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排
地上,森冷的剑光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冰寒。
岐川郡守冷汗津津,他声音带着恐惧,死死盯着夹在脖颈上的天子剑。
“你、你无凭无据,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恰在此时,在入城之前派出去的那几个玄衣卫回来了。
他们直接上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将所见的情报汇报给了秦铎也。
不需要彻底深入调查,只需要登上稍高的丘陵,远远地望上一眼便知。
岐川郡下设县城中,临近岐川大江的村落,已是一片汪洋水色。
秦铎也听着,手指一颤,他强撑着平复心绪。
手掌抖得那一下,剑刃划上了岐川郡守黑胖的脖子,止戈剑锋锐,刹那间割破了岐川郡守的脖子。
岐川郡守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闭嘴!”惨叫声听得秦铎也眉头直跳,他气得连语言都变得痞了起来,“再嚷嚷一剑攘死你。”
岐川郡守闭嘴了。
忽然,扑通一声。
一个衣着朴素,丝毫不起眼的人被丢在了秦铎也的面前。
“捉住了,通风报信一个。”一个陌生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倏忽飘散。
秦铎也回眸一望,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转瞬消失。
再回头时,秦铎也看见了岐川郡守面色彻底面如死灰。
秦铎也当即反应过来,他立刻从那个被丢在地上的人身上翻出来一个刻有“周”字的令牌。
令牌被丢在地上,哐啷一声。
“不用解释了,青玄,派人将他押去地牢吧,然后告诉全郡百姓,从现在起我来接任岐川的一切事宜。”
事态紧急,水患的灾害仍在肆虐,还有数万百姓的性命在危难之间,秦铎也没空在这里与岐川郡守掰扯,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是后面调查的事情了,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那个城卫,对,就是你,带路,去府衙。”秦铎也脚下生风,他拽住一个城卫让其领路,便大步向城内走去,“其他人依旧原地戒严,闲杂人等不许出城!”
“分五个玄衣卫立刻去岐川粮仓,去查看粮仓的情况,被淹了多少,还剩多少余粮。若有余粮,立刻在当地组织人手,将余粮抢救出来。”
止戈剑被重新插回腰间的剑鞘中,秦铎也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字字清晰。
“叫岐川郡所有官员立刻到府衙待命!”
“其他玄衣卫,五人一组分散开来,沿岐川大江,去调查周围村子的受灾情况!”
“你们两个,去召集全郡城的工匠,立刻集合!”
“青玄,你亲自押人,务必把岐川郡守的嘴给我撬开了,问他重新收上来的粮食都放在哪,越清楚越好!”
随着秦铎也一条条指令的下达,玄衣卫便应声出动,各司其职,向四面八方散开来。
“文大人,您将所有玄衣卫都派走了,独身一人,可能会有危险。”青玄身强力壮,就连肥胖的岐川郡守,他也可以一只手拎起来,拎着岐川郡守,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跟上了秦铎也。
秦铎也步子不停,脚下生风,他立刻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青玄,淡淡道:“你们陛下在我身边不是还派了一个暗卫么?”
他一直能够感受到那个隐匿在暗处的气息,必然是个身手高超的,比现在这些青纹的玄衣卫要强上不少。
青玄听罢,便不在犹豫,立刻拖着岐川郡守离开了。
府衙内,气氛焦灼,岐川郡的官员什么时候见过被黑衣人拿着软剑架在脖子上的场景,一个个屁滚尿流的从各自的工位上、从家里爬起来,片刻就飞奔至府衙中。
秦铎也哐地一声踹开大门,带着一身的低压,从门外走进来。
止戈剑被拍到了桌案上。
一声响,威慑已成。
府衙内官员噤若寒蝉。
很快,岐川郡的官员就都知道了岐川郡守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原本那个靠着周家势力上位的郡守就时不时压榨他们,此时墙倒众人推,岐川郡的官员一股脑地将岐川郡守的恶行全部抖了出来。
欺男霸女、贪污受贿、沉迷享乐、挪用公款、尸位素餐已是基本操作。
秦铎也静静听着,已经不意外了,他手持止戈剑,轻轻用剑柄磕了磕桌面,打断了众人的喧闹声。
“行了,我只想知道,岐川大江的堤坝,究竟是那一段出的问题,暴雨来临前,有没有派人去检查过,检查结果如何。”
府衙内忽然安静了,这种事,该怎么说?
岐川大江的堤坝出现问题造成水患,他们这些官员,一个一个的,都有责任。
但若是谁主动说了,那这责任,可就大了。
再说了,岐川郡守现在是倒了,可上头的大势力——周家,可是稳稳地在这一片扎根。
谁也不知道,这个从京城派来的官,能在这里呆上多久,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能在盘根错节之中调查出来多少,又会不会被腐蚀了骨头,被彻底同化。
万一说出去什么隐情,然后这个官将情况上报了,隐情被京城里头的那些大人物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做足了表面功夫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位爷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可还得在这片土地上拖家带口讨生活。
所以眼下,府衙里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面面相觑,都没出声。
“都不知情?”秦铎也锋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下方的官员。
“是,是,”有官员点头哈腰,“这部分都是郡守大人当初一个人做的决定,我们都不知道哇!”
不管说什么,全推到郡守身上就是了。
秦铎也轻轻按了按眉心,面色沉下去。
啧,现在看来,就只能靠青玄撬开岐川郡守的嘴了么?
“咳在下知道”
一声微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病弱气,从府衙的门口传来。
秦铎也抬头望去,只见青玄搀扶着一个瘦骨嶙峋、病弱重伤的年轻人。
年轻人头发潦乱,身着满是血污的囚服,囚服空空荡荡的,像个麻袋一般,套在他瘦弱似乎只剩下皮包骨的身上。
这年轻人看起来虚弱极了,面色惨白,他眼睛上蒙着厚厚的布条,只能倚靠在青玄身上,摇摇晃晃几乎要散架。
青玄面无表情,拎着他,对秦铎也禀报:“他被锁在监牢中,听说有京城的官员下来,挣扎着让属下带他过来,说知道水患的内情。”
“大人,是他们七人,安全到达京城了吗?”病骨支离的年轻人摸索着,问道。
“我见到了六个,安全。”秦铎也盯着年轻人看了一秒,猜测出了来人的身份,开口:“楼先生,请告诉我水患的事情。”
“啊看来是将我们的求援成功带到了。”楼柯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的笑意,他也知时间紧迫,便立刻收敛起笑意,面色凝重,道,“在下此前在府衙内做过一段时间的事,咳咳咳。今年秋日下发的那一批维修粮仓的款项,被岐川郡守私吞了,究竟有没有向上孝敬谁,我也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楼柯发出剧烈的呛咳,整个身子如同单薄的树叶纸张一般剧烈飘忽。
“但他没想到今年的雨下得这么大,直接讲粮仓淹了,他怕没粮上交朝廷,就私自里重新再搜刮征税。”秦铎也在他呛咳的时候,接上话题。
“咳咳是的,”楼柯缓好了,继续说,“但他也不想想,没了粮食,百姓怎么活过冬天,横竖都是一死,便聚众闹了起来。他也怕闹大,连夜想了个法子,他让百姓回到村子里,然后派人去炸堤咳咳!”
炸堤!
秦铎也眼前近乎是一黑,他掐着手心,让自己面色依旧沉静。
“你继续说。”
“他先派的在下带人去,在下懵了,冲进郡守府跟他理论,却被他扭送回家中他又派了其他人。”
楼柯回想起来,面上出现愤怒的神色,“在下便连夜逃出去,自知打不过那些人,就紧急通知百姓疏散。用处不大但至少能多活下来一批人,我们要逃出去时,遭到了官兵的追杀。”
秦铎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握紧了手掌。
“炸的何处的堤?”要抓住重点,“受灾范围波及多少乡县?”
“岐川大江最上游第一处堤坝,连带被洪水冲垮的还有崔云村的堤坝。”楼柯立即回复,“最初受灾区域是上游段大江两侧所有村落,共七个村子。后面是否有其他村落,在下不知,那时已经被郡守抓入牢中了。”
“好,我知道了,青玄,你先带楼先生回去休息。”秦铎也目光沉着,他吩咐道,“在座所有人,立即去城中组织人手,备齐抢险装备,等第一批玄衣卫回来后,跟着他们,去受灾最严重的区域进行紧急疏散和救援,务必确保百姓的生命安全。”
“青玄一会回来后,带工匠在城郊我们来时那处略高的平底搭建简易房屋、把郡守府里的粮食都给我搬出来,召集人手煮粥,灾民被接回来后分发粮食。”
“是!”
第62章 焮天铄地
青玄立刻应声,搀扶着楼柯出门了。
而府衙内,岐川郡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秦铎也进城时已经是傍晚,加上岐川阴云沉沉,现在外头已经几乎看不见什么亮堂的光了,像是灰蓝色的雾气将整个郡城一包,模糊迷离,他们又回头拿眼瞅秦铎也。
面色犹豫,似乎是不想这么仓促,不想晚上动身。
“这个,大人,天色已晚了啊,用过晚饭后就到了人定之时,外头黑漆漆的,是不是不太方便?”有官员先出声了。
有人开始说话了,其他人也就纷纷表示赞同。
“是啊,这种天气,郡城中尚且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更别提连个光都没有的村子里了。”
“又有洪水,那么黑的天,如何搜救?”
“是啊大人,我们不是不想去疏散救援,而是今晚实在是天晚了,不好搜救。再说,您一路奔波来也辛苦了,不如今晚就让我等为您接风洗尘,好好休息恢复力气,等明日一早,我们再召集人手出动。”
“对对,大人您来的这么仓促也没提前给个信儿,我们岐川郡也没来的及设宴好好招待”
眼见这些官员开始心思活络起来,就要给他好酒好菜地设宴、笙歌作舞起来了。
“呵,”秦铎也听着这帮酒囊饭袋的话,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若是给你们信儿了,我还能看见你们郡守为了隐瞒灾情封城不上报的事吗?”
岐川官员的冷汗流了下来,“大人莫怪、莫怪,我们郡守他罪该万死,我等明早就组织人手救灾”
明早明早。
秦铎也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没脸没皮的官员像死肉一样一滩堆在这怎么也使唤不动。
“来人!”秦铎也冷声喝道,“给他丢河里,明早再去捞出来!”
被一把揪住领子的岐川官员:“?”
“等等等等,大人饶命啊!”
秦铎也抬起手,那名岐川的官员被放了下来。
“等明早再去救你,是不是就剩下一具泡到发白的尸体了,嗯?”秦铎也拇指用力,抵着剑鞘一推,随着锋利的一声响,寒光出匣,他拎着半出鞘的止戈剑,走到那个官员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问他,“你意下如何?要不要感同身受一下?”
森然的杀意顺着出鞘的剑刃流淌而出,弥漫在整个府衙中,秦铎也气场全开,真正在战场上杀过人的锋锐之意缠绕在每个人的颈间。
“还是说,你们没见血,就不肯听令?”
“不不不——”岐川官员被吓得眼泪直流,疯狂摇头,“我听,我听,大人,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
“我只给你们两刻钟,城门处集合,”秦铎也将止戈回鞘,“时间不等人,多拖一晚,就会多很多百姓丧命。物资多携带些猛火油,用粗布浸泡了缠在火把顶上,既然天黑,那就把路照亮。”
打一棒子,需得给个甜枣。
秦铎也知道不能一味的恐吓,地方的官员更了解岐川的情况,若他们尽心尽力,救灾会顺利很多。
思及此,秦铎也将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知晓你们连夜救灾奔波劳苦,这次疏散救援过后,我会将你们的姓名记录下来,将你们的贡献如实上报给陛下,让陛下来亲自论功行赏。”
听到这句话,岐川的官员们均两眼一亮——谁会不想要自己在皇帝那里留下个好印象呢?就算记不住,但履历上镀了这层金,以后升官不愁、青云直上啊!
