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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1章 三十四

    自王玡天来访过后的几日, 朝堂上下都没有出现什么风波,似乎一切如常。

    贺今行请柳从心帮忙送了两次消息,每日下午等郑雨兴汇报公事, 其余时间除了读书练武, 还写了好几篇应制文章, 用白话把《千字文》里难懂的段落编成小故事。

    他先前听到门房的孩子读这些句子, 年纪小读得磕磕绊绊,他就教对方怎么理解那几句。现在既然闲着,不妨再做些举手之劳。

    就这么一直到了廿五。

    晌午时分, 柳从心匆忙回到官舍找他,把敞开通风的窗户闭紧了, 才从袖中拿出一折纸, 压着声音说:“王玡天让我给你的。”

    他不喜王玡天,只因后者是他的顶头上司,送的信又是给今行的,他才答应帮忙。

    贺今行接过说:“你在工部供职,倒是便利我了。”

    柳从心不以为意:“也就顺便的事。”

    他这么说,贺今行却没有就此认为是理所当然。他展开信纸举到两人中间, 一起细看。

    信上说,今日早间的朝会, 裴孟檀再一次带头上书畅言开捐之法, 请求皇帝下御令允准,好让吏部和户部早日着手准备,早日施行筹款。

    陆潜辛询问吏部准备开介出多少官身, 阮成庸回答要视情况而定。此外, 再没有其他人出言反对,包括崔连壁。

    但是, 皇帝依然没有同意,只撩下一句“再议”,便以头痛为名散了朝。

    柳从心听说过此事,皱眉道:“他们是铁了心要推行捐纳?吏部未免对自己太自信了吧,凡是涉及钱权的事,都不是好掌控的,更何况是一道几乎影响到天下半数人利益的政令。”

    贺今行重新折上信纸,说:“裴相爷是必须要解决国库的亏空。”

    柳从心冷笑:“捐纳说白了就是找有钱的地主豪绅要钱,你的办法不是也可以?陛下不用,他们当作不知,不就是因为用你的办法,不能从中牟利,还可能伤及他们自身,而开捐却能让他们暗箱操作、中饱私囊么。”

    “不过,陛下为什么一直不同意?”他说到这里,疑惑不已:“这个办法能填补国库,又不会引起地主们的不满,对陛下也没什么坏处,他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啊。”

    贺今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思索半晌,去裁纸写了张字条,说:“从心,劳你下午再帮我向王玡天带个话。”

    他需要王玡天弄清楚,裴孟檀和阮成庸他们打算怎么分配开捐所筹措的银两。

    柳从心应下,转瞬又有些犹疑:“我此前和王玡天短暂打过交道。前几年松江路雪灾,我们商行到那边做柴炭生意,和官府那边接洽,就是他负责总揽。他一个当官儿的比我生意上的同行还狠,最是无利不起早。我们现在和他来往密切,万一……”

    言下之意,怕被王玡天背刺。

    “无妨。”贺今行解释:“在此之前,我就与他有过合作,算是互相捏着把柄。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和他的目的相同,利益一致,暂且不必担心他反水。”

    “好吧,那我也暂且不多怀疑他。”柳从心收好他给的字条,看到书桌上的小册子,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贺今行就说是他编的《千字文》注解。

    柳从心随意翻看几页,说:“我看着挺有趣的,你想不想刊印发售?我只收纸墨人工,卖出去多少都是你的收入。”

    “嗯?”贺今行顿了一下,笑着摇头:“我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说不好能有多少效果,况且原文精华全部来自于古人,怎好借此牟利?我再默一本,这本就寄放在悦乎堂的启蒙书那一块儿,谁愿意看,由他们看就是。”

    柳从心走时便带上他的原本,等下午放过去。

    热夏炎炎,被热出一头汗的同时,叫人心里跟着烦躁。

    政事堂内,哪怕有冰鉴降温,在座的几位大人同样不能安宁。

    “……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陛下为什么还不愿意松口?”王正玄叉着腰走来走去,实在想不通:“相爷,你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啊?”

    阮成庸也道:“风声都传出去了,昨日就有几个人来向属下打听,想给家里人捐个官做。若最后就这么算了,岂不可惜。”

    他报出几个名字,又两指交叉,比出他们愿意给的数额。

    “嗬,这么多!”王正玄惊了惊,虽然比不上他那大侄子当初去稷州花的钱,但一个县令,真能值十万两?

    阮成庸微微一笑,没有细说。

    两人都看向上首端坐的裴相爷,请他拿主意。

    裴孟檀缓缓睁开眼,摇铃叫了个文吏进来,“去看看崔大人到了没有。”

    随后仍然静坐,等崔连壁赶到,才起身按着长案走下来,叫他们都坐,然后问崔连壁:“老崔啊,不知道你对开捐有什么想法?”

    “早些不闻不问的,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崔连壁轻刺一句,要是以往他高低得损得人颜面无光,这时候却觉得多说没意思,只问:“你们打算怎么分这笔钱?”

