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荀子微盯着水囊口看了很久, 拿起水囊放到自己泛白干裂的唇边,启唇贴上?水囊口,喝她水囊里?的水,喉结来回?滚动许久, 将水囊里?的水全部饮尽。
赵锦繁从他手里?接过空了的水囊, 问:“还渴吗?”
荀子微盯着她手里?那只水囊, 回?道:“渴。”
“您稍等等, 我这就去找。”赵锦繁道。她出了屋门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夜色浓深,看不清摸不着的, 捞了半天才打上?半桶水来。
问离娘借了厨房烧水, 琢磨了半天灶台怎么用,折腾了一番,刺鼻的浓烟把正在屋里?休息的离娘给引来了。
赵锦繁难为?情地同她道歉:“实在对不住。”
离娘温柔笑说:“不要紧,从前没做惯吧?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从京城来的贵家?娘子吧。”
赵锦繁愣道:“啊……嗯。听说娘子你也是从京城来的。”
离娘边帮着她重新生火煮水, 边应道:“对。我在京郊长大, 后来出了些事,就离京来了这。”她没详说是什么事, 但她的语气来听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赵锦繁道:“娘子,我夫君伤成这样子, 这几日?也挪动不了,能否在你家?暂住几宿,多有打搅了,等他身体好些我们就走, 当然房钱和谢礼我定?然是不会?忘的。”
“自是可以?,你安心住下?便是, 只要你不嫌我家?地小。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说,不必客气。”离娘望了眼烟熏火燎的灶台,“可别自己瞎折腾了。”
赵锦繁红着脸应:“好。”
离娘看了眼她起满水泡的手,笑道:“你很爱你夫君吧?”
赵锦繁:“……”
不知离娘是如?何得出这个奇怪结论的?她当然不可能对荀子微有这种?心思,但她又不好否认,只好笑着回?说:“我夫君对我很重要。”
赵锦繁煮完水,提着铜制的水壶和瓷碗回?到屋里?。荀子微不知何时靠在榻上?睡过去了。
听见他清浅规律的呼吸声,赵锦繁长长松了口气,松懈下?来那一刻,无尽疲惫似潮水般涌来,她靠在圆桌上?小睡了一会?儿。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听见榻上?传来一阵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她醒了醒神跑去榻边,见荀子微样子很痛苦,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赵锦繁忙去找了离娘过来。离娘说:“这没办法,只能靠他自己挺过去。好在有你在他身边,要是他实在烧得厉害,你就用温水替他擦身,让他好受点。”
赵锦繁坐在荀子微榻边,期望他能好起来,但情况并不怎么好,他实在喘得厉害,甚至迷糊到开?始说胡话。
她听见他说,沃城什么,粮草什么,别的就听不太清了。他看上?去像在做噩梦,拼命想伸手抓住什么,她也不知道他梦里?究竟想抓什么,反正梦外他抓住了她的手。
赵锦繁往回?缩了缩手,他却抓得更紧更用力了,生怕她跑了似的,死也不肯放开?。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力,明明病得半死不活的。
没办法,赵锦繁只好由他抓着。
次日?一早,他在一阵咳嗽中醒转,发?觉自己手上?抓了不该抓的东西,愣了愣慢慢松开?手。
赵锦繁靠在榻边装睡,想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大家?装作没发?生过就好。
他的状况看上?去似乎比昨晚好些,赵锦繁“醒”来后给他喂了些水。他喝完水,盯着她道:“对不起,我昨晚对你做了过分之事。”
赵锦繁在心里?骂了他几句,假笑了几声:“有吗?许是睡熟了,我不记得了。”
她自认为?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他偏不肯下?,还要说:“有的,我抓着你的手,可能握了一整夜。”
赵锦繁觉得自己没法和他好好说话了。她干笑了几声问他:“饿了吗?”
他点头。
赵锦繁借口替他找吃的,出了屋避开?他。谁知一出房门,就
见院门前离娘正与?一男子亲吻,两人情不自禁,在那难舍难分。
“……”
非礼勿视,赵锦繁一时不知所措,手忙脚乱间重新回?了屋。
荀子微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她的脸那么红。赵锦繁摇摇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只说没事。
原来男人和女人接吻是这个样子的。
荀子微的情况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到了晚上?他又如?昨夜一般发?起了高?热。这次的高?热来得比昨夜更凶猛,他难忍地闷哼,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妥。
“仲父。”她唤了他几声,“还好吗?”
他没应,脸上一片死白,生气全无。
赵锦繁挣扎了一会?儿,去取了铜盆和温水来。他们好不容易撑到这一步,不能在这种?时候前功尽弃。
荀子微半睁着眼,看着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赵锦繁手抖得厉害,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心一急直接用力一扯,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荀子微忽捉住她乱来的手。
赵锦繁颤着眼睫,解释:“我、我在救你。”
荀子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带着她的手到他胸口,似乎是想告诉她:该解这里?。
赵锦繁在他的指引下?,顺利解了他衣,温热的帕子一遍接一遍擦过他脖颈,腋下?,后背。他的后背还有那日?在水下?,被她指甲抓起的印子。
赵锦繁低头抿唇,告诉他请他放心,过后她会?把一切都忘记。
但他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人都快病死了,还非要在这种?时候,说上?一句让人窘迫万分的话:“可我忘不了。”
擦完身,他看上?去好一些,闭上?眼复又睡了过去。一整夜反反复复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到后半夜一直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赵锦繁取了水碗给他喂水,但他意识不怎么清醒,水碗放在嘴边没喝下?多少,全洒枕头上?了。
他还在要:“水……”
赵锦繁想了想,换了水囊给他喂水,水囊口子小不容易洒。
她拿着水囊坐到他榻边,低头把水囊递到他跟前,一点一点喂。来来回?回?折腾了整夜,到清晨时,他才安分下?来。
赵锦繁趴在圆桌上?睡了,连日?不得停歇,实在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
荀子微的烧退了一大半,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离娘过来瞧了眼,告诉赵锦繁:“夫人尽可放心了。”
见荀子微大好,赵锦繁笑了,就像辛勤劳作过后,终于收获了酬劳。想到回?京之后,那群乱党死期将近,她发?自内心地欢喜。
荀子微看见她笑,愣了很久,回?过神来自己也跟着笑了声。
赵锦繁看他脸还很红,猜测是因为?余烧未退。
夜里?,赵锦繁梳洗完回?到屋里?。
荀子微正低头找着什么,见赵锦繁回?来,开?口问了句:“你有看见过一块翠玉吗?”
赵锦繁回?道:“看见了。”
荀子微急问:“在哪?”
赵锦繁指了指他的药碗道:“都在那碗里?了。弃船时什么也来不及带上?,只有这玉佩值点钱,便拿去换了些钱。要不然你以?为?推车、水、干粮、药是哪来的?”
荀子微愣了愣,良久低头“嗯”了声。
赵锦繁瞥他一眼,走到他榻边,装模作样咳了几声。
荀子微抬头看向她,没过多久见她从腰间摸出一块翠玉,递到他眼前。
赵锦繁朝他眨了眨眼:“是这个吧?”
荀子微怔住,才知道自己又被她耍了。但他不解……
“那药钱哪来的?”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当然是拿我的匕首换的,不然呢?”
“原本是打算拿你的玉换的,不过后来我改主意了。”她笑道。
荀子微问她:“为?什么?”
赵锦繁看着他道:“因为?这玉看上?去对你很重要。”
第072章 第 72 章
荀子微眸中映着赵锦繁笑起?来?的样子, 道了声:“多谢你。”
他从她?手上接过玉,告诉她?道:“是我祖父生前留给我的。”
又问?她?:“你的匕首重要吗?”
赵锦繁道:“只?是一把嵌了宝石的普通匕首,等回去重新做一个便是。就是身上一时少了防身的东西,总觉得不太?妥。”
荀子微道:“匕首我会赔给你, 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做到, 我绝不会让乱党动你一根毫毛。”他不忘重点添了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赵锦繁瞥他:“最后这?一句, 原话奉还?。”
她?哼了声, 自顾自拿着从离娘那借的衣裙,去老旧的木制屏风后试穿。前几日?为了照顾荀子微,一直不得停歇, 等他见好了, 终于得空好好清洗了一番。
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女子的衣裳,在屏风后捣鼓了好半天,才穿好出来?。
荀子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有些出神。
赵锦繁想到他是第一个见自己穿成这?样的人,莫名有些脸热, 也不知道他盯什么盯得那么认真, 她?正不知所措,忽听他道:“你的衣裳是不是穿错了?”
赵锦繁:“……”
荀子微的视线对着她?纤细的腰, 指了指她?腰上的衣扣道:“这?种衣裙的样式有些老旧,我从前在一册古书上见过, 依稀记得这?个扣子应当扣在……”
赵锦繁问?:“哪里?”
荀子微的视线从她?的腰往上滑了滑,立刻收回视线,轻声回道:“胸下。”
赵锦繁眼睫一颤,侧过身跑回屏风后, 解开腰上的衣扣重新扣,好半天也没扣起?来?, 抿唇焦急道:“仲父,你会不会记错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别扭道:“你说的地方扣不上。”
屏风外,荀子微默了许久,客观陈述道:“许是这?衣裳于你而言……过小了。”
屋内陡然一阵沉默,一夜无话。
次日?,赵锦繁问?离娘重新要了件合身的衣裳,随意盘了个发,出门替荀子微去药铺抓药。
此地名叫禾高乡,正逢金秋时节,附近田野遍处是金黄。
这?里跟她?印象中的浮州很不一样,浮州这?块地,从前因连年战乱之故,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也不是没有有志之士想过要好好开垦此地,但都以失败告终。
一则是这?地方人口稀松,能参与?耕作建设的人不多,二则开垦此地需投入大笔物资,这?是场漫长的征程,短时间?内难见成效不说,还?可能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抓药的时候,赵锦繁向药铺掌柜打听了一二。
药铺掌柜说:“这?地方从前的确是一片荒地,人们以前都笑称,禾高乡禾不高。”
“后来?这?来?了位姓沈的县令,把这?的地重新翻了一遍,这?地方才初初有个田地的样子。不过这?位沈县令没在这?呆多久,就高升回京里了。他走了之后,这?地方的壮丁多去修堤坝了,只?留下老弱妇孺还?留在乡里,田地少人耕种,也就荒在那了。直到一年多前,离娘来?了。”
赵锦繁疑惑:“这?跟离娘有什么关系?”
药铺掌柜说:“离娘来?了我们这?地,看见满是荒弃的田地,觉得这?么好的地废了可惜。我们也觉得可惜,但我们这?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想把地种起?来?也不容易。离娘说她?有办法,只?要我们肯跟她?干,这?事就能成。不过嘛,她?这?话一说出口,立刻有人和她?唱反调。”
赵锦繁问?:“是谁啊?”