秦铎也棍棒夹杂蜜糖一通话术下来,将岐川郡的官员们哄骗得头脑发昏,一涌而出,全都尽心尽力,飞也似的去召集人手筹备物资了。
见岐川郡官员全部离开,秦铎也面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消散。
功劳如实上报没错,但若是让他查出来什么贪污腐败草菅人命的证据,这罪名,当然也如实上报。
他重新将止戈别回腰间,亦是出了府衙,翻身上马,去把河道总督揪了出来,翻出来尘封已久的岐川大江水利图。
两刻钟后,岐川郡城的城门口,各个官员带着人手和物资已经等候在原地,而去各个村落探查的玄衣卫刚好赶回来。
他们立刻向秦铎也上报,“大人!岐川中上游两岸村落被淹,有百姓被困在树上和房顶,留下的玄衣卫已经开始救援!”
“文大人!岐川大江中上游崔云村堤坝有二次决堤的风险!”
“知道了。你们,跟着这一批玄衣卫,你们各自去各自负责的村落,听从玄衣卫的命令。”秦铎也手里展开那卷堤坝的水利图,一边听汇报,一边在脑中迅速思索,他有条不紊地组织分配人手,末了,对探查崔云村的玄衣卫说,“我与你们一同去崔云村!”
“大人?!”那名玄衣卫震惊地望向秦铎也,“请您三思!若是崔云村堤坝再次决堤,江水将彻底崩溃,太危险了,您身份尊贵,决不能冒险!”
“就是危险才要去。”秦铎也声音清清朗朗,凌越天地,“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咳,士大夫死众。我需要去尽一份力。”
挺直的身影立于马上,在昏暗的天地间,好像在发着光,那名玄衣卫呆了,怔怔地望向秦铎也。
接着,他听见了沉静的,令人信服的声音。
“所有人!出发!”
——
崔云村。
阴风呼啸,混黄的江水滔滔不绝,从河道中奔涌而出,断壁残垣在滚滚的江中露出被冲刷得看不出原状的尖角,被冲断的树木枝干横亘在江中,碎片自上而下飞速地倾泻。
大江之中,尚存一个颤颤巍巍的房顶,在飞滚向下的江水中,托起三五个衣衫褴褛的村民。
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阴云吞噬了,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江水从房顶上又咬下来几块被冲水的瓦片,裹挟着,消失在无光之中了。
立足之处又少了一点,江水将他们全身都打湿,单薄的布衣贴在皮肤上,深秋晚间的冷风呼啸而过,攫取他们身上仅存的热量,带进黑漆漆的洪水中,仿佛一个鬼魂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全部吞噬。
“娘,娘”几日没进食,小孩子已经恍惚,他冰冷地蜷缩在母亲的身边,眼皮子沉重,“我好困”
落足的房顶很小,母亲的双足浸泡在水中,江水裹挟的碎片时不时划破她的脚踝,伤处泛着惨白,她的唇色也惨白,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没事的,没事的乖乖,乖乖,小乖,别睡,咱们娘俩再坚持,坚持到天亮。大水来的时候爹爹去下游的村子了,爹爹一定会逃出去的,他会报官的”
一旁有个村妇,身子块头大些,她向外挪了挪,拽了下那位母亲的手臂,声音喑哑,“来,来站里面些。”
其他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是麻木了,也可能是因为饿得没有力气,从水里找到这落足之处起,已有三日多,什么都没进肚子了,此刻,他们全靠着仅存的求生意志,呆呆地站在房顶上。
有个人实在是熬的受不住,身形忽然晃悠了一下,想要往江里面跳,让江水带走,一走了之。
身边的人硬是拽住了他,“再熬一熬,熬一熬,万一呢!”
那个想要求死的人情绪崩溃,喉咙嘶哑,大喊,“岐川郡里头的官将整个城都封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被困在江里,不会有万一的,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他那些人!”
“别喊了!死都不怕,还在这嚎算什么,有本事就游出去,拿着铁锹去把他们天灵盖掀了!”
“不会的,不会的,活不了”那个人抱着头,似是疯了,喃喃自语。
忽然整个房顶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涛涛江水的呼啸,就好像方才忽然爆发出的情绪是死亡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们好像都知道,也许是看不见第二天的光亮了。
所有人都绝望地看着本就昏暗的天一点点彻底漆黑下去,和漆黑的江水融为一体。再然后,就连周围一同避难的同伴,都只剩下影影绰绰的黑影了,就如同希望一点点被彻底剥夺,从他们身体中,将所有生存的机会抽出去,生命的尽头,原来是一片看不清的黑暗。
忽然,那小孩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声音虽小,但在江水声中尤为明晰。
“娘,娘,你看,那是什么?”
有人茫然麻木地抬起了头。
遥远地,一点光摇摇曳曳,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烁了一下。
那人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境,他用尽力气揉了揉眼睛。
他看清了——是一簇火光,橙红色的,在漆黑的水色和夜色交接的那条线上亮了起来。
接着,又是一簇,一簇,又一簇。
下一秒,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人拿着火石骤然一擦,无数的亮光迸溅开来,像是被摔碎了的滚烫熔岩。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幕中燃起,风起婆娑,更近了,火把的亮光逐渐凝实。
炬火的明光织成一条长龙,从漆黑的绝望中撕开了一条口子,焮天铄地,将大把大把的希望带到人世间。
黑夜迅速消亡,火焰赤色的亮光接踵涌入,汇成朝阳,照亮了半边天色,火色磅礴炽烈燃烧着,江面的暗影被取代,迅速燃上一大片的金红。
火光映在他们的眼中,遥远地,看见了在火把中簇拥的人影。
那抹身影骑在白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
小孩子眼里映着澄澈的亮色,他小小声惊呼。
“娘亲,好像是神仙来救我们了。”
第63章 天明
江边被火把的光映照得如同白日,羊皮筏在汹涌的江水中摇曳,上边栓了粗糙的麻绳,一段绑在高地的树干上。
玄衣卫如何也不让秦铎也上筏子,秦铎也就站在江边随救灾的众人一起,手中握紧麻绳,控制江中羊皮筏的走向,踏进泥泞的土地里,阴冷的江水瞬间卷了上来。
一声令下,众人齐刷刷地向后退,拽着麻绳将皮筏子拽回岸边。
飘摇的羊皮筏上,玄衣卫将从江中心救出来的那个小孩子向岸边举,江面抖得很,秦铎也接过手,抵御江中湍急的水流,向中迈出一步,水流立刻没过他的腰际。
他从玄衣卫手中接过奄奄一息的小孩子,众人配合默契,下一秒筏子的麻绳松了些力道,玄衣卫立刻紧紧抓住皮筏,再次向江中央那个岌岌可危的房顶飘过去,再一个个将被困的百姓带到岸边来。
秦铎也从河中的泥泞中拔出脚来,抱着孩子上了岸。
有人拥了上来,在岸上拉着他,火把也拥了上来,立刻暖烘烘地熏热了浑身冰凉的小孩子。
“把难民带去安全的高地,喂些食水,挖出火堆取暖,他们在江里泡太久了,经不得晚风这么吹。”
秦铎也语速飞快地嘱咐救援的人,见他们明白后,立刻回身,去江岸边,一把攥住了绷紧的麻绳,在手腕上缠了一圈,顷刻间,麻绳在他的手腕上划出一道粗糙的血痕,秦铎也来不及在意,他死死攥住,维持汹涌江面上羊皮筏的稳定。
加上秦铎也,三四个人控制着筏子,皮筏上的玄衣卫一次一次深入险地,在筏子上带上一个人,将生的希望送回岸边。
这样的队伍,在崔云村的被洪水淹没的岸边,隔一段路,便是救援的队伍,排成了一条炽热的长龙,沿江岸蜿蜒,仿佛大魏最坚不可摧的脊梁。
江边水汽重,随着时间的流逝,炬火毕毕剥剥燃烧着,烧空了。
秦铎也汗如雨下,官服湿淋淋贴在身上,他已经丝毫感受不到深秋晚风的冰凉和脚下江水的寒意,凌厉回眸,咆哮道:“猛火油!续上!谁管的火把!不准让它熄了!”
“大人!人手不够,顾不过来啊!”有人在远处回他,情况危急,也是用吼的。
火光摇曳,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眼看着就要熄灭。
忽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了过来,将火把浸上油,呼啦一声,火光冲天。
立着的火把旁,那个从江中心救出来的健壮的女人,和那个孩子的母亲,接过火油,赤红的火焰映亮了她们半边坚毅的脸庞。
“使君,交给我们吧!”
有身强力壮还有余力的,被救上岸之后,撕咬一口递来的干粮,立刻回头,一把攥住羊皮筏的麻绳。
“俺也来!”壮年人纷纷低吼一声,拼命施展力气。
抽泣声、道谢声、用力的拉扯声,在江岸汇成一片暖意。
更深处的江水里,被淹没的屋顶上、摇摇欲坠的树干上、卡住的浮木稍、层叠的岩板里,无数在水中挣扎的居民看见了江岸的火光,火光映在他们眼中,摔作曾经村中的灯火阑珊。
“不要放弃——有人来救我们了!”
“乡亲们!救援来了!都醒醒!来啊,大家一起喊,让他们注意到这里!”
“喂——这!!!”
激动的破了音的一片声音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虚弱的、试探着唱出来的软语唱词。
“悠悠岐川滴水哟~”
江面一寂,接着,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他们从小听到大的乡谣。
“悠悠岐川滴水呦”
“朝露吻醒沉睡滴崔云呦”
乡谣激荡在一起,回荡在这片他们朝夕于斯的土地上,声声震颤,汇成同一股频,愈唱愈响,声音飘到江岸处,秦铎也精神猛地一惊:“那边还有被困的百姓!”
崔云的乡谣,也成了复杂江面水况里最清晰的定位标。
三个时辰后,崔云村已知被困百姓全部被救上高地。
已至深夜,夜幕中是低压的黑云,丝毫没有星月光,将空气压得沉闷,近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铎也喘了口气,命人将羊皮筏收回来,他走到火堆旁,毫不顾忌形象地坐在地上,水滴就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襟一滴一滴向下落,洇进潮湿的地面上。
他背着物资的马上取下水囊,拿在手中,他的喉咙撕裂般疼痛,方才在组织人手和拉回麻绳的时候,传话全靠吼,用力的节奏也全靠吼,此时嗓子已经喊哑了,像是被硬生生撕开一般。
秦铎也刚准备喝一口水润润喉咙,忽然天上落下来一粒雨滴,打在他的额头上。
他抬头,身手又接住了一滴雨。
又下雨了。
江洪边,不宜久留。
水囊扔拿在手中,秦铎也顾不得喝水,立刻吩咐道:“玄衣卫!你们几个和前来救援的官员带着灾民先回城,去找青玄,青玄现在应该在城外搭好了一批临时的收容营,先将这些人安置下来。”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从河岸上游冲了下来,人影未至,玄衣卫的喊声就已经传过来。
“文大人!工匠方才去崔云堤坝考察,堤坝已被冲刷出裂痕,正在抢修!若是再下雨,崔云堤撑不住!会彻底崩塌!”
什么?!
秦铎也瞳孔猛地震颤。
深夜里,雨已经下起来了。
若是崔云堤彻底崩溃,那被堵截多日的山洪就会在一刹那间,若是真的那样,那么,奔涌而下的大江会将整个岐川郡吞没。
他顾不得喝水,将水囊扔回去,立刻挥手招呼来这里的岐川官员,嘶哑着嗓音喊道:“快走!立刻走!带上所有人,跑!”
