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放下成见

    “朕做到了。”秦玄枵皮肉笑了一下,没什么感情地说。

    “一剑捅死了那老东西,又让满朝文武帮朕去鞭尸,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大笑,随着笑声,凤眸锐利起来,忽然钉向秦铎也,眼中带着骨子里的疯,“多爽啊!你能理解吗,压了我十七年的执念一瞬间跟那老东西一起魂飞魄散。那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秦铎也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原可以说出些安慰的鬼话,但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不忍心说出。

    那些什么安慰与同情、可怜与关怀,都没什么必要,站在痛苦之外去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几乎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没经历过雨如刀子般扎在身上,也没那资格让他人放下。

    而自始至终久久握在一起的手,才是眼下的真实。

    “如果实在难受,就不要再说了。”秦铎也摸了摸秦玄枵的脑袋,这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身反骨,但头发却柔软。

    秦玄枵一怔,眼中涌出的疯狂散去,凤眸微张,忽地好像乖巧起来。

    他将自己坐着的椅子往秦铎也的方向挪了挪,凑过去,贴得更近了些。

    “无妨,都说到这了。”秦玄枵用脑袋蹭了蹭秦铎也的手心,眼中盈满笑意 ,道,“爱卿想要了解我呀,我当然要与你说,毕竟这机会可难得。”

    “其实蔺溪本意想让我委曲求全,减弱存在感,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在深宫中长大。”

    秦铎也蹙了蹙眉。

    委曲求全若真如此

    思绪还没接着转动,便听见秦玄枵轻笑一声,不屑一顾,“若真是委曲求全,只要忍了一次,就会换来他人变本加厉的欺凌。哈,所以老子就偏要将他们打怕。”

    是这样,秦铎也轻轻抬头,对上了秦玄枵的双眼,透过那双眼,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那时候的秦玄枵,坚韧的受伤的幼兽,呲牙咧嘴,凶恶地对周围一切都敌人发出属于自己的威胁。

    听着秦玄枵的讲述,那一副沉于岁月蒹葭河底的画卷,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他也从对方的如同玩笑一般轻松的话语中,得以窥见对方童年那并不轻松的一隅。

    七岁那年,后宫其他半大皇子们凑在一处,想要看人在水里可以多久憋死,将秦玄枵推进清露池里面,蹲在岸边,用脚去踩他扒在岸边的手指,不让他爬上来。

    秦玄枵拼着手指被踩得鲜血淋漓,猛地将其中一个皇子拉下水,又用嘴撕咬另一个孩子的小腿,硬生生从其上咬下一块肉。

    那副嗜血的样子,双目通红,唇角鲜血淋漓给其他皇子们吓到了,往后退,看秦玄枵像水鬼一样爬上岸。整个人湿淋淋,阴恻恻地狂笑,从旁边抄起一个木棍,几乎不要命拼着同归于尽一样,将木棍挥舞地破空响,把这群比他大上一些年岁的皇子们,一个个抽进湖中,谁冒头敲谁脑袋,看着清露池中咕噜咕噜冒着泡的挣扎,他咧开嘴角,露出了被血染得鲜红的牙齿。

    刚好有个路过的太监,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救援的护卫来时,一个皇子都没淹死,最多就是呛得奄奄一息,被救了回来,秦玄枵啧啧一声,很是惋惜似的摇头。

    涉及到很多皇子的安危,就闹到了先帝那里去,一堆妃啊嫔啊冲过来哭天抢地恨不得撕了秦玄枵。

    皇帝来了,一看秦玄枵,没印象,就问秦玄枵是谁说出。

    “呵。”秦玄枵笑着对秦铎也说,“那蠢货,还会召人将面容姣好的娈.童送进宫中,那时看见我,估计是脑子就只剩下那档子肮脏龌龊的事了,让我觉得恶心。”

    秦铎也心中叹了口气。

    秦家啊秦家,全完了。

    那时,秦玄枵提起了蔺溪的名字,皇帝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孩子啊,又上上下下打量秦玄枵的面貌,难得想起要扮演个慈父,便才将秦这个姓氏施舍给秦玄枵,问过发现当初的兵部侍郎变成了兵部尚书,按照娘家人的身份,就给蔺溪随便封了个位置,却没想看到个一脸伤疤的疯婆子,瞬间倒胃口,就走了。

    虽说这才算是有了皇子的名分,但秦玄枵在后宫的生活也没好到哪去,毕竟一次得罪了一堆嫔妃,皇子们集火回来打他,他就在身上藏木棍,也往死里打回去。

    横的怕不要命的,打了几次打不过,皇子们就回家告状去了,毋庸置疑,秦玄枵被宠妃或者前朝比蔺溪娘家背景更高的后妃的侍从按在地上,在背上用沾了盐水的藤条抽。

    九岁的时候,蔺溪死了,蔺仲秋在前朝提出,希望可以见见女儿,皇帝就去看了一眼。那时秦玄枵一身粗布白孝衣,笔直的小身板跪在那,老东西不正经心思出来了,把九岁的秦玄枵接走,带去金銮殿中,美其名曰看自己孩子顺眼亲自教导。

    老东西的子嗣多,子女之间明争暗夺的暗流也就多。把秦玄枵接到身边,前朝后宫各种大臣皇子公主宠妃就开始有了危机感。

    这时候老皇帝还没有立储,而这个带在身边的秦玄枵,实在是众人的眼中钉,几家一合计,虽然觉着秦玄枵没那后台去夺嫡,但还是碍眼,于是合伙将秦玄枵的外祖父,蔺仲秋兵部尚书搞了出意外弄死了。

    秦玄枵早熟,他能看出来周围人的如临大敌和杀意,也知道老皇帝不过是看他好看动了当初对他母亲一样的心思,于是借着母亲和外公接连去世的事情,于是故意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用冰水淋浴,让自己患上特别严重的风寒病症,与老皇帝说伤心欲绝要回老家守孝。

    那时,老皇帝身边刚好有宠妃不愿意秦玄枵受宠,一个劲吹枕边风,其他势力纷纷送送上貌美少年少女,老皇帝一看秦玄枵重病上吐下泻要死了的样子,觉得恶心,太医也说别过了病气,皇帝就把秦玄枵打包扔回家了,沉迷享乐,不一会就把秦玄枵抛之脑后。

    “就这样,我活着逃出了那座深宫。”秦玄枵又勾了勾唇,他想想还是觉得可笑,这等破事,竟然成为曾经的他一直以来都梦魇。

    但现在,他再也不会溺毙在旧事中了。

    因为,眼前人。

    二人的手还交握着,秦玄枵歪了歪头,看到秦铎也似乎在愣怔的样子,便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对方的手心。

    极其微弱的痒意从手心处传来,像小鸟用喙玩闹似的啄了啄他。

    秦铎也的思绪回笼,他略低头,看了眼交握的手指,又抬起头,视线一转,对上那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凤眸,秦铎也忽然觉得心中堵堵的,滞涩闷在心口。

    眼睫剧烈颤动片刻,他敛起眼眸,忽然一把将秦玄枵抱住。

    “对不起”秦铎也声音轻颤,“对不起是我负你。”

    他秦家家中六世孙,竟长成了那么个昏庸的样子,而秦玄枵这一生的阴影、一生的苦楚、一生的执念与恨意,源头,都是魏荒帝,都是他秦家人。

    虽然这血脉偏远,虽然早已与已死的魏成烈帝无关了,但但他秦铎也现在竟然还活着。

    他活着,然后亲眼见证后世子孙造下的罪孽。

    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方才秦玄枵的讲述,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整个人吊起来鞭笞。

    是他之过。

    虽然秦铎也并不知道他的过错在何处。

    但大抵,心中这一份异样的堵塞感,是因为常觉亏欠,是对秦玄枵有愧。

    毕竟魏荒帝姓秦,而秦铎也,也姓秦。

    “诶?”秦玄枵讶异,但仍是将扑过来的怀抱稳稳地接住,“爱卿这是怎么了?你哪里负我?”

    秦铎也没回答,默默地将头闷在秦玄枵的怀中。

    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秦玄枵总是看起来这么恨大魏,这么恨这个王朝了。若换作他,自小被这么对待,他可能会掀翻了这个王朝,而不是仍顶着仇家的姓氏,活着,活着。

    倘若秦玄枵知晓了他真实的身份并非此间的一个文臣,而是名为秦铎也的秦家的人,秦玄枵又会怎么想?

    会连同他一起,一剑抹杀了,全当报仇么?

    “累了么?”秦玄枵轻声问,声音从秦铎也的头顶传来,他听见对方说,“也是,你熬了近半月,必定很累脸色都这么差了,我还拉着你说东说西的,等下我去给你熬些秋梨糖水,秋日气干,喝点梨汤平一下,也润润肺。以前是我没做好这个皇帝,让你受苦了,我今后会学着好好治理国家,爱卿放心休息,可以么?”

    秦铎也默默闭上了双眼。

    看,眼前这个人,即使有那么多苦难加诸于身,却仍然可以在感受到百姓的善意之后,学着,要做个好皇帝。

    亏他刚重生在这个朝代的时候,刚得知秦玄枵身份的时候,竟然那么愤怒,竟然想过要拨乱反正,把这个窃取他秦家江山的人赶下台去。

    可没想到,真正对不起天下的,却正是他秦家的人。

    魏荒帝这样的统治者,还何谈天下共主。

    血脉血脉!他此前怎么就这么轴,怎么就一根筋觉着,大魏是他秦家的大魏。

    而他也亲眼见着,秦玄枵上位后,虽说没有刻意去改动些什么,但不折腾,不滥取,辨得了是非,已是让大魏百姓喘过一口气了。

    不如做个臣子,让秦玄枵坐稳帝位。

    大魏啊,是天下百姓的大魏。

    第72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你这是什么表情?”秦玄枵凑近了,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秦铎也的面色,用手搓搓下巴,道,“我恨也只是恨所有秦氏皇族,爱卿又与这些人没关系,为何这副愧疚的样子?”

    秦铎也:“”

    或许,还真有关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让对方知道。

    秦玄枵却思索了一下,觉得他刚刚说的这话可能有些偏颇,秦氏一族中,反而却有一人,是他心中皎洁的月光,在漆黑的深夜中流洒光辉,成了他年幼时活下去的动力。

    还未等他开口继续与秦铎也说这个特殊的人,忽然府衙的门被敲响了。

    有玄衣卫送进来了午膳。

    秦铎也瞬间便收拾好情绪,他向着窗外看了看,日已至天中,“原来已是正午了。”

    秦玄枵一眼便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立刻让玄衣卫将饭菜摆好放在桌上,捉住秦铎也的手腕:“你想哪儿去?”

    秦铎也:“”

    想去处理公务来着。

    “给我坐下。”秦玄枵眉眼压低,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先吃饭。”

    秦铎也拗不过他,只得顺着秦玄枵的意,坐在桌旁,提起竹著。

    这是他半月以来第一顿正经的饭菜,按时辰吃饭,饭菜温热。

    秦玄枵在他身边,孜孜不倦地向他的碗中夹菜,直到他的碗口冒出来尖尖角,对方还是觉得不够,甚至是恨不得他能一顿饭的功夫就将这半月累瘦的全部补回来。

    “好了,好了,”秦铎也哭笑不得,他用手挡住了秦玄枵的动作,道:“饮食也该适量,不可一次过当,物极必反。”

    秦玄枵这才不舍得收回了筷子,语气幽怨:“是是是,物极必反,也不能一直有亏,你都知道,但还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牺牲身体为代价是不可取的!”

    秦铎也:“”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被年轻人教育到。真是。

    “我知晓了,下次不会了。”秦铎也回答,然后低下头,安静地将午膳吃完。

    “我会盯着你的。”秦玄枵用幽怨的、像是男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

    饭后,秦玄枵又盯着他将药喝下去,才肯罢休。

    秦铎也奔波忙碌多日,这还是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去慢慢将饭吃下去,竟然觉得多日来一直压在身上和精神上的重担也逐渐减轻了些。

    用过午膳后,肚里落了热食,午后的困意便一点点上涌。也许是秦玄枵从京城中来了此处,让秦铎也的精神终于松懈下一点来,他开始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合拢,又被他强撑着睁开,浓密的眼睫如同振翅挣扎的蝶一般扑闪。

    秦玄枵觉得好看,他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个够,对秦铎也说:“困了便去歇息吧,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秦铎也晃晃脑袋,本想叫人来沏一杯酽茶,忽然意识到秦玄枵正在一旁盯着他,若以浓茶醒神,估计又要被这小崽子揪住把柄。

    “还有公务未”秦铎也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眨眼迷迷糊糊一看,自己整个人被秦玄枵腾空抱起来,向内室走。

    “什么公务?我来做,本就是我的责任,你已经替我劳心费力了这么久,我到了这,你休息就是了。”

    秦铎也闭着眼,不自觉蹙眉,“那你的奏折?”

