫怪刀剑无眼。”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打量那口出狂言的商贾一眼,似乎觉得以这人的冲天怨气,很容易就要被当成刺客对待。

    燕军如今负责京中守卫,他手上当然也有裁量权,对季卷口出狂言者,已在他可以拔剑诛杀的标准之内,要按他的想法,这种危险分子也没有留下性命的必要,但因言获罪,在季卷那里却行不通。因此那商贾被看得冷汗直流,队伍中却始终无人拔刀出鞘,对他所携的茄瓠,也没做刻意压价。

    “劳烦您……”那商贾心中发虚,对领在手中的钱也不敢尽收,分出一半转了一圈,又使劲往燕军手里塞,同时还不忘打探:“今天要斩首的犯人还是伙同两个叛党的从犯?”

    “当然不是,谋乱罪向来内部处理,要公审公判,定是对国家上下都有极大危害的要犯,必须以儆效尤。这与大宋规矩不同。”队长没收他钱,语气相当耐心,对一众懵懂视线解释:“在燕地已执行过几次,这回还是头一次在京城开办,不理解也是正常。我们燕王相当重视这回公判,要亲自宣读犯人罪状,主持大会,那犯人你们定然熟悉,就是梁师成与王黼这对内外勾结的义父子。”

    那商贾一听,蓦然一愣,惊声道:“是要公开斩首他二人?!”

    “自然。罪状早就确定了,眼下只是公开宣判,要正风气。”

    “好,好……好!”商贾嘴皮发抖,忽一跃而起,把三五十千钱全部扔回燕军手上,状似疯癫,大笑道:“能见王黼授首,我也是无憾!当初草菅人命,我就道总该有他的报应,原来报应不在皇帝,却在燕军!哈哈,好!”

    他手舞足蹈,热泪滚滚,一时连近来对季卷的怨气都忘了,不仅手上银钱,甚至从腰带里翻出所有银两,往燕军面前扔,边扔边拔腿往御街跑,一步三摔,依旧爬起身,踉跄着要去抢最近的位置。

    旁边商贩感叹道:“我听说老李过去在京西的产业大的很,家里庭院的奢侈程度,不亚于京城一些贵人别院,倒霉被王太宰那应奉局列上了单子,直接把他的家都抄没收公了。……这位大人,您说的那个什么公审公判,是真要当众把这两位……两贼,问斩不成?”

    “那还能有假?”季卷也在笑,“我何时说到做不到过?”

    她正对着太常少卿李纲。若无朝廷中这些不大不小的官员在她入城后相助,京中权利交替必不会如现在这么稳当。这其中固然有识时务者顺势而为,也有如李纲这类官虽小,犹有报国志的文人书生,早在她上回抵京时就已暗通款曲。她并不许以高官厚禄,只与他们做一君子协定:若他年她能如约收复燕云十六州,攘除北方边民之患,他们要为她效力至少三年。

    她已如约完成承诺,因而李纲已彻底转换了立场,此时眼见御街两旁,观者愈多,皆探头探脑,要看她是否真能尚未即位,就将位列三公的显赫官人当街问斩,不免替她考虑道:“初即位,难于诛大臣。连三公都能一朝问斩,此事传出,未免动摇天下官吏之心。反倒二位王爷谋反,才当大加渲染,震慑宵小。”

    季卷笑了:“我要不把这些大贪巨贪公开杀了,让人以为皇权更替,只关乎宫内,并不影响民生,才是真正动摇天下人心。我就是要大办特办,不仅让全京城,还要传讯天下,叫所有人知道我对国之蠹虫零容忍,为官为相,不替万民谋利,纵煊赫一时,也定被追责定罪。”

    她微侧过身,视线往身后云集的官员转了一圈,见其中有人视线闪烁,亦有人满面正气颔首。她不做评价,只是微笑,微笑向李纲道:“天下人向我们让渡权力,就是要我们承担相应义务。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她往临时建好的刑场、自远方押赴而来的囚队,以及一双双或情绪激昂,或只图热闹的眼睛一挥手,道:“今天这种公审,必不会只发生一次。”