在场的所有人立刻应声而动。
“玄衣卫留下两个,原地待命,若一会崔云堤崩塌山洪倾下,立刻马报去下游未受灾的村落通告险情,让他们立刻紧急疏散。”
秦铎也没有丝毫犹豫,转瞬间便下定了决心,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只用两秒,弯下腰帮着那个母亲将小孩子抱上马背,尔后回头,毅然决然地向着上游的方向,“其他人,随我来!”
脊背笔直,好像没什么能够压垮他。
身后的人宛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打起精神来。
他几乎没有停歇,立刻带人奔到崔云堤旁,涉水步入堤坝中,那里,有工匠正在紧急抢修。
现场的气氛压抑地几乎无法呼吸,秦铎也屏着一口气,生怕声音惊动了苟延残喘的堤坝。
他抬眸看看漆黑的山川,仿佛在阴影中伺机蹲伏的鬼兽,刷啦啦变大的雨势打进江里,在江中翻腾起煞白的水珠,堤坝的安危,就系在顷刻。
近乎魂燃一线。
“使君”工匠的脸色也在火光中惨白,他们已在冷江中泡了许久,嘴唇颤抖,“撑不住”
话音还未落,堤坝上的一片碎砖骤然破裂,顷刻间被卷进茫茫的水色中,原本就飘摇的堤坝更加单薄。
“除了堵,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秦铎也越到危急之时,便越冷静,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务必将危害降到最小。”
工匠立刻回复:“还有、有一种,治水之策,堵不如疏,但就算如此,也无法彻底根治。”
秦铎也立刻领会到了工匠的意思,他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江岸,两岸两侧,是沃野。
崔云村上游这片田地,从岐川大江中引水灌溉农田,得到了这么一大片的开垦之地。
而部分的牺牲是必要的,秦铎也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去将河渠掘开!把岐川大江的压力疏散到田中低洼处,给工匠修堤留出时间!”
命令下完,他回头看向工匠:“崔云堤还能撑多久?”
“最多两刻钟。”
秦铎也点点头,玄衣卫和其他救援人手散开来,抄起铁镐、锤头、铁锨,到引水灌溉的河渠,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在愈下愈大的雨中扬起手臂,捶打在河渠上。
哗啦!
河渠破碎,岐川大江的江水顺着支线,汹涌地冲出去,一泻而下,充入低洼的平地中,瞬间散开来。
“有效果!”维修堤坝的工匠发出了欣喜的喊声。
秦铎也眼前一亮,他顾不得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头发,发丝贴在他脸上,他随意将遮掩住眼睛的发丝抹开,一把将铁锹扛在肩上,向着下一处河渠淌去,“继续!”
一处处河渠被破开,疏散了江中的压力,岐川的水顺着崔云堤坝上游的河渠向着四周的低凹处漾开来,在最后一处砖瓦被冲破之前,堤坝颤颤巍巍保住了最后一口气。在彻底崩塌之前,雨势小了下去。
黑云渐渐散了。
工匠不敢休息,他们立刻从河岸搬来建材,修补堤坝。
天边好像露出了一点亮色,在遥远的东方,那处的云层已然淡去,浓墨重彩的霞光冲破乌云,扯来丝丝的光芒。
天亮了,云霏尽开,在云海的缝隙中,日光正赤色,如丹如霞,露出了垂怜的一抹目光。
秦铎也站在水里,水淹没在他的腰际,其他救灾的人也如他一样停下,呆呆地望着天边,忽地被这光晃了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天亮了啊。
第64章 二十二日
迎着熹微的天光,秦铎也带着湿淋淋的一队人回到了岐川郡城城外的高地。
那一片空地已经被开辟了出来,青玄正领着一群人,如火如荼地将临时的避难所搭起来。
青玄身高体壮,一扬手,将防水的苫布猛地展开,搭起来,打成遮风避雨的帐篷。
营地的正中央架起来一口大锅,锅中煮着粥,热气腾腾,沸起的蒸汽将周围一片熏得白雾缭缭,有人守在大锅旁边,用大勺将稀粥舀出来,倒进碗里。
锅旁边,受难被救出的百姓排了长长一路的队伍。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队伍一点点向前挪。
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正坐在一旁简陋的木板桌后,一边在纸上记录下领粥者的名姓,一边温声细语,安抚从江洪中救出的百姓,替他们披上厚实的被褥,接过身侧递来的热粥,递给他们。
难民中有人看到了这边,神情激动起来。
“是使君!使君安全回来了!”那个当初接过麻绳的人眼尖,颤抖着摇晃周围同伴。
“使君!”
“使君!”
这是崔云村的村妇和那位母亲。
崔云村的百姓一路咬着牙跑回岐川,就是为了不给秦铎也添麻烦,此刻看到秦铎也安全从岐川大江边归来,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
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泣不成声,人们紧紧相拥。
秦铎也看着,觉得一股暖流激荡而过,流进了心里,即使身上的衣衫被水浸得冰冷沉重,也丝毫未觉。他眉目舒展开,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青玄回过头见到他,猛地舒了一口气。
他快步走过去,默不作声地将厚重的大氅递过去。
秦铎也接过大氅披在身上,又从青玄手中接过热粥。
从抵达岐川郡开始,到现在六个多时辰,秦铎也忙得马不停蹄,像个不停歇的陀螺,去崔云村又在江水中泡了快四个时辰,已几乎脱力,他接过粥时,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他强撑着让自己面不改色,一口气将热粥灌进肚里,热气在身体中烫开了一条路子,暖烘烘的,将骨子里浸透的寒气全都驱散。
这还算是他从昨晚到现在喝的第一口水,也算吃的第一口饭。
秦铎也将碗递回去,拒绝了青玄再去盛第二碗的想法,而是让他汇报救援的情况。
他们分很多路去各个村子里救人,就回来的,都安置在城外的这片高地上,青玄在统筹这边的救助情况。
“大人,崔云村是昨晚最后一批被救回的灾民,共计一百二十一人。”青玄得到秦铎也的示意,立刻向他汇报,“岐川大江受灾范围内,除却彻底被冲毁的县城和村子,共计三十三座村落和六个县城,昨晚对灾情最危急的村子进行了救援,共计十五个村落,救回两千八百六十二人。”
沉重的事实,但也有充满温暖炽热的数字。
秦铎也听后,点点头,望向营地中,忙乱,但有序,灾民们被安排着领取食水布衾等物资和帐篷的居所。
大锅仍热气腾腾,瘦弱的年轻人伏案记录。
“那是楼先生?”秦铎也对着那个年轻人的方向扬了扬头,“他眼睛是好的?”
“他在地牢中被关押许久,骤然见光,眼睛刺痛,才用布条裹住的。昨日休息过后,楼先生便主动来营地帮忙,统计人数,照顾灾民的心情。”青玄点点头,回应秦铎也,又想起来昨日夜里的窘况,说,“回来的灾民看见我好像都很害怕,幸亏楼先生来解围,也许是他面相亲和罢不然营地中也许不会这么有序。”
秦铎也上下端详了一下这个年轻的玄衣卫,的确,青玄面无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唬人,又因为在秦玄枵身边做近卫,也许是总将人拖出去砍了的缘故,看着凶神恶煞的。
但若是相处过一阵,秦铎也忍俊不禁,其实这个小孩呆头呆脑的。
这么想着,秦铎也又将视线移回到楼柯身上。
楼柯,此人,很有能力,这次的情报能传回京中,也多亏了他。
秦铎也收回视线,问:“岐川粮仓情况如何了?”
青玄摇摇头,说:“已几乎全部被淹了。去调查的玄衣卫昨日二更多归来,带回了岐川粮仓所剩的全部可用的余粮,都在哪。”
秦铎也随着青玄的指向看过去,见堆着数个箩筐,框中装满稻米,上面覆盖防水的苫布。
不够。
这些稻谷就算熬成粥,也只够灾民两日多的饮食,但现在也只救了一半的人回来,还有些险情不是很重的村子和县城,居民成了流民,正在各处流离失所。
“粮食的事,我来想办法,”秦铎也思索时,眉头又拧到一起,他吩咐道,“安排昨夜去救灾的人立刻回城休息,只给他们三个时辰休息,三个时辰后继续回来干活!”
热粥喝下去后,沙哑的嗓音已经缓和了许多,只不过大声说话时嗓子仍然撕裂般疼痛,秦铎也的嗓音暗下去许多,他道:“现在灾民是在楼柯那里上报家中人口失踪的情况是吧?立刻去再召集另一批人手,等统计完,顺着江岸向下再清查一遍,若有遗漏者,立刻施救。清查过后,去剩下的村落和县城,将家中房屋、农田被冲毁的百姓集中带到这里,至少有个容身的地方。”
命令再次下达后,岐川郡的官员立刻做鸟兽散,累了一晚,有的甚至顾不得回城中,就直接在这块找个树墩,倒头就睡。
待众人散开后,秦铎也拽着青玄向营地外侧走了一段距离,低声对着青玄叮嘱了几句话,“这边暂时稳定下来了,我们人手紧缺,这里就少派些人。青玄,我需要你去帮我办件事”
青玄安静地听着,视线沉下来,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牵来马匹,翻身沿着小道离开了。
秦铎也没在此处再停留,他不停歇地回到岐川郡的府衙内,迅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头发都来不及烘干,用布匆匆擦过,就回到书案旁,摊开岐川的水利图,将还未搜救的区域画出来,又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纸张,蘸了墨,凌厉的字迹落笔,他飞快地将岐川郡的情况简单写了上去,草草叠了几折,塞进信封中,抄起一旁烛台上的蜡烛,用蜡油将信封封了口。
秦铎也招来个玄衣卫,将信递给他,让玄衣卫带回京城。
忙过后再抬头,第二批的人手已经集齐,来到了府衙内等候。
秦铎也将任务安排下去后,立刻又写了收购粮草的公文,派人张贴在郡城中,又组织了一队的人手去岐川郡守家中搜查,然后自己去岐川郡的府库中搬出了账本文牒,从中搜查蛛丝马迹。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岐川郡作假的账务和报告中,早早显示出来了其中贪墨的真相。
三个时辰后,第一批休整的岐川官员有晋升做激励,像打了鸡血一般,准时到达了府衙中,又被秦铎也派出去搜救。
这一批的人乌泱泱涌出府衙,秦铎也喘了一口气,从呈堆叠的公务中拔出脑袋。
三个时辰高强度聚精会神查阅文书,几乎一动不动,甫一抬头,脖颈处的骨骼传来僵硬的咔哒咔哒声响,秦铎也缓缓左右晃动头部,绷得僵直的筋脉就被扯的生疼,他忍不住抬起手臂去按,结果一抬起手臂,钻心的疼痛就从肩颈的地方传来。
秦铎也被这一阵突兀的疼痛刺得蹙了眉,他轻轻抽了一口凉气,转过头去,撩起那处的衣物——胳膊已然肿起了,边缘泛着青紫。
“啧。”
秦铎也不满地咬了咬唇。
这拉伤,真是碍事,秋狝后没来得及养好,接连两日全速奔波,又马不停蹄地去拉羊皮筏的麻绳、抱出水中的孩子、用搞头敲河渠,救灾刻不容缓,他这一路都几乎忽略了肩膀的拉伤。
现在竟然严重到这种程度。
忽然府衙的门口有人来上报,秦铎也便顾不得拉伤,随意按了两下,便叫人进来。
来报者离开后,秦铎也就将自己的伤病抛之脑后,重新埋头进去。
有玄衣卫送来吃食,他连头都不抬,翻过一页的账簿文书,随意回道:“放那吧。”
玄衣卫也既不敢劝,也不敢打断秦铎也的思路,纠结看了半天,还是缓缓退出去了。
日升日落,来到岐川郡不过三日多些,整个岐川范围内五千六百三十五名灾民全部被救出,岐川郡城门口的那处高地中安排不过来,就得另找新的安置地点。
同时,挖掘的工匠也在不停地疏水、修复堤坝。
七日,筹集到的粮草,和在岐川郡守家中找到的金银,被投进了赈灾的工作当中,安置处几乎见底的箩筐中,终于续上了稻谷。
十日,洪水退去,田地冒了头,被积满了淤泥。
不幸罹难的百姓的尸首也一点点被收了回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在水中浸泡的尸首需得焚烧处理,且安置点的结构排布还不能过于密集,需得设置好伤风感染者,直接接触者和间接接触者预留的隔离营帐。
上辈子做皇帝时派遣过不少救灾的大臣,他们上报的文书,秦铎也每一个都非常仔细地读过,此时心中有数。为了防止瘟疫的爆发,秦铎也一条条清晰的指令下达下去,整个岐川郡宛如找到了首领的羊群,一点点凝聚起来,有条不紊地运转。
十三日后,营地内小规模热病爆发,很快便被早已就位的医师、提前备好的草药一压,渐渐熄下去。
是夜,青玄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岐川郡。
两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文书被秦铎也扔了出来,连同青玄的密报一起,被打包送回来京城之中。
这几日,秦铎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就连吃饭,都是饿得实在受不住,就随意抓过出现在眼前的食物,啃一口,维持基本的生存所需,胸口偶尔闷闷地痛,他觉得是久坐的影响,就站起来,外出活动一圈,就重新伏案。
十九日,京中雷霆之变,朝廷率领军队南下,将汜水州牧抄家,流放漳启州,家中府库中粮草全部充公,部分供给岐川郡救灾之用。
深夜星辰之下,酽茶一杯一杯地向肚中灌,秦铎也将杯中再续上水和茶叶,保持头脑的清醒。
二十二日清晨,秦铎也摇摇晃晃地离开府衙,去安置处,此时疫病已然全部消散,安置处的百姓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倒了如今人人都拼着一股劲,加入了疏通河道的工作当中。
朝阳洒下,金黄一片,人间似乎温柔了许多,秦铎也缓缓呼出一口气。
忽然眼前黑了一瞬间,他胸口一阵刺痛,喉咙发痒,他垂下头,捂住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将手移开,忽然入目一片鲜红,秦铎也看见自己的手心上,那一片咳出的血迹。
下一秒,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忽然耳边扫过一阵清风,可他两眼漆黑,已然看不清了,失去意识前,秦铎也感觉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熟悉的降真香笼罩而来。
第65章 惊喜变惊吓
秦玄枵远在京城中,实在抑制不住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思念。
从岐川郡发回来的书信一封一封,信件上的字迹潦草而凌厉,一笔一笔写满了公务之事,从大江灾情与救援情况,到岐川郡守贪墨致使粮仓招灾,再到汜水州牧克扣下十税五的另四部分。
秦铎也处理的效率几乎如同狂风过境的扫荡一般,很快便将府衙账本全部犁了一遍,将金银和粮草走向的罪证全部翻出来,发往京城之中。
而秦玄枵也能完美地领会到秦铎也的意思,着手隔绝了京城和地方的通信往来,趁着两边都应对不及时,将京城也翻了个底朝天。
京中雷霆之变,帝王震怒,以铁血手腕查抄士大家族,加之秦铎也发来的证据,饶是以这几个世家再有准备,事实之下,也是无可辩驳。
秦玄枵能感受到,虽然远隔千里,但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令此事处理的异常顺利。
只不过
板板正正的公文,全都是正事。
没有、一点、对他的关心和在意!