    “这几日朝中没什么大事,奏折已派人从京城运到岐川郡了,不多,我处理得来。”

    说着,秦玄枵轻轻地将秦铎也放在床榻上,替他盖好被褥,又伸出手指,将秦铎也蹙在一起的眉抹平。

    “可以亲一下吗?”秦玄枵蹲在床头,真诚地望着秦铎也,忽然问。

    秦铎也困的迷迷糊糊的,他略略思考了一下,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本能地“嗯”了一声。

    下一秒,啄吻轻飘飘地落在了唇上,向羽毛般一闪而过。

    秦玄枵见他一沾到寝具便沉沉睡去,目光不禁柔和更甚。

    他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很轻,但出口的承诺却千钧重,“以后的路,请允许我与你站在一处,再不要独自一人如此辛苦了。”

    静静在床榻边站了一会后,秦玄枵脚步轻声地出门,关上房门,对候在门边的青玄吩咐道:“去将京城送来的奏折和今日文大人要处理的公务搬进屋里,朕在府衙这里批阅。切记搬动时要轻声,不要吵醒他。”

    不一会,桌案上便放满了公务,秦玄枵坐在案前,身后是一面屏风,屏风之后,是内室,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辛苦了许久的人,就在床榻上安静地睡着。

    秦玄枵回眸看了眼那屏风,凤眸中流淌过温柔缱绻的暖色,心中便不再彷徨也不再空落落,此心安处是吾乡[1]。

    京中的奏折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批阅完成了,此时日头已经西斜,秦玄枵在桌案台上点燃了烛火。

    火光跃动了一下,将方寸之间照的暖盈。

    他翻开了岐川的政务,提起笔,找到秦铎也写过一半的批注,愣了愣——几乎和魏成烈帝一模一样的字迹、圈点的习惯,和颁布条款的书写语序。

    秦玄枵执笔的手顿了顿,忽然之间,烛火摇曳片刻,扯出一点阴影,在纸张上揉搓,曾经的各种异常忽然在那一瞬间摄住了他的心魄。

    但那一瞬间的灵光实在是太过短暂太过难寻,他几乎无法捉住那思绪离去的一尾。

    烛火的光又恢复了正常,秦玄枵执笔的手落在了纸上。

    罢了,就算字迹一样又如何,就算是哪家派来别有用心的人又如何,他所在意的从不是那飘渺的相似,他分的清,他为之心动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本身。

    笔锋一步步在纸上留下墨痕,仿佛是沿着对方的足迹一般,和他一同行走在路上。

    很快便入了夜,晚膳和汤药一起送了过来,秦玄枵绕去内室将秦铎也叫醒。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秦玄枵轻声细语,生怕吓到了睡梦中的人。

    秦铎也睁开眼睛,“嗯?”

    “到晚膳的时间了,饿吗?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秦玄枵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已经晚上了?!

    秦铎也噌地一声坐起来,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他忽然觉得冷汗津津,转头看了眼外面暗下去的天色,莫名在胸膛中萦绕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了?”秦玄枵顺势坐在他身边,伸出手揽住了秦铎也的肩膀,手臂安抚地紧了紧,将人搂在怀中,问,“梦魇?惊悸?”

    秦铎也缓缓平复着呼吸,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懊恼睡太久了,耽搁了很多公务。”

    “啧,公务有身体重要吗!”秦玄枵不满地嘟囔一声,对上秦铎也的目光,败下阵来,“好好好,你这么拼,我迟早得进太庙要起来吃点东西接着睡吗?”

    秦铎也摇头,他掀开被褥,坐在床边,拢好身上的衣服,随手将因久睡而略显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

    再一低头,秦玄枵已帮他将鞋袜穿好了。

    秦铎也:“真不用。”

    “无妨,我愿意。”秦玄枵抬起头,凤眸微微一弯,与他的视线碰撞在一处,对视几秒,秦铎也率先移开了视线,那目光太过灼热,令他脸颊微微发烫。

    坐在桌旁用晚膳,秦铎也一边安静地咀嚼,一边心道稀奇。

    他竟然能在忙起来的时候,按时吃上饭。

    饭后,又按时喝了药,秦铎也睡了一下午,多日来的疲惫已经洗去了不少,他现在精神很不错。

    他与秦玄枵重新坐在书案旁,玄衣卫送来了汜水州牧的账簿。

    账簿摊开放在桌案上,秦铎也略一看过,提笔在账簿的一处画了个圈,眉头蹙起。

    “多收的粮税,过了一边州牧府的账,然后重新转移到了义仓之中,正准备在水患之时施粮?”秦铎也将笔杆抵在下颌上,思索片刻,眼中划过锐利的光,“倘若没有岐川郡事发,便查不出二次税收之事,这批粮草倒是真成了汜水州牧的美名——将州牧府的粮食拿出,开义仓赈济百姓。”

    “竟然如此。”秦玄枵将头挨近了些,凤眸微眯,他此刻也懂了这账簿的意思,忽地冷笑一声,“广积粮,缓称王?”[2]

    秦铎也略一挑眉眼,抬头看他,见秦玄枵神情认真。

    真是默契,一瞬间便能道出自己还尚未说出口的思绪。

    “所以这个汜水州牧,”秦铎也用笔杆的背面点了点账簿,轻声道,“需得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他究竟牵扯多少人。”

    “懂。”秦玄枵点头,“玄衣卫在清查,必不会放过他。”

    窗外黛色东山,一轮银月缓缓升起。

    秦铎也和秦玄枵初步将这部分的账簿梳理过后,秦玄枵将其他的公务搬到桌上来,逐个分开,“需要批阅的在左边,重新打回的在右边,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今夜早些歇息。”

    秦铎也提笔,点了点头,蘸上墨,翻开卷宗。

    夜色渐深,月盘恒常,坠于天幕,月华成妆。白露色的光清清浅浅洒了一地,如同镀上了一层银霜。

    屋内,二人围坐于桌案旁,发丝逶迤衣角,两相交融,纯白和玄色的衣摆层层叠叠,融入彼此的衣衫中,烛火照映在眸光之中,温柔缱绻,暖光盈盈,与屋外的银月色遥相呼应。

    流光皎洁,一如身侧之人。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纸张翻阅的莎莎声响。

    又过了许久,秦玄枵从政务中抬起头,向身侧一看,见秦铎也已经批阅好了属于他的那部分,却没出声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趴在桌案上,闭着眼,呼吸平缓,浅浅睡去。

    额角的鬓发随着对方偏头的动作,遮住一半眉眼,憧憧的灯影围旋于他眉间唇边,晕染开一层温柔的暖色,光与影交织,呢喃呐呐。

    秦玄枵眼中光影醉意粼粼,他轻轻俯身过去,在秦铎也的额上落下一吻。

    第73章 归京

    十一月初四,大魏皇帝御驾岐川郡。

    汜水州各郡县官员人人战战兢兢,人人自危。自初四始的二十日,秦铎也和秦玄枵两人一起彻查了汜水州所有均线的账簿和公务文书。

    加之楼柯是本地人,对当地的真实情况了如指掌,没有一个被查证的官员能够糊弄的过去。

    仅仅半月的时间,整个汜水州被底朝天犁了一遍,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有问题的,被彻底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秦铎也手段老辣,又惯会扮出个温和善意的面孔;秦玄枵狠戾,一直黑着脸一身血腥之意,往往对那些沾了些罪过的官员,一顿恐吓夹杂着威胁和笑眯眯的鼓励,吓得人连忙匍匐在地以示忠心,涕泗横流地保证绝对改过自新。

    十一月廿四,岐川郡的水患后续安置事宜彻底处理结束。

    秦铎也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治策,先将堆积在汜水州义仓的多收上来的粮食挨家挨户重新按人头分发下去。为了保证冬天的住所,也为了解决后续过冬的粮钱。

    以工代赈,从灾民中征集人手,前去岐川河道旁清理冲积出来的淤泥,用工钱取代无法长久的支持的赈济粮,淤泥清理过后,就是重新搭建房屋,临时的难民营可以作为应急的寝宅和住所,后续种种,均安排地熨帖。

    一时之间,秦铎也和秦玄枵的名声在汜水州一带达到空前的高度,随意经过家家户户,都可以听到从窗户中传出来的由衷的感激与喜爱。

    将要离开的时候,秦铎也问楼柯,问他愿不愿意去京城赋职为官。

    楼柯与他并立与夕阳之下,一副文人风骨,摇了摇头,说:“京城,就不去了。在下生于岐川,长于岐川,后来有幸考到了京城,却发现京城之大,容不下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平民。”

    “你去过京城?”秦铎也侧眸看他。

    “是啊,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在下刚及冠,本揣着一身抱负,自认为有几分才华,想去京中施展一番,却发现是走投无门。”楼柯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才看得出有几分年长的沧桑来。

    “京城已成定型了,插不进去,在下在那蹉跎了几年,后来一日在京郊,偶然遇到一位女夫子,她比在下年岁大些,正在传道授业,在下听了几天,恍然大悟,就背起行囊,回到家乡做了个小吏,希望能凭借自己的一份力,至少让岐川好些。”

    “京城的女夫子传道授业?”秦铎也忽然想到,说,“是余引墨?”

    “文大人竟也知道她,看来她真的一直在坚持啊。”楼柯赞叹了一句,回想起一生,无奈笑笑,不知又想起什么,眼中划过憧憬,“岐川就是在下的家乡。据说成烈帝时期,岐川是真正的富庶之乡,岁岁仓廪充足,商路也繁华,十万人家参差,檐牙相啄。在下想在余生中,就留在岐川,在下还有残年时日,希望可以见到岐川换个人间也不知道不能有幸再见成烈帝时期的场景。”

    “楼先生,请别这么说,这次多亏有你,让村民一路逃到京城,敲响了登闻鼓,才彻底将这被掩埋了许久的罪恶重见天日。”秦铎也将手搭在楼柯的肩上,郑重地看他,“你有善心,聪慧,也有能力,既然想留在家乡,那做汜水州牧如何?若你觉得合适,我回头让陛下写圣旨。”

    楼柯先是怔了怔,然后面色严肃起来,也郑重地应下,“柯必不辱使命。”

    应声过后,他低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讶,说,“文大人,有没有人对你提起过,你的相貌,和成烈帝有五分像。”

    秦铎也一僵,但面色却不显,随口问:“何出此言?”

    楼柯道:“在下曾祖父曾是楼家村的村长,家中有一副族中老人与成烈帝一同躬耕地画卷,画卷中成烈帝也是这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鼓舞农人辛勤耕作的。”

    秦铎也顿了顿,他回忆了下,年轻时确实是下过岐川,在育苗令刚推行的时候,需要切身实地去考察推行的效果,所以选择了稻子可以一年三熟的岐川,和百姓们共同耕种。

    好像当时确实是有个民间的画师,将这一幕画了下来,他没怎么在意,就任由这画卷散布开了。

    “哈哈”秦铎也毫无感情地笑了两声,“能和圣皇帝有几分相似,是我的荣幸哈哈哈”

    说着,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假装自己很忙。

    这天傍晚和楼柯在府衙城楼上望着夕阳聊了许久,秦玄枵在府衙内等急了,便出来寻人,见两个人在城楼上相谈甚欢。

    后来那天晚上,这人生了好大一个气啊。

    秦铎也被按在床榻上,各种好声好气地哄人,也没哄好。

    被咬了好几口,又被按着亲了许久,直到他整个人都被亲得无法喘息,甚至有些缺氧,衣衫散乱,整个人瘫在床榻上,绯红从面颊一气红到了脖颈和肩胛,嘴唇都亲得破了皮,看那样子,秦玄枵似乎还是不肯罢休一样。

    若不是第二日要出发回京城,秦铎也觉得这家伙能抱着他啃一晚上。

    ——

    十一月廿六,帝与使君于朝时离开岐川,回到京城。

    回程前,万人空巷,岐川郡城门,百姓纷纷自行夹道相送,采集红枫、金桂,抛掷到他们二人同乘的马车车架上,赤红的、金黄的花与叶将马车装点的如同融金一般,车轮骨碌碌驶过,压出弯弯的车辙,乘着朝阳离去。

    有香盈满路。

    直到远远离去了,岐川郡从城墙已然消失在层叠树荫中,秦铎也这才缓缓地将车帘放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怅然若失的,”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看到秦铎也这样,微微勾唇,凑过去,“爱卿这是舍不得啊。”

    “是有些。”秦铎也点了点头。

    曾经那些年,他也来岐川郡,来与农民一同耕种,岐川百姓的纯朴和善意,早已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了。

    回京城的路途不是很急,便乘着马车,摇摇晃晃,白日里窝在马车上,批阅奏折,京城一切安好,秦玄枵走时设置了戒严的状态,蔺栖元忠心耿耿,带着军队,没人敢造次。

    累了,就下车舒活舒活筋骨。

    傍晚车里燃了灯烛,但毕竟是行驶的车中,就不适宜处理公务了,便在车上玩射覆,秦铎也掀开帘子,招呼青玄来车里一同玩会,人多有趣,全然一副这是自家东西的样子。

    青玄呆呆地看了眼他的前主子秦玄枵,见这皇帝好像也乐得让秦铎也做主,就听他现主子的话,上了车。

    秦玄枵想了想,也招呼苍玄来车里坐着。

    这还是秦铎也第一次见这个气息一直存在在暗处,但却从没见过的死士头领,看起来面若冰霜的,非常冷酷。

    四人互相组队,猜一阵子,星辰渐起,天色更晚了,马车内就一点点安静下来。

    秦铎也有些困倦,他将手中的器具放在桌上,微微合拢双眼,脑袋向后靠在马车车厢上,准备小憩片刻。

    马车材质很好,一点也不颠晃,秦铎也渐渐睡得深了些,脑袋不自觉歪向侧边,随着睡意,一点一点的。

    秦玄枵看见了,歪了歪头,长臂一伸,从秦铎也的身后绕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让秦铎也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着头,直到看见对方彻底踏踏实实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凤眸一片潋滟。

    青玄坐在二人对面,一脸呆样。

    张着张大嘴,看看秦铎也,又看看秦玄枵,最后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兄长。

    苍玄:“”

    他一把捂住傻弟弟的整个脑袋,带着对方,悄无声息地滚下了马车。

    ——

    从岐川到京城,马车的路程大概要走半月。

    从秦铎也重新和秦玄枵再次碰面的那日起,他便没人严格看着遵守作息,按时吃饭,好好休养身体,二十多日下来,他觉着自己又行了,一拳一个之前的自己不是问题。有夸大的成分在,但终归是健康了不少。

    在冬月初十,他们的马车踏进了京城的地界。

    周围的路段热闹起来,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昭告天下,所以周围也就没人知道这是天子的车架。

    秦铎也正安静地倚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卷奏折,执笔细细批阅,这时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秦玄枵就粘粘糊糊地凑上去。

    “亲一下?”秦玄枵问。

    这一个月来,秦铎也已经被秦玄枵时不时的索吻给亲习惯了,这家伙可真是,不分时间场合,一天能亲个百来次。

    所以此时又听到秦玄枵的询问,秦铎也丝毫不经过大脑,眼睛还粘在奏折上,只是略抬了抬下巴,随口道,“亲吧。”

    温软的触感又覆了上来,秦铎也轻哼一声,闭上眼,陷入黑暗,沉溺在一片温柔缠绵的长吻中。

    一吻结束,秦铎也轻轻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又重新提起笔,开始看奏折。

    秦玄枵不满地用手捧上他的脸,将秦铎也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视线幽幽,语气幽怨:“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秦铎也对上那双含情的凤眸,愣了愣,什么关系,他还真没想过。

    未来他们这样,恐怕也少不了天下人的口舌和搬弄是非。

    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

    正准备好好回答,忽然从马车外,传来了一声童谣。

    听清楚那童谣内容的一瞬,秦铎也顷刻间变了脸色。

    第74章 童谣

    “怎么了?”秦玄枵见秦铎也面色不对,捧着对方脸颊的双手松开,撑在秦铎也的身体两侧,见人面色严肃却不理他,凤眸中委屈的情绪几乎要一瞬间溢出来了,眼神哀哀切切,“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

    “嘘。”秦铎也微微蹙眉,留神听着车外的动静,伸出手指点在秦玄枵的唇上,“噤声。”

    喔。秦玄枵的视线随着对方的手指而动,略略下移,落在秦铎也的指尖上,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了一下。

    却听秦铎也问道,“你听到外面唱的什么了么?”