药铺掌柜笑道:“小高县令啊。”
赵锦繁道:“小高县令?”
药铺掌柜说:“他是在那位沈县令走后调来?的新任县令,家世又好,又年轻有为,就是心气有点高。他一心想振兴此地,但苦于没有办法。当时他听说离娘一介女流夸下海口,很是不屑,认为离娘不自量力。加之离娘背井离乡到这?,又是个寡妇,他十分看不上离娘。那会儿啊,没少争对离娘。”
赵锦繁道:“那后来?呢?”
药铺掌柜道:“后来?离娘就跟他打了个赌。赌说半年之后,她?会让他看见遍地金黄。若是没做到,她?便滚出禾高乡,若是她?做到了,就请小高县令也付出相应代价。小高县令觉得此女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拼尽全力都难以完成之事,凭什么一个外乡来?的弱质女流就能做到?他欣然接受了这?场赌局,就等着看离娘出
糗。”
赵锦繁道:“所以离娘做到了。”
“当然。”药铺掌柜道,“离娘是个能干的女子。她能种出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这?种稻子打理起?来?省时省力,长势又好。加上离娘很勤快,又长袖善舞,鼓励留守家中的妇人出来营生,多劳多得,带着一群娘子军,日?日?耕作,不到半年就初见成果,狠狠打了小高县令的脸。”
赵锦繁挺好奇地道:“那这?位小高县令输了以后付出了什么代价?”
药铺掌柜神神秘秘地说:“还能是什么代价,不就把自己整个人都赔进?去了呗。”
赵锦繁:“啊?”
药铺掌柜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赵锦繁不知怎么想起?了昨日?院门前离娘与一男子情难自禁的那一幕。
原来?争锋相对的敌人也是可以那样亲吻的。
她?听完离娘的故事,抓好药,沿着田埂走回去,看着一路黄澄澄的谷子,心情甚好。
回去的时候有些晚了,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荀子微惨白着一张脸,缓慢地朝她?走来?。
赵锦繁一愣:“您怎么出来?了?才刚好些,不能吹风。”
荀子微看着她?道:“你去了很久。”
隔壁正在收稻子的婶子瞥了两?人一眼,道:“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夫君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老早就出来?探你了。我说你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走丢,他说怕你怀着身孕在外多有不便。”
荀子微:“……”
赵锦繁:“……”
稻田里不知哪来?的田鸡呱呱叫了几声,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沉默。
赵锦繁瞥见荀子微腰间?隐隐抽现的软剑,猜想他大概是担心她?出门许久不归会有危险,毕竟他是一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答应了要护她?周全,就会拼尽全力。
尽管他现在身上只?有能杀鸟的力气……
赵锦繁叹了口气,搀着她?脸色难看弱不禁风的夫君回了院里。
刚回院里,听见院前槐树后传来?人与?人接/吻/吸/吮时发出的啧啧水声。这?个声音赵锦繁太?耳熟了,昨日?她?在院门前也听到过。
赵锦繁低头面红耳赤,扯着荀子微快步进?了屋。比起?她?来?,荀子微看上去很淡定,似乎对男女情爱之事毫无欲念。
夜里梳洗前,她?坐在问?离娘借来?的小铜镜前拆盘发,她?不会梳女子的发式,早晨出门前随意弄了一个,现在要拆才发觉后边头发全缠在一起?,捣鼓了好一阵也没梳开。
荀子微换好伤药,往她?那望了眼,道:“你过来?,我帮你。”
赵锦繁带着木梳坐到他榻边。荀子微从她?手里接过木梳,一点一点梳开她?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温柔。
带给赵锦繁无限遐思,她?跟他说:“小的时候,我看见贵妃给她?的小女儿梳髻很羡慕,我问?母妃,她?能不能也偷偷给我梳一个?她?说绝对不可以。如果我再敢跟她?提这?件事,她?这?个月就不会再来?看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她?的秘密,她?不必像在面对其他人时一样,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又大概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只?有他是她?最熟悉而能信任的人。
荀子微问?她?:“那你现在还?想梳吗?”
赵锦繁愣了愣:“现在?”
荀子微道:“我会一点。”
赵锦繁道:“您怎么会这?个?”
荀子微道:“从前见过一个男人常给人梳。”
赵锦繁顺嘴问?:“谁?”
荀子微抿了抿唇,凉凉笑了一声道:“我父母。”
赵锦繁听他语气沉重,还?以为触到了他伤心事,对他道了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令尊令堂已?经?……”
荀子微道:“没死。”
赵锦繁:“……”
后来?赵锦繁才知道,他的父母感情甚好,只?是好到经?常抛下独子结伴去各地游历。
荀子微问?她?:“你要吗?”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没有犹豫,只?是很轻地说了声:“要。”
她?有些许紧张,手心紧紧抓着裙摆,不知过了多久,荀子微告诉她?说:“梳好了。”
她?迫不及待跑到小铜镜前照了照,从镜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弯眉笑了笑。
深夜,熄灯后。
屋子很小,赵锦繁靠在用凳子拼成的狭窄小床上,闭眼回想刚刚那件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临睡前还?执着要梳发。
她?侧过身朝躺在榻上的伤者看了眼,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心想他已?经?入眠。
夜静得出奇,她?却?辗转难眠,一直磨蹭到了半夜,隔壁离娘屋里传来?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声。
村屋简陋隔音不是很好,加之此刻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她?听得格外清晰。
她?分不清隔壁屋里的人到底是痛苦还?是欢快。隔壁屋里的香顺着土墙渗进?来?一些,赵锦繁觉得自己有些热,抬眼瞥见桌上水囊,拿起?来?喝了几口缓了缓。
刚准备把水囊放回去,听见身后传来?荀子微的声音。他问?她?:“有水吗?”
赵锦繁愣道:“有。”
“您要?”
“嗯。”
他似乎很渴,走了过来?,问?赵锦繁要走了她?刚喝过的水囊,启唇贴上水囊口,喝光了水囊里剩下的水。
赵锦繁想开口跟他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荀子微似乎没细想水囊有什么问题。
他喝完水, 唇上沾了水迹。赵锦繁看见那点水迹,下?意识抿了抿唇。
“睡吧。”荀子微对她道。
“嗯。”赵锦繁复又躺回?用凳子拼成的狭窄小?床上。
那股恼人?的香,沿着土墙渗开,飘散在室内。她靠在冷硬的木凳上, 闭上眼想到的却是那天在水里他坚实的胸膛。
那晚她不知熬到几时才睡。次日一早, 她拿伤药去给?荀子微, 见他里衣被汗水浸透了, 他看见她过来,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
赵锦繁听说人?在大病过后, 身体虚弱, 是容易发虚汗的。
次日早晨起来,他又出了一身虚汗,赵锦繁把他被汗浸湿的里衣放进脏衣篓里。
他脸色看上去很难看,莫名其妙对着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语气听上去很郑重又带着几分羞愧。
赵锦繁想他大概是怕麻烦她洗衣,忙道:“不用道歉, 这些不是我洗, 我不太?会这些,给?了隔壁刘婶一些铜板, 请她帮忙洗的。”
荀子微从她一张一合的饱满唇瓣上挪开视线,对她说:“以后不会了。”
赵锦繁笑道:“没关系, 这种事你又没法控制。”
荀子微怔住,脸色愈发难看。
到了第?三?日,他醒来时依旧汗水淋漓。这一次他扶额,自嘲地笑了声:“我疯了。”
身体不好?发虚汗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锦繁安慰他说:“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闻言忽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过些日子就会好?。”
荀子微的身体日渐好?转,赵锦繁不用再时刻围着他转。得空的时候,就跑去田里转悠。
和那的姑娘婶子们打成一片,询问浮州开垦现?状。离娘说,她正?在培育一种稻谷,这种谷子也许能在北方一年三?熟,倘若能在浮州大地种满这种稻谷,一年三?次遍地黄金的景象定然?很美。
赵锦繁想帮着她们做些活,不过那的姑娘婶子们看她“有孕在身”,不让她多干。
傍晚,荀子微来田间找她,那群姑娘婶子打趣她道:“臻娘,你夫君又来接你回?去了。”
打趣完她,还不忘对荀子微说:“三?郎放心,我们可没有让你夫人?干重活。”说着朝赵锦繁平坦的小?腹看了眼。
荀子微道了声:“哦。”
赵锦繁听见那声“哦”,一阵别扭,跨过泥泞的田埂地,走到他身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您应什么应!”
荀子微道:“你都敢撒那种谎,还怕别人?应吗?”
赵锦繁别过脸不看他,道:“我当时那么说也只是权宜之策,又不会变成真的。”
“的确,不可能变成真的。”荀子微看上去对这一点很是认同。
“那当然?。”赵锦繁朝田间遍地金黄望了眼,打了个比方,“看到那的谷子了吗?未耕耘未播种,如?何能在沃土之上结出沉甸甸的稻穗?就如?同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一样,便是做梦也不可能。”
荀子微听她如?是说道,不知为何脸色一白,久久无?言。
正?是丰收时节,禾高乡的姑娘婶子日日都在田里忙着收割,田边堆满了刚收割的稻子。连续半月都是放晴日,这夜却忽起了狂风暴雨。
暴雨如?注,自屋檐倾泻而下?,疾风拍得窗框直响。离娘穿上蓑衣斗笠连夜跑去田间,和乡里的姑娘婶子们一道,紧赶慢赶把堆在田边未来得及收的稻子运回?就近粮仓。
这要是动作不快点,好?些收成要毁。赵锦繁去了粮仓帮忙把运来的稻子搬进仓里。才搬了没几捆稻子,荀子微跟来了。
“你身子不便,还是我来。”他还没忘了他们之间的戏。
赵锦繁道:“可你的伤……”
荀子微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力舞剑就行,做这些没问题。”
一旁的姑娘婶子也劝赵锦繁不要硬撑伤了“胎气”,赵锦繁只好?跟着年纪大的几个婶子去了灶房给?那些冒雨在田里的人?煮姜汤。
众人?分工明确,齐心协力,忙碌了一夜,终于在日出时分将所有能收的粮都带回?了粮仓。
赵锦繁去田里送完姜汤回?来,那群婶子正?围在一起说笑,见她过来开口,指着那头荀子微调笑她道:“臻娘真是好?福气哟!”
赵锦繁跟着笑了笑:“啊……嗯。”
“你夫君不仅模样好……力气也足。”旁边有婶子那胳膊肘意味深长地撞了撞赵锦繁。
赵锦繁笑容僵在脸上。原来她们说的是那种福气!