    季卷没有再回头瞧神态各异的人,踮脚眺向带王黼、梁师成二人游过全城,正将他们一步步押往此地的队伍。

    队分两支,仪仗齐整的燕军队伍满面肃穆,另一支由江湖人组成的队伍虽也竭力绷得正经,仪态终究散漫得多。领在最前的皂衣男人甚至还一连病容,掩唇咳嗽着,手上一柄艳红短刀尚滴着血,就被他收入袖中。

    季卷立在高台,遥遥向他问:“这是有人劫囚车?”

    在刑场下站定的苏梦枕冷冷道:“我已派人追查幕后主使。”

    季卷笑:“恐怕想救我们王太宰与梁太尉的,不只是江湖人。我派六扇门帮你。”

    苏梦枕未置可否,只领江湖人围住整片法场,上下两处,皆在观众嘈杂间陷入等待的沉默,直到钟楼作响,时间已至,季卷足间一点,手拿喇叭,飘立至最高处,运气凝神道:“关于梁师成、王黼二人蠹财害民,坏法败国的公审公判大会,现在开始!”

    第144章 送别

    她办这公审公判,当然借鉴了后世形式,非但有她念诵两人祸乱朝政、卖官鬻爵的环节,更从民间收集了几位受他们敛财之害的证人,等她说完,请这几人连番上台,几轮控诉之后,哪怕最事不关己,纯粹为凑热闹而来的市井观众,也都为他们的故事共情,振臂大呼:“凌迟!——凌迟!”

    王黼本就白净的脸上这下更无血色。

    季卷仍立高台,抱臂听他们杂乱呼喝,其中更夹杂着些情绪激动者,奋力涌到前处,额冒青筋地对两人怒骂。那间或响起的“凌迟”之声越发统一,场外无数纷乱杂物扔向两人头顶,守卫其间的江湖人没有抓到劫法场者,反先得拔剑挑开直冲两人而来的锐器。

    汹汹民意,对场中两贼,是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恨,倒转过来,便是对能公允宣判二人的新朝廷的拥立。

    ——他日朝中有人作恶,这民意未尝不是索命的利刃!

    她眼见城中布衣群情激愤,一回头,便又见朝堂诸公脸色僵硬,未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冷淡笑了笑,扬声压住场外所有杂音,一挥手,坚定道:“——行刑。”

    血飞数丈之时,她已从高台隐迹。

    她追着另一道依旧笔挺,却已显出桑榆暮景的身影往封丘门外去,不远不近,始终缀在其后,直到那高大身影终于无奈驻足,道:“陛下还有何事?”

    季卷笑道:“神侯离京,我怎能不来相送?”

    高大身影回头,果然是须发已然半白的诸葛正我。他已依约替苏梦枕疗过伤,由是元气大伤,周身气势已远不如昔,唯一双眼仍看透事情波折,此时定定锁在季卷身上,道:“老朽已打算追随师兄懒残大师,归隐江湖,了此一生,必不会南下应天府襄助康王,更不会平生事端。陛下不必提防于我。”

    季卷挠了挠脸,露出一抹被看透心事的赧然,仍能厚着脸皮道:“神侯一身文治武功,就这样归隐,未免可惜。”

    诸葛正我闭目叹道:“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他轻吟王安石当初被神宗罢相后所写怨苦之作,一晃眼,由王安石推举踏入官场的意气青年已至垂老,也到了要为君主守节之时。等他吟罢,又一叹息,睁眼道:“见过陛下今日公审国贼之决心,我对国家前景已无忧虑。我把最得意的四个徒弟留给你,不要辜负他们。”

    季卷笑问:“留他们在京城,是为了给我做臂助,还是担忧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腐蚀,还有他们可做制衡?”