    “近来时兴的童谣吧?小孩子们唱的玩意。”

    秦玄枵想伸手去挑开车帘,手腕却被秦铎也啪地攥住,对上了对方沉静的双眼。

    马车外,遥遥传来孩童们此起彼伏的稚嫩的歌唱,似乎还在踢蹴鞠,童谣的唱词也断断续续的。

    “黄粱消,双星正争北极绕祥瑞兆!”

    秦铎也细细侧耳倾听,童谣的唱词又从头开始唱了,他立刻从小桌挑起毛笔,顺手抄起一张纸,一边听着断断续续的童谣,一边将其记录在纸上。

    秦玄枵见他认真,也安静下来,静静听着。

    随着马车的逐渐向京城行驶,进了城门,在街道上,坊市周围,小孩子最多闹的地方,这唱词逐渐被补充全。

    秦铎也掸了掸手中的纸张,定睛看过去——

    皇城高,云雾缭,

    有椅空悬有心抛;

    金殿寒,烛影摇,

    新鬼啾啾旧鬼嚎;

    玄衣旧,黄粱消,

    双星正争北极绕;

    旧星坠,新星芒,

    鹤出岐川祥瑞兆。

    真是,秦铎也用手指点了点纸张,挑眉看向秦玄枵:“冲你来的。”

    秦玄枵贴在他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秦铎也的指向看过去。

    “喔,还真是,”秦玄枵一眼扫过纸张上的唱词,“不过不只冲我来的,还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的指尖点在了那个锋利的“鹤”字上,道,“这不是,岐川这地方和纯瞎编的祥瑞,就差把你的名字写在那个新星之上了。”

    秦铎也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哦,现在他还在用文晴鹤的名字,总不太习惯。

    “喔。”秦铎也了然地应了一声,理解了歌谣的意思,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纸张向桌上轻轻一抛,“指向性太强了,绝不是普通孩童间流行的歌谣,应是有心之人在故意散播流言,意在挑拨离间。”

    “调拨什么?”秦玄枵笑。

    “昏君奸臣啊,”秦铎也叹息,“古往今来,就这么点破事,翻来覆去,人人汲汲营营,闷头往里钻。”

    “原来如此,那看他这个唱词,似乎是既骂了我这个皇帝,又在大肆赞扬你的功绩,将天命之道按在你身上,言语之中,都在期盼你登基呢。”秦玄枵顺着他的话音,笑了下,“让我对你起疑心,然后找个借口将你杀了哈哈,那他们的计划可要落空了。”

    说着,秦玄枵一下子将秦铎也抱住,头埋在对方的颈边,蹭了蹭,用牙尖细细密密地轻咬,“我只想要你,我整个人都是你的,龙椅算什么,你想要的话,也是你的。”

    听到这话,秦铎也不禁侧眸多看了秦玄枵一眼,见人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里依旧清澈,没有一点愠怒和阴阳怪气的意思,便勾过他的肩膀,故意问:“那皇帝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给我坐两天?”

    “好啊。”秦玄枵应声,“要坐多久,我回去就写禅让书。”

    秦铎也:“”

    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前想好好引导秦玄枵走上正确的路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怎么还是个恋爱脑。

    他抬起手就邦邦给了秦玄枵两拳。

    “显得你能耐了是不是!”秦铎也微微嗔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我藏住咯!你答应过我什么,好好治理天下,忘了?”

    秦玄枵佯装躲闪,实际上却让两拳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然后笑了笑,用手捉住了秦铎也没来的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轻轻一转,翻了个身,将秦铎也压在身下,他俯身过去,“没忘。”

    “爱卿,能不能先给我点奖励啊?”秦玄枵凑近了秦铎也的耳边,含住了他的耳垂,“比如,每日都接吻,如何?”

    灼热的气息从扑洒在耳畔,秦铎也向一旁偏过头,无语,“你现在不也是每天都亲过来?”

    “哦~”秦玄枵笑,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秦铎也已然红得像要滴血一般的耳垂,“提醒我了,那奖励先欠着,以后想好了再提,今日先来接吻,可以吗?”

    秦铎也:“”

    他就多余说。

    “亲吧亲吧。”秦铎也认命地闭眼,仰起头,任由对方吻来,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

    ——

    出了一趟远门再回来时,京城的局面已然不同。

    汜水州牧与岐川郡守作为重犯,被押送京城,由慎刑司量刑,分别断定加重赋税、伪造与其他官员交易往来账目、私吞修葺粮仓与堤坝公款、炸毁堤坝致使水患泛滥的罪名,暂时打入大狱,择日问斩,家中亲眷,协助作恶者一并处死,其他人充入掖庭。

    负责与汜水州牧存在交易的京中官员一并处罚。

    大司农监管手下不利,降职、罚俸。

    周太傅举荐的官员犯下大错,且妄为太傅之名,被停职半年,闭门于家中思过。

    如此种种,均按大魏律法秉公处治,不容私情,亦不容私刑。

    天气已经入冬了,凉的很,来回进进出出,嘴边都能哈出白色的雾气。

    定罪也是个不容易的差事,秦铎也来来回回忙活了很多天,不容得一点闪失,也想从这些案簿中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他曾经的习惯就是,一直闷头处理公务,天昏地暗。

    但现在,不管有多忙,秦玄枵总会准时在饭点、该吃药的时辰,该睡觉的时辰,准时将他从公务里揪出来。

    渐渐的,秦铎也也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家伙,每在他忙活过半个时辰之后,凑过来,压住他,问他可不可以亲吻,他刚点头,这家伙就扑过来换着角度各种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在工作中定时休息,减少劳神费力的风险。

    用了四日的功夫,这边的涉事官员就被理清。

    秦铎也从范钧那里看过审讯记录,又将这份结果记成卷宗,揣进袖中,走出慎刑司,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外头的温度很低,有冷风穿堂而过,宫道两侧,在秋日极尽绚烂的枫叶与梧桐都凋零了,但晌午的阳光像一床柔软温暖的寝具,是毫无温度的暖,洋洋洒洒覆盖在身上,既晒,但感觉又冷又凉,来回呼吸的气也凉,是独属于冬日的感觉。

    秦铎也沿着宫道走回含章殿中,一开门,含章殿内充足的热气就铺面而来。

    宫殿内通了地龙,门口的博山炉内燃着降真香。温暖舒适的气息笼罩来,有侍者在门口将殿门关上,寒意就被隔绝在殿外了。

    秦玄枵从听见他回来,从屏风内转出来,“方才御膳房刚送来了乌梅姜茶汤,喝点暖暖身子,慎刑司那地方阴冷的很。”

    说着,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递过去。

    秦铎也解下大氅,搭在衣桁上,接过乌梅姜茶汤。

    这几日总需要在宫中各个部门来回跑,秦玄枵生怕他忽然从南方湿暖之地回来,一下子不适应,着凉生病,日日换着花样,叫御膳房常备姜汤。

    秦铎也揭开茶盖,白雾打着旋涌上来,他轻轻吹气,向内殿走去,边走边对秦玄枵说:“今日偶然碰见第五言,他与我说,宫外的童谣愈演愈烈了,传播的很广,京城中的小孩子几乎人人都会唱,其中的意思也不难猜,让我平日里多多留神。”

    说着,乌梅姜茶汤凉下少许,秦铎也低头轻抿了口,暖辣的热气在体内荡开来。

    “啊,这乌梅姜茶汤好酸。”

    “估计是这次御膳房按照我的口味做的,下次我让他们多加些白糖。”秦玄枵从他手里面接过不合口味的姜茶,一饮而尽,将茶盏放到一边,“前些时日我让赤玄去查了,但童谣,很难查清源头。”

    “嗯,我知晓。”秦铎也与他一并坐在案边,从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写有童谣的那张纸,铺展开来放在桌案上,“只不过我这几日细想下来,总感觉这童谣,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秦玄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唱词。

    “你细看,”秦铎也道,“他前后的情绪是割裂的。”

    金殿寒冷、龙椅空悬,鬼魂啼哭。

    秦铎也指尖在这些词上一一点过去,“这些用词太过于悲观,前两段的唱词中,非常凄惨且压抑。”

    “而你再看,这后两段。”秦铎也指向祥瑞二字,“又太明媚,富有希望。”

    “一首童谣,编纂者如何会这么快地将情绪突变?”秦铎也一字一句道,“我怀疑,这可能本是两手童谣,被缝合到了一起。”

    秦铎也将纸张从中间撕开,一分为二,道“背后筹谋者,原本准备的不是这样,但因为某些突发的事件,原先的唱词和筹划不再适用,他们匆忙推翻重来,而时间仓促,所以就成了现在这个童谣的样子。”

    “这段时间来,唯一让所有人意外的事,就是你跑去了岐川,而京城中,我盯着他们,任何消息都无法往来,让汜水州牧和岐川郡守措手不及。”秦玄枵接着他的话,轻轻垂眼,再抬头时,眼中闪过冷光,“作童谣之人,必与此案有所关联,且,人在京城。”

    第75章 初雪

    冬月既望,京城初雪。

    细细密密的雪花飘了一夜,清晨时越下越烈,无风,鹅毛大雪就打着旋层层叠叠飘落。

    宫中的飞檐屋脊上皆覆了厚厚一层纯白,宫内碧瓦飞甍、红墙石阶均银装素裹,缥缈憧憧,整个皇宫宛如云雾缭绕。

    今日没有朝会,秦铎也早早起来后,上午便不出门,打完长野军训练法后,秦铎也就与秦玄枵窝在含章殿中,捧着热茶汤,伏案办公。

    “今日这茶不错。”秦铎也喜欢甜茶的口味,但这份的味道,却不像滇南白茶,问过后得知,是象郡那边特产的藤茶。

    “你若喜欢,明年让他们多贡些来。”秦玄枵将手中刚刚阅过的奏折放在一边,支着头,勾过秦铎也垂在桌案上的一缕发丝,放进手心里。

    秦铎也摇摇头,“不可为自身喜好,做劳民伤财的事。”

    理应取之有道,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秦玄枵从善如流,点头道,“听你的。”

    他们二人惯常的相处方式便是如此,前一句说起政事,后一句也可自然而然的聊起天气,聊起饮食,聊起些人文风物,又毫不耽搁地说回政令。含章殿萦绕在很舒适的气氛中。

    秦玄枵扒拉来一卷纸张,推给秦铎也,说:“方才赤玄上报的密函中,他们按照你上次所说的方式,查到那童谣在城东已经渐渐不唱了,被新时兴的孺子歌取代。”

    是,童谣的源头不好找,那时兴期限终有定时,源头不可考,那便看哪处先渐渐停下不唱了,那就是源头。

    秦铎也接过,轻笑一声,“唱了十几日才停歇,若是寻常臣子,早该被皇帝猜忌,自顾不暇了且等着,我现在安然无恙,有人将要坐不住了。”

    秦玄枵听过那一句“寻常臣子”,凤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笑,他听出了秦铎也将自己放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而他,也正正好好要这种与众不同。

    “好。”秦玄枵应,“城东那边,我就派赤玄去重点查了。”

    在蒙蒙的雪中,连时辰也变得不甚分明。而屋内,地龙烧的刚刚好,既不让人燥,又暖盈盈的,降真香淡淡的气息在殿中流淌。

    桌案一角放着锡奴,勾弘扬上前重新向其中注好热水,提醒他们:“陛下,文大人,午膳已经备好了,要让人送进来吗?”