对不起,这个福气她享不了。
荀子微朝她走了过来,见那几个婶子对着他和赵锦繁笑,不解问她:“在笑什么?”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笑你长得好?看。”
“还有力气足!”右后方一位大胆的婶子替她补充道。
赵锦繁瞥了眼荀子微。见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很难看,和他出虚汗的那几日早晨一样难看。
这天半夜,赵锦繁睡在用凳子拼成的小?床上,忽被一阵响动吵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朝榻上望了眼,见荀子微直起身坐在榻上扶额低喘。
怕他伤势有异,她缓缓从凳子拼成的小?床上起来,走到榻边询问:“您怎么了?”
深秋的夜,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稍觉有些凉。他身上却满是汗意,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精瘦健实的身躯若隐若现?,赵锦繁稍稍撇开头去。
荀子微闭上眼对她道:“我们……”
赵锦繁眨了眨眼:“我们什么?”
荀子微缓慢地睁开眼,道:“我的伤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我想我们是时候该道别了。”
赵锦繁一愣,应道:“嗯。”
他的伤能再休养几日最好?,但他似乎有急事,很着急想要离开这里。
次日一早,赵锦繁开始收拾行礼和盘缠。得知他们要走,离娘有些不舍。
离娘道:“今夜乡里办丰收酒会,反正?你们明天才走,不如?一道过来玩玩。那天雨夜多亏你们帮忙,今晚我请乡长为你们备酒就当替你们践行。”
盛情?难却,赵锦繁答应了,问了声荀子微愿不愿意去,他说可以。
乡里的酒会和宫殿奢华的晚宴全然?不同,在一块露天之地,堆起篝火,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烤肉喝米酒,谈天说笑。
最后一晚做夫妻,荀子微也算善始善终,装得有模有样,坐在篝火旁烤肉给?赵锦繁吃。
赵锦繁不客气地接过他烤的肉,一口咬下?,嘴里汁水满溢。
荀子微颇有自信地瞥她:“味道如?何?”
赵锦繁一双眼亮晶晶的,真心实意地夸道:“好?得不得了,我从来没尝过比这更好?的了!”
荀子微淡笑了一声。
他做的东西口味极好?,不过以后不会再吃到了。思及此,赵锦繁心里莫名泛上了点酸意,脸上笑容一滞。
荀子微一直在看她,见她失了笑,忽愣了愣。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玩“转酒坛”的游戏。把酒坛横放在地上转圈,最后酒坛口对着谁,就要拿谁来取乐子。
离娘运气不大好?,第?一轮就被酒坛口指中。不过大家没太?为难她,只让她讲个故事给?大家乐呵乐呵。
离娘笑说:“我不大会讲故事,不过听人?说起过一段离奇的故事。”
有几位婶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离娘道:“说从前有位姑娘,家中贫寒,父母为了供幼弟读书,把她送去给?了当地有名的地头蛇做妾。那个地头蛇生性残暴,常常殴打家中妻妾,那位姑娘是被折磨得最厉害的。”
有人?问:“为什么?”
离娘道:“因为她不肯屈服。越是不肯,地头蛇就越来劲。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在一个晴朗午后彻底结束。”
又有人?问:“这又是为什么?”
离娘道:“因为他死了。被不堪忍受他折辱的妻妾合谋杀了,伪装成了病死的样子。当然?杀死他的那个主意是那位姑娘出的。”
众人?皆默,有人?尴尬一笑:“这故事听着是离奇,但好?像不怎么乐呵。”
离娘掩唇笑道:“所以我才说,我不会讲故事嘛。来来来再转,可别再转到我了。”
酒坛继续转,这回?转到了荀子微。
村里的婶子看看他,又看了看赵锦繁,笑问他道:“我们就想问,三?郎你这快做爹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赵锦繁:“……”
荀子微淡定开口:“很高兴。”
又有人?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荀子微道:“女孩。”
有人?追问:“为什么?”
他直言道:“像我夫人?,美。”
赵锦繁眼睫一颤,低头藏起通红的脸。
还有人?问:“将来想和臻娘生几个娃娃?”
荀子微道:“问她。”
他就这么轻飘飘把问题抛给?了赵锦繁。众人?的目光都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脸愈发红了,尴尬笑了几声,踢皮球似的,重新把问题抛给?了荀子微道:“夫、夫君觉得呢?”
这次他没再躲,直接道:“一个就好?。”
赵锦繁由?衷地想,不愧干大事的人?,这种话他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
荀子微回?答完问题,酒坛继续转。酒坛口好?巧不巧又转到了离娘身上。
众人?正?想着要拿离娘作什么乐子,人?群中一位穿着得体,相貌端正?的男子站起身走到离娘跟前,道:“说说你自己的故事。”
赵锦繁觉得那男子眼熟,这人?应该就是那位和离娘争锋相对却吻得难舍难分的小?高县令。
离娘笑他道:“你不是知道吗?守了寡又无?依无?靠便辗转流落到了此地。”
小?高县令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能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
这一点赵锦繁也很好?奇。
第074章 第 74 章
“对啊离娘, 说来听听,我们?也?都想知道。”篝火旁众人起哄道。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婶子出声道:“那?哪成!离娘从前过得不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旧事?重提岂不是让她?自揭伤疤?”
众人闻言立刻静了下来, 小高县令低头, 对离娘道了声:“对不起。”
离娘笑笑说:“不要紧。好好的酒会可别为我扫了兴, 大家继续。”
酒坛继续转, 接连指了几位婶子,那?几位婶子被众人追问与自己?夫君的情史,臊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正跟着?大伙一起笑, 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臻娘, 你跟你家那?位是怎么好上的呀?”众位婶子探究的目光落在赵锦繁身?上,笑得意味深长。
赵锦繁一噎。没有的事?,要她?怎么说?
“她?家那?位”正看好戏似地望着?她
?。
赵锦繁脑中一片空白,手?心紧抓着?裙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见他?第一眼就很喜欢。”
想了想补充道:“家里门当户对, 他?刚好少个夫人, 我们?就成亲了。”
这世上没有比一见钟情更省时省力不费脑筋的爱情故事?了。
她?说完松了口气,抬头却瞥见荀子微怔在那?里, 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她?。
赵锦繁干巴巴笑了声:“前面那?句话您不会当真吧?我编的。”
荀子微道:“不会。你乱说的话太多了。”
之后他?们?彼此都静默不语,直到酒会结束。
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他?背对着?她?靠在榻上,很早就睡了。赵锦繁心里想着?同他?分开后,自己?即将要去见的人,又期待又忐忑, 辗转反侧。
半夜,她?出门找水喝, 听见离娘和那?位小高县令坐在院中谈话。
那?位小高县令似乎还在为之前酒会上的冒犯之言向离娘赔罪道不是。
离娘风轻云淡地笑了声:“倒不是不能告诉你,只不过我说了你也?不爱听。”
小高县令忙道:“怎会?你说什么我都要听。”
离娘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当个故事?,说给你听吧。”
她?抬眼望向漆黑夜色道:“从前有位姑娘,幼时经历过饥荒,侥幸活了下来。她?看见饿殍遍野,心想此生再也?不要看见同样的场景。”
“她?家乡的水不宜种稻,她?就想能不能种出一稻,一种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结出成串穗子的稻。但这并不容易,她?想找方法?就得先识字,可惜父母不准她?识字读书?,家里也?没闲钱供她?,就算有也?只会给她?兄弟。”
小高县令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偷跑去了学?堂听讲,不过被那?的先生赶出来了,去几次赶几次。不过她?很幸运,有位学?识很好的公子觉得她?倔得有趣,答应得空就教她?识字。那?位公子教会她?很多,她?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不过门第有别,她?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来那?位公子和他?兄长搬走了,她?想她?跟那?位公子之间的交集到这就结束了。”
“多亏那?位公子,她?认得了许多字,借着?去镇上书?铺帮人抄书?的机会翻遍了所?有她?能看到的书?,终于在一册古籍上找到了一些关于改良水稻的记载,那?些记载很模糊,她?照着?书?一次又一次地试,终于在数不清错了多少次后,摸到一些门道。”
“再后来那?位公子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她?又再次见到了他?。那?会儿他?一心想在乡里做出功绩,天天跑来田里。知道她?在种那?种水稻就天天来找她?,那?时候让每个乡民都吃饱饭,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孤男寡女交集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赵锦繁站在门后,听见这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离娘继续道:“后来上天眷顾,她?终于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那?位公子知道了之后很开心。他?说只要有了这种稻子,他?们?就能成亲在一起。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做成了这件了不得的事?,他?父母兄长还有百姓们?会因此而认可她?,可惜她?错了。”
“他?拿着?她?种的稻,告诉所?有人这稻子是他?潜心多年种出来的。因为这件功绩他?很快就获得了高升。他?说只要他?得以?高升,就能拥有更多话语权,就算家里人反对他?也?有力量护她?,娶她?。他?也?确如他?所?说得那?样,不顾所?有人反对娶了她?。”
“很奇怪,明明多年心愿得偿,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高兴。他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就劝她?说,她?一个女人,就算告诉别人自己?做出了成果,也没多少人瞧得上。这稻子只有说是他?种的,才能为更多人所?用所?熟知,他?这是在帮她。更何况夫婿高升,她?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不觉得脸上有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依然?是所有人眼中最卑贱的存在。人们对她?的鄙夷和暗讽,并不会因为她的夫婿是谁,就减少或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但她?的夫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拒绝身份高贵的贵女,而娶她?为妻是对她?的回报和恩赐,她?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和欢喜。可惜这样的回报和恩赐,实在让她?讨厌到了极致。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相处愉快的时候,比如和她?一起想怎么才能在北方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之时。那?个时候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过去,回到了一心只为让更多人填饱肚子而付之一切的岁月。”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下,稻子的事?初见成效。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高兴,她?的夫婿就已经迫不及待对世人公布说他?很快就能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他?很快又能高升了时兴奋又贪婪的嘴脸。”
不知为何,说到此处离娘忽话音一顿,陷入了沉默。
小高县令追问了一句:“那再后来呢?”
离娘目光幽深道:“再后来他?……病死了,我守了寡,跟人四处打?听到了浮州,辗转来了这里。在这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不……”
离娘朝他?笑道:“应该说在这之前的事?,你也?清楚。你这个人啊,要不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些跟我有关的事?,心里憋得慌,是不会这么着?急要要问我的。”
小高县令道:“你说得对,我是去打?听了。我得清楚我未来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离娘道:“多谢你青睐,不过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
小高县令愣住,咬牙切齿问她?:“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离娘抬起食指点了点他?的胸膛,笑着?告诉他?:“算……特别的朋友,你很不错,我很满意。”
小高县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良久叹了口气,对她?道:“离娘,不,华娘。我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离娘道:“我当然?会留在这里。”
她?笑望夜色下茫茫田野道:“为了脚下这片黑土,也?为了我自己?。”
“浮州可是块宝地啊。”离娘朝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笑道。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没说话,走到她?跟前低头开始吻她?。
赵锦繁懵住了。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亲了起来?