就连他主动发过去的问候的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秦玄枵知道地方条件恶劣对方公务繁忙,理智告诉他不要太过强求。
但情感却无法抑制。
那日将京城中一切事宜处理好后,秦玄枵独自一人看看空空荡荡的宫殿,和冰凉的床铺——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人身着柔软的寝衣,墨发解下来,披在肩上,也许满脸嫌弃,但却仍在等他,而或许只要他递上去一杯煮好的白茶,就能将人哄好。
而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寝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玄枵再也忍耐不住,天知道他这几天的晚上都是怎么度过的!
没有秦铎也在身边,就好像心里一直空了一块似的。
于是他冲出殿门,望了眼南边的方向,便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立刻令勾弘扬牵来观月,他飞身上马,草草向赤玄交代了京中应该处理的事宜,又让蔺栖元守好京城,就骑着观月,带了队轻甲玄衣卫,飞奔出宫门。
头昏脑胀的赤玄:“???”
一路南下,观月马蹄声清脆,清风拂过额角发丝,秦玄枵就连心情都愉悦了不少,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勾起。
远远的,刚到岐川郡城的地界,迎着朝阳那片温柔的橙黄色明光,在光与影交织的瞬息间,秦玄枵看见了那令他魂牵梦绕的背影。
秦玄枵不禁轻轻勒马,放缓了马步的声音,他缓缓走过去,见那身影好像有些瘦削了,估计是太过于劳累。
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情怯,不知是直接从背后拥住将人紧紧抱在怀中,还是将人一把捞上马背,亦或是从身后蒙住对方的眼睛,给予一个惊喜?
这么想着,秦玄枵悄悄靠近,却没成想,近了片刻后,秦玄枵就看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对方低下头,剧烈颤咳,好像飘摇的一页纸,向后缓缓倒去。
秦玄枵近乎魂飞魄散,他瞬间从马背上飞身而下,冲上前去,将秦铎也接住,揽进怀中。
秦铎也倒在他的臂弯里,很轻,秦玄枵看见秦铎也嘴角留下的殷红,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隔着那身衣物之下,有些硌人的骨头。
他早就卸下了朱红的官服,为了行动的方便,随意穿上了一身当地的粗衣,衣服宽大不合身,这人瘦弱的身体便在空空荡荡的衣物中飘摇,更显得病骨支离。
前些日子盯着这个人按时吃药、吃饭、睡觉,各种投喂,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几两肉全都掉了个干净,好像比最开始初见时那病重的样子还要瘦上许多,此刻蜷在他的臂弯里,像个安静瘦弱的猫儿,蓬松的毛也没了,好像就剩下一把骨头。
秦玄枵眼眶一点点红了,这么低头看着,眼里渐渐出现了红色的血丝。
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掌轻轻地抚在秦铎也的面上,拇指落在脸颊,轻轻摩挲,蹭去了眼下敷着的胡粉,胡粉落去,露出了眼下挂着的一片青黑。
秦铎也的面色和唇色都惨白,唇角殷红的血迹就更显的触目惊心
有多久未休息了?
周围好像一片喧闹。
“文使君!”
“使君!使君怎么了?!”
“天呐,使君晕过去了!快叫青玄大人!快叫医师!”
岐川郡城外这片高地是最开始的第一批收容难民的营地,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秦铎也的帮助,此时看见秦铎也呕血晕倒过去,一颗颗的心全都揪了起来,呼啦啦的,最靠近的这一批人立刻放下了手中正忙着的活计,乌泱泱涌过来围成一圈,又急又忧,接着消息一圈圈向外传,整个营地全都轰的一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看过来。
岐川这一批百姓一直生活在村落里,在这段时间之前,没接触过比县城派下来征粮的人更大官,一时之间没看出来秦玄枵身上龙纹衮服的样式,只觉得这衣装贵气逼人。
但再怎么贵,也都不如他们心中的使君。
“你是谁?怎么之前没见过啊,快把使君放下来,俺们有人已经去叫医师了!”
秦玄枵耳边嗡嗡作响,他像是个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仍紧紧将秦铎也抱在怀里。
“你这人怎么像个木人一样啊,快把使君放下呀!”
“诶哟,莫不是来捣乱的呀?”
有人更急着看秦铎也的状态如何,凑的近极了,就要去扒拉秦玄枵的手。
好吵。
秦玄枵忽然狠狠地一甩头,怒目瞪过去,一双眼睛通红,狠狠地盯着周围的人。
“退下!”
仿佛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凶神恶煞,呲牙咧嘴,挡在巢穴前边,正在守护着受伤的伴侣,不容许其他人踏近一步,不容许任何危险靠近。
紧跟着,那一批随着秦玄枵来的轻甲玄衣卫呼啦啦地拥了上来,警戒在秦玄枵的周围,将试图涌上来的人逼退。
尖锐的刀剑寒光亮出来,森森作响,令急着看秦铎也情况如何的百姓全都隔绝在外围。
百姓急切的心情被真刀真枪吓了一下,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队玄衣卫的衣装好像和最开始救他们的是一样的,不过却执刀带甲的,好像很有敌意,他们面面相觑,有些懵。
这时候有人忽然意识到了,被护在中间那个,抱着他们文使君不松手的那个,好像穿着龙纹的劲装。
“是天、天家?!”
什么?!
人群中一阵骚乱,惊恐、惧怕、犹豫、震惊。
各式各样的神情一瞬间爬上百姓们的面孔,他们浑身战栗,吓呆在原地。
毕竟,秦玄枵在民间的名声,十分恶劣,可是十足的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不敢提、不敢听,偶尔有人伸出手指向天上指一指,周围人便立刻噤声,惊恐不已。
“陛下在此,何人胆敢喧闹出手,乃大不敬!尔等面见天子,为何不跪!”
玄衣卫出声冷喝,周围人群立刻呼啦啦地跪倒一片,一个个噤若寒蝉,脑袋磕在地上,浑身颤抖。
而远处还有人不明所以,飞奔着赶来,高呼:“让让,让让!咋都跪着?快让开,青玄大人带着医师来了!”
忽然这人被周围跪着的同伴猛地拽住脚踝,一把将这人拉到地上。
下一秒,青玄不可思议道:“陛下?!您怎么在这?!”
此时,秦玄枵飞散的魂魄一点点回笼,理智回归,便强撑着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一把将秦铎也抱起来,大步飞奔。
“去城中医治。”
秦玄枵声音极冷,步子飞快。
青玄立刻将医师拎着领子提溜起来,跟上秦玄枵的步伐。
秦玄枵步子迈得极大,转瞬间就来到了府衙的门口,他用脚一把踹开门,进入后室,却极其温柔小心地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
身后,青玄拎着医师进来了。
医师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床榻边,立刻将药箱扔在一旁,开始搭脉。
秦铎也是他们岐川郡的大恩人,就算没有皇帝在一旁虎视眈眈,医师也绝对不会耽误一丝一毫的救治时间。
是的,虎视眈眈,医师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总感觉皇帝那眼神就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了一样。
提着一颗心搭完脉,医师的心才一点点放下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立刻向秦玄枵禀报:“陛下宽心,使君没有性命之忧。”
说罢,医师立刻翻开药箱,找出工具,开始施针。
秦玄枵紧紧地盯着医师的动作,才意识到手中已经捏了一把冷汗,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施针需要解开衣物,医师不算人,而秦玄枵似乎犹豫过度担忧,根本顾不得其他,青玄在一旁左看右看,脑子一瞬间灵光了一回,安安静静地退出了后室,守在门外。
屋内,医师手中捻着长针,全神贯注,缓缓将长针探入穴位之中。
半个时辰后,秦铎也的眼睫忽然动了动。
医师松了一口气,将银针一个个取了出来,放好后,跪在地上,向秦玄枵的方向拱手:“陛下不必过度担忧,使君的身体没有大碍,乃是因劳累过度,耗伤肺气,导致肺阴不足,虚火上炎,灼伤肺络,从而引发咳血,昏迷是因为疲乏过甚,身体自我保护,陷入了深眠。”
“陛下,草民为使君开些滋身补气的方子,定期煎服,”医师说道,“但更重要的是应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兴烦劳事,不宜耗费心力,形神相守使君这些日子,夜夜挑灯,为我们劳神费力,很晚了还在挑灯处理公务,有一次甚至深更半夜去探望营地,问我们药材够不够用,这病就是累出来的。”
“朕知晓了,你去吧。他还有心疾,用药注意药性。”秦玄枵的视线一刻都未离开床上躺着的人,听了医师的话后,淡淡吩咐。
“是。”医师退下了。
室内陷入安静之中,只剩下秦铎也平缓的呼吸声。
秦玄枵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轻轻地坐在床头边,针灸过后,秦铎也面上才浮起来一丝正常的血红气,但仍显得虚弱极了,鼻梁上的那颗红痣都暗淡,丝毫不见前几日秋狝那时那种健康的意气风发。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伸出手,虚虚地拢在秦铎也的面颊上方,隔了些距离,不敢触碰上,生怕惊扰了对方休息。
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
秦玄枵又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静静地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守着眼前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秦铎也的眼睫又轻轻颤了一下,唇角溢出一丝轻咳。
秦玄枵忽然挺直了腰背,紧张地向着床榻的方向靠了靠,手紧张地握了起来。
秦铎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着一点未知状况的茫然。
第66章 争执
床上的帷幔流淌入眼帘,秦铎也眨了眨眼睛,有点状况外。
好陌生的场景,怎么像是又穿越了一次时空一样。
“你醒了?”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沉悦耳。
秦铎也缓缓转过头,看见了秦玄枵的面容,那双凤眸中似乎流转着一点克制的担忧。
竟然真的是秦玄枵。
他昏过去之前,鼻尖淡淡笼罩过来的那股降真香,竟不是错觉,而是这家伙,真的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了。
“你”秦铎也张开口说话,却发现嗓音沙哑的很,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了一点声音,“你怎么来了?”