    “送进来吧。”秦玄枵道。

    用过午膳后,雪也渐渐停歇了,云层尽散,露出日头来。

    秦铎也推开含章殿的窗子,入目是一片有些晃眼的纯白,金光洒在白雪上,像琉璃的反光般,陡然撞进眼中。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秦玄枵从他身后拥来,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殿外的空气寒凉,带着初雪的凛冽,而秦玄枵从背后拥着他,用灼热的气息将他包裹住。

    “下过雪后更冷些,莫要着凉。”秦玄枵贴着他的耳畔,轻轻道。

    “得了,”秦铎也去扯他的爪子,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这么仔细。”

    “今年的雪下的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雪势也正好,刚刚覆盖过了田地,不用担心过大过厚的雪压垮了房屋,造成雪灾。“秦铎也呼吸了一腔落雪后独有的气息,眺望宫中层层叠叠的檐角,均蒙着一层雪被,长舒一口气,“瑞雪兆丰年啊,希望来年田地的收成能更好些。”

    “感觉你一天天就盯着农田里的收成了,”秦玄枵又固执地将人从背后圈进怀中,笑,“估计比庄稼汉还要上心。”

    秦铎也听着这家伙故作混不吝的话,翻了个白眼,开始教育这人,道,“一国之事,无非农、祀、戎。一为温饱、二为礼教、三为安宁。”

    “知道啦知道啦——”秦玄枵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回应,嘟囔一声,“引经据典的,好古板哦。”

    “你说什么?”秦铎也面上挂上无暇的笑意,回过身,笑眯眯地举起了拳头。

    秦玄枵立刻警觉,接住了他敲过来的攻势,手一撑,将秦铎也按在窗棂边,二人的身形就迅速贴近了,秦玄枵略一垂眸,就看到了对方近在咫尺的唇。

    秦铎也鼻梁侧的红痣总会使他晃眼,凤眸中的情绪便流转得暗沉,他将头微微偏了偏,让鼻尖错开,呼吸交错,近在咫尺。

    “可以么?”秦玄枵硬生生克制自己的欲望,恪守两人唇角的距离,哑声问。

    “嗯。”很轻的一声。

    得到应允后,秦玄枵才动。

    秦铎也微微仰起头,闭上眼,任由灼热滚烫的吻覆下来。

    他的腰抵在窗边,窗外是纯白的落雪,素白纯粹,绵延万里,有树的枝丫横斜,着雪衣,空气微凉。而身处殿内,面前的吻滚烫炽热,一个大氅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其中,甚至也构成了窗景的一部分。

    一吻终了,秦铎也呼吸急促,他身手推开了秦玄枵贴得紧紧的身子,缓缓平复呼吸。

    秦玄枵身手越过他,将身后的窗子关上。

    “今年的初雪既已落下,那便按惯例,让司天监择个吉日,我们同去去护国寺中祈福吧,”秦铎也被亲得身上有些热,他向桌案旁走,伸手松了松领口,拿起桌案上的茶盏,随口对秦玄枵说,“祈望来年风调雨顺,边境安宁,国泰民安。”

    “惯例?”秦玄枵的脚步一顿,“什么惯例?”

    秦铎也啜饮了一口茶水,将盖子扣在茶杯上,回道:“雪落后,君主应去摆驾前往护国寺祈福。”

    “你说这个啊,”秦玄枵先是恍然,尔后凤眸中划过一丝狐疑的神情,“真是这个礼制,都是前十几年,早在上上任皇帝在位之时,就被取消了的。”

    啊。

    秦铎也搭在茶杯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总觉着你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一般,”秦玄枵坐在他身边,随口说,“有时候你的一些举动,总让我觉得像是好几十年前的前人的习惯。”

    “怎么这么说?”秦铎也不动声色地问。

    秦玄枵想了想,目光落在他搭在茶杯边的手指上,就说:“就比如你饮茶的礼仪,用袖掩面,这已是成烈帝前后时期时兴的礼节了,近些年来,早就没了要遮面的说法,反而以爽朗大方为佳。”

    “”

    秦铎也无话可说。

    这些礼节,实在是太过于细微,以至于融入他曾经每时每刻都生活中,根本无法察觉到差异,上辈子二十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注意到、能够克制改变的。

    真是。

    希望秦玄枵没有起什么疑心。

    毕竟,魂魄跨越近百年的时间来到这里,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反而重生在百年之后,这事情实在是过于荒谬,甚至就算说出来,也没人敢相信。

    而他自觉,若要还能保持现在的身份呆在宫中,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救倾颓的大魏,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要在秦玄枵的面前,捂好自己的前世的身份罢。

    毕竟秦氏皇族,与他,算是隔着血仇

    秦铎也习惯性敛眸,遮掩住眼底泛起的那一丝不正常的波动。

    “那有什么的,个人习惯不同而已,”他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问秦玄枵:“那,便不去护国寺了?”

    秦玄枵以为是他想去,只是扭着性子不想明说,便说,“想去就去吧,上上任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他只会除去些让他觉得无趣无聊的礼制,那咱们就加回来。”

    “倒也不是这么个道理。”秦铎也道,“虽说我并不相信祈福能求得来第二年的丰收毕竟你看,农家葱茏的田亩,哪一个不是用汗水和辛勤换来的?但皇权既受命于天,而天时又难测,于初雪落后去护国寺一趟,至少能换来百姓的心安,那也合该对神佛恭谨虔啊,抱歉。”

    秦铎也说到一半 ,忽然想起秦玄枵的母亲,即使前半生虔诚,但也没能免去后半生的悲惨命运。

    他忽然就闭了嘴,若再说下去,总感觉有些何不食肉糜,只会搬弄口舌。

    “没事。”秦玄枵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伸手握了握秦铎也的手,道,“我不在意。”

    说着,秦玄枵扬声,叫候在外殿的勾弘扬进来,“传朕旨意,让司天监算个今日的良辰,朕与文大人共同前去护国寺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让礼官备好出行的颂词。”

    秦玄枵一边说,一边用眼神询问秦铎也,是否还有什么注意之处。

    秦铎也略思索了一下,道:“轻车简行吧,只在万岁通天台处击磬唱颂词便好,不必再安排其他随行的车马。”

    勾弘扬应声离去,去门下省通知起草文书去了,然后又去司天监,通知司天监新上任的理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行,却无人知晓,当夜,有人乘着夜色潜行。

    在一处挂着酒楼招牌的门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停顿片刻,又轻叩四声。

    吱呀——

    门被拉开,黑影悚动。

    稀碎的声音从门内飘散而出,逸在夜色中了。

    “只有这两个人?”

    “再算上随行玄衣卫”

    “知晓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此番出来,没人发现吧。”

    “无人察觉。”

    “很好,多当心些之前你长官轻敌,将自己折在里面了,应是死了,你莫要步了后尘,主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不容易。”

    “是、是主家此次行动也要多注意”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

    第76章 三不算

    冬月廿一,帝自宫中诣护国寺以祷来岁风调雨顺,愿为丰年。

    万岁通天台上,秦玄枵一身玄衣衮服,团龙纹样在衣袖中纵横。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但天气比前几日冷上不少,偶尔有风,风不大,但寒彻骨,宫中的雪融了不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缕雪披在宫墙和枝桠上。

    礼官唱罢颂词,秦玄枵步入皇帝的仪仗马车中。

    秦铎也跟在他身侧,按照礼制,落后他半步。秦玄枵的步子一顿,微微偏头向回望,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秦铎也与他并肩,同排而行。

    秦铎也步子被打乱了一瞬,抬眼看秦玄枵,果然对上了对方若有所言一般带着笑意的眸子。

    秦铎也:“”

    他瞬间便懂了秦玄枵此举的含义。

    真是,眼前这人,总能让他在各种细微之处感受到那种蓬勃燃烧的热烈情感。

    并肩走到御驾旁,秦玄枵不用人搀扶,直接登上马车,勾弘扬站在车边,将炯炯有神的视线落在了秦铎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秦铎也扶上车。

    秦铎也对勾弘扬笑了一下,“那我便去属车中了。”

    而下一秒,车帘内传来了秦玄枵的声音,“去什么属车啊,又不是第一次上来了,愣在外头做什么。”

    勾弘扬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诶唷文大人,快上车吧,陛下在等着呢。”

    秦铎也心里叹了口气。

    去秋狝那算是个半娱乐的活动,这去护国寺可要更庄肃,与天子同乘,像什么话

    罢了,他连朝会都坐在龙椅旁边呢。

    思索半秒都不到,秦铎也直接抬起衣摆,登上天子车驾。

    身后文武百官列队中传来很多声倒抽凉气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

    文武百官列队送行,而蔺栖元站在武将的最前端,面色复杂。

    秦铎也的视线在蔺栖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间,他登上马车,将车帘放下,就将蔺栖元的面色遮在车外了。

    能看出来,蔺栖元对他不满。

    秦铎也又看了一眼秦玄枵,舅甥二人的眉目很相似,但气质不同。

    秦玄枵在这几日闲谈时与他讲过,他九岁逃出宫避了一阵子风头,那时候,蔺家就只剩蔺栖元一人守着满屋缟素,蔺栖元带着他,共同生活过两三年的光景。

    到底是血浓于水,估计那位蔺将军以为自己给秦玄枵下了什么蛊,也认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而在岐川的功绩又令这位大将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一心为国的。

    秦铎也敛眸,思索时的波动就随着眼睫的阴影埋藏在眼底。

    “想什么呢?”秦玄枵坐在他身边,离了文武百官的视线,眉目间的戾气就散去,又成了个没骨头的毛绒绒。

    秦玄枵大氅领口的貉子毛领糊到他脸上,弄得脸颊微痒,秦铎也就去扒拉他。

    推不动。

    秦玄枵像个毛怪,黏黏糊糊的,蹭来蹭去,“想亲,亲一口吧?”

    “不行,”秦铎也一口回绝,“马上要去护国寺中,要注意身心清净,不可纵容自己的欲望等到了寺里,你作为一国之君,就算再不信,也得注意些言行。”

    “噢。”秦玄枵惋惜地叹了声,坐好了,心里嘟囔了句古板。

    “对了。”

    秦铎也附耳过去,轻声对秦玄枵说了句,秦玄枵眉梢一挑,点点头。

    招呼勾弘扬上来,嘱咐了句,等对方下了马车,皇帝的仪仗就启程了。

    既是轻车简行,就删减了六引和大纛,除了皇帝御驾外,只安排了三辆属车,随行两列青纹玄衣护卫,从宫中出发。

    勾弘扬站在宫门口,和朝臣一起目送仪仗离去,直至消失不见了,百官也散去,各自回了工位。勾弘扬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众人耳目,找到了蔺栖元。

    蔺栖元声音低沉,问:“这是陛下的吩咐吗?”

    勾弘扬点头,二人就也就离开了宫门口。

    ——

    护国寺坐落于京城城外,南山的山顶。

    说是南山,但其实这山坡缓得很,修整出了一条平整的上山路,仪仗就顺着山路上山。

    城中的雪已融了,但山中除了路上,周围仍蒙着厚厚一层雪被。

    很快便到了护国寺。因先帝信奉道教,士大家族在明面上也就纷纷涌入道观,护国寺香火不如多年前,有些陈设已然破旧了,但却依旧保持着整洁,古刹内梵音袅袅。

    古刹往往是最静的,就像时间的流淌落不到其上一样。护国寺的构制体量,都与百年前秦铎也所见的几乎无差。

    他们下了车驾,山间净雪凛冽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护国寺门口,住持和僧人们早早接到了礼部的通知在门口等候,今日寺内没有其他百姓来观禅朝拜,只有来往僧人。

    秦玄枵替秦铎也整理了一下系在肩上的大氅,将人包裹的严丝合缝后,才满意。

    步入山门,院内古树参天,檐角屋瓦与参差石路旁均蒙着雪,随处可见铜鼎内袅袅而起的青烟。

    秦铎也按照他当初的惯例,依次参拜过宝殿,敲响了鼓楼与钟楼,午时用过寺内的素斋,下午由住持陪同着,去法堂听禅。

    “呵呵呵这位施主,”住持年龄很大了,眉毛胡子都花白,笑得很慈祥,“对流程很熟悉嘛”

    秦铎也面不改色,“已是提前有所学习准备。”

    “这样啊”住持笑笑,捋了下胡须,不再言语,只不过秦铎也看过去,看到了住持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铎也收回视线。

    听过禅后,他们今晚也是要留在寺中的,便由僧人引去客房。

    晚饭还是斋饭,饭后,在寺中不便处理政务,他们二人就披上大氅,随意在寺中闲逛,走去了后院,寺中长明灯燃着,曲径通幽,小径上的雪未扫,他和秦玄枵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步入后院,有一颗巨大的菩提。

    菩提树干有几个人环抱那么粗,枝丫遒劲,横斜肆意生长,冬日里梧桐落叶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比秦铎也当年见它时还要更苍劲些,但归根结底都没什么变化,一时沉浸在时间之静与变的感慨中,秦铎也站在树下,静静抬头仰望着这颗梧桐。

    忽然,手指被勾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看见秦玄枵站在他身边,伸出手,一点点轻轻试探着,将他的手握在手中,握住了,手指就挤进他的手指之间,成了个十指交叉的姿势,紧紧攥住了。

    “做什么?”秦铎也将手向回抽,没抽回来,莫名有点羞耻的,他压低声音,“在护国寺中呢,注意些。”

    “这有什么,坦坦荡荡的牵手而已。”秦玄枵站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道,“爱情亦是人世间常情,护国寺里还有姻缘殿呢,连佛祖都祝福,我们又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秦玄枵说话时凑得很近,吐息扑洒到耳边,秦铎也听得耳根发烫,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源源不断,他调整了下大氅的角度,用衣摆遮住他们二人交握的手。

    掩耳盗铃一样。

    秦铎也感觉自己的心乱了。

    天色渐暗,秦玄枵侧眸看见了他耳根不甚清晰的一抹微红,满意地收回视线,抬头仰望蒙着雪被的菩提树,“别这么紧张我总感觉你把自己逼得太过,过分注意言行的礼数,也始终让自己不得闲,就好像天下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你一样。”

    “嗯。”秦铎也应了一声,“不然,心里总有愧。”

    “哪有什么愧。”秦玄枵诧异道,“你道德感太高。”

    他们在菩提树下站了许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只是站着,风一吹,略冷。

    秦铎也想调整下领口,一动,就想起来他们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

    “陛下,施主。”

    秦铎也回过头,看见住持正在他们身后,拄着根拐杖,看着他们。

    他心里一惊,猛地甩开了秦玄枵的手,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动作过大,反而更不自然,像是做贼心虚。

    “咳。”住持贴心地移开视线,偏头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秦铎也匆忙调整好表情,带好了万无一失的表情面具。

    “陛下,末学的师父今日恰好在寺中,邀您一叙。”住持弯了弯腰,道。

    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铎也,用眼神询问。

    “你去吧,找你的。”秦铎也还是觉得尴尬得面上烧的慌,就说,“我在这等你。”

    “施主,外头天寒,去廊中等待吧。”住持道。

    “好。”秦铎也点点头。

    秦玄枵随着住持拐进了宝殿之内,之间一个老人,牵着个半大的孩子,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是你。”秦玄枵认出了眼前这个老人。

    正是他小时候从那个狗洞钻出宫,迷了路后,遇到的那个老人,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老人的面貌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师父,那末学先离开了。”住持退出殿内,阖上了门。

    秦玄枵的视线在看起来面相更老的住持上落了一瞬,就收回目光,只看着殿中的老者。

    “一别数年,没想到当初的小娃娃,已经成了皇帝啊。”老人爽朗大笑。

    “你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说过朕会成为皇帝了。”秦玄枵从怀中取出那串破损的佛珠,“你给朕佛珠的时候说的,忘了?”