她?一阵手?足无措,转过身?却撞上一堵人墙。荀子微不知何时静悄悄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像来了有一会儿了。
赵锦繁:“……”
荀子微抬手?将跌进他?怀里的人扶稳,朝后退开一步。
赵锦繁站定?,看见他?的动作后微愣。良久,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笑了声,若无其?事?地解释了一句:“我来找水喝。”
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静默。留在禾高乡的最后一夜,在彼此无言中度过。
次日一早,离娘找来了村里的驴车,送他?们?去往就近城镇。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来同他?们?道别,在一句句“一路顺风”中,还夹着?几句:“等孩子满月记得给我们?送红鸡蛋过来。”
“一定?,一定?。”赵锦繁在荀子微连连皱眉下,笑着?应道。
驴车顺着?田埂一路直行,乡民们?淳朴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赵锦繁从驴车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灿灿的稻梗接连着?无边天际。
她?闻着?四野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气息,想起昨夜离娘说过的话。
浮州是块宝地,充满无限可能。
赵锦繁对身?边人道:“仲父,您知道吗?”
荀子微
看向她?:“嗯?”
赵锦繁道:“禾高乡的稻穗长得最高,长水乡水塘里的蜃蛤长得最肥美,玉桂乡的蒲草长得最盛,编成的蒲席坚韧光滑……浮州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定?能绽放光彩,惊艳世人。”
“在我手?上。”她?对他?道。
荀子微笑了声,不置可否。过了好半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凝着?她?道:“拭目以?待。”
到了临近镇口的地方,他?们?从驴车上下来。等驴车走远后,赵锦繁朝荀子微挥手?道了别:“就在此地别过吧,祝您此行一切顺遂,后会有期。”
“以?及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她?笑着?补了句。
她?正欲走,荀子微却叫住了她?:“等等。”
赵锦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荀子微让她?在此处等他?一会儿,没过多久他?骑着?马,带着?一套男人衣冠回来,递给她?道:“此地不比乡间人多眼杂,记得换上。”
“知道。”赵锦繁接过衣冠,在身?上比划了一阵。她?本?也?打?算立刻找来换上。
荀子微别过脸:“不用比,是你的尺寸。”
赵锦繁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嗯。”
“还有。”荀子微从袖中取出一枚响箭交给赵锦繁,“如若遇到危险,打?开此物,这附近有我的人,见到信号会过来。”
赵锦繁接过他?手?里的响箭,道了声:“多谢。”
不过还是希望用不到。
荀子微交代完,骑着?马走了,没过多久消失在了她?眼前。
赵锦繁收起他?给她?的东西,启程去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她?并不熟悉当地的路,接连三日连问带打?听,摸索着?从与荀子微道别之处,一路往东,途径乌留山,顺着?从山上下来的河,走到了一处繁华小城。
进了城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处地方。那?是一座宅邸,坐落在城中富人聚集之地。
赵锦繁走到那?座宅邸跟前,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有位老仆来开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找谁?”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笑道:“我找叶夫人。”
第075章 第 75 章
老仆皱眉道:“哪个叶夫人?这儿没有叶夫人。”
赵锦繁愣了愣, 才想起她的母妃如今已经不姓叶了。她改口道:“我想求见贵府的夫人。”
老仆道:“夫人事忙,你可事先有约?”
“没有,但……”赵锦繁道,“烦请你通报一声, 就说阿臻来见她了。”
她抿了抿唇, 添了句:“夫人她很想我。”
老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走去里院通报。
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外等待, 手心紧握成拳,期待又忐忑。
她的母妃出身将门,从前?久居雁门关。原本与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父皇无甚交集。
直到有一年?, 她父皇出巡北地, 途经雁门关,恰好见到了她母妃骑马射箭的英姿。他见惯了京里的温香软玉,这一路出行又素了许久,乍一见这野性十足又难训的美人,立刻来了兴趣。
使尽浑身解数欲夺美人芳心, 她越是拒绝他越来劲。终于在这位情场老手, 欲擒故纵,英雄救美, 山盟海誓等等攻势下,她母妃动了心。
她不顾一切跟他进了宫, 起初也得宠过一阵,但很快那个曾经对?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就厌弃了她,另结新欢。
那个男人说她脾气太硬,嫌哄她费力, 又说她不懂讨好男人,在床上还?要?他伺候, 麻烦又无趣。母妃不懂为什么从前?对?她千依百顺情深义?重的男人忽然?变了样?她不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反省越痛苦。
她学?着去小意讨好,放下马鞭和弓箭,又学?琴又吟诗,想要?挽回?父皇的心。可等她变成了父皇口中想要?的样子,他又嫌她失去了自我,没了原来那股劲。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无论她再多做什么,他总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只是因为他不上心了。从前?她越是推开他,他越是要?粘上来,现在她越是纠缠,他越厌弃她。他越厌弃她,她就越不甘心。
到后来他都快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了,她还?在等他回?心转意。赵锦繁成长岁月里,总是能见她省吃俭用,花大笔的银钱,向?父皇身边的宫娥太监买跟父皇有关的消息。她想知道父皇有没有想起过她,但每次听到的都是父皇和其他女人如何欢爱的消息。
赵锦繁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可能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也曾寄希望于赵锦繁,希望父皇看在他们有一个“儿子”的份上,多来看看她。可惜事与愿违,因为赵锦繁生辰时刻被?说不吉,父皇更厌弃她们了。
她希望赵锦繁去争去夺,可赵锦繁怎么也“不开窍”。她痛恨地问赵锦繁:“你为什么不争气?”
赵锦繁握着想送给?她的花枝低下头。她太想要?父皇爱她了,可是他半点都不肯,所以?赵锦繁上前?抱了抱她的大腿,告诉她说:“不要?紧,我会?爱您。”
那天是赵锦繁五岁的生辰,父皇在贵妃宫里陪小公主认字,她的母妃紧抱着她哭了很久。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靠在母妃怀里。
她以?为母妃也需要?她,不过没几?天,母妃不知道听哪个宫娥说,父皇是想她的,只不过觉得九皇子不吉,才一直不过来。她给?了那个宫娥一大笔钱,然?后把赵锦繁丢给?了奶母。
赵锦繁抓着她的袖子恳求她,不要?丢下她。哭着追她跑了一路,她都没回?头。她说等父皇来找她,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她再来接她过好日子。但赵锦繁知道,不会?有这一天。
偶尔母妃也会?过来探望她,给?她带一些好吃好玩的。母妃总说让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后来她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赵锦繁也不再期盼她来了。
再后来父皇病倒了,储位之争过后,赵锦繁“幸运”地成为了储君,她很高兴终于能母凭子贵与父皇并肩而立。从前?的贵妃死?了,父皇封她做了新贵妃。
那会?儿父皇还?没病糊涂,封妃典礼上,父皇夸她容颜不减当年?,她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赵锦繁想这大概是这些年?她笑容最灿烂的时候。
她笑着靠在父皇怀里,问他可还?记得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父皇说:“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坐在船上采荷,朕还?为你做了首诗。”
她闻言怔住,久久无言。因为她从来没去采过荷,采荷的是丽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又问父皇,可还?记得她的小名,当年?他们彼此交付那晚,他喊了很多遍,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皇又答:“记得,当然?记得,你叫……叫阿妙。”
她的笑容彻底消失在了脸上,阿妙不是她的小名,是贤妃的。她精心打扮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有些滑稽。原来他早就忘了她是谁,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封妃宫宴还?在继续,宴上笑语欢歌不断,后殿却传来消息说——
叶贵妃自缢了。
好在有宫人察觉不对?劲,冲进去救下了她。赵锦繁赶去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赵锦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自己很绝望也很后悔,痴缠了那么多年?,最好的岁月全都错付了,没有办法回?头了,骄傲、自尊全都丢了,呆在这宫里也没脸可活。
她问赵锦繁,她还?能怎么办?赵锦繁说:“错了就错了。没有办法回头,那就向?前?看。东西丢了就再捡起来。但……”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虽然?这很难,不过她愿意试试。于是赵锦繁在与她一起出宫祈福时,设计了一场意外走水,让叶贵妃丧生在了火里,得以?重生。
她临走前?抱着赵锦繁,说她舍不得她。赵锦繁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怕动了之后她就立刻会?放开,还?是因为不习惯。
她说等安顿好了就会?想办法悄悄给?赵锦繁传信。前?不久,赵锦繁在浮州收到了她的传信。
她在信里说自己在沿边沥城过得很好。她在入宫前?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出宫之后靠着一百两本金白手起家,不过一年?多功夫
已在沥城商界小有名望。还?和当地最有名望的乡绅有了一段情,那位乡绅很尊重她也很疼爱她,事事以?她为主,继子继女也很孝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信的最后,她说她想阿臻。
此时此刻,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前?,等待着她出现。等了许久,她没来,那位老仆出来说:“久等了,夫人正替小姐梳头,请您先去正堂坐会?儿。”
赵锦繁愣了愣,双手扯着袖子,静默许久后“嗯”了声。
她随老仆去了正堂,在紫檀木椅上坐了大约一刻钟,一位和她一样长得上扬凤眼的妇人朝正堂走来。
她看见赵锦繁坐在正堂,怔了怔道:“竟真是你。”
赵锦繁藏起无措的手“嗯”了声。
她的眼里没有期许,只有错愕:“你怎么会?来这?你不是在浮州?没人跟着你?你私自出来的?那位摄……不拘着你?”
正问话,一位看上去比赵锦繁略小几?岁的小娘子从后院跑来,缠着她道:“母亲,你答应要?陪我翻花绳,怎么就跑这来了?”
她看了赵锦繁一眼,强笑了几?声:“母亲正好……有客。”
那位小娘子闻言,朝赵锦繁望去,好奇问:“这位小公子是谁?好生俊俏。长得还?同您有几?分像呢!”
她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这位小公子是我……一位远方表亲。”
“那我应该称呼一声表兄才对?。”小娘子朝赵锦繁行了个平辈礼,羞答答喊了声,“表兄。”
赵锦繁默然?看了眼她的母妃,没有应声。
她母妃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对?她道:“来了就一道用个午膳。”
赵锦繁“嗯”了声。
午膳时,她母妃夹了几?块葱油煎鱼到她碗里,说她瘦让她多吃些。赵锦繁盯着碗里的鱼没法下筷。
饭用到中途,她母妃向?她提起:“上次在信里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赵锦繁微愣:“什么?”