秦铎也挣扎着从床上撑起身子,秦玄枵在一旁,靠近了些,身手搀扶着他,让他半坐起来,倚靠在床榻边上。
“朕若是不来,爱卿就会一头磕在地上,头破血流。”秦玄枵没什么好气,声音冷冰冰的,动作却很缓慢很温和。
“咳咳咳”秦铎也轻轻呛咳,秦玄枵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那单薄的身体,正随着呛咳的声音剧烈颤动。
秦玄枵见状,动作更轻了些,却依旧皱着眉头,故意将语气带着些嘲讽,道:“这才几天不见,爱卿竟然把自己搞成这种鬼样子。”
见秦铎也一直不说话,只是咳,秦玄枵的眉皱得更深了些,手紧了紧,他匆匆去一旁的桌上拿了温水,在床榻边坐下,将人揽进怀中,一手轻轻搭在秦铎也的手背,从上到下轻轻顺着气,一手将温水递到秦铎也的嘴边。
“张嘴。”
唇上贴上温热的水碗,秦铎也垂眸,从被褥中伸出手,双手搭在水碗边,顺着秦玄枵的力道,一点点将碗中的温水喝下去。
秦玄枵低下头,竟然从这人身上看出了罕见的几分乖巧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向下看,秦玄枵刚刚替人换上的寝衣还是有些宽大,顺着秦铎也抬起手臂的姿势,肩膀处的布料下滑,锁骨突出,积起一个窝,将身形勾勒得更显瘦削。
但心中却是柔软,没有一丝妄念,反而是一揪一揪的酸。
真是
真是真是奇怪。
秦铎也喝完了温水,将碗递回去,秦玄枵接过,他站起来,将碗放回原处。
站在床边,身手按了按胸口,按了按心脏所在的位置。
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从心脏里钻出,在胸腔中蔓延,又向上冲去,冲到鼻梁,从上到下酸成一片。
太奇怪了。
而另一边,秦铎也温水喝下去,缓解了喉咙都沙哑和疼痛,他抬起头,问:“你怎么就来这边了,京城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啧,怎么见到朕第一句话就是公务”秦玄枵不满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才回复道,“包庇汜水州牧那几个京官,搜查的时候找出了证据,完全能和你送回来的账簿对得上,朕已经处理了——没直接砍头,先关进慎刑司了,范钧在审。”
秦铎也听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回道,“做得好。”
秦玄枵:“”
他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的龙纹衮服,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毕竟他确实莫名感觉到了被夸奖的爽感。
于是秦玄枵又说:“你信中所怀疑他们与周太傅有所勾结,这事还没有直接的证据,没法拿人。玄衣卫还在查,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嗯,情理之中,周太傅在高位端坐多年,若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找出证据,他这个四世三公的周家,也太过草台班子了些。”秦铎也回,“汜水州牧府的账簿,和京中与他有关的,等找齐了之后,要仔细核对一遍。”
他们简单聊了两句,气氛和谐,就像许久未见、相隔两地,各自奋斗又互相配合的同伴,一切的默契都尽在不言之中。
恰好医师刚刚开的那剂药煎好了,有玄衣卫送进来,低着头放到桌案上,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秦玄枵从桌上拿起药,用药匙在其中轻轻转动几圈,感受了下温度,觉得合适了,送到秦铎也的嘴边。
秦铎也看着那碗比治心疾还要更黑漆漆的汤药,生理不适地闭了闭眼,向后退,按之前的习惯,随口道:“先放那边吧。”
“”
“”
电光石火之间,秦铎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显然,秦玄枵比他想象地还要了解他。
房间内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几秒后,忽然轻轻地一声瓷器相撞的声响,药匙被磕在了碗边,秦玄枵气笑了:“所以,这些时日,治心疾的药,你也是这么‘先放在一旁’的?”
秦铎也:“”
嗯还真是。
秦铎也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到处奔波,又得去江边看水情、又得去营地里,监督食水和药材,顺便安抚百姓,给出承诺,又得统筹一切,又得纠察郡县的贪墨,调查十税五这档子烂事。
觉也来不及睡,饭都是实在饿极了才草草吃过一口,,更别说他本来就不愿意喝的药了。
秦铎也微微目移,莫名有些被抓包的心虚:“”
毕竟这可是秦玄枵在他离开后第二天,就从京城派玄衣卫千里迢迢送过来的药,而他还确实,经常忘记喝,导致汤药凉了过了时效,就浪费了。
真不是故意的。
“爱卿,”秦玄枵语气危险极了,单手去掰过秦铎也的下颌,“看着朕,说实话。”
秦铎也被迫将视线转回来,他轻轻咳了一声,目光闪烁,放缓了声音:“太苦了不想喝。”
语气明显很软,还因为生病,带了一点微弱的哑,像是猫儿收了尖锐的爪子,只剩下软绵绵的肉垫,轻轻踩在心上,余下一个个小脚印。
就像羽毛轻轻骚动一般,痒痒的。
真是
秦玄枵轻轻磨了磨牙,到底是松了手,没好气地将手中的药递过去。
“喝。”
硬邦邦地挤出一个字。
秦铎也理亏又心虚,他乖乖地接过药,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闷了。
果然,越黑的药越苦。
忽然,唇边扫过略微粗砺的触感,秦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玄枵像是不经意般一样,将一块蜜饯塞进了他的口中,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秦铎也甚至没回过神来,秦玄枵就将手收了回去。
“给你带了甜的。”秦玄枵没看他,匆匆说。
喔。
秦铎也眨眨眼,用牙嚼嚼口中的蜜饯。
果然,甜味很快就将药物的苦涩清扫一空。
这蜜饯的清甜好像不仅在口中一般,反而是顺流而下,流淌在四肢百骸。
连带着将秦铎也心中多日的压抑都清扫一空。
他的嘴角不禁勾引一抹笑意,着一连快一个月的时间,他第一次放松了下来。
“我睡了多久了?”他将喝完的药碗放在一旁,将被子掀了,就要下床。
“你干什么?”秦玄枵见他这样,皱了皱眉,过去按住秦铎也的肩膀。
“起来处理公务,”秦铎也回道,“这么久,肯定积压了一堆事情没做。”
“躺下。”秦玄枵眉眼压了下来,他有些不悦,“你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都累吐血了,刚刚才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起来干活,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你还嫌死的不够快是吗?”
“又不是一直这样,只是岐川郡的灾情比较紧急,”秦铎也无奈地放缓语气,对着秦玄枵讲道理,“我这边处理的越快,整体救灾进度就会越快,便会有更多的百姓得救,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我怎么能够休息呢?”
“现在水患已经退了!你还有什么可忙的!”见秦铎也执意要起床,秦玄枵语气重了些,强硬地压着秦铎也的肩膀,将人按在床上,不让他起来。
“松开,别耽误时间。”秦铎也皱了眉,声音也压低,急火从心中涌起,语气急促,“水患只是其一!而水患造成的危害还在持续!他们没了田没了粮也没了容身之所,已经快十一月了,这个冬天你让他们怎么过!”
“谁管他们!”秦玄枵也生气了,“你与他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这些人费这么大的心血!”
“哈?放置不理?非亲非故?”秦铎也冷笑一声,怒道,“秦玄枵,你就是这么做皇帝的?你就这么治理国家的?君主受了天下人的供养,在这个位置,就要担得起这个位置的责任,必要时,甚至应以身祭江山!”
看着秦铎也什么都不顾的样子,秦玄枵又急又气,猛地上前两步,一把伸出手,扣住他的脖颈,向前一带,低下头去,让自己的额头和对方的额头贴在一起,他急着,甚至有些口不择言,竟直接道出了心声,“我只是在意你!我不想让你忙到连饭都忘了吃连觉都不睡,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又瘦下来。我只是在意你”
秦铎也愣住了,他看着秦玄枵的模样,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屋内又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抱歉”半响,秦铎也才轻声说。
而抬起头,秦玄枵的目光沉沉的,凤眸低垂,眼中流转着浓郁的情绪,在秦铎也这个角度,他看不清,便又敛眸。
忽然唇角被轻轻一触碰,而耳边响起一道带着轻微的声音,低低的,像是生怕打扰了房中静谧的氛围一般。
“我可以吻你么?”
秦铎也的眼睛茫然地抬起来,对上秦玄枵认真的目光。
第67章 亲吻
“你说什么?”
秦铎也其实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秦玄枵平日里嘴上什么样子,他也知道。只不过,此时对方那双凤眸中的情绪过于认真与浓烈,让他不自觉就讲出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我想吻你,可以吗?”秦玄枵目光坦坦荡荡,直视他的双眼。
他倚坐在床榻上,秦玄枵的双手撑在他的身侧,近极了,秦铎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面颊似乎有些热。
明明快要十一月了,但为何屋内的温度这么高?燃了炭火吗?
秦铎也目光闪烁,对方那双凤眸中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灼伤,一瞬间,秦铎也不知所措。
他从没经历过这种炽烈的告白。
是的,告白。
秦铎也现在莫名就是知道,秦玄枵是认真的,这种样子,绝不是年少人觉得有趣而一时兴起。
而是纯粹极了,是要带着他一起燃烧,以一种不顾天下众口铄金的姿态,一起焚尽的浓墨重彩。
秦铎也明明感觉自己做过十二年的皇帝,什么波涛风雨都见过,又经历过如此重塑观念的重生与穿越,千百载光怪陆离也见识过了,却还是不敢去尝试哪怕一点这种情绪。
他敛起眼眸,将眼中一时间没能遮掩住的惊诧和震颤全部用眼睫遮住,微微偏过头,避开秦玄枵灼热的视线。
“咳,我”秦铎也轻声咳了下,说,“我还病着,别将病气过给你了。”
“我不在乎。”秦玄枵紧跟着他的话尾,近乎步步紧逼一般。
秦铎也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被温热的手掌捧住脸颊,他下意识抬眼,忽然对上了秦玄枵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的目光。
“爱卿,你知道吗,若你真不想,你会直接让我滚,而不是在这里找借口。”
秦玄枵目光里缀着缱绻的笑意,用手轻轻抬起秦铎也的下巴,凑近了,鼻梁贴得很近,轻轻摩挲。
才不是在找借口!