    老人又大笑,“那时因为当初天命指引老身与你有缘,便给你算过一签如今天命又让我来此,这是第二签,也是最后一签,皇帝,说说吧,想问老身些什么?”

    秦玄枵几乎没加以思索,直接开口:“我与”

    “诶,你的命老身算不了了啊,”老人笑嘻嘻打断他,“老身有三不算,杀业深重者不算,功德无量者不算,非此间人,不算。你嘛,当时可算,如今,杀业深重啊。”

    秦玄枵皱了皱眉,觉得无所谓,又开口:“那他——”

    只见老人却像是知道他要问谁一般,直接摆摆手。

    “更算不了,那位,占了个三成三。”

    第77章 刺杀(含2k营养液加更)

    吾有三不算。

    其一,杀业深重者,不算。

    其二,功德无量者,不算。

    其三,非此间人,不算。

    十六、亦或是十七年前,天道有常,亡国颓相,乱世将至矣。

    吾随天道与魏王朝将来的亡国之君相见——那时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而今,天道有异,降下客星,山川已改,日月重悬,自倾颓至中兴,将魏王朝的年岁重新撰写。

    原本吾与那孩子只有一次面见之缘,天道忽然又言,还有一次,吾便前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是陛下。

    这孩子身侧那人,竟是陛下。

    陛下在位时,吾还是那时候护国寺的住持呢。

    忽然,一声响,将老人从回忆中唤了出来,他见秦玄枵盯着他,吐了一词。

    “妖道。”

    “?”老人有点懵,他指着自己:“老身修的是佛法。”

    “有什么区别,”秦玄枵从一旁拉来一个椅子,大刀阔斧往那一坐,“妖妖调调的样子,满口胡言。”

    老人:“”

    “真不知道天道究竟哪里偏爱你。”老人扶额无奈叹息。

    “他心怀天下,为了救世甚至情愿牺牲自己,岐川水患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人,又常劝朕仁政,何来的杀业深重!”秦玄枵凤眸眯起,紧紧盯着眼前,像嗜血的猛兽,不愿听到一丝有关秦铎也不利的说辞,“又何来的非此间人之说?你难道也学司天监用星象之说挑拨离间?”

    老人懂了秦玄枵的意思,但只是摇摇头,并不多说,透过寒寺的纸窗,落到外面,长明灯火旁映着一道身影,老人眼中划过不甚明晰的怀念神情,“陛下啊正是懂得这些的,才将杀业留于自身,将乐业给予天下。”

    秦玄枵听不懂,皱眉:“说些什么呢?”

    老人慈祥中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向秦玄枵,视线在他袖口的忍冬暗纹上一扫,缓缓问道:“你可知,忍冬为何意?”

    秦玄枵已然有些不耐烦,但看了眼忍冬暗纹,还是回答了,“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历尽严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这是成烈帝自北疆大胜归来所言之语,自此长野军军魂即为忍冬。

    可寒霜厉雪,这支在在凛冬中磨练出的锋锐之师,挡的过关外的攻打,却躲不过来自背后的谋杀。

    长野军已在先帝时灯枯油尽,彻底断绝。

    秦玄枵听见老人古怪地低低笑,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忍冬啊,在佛法中,为人的灵魂不灭、轮回重生。”

    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敲在秦玄枵的心上,他凤眸微张,在前几日脑中如流星彗尾一样转瞬即逝的灵感又重新归来,那一丝隐约遥远的猜想念头蓦然涌来,他这次猛然将其抓住,雪泥鸿爪的痕迹印在沙上,一点点踩进心里。

    是什么是什么?

    秦玄枵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头去看秦铎也的欲望。

    “你莫要胡言乱语死了就是死了,死者怎会重生,别把这些鬼神之说带到忍冬上,玷污了忍冬纹,”秦玄枵盯着老人,沉声道,“欺骗帝王即使你有什么妖异之处,朕也照杀不误。”

    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

    若放在以往,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绝不会再在此处耽误时间,而是直接拂袖走人,置之不理。

    但他没走,也没置之一笑,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哈哈哈哈!”老人看秦玄枵这副样子,觉得有趣,大笑一声,“既是鬼神之说,那你便当老身闲来无事讲个笑话罢,也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也算是答疑解惑,算过一签了,”说着,老人牵着手里的小孩子,缓缓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当代的君主,就此别过了,你我两面之缘已尽。”

    老人牵着孩子,一点点向着后殿走,渐渐隐于火光摇曳的光影中了,忽然老人脚步顿了一下,略回过头,犹豫片刻,开口,声音很轻,“且惜眼前人。”

    说着,一老一小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从后殿隐隐传来这两人的交谈之声。

    小孩子清脆的嗓音问道:“师父,为何犯下深重杀业者,还可以功德无量呢?”

    苍老的声音含着笑意,远远飘来,“因为以武止戈,以杀止战呀,孩子。”

    声音很轻,却轰然一声在秦玄枵的脑中炸响。

    以武止戈,以杀止战。

    所以以杀业为世间开太平,救众生于水火,功德无量。

    那非此间人,又是何意?

    秦玄枵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狂跳,四处乱撞,他好像隐隐约约触碰到了那个答案。

    但他却不敢彻底将那个答案采撷于手中,他在犹豫,他在退却,他似乎是怯懦的,让自己远离。

    这种光怪陆离之事,太过于荒谬,而他人的言语,又不可尽信。

    他一辈子隐忍薄发,登上至高之位,他只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

    秦玄枵猛地回头,透过寺中纸窗,看见长明灯的光影勾勒出那道清减的身形,看着人畜无害、温润和善,蕴含着极强的力量感。

    既有一往无前的锋芒,又经过时间的沉淀和琢磨愈发内敛深沉,藏锋。

    绝不是因为相似才喜欢,而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就只是他而已。

    秦玄枵试图说服自己,他握紧双手,忽然发现手指冰凉,已经冷汗津津。

    那种可能性一旦被接受,便如野草一般疯长蔓延,再也无法将其忽视。

    他浑身都在颤抖,牙根上下碰撞,战栗。

    绝对是天寒,太冷了。

    怎么能简单根据那老和尚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词,就草草被带偏了!

    秦玄枵紧了紧手指,推开门,走出宝殿,步入回廊。

    秦铎也在廊中等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聊完了?”

    “这是什么表情?”秦铎也走近他,看见秦玄枵似乎是一脸怀疑人生的样子。

    “没什么。”秦玄枵的垂眸,目光落在对方鼻梁侧的红痣上,伸出手,轻轻一蹭。

    这也一模一样应是巧合吧?

    这世间这么多人,总会有些人有相貌上的相似。

    是吗?

    秦铎也茫然歪了歪头:“?”

    怎么了这是,一转头就像丢了魂似的。秦铎也还没开口询问,就感觉到秦玄枵贴了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握过来的手指冰凉,秦铎也来不及在意在寺中能不能牵手的问题,他拧眉,“手怎么这么冷?”

    他抬起头,伸手去探秦玄枵的额头,还是正常的温度,松了口气,“没发烧就好。”

    “天晚了,可能是风吹的,”秦玄枵凑在他身侧,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额头和眉眼埋进大氅的绒毛里,声音闷闷的,“我们回客房吧?”

    “好。”

    他们安静地踩着雪,一路咯吱咯吱声响伴着,回了客房,第二日还要早起参与晨间的诵经,再回到宫中,就早早熄了烛火,和衣而眠。

    翌日清晨,钟楼厚重宁静的钟声穿过积雪,传进客房中。

    熹微晨光中,梵音缭缭,铜鼎中青烟笔直升起,逸散在晨雾里,逸散在诵经声中。

    秦铎也接过一旁僧人递来的香,在火上点燃,红星一点,青烟就袅袅而上,他将三炷香合于手心,抬眼望着寺中庄严宝相,闭目,手举过眉前,而后插入铜鼎厚重的香灰之中。

    古刹踏瑶雪,岁末祈冬绥。

    万望大魏来岁风调雨顺,无天灾异祸,是为和乐丰年。

    秦玄枵只站在一边,神情不辨喜怒,只摆摆手,说让秦铎也代为祝颂。

    怪力乱神、相似的长相与习惯、偶尔与当下割裂的用词和礼节、忍冬、百年种种种种,在他脑中挣扎纠结,搅乱成一团乱麻。

    他好像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脖颈,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了。

    拜过后,他们登上候在寺外的仪仗御驾,启程回宫。

    仪仗顺着山路下车,马车内很安静,秦铎也取了卷放在车中的奏折来看。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山林中寂静得诡异,秦铎也感知敏锐,他忽地察觉有一丝遥远的杀意从车外传来。

    下一秒,“嗖”地一声,破空声袭来!

    一支锐利的箭矢从山林之中穿过,猛地穿破马车厚重的车帘,直扎进车架内!

    直冲二人而来!

    秦铎也双眸猛地一凝,反应迅速,手持竹简,于电光石火之间猛地向上格挡。

    铛!!

    羽箭的锋镝在竹简上擦过,擦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响。

    羽箭的轨迹被阻隔,转了方向,噌地一声扎进车架的木板中。

    竹简亦是被大力冲击,从秦铎也的手中脱手飞出,甩在车里,最边缘的一支开了线,碎成两节。

    箭的尾羽正在秦铎也的眼前,由于巨大的冲力微微颤动。

    秦铎也甩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双眸漆黑如墨,沉静的眸光流转,刚好对上了秦玄枵眯眼看过来的视线。

    “刺杀。”秦铎也轻轻吐出一词,和马车之外,玄衣卫的警戒之声和在一起。

    视线交错一顺,秦玄枵立刻将手移至马车座位侧面,用手一拨。

    咔拉!

    有机巧发出一声响,铁制车架护甲弹出,在马车内将车窗的空隙顷刻间围住。

    下一秒,自山林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流星般涌来,在空中划出弧线,箭尖锋镝惨白。

    窗子被堵住,羽箭纷纷射在马车框架上,将车架扎成了个刺猬。

    拉着马车的马先是受惊,下一秒就中箭,羽箭射入骏马皮肉中,马匹吃痛,左右狂甩,即使帝王御驾做工精细稳定,也架不住马匹的拉扯。

    马车剧烈晃动起来,颠簸不已。

    秦铎也被猛地一晃,站立不稳,他向一侧倾倒。

    忽然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秦玄枵将他拉回来,带着他一起扑倒在车中,将他整个人护在身下。

    车外箭矢依旧未停歇,有的扎进车窗的铁皮中,发出了金戈相撞的锐响。

    情况紧急,秦铎也目光只在秦玄枵身上落了一瞬,沉着眉眼,偏头将耳贴在车架上,细细倾听,眼中闪着沉静的光,他迅速且简言意赅道:“听声音,在百米内,刺客藏身在雪堆下,雪层缓冲了脚步声,听不出多少人。”

    马车外,玄衣卫迅速警戒又散开。

    秦铎也听见外面传来陆续的声响。

    “有刺客!保护皇上!”

    “小心流矢!都散开!”

    他们此行轻车简马,就只有几个随行礼官,二十四名玄衣卫,还有苍玄。

    玄衣卫有人中箭倒地,也有人未受伤,那便意味着,箭矢数量有限,对方的人数不会过多,应在五十上下,但却均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二十对五十,足够了。”马车外的箭矢声渐渐停歇了,秦铎也当机立断,伸手握住秦玄枵的手腕,看着他的双眼,沉声道:“下车,反击!”

    秦玄枵低头看他,下意识要反驳,却忽然对上那双沉静的眼。

    而在沉静的深处,闪过锐不可当的锋芒。

    还有那种自信从容的气魄。

    秦玄枵的灵魂颤栗,他不再犹豫,眼神认真下来,对着秦铎也一点头。

    “好。”

    噌然一声,止戈剑出鞘,剑刃寒芒一闪,秦玄枵将止戈递给秦铎也,“拿着。”

    秦铎也反而一笑,没接,“战场上,我惯来不用长剑。”

    马车车门一开,秦铎也踏着车内踏板,顺势一翻,出了马车,赤手空拳从车中翻出,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个没抓住:“”

    不是,哥们!啥武器都没拿就出去啦???