    诸葛正我微露惭色,只道:“陛下如此通透,想必不会有这拔刀相向的一日。”

    季卷正色道:“不,我也担心会有这一日。我从没掌握过这么多的权利,也从没管理过这么大的摊子,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免夸张,一时迷惘却是事实。正因此,我才督促连云盟在北地壮大,也将四位名捕留京,来日还要提拔提干,为的就是若未来我行将踏错,还有人可做我刺向头顶的剑、脖间的刀。”

    她说到此,又略略一笑,带着点有事没事都想秀一下的酸臭味补充道:“另外,难道金风细雨楼就是和我完全穿一条裤子的人?苏梦枕的象牙塔可又要在天泉山上重建起来了,塔下那句反诗,也依旧鲜艳。他日我要成了赵佶第二,恐怕第一柄出鞘的刀就是来自枕边人。”

    “……”

    诸葛正我强行把话题掰正道:“你有这样准备,已足够证明不会往歧路行去,往往有自知之明者,反倒不易踏错,唯有对自己过于自信,才更容易被一时浮云蒙蔽,做出千古憾事。有你这样的君主,老朽或终于能卸下一身负累,远离江湖之争。”

    “不到盖棺定论,谁知道我会走怎样一条路,或许我年老昏聩,就和唐玄宗一样,要是四十岁以前暴亡,必可成唐朝千古名君,偏偏活到了安史之乱?”季卷笑:“把一国生民的希望寄托在圣君明主之上,本就是和求神拜佛一样荒唐的事。真正稳定的政权,是要有持续百年不变的计划,无论台上君主为谁,依旧不动摇不转变。”

    她故作遗憾道:“可惜神侯是看不到我改革的这一日了。”

    诸葛正我哑然。

    她又是一笑:“神侯要是觉得遗憾,大可以多教育些优秀子弟,输送到官场江湖中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或许他日,内阁中会有自在门一席。”

    诸葛正我听出她语中深意,再三思索毕,俯身道:“臣明了。”

    他俯身一拜,起身时胡须沾染京中泥土。他将长须甩至肩后,忽洒然一笑,将那些弃妇诗抛诸脑后,披上蓑衣,往三江五湖,沧浪烟波而去。

    季卷含笑目送他远去,正要回身,耳尖忽一动,脸上笑容便收了起来,叹息道:“难道今日特别适合分别?”

    “只是看刺杀已息,京中权柄尽数移交你手,知道汴京之内,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你,也就没有什么我的作用余地了。”来人道。

    季卷问:“既然该应的仗已经应完,那就退休,做一个汴京的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

    宁中则笑了。

    她笑着摇头道:“我还不觉自己到了需要金盆洗手的年纪,虽然人到中年,也依然想往外闯一闯,而不是躺在功勋簿上坐吃山空。”

    季卷胡搅蛮缠道:“那就接着帮我。宁前辈可比那些三公要厉害多了,他们连算数都不会,还好意思说持国——除了自己贪墨部分,还算得清什么!”

    “开一两次恩科,天下英才,有什么不能得,哪里缺我一人?”宁中则道,忽一弹手中长铗,怅惘道:“但华山派却是缺我不可。”

    “我已决定广开山门,传授我华山气宗剑法。师父以无上妙法托付,若在我手上断绝,他日无颜面对我华山派列祖列宗。”

    季卷叹息:“真的没有挽留余地了?”

    宁中则扬眉笑道:“别离事,人生常有。况且又不是再不相见,何须作此姿态?”

    季卷道:“我还没做好准备。”

    “要事事都能做好准备,没一点意外和惊喜,还算什么人生?”

    季卷定定瞧着宁中则,见她去意已决,原就是江湖中人,自不可能长久拘于世俗,便也慢慢重绽笑容,道:“宁前辈要重建华山派,想必是打算定址华山。这一路且徐行,我已差人修葺山上道观,算来再有半月就能竣工,就当是送给前辈的临别赠礼。”

    宁中则惊异扬眉。

    季卷笑:“‘没一点意外和惊喜,还算什么人生’?”