秦铎也徒劳地张了张口,没吐出一个音节。
他好像真是在找借口,如果换作一月前,或者是刚戳破秦玄枵身份的时候,听到这种冒犯到话,应该会冷笑一声让对方去死。
怎么今天脑子一热,用了个这么拙劣的理由。
还病气!病气!
秦铎也有点想再往回穿越一点,抽几秒前的自己一巴掌。
而身前这家伙还在不依不饶,秦铎也耳边响起一声声的,“可以吗?”
“爱卿若是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你也是想与我亲吻的。”
他怎么可能想亲吻!
忽然,唇上贴上一片温软濡湿的触感。
秦铎也怔了怔,手指轻轻地蜷缩,犹豫半响,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他睁着眼,看到秦玄枵凤眸闭着,眉目间一片沉醉之意,动作很是轻柔缱绻,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一片静谧的小天地一般。
与与之前那种气势汹汹和饱含着偏执占有的撕咬不同,今日这个,才算得上他们之间第一次的吻。
唇瓣温柔地触碰、相抵,在交错缠绵的呼吸之间,秦铎也方才唇齿间蜜饯的甜味被扩散开来,萦绕在两人的吻中。
秦铎也觉得自己简直是失心疯了,他怎么会纵容这个窃取他秦家江山的混蛋,这个小疯子一般的皇帝做如此亲密的事。
秦铎也的内心在疯狂挣扎,而身体却就这么任由着对方索吻,一同沉沦在缠绵悱恻的秋意中。
那只捧着他面颊是手掌一点点后移,慢慢抚上了他的脖颈,秦铎也顺着对方的力道仰起头,他看见秦玄枵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的阴郁,拨云散雾,眼底尽是清亮的光泽,笑意漾漾。
“怎么样,这种感觉,喜欢么?”秦玄枵的声音中带着点急促,仍不肯离开多远,用鼻尖轻轻摩挲着秦铎也的鼻梁。
“不喜欢。”秦铎也面无表情地盯着秦玄枵。
秦玄枵听罢,心情却仍是很好,轻笑一下,又说:“那讨厌么?”
秦铎也:“”
他不说话了。
毕竟,这人不做狗的时候,伺候人的功夫,还是非常不错的。
秦铎也承认他方才被亲得骨头都有些酥,甚至忍不住想伸个懒腰,靠在对方身上什么的。
“哦~”秦玄枵从他的表情中读出来了,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角,笑得肆意,“我嘴硬的使君大人,怎么这么难承认,你也喜欢我呢?”
秦铎也伸手去打他,硬邦邦地说:“没有。”
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捉住,秦玄枵一直落在他颈后的那只手略用了点力道,让他仰起头,吻便又覆了下来。
这次的动作比方才更放肆了些,秦玄枵撬开他的齿关,舌尖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温滑的感觉探入,仿佛像君主逡巡一般细致,在他口中不紧不慢地探索、扫荡。
“唔。”
秦铎也下意识闭上眼睛,轻哼一声。
他感觉到口中的气息被对方一点点掠夺过去,无法喘息,为了获取更多空气,不得不将口张得更大些,而这一举动却更方便了对方的索取。
属于秦玄枵的气息逐渐侵占到全部,他有些急,用手去扯秦玄枵的脑袋,却一下扯到了冠冕。
发簪被扯落,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墨发散落下来,柔顺地落在肩上。
秦铎也因生病躺下歇息,也披散着头发,此时他们二人的头发融汇在一起,而秦玄枵恰好重新去捉住了他的手,二人双手交握,秦玄枵将手指挤入他的手指之间,十指相扣,两人的发丝也被纠缠在十指之间,缠绕得难舍难分。
忽然这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秦铎也耳朵在此时却很好用,完全没有被亲昏头。
他听见门外,楼柯的声音传进来,语气里有些疑惑。
“青玄大人,您在这?”楼柯对青玄行了一礼,问道,“为何府衙门口围了许多百姓?文大人在府衙中吗,在下有事要向文大人汇报。”
青玄公事公办地拦住了他,回答道:“楼先生,文大人今日早晨在营地中晕倒,身体抱恙,此刻在府衙后室中休息。”
“你说什么!”楼柯惊呼一声,顾不得其他,提起衣摆就匆匆地向府衙内冲,那行动迅速的,好像从不大的身板里面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喂!”青玄一时不察,没反应过来,再回头时,见楼柯已经急急忙忙地在推后室的房门。
这一切都太快了,所有人都低估了楼柯对秦铎也的在意程度,根本来不及反应。
屋内,秦铎也听到声响,一把将秦玄枵推开。
接着下一秒,房门就被打开了,楼柯一脸担忧地冲进来。
青玄紧随其后去捉楼柯的衣角,话匆匆说了一半:“等等,别进去,陛下在”
没拦住,楼柯已经一个急刹车,定在了门口。
屋内,秦铎也倚坐在床榻边,披散着头发,眼尾泛红,嘴唇莹亮,面色红得很,眼神甚至还在迷离。
而一旁,一个玄衣男子维持着刚刚起身的动作,头发也披散着,两个人的发丝有一处甚至打结在了一起。
房间内的氛围,过分暧昧。
楼柯呆在门口,身后,青玄只差一步就可以将楼柯揪回去而不是打开这扇门。
没说完的半句话飘了进来。
“陛下在屋内。”
“”
“”
“”
“”
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楼柯呆了一瞬间,忽然看到了玄衣上的龙纹,脑中急光闪过,扑通一声,膝盖狠狠地磕在了地面上,压根不敢抬头。
死腿,跑这么快干什么!
青玄闷声也跪下了。
秦铎也闭了闭眼,将头转向墙的方向,不愿面对现实。
秦玄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淡地说:“滚出去。”
青玄心道这事他熟,麻溜地拎着楼柯的衣领子滚出去了。
楼柯表情幻灭,任由青玄拎着,直至出了府衙的门,他才绝望地抓住青玄的袖子。
“青玄,青玄,求你了,可否告诉在下,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青玄面无表情:“”
“怎会如此!“楼柯喃喃,“文大人一心为民,鞠躬尽瘁,名节山高水长,不贪慕虚荣富贵,如此一国之栋梁、社稷之才,怎么会与皇帝之间有这种事,他一定是被逼迫的!”
青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聪明一回,便立刻做出凶恶相:“楼先生,希望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些事情,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就跟骨头一起烂在泥地里。”
楼柯愤愤瞪了一眼青玄,呸了一声:“与青玄大人共事数日,还以为你同文大人一样,都是一心为民,没想到不过是皇帝的鹰犬罢了。”
青玄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屋内,秦铎也缓缓地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对秦玄枵说:“刚刚听楼先生说府衙外围聚了一些百姓,我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不许去。”秦玄枵将他按在榻上,“公务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秦玄枵蹙着眉,用指节按在秦铎也的眼下,“瞧瞧这乌青,胡粉都遮不住。”
又捏捏秦铎也的肩膀和腰,“都瘦成骨架子了,累吐血了还想着拼命。”
“公务放在那里,它自己又不会变少,总该有人去做。”秦铎也无奈地看着秦玄对自己捏来捏去,全身上下细细地检查。
忽然对方的手按在了拉伤的肩胛处,秦铎也痛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秦玄枵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皱眉问:“秋狝那日的拉伤,还没好?”
秦铎也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亲自下水抢险了吧?”
秦铎也再次目移:“”
忽然身前传来了秦玄枵重重的一声叹息,“朕出去看看府衙门口的情况,你安心休息。”
秦铎也抬头,见秦玄枵向屋外走,站在门口,忽然又回头,危险地笑了下:“等下朕就去问玄衣卫,问问爱卿都做了些什么奋不顾身的大事,再回来同你算账。”
第68章 可爱
秦玄枵拉开了府衙的大门。
门外,围了一群衣衫简朴单薄,身形瘦削的百姓,粗布短打的衣服甚至有些破旧,用碎布缝缝补补,边缘洗的发白。
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很好,一双双乌漆黑亮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府衙的大门,见大门被打开,一个个全都急着向前迈步,又硬生生遵守着新学来的礼数。
“使君”有嘴快的人,已经脱口而出,却见那扇门后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惦念的秦铎也。
秦玄枵一袭黑衣,身形高大,站在门口,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宇间总是带着阴沉和薄情寡义的冷漠感,压迫而来的气势,令门口围聚着的百姓纷纷都后退了几步。
他们中有人扑通跪下,不敢直视圣颜,也有人想转身逃跑,但对秦铎也的担忧,却硬生生战胜了他们心中对于传闻中的暴君的恐惧情绪。
有个老人跪在前面,先开口了,颤颤巍巍,却毅然决然地抬起头,询问秦玄枵:“陛下文使君的身体怎么样?我们都是听说文使君晕倒了,特意从家中翻出来了药材,来送给文使君的。”
一边说着,那老人一边用如柴的双手从衣衫的兜中掏出来一块被呵护得干干净净的布,他一层一层解开,里面捧着一根长参。
老人将手中捧着的布向头顶送去,却有些畏惧和自卑,又将布料缩了缩,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觉得拿不出手一般,“文使君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家的小娃娃困在树干上,还是使君亲自去抱下来的我们却没什么能报答使君的,每天看着使君为我们忙来忙去,都顾不上自己吃口热乎饭和我家小孙儿一样的年纪,是我们看着只能心疼。”
他说:“陛下,我们家里穷,又被大水冲了去,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其他备着的药材也都被冲走了,这参是那时候在山里头采药的大儿子挖到的,虽然也不是很罕见,刚有个百年头,比不上京城里头,希望文使君别嫌弃”
秦玄枵愣了愣,手垂在身侧,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这块布中的人参,他这还是第一次在面对他人时,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那人参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他在皇宫中,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比这更好的、年份更久的老参可以拿来用。
只不过现在,这个老人手中的,应该是他们全家如今最值钱的东西了。
而刚刚听到秦铎也说,他们没了屋子,冬天很难熬,他们明明可以拿着手中这个还不错的人参,去药铺换些银钱,维持生计,却跪在这里,将人参拿出来。
“这个,还有这个,给神仙哥哥。用前日干活换来的铜钱刚刚买的。”
一声脆生生的声响传来,秦玄枵低下头,看见个小孩子,手里捧着块糕,热腾腾的。
这一声响,好像打开了什么阀门,围跪着的百姓纷纷从自己的怀中拿出那微不足道但却是家中仅有的一点东西。
“这是土鸡蛋,熬成蛋羹,家里老人说养身体”
“这是自家做的药墨”
“这是”
还有人牵来了一头牛,那人憨憨的,“俺逃命的时候把自家的牛从水里抢了出来,也给使君,有奶的。”
纷纷扬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围在秦玄枵的耳边,织成嗡嗡的一片热意,回荡在眼前。
真挚的、纯朴的、热烈的、担忧的、紧张的、纯粹的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荡,好行融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画布,画布上都是一句话——哪怕我们倾尽所有,也一定要使君好好的。
为何会这样?
秦玄枵从来都理解不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舍己为人的品质。
没有算计、没有揣度、没有犹豫,只是将全身家当都掏了出来,递了过来。
拿着这些东西,不出声,自己悄悄活好不行么?
若给了官员,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要找替死鬼,一拿一个准。
就这么拿出来?