    之前什么时候也没见这人这么虎的啊。

    秦玄枵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匆忙也跟着跳了出去。

    车外,隐藏在雪堆之下的刺客均已经站起,为了隐藏身形均身着一身的白衣,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薄刀如蝉翼,血槽里挂着雪。

    五十几人身手矫捷,没有言语,无声散开来,包抄进攻,提起刀直冲进玄衣卫的护卫圈中,杀意凛冽袭来。

    二人出马车的时候,玄衣卫已经和刺客交上了手,青纹玄衣护卫将马车护在中央,提着软件迎敌。而苍玄身形极快,在刺客中闪过,带过一片片溅起的血花,让刺客的队形乱了一瞬。

    但这些刺客明显不是散兵游勇,而像是财力雄厚的势力特意培养出的死士,察觉不到疼痛也毫不在乎伤亡,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直取皇帝头颅。

    察觉到对方的阵营中有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身手远超一般护卫的暗卫,就立刻分出十几人,将苍玄包围在内,独木难支,若攻一边,其他方向的攻击就会纷纷袭来,将他逼推,硬生生地将苍玄拖在了包围圈中。

    没了苍玄在其中的阻隔,其余三十余名刺客对上不足二十个玄衣卫,局势几乎是一边倒,玄衣卫不敌,有人逐渐负伤。

    秦铎也眸光一凝,不再犹豫,一瞬间解了披在身上行动不便的大氅,直接冲进战局之中。

    在他身前,一名玄衣卫肩膀被砍伤,被绊倒在地,迎面,刺客举起长刀劈砍。

    下一秒,秦铎也忽然一闪身出现在他身前,刺客砍势落下,秦铎也于瞬间出手,手掌擦着刀刃划过刺客的手臂外侧,猛地用力向内一击,将刺客的手击到另一侧,顺势侧头出腿,向前一步。

    招招交锋转瞬即逝,秦铎也眼中依旧闪烁着冷静的光,眸子如点墨,漆黑不见波澜。

    上辈子北疆黄沙荒原中的战火,远比刺客的刺杀要更为混乱,战场风沙淬火的磨砺,让他的双眼如剑器般丢入火中淬炼一般凛凛有神,反应神思的敏捷,也是在生死之搏间历练而出的本能与预判。

    秦铎也双手合抱接住刺客反应过来后攻过来的另一只手,向自己的方向一拽,回身,出手,手绷成如刀般凌厉,回身劈过,对准了对方人体最薄弱之处,手刀狠狠地落在刺客的颈侧。

    刺客被击得倒过头去直接昏迷,向地上摔去,秦铎也顺势接下他手中掉落的长刀,回身一甩。

    铛!!!

    金戈之声交错,划出刺耳的声响,火星四溅。

    身后袭来的刺客一击不成,迅速退却,下一秒再次暴起,秦铎也提刀与对方的长刀相撞,刺客手刀就欲再砍,而秦铎也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秦铎也的攻击从不收势,顺着方才振刀的力道向下一沉,下一瞬直接撩刀而起,刀锋顺着刺客的胸口一路划开,破开脖颈。

    血色洒落开来,一点落在眼下,长刀的寒芒在白雪中一闪烁,锋锐的刀光和着雪色,白亮的锋芒顺着长刀落入秦铎也的眼中。

    秦玄枵看愣了一瞬,只是一瞬,见秦铎也安然无恙地取得了武器,放下心来,便冷声喝到:“玄衣卫!集结,不要各自为战!”

    众玄衣卫听到秦玄枵的声音,精神一振,收到命令后,立刻开始围拢,收在一处,受敌的面减少了许多,刺客的攻击就不再棘手。

    一时之间,人数不等的双方,竟然陷入了僵持之中。

    忽然这时,山脚下传来了马蹄狂奔的声响,马蹄踏在山路上,将树梢上的雪全都扑簌簌震落。

    秦铎也听见马蹄声响,勾唇一笑,不用回眸,就知道秦玄枵与他是一样的神情。

    “来了,”他轻笑一声,“不出五十马步。”

    转瞬间,马蹄声围拢了上来,一片肃杀的喊声。

    秦铎也身形一转,将长刀抬起,刀一势起,薄刃缠在一个刺客的脖颈间转了一圈,鲜血便迸溅开来。

    他后退半步,刚好抵上了秦玄枵的后背,秦玄枵同他一样,止戈剑尖向下淌落鲜血。

    秦铎也迎着马蹄声望过去,看见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蔺栖元背上背着长弓,手持长枪,策马赶来,在其后跟着一整队的骑兵。

    而蔺栖元眼尖,他将方才秦铎也杀敌的场面尽收眼底,蔺栖元的瞳孔剧烈震颤。

    他在边疆许久,一眼就认出,这是长野军杀敌之术中的刀法!

    长野军的杀敌之术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抛却了防御与格挡,直冲而上而不使蛮力,灵巧、迅速、杀意凛然,瞄准着敌人最为致命之处而展开,不莽撞不花哨,如何最快取对方性命,便如何去杀。

    这位已过中年的老将迅速收起心中的震撼,将注意力放在林中的战况中。

    带来的骑兵中,飞光和观月也在马队中,两匹马直冲进刺客的包围圈。

    秦铎也迎着直冲而来的飞光,纵身一翻,直接翻上马背,飞光速度不减,在刺客中横冲直撞,直接将包围圈撕开。

    援军赶来,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局势几乎是一边倒一般,刺客再也无法进攻,他们被骑兵的长枪迅速刺穿。

    其他的刺客见势不妙,立刻退走,秦铎也沉下眉眼,锋芒闪过,喝到:“追!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

    骑兵们纷纷追击而上,于马上刺出长枪,将刺客纷纷就地斩杀。

    但刺客退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等围杀后,最远处,有一个刺客已经逃得很远了,进了林中,骑兵追不进去,秦铎也视线一沉,迅速回头,喊道:“蔺栖元!弓!”

    蔺栖元下意识便被喝住,他迅速长弓解下,远远地抛过去。

    秦铎也头也不回,听着身后的声响,一抬手接住长弓,双腿一夹马背,飞驰而出。

    和刺客的距离迅速拉进,就在飞光即将踩进林中雪堆的时候,秦铎也立即拉紧缰绳,即刻勒马,飞光两只前腿立刻高高扬起,马蹄下激起一片飞扬的碎雪。

    秦铎也跨在马背,双腿夹着马腹,双手张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绷紧,箭尖的锋镝寒芒如雷霆乍现。

    秦玄枵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如擂鼓。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马背上之人的双眼被额发和张弓的手遮住。

    下一瞬,他看见秦铎也嘴唇轻动,张弓的手一松,长弓的弓弦发出震颤轻鸣,羽箭离弦而出,在空中飞去,笔直地贯穿那个逃掉的刺客胸膛。

    马蹄降下,踏在地上,碎雪飞扬,秦铎也放下双手,秦玄枵看见了他的眼睛——沉静的、明锐的、万夫莫敌的、如点漆墨的眼眸。

    眼下的场景,和那个他收藏在桌案抽屉中的魏成烈帝胡服骑射图的画面,一模一样。

    秦玄枵清晰地听见了他自己的心跳。

    就是他。

    秦玄枵知道自己万分笃定,是完全不因他人言论而得出的结论。

    就是那个人。

    几乎无法呼吸了,秦玄枵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奔涌,

    那个支撑着他活过前半生的人影,那个如同皎洁月光般流淌照亮漆黑长夜的人。

    那个曾经被他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那个名字。

    在此刻,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第78章 秦铎也

    秦铎也。

    那个曾经被他在无数漆黑的夜里呼唤过的名字。

    那个他仰慕、钦佩,思之如狂的人。

    那个照在他身上,支撑着他前半生活下去的皎皎月光。

    扶大魏之将倾的成烈圣皇帝。

    是与他不在同一个时空中的人。

    也是早已死在百年前的人。

    已化成了前尘一抔,白骨一捧。

    如寒夜中的孤月一般,那么清亮,又那么遥远,疏离但纯净的光照在身上。

    秦玄枵可以凭借此而活,但却始终无法伸手去触碰到哪怕一丝的虚幻的光。

    他曾无数次匍匐于岁月的缝隙里,一遍又一遍,手指虔诚又恭谨地翻遍了在大魏史库和兰台中遗留下来的笔墨、书籍、画卷、诗词、曲赋

    甚至被保留下来的,属于成烈帝的遗物。

    试图从那区区轻薄的纸张墨宝中,窥见成烈帝短暂璀璨但却重如千钧的一生。

    想找寻其遗留在后世的印记,从而再靠近哪怕一点。

    他也可以万分笃定,没人比他更了解秦铎也。

    属于成烈帝的生平,被记载于其中,秦玄枵如饥似渴地,将所有所有全部扒拉到自己的怀中,细细对待,每个都罩上琉璃的外壳,认真保存。

    但也仅此为止了,隔绝他的,是漫长的已逝时光,是百年的岁月,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秦玄枵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他在魏成烈帝秦铎也在位时出生,也许会辅佐他为盛世尽一份力。

    帝王将相,秦玄枵有时觉着,倘若他们活于同一时代,他们的灵魂与共,一定会是彼此的知己。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

    我生时,君早已逝去百载。

    是手指间留不住流水的那种遗憾和无能为力。

    年幼时的于传记扉页上的惊鸿一瞥,龙章凤姿,成了一辈子的执念。

    即使如此,秦玄枵也清晰理智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

    但

    但是

    秦玄枵听见了自己如擂鼓一般剧烈震颤的心跳声,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眼睫的颤抖。

    他抬眼望过去。

    林间山路上,纯白至极毫无纤瑕的皑皑白雪簇拥着骑于白马之上的那人。

    他调转了马头,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雪色就化作曾经的月色,一同涌入眼中了。

    那一模一样的身姿和气度,和他曾经所见的画卷中的身影完全重合。

    但是怎么可能啊?!

    秦玄枵的心绪在剧烈的震颤,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声音,偌大天地间寂静无声,只剩下秦铎也骑于白马上向他缓步而来。

    就好像打破了那层时间的障壁,从早已逸散的岁月星河走来一样。

    身边,蔺栖元好像下了马,跪在秦玄枵的身前,道了声“末将救驾来迟”。

    秦玄枵却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怔怔地看着秦铎也。

    秦铎也眼眸沉静,如渊深水,波澜不惊。

    倘若说方才的厮杀中,双眼闪烁的光如同烈火镕金,是名家兵器在烈焰高温中被反复锤炼锻打一般锋镝尽显。

    而现在的沉静,就如同从高温下淬火急冷,镀上了一层坚无不催的内敛。

    这双眼睛,也只有经历过北疆沙场纷飞战火后,又沉淀于无上权柄中,才能拥有的。

    可不就是成烈帝的一生么?

    秦玄枵觉得他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他看见秦铎也走近来,走到一处,弯腰拎起来一个刺客。

    这是秦铎也下车后夺刀的那个刺客,用横切手狠敲在对方脖颈薄弱处,直接将人击晕过去。

    现在他将这个刺客拎着衣领子揪起来,刺客刚刚转醒,见势不妙,立刻咬住了牙关。

    下一秒,秦铎也眼锋一转,近乎是预判般,伸出手轻巧一掰,将刺客的下巴卸了下来。

    咔哒一声,毒药从刺客口中掉了出来。

    咔咔咔几声响,伴随着惨叫,瞬息之间,刺客的四肢关节被秦铎也卸下,软塌塌垂下来。

    “活口。”

    秦铎也随意将失去行动能力的刺客向前一丢,扔到秦玄枵面前。

    碍于有外人在跟前,秦铎也罕见地唤了秦玄枵声“陛下”,接着对他说:“这是专门培养的死士,带回去,让范钧审出幕后之人。”

    秦玄枵目光始终恍惚地追随着秦铎也,呆呆愣愣的,乖乖点头,见对方走到他身边,将飞光的缰绳递给他,听到秦铎也随口问道:“怎么?”

    他怔怔地接过缰绳,张了张口,却哑口无声。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哽咽在喉口,想要叫出来,却又惶恐不已。

    秦玄枵完全不敢相信上天给予了他如此之大的一个恩赐。

    他甚至感到自己此刻有一种跪下的冲动。

    先前的种种线索于瞬间融汇脑中,那一丝关窍被猛然打通。

    他之前因观察到眼前之人与赤玄密函中文晴鹤的习惯和性格不符后,怀疑过是文晴鹤刻意的伪装。

    后来又探查出眼前人不同的人生轨迹,骑马、射术、甚至武功身法,认为过文家这代有双生子被分隔两地,一人读书为官,一人习武射箭暗中培养。

    但却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赤纹玄衣卫投入大力气,所查到的线索中,都言当初文家旁支只有一子。

    秦玄枵曾经的推论很合理,但是,都缺少了做出定论的关键节点,如何也查不出。

    但倘若就是没有他臆想中的线索呢?

    倘若就是那文官病死后,属于秦铎也的魂魄,逝于百年前成烈帝的灵魂并未消亡,而是附于此人身上呢?

    如此,在含章殿内初见的兵荒马乱,御医第一次诊断脉象的惊诧疑惑,对滇南白茶的评价,那几乎完全一样的字迹和批阅奏折的习惯,上马骑马的习惯,挽弓搭箭的姿势,那几乎是百年前那个时代人们的习惯

    秦玄枵恍然惊觉,原来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共同之处。

    越来越相似的相貌、身姿、气度,均是因为灵魂作用于肉.体而产生的影响吗?

    秦玄枵又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很重,很急促。

    是的,他不敢。

    他徒劳得张开口又合上,他像是被切除了声带,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种灵魂转世的事过于荒谬,如一巨大锤摆,轰然击碎他的三观,护国寺中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忍冬啊,从成烈帝定名开始,而自己在宫中大肆命人将布料上绣满了忍冬。

    冥冥之中,忍冬作为灵魂不灭轮回百年重降人间的意象,将他们二人系在一起。

    秦玄枵也曾无数次想过若是与秦铎也相见会是怎样一副画面,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个人跟他在林中经历与刺客的搏杀,溅了一身血,像个没事人一般,叫他“陛下”。

    他也配让成烈帝叫他陛下???

    秦玄枵第一次体会到作“近乡情更怯”这首诗之人的感受。

    他可太害怕了!

    而秦玄枵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是被钉在原地的时候,他身旁,一个身影矫捷地在他余光中一闪,冲上前去。

    秦玄枵定睛一看,是蔺栖元,唰地就越过自己冲到了秦铎也的身前。

    这位年近半百的驻边大将整个人冲了上去,激动地完全不顾及个人形象和礼节,胡子眉毛都在发抖,一把抓住了秦铎也的胳膊。

    蔺栖元整个人都嗡嗡的,看着秦铎也的眼神都在发光,感觉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

    “文大人!!!”是蔺栖元的咆哮,就和北疆守军的任何一个一样,一点也不收着嗓门,激动时豪放地大喊,“文大人!文大人!您方才的招式!是从何处学得的长野军术!啊,是谁教您的!现在人在何处!您是不是去过北疆!您什么时候见到的长野军将士!除了刀法您还会什么!”