    宁中则便也畅快大笑起来,笑声只一半,人已如鹞子跃起,三两步逃离季卷视线,仿佛要回避她打量,不敢叫她看见自己表情。

    季卷独立城门之外。她甚至思索起要不然趁着眼下这点离愁别绪,把另外一些必然会离开的老朋友们送走——每一次身份转换都会带来离别,一段路的同行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同行,她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甚至对所有人都如对宁中则一般提前备好了赠礼。

    在身后又有响动时,她已决定先发制人,拿一个笑话打散忧愁气氛,好在开口以前,她闻见了熟悉熏香,由是离愁别绪换做微笑,她微笑着,转头向他道:“你该不会也打算丢下楼主位置不做,回小寒山当个隐士吧?”

    苏梦枕不爱应她那些跑火车的怪话。他只是问:“还有人要走?”

    季卷掰手指道:“相当多。萧峰早就说过等此间事了他要回雁门关,胡斐也迫不及待要和苗人凤一道游历江湖,唔,我爹说他水土不服急着要回福建,更别说我师父,要是脚程够快,他现在已经乘船出了海了。”

    她放下手指,笑叹道:“难道汴京繁华,就这么没吸引力?”

    苏梦枕道:“鸟各有群,人各有志。”

    季卷笑道:“看来这些高来高去的大侠,对做朝廷鹰犬的事,是半点兴趣都无。”

    苏梦枕斜睨她,没计较她的揶揄,只是道:“因为要摧毁一样已有的事很容易,也很有目标,但要从头建立一个理想中的国家,却不仅不容易,更叫人毫无头绪。江湖人讲究‘一怒拔剑’,拔剑之后该不该归鞘,该怎么归鞘,却不是他们所长,强留他们考虑后续,完全是缘木求鱼。”

    季卷笑问:“那你为何还留着?”

    苏梦枕道:“事尚未半,岂可畏难而退?”

    季卷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因为我还在汴京之类的话。”

    苏梦枕又瞧她一眼。他身形依旧瘦削,重病后的亏损一时片刻无从补齐,但有诸葛正我的半断锦疗愈,根基已弥补大半,纵仍有伤、毒、病残留,已不致随时会取他性命。

    因此,就连他的微笑都更温和。他温柔瞧着季卷,道:“也不算错。你如果想,我可以这样说给你听。”

    季卷在他视线中举手认输。她笑道:“还是算了,我害怕肉麻。不过,要么现在就退休,要么我可就不会轻易放你走了。我是五十五岁退休的忠实拥趸。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其实适时退休,以后一心当我的贤内助,也是份很不错的工作,至少不会每天加班到半夜,天没亮又得起来开朝会。”

    苏梦枕似乎是在瞪她,她不太确定,因为那一双亮而有神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冷意,只纯然是融融笑意。

    “离戊申日已近。你还在紧张?”他微笑道:“不必紧张。就算试探几次,我都只有同一个回答。”

    第145章 夜袭

    无论苏梦枕愿意不厌其烦回答几遍,等戊申日渐近,他们却再无闲暇时间去聊感情私事。

    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无论是受禅即位、或者缔结婚姻,最不重要的反而是要参与仪式的人。

    即使没有这个仪式,靠着清洗、拉拢、以及当众宣判,由此完全掌握住京中局势,遍布四地的盟友也正笼络各边路要员,杂音自可忽略不计,她早已是事实意义上的领导者,至于她和苏梦枕的关系,也从不会因有无仪式而变更分毫。

    仪式并不是为她准备,反像是要反复播放给其他人看的表演。她当然也清楚,她只是一场盛大仪式的演员,制造必要的宏大感,将这一天锚定成一朝一代最重要的纪念。

    针对当日的彩排为此已预演过三次,礼官兢兢业业,力图不使当日出现任何失误,为此恨不得将所有细节都事先敲定,包括一众参演者的表情。

    这种叫人身心俱疲的预演也不是没有好处,季卷连一班子文臣翰林替赵桓写好的禅位制书都快背了下来,在对将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掌控之后,就很难再为此产生什么紧张感。

    ——她甚至已经提前盛装打扮,和苏梦枕木偶人一样走过三遍迎亲礼!