她母妃道:“就是为阿年?谋个好差那事。”
阿年?是她继子的名字。仔细想想她的传信有一半都在跟她说,自己这位继子如何能干,如何了不得,如何能堪大任。
赵锦繁很难过,为自己只看到信的最后一句而难过。
或许当初母妃走时说舍不得她是真心的,不过母妃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生活,她不该再打扰了。
用完午膳,赵锦繁没有再多留。她答应过荀子微办完事就要?尽快回?去,现在事办完了,也该启程了。
她背着包袱,骑着马顺着原路返回?,一路行至乌留山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起了一层浓雾,不便再行路。她在一棵靠进山溪的老树旁暂时落脚。
漆黑夜色下,她独自静坐在树旁,视野不清使得她的听觉格外敏.感。她察觉到前?方有脚踩过枯叶响起的咔嚓声,有人在浓雾中朝她逼近,不止一个人。
荒山野岭,夜间偷袭,来者不善。
赵锦繁的手在抖,她的马突然?间开始嘶鸣,她装作起身安慰马匹的样子,纵身上马就跑,顺便不忘拔开有人给?她的响箭。
响箭上空,炸开一声火花。赵锦繁不确定?这一带有没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赌。
身后之人察觉她跑了,立时追了上去。浓雾之中,赵锦繁的马蒙头乱冲,一支支飞箭朝四面八方射来,刺中马背,马匹凄厉一声嘶吼,那群人循声围了过来,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闭上眼,屏息静声。几?息间,听见几?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夜袭她的那群人发出的惨叫声。
赵锦繁睁开眼微愣,心想援兵这么快就来了?
浓雾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样子,只听夜袭者中有人出声:“来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还?有什么遗言吗?”那人顺便问夜袭她的那群人。
第076章 第 76 章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 赵锦繁一怔。
还没等那群夜袭者说出遗言,他手上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切开了那群人的?脖颈。
浓烈的?血腥味在雾中弥散开来,赵锦繁胃里升起一阵恶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荀子微很快解决完夜袭者, 收起剑朝她?走来。
赵锦繁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侧过身背对?着他, 她?抬袖擦了擦嘴, 若无其?事地问他:“您怎么也在此?”
荀子微道:“路过,刚巧看见你的?求救。”
赵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 自己?会?怎样。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看见她?吐在地上的?秽物,问:“你很难受?”
赵锦繁尴尬道:“让您见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间水囊递上前,道:“要水吗?”
赵锦繁看见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适, 我自己?有。”
她?说完, 才发觉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时不知丢哪了,除了水囊, 盘缠和干粮都在里面。
赵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办完了吗?”
赵锦繁点头。
荀子微道:“等雾散了, 我会?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镇上我会?让我的?人护送你回浮州。”
赵锦繁松了口气,又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道:“不必,这是交易。我说过, 不会?让那群乱党伤你半分,言出必行。”
当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他说完看向赵锦繁, 似乎是觉得?她?听见这话应该回击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静。
夜深雾浓,前路难行。两人走了一阵,看见山上有一处光亮,走近一看见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年?过半百的?猎户,儿子媳妇去镇上做买卖了,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正好有一间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给了那位猎户一些银子,那猎户便把屋子借给他与赵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榻和几张凳子。赵锦繁搬着凳子勉强拼出一张小床,打?算今晚凑合一下睡这上头。
荀子微看了眼她?惨白的?脸道:“你睡榻。”
赵锦繁问:“那你的?伤?”
荀子微道:“无妨,你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说完转身出门,道:“我去弄些水来,你先休息。”
赵锦繁看着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过来吗?”
她?不好意思道:“……我饿。”
荀子微朝她?点头。
赵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见他回屋,起身出去寻他。深夜,那位猎户已熄灯歇下,赵锦繁循着光走到厨房,见灶上蒸着糙饭,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着刀切菜。
赵锦繁看见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这里没有现成的?熟食,那位猎户说,厨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赵锦繁道:“有劳您了,我……”
荀子微打?断她?的?话道:“不是特意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饥,顺便带上你。”
赵锦繁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同您说,我不太能?吃葱。”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乡同住同吃,我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重点补了句。
赵锦繁回道:“我没有多想。”
她?苦笑了声:“只是吃惊还有人那么在意我。”虽然这个人满脑子只是想对?付她?。
荀子微听见赵锦繁说他在意她?,拧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个对?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吗?”
赵锦繁微微撇开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为,更了解他的?身体?,连他的?胎记在腹下几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见她?不语,也不再多话。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糙饭和一叠清炒白菜回屋。简单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赵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还美味。
赵锦繁蒙头扒饭,很快就着菜吃完了一碗糙饭。
荀子微见此愣了愣,问了句:“还要吗?”
赵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给她?添饭,连添了好几次,她?才算够。
连日赶路,又遭逢夜袭,赵锦繁格外疲惫,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时,她?已经闭眼躺在了榻上。
她?听见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蜡烛,也跟着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静,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锦繁梦见了她的母妃。梦里她?的?母妃正惊怒地责问着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她?低头看见自己?被血迹染红的?裤管,才察觉是月信来了。
那好像是她?头一回来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会?这样,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抬手摸了摸脸,才知这水是从自己?眼眶冒出来的?。
小腹传来熟悉的?酸痛,粘腻的感觉从她身下传来。不巧,她?月信来了。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许是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停歇太过疲累,这次月信小腹疼得?厉害,她?额前冒了一层冷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丢了,这里也没有月事带,她?还弄脏了别人的?榻。赵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灭的?蜡烛,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见她?脸上泪痕,问:“你怎么了?”
赵锦繁急忙擦掉了脸上残留的?眼泪,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咬了咬牙说了两个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对?她?道:“有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哭没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赵锦繁很无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眼睛就冒出水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说,她?比谁都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荀子微问她?:“你需要什么?”
赵锦繁小声回道:“月事带。”
但这种?东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贴身之物,深山野岭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静,问她?:“你说的?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锦繁比划了一阵,形容说大概是一种?布条,里头塞有棉絮,两边缝有系带。
荀子微又问:“你会?针线吗?”
赵锦繁摇头。
荀子微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从外面回来。他问猎户要了几块旧布,取来猎户儿媳留在屋里的?针线,坐在桌旁就着烛火,拿起针线照着她?形容的?样子安静缝了起来。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他:“您……还会?针线?”
荀子微道:“嗯,少时离家,出门在外独自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你说的?东西,应该不难缝,很快就好。你先对?付着应急,等下山再想别的?办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侧脸,赵锦繁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一会?儿后垂下眼眸问:“您不觉得?做这事不妥吗?”
荀子微平声道:“更不妥的?事,我们都做了,还差这个吗?”
赵锦繁眼前划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咬牙道:“别说了。”
荀子微道:“你问的?,我只是陈述事实?。”
赵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听见被子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帮你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妥,你也帮过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
赵锦繁缩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她?在被子里躲了会?儿,听见荀子微道:“缝好了,你试试。”
赵锦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缝的?月事带,瓮声瓮气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闻言,走出屋外,站在门外等了会?儿,听见屋里人道:“好了。”
他进屋问了声:“可以吗?”
赵锦繁道:“……可以。”
他“嗯”了声,又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闷在被中,道:“脏衣还有……被我弄脏的?被单。”
荀子微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干净的?被单:“被单换了,衣裳暂且穿我的?。”
赵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没穿过,有什么问题吗?”
赵锦繁道:“我怕会?弄脏你的?衣裳。”
她?顿了顿道:“听说……这样不太好。”
赵锦繁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很得?盛宠的?妃子,侍寝时刚巧来了月事,她?父皇因为沾到了那位宠妃的?血,深觉晦气,而将那位宠妃打?入了冷宫。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过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个。”
赵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
换好被单和衣服,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
赵锦繁安静躺在榻上,捂着小腹眉心?紧蹙。
荀子微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觉得?这事他也帮不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告诉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锦繁抿唇:“煮个姜汤。”
荀子微道:“这里没姜。”
赵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问:“可不可以什么?”
赵锦繁知道从前七妹生病不适,父皇会?讲故事哄她?的?。她?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他道:“讲个故事?”
荀子微顿了顿,道:“我不会?。”
赵锦繁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算了,却听他道:“念《论语》行吗?”