    蔺栖元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在京城的沉稳样子,一股脑将问题抛出来,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眼神好破碎,又像是一瞬间打了鸡血一样。

    秦铎也头顶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他有点不太清楚为什么一直隐隐对他有敌意的蔺栖元忽然这么热切。

    “是,我父亲教我的,他已故去多年了。”秦铎也自己方才就是用长野军术杀敌,也没遮掩,照常回答,“枪术、刀法、长弓都是寻常的招式,偶尔也会用破城戟和□□。”

    秦铎也没说假话,长野军的训练和杀敌之术,均是他父亲靠着在北疆征战一生的经验融汇而成的,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等他父亲死在京城后,他被接过去做了皇帝,完全掌权后,御驾亲征,在边关重新调整了部分招式,训练出了一直百战百胜的常胜之师。

    秦铎也巧妙回避了其他的问题,然而仅仅是这几句话,就令眼前这个被北疆风沙吹得沧桑的将领热泪盈眶。

    面容庄肃、气质坚毅的大将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望着他。

    看得秦铎也心中也感动,在边关苦寒之地保家卫国的将士,秦铎也一直是敬佩的,也会给予他们最高的尊重。

    他连忙弯下腰,搀住蔺栖元的胳膊,“蔺将军,快起来。”

    这时候秦玄枵的脑子才有一点回笼,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在这二人身边轻轻咳了一声,茫然地语气飘忽,“二位这是做什么呢”

    蔺栖元瞬间回头,又跪在秦玄枵身前,掷地有声道:“陛下!文大人方才杀敌所使的,正是失传的长野军术!末将此生已没有他求,只希望可以让长野军重现于世!末将斗胆恳请陛下指派文大人做军中教官,教导将士们重新学习长野军训练与杀敌之法!”

    秦玄枵脑子还在神游,而这边,秦铎也听了蔺栖元的话,却忽然沉下声音,“什么失传?”

    声音中带着蕴藏在平静之下的几不可察的微怒。

    秦玄枵听着,身子下意识僵住了。

    完了,生气了。

    “啊,文大人,您难道不知道?”蔺栖元见他这么问,想了想,说,“也是,您那时可能还小,二十多年前,那老皇帝在位时,忌惮长野军远在背地有不臣之心,断了送往北疆的粮草。”

    蔺家与上一任皇帝有血海深仇,故而蔺栖元提起时,带着恨意和怒火,“彼时胡人大肆进犯,长野军驻守二城,被朝廷背刺,在他们身后的军队,接到朝廷下发的圣旨,退守三百余里。前线断了粮草和军火,长野军独自守着孤城,严寒霜冻,没有吃食,没有援军他们死战至最后一人,砍卷了最后一把钢刀弹尽粮绝,全军殉城”

    咔嚓!

    秦铎也硬生生将手中薄刀都刀柄捏成了两段,手背上青筋暴起。

    死畜牲!

    老子怎么没早重生些年岁,一刀送这货色上路!

    秦铎也眼中闪过愤怒的神情,秦玄枵乖巧的像个鹌鹑一样站在一边,在对方的威压中,一句话不敢说。

    直到秦铎也缓缓平复了呼吸,秦玄枵才冒头,有些不确定地提议,“不如,我们先回宫?”

    秦铎也的眉目低压,是真的被气狠了,沉默地点点头,自顾自登上了马车。

    秦玄枵也紧跟其后,周围玄衣卫拔掉了马车上的箭矢,启程回宫。

    回宫的一路上,秦玄枵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脊背笔直,坐在秦铎也身边,双手乖巧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丝毫不敢乱飘,只是盯着手指,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秦铎也在林中不遗余力地厮杀了一场,又被气得肝火猛涨,此时有些累了,倚靠在一边的木制横栏上,闭目养神。

    一路无话,回了宫中,蔺栖元近乎迫切地跪求秦玄枵让秦铎也去校场,秦玄枵的目光这才敢落在秦铎也的身上。

    “你要去吗?”秦玄枵在脑中搜刮良久,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期期艾艾地询问秦铎也。

    秦铎也点点头。

    他必须要去校场中巡视一圈,他这一路回来,已经将长野军覆灭一事消化得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

    往事已不可追,他今日便随蔺栖元去军中看看,如今的军队是如何训练的。

    秦铎也便对秦玄枵说:“今日便只去看一眼罢,已正午了,回来还要处理刺客的事情。”

    “那我与你同去,可以吗?”秦玄枵小心翼翼地问秦铎也。

    他原本除了和秦铎也私下里呆在一起的时间自称“我”之外,在有他人在时,都自称“朕”,但如今秦玄枵一点也不敢再这么自称了。

    “走吧。”秦铎也道。

    他们一行人便不进宫中落脚,而是直接转去宫外的校场。

    秦铎也跟着蔺栖元进了校场,秦玄枵没跟他们一起进去。

    他得一个人缓缓,缓缓。

    万一呢,万一呢?

    是吧,虽然秦玄枵万分确定那就是秦铎也,但是秦铎也自己没承认啊!

    只要他们没明说,那就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是!

    只要他没承认!

    秦玄枵站在校场的门口,左右踱步,他走来走去,蹲下身又站起来,甚至焦虑身手去扣校场门口石砖缝隙里已枯了的小草。

    一根一根揪秃了。

    秦玄枵甚至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再站起来的时候,看见秦铎也和蔺栖元出了校场,蔺栖元就留在军营中,秦铎也向他走来。

    秦玄枵又听见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他紧张地整个手都紧紧握起来。

    万一呢万一呢

    只要秦铎也没应下,万一呢!

    在他犹豫的时候,秦铎也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递给他,随口说:“正午有些热,你帮我拿着。”

    秦玄枵接过衣服,忽然脑子一热,他脱口而出,一下子没忍住,叫出了那个名字。

    “秦铎也。”

    秦铎也没注意,也许是有些放松,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直接应声,回眸问道:“嗯?怎么了?”

    然后看见了秦玄枵惊恐的目光。

    “啊。”秦铎也反应过来。

    刚刚他叫我什么?

    秦铎也:“”

    秦玄枵:“”

    秦铎也:“”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铎也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找补的话。

    忽然大氅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转身,掉头就跑。

    第79章 跑什么!

    “?”

    啊。

    秦铎也看着秦玄枵仓皇转头逃跑的背影,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跑什么?

    秦铎也茫然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件大氅,伸了伸手,看见秦玄枵身影已跑远了,狼狈的、僵硬的、惊慌失措的、手忙脚乱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什么反应?

    啊?跑什么?

    就算这种怪力乱神的灵异事件发生了,那顶多震惊怀疑不可置信他跑什么?

    秦铎也低头看了看自己,嗯,很正常。

    他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嘶,有点痛。

    然后将整张脸埋在手心里,搓了搓。

    脸都还在呀。

    还是有皮的——没发生像是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精怪被叫破身份后,立刻显现出本身形态的样子,要么白骨森森要么血淋淋,而他现在,全身从上到下,还是个人样子呀。

    被人戳破了要隐藏的身份,那要跑不也是他跑吗!

    秦玄枵堂堂一国之君,转身就跑是不是有点太不稳重了?

    怎么,朕的重生,这么不能被后世的人接受吗?

    其实方才漫长的沉默中,秦铎也大脑飞速运转,他在想要不要当做没听清那句称呼,糊弄过去,可是一对上秦玄枵的眼神,他就知道,对方就是笃定了自己的身份,而叫破,只是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只不过是将其彻底敲定的最后一判据。

    罢了,那便不解释了。

    他就是成烈帝秦铎也。

    那咋了?

    秦铎也手臂上搭着大氅,慢慢沿着官路向宫中走去。

    看起来秦玄枵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且回宫看看,跟人将情况说开了吧。

    而另一边,秦玄枵哐地一声推开含章殿的大门,步履匆匆地冲进殿中,勾弘扬候在殿边,只觉得眼前有个影子唰地一下过去了。

    “陛下?”勾弘扬茫然念叨了一声。

    “滚出去。”秦玄枵丢下一句话。

    “诶?诶,好嘞。”勾弘扬摸不着头脑,但这位爷惯来喜怒无常,总管太监从来不把斥责放在心上,心态很平,麻溜滚了出去,出去之前,非常贴心地清空了殿内侍者,最后给皇帝陛下关好了门。

    殿内瞬间寂静下来,秦玄枵一头把自己埋在寝具里,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两眼一闭,像是死了。

    死了有一会之后,他猛地坐起来,发冠被被子带着扯掉了,头发凌乱,双目空洞,呆呆地坐在床上。

    然后,他双手抱住脑袋,哀嚎一声。

    啊啊啊啊啊——

    他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万分确定,九月廿一那日含章殿里对视的那一眼,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那样的眼神,只有成烈帝才能有,那样令他浑身上下热血沸腾的震撼之感,是只有见到成烈帝时才会出现的灵魂共鸣。

    所以!

    秦玄枵!

    啊啊啊你个畜牲!你在那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只略略一回忆,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满脑子只有一个词。

    完了。

    全完了。

    秦玄枵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倘若他出生在成烈帝在位的时期,第一次面见成烈帝时,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会在立下战功之后凯旋,京城无极殿里,他单膝跪在御座之下,一手放在心口,向至高无上者诉说他的忠心耿耿。

    但他现在竟然真的被天命给予恩赐,让成烈帝来到了他身边。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给人穿上红纱,拷上金链,身手掐着成烈帝的下巴让他做男宠!

    他怎么敢的啊!

    他这么有种的吗?

    而后面他又做了些什么?

    他像是个疯子一样,将自己不属于秦家后人的事,就这么毫不加掩饰地吐露给秦家的前辈,他当着他的面怒骂秦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不得秦铎也那时候气急了直接拔出止戈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暗中篡得了属于秦氏的江山,屠戮了成烈帝后世的子孙,还当着面扬言要大魏覆灭,秦铎也当时没直接将他捅个对穿简直就是涵养太好了!

    哦草。

    还有止戈剑。

    他竟然敢不给秦铎也止戈剑。

    好滑稽啊他。

    秦玄枵本来还觉得那时候痛快极了,毫不顾忌地握着剑刃,丝毫不顾鲜血直流,挑衅地望着秦铎也,看着对方好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得乖乖听他的话,觉得自己的样子帅极了。

    现在想来,秦铎也怕不是觉得他是个傻子、癫公!

    怕不是盘算着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一脚把自己踹下去然后踏着他的尸骨夺回皇位重塑纲常!

    后面他又在干什么?

    他他他他

    他禁锢着秦铎也的双手,将对方抵在桌旁,手指探进对方的衣物中,对着肆意亵渎!

    后来、后来在榻上,他甚至还用口

    啊啊啊!

    秦玄枵整张脸全红了个彻底,羞愧难当。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抡圆了胳膊抽自己一耳光。

    秦玄枵有一种亵渎了神明的感觉。

    疯了

    他就是纯牲口!

    秦玄枵回忆起那个时候,那时秦铎也的灵魂刚刚重生在百年之后。

    百年前大魏安平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仓廪充实、边关稳定,百姓们和乐融融、安居乐业。那是多么美好的乐景,是魏成烈帝秦铎也呕尽心血铸就的盛世,是近乎夙兴夜寐,不眠不休,将整个生命燃烧了奉献给的世界啊。

    而百年后,他统治的大魏,礼崩乐坏,繁荣不再,边关一退再退,一片断井颓垣,百姓们居无定所,耕无良田,朱门酒肉臭,路边哀鸿凄凄。

    秦玄枵捂住了脸,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不敢想象,秦铎也当时得多痛苦,那么善良慈悲的一个人,那么爱民如子的一个皇帝,再一睁眼,看到费劲毕生心血养护的天下变成了这副残缺的鬼样子,得多痛苦啊

    所以才会在夜里惊悸吧,所以才会吐血吧。

    得多痛苦啊

    而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当时在沾沾自喜,他当时在什么都不顾忌的,将人困在床榻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占有对方,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这个人在自己的身下,让那双沉静的双眼迷离,让平稳的呼吸和声音染上情.欲之色,让白皙的肌肤因情.动而泛红。

    却丝毫没有早些发现秦铎也情绪的不对之处,也根本不顾及对方的心情,只顾自己爽了。

    秦铎也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恶心?他会不会觉得难受?会不会因为自己,身心双重痛苦?

    秦玄枵啊秦玄枵,你可真不是个人啊。

    不用回到过去,秦玄枵现在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而事实上他也正这么做了,抱着被褥呆坐在床榻上,秦玄枵举起右手,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一抽毫不收着力道,清脆响亮的一声,秦玄枵被自己抽得偏过头去,手指和脸上炽辣的疼,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迹。

    含章殿门外,秦铎也这时刚走回来,手里拎着大氅,看见缩在门口的勾弘扬,随口问:“你家陛下在殿内吗?”

    “诶!”勾弘扬一看是秦铎也回来了,双眼一亮,立刻眉开眼笑,连忙上前两步去双手接过秦铎也手中的衣物,“文大人回来了啊!诶哟,陛下就在殿内呢,不过”

    “回来那时候,陛下看起来好像心情不佳?”勾弘扬提醒了一句,又立刻笑着说,“但陛下这么喜欢文大人,您进去,陛下心情定会转好。”

    “好,多谢你,我这就进去看看。”秦铎也回应了句,心道还真不一定。

    毕竟是自己的身份将这个人吓得掉头就跑,差点没吓掉头估计。

    “诶哟文大人您也太客气了!”勾弘扬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缝,忙上前去帮秦铎也将殿门推开。

    秦铎也一进殿中,就听见了清脆响亮的一声巴掌。

    秦铎也:“”

    他快步走入内殿,见秦玄枵整个人蔫了吧唧的,失魂落魄地呆呆坐在床上。

    右半边脸好像有点肿了。

    秦铎也抿了抿唇,他走到床榻边,身手扣住了秦玄枵马上就要抽自己第二巴掌的手腕。

    “干什么呢这是?”秦铎也皱了皱眉,他看到了秦玄枵唇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疯啦?吓傻啦?”