他从小的生存环境让他没办法理解。
围在府衙门口的百姓见天家不说话,也不敢再向上递,只是安安静静,一个接着一个,将手中拿过来的东西依次放在了门口。
眼前的行为好像是一根根尖刺,戳破了他自小到大的生存之道,扎到了他的自我防线。秦玄枵感觉自己似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晃眼却恍然惊觉,他其实仍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面色依旧是那种阴沉的样子,仿佛带着一片置身事外的疏离与嘲弄,冷眼静静地看着。
“发生什么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微弱气音,微微哑的声音,但却一下子将秦玄枵这种古怪的折磨中拽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见秦铎也只穿着寝衣,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看着府衙外的情景,歪了歪头,似乎是有些懵。
秦玄枵立刻解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秦铎也肩上,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领口为秦铎也收拢好,他低声问:“你怎么出来了,还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怕你一个人搞不定,果然,一出来就见你呆呆地站在这,”秦铎也轻轻笑了下,任由秦玄枵给他系好衣服,看向门口的百姓,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组织着来给你东西。”秦玄枵道。
“咦?”秦铎也微微诧异,他向前走了一步。
周围有人看见他,立刻惊喜地出声:“使君!”
“使君!”
“太好了,使君没事!”
“使君好好休息!”
“使君一定要注意身体啊,我们大家都不急的!您已经帮过我们很多了!”
门口的百姓脸上洋溢起笑意,都冲着秦铎也挥挥手,又开始翻翻身上,试图找出更多的东西送给秦铎也。
很快,秦铎也就被百姓们围在了中央,有他们随身带着的药材和食物,甚至还有银钱,还有从郊外采来的蘑菇晒成的干。
有人被挤了一下,连忙说:“诶,别挤别挤,别撞到使君了!”
然后人群立刻平复下来,不再上前,东西却还在往前递着。
秦铎也被这些热情感染到,面上也染上了笑意,但架不住越来越多的东西塞在他手里,他只得一一推却。
“咳,大家”秦铎也哭笑不得,“我真的不需要这些,你们都拿回去,现在你们更需要这些。”
见众人仍是执着,秦铎也只能道:“这些药啊、吃食啊、钱财啊,陛下都会给我赏赐的。你们就拿回去吧,我不缺的。”
“你说是吧,陛下?”秦铎也回头用眼神示意秦玄枵。
秦玄枵怔怔望着人群中央,秦铎也笑意暖融的样子,心旌摇曳,他点点头:“嗯。”
肯定会有许多许多,私库里所有的,都给。
百姓们顺着秦铎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秦玄枵的表情温和了许多,似乎不像方才那样凶恶,才敢看他。
“所以各位啊,就把东西都拿回去吧,这样冬天也好过一些,可以吗?”秦铎也说。
见使君执意不收,他们就纷纷把东西一把扔在门口,转头就跑。
秦铎也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回秦玄枵的身边,见这人好像是定住了一般,轻轻笑了声,在他耳边,若有所指地说:“有什么感觉,嗯?”
秦玄枵目光落在了来来往往的百姓身上,他们呼朋引伴,遥遥跑过来一趟,就为了亲眼见一下他们的使君平安。
见到了,高呼一声,就跑走了。
秋风凉爽,今天的日头却暖,暖洋洋落在身上。
“很奇怪,”秦玄枵缓缓开口,凤眸中尽是困惑,“我不知道他们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秦铎也望过去,他声音爽朗,眉眼温柔,“百姓就是这样可爱的一群人。你哪怕只是为他们做了一件你自己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这些可爱的人,他们会满怀一腔感激,始终将这些恩情牢记于心。”
秦玄枵目光闪了闪,他缓缓呼吸,嘴唇翕张,似乎是有些恍惚,“是么”
“他们善良、纯朴,哪怕自己苦,也不肯让恩人受苦。”秦铎也目光落在秦玄枵的侧脸上,见秦玄枵眺望远处,似有所悟一般,秦铎也忽然觉得有些欣慰,“你也看到了,在如今这个世道里,他们四处奔波,就为了一个活下去。可就算如此,他们也愿意从身无分文的身上,扒拉下来哪怕一点点东西,递给我。”
他轻轻地说:“而远在京城之中,文臣武将在金銮殿里斗了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可是,我们的意义,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啊”
“神仙哥哥。”那个小孩子摇摇晃晃跑过来,扯了扯秦铎也的衣角,“花花,给,给你和这个大哥哥。”
秦铎也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伸手接过了一朵,又拽了拽秦玄枵的袖子。
秦玄枵顺从着也弯下腰,从那小孩的手里,接过来另一朵花。
不远处,那位母亲双手捧心,紧张地看着这一幕,见秦玄枵面色如常,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见周围还有不少百姓,秦铎也忽然向着他们挥了挥手。
“诸位。”秦铎也说,“水情已退,瘟疫也彻底结束了。未来的日子,我会带着大家重新回到村子里,组织人手,一起清理田中的淤泥,重新搭建房屋。”
“大家不用担心粮食,你们或许不知,当今陛下其实很关注民生,自登基时,便将粮税减为了十税一。”他道,“不过因为汜水州牧卡着政令,没有推行。先帝之时已不可考,自陛下登基这五年,多收了你们许多的税,陛下有令,未来的五年,岐川郡便免了粮税,好好休养。”
百姓纷纷愣住了,下一秒,他们的目光充满感激,望向秦玄枵。
再不是对暴君之名的畏惧,也不是对天家的恐惧之情,而是彻彻底底的感激和爱戴,他们目光灼灼,仿佛灼热的火光一般。
一瞬间,各种低声的啜泣在人群中响起,尔后,百姓们纷纷自行地跪下,泪流满面,他们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陛下仁慈”
“陛下是明君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明人数不多,但这声响却如同海啸一般袭来。
秦玄枵也愣住了,他瞪大双眼,看向秦铎也。
第69章 互相的救赎
而感激泣涕的声音,仍在耳边响起,那种过分热烈的情绪,好像将秦玄枵架在了火烧架上,灼热的火光舔舐,让秦玄枵有些发热。
他在吃人不眨眼的深宫里挣扎苟活了九年,又借着出宫疯狂地暗地里发展自身势力,沉寂了八年,终于逮到个机会,将老皇帝一剑捅了,登上了九五之尊,坐在那个无人再敢轻视的位置上。
做皇帝已有五年的光景,他从没想过要主动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只是随心所欲,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哪个大臣惹他不快,砍了就是,没舞到他眼前的,他也懒得去管。
其实自登基后,秦玄枵看不见前路,他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之中,未来一片荒芜。
他只能靠着不断地收集、一遍遍看过成烈帝遗物,才在暗无天日的寂寂长夜中窥见一点稀薄的月光。
而如今,眼前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轻轻说了些什么,那种炽烈的、璀璨的、大把大把的光明就争先相向他洒来,将整个暗夜的黑全部驱散,世界从此有了颜色。
秦玄枵不在乎恶名,不在乎谩骂,但猝不及防扑来的纯粹的爱戴之意,却令他手足无措。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秦玄枵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向秦铎也身后躲了躲。
秦铎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禁莞尔。
他笑着对围在这里百姓说:“大家都快回去忙吧,百废待兴,肯定还有许多活要做,陛下也要回去处理政事了。”
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般,恍然:“对对,使君和陛下要忙的!”
“使君还病着呢哎呀,大家都散了都散了,不要再浪费使君和陛下的时间!”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让使君回去好好休息。”
人群渐渐散去了,远远的,还能听见飘来的声音。
一女子抱着女儿,“相公,你说究竟是谁说陛下横征暴敛的呀,今日一见,明明待我们平民很好啊。”
男子摸摸鼻头,似乎对之前总在家中抱怨而感到心虚,他从妻子怀中接过女儿,抱着,“诶呦这我哪知道,总是这么听闻嘛。上头那帮官,坏!那帮人凶神恶煞的,都败坏了陛下的名声。”
一个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娘亲娘亲,以后我给阿妹讲陛下的故事,阿妹肯定不能被吓住啦!”
被抱在父亲怀中的女孩咯咯笑,“陛下哥哥那么好看,待我们又这么好,哥哥不许讲以前那种坏故事,肯定不是陛下做的。”
女子去逗孩子,问,“囡囡,陛下好看还是文使君好看呀?”
女孩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都好看,但使君哥哥是神仙哥哥,神仙哥哥更好看一点。”
小孩子天真的话将周围人都逗笑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飘来一句:“使君和陛下站在一处,好生般配呢!”
人群一静,然后嗡然一声。
“喔——!”
秦铎也嘴角噙着笑意,他视线随着人群渐渐遥望远去,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来,看见秦玄枵还在保持着半藏在他身后的姿态。
“怎么呆住了?”他问。
秦玄枵轻轻咬了下唇,没说话,一把揽住秦铎也,将人半搂半抱地,两个人就这么回了府衙内。
青玄在他们身后,贴心地将府衙门关上。
回了府衙内,秦玄枵忽然一把将秦铎也抱进怀中。
秦铎也被拥入怀中,他感觉到对方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甚至紧的有点颤抖。他这个角度,看不见秦玄枵的面容,但他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情绪有些失控。
秦铎也从对方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中伸出手来,轻轻地回抱住秦玄枵。
“好啦,”他轻轻闭上眼,伸手摸了摸秦玄枵的背,微微笑,说,“这么没出息,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了吧?”
秦玄枵一僵,松开了拥抱,双手握在秦铎也的手臂上,直直注视着他,让他看清自己的双眼。
眼中只是一片被温柔围煮的竹林月色,没有哭。
“不是小孩子。”秦玄枵执着地说,想了想,忽然凑进了,神情认真,“我可以亲你吗?”
秦铎也:“?”
怎么这么突然?
秦铎也眼睫颤抖了一下,星眸闪烁,微微移开视线,抿了抿唇。
而对方没有追着问下去,也没有凑近来磨蹭,只是静静地注视他,好像真的是很听话那般,说过要提前问过,便乖乖询问是否可以亲吻。
真是
真是
秦铎也心中对自己的犹豫感到可耻,但他好像真的就对这种毫无抵抗力,不排斥,甚至还能感受到心里面那种雀跃的期待。
真是糊涂啊。
像个昏君一样,沉迷感官之欲,还有美色的伺候。
秦铎也这么骂自己。
接着,他听见自己声音很轻的“嗯”了一声。
下一秒,唇上落了一片温热的湿濡感。
他见秦玄枵急促地亲过来,密密麻麻,落在唇瓣上,落在唇角处,后来撬开了唇齿,将整个吻变得纠缠而绵延,缱绻温柔,难舍难分。
秦铎也被亲得难以喘息,他觉得有点站不稳,慌忙抓了一下秦玄枵的手臂,向后踉跄半步。
秦玄枵浅浅撩开凤眸,然后伸出有力的手臂,揽住了秦铎也的腰,顺着他的脚步逐渐向后移了点距离,让秦铎也的背靠在墙上,期间也一直舍不得分开这个亲吻。
将人抵在墙上后,有了借力之处,秦玄枵的吻更加放肆,更加有侵略性,墙角的一方小天地中,情绪肆意燃烧。
关好了门的青玄:“?”
啊?这
这是我能看的吗?
您二位爷不避着点我们这些闲杂人等?
青玄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视线,悄无声息地,缓缓的,让自己消失在这个小院子里。
一吻终了,秦铎也晕头转向,他推开秦玄枵,偏过头,急促地喘息着,他的嘴唇已经被这个狗亲肿了,面色绯红,眼尾也晕开薄红,一缕发丝垂下,在水汽氤氲的眼前晃动。
“爱卿”秦玄枵舍不得走,他仍贴得极近,声音黏黏糊糊,“喜欢你。”
“滚,”秦铎也轻声骂,“下次不许亲这么久,我说停就给我撒开嘴。”
落进秦玄枵的耳中,没有一点威慑力,但他就是愿意听,秦玄枵笑哼哼道:“遵命~”
秦铎也缓过神来,推开他,向屋内走去,秦玄枵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快正午了啊,”秦铎也抬起头看看日色,叹了口气,“今日还有许多事未做,刚刚听见楼柯找我有事,这会儿跑哪去了,让青玄将人叫来吧。”
“不许,医师都说了你这段时间不许再劳神费力,怎么又不遵医嘱,”秦玄枵脸色耷拉下来,“你不提这事我还没想起来,该找你算账了。”
秦铎也:“?”