赵锦繁应道:“行。”
他讲书的?声音渐渐传来,赵锦繁的?眼眶不知怎么热了,心?跳又开始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她?想她?知道自己?怎么了。
上天一定是在为难她?。
第077章 第 77 章
赵锦繁从漫长的回忆里醒过神来, 心尚还在胸口乱撞,未得平复。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乌留山上破旧的小屋,而?是国寺厢房古朴雅致的装饰。房中浸润着淡淡佛香, 朝阳初升, 金色辉光透过菱格花窗照进屋内, 在青石地砖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
昨夜她在轻水镇上见人?落水, 一时间曾经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落水后的点?点?滴滴,似潮水般涌进脑海,陌生而?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 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之后她回了国寺, 在榻上辗转反侧,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院中几个小沙弥正拿着笤帚清扫落叶。昨夜站在窗外等她入眠之人?已经回了皇城。
赵锦繁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不过很?快平复下心绪,继续忙于祈福事宜。
祈福大典, 将于今日辰时开始。晨起过后不久, 寺中僧人?送来早斋。
用过早斋后,赵锦繁沐浴焚香, 穿戴好衮冕,于辰时率一众朝臣登上国寺最高处, 在山顶巨型佛像前敬香烧经,祈祷国运昌盛,社?稷安康。
耳畔梵音缭绕,赵锦繁站在山顶朝四周眺望。远处群山苍翠, 有不少道观佛寺坐落其中,高低错落。
赵锦繁想起了玉苍山三大名景, 除了黄金满地和女鬼浴血之外,还有一景,名曰:神佛满山,说的正是此刻在她眼前这一幕。
这一景说起来与她父皇有莫大关联。
早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赵氏威望大失。她父皇为了安定民心,重?建赵氏威信,指使司天监上奏说天上有“昌隆星”现世,预示大周将在议和后国运昌盛。没过多久,又说玉苍山附近出现五星连珠奇景,称是国家兴旺的大吉之兆。
父皇大喜,命人?将这一喜讯传到大周各地。有位善于钻研的县令猜到了皇帝此举的意图,便在自己管辖之地,假造
祥瑞现世,说当地的蝗虫被皇帝的神威所慑,不敢再?啃食庄稼,竟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听闻这则奇闻,圣心大悦,立刻晋了这位县令的官,并赐下厚赏,夸他治理有方。其他各地官员得知此事后,一一效仿,争相开始向皇帝报告各地出现的祥瑞之兆。什么黄河水百年难得一遇变清了,天上出现大红祥云啊之类的层出不穷。
她父皇政绩平平,但又有一颗想被天下人?歌颂的心。于是他从这些?天降祥瑞中得到了启发,命人?伪造了“天书”。所谓天书,就是道教中天降符箓的把戏。
他自称梦见皇城丹凤门前有天帝赐下天书,设下道场亲自率领群臣前去?相迎。果见城楼之上挂着一封像模像样的天书,他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拆开上天赐下的天书。
只见天书上写有一段长诗。大意是说上天将大周交于赵氏,他身为皇帝是天命所归,是神的化?身,只要有他在,大周必能繁荣昌盛。
为了庆贺天书下凡,他还下旨大赦天下,大赏群臣,在各地举办庆典狂欢。紧接着大周各地开始大肆歌颂皇帝,各种阿谀奉承的颂词、贺文?涌现,一时间他仿佛真像一位英明神武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紧接着他为了感谢天帝赐下天书,在玉苍山大举祭祀天帝,而?后下令建造规模巨大的玉清观,用于存放天书。不仅如?此,为了感激上苍信任,他还下令在大周各地修建天信观,各地共计要修建天信观上千余座。
他不仅崇道,也信佛。有一段时期对佛学也很?热衷,因此也曾兴建佛寺,以?图教化?百姓。玉苍山作为龙脉所在地之一,自然?建有不少道观佛寺。此举荒诞,但也不是全无?作用。在当时的确提升了些?赵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带动了与之相关的产业发展。
但为造天书,建宫观,各项支出繁重?。前段时间赵锦繁翻查国库账册,现今大周每年赋税收入约有四千多万两,而?每年用于“敬神”的费用就要支出一千多万两,足足占去?每年财政总收的三分之一,支出实在惊人?。
荀子微属意制止“敬神”,不过此事不好办。
一则赵氏咬着不肯松口。赵氏中人?并非不知“敬神”劳民伤财,但若不再?“敬神”,岂不就否定了天书,承认了赵氏并非天命所归?赵氏江山还没倒,荀子微就是再?强势,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
二则大周信奉天神者众多,人?们相信不敬重?天神,违逆神明之意,神就会降下大祸,不仅有碍国祚还会祸及子孙后代。
*
祈福完毕,赵锦繁与众臣从山顶沿山道而?下,山上梯田层层,稻叶碧绿。
见此盛景,不乏有臣子出言讴歌赞颂,每一个都要提起沈谏这些?年为天下农事尽心竭力,今有如?此盛况他功不可没。
楚昂眼角抽了抽,合理怀疑这群人?都被沈谏收买了,并且他猜测沈谏不止这一招。
果然?没走多久,就见梯田中央有一熟悉人?影,身形修长,皮肤苍白?,不是沈谏又是谁。
沈谏正站在田间与农人?交谈,仔细查问附近屯田状况。
见此情形,赵锦繁身后几位臣子又不禁感叹。
“沈相真是尽心尽责,凡事亲力亲为,实乃我等为官之人的楷模。”
“我?大周有沈相这般良臣,何愁不繁荣昌盛。”
楚昂听得牙酸到不行。
那头沈谏留意到动静,朝这边看来。“偶遇”圣驾,沈谏受宠若惊,刚向赵锦繁行完礼,忽听一阵小儿啼哭之声。
田间不知哪来的稚童,恰在此时摔了个狗啃泥,哇哇大哭起来。沈谏连忙走上前,温柔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不嫌孩子身上脏污,抬袖帮孩子擦去?脸上的泥。
赵锦繁道:“沈卿日后必定是位慈父。”
沈谏笑道:“臣,谢陛下盛赞。”
楚昂看他不顺眼,朝他“哼”了声。
这一哼,沈谏怀中的小儿忽然?又哭了起来。沈谏一脸无?奈提醒道:“少将军,你吓到孩子了。”
楚昂:“……”
二位爱卿你来我?往间,赵锦繁低头去?看田里的稻谷。这些?稻谷与她记忆中在浮州见到的一模一样。
*
夜间,赵锦繁在禅房誊抄完经文?,回到厢房。刚回厢房不久,怀刃前来求见。
赵锦繁朝怀刃身后望了眼,没见他的主人?。
怀刃向赵锦繁递上一封折子,禀道:“君上事忙脱不开身,托我?将此物?带给您。”
赵锦繁从怀刃手里接过折子。坐在灯火前,翻开荀子微送来的折子。
这是一封来自浮州的公文?,乃是现任浮州知县高朗所奏。这封公文?上报说,浮州有位娘子,种出了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折子里夹着一束稻穗,眼下明明是五月,这束稻穗却金黄分明,粒粒饱满。
赵锦繁看着手上金黄的稻穗,唇畔漾开笑意。
深夜,赵锦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想了许久,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稻穗,眼珠滴溜溜一转。
*
次日清晨,自国寺传出消息,称陛下突发怪症,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
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传到了皇城,摄政王大惊,集议中途,离开皇城赶赴国寺。
张永站在宣政殿门外看向荀子微骑马远去?的背影,道:“我?还从没见君上那么着急过。”
朱启拍了拍他的肩道:“着急赶着去?收尸吧。”
*
荀子微马不停蹄赶到国寺,未等侯在院内众人?向他行礼,不顾寺中人?眼光,快步入了厢房。
厢房内静得出奇,香炉内檀香袅袅,窗门紧闭。荀子微一眼望见里屋屏风后的榻上,躺着个人?。他没多想,走到榻前,声音有些?哑,唤道:“陛下。”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荀子微轻轻拍了拍躲在被子里的人?,忽觉不对劲,人?的身体怎么可能那么软?荀子微眉心微蹙,抬手掀开被子,却见被子里躺的不是人?而?是枕头。
正疑惑,脖颈处忽一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身后拿匕首的人?,朝他俏声笑了笑。
荀子微“呵”了声,低头看了眼抵在自己颈上的匕首,问身后之人?道:“不是说病了,昏迷不醒吗?”
身后之人?道:“装的,骗人?的。”
荀子微又问她:“怎么骗过别人?的?”
身后之人?手里握着马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一本偏门古籍上学的,把这东西夹在腋下,脉搏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几乎没有了。”
荀子微道:“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之人?道:“为了省一大笔钱。”
荀子微低头思索她想省哪笔钱。
身后之人?忽对他笑道:“有件事您发现了没?”
荀子微问她道:“什么事?”
赵锦繁紧了紧抵在他颈上的匕首,道:“把您骗过来杀,太容易了。”
“是吗?”荀子微抬手捏住她拿匕首的手腕,稍用力往前一扯,反手夺过她手中匕首。
匕首“哐当”一声掉地,赵锦繁被他用力一扯,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荀子微立刻上前托住她,那手正好扶在她腹部。
赵锦繁看了眼他扶在自己小腹的手,心猛地一跳。怀孕第三个月,孩子已经微微有些?撑起小腹。
她不知所措地捉住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这里胖了。”
荀子微道:“是有点?。”
他手心的温热隔着轻薄衣料从小腹传来,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小声道:“都怪你。”
荀子微似乎很?高兴,朝她笑道:“嗯,怪我?。”
第078章 第 78 章
赵锦繁站稳, 拨开?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道:“都?怪您做的饭菜口味太好,害朕吃多了。”
荀子微笑道:“你的脉案上说,你的饮食不能一味清淡, 菜品的种?类要丰富, 还需要多吃肉, 气血才恢复得快。”
赵锦繁抬手放在小腹上, 光明正?大摸了摸她的小公主,道:“那这里过些时日还会变得更?大。”
荀子微温声?道:“抱歉,我的责任。”
赵锦繁抚着小腹抬目凝向他,
问:“你的什?么责任?”
荀子微愣了一瞬, 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楚昂与?沈谏的争执声?。
赵锦繁朝他“嘘”了声?,跑回榻上闭眼躺好,睁开?一只?眼,轻声?对荀子微说了三个字:“配合我。”
荀子微知道她是要他配合她装病, 低声?道:“给我个配合你的理由。”
赵锦繁闭着眼道:“我会给您一个大好处。”
荀子微一愣, 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但又觉得她说的不可能是那方面的事, 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很期待……你给的好处。”
过了不久, 门外响起求见的声?音。荀子微道了声?:“进。”
楚昂快步走到榻旁,朝荀子微行过一礼,忧心忡忡地看向赵锦繁,道:“昨夜里还有说有笑好好的, 今早忽就病倒了,这病来得突然, 不见其他症状,只?是昏睡不醒,奇怪得很,大夫也束手无策。”
沈谏跟在楚昂身后走了进来,低头行礼时瞄见床角边丢着把匕首,意味深长地望向荀子微。
荀子微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挪脚,将匕首踢进床下?藏起,道:“过后我会延请名医再来看看。”
沈谏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乃天?子,得上天?庇佑,必定吉人天?相,相信不会有大碍的。”
荀子微眸微敛道:“但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赵锦繁这一病就病了三日。很快皇帝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民间。
“听说这病奇得很,不止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连摄政王请来的那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也无能为力。”
“我听我那位在宫里当差的婶娘说,陛下?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赵氏宗族听闻赵锦繁一病不起,焦急万分,纷纷将目光投向荀子微。一手扶植的傀儡倒了,也不知荀子微会有什?么动作?
深夜,国寺厢房内。荀子微正?替传闻中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码菜。
“你这病差不多是时候该好了。”他对她道。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你要是再多病几日,照道理我就该考虑重新找个人代替你的位置。”
赵锦繁道:“您不会。”
荀子微垂眸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觉得我……舍不得吗?”
“那倒不是。”赵锦繁眼一抬,“是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我是最好的。”
荀子微失笑:“陛下?好生狂妄。”
赵锦繁瞥他一眼,挑眉:“不过您说的对,朕是时候该醒了。”
当夜,国寺后院厢房吉光乍现,昏迷已久的陛下?在祥瑞的红光照耀下?苏醒。只?见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面色红润,丝毫不见病态,反而精神抖擞,气力充沛。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在玉苍山闭关多年,年逾两百有余,已成半仙的王道长现世解惑,他称陛下?并非是得病,而是遇仙。
赵锦繁直言王道长是她的知音。原来她不是昏迷,而是在玉苍山龙脉所在之地,受上天?感召,神游去了天?界。她在天?界见到了已位列仙班的赵氏先?祖,以及她早逝的父皇。
父皇见了她之后,耳提面命,告诫她要做一个明君,以百姓和社稷为先?,治理好赵氏江山。
她父皇还要她做一件事。他说他如今已位列仙班,当初天?帝赐给他的那封“天?书?”,他想亲自保管,请她将那封天?书?葬进帝陵。
赵锦繁的这番言论一出,外界纷纷质疑。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多日不吃不喝,面色还日渐红润?她苏醒当日天?降吉光是怎么回事?