    秦玄枵茫然地抬起头,涣散的视线聚焦在秦铎也的身上,眨了眨眼,看清了之后,猛地一激灵,向后缩去。

    啊!眼前这个人的相貌身姿,不就是跟成烈帝几乎一模一样吗!他怎么就愚蠢到这种地步,直到今天,直到寺中那老者跟他说过之后,又直到对方驾马杀敌的姿态和那副画中完全重合才敢确认啊!

    死脑子!就不能早点转过来!

    他这些日子总黏黏糊糊凑过去索吻,像个无赖一样要亲亲,什么啊!

    亏他曾经还去了两次那个放满了成烈帝画像和文书的偏殿呢,那么一模一样都没有看出来,他是瞎子吗!

    亏他还自认为最了解成烈帝,自命为知己?

    就是这么个知己法,真人站在自己眼前了都认不出来?!

    亏他还最终下定了决心,月光支持他活过过去的岁月,而如今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太阳?

    才不是!

    是一直都是太阳,从百年前的光实实在在地走过来了,照在了他的身上

    等会。

    钥匙。

    草。

    他给扔荷花池子里了。

    秦玄枵:“”

    更傻了。

    秦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秦玄枵,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好玩,像是被吓懵了的小狗。

    秦铎也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下秦玄枵受伤的脸颊,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放柔了声音,“咋啦?怕鬼?我应该不是吧你看,热乎的。”

    秦玄枵又抱着被子跑出去了。

    秦铎也:“”

    真无语了。

    又跑!

    跑什么!

    秦玄枵冲出了含章殿,向着那个偏殿的位置一路狂奔。

    那可是秦铎也的东西,他怎么就傻乎乎的把东西全锁在殿里然后把钥匙扔了啊!

    秦玄枵一路狂奔到偏殿之前的那个回廊下,过了一个弯弯的小桥,就是他当初将钥匙扔进去的荷花池。

    秋日里还是一汪池水,如今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池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残枯的枝条被冻在冰水里。

    秦玄枵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径直翻身下桥,双脚一踏上那层薄冰,冰层就骤然碎裂。

    他整个人陷入了森寒的池水中,一脚踏进池底,池水看着很小一块,但其实还挺深,冬日里冰冷的池水就这么漫过他的腰际。

    而秦玄枵此刻却什么都不在乎了,根本感受不到冰冷和森寒。

    他只想找到当初被他扔下去的钥匙。

    第80章 寒池

    含章殿里,秦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招呼勾弘扬进来,“你去跟着陛下,看差不多了就劝陛下回来吧。”

    这话说的语气宠溺又纵容,但即使如此大不敬,勾弘扬也没觉得有什么,甚至理所应当,觉得秦铎也说的对,还从中察觉出了一点甜甜的滋味儿来。

    勾弘扬笑呵呵地去找秦玄枵。

    半个时辰后,勾弘扬连滚带爬地冲进含章殿。

    “文大人!文大人,不好了!”勾弘扬见秦铎也还在殿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拂尘一丢,魂飞魄散地滚到他身边,一把抓住秦铎也的衣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陛下他疯了呀!”

    秦铎也:“?”

    听见勾弘扬慌乱的声音,秦铎也放下手里正在读的奏折,抬眼望过去。

    “陛下一个人跳进了荷花池里,怎么劝都不出来,诶哟!”给这个年老还有点胖乎的老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开始哭嚎,“这大冬天的这么冷的天,那荷花池子都冻上冰了啊!陛下就那么站在冰水里,待久了冻坏身子哟喂呀!”

    秦铎也:“?”

    啥玩意儿?

    他有点蒙圈。

    谁?跳进哪里了?

    就听勾弘扬还在尖叫:“文大人文大人,奴才求求您,快去将陛下劝出来吧!陛下惯来听你的话,诶哟,这数九寒冬的,怎么能哎哟龙体啊哎哟!”

    秦铎也皱了眉,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案上,径直站起身,快步向外走,一把抄起挂在衣桁上的大氅,脚步生风,沉着声道:“你带我过去。另外派人去备好驱寒的药浴,再叫御膳房煮姜汤送过去!”

    真是,抽什么疯!

    荷花池里。

    秦玄枵一身衣服都被冰水浸湿,冬日服装厚重的衣料吸饱了水分,湿答答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过,源源不断地汲取身体上的热量。

    不出一会,秦玄枵的手脚都与冬日里的池水一样的冰寒,他的头发披散开,发尾和额角的发丝都被水打湿,成缕贴在身上。

    秦玄枵身手去将挡住眼睛的碍事头发抹到一边,又低下头细细地寻找。

    荷花池子底下全是泥泞,距离他上次丢掉钥匙已经快两个月,金匙早就不知道被掩埋在了何处。

    他用鞋靴去拨开池底的泥,却卷一片混浊,根本见不到钥匙的影子。

    秦玄枵整个鞋靴都浸满了泥泞,他却依然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一般,在荷花池中寻找。

    忽然,池水中混浊散去,一抹金色的光在粼粼水波中一闪而逝。

    虽然微弱,却让他一眼看见。

    秦玄枵弯腰去捞,池水被一搅,又混浊一片,那金光就看不见了,秦玄枵就闭上眼,弯下腰,整个身子都浸泡进水里,用手在池底的泥浆中摸索。

    冰凉的池水呛进他的口鼻,寒冬的凛冽就在他的肺腑中蔓延开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冻住。

    终于,几乎僵硬到毫无知觉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块硬物,秦玄枵眼前一亮,他立刻伸手紧紧攥住那块硬物,抓到眼前来一看,正是他之前丢在池中的钥匙!

    这时候,秦玄枵听见身后传来了勾弘扬颤颤巍巍的喊声:“陛下!陛下欸,您怎么还没上来!”

    秦玄枵瞬间就不开心了,他眯着眼回头,“朕都说了别来烦”

    头转回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秦玄枵猛地看见秦铎也面无表情地站在桥上。他原本微眯着凤眸,显得整个人阴沉冷厉,这会一下子就瞪圆了,像小狗眼睛。

    秦玄枵从来没见过秦铎也这样冷的表情,像是能将人的血液冻成冰,他在冰水里其实并没有感觉多寒冷,但一回头被秦铎也一看,整个人都快冻住了,透骨的寒意从脚底直钻进心里。

    有一种干坏事被做了个正着的感觉。

    他呆呆地站在荷花池里,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钥匙,钥匙搁在手心,却因为久冻而感受不到疼痛。

    “你”秦玄枵局促开口,嗓音沙哑,“你怎么来这了”

    他现在根本就没做好直面秦铎也的准备。

    秦铎也站在桥上,低头看见他这副浑身都被池水浸透的样子,脑子嗡嗡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硬生生克制住了心里不断涌上来的怒火。

    “秦、玄、枵。”秦铎也咬牙切齿,在牙齿间磋磨着这个名字,然后怒骂:“你脑子被狗吃了吗!大冬天的往结冰的水池里钻,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刺客搞不死你你自己往池子里跳要冻死你自己?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出来!”

    给勾弘扬吓得魂飞魄散:“祖宗欸!”

    本以为是让文大人来温声细语地哄,怎么上来就抡圆了砸啊!

    秦铎也往桥边走了两步,伸出手就去拽秦玄枵。

    秦玄枵却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动作很大,搅得池水哗哗作响,秦铎也伸出的手臂落空。

    “”

    “”

    两相沉默。

    秦玄枵此刻心里慌极了,他本意不是如此,但却是是不敢面对而下意识地退却,而现在这个动作体现出来,好像就是他将秦铎也看成洪水猛兽连触碰都要避开一样。

    他慌张地看向秦铎也。

    秦铎也倒是没在意这么多,没抓着,他盯着秦玄枵,缓缓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上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非常恐怖的微笑。

    秦玄枵再不敢不听,乖乖从荷花池里走出来,爬上桥。

    冬天的衣服本就厚重,浸满了水,沉重地挂在身上,贴着皮肤。上了岸,寒风一吹,就更冷了。

    秦铎也抬眼看秦玄枵冻得发紫的唇色和惨白的脸,立刻两步上前,手臂一扬,将大氅一整个披在对方的肩上,绕过来一圈,在秦玄枵的身前系得紧紧的。

    他的手劲大的很,这会也丝毫不收力道,板着一张脸,用力将秦玄枵裹得严严实实。

    忽然见秦玄枵衣袖袖口闪过一丝金色,而对方的手也很快,手指快速一缩,几乎是瞬间就把那一缕金色藏进袖中了。

    秦铎也看出来他的闪躲,轻声,“拿出来。”

    握在手中的大氅在向后使力气,好像是这家伙又要跑。

    秦铎也撩起眼皮扫了秦玄枵一眼,老实了,再没跟他作对。

    “拿出来。”秦铎也加重了声音。

    秦玄枵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声音沙哑地乞求,“别至少现在不行,真的”

    秦铎也冷笑一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大冬天发疯跳池,估计就是为了找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不能再让秦玄枵在户外待下去了,大冬天的在冰水里泡这么久,可别病了。

    这么想着,手上给人包裹起来动作也没停下,他将秦玄枵从上到下包好,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又转头用眼神示意勾弘扬带路。

    勾弘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铎也三言两语将皇帝陛下治的熨熨帖帖,心中感慨。

    哇塞。

    不愧是文大人。

    他脚步也不敢耽搁,这里离着清露宫倒是近点,他立刻带路,清露宫里早就准备好了汤池。

    热气氤氲,一开门,就翻腾着扑面而来,微苦的中药香气弥漫在室内,秦玄枵蔫头耷脑地被秦铎也揪着拖进了门。

    勾弘扬见状,非常有眼色地消失了,消失之前送来了姜汤,又帮他们两个将门关好。

    “愣着做什么?”秦铎也随手拖过一个板椅,往那一坐,抬头望着局促不安的秦玄枵,没什么表情,虽是坐着,但气势却压倒性一般,他淡淡吐出一个字:“脱。”

    秦玄枵的身体一僵。

    “怎么?”秦铎也挑眉看他,觉得有趣,起了点逗人的心思,“这会儿又不敢了?之前不是脱得挺起劲的么?难道要我帮忙?”

    “不用!”秦玄枵猛地回神,一激灵,立刻转去屏风后面,将湿衣服迅速解下,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秦铎也看着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出息。

    秦玄枵步入了泡着祛寒药材的汤池中,将整个人都埋进汤池里,连同嘴巴鼻子都埋进去,就露出一双凤眸,看着秦铎也。

    秦铎也回望回去。

    咕噜咕噜。

    秦玄枵:“”

    他将脑袋伸出来,呼吸了一口热气,看了秦铎也一眼,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闷闷问:“你不下来吗?”

    秦铎也觉得有趣,笑:“我下去,你就又跑了。”

    还真是,秦玄枵不说话了。

    沉默地泡了一会后,秦玄枵想上去,秦铎也见了,对他扬了扬下巴:“时候没到,回去。”

    秦玄枵默默又沉入水里。

    “把姜汤喝了。”

    秦玄枵乖乖地听话,将姜汤灌进嘴里,喝完了。

    秦铎也看着,眼眉都不禁弯了弯。

    呀,真听话,好乖。

    泡完了汤池,秦玄枵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干衣物,亦步亦趋跟着秦铎也出了清露宫。

    秦铎也缓步在宫道上,向含章殿走去,看着日渐西斜,约莫着现在秦玄枵已经将事实消化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跟他谈谈心。

    “你也猜到了,我确实是秦铎也,但我也确实早已死在了百年前。”秦铎也慢慢开口,余光留意着秦玄枵的面色,道,“虽然我也不知为何,就像是简单睡了一觉一样,再睁眼的时候,就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了。”

    “我本不信鬼神之说,但重生到百年后这等奇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或许灵异怪志,也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发生。”

    秦铎也见秦玄枵点点头。

    也不知道点的是什么头。

    秦铎也就继续说了:“我知你非秦氏后人,但这大魏的天下”

    话音未落,秦铎也感觉一缕残影唰地在眼前闪过。

    定睛一看,秦玄枵又跑了,而这边,秦铎也才说出他剩下想说出的话。

    “大魏的天下是百姓的,而非秦氏的。”

    秦玄枵肯定是听不见了。

    秦铎也:“”

    妙极了。

    人在无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秦铎也无奈扶额,不准备追上去了,他觉得还是该给秦玄枵几天的时间缓缓,让他自己想明白。

    他回了含章殿,秦玄枵不在,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但下午的时候,皇帝遇刺的消息传回了京城,满朝哗然,这会儿桌案上放了一些朝臣的奏折。

    秦铎也自然地坐在桌案旁,翻开来看。

    内容都是些万望龙体安康的话术,秦铎也只粗略扫了一眼,他重点在看名字。

    周、杨、文、第五。

    一个不缺,

    其他的世家,也都有上书。

    秦铎也一卷一卷扫过去,忽然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个上。

    天色渐晚,晚膳的时候,秦玄枵没回来,不知道跑哪去了。

    人定之前,勾弘扬进了一趟含章殿。

    他收拾好了秦玄枵的被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秦铎也,说:“陛下让奴才跟您说,今夜陛下便不在含章殿内安歇了。”

    秦铎也听了,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就准备睡下。

    勾弘扬出去之前,脚步踟蹰了一会,犹犹豫豫地,问:“文大人您和陛下吵架了吗?”

    “?”秦铎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为何这么说?”

    “啊,都怪奴才这张嘴,”勾弘扬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说,“奴才就是担心,文大人和陛下出了什么矛盾,所以这个,这个气氛,可能奴才觉得有些不对,诶哟”

    “文大人,奴才觉着陛下是真心喜欢您,陛下对其他人,都不是这样,”勾弘扬说,“文大人一定要相信陛下啊!”

    秦铎也听了,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