什么账?
就听见秦玄枵喊了一声:“青玄!”
青玄任劳任怨地来了。
秦铎也茫然地坐在屋内桌边,秦玄枵坐在他身边,青玄站在门口。
秦玄枵开口:“青玄,你与朕说,这段时间文大人都做了些什么事?”
秦铎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啊。算他不好好休息的账。
秦铎也开始盯着青玄,挤眉弄眼,眨了眨左眼,见青玄没反应,又眨了眨右眼,那块青木头看见了,没理解,秦铎也两只眼睛一起眨巴,青玄不解,青玄歪了歪头,问:“文大人的眼睛可有不适?”
秦铎也:“”
“没有。”他放弃了。
秦玄枵正在低头,从壶中倒出温水,不知道刚刚的眼神流动,他抬起头,一看秦铎也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明白了,然后乐了,他将盛着温水的茶盏递过去,道:“爱卿省省力,一会好好解释。”
这边青玄以为是皇帝的例行询问方便回朝后论功行赏,便恭恭敬敬地一抬手,尽职尽责地将秦铎也做的所有事情一一如实汇报上去。由于秦铎也这些时日的作为彻底令青玄钦佩,所以在汇报时,青玄聪明地重点讲述了秦铎也有多么辛苦多么负责。
“陛下,文大人在救治水患时事事亲力亲为,抵达岐川郡的第一晚,就察觉了岐川郡守的异样,将其打入大牢。”青玄一字一顿,万分认真,“当晚便调动郡县人手,去各村落疏散百姓,文大人更是亲自深入最灾情最危险的崔云村中,和我们一起,将百姓从洪水中救出来。”
“很好,一次。”秦玄枵笑意止住,道,“继续。”
青玄便继续说:“当晚,玄衣卫查到崔云堤坝有二次决堤的风险后,文大人当机立断,带着人手,深入江中,以疏代堵,掘开了上游的河渠,让崔云堤免于决堤,也救了岐川大江下游平原的村落。”
秦玄枵嘴角渐渐扯平,他只是听着,都能感受到当时的危险和紧急,而这个人,就这么迎着危险往前冲。
“两次。”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将对方的手抓进手心中。
“一直到第二日一早,文大人才回到营地中,只是喝了碗米粥,就回到府衙中,一边安排人手继续去救援,又亲自监督征粮的事,还经常去营地那边安抚灾民的情绪,甚至还在一笔一笔地核对岐川郡的账簿。”
秦铎也第一次觉得这么难熬。
“从抵达岐川郡开始,文大人好像有二十多个时辰没合眼了,这段时间也一直是不眠不休,通常府衙里的灯一烧就是一整夜。”而青玄还在诉说秦铎也的辛苦,“文大人今日清早之前的上一次休息,还是在十个时辰之前,也只是小憩了一刻钟而已。属下总是被文大人派出去,中间的情况并不了解,若要问细节,楼先生与文大人一起在府衙内,或许会更清楚些。”
眼看秦玄枵的面色越来越捉摸不定,看着自己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秦铎也扶住了额头。
青玄住嘴!不要再说了啊啊啊!
第70章 交心
青玄出门去了,府衙的后屋内只剩下秦铎也和秦玄枵二人。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光影静悄悄的流淌,秦玄枵一直紧紧握着秦铎也的手,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秦铎也向回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出来,便伸手去抬起秦玄枵的脸,问,“忽然一言不发的?”
这人头微微垂着,只能看见长眉压低,和凤眸的高挑形状。
秦铎也以为人生气了,想了想,觉得该哄,“事急从权,这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便一时也疏忽不得,下次遇到其他事,我听你的,会注意好好休息。”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忽然秦玄枵出声。
忽地抬起头,秦铎也猛然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啊。
眼眶红红的,凤眸中水汽盈盈,好像被新雨洗过的竹林,而眉头微蹙,眼中湿润,唇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可怜的样子。
像是在雨里面无家可归的幼兽,秦铎也不合时宜地想着。
“朕我,我是个没本事的皇帝吗?”秦玄枵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是因为我治不好国、政令无法推行,闹出了这种事,所以才会让你这么辛苦地去处理。”
诶?
秦铎也愣了愣。
“今日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做个好人,连好人都不是,更别说做个好皇帝。”秦玄枵依旧捉着他的手,在手心中,合拢又展开,伸出手指,用指尖点在秦铎也的手掌上,轻轻戳了戳,随意地划着线条。
动作很轻,让秦铎也觉得手心微微痒,他指尖蜷了蜷,听见秦玄枵继续说着。
“我这辈子所见之人,都是贪婪的,他们以同类的血肉相食,前一秒言笑晏晏,转过身就将刀子捅进对方的身体。”
秦玄枵的眼珠略略转动了一下,声音缓而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秦铎也便耐下心来,静静地等待。
“这世道烂透了,它吃人的,我幼时差点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秦玄枵说到这,笑了声,似是在自嘲,“我也烂,心里充满着仇恨、扭曲,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于弑父弑兄,爬上了再无人敢欺凌的位置。我坐在龙椅上,像看戏一样,眼睁睁看着名为大魏的房梁一点点腐朽。”
秦铎也的双眼微微睁大,他怔怔地望着秦玄枵,看见那双凤眸似乎平静了些,盈盈的水雾散去了,清亮纯净,好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但我若不烂,活不下去。”
秦玄枵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他将秦铎也的手指抓起来,抓得更紧,让秦铎也感觉到手指的骨节被攥得微微痛,他还没来得及蹙眉,秦玄枵便松了力道,似乎是想要确认他在不在一般,又怕用力过猛,让人感到疼痛难忍。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百姓生活艰苦,我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粮,因为人就是粮,我也知道几代旧事皆成门户私计,朱门酒肉臭。”秦玄枵摇摇头,“但我绝不会主动去做点什么让这世道变好,大厦将倾,已成危巢,曾经的我,只会看自己的心情做事,我手上染满鲜血,等哪天旧王朝焚毁在烈火中,我或许只会冷眼看着,大笑一声,然后走进火里,又或许是看看新王朝的诞生之路,多有趣啊”
秦玄枵的手指将要从他手上溜走,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消散在指尖,就在即将要彻底飘散于空中的那一瞬间,秦铎也顷刻回握住他,将对方的手牢牢攥在手里。
秦玄枵的凤眸略睁圆了一瞬。
“即使这样?”秦玄枵忽然觉得心急促地跳了一瞬,他有些不自信,又有些不可置信,“即使我是这样的”
秦铎也回握住秦玄枵的手,他温和地点点头:“即使这样。”
秦玄枵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对方也愿意接受一个满身脏污的他。
“你说的,我知道了,但无妨,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秦铎也攥着秦玄枵的手,将对方向着自己的方向拽来,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成环抱状,轻轻抱住了秦玄枵,手在身前人的背上,他从上到下,给这个像是被雨淋湿的小兽捋顺着毛。
“不要妄自菲薄,秦玄枵。”秦铎也难得认真得唤了他的名字,道,“你明辨是非,不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滥权,清醒处世,已是难得的好品质了。”
秦玄枵愣愣的,指了指自己,“诶我?明辨是非吗?”
“是啊。”秦铎也肯定地点点头。
秦玄枵抬眼,见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沉静的星眸中仿佛蕴藏千言万语,如星辉般,在温柔的日色下显得墨色黑沉,但眸光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好像比日色还要温柔。
而他好像混乱成一团。
他听见秦铎也轻声道:“或许,你愿意与我说说儿时的事吗?”
啊。
他好像似乎也没乱成一团,被对方用一双轻柔的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
秦玄枵眨了眨眼。
小时候的事,他有多久没再重新想起了?
他本以为他将当时所有的知情者都杀了个遍,又肆意挥霍了五六年,早就把那段黑漆漆的时光压在心底,再也不用提起了。
可没想到,原来他一生都陷在那段时光中,一生都被报仇的浓雾裹挟。
秦玄枵又眨了眨眼,从衣袖中取出来一串破损的佛珠,轻轻摩挲两下,然后将其放入秦铎也的手中,他开了口,嗓音干涩,“有些长,我也从为对他人提起过,这还是第一次讲出来,应会混乱些。”
秦铎也低头看那串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稀疏的珠子,穿在一条被重新系起的线上,有的珠子磕破了,有的遍布划痕。
像是被人暴力扯破,珠子迸裂,散落一地,后来又一个个被找回来,被重新系好。
“你早已知道了,我非先帝亲子,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在街上掳走了我母亲,打死了我外祖母,又剥了我生父的皮。我母亲被关在殿里,日夜受折磨,后来她抢过剪烛的铰刀,将自己的脸划得血淋淋的,先帝厌弃,便将她丢到后宫中,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活了下来,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没人照料,混进扫洒的宫女中,找口充饥的东西,像在后宫里苟延残喘的鼠。七月后,她生下了我。”
秦玄枵垂眸看那串破损的佛珠,说:“她与赵之寒感情很好,虽然只是订婚,但私下里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呵,对,就是我。”
“又看了看眉眼相貌,蔺溪知道,我就是她与赵之寒的孩子,我虽是足月出生,但却不足斤两,宫里人就以为是蔺溪早产,我的身份,就这么隐瞒了下来。”
“有宫人去向先帝禀报,但先帝那时候沉醉在另一片温柔乡中,没空搭理他随手抢来的,甚至不令他顺心称意的女子,就没管我们。但毕竟是‘皇子’,蔺溪就有了个极偏极偏的破旧住所。”
忽然指尖紧了紧,秦玄枵抬起头,看见秦铎也绷直了身体,紧紧握着他的手,眸光闪烁着深切的关怀,便笑,“不用紧张我,我没什么感受,真的。”
拍了拍秦铎也的手以示安抚,秦玄枵接着说:“这些事,都是自我开始记事起,蔺溪天天在夜深无人时,将熟睡的我从床榻上揪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的。她一定要我活着,要我长大,要我为她和赵之寒报仇血恨。”
“那时候后宫斗得狠,蔺溪一个毫无分位也无母族支撑的人,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了个皇子出来,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各种明枪暗箭袭来,蔺溪招架不住,因为她从生下孩子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白天沉默寡言,晚上神神叨叨,喋喋不休。她给予我吃食和住所,又在深夜让我一遍遍重复讲述她的苦难。在我彻底可以自主思考的时候,她好像就已经疯了。”
“但她成功了,我彻底记住了她的所有恨意。”
佛珠被转动了下,残余的珠子碰撞,轻轻地几声响,“我就在前半生龟缩在冷宫中,有一次,发现了个狗洞,是出宫的密道。我顺着爬出去,向外走,不知不觉之间迷了路,绕了许多圈都没找到那个回宫的洞口,好像一路上了山,进了寺中,这串佛珠原本是完整的,是那个寺中的一个老人给我的。”
而此刻佛珠只剩下了几个珠子,“再出寺,就找到了那个狗洞,我钻了回去,将佛珠给蔺溪看。蔺溪本来双目无神,见到佛珠,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佛珠,又抢过铰刀,从中一把将这串珠子剪断,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多珠子就飞射四去,不见了。蔺溪说什么她前半辈子信神佛,可在家破人亡之际,心中求了千遍万遍,神佛也不应,她不准我信神佛。这串珠子我就再也没见过。”
“九岁的时候,蔺溪已经灯枯油尽了,她临死前,塞给我报仇的血书,让我时刻谨记。在她彻底气绝前,却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去床边的匣子里,颤抖着手,取出来这串被她缝补好的珠子,递给我,对我说,对不起,小枵,娘没找全”
“我的人生底色彻底被渲染成了血色,我成了她执念的继承人,而我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长大,然后替她报仇。但这串珠子”
“我无法评判她的对错,因为她是给予我生命,又将我养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