不仅这些无法?解释,苏醒后她还亲自绘出天?宫图,将那日神游去天?界的景象一一画了下?来。这些图中将赵氏历代帝王的样?子都?画了出来,其中高祖的人像画得十分惟妙惟肖。
年近花甲的赵氏族老们为之惊叹。其他人的模样尚能照着流传下?来的帝王像画出来,但高祖却不能。因为高祖的帝王像,早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现年只二十有一的赵锦繁如何能画得出高祖的样?子?
如果?说一件是巧合,几件加在一起,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渐渐相信真有其事。
赵锦繁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这些,但她还有位好仲父。这位好仲父在她昏迷数日里日日提着满满一食盒美味菜肴来见她,她没胖就算不错了。
至于所谓的天?降祥瑞红光。只?要将红色透光的纸贴在灯笼上,灯笼就会照出红色的光,在屋檐里侧多挂几盏,从外头看来就像吉光普照。
高祖的帝王像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但西南荀氏秘库里却有多年前复刻的拓本?,身为荀氏家主的荀子微自然是见过的。
赵锦繁画完大体天?宫图后,请她无所不能的仲父,仿着她的画风,将高祖人像添了上去。
从荀子微手中拿到完工的天?宫图时,赵锦繁不禁惊叹:“您仿得也太像了,简直就跟我亲自画似的。”
荀子微道:“我了解你身上每一点。”
赵锦繁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对每个敌人都这么了解?”
“不。”荀子微道,“只?对你。”
赵锦繁仰头与?他对视,又问:“为什?么呢?”
荀子微垂眼,入目是她颤动不止的眼睫,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汹涌作祟,几欲喷薄而出,良久,他克制地答道:“你是我……特别的敌人。”
赵锦繁眼里映着他的轮廓,笑问:“那跟你……的敌人密谋,感觉如何?”
荀子微答说:“很不错。”
*
当今天?子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大周以孝义为先?,五月中,天?子遵先?帝旨意,亲赴皇陵将“天?书?”落葬于先?帝陵墓之中。
闲暇时,张永问沈谏:“您说这陛下?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谏靠在丞相府水榭亭中的躺椅上,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该去问问你最敬重的君上。”
张永:“啊?”
“不过嘛……”沈谏道,“无论是真是假,对社稷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倒是。”张永道,“前两年用来存放天?书?的玉清宫遭雷击焚毁,一直有人提议重建修复,若要重建那可又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先?前君上一直咬着这事不松口,如今这天?书?随葬进了皇陵,那原来用于存放天?书?的玉清观就没必要重修了,可为国库省下?好大一笔。”
“这一招着实妙,既不否定赵氏是天?命所归,又解决了天?书?的问题。如此一来,也算给了赵氏中人一个可下?的台阶,让他们别再对‘敬神’一事紧咬着不放。”沈谏笑道,“只?怕我们这位陛下?想要省的不止这一笔钱。”
果?如他所料,没过几日,赵锦繁在朝会上提及:“修建上千座天?信观劳民伤财,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见苍生黎民因此而受疾苦。故朕决意停修天?下?宫观。”
此言一出,即刻遭到了敬神派的反对。无非就是怕不敬天?神遭到报应之类的言论。
赵锦繁听见这些言论,没有斥责那些人愚昧迷信,反站在那些人的角度上,语重心长地说:“朕理解诸位所忧,既然诸位心有顾虑,不如就听听看上天?的意思如何?”
听了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
次日,风清气朗。赵锦繁在皇城天?台设下?祭天?仪式。文武百官齐聚天?台,荀子微站在百官最前侧,离她最近的地方,安静注视着她。
赵锦繁沐浴焚香,穿戴礼服,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之上的龙纹香案前,向上天?呈上祭文。
祭文上用云篆写下?,赵氏先?祖第十六代皇孙锦繁,属意停修天?下?宫观,提请天?神批示。
她站在高台之上开?口向天?启问,倘若天?神同意祭文上所言,就请降下?祥瑞的吉雨。
祭文呈上后,一炷香过去,天?色丝毫没
有变化。底下?有几个敬神派的臣子脸色变了变。
又过了一炷香,天?上还是没雨。有臣子开?始焦躁不安。
等?到第三柱香过去,天?上还是没雨,底下?臣子开?始忍不住了。张永身为祭天?礼官,上前向赵锦繁传达底下?群臣的意思,说:“要不还是算了。”
他们怕上天?怪罪。
赵锦繁闭了闭眼,坚定地站在高台之上,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向上天?起誓:“朕身为一国之君,为万民之主,是朕决意停修宫观,倘若上天?要怪罪,那就只?怪罪朕一人便可,与?朕的臣子,与?天?下?生民皆无干系。朕愿承此罪,祈求上天?允准停修天?下?宫观。”
诸臣闻言皆静。
不多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雨水一滴接一滴地从天?上落了下?来。
广场之上,众臣皆喜。
“是雨,老天?下?吉雨了。”
赵锦繁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司天?监早测算过午后差不多这时辰会有雨,不过这雨也来得太迟了些!
祭天?仪式毕,赵锦繁回了紫宸殿,正?喝着姜汤,荀子微过来看他的兔子。
他神情很严肃,轻嗤了一句:“胡闹。”
赵锦繁朝他笑笑。
荀子微看着她的笑容想,他比谁都?明白,她是最好的。
赵锦繁道:“天?下?宫观停修,每年省下?的那笔敬神费,可以干不少有用的事。”
荀子微道:“比如呢?”
*
不久后,浮州,禾高乡。田里金色稻穗遍野。
小高县令跑着来田里找离娘,告诉她京里破天?荒拨了一大笔款项给浮州。
离娘笑了,她想来年,来年的来年,浮州会越来越好,以后的浮州也许会是大周的粮仓也不一定。
第079章 第 79 章
不知不觉间?五月已过半, 赵锦繁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发愁。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半月多,快将近四个月大了。好在她?的肚子还不怎么显怀,加之这阵子天气渐热,衣裳穿得宽松, 倒还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孩子只会越长越大, 再过阵子她?这肚子怕是怎么遮也遮不住了。
国寺祈福结束, 近日朝中无甚大事, 一派祥和宁静。
自她?从?马上?摔下醒来至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日便是定国公寿辰。赵氏垂危,定国公作为保皇派中流砥柱, 这些年对赵锦繁扶持有加。
赵锦繁亲绘了一副寿比南山图为其贺寿。定国公府钟鸣鼎食, 兴盛百年,是京中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府中珠宝玉石,宝马悍驹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想送份能表现诚意的寿礼着实不易。为了画好这副贺寿图, 赵锦繁自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终于在寿宴前一日完成了这副画作。
她?拿着这副刚画完的贺寿图去?了长阳殿, 请荀子微品评:“怎样,还好吗?您觉得这画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荀子微仔细瞧了瞧, 道:“画功极好,布局精巧,无需修改。不过……”他顿了顿道:“我觉得比起寿比南山图,定国公大约更喜欢美人群舞图。”
赵锦繁:“……”她?要是真送了美人群舞图, 楚昂怎么也得跟她?赌气三年以?上?。
看完画,荀子微留赵锦繁用了晚膳, 晚膳期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几度欲言又止。
赵锦繁问他:“您怎么了?”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默了许久,摇头笑了声,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算了。”
*
次日,定国公在玉泉山庄设下宴席大宴宾客。黄昏,玉泉山庄笙歌丝竹声不断,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前去?玉泉山庄赴宴。定国公楚骁携夫人宋氏及众宾客,赶赴前院迎候。君臣礼遇过一番后,众人一一落座。
这席间?座位怎么坐,大有讲究。赵锦繁与荀子微自不必说,身份最尊贵,坐在最上?首正中央的位置。
离定国公最近的位置的两个位置,坐的是他平日往来最密切的人。一位是多年来与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好友傅凛傅老将军。另一位则是大周曾经的宰辅冯文。
傅老将军与定国公年纪相近,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坐在席位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矍铄,气势十足。
冯文年轻时?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眉清目秀,温和儒雅,年纪上?来后言谈举止透出几分历遍官场的圆滑与老辣。
如果说傅老将军是定国公的良师益友,那冯文绝对是与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冯文最懂官场风花雪月那一套,与定国公那可说是相见恨晚。
冯文身后坐的是沈谏和张永等人,这些人大多出自他门下。
楚昂意外?也在席间?。据说是因为宋夫人百般相邀,他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同意出席寿宴的。
他人虽来了,却偏要坐在离定国公最远的位置。言怀真一惯低调,无论参与什么宴席都?习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楚昂为了远离定国公,只好委屈自己,坐在了相比较而?言稍微比他爹不讨厌那么一点的言怀真身旁。
楚昂在位置上?坐定后,抬头朝坐在上?首的赵锦繁瞥了眼,见赵锦繁也正朝他的方向?看来,正想笑却发现赵锦繁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言怀真身上?,脸顿时?一沉,怒瞪向?言怀真。
言怀真:“……”
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也留意到了她?的视线,目光微敛。
沈谏正与冯文饮酒,余光瞥见了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他看她?看他这一幕,嘴角扯了扯。
赵锦繁没?留意到身旁人的目光,看了言怀真几眼,收回视线低头沉思。
自那夜从?轻水镇上?回来以?后,失去?的那三年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回到脑海。起先是记起了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跳水后的点点滴滴,再接下来又有一些别的片段涌入脑海,大漠黄沙,美酒丝绸,还有关于那夜的事。
赵锦繁记得那夜,她?未着寸缕躺在榻上?,身上?都?是未干的汗水,染得鬓发微湿,小腹酸酸胀胀的,她?摁了摁,里?头的东西溢出来了些,弄脏了被单。
正觉羞赧不适,如意突然来禀,说言怀真有急事求见。她慌里慌张地起身走?到镜前,发觉颈上?和胸口有几处不堪的红印。这让她实在没法见人,情?急之下只好拿着水粉和颜料盖了盖,找了件有领子衣裳穿上,出去?见言怀真。
她?腿软得不行,留在小腹里?边的东西时?溢时?不溢的,怕被察觉出什么,只好小步挪着去?了正堂。到了正堂她?立刻找了椅子坐下,并拢膝盖。
言怀真朝她?行过一礼,正打算要开口道明来意,抬头看见她?的样子愣了愣,之后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她?记得那夜言怀真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条,看上?去?像是一封信。他拿着信,同她?讲了些什么,好像要查什么事,但具体?要查什么,她?尚记不太?清,只记得会面的最后,言怀真说待他有头绪后,会再来同她?细说。
离那晚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也不知言怀真查出什么头绪没有?