    季卷一向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却也知道这些是眼下时代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因而对礼官提出的绝大多数要求都逆来顺受,只在头一回见到为他们准备的婚服的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我还以为婚服会是两件大红色?”

    顶着礼官们快要昏厥,打算咬牙满足她无理要求的表情,季卷笑了一下,摆手道:“只是随口一问,不用改制。”

    比起礼官为她随口一言就惊骇欲绝,苏梦枕早就习惯她偶尔如化外之人的言论,在礼官还犹豫是否要依季卷所言,临时更换两件婚服时,已换上礼衣在侧,向礼官们敦促道:“还有无穷多事,快点排演完。”

    季卷乐得让苏梦枕替她催进度。她迅速走完整个流程,在最后对视时连什么多余情绪都没,只剩下满心疲惫,以及希望戊申日能早点过去的期盼,在礼官试图继续纠结细枝末节以前双掌一拍,独断道:“差不多了,我们还有个会。”

    苏梦枕认可颔首,穿礼服时都没现在脱得干脆,两人几乎一眨眼就把沉重到脖子都快扭不动的衣服丢到一边,人影不分先后,坐到新修葺的会议厅。

    他们齐齐发出劫后余生的叹息。

    戏外人瞧着热闹,负责演戏的人只有持续扣紧流程,不能使踏出差错的精神紧张,这种精神上的劳累在礼官试图规劝他们不该见面时达到巅峰——说什么婚前见面不吉,甚至想安排他们分先后各自走一遍排演!

    季卷在身心疲惫中仍能挤出一个微笑,语气没什么压迫感,依然叫礼官大汗淋漓:“你要是能让金风细雨楼立马换一个楼主,或者你能替他参会,我可以接受不跟苏梦枕碰面。”

    这当然不可能。而季卷也当然不能缺少苏梦枕的臂助。

    哪怕典礼日近,正常早该停下一切活动斋戒独宿,长桌之前依旧列坐十数人,见她和苏梦枕一副死战后都没有过的狼狈,各自憋笑,在季卷揉着额角开口时,才又恢复常态:“一个短会,关于应天府的消息。”

    汪伯彦与张邦昌等少宰拥康王逃到应天府已有月余,打听到京中动向,更听说那些反对季卷的王爷已血流长街,自知已无退路,若一朝事败被擒,免不了重蹈景王覆辙,投诚之心顿消,另立朝廷的心思就越发坚定。

    但另立朝廷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今赵桓在季卷手中,一言一行都受季卷控制,要他公然宣称季卷窃权是不可能,身居应天府的赵构绞尽脑汁,就只能往“衣带诏”、“传国玉玺”上牵附,试图证明赵构方才是赵佶属意的正统传人,如今忝居京城的赵桓季卷一系乃是矫伪。

    “这些大宋的好臣子想成事,居然先打算在民间招收奇人异士,替他们伪造证据。”季卷在说起这些时,心情比参加排练要轻松得多,谈笑道:“我本打算派兵过去,现在看他们的本事,要我备齐粮草调兵遣将,实在大材小用了。”

    她含笑目视眼前一众江湖势力领袖,问:“靠江湖势力,足够击溃他们那小小朝廷,把几位大宋‘忠臣’和赵佶的好儿子绑来见我——绑不来活的也行。这事交给你们如何?”

    席上旁人还未言,雷媚已早早掩唇笑了起来:“听上去就像是我的任务。”

    季卷也笑:“我的确最看好你。”她好奇地问:“你是打算又孤身投诚一次?”

    “怎么可能?六分半堂也要喝一口汤呢。”雷媚道。

    季卷好奇:“六分半堂居然还认你是他们堂主?”

    雷媚笑得花枝乱颤:“怎么不认?当日我可是得了雷老总的命令,故意演的背叛戏码,引蔡京放松警惕。这样说来,我从头到尾都能算是六分半堂的人。眼下我炙手可热,雷老总哪有把我往外推的道理?”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野心,自信道:“我也姓雷,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如何不能让我坐一坐?”

    季卷摸了摸下巴。雷损相当聪明,早早在京外经营了第二据点,为避刺杀赵佶的风头,爆炸假死以后,已将堂中重心转到京外。近来听得汇报,雷损似乎自认年事已高,将堂中主事权大多移交给了女儿女婿。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雷媚如果当真存了夺位的心,六分半堂不在京中,恐怕依然能搅出滔天巨浪。

    不过,这并不是她的主要战场。季卷想到这里又笑,点头道:“我给你最大便宜行事的权力。此行由你为主,金风细雨楼在后提供支援,若需配合,你与苏楼主商量着办就是。”

    制衡。做领导自然要有制衡属下的能力,不叫任何一方独大,也不叫任何一方吃亏,不过度的争斗是有益于目标推进的。雷损隐退,六分半堂在几位年轻掌权者手中或有新生,其间危机与机遇,当然首先要交给苏梦枕处理。从苏梦枕同样为排演所累,但已燃起幽幽暗火的双眼中,季卷看得出他毫不迟疑的战意。

    战斗,取胜,达成目标,再接着马不停蹄,向下一个更高更艰难目标挺近,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好在她和她的同道者们都已做好了觉悟,愿意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拔剑。

    因为这种觉悟,直到戊申日的前夜,明日未至鸡鸣就得起床,季卷一个人带了公务回宫,依旧伏案到夜半。等重要的事都处理完,剩下那些她犯了懒,只想等明天的仪礼结束再看,季卷总算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远眺京中夜景。

    京中不设宵禁,哪怕已至午夜,城中夜市依旧繁华,显出与别处不同的人气。她远远眺着,思索要多久才能让这种夜景遍布全国,忽听床下木板发出可疑响动。

    她没回头,仍倚窗远望,手掌已抹上腰间长剑,随时可从鞘中脱出一柄青龙低昂,手指还未拢紧就已放松,她笑着,转身惊异地问:“地道这么快就能凿通?”

    床板被推开。

    苏梦枕从地道探一个头,刚冒出来就对上季卷笑脸,笑脸在只见到他脑袋时扯开更大。他神态自若,自地道纵身而出,轻掸身上灰尘,平淡道:“我等不及,请他们加快了进度。”

    他一纵身,方显出一身绛色袍服,制式俨然,被季卷注视着,更骄矜地慢掖大袖。季卷原还有些俏皮话想说,见他这副打扮,话到嘴边已绕了个弯,笑道:“穿得这样花哨,是要夜会,还是夜袭?”

    苏梦枕道:“我来迎娶。”

    他说着,从宽袖中滑出另一件绛红色锦服,看上去已备了不止一段时日。

    两件红色婚服,看上去要比他们明天该穿的复杂礼服符合她想象得多。

    季卷接过,故作不解问:“子夜已过,你连半个白天都等不及?还是说……”

    她笑吟吟的,想要调侃一句是否是他大男子自尊心作祟,人前愿意被她“迎”进宫里,人后就想要把“迎娶”的仪式补回来,正想揶揄,苏梦枕却截断了她不正经的想法。

    苏梦枕截断道:“那不一样。”

    苏梦枕上前一步,终于放弃了整理他的袖子和衣襟,向她伸出右手,微笑着道:“白日那场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不同。婚姻大事,只关系到我和你,也只需要我和你。”

    季卷低头打量伸在眼前的手。刀客的手。有力,带茧,随时可拔刀应战,却也汗津津、湿漉漉的一只手。

    手掌的主人坚声道:“跟我走。”

    她温柔,腼腆地笑着问:“去你的象牙塔?”

    苏梦枕也笑。他笑着否认:“我备了别的地方。”

    于是季卷微笑着,合掌覆上已确定无疑的同道者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