赵锦繁叹了口气,抬头见荀子微正在看她。她忽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躲开他的视线。
荀子微见她?躲他,垂下眼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
赵锦繁抿着唇不答,心想可能正相反。
不多时?,寿宴之上?,来了一位身姿曼妙的琴姬,为定国公奏乐贺寿。轻柔悠扬的琴声自琴姬纤细十指间传来,美人奏乐,定国公甚是喜爱,笑逐颜开。
楚昂连瞪了他老爹好几眼,但他老爹无视了他,继续欣赏美人。宋夫人见此长长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台上?那位琴姬连连朝定国公抛去?媚眼,忽然原本悠扬的琴声一顿,乐声陡然由轻柔变得激昂。铮铮铮几声琴响,如战场马蹄声起,柔婉小调变成了出阵曲。
这气势磅礴的乐声一出,赵锦繁陡然一愣。
随着记忆逐渐恢复,她?终于清楚了如意那晚听到的那段气势磅礴的琴声是怎么回事。
那根本就不是在切磋琴技。而?是
……
赵锦繁正想得出神,忽听台上?琴声断了。抬头望去?,见楚昂气冲冲走?到台上?,指着那奏乐的琴姬怒道:“谁让你弹这曲子的?滚!”
琴姬委屈不已,泪眼涟涟望向?定国公,却见定国公脸色比楚昂更难看。
冯文瞪了那琴姬一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快滚。”
琴姬吓得跌坐在地,不知所措。
宋夫人瞥了管事一眼,管事立刻待人将那位琴姬“请”了出去?。
傅老将军站起身,拍了拍定国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
张永望着眼前这场景,目瞪口呆,讷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谏拿着酒盏,回他道:“这位琴姬是老师为替定国公贺寿,特意请来的。原本说好只弹些江南情?曲,谁知这位琴姬主意太?大,私自改了原定的曲目,奏了一段出阵曲,想来是觉得这样能博得定国公另眼相看。不过很不巧,这曲子弹不得。”
张永问:“这是为何?”
沈谏告诉他道:“因为她?刚刚弹的那首出阵曲,是少将军的生?母,定国公从?前那位原配陆夫人最拿手的曲子。”
张永想到一些关于那位陆夫人的传闻,摇头叹息。
好好一场寿宴,被不合时?宜的人搅和了。
楚昂愤然离席,赵锦繁很清楚他气愤的原因,担心他出事,同身旁随侍交代了几句,借口去?院里?吹风,起身跟着楚昂的脚步追了出去?。不过他的步伐太?快,赵锦繁肚子渐大也跑不快,追到花园就追丢了。
正着急,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头,见荀子微拿着她?的披风站在她?身后。
“虽说快要入夏,但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套上?披风比较好。”
第080章 第 80 章
赵锦繁接过荀子微手中?披风披在身上, 仰头对他道:“多谢仲父。”
荀子微垂眸凝了她一会?儿,道:“我……也很担心?子野,他应该还在这山庄里,走吧, 我随你?一起去寻。”
赵锦繁愣了愣, 应了声好, 朝他笑了声道:“看不出来您也这么关心?子野。”
荀子微淡淡地“嗯”了声, 随她一齐沿花园石子路往前而去。
赵锦繁边走边与他说道:“您知道子野母亲的事吗?”
荀子微回她道:“清楚当年瀛洲攻防战之事,至于别的事,或曾听过一些, 但不多。”
赵锦繁道:“还记得?先前你?我去长街看斗文会?那会?儿, 在街边书摊上看到过许多和定国公有关的艳情……咳咳野闻小册子吗?其?中?有一本?名叫《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的。”
“记得?。”荀子微记得?她当时还站在书摊前,翻过这册书,但没有翻看记录他战绩的小册子时间久。
赵锦繁道:“陵州陆氏世?代?将?门,长女陆明姝,姝色无双, 风姿卓绝,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定国公楚骁为?求美人一顾,跑死两匹马, 连夜赶来相见。《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说的正是此?事。时人皆道此?二人郎才女貌,恰如一对璧人。”
不过楚昂的母亲并非这位拥有傲人美色, 明艳大方,才德兼备的陆氏嫡长女,而是这位嫡长女众多庶出妹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
年轻时的定国公, 家世?显赫,样貌出众, 又有战功在身,样样都拔尖,引得?无数贵女芳心?暗许。
他这人没别的嗜好,唯爱招惹美人,风流债多得?数也数不清。彼时他连夜赶来与陵州陆氏长女相会?,被美人拒之门外。
虽然楚骁家世?样貌样样都好,对她也很应勤,但陆明姝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的风流种子,她就喜欢像傅老将?军那样刚毅威武不爱笑,又不经?逗的男人。
楚骁正懊丧不已,从美人窗前离开。路过前院之时,见府中?一穿戴尚可的婆子正仗势欺压一位身形瘦小,弱柳扶风的姑娘。怜香惜玉之心?顿生,忙上前替那位姑娘解了围。
他解救的那位姑娘是府上的三娘子,名唤有容,是家主通房所生,那位通房长相普通,平日不受家主待见,连带着她所生的女儿也不受家主待见。
陆有容在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母亲早逝,父亲不管,她话少不会?讨主母欢心?,自小没少受人欺凌,鲜少有人愿意为?她出头,楚骁为?她出了头,她很感激,忙抬头向那位帮她的人道谢。她这一抬头,却是晃了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仗义的郎君,看得?入了迷。
楚骁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略感失望,原以为?是英雄救美,但很遗憾眼前这位姑娘长相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相貌过于普通。他未作停留,策马走了,陆有容却将?他的身影刻在了心?里。楚骁分毫未将?自己随手解救的这位姑娘放心?上,用他的话来说,爱慕他的姑娘实在太多了,不是貌美如花,又没什么特别的长处,他哪记得?住?
后来陆明姝和傅凛成了亲,楚骁也懒得?再往陆家跑了。直到有一年,楚骁与陆家人一同受命,在陵州剿匪,在陆家借宿了一阵。借宿期间他还是死性不改,与陆府诸位美人之间暗流涌动。今日与二娘子狩猎,明日教六娘子学经?,至于三娘子陆有容,因为?相貌平平又过于无趣,并未入得?他眼。
陆有容一直在旁默默看着他。楚骁这种情场老手如何能看不出这位时不时与他“偶遇”的三娘子是何心?思。这位三娘子每次见人都低着个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子也很小,说话从来都是怯怯的,不敢大声,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一点也没有将?门之女的豪爽大气。
楚骁生性豪放不羁,最不待见扭扭捏捏的人,实在看不上她这样的,从来不多给她眼神?。那位三娘子大概也读懂了楚骁的意思,渐渐不再与他“偶遇”。
之后他忙于剿匪,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再后来他在剿匪时不慎中?了匪徒的美人计,被下了大量欢药,虽清剿了那群匪徒,但自己也因为?中?药神?志不清跌落山崖。
浑浑噩噩间有位姑娘救了他,给他擦汗,喂他水喝,但他神?志不清,错把那位姑娘当成了解药。一夜过后,他的毒解了。人清醒后,那位在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不见了。他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但记得?那位姑娘身上的味道和她小声呼喊的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当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他找到那位姑娘的时候,那位姑娘正被主母罚跪在门外,斥责她胆子肥了,敢夜不归宿。那位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主母威胁要将?她嫁给一位老鳏夫做填房,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对主母言听计从,还是因为?过于胆怯。
楚骁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道:“我娶她。”
在场诸人都愣了,尤其?是陆有容,张着嘴好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楚骁问她:“你愿意吗?”
陆有容终于吭了声:“愿、愿意。”
楚骁娶了陆有容。陆有容知道他对她有同情,有责任,但没有爱。一见不倾心?,更没机会?日久生情。成亲没多久,大周与北狄开战,定国公赴往前线退敌。
离京前陆有容弹了一首出阵曲为?他送行。她看上去很怯懦软弱,弹起出阵曲来却铿锵有力,气势十?足。楚骁问她怎么会?弹这个?
她说这曲子很鼓舞士气,她父亲很喜欢,她学了这曲子,但没机会?弹给她父亲,所以就弹给他听。因为?他跟她父亲一样是位英雄。
这仗一打就是很多年,楚骁几乎没怎么回过京。每年冬至,陆夫人都会?赶赴前线探望他。大周败多胜少,楚骁难免颓丧,每次他精神?萎靡,陆夫人都会?弹这首曲子鼓舞他。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尽头,每次陆夫人要从前线回京时,都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分离。有一年楚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放她走,多留了她一夜。
后来,她再去探望他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楚昂。
赵锦繁道:“您知道吗?子野小时候在祈愿河灯上写的愿望,是想变成一个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荀子微并不想知道,但“哦”了声回应她。
小时候楚昂每年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冬天?和陆夫人一起去前线探望父亲,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大周接连战败,定国公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时值冬日,北方
气候严寒,定国公命人用水泼城墙,在城墙上形成一层冰甲,使敌人无法顺着城墙攀爬攻入。一连焦灼十?几日,未有胜负。
北狄粮草补给将?尽,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守在城门前,寸步不让。
敌军诡诈为?破城门,施计去抓来前线探望定国公的陆夫人和楚昂。护送母子的士兵,拼尽全力只救下了楚昂,陆夫人却落入敌手。
敌军将?陆夫人带到城门前,逼迫定国公打开城门,如若不然,他们就杀了陆夫人。
定国公看着敌军手里瑟瑟发抖的妻子,想到自己作为?一国将?首的使命,又想到妻子这些年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和等待,迟迟下不了决断。
敌军将?领看着手边怯懦的妇人,用蹩脚的汉语对她道:“不想死就叫你?夫婿快开城门。”
陆夫人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敌军将?领又道:“你?们中?原女人,讲究夫为?妻纲,以夫为?天?。我们答应你?,只要他开城门,绝对留他性命。你?也想早日和他团聚吧?”
陆夫人缓缓抬起头,看着站在城门上的定国公,红着眼颤抖着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下一瞬,定国公看着自己那位毫无将?门之女风范,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夫人,用力撞上了敌军的尖刀。
“我才不要跟他团聚。”
这是陆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
赵锦繁道:“所以对子野和定国公而言,所有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是不可言说之痛。”
荀子微“嗯”了声,见她有些气喘吁吁,拉她在花园石凳上坐了下来,道:“你?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累。”
“也还好。”赵锦繁无奈笑了笑,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她的身子确实愈发笨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