    裴孟檀向阮成庸示意,后者便替他答道:“三分给付边军,三分了结朝廷欠款,还有三分,则用于补发官吏薪俸,以及之后的大祭、封赏还有太后千秋等等各项开支——这一部分是必须要留出来的,否则让陛下失了颜面,你我都是大罪。”

    至于剩下的一分,则是要送进宫中私库的。在座都心照不宣。

    崔连壁听罢,沉吟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给边军的抚恤一分都不能少。还有,过些日子,长公主大约要向陛下上书,说些边防线的事情。我先给你们提个醒,要不要预留些款项,你们看着办吧。”

    阮成庸道:“若是开捐之事能成,国库充裕起来,这些都少不了,崔相爷大可以放心。”

    崔连壁哪儿听不懂他话里的暗示,说:“我大可当真不闻不问,但你们光说服我没用,还需得陛下点头。”

    皇帝的首肯,才是一切政令能施行的关窍所在。

    裴孟檀转身看向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以及椅子背后的那幅字,半晌,叹道:“让大家一起上折子请命吧。”

    王正玄应了声“好”,又说:“早该这样了,就让陛下看看,这是对大家都好、大家都不会拒绝的法子。”

    裴孟檀再次唤文吏进来,吩咐:“去把晏永贞,贺鸿锦,还有陆潜辛,都请过来。”

    王正玄一听就想反对,但忍着等文吏出去了,才说:“相爷,那姓陆的一个戴罪之人,之前腾不出空才叫他回来顶上户部的职缺。现在万事俱休,也该重选户部官,把他踢回衷州了吧?”

    这事儿他提了几次,裴孟檀听着头疼,但一味敷衍拖着也不是办法,权衡过后,道:“开捐之事繁杂处还需户部出力,等此事了结,我便请陛下主持廷推。”

    王正玄得了话,激动地合掌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崔连壁对接下来的商议不感兴趣,更不耐烦坐在这儿旁听,便提前离开。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宫道,应天门高耸在前方。烈日如一炉火,他倒悬在炉顶,汗水却是冷的。

    御座上的君王心思愈发诡谲,列位的同侪各有谋算,他阻止不了,也就不愿意再卷进去。

    或许,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崔连壁下令让兵部尽快了结与其他衙门现有的公务往来,所有僚属都要展开自查自省。他这是要明哲保身,真不打算管开捐的事了。”

    傍晚回到官舍,柳从心再次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贺今行。

    后者说:“这些事本来就不在兵部的管辖之中,刑部同理。”

    硬要掺和才更引人注目。

    柳从心很在意:“可他是右相啊。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算什么?况且他都做到这个地位了,不顺着裴党,又能把他怎样?”

    贺今行:“崔大人心里装着边军装着百姓,不反对,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因。”

    柳从心:“他再不反对,那朝堂就真成裴党的一言堂了,和以前秦毓章在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秦党不加遮掩,他们裴党还要装一装罢了。”

    贺今行想起不久前才收到的消息,说:“怎么会没有区别?至少秦相在的时候,从未有群臣齐谏。”

    “齐谏?”柳从心一惊:“为了开捐?他们要一起上谏逼皇帝同意?等等,下午没听到风声啊,这是王玡天的消息?”

    “嗯。”贺今行飞快地报了几个会参与进去的高官名字。

    柳从心当即变了脸色:“这是要把崔连壁之外的百官都发动起来?一旦群臣齐谏,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万一皇帝被逼着同意开捐,你不就成靶子了?他们肯定也知道你上疏的内容,不会再让你官复原职。”

    贺今行点点头:“是。”

    “那你还坐得住?”柳从心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却见他面色依然平静如深潭,忽地反应过来:“不对,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贺今行起身走向窗边,低声道:“这几天,陛下大概也在犹豫,该不该首肯开捐的奏请,甚至心里可能已经松动,偏向他们。但是,当群臣跪到端门外,奏疏呈到御案上,他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柳从心:“你是说,因为陛下厌恶被人逼迫,不愿朝廷有人一家独大,所以只要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他就会出手打压……也不对啊,陛下的性子没几个人不知道,裴孟檀他们怎么可能明知陛下会逆反,还要召集群臣一起进谏?”

    贺今行垂下眼,看着窗台上的石子罐,答:“该怎么说呢?就像在雪山顶上往下滚雪球,一开始只需伸手轻轻一推,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当雪球滚起来之后,再想要掌控它的方向,让它停下,所需要花费的力气与代价何止千倍万倍。”

    罐子里的清水倒映着绯红残霞和他的面容,他屈指轻轻叩上瓦壁,水波乱晃,再看不真切。

    而后继续道:“国库的亏空必须填,开捐提出之后必须往下推行,无人反对就是最大的阻力。形势所迫,无可选择,裴相爷大概也很无奈吧。”

    柳从心拧眉沉思半晌,想明白了,才说:“我始终认为,再强的形势也抵不过人心善变。你这分明是在赌,赌皇帝会为了制衡裴党而重用你。”

    贺今行关上窗,回身看着对方说:“我赌不起,这是‘术’。”

    柳从心:“你要出头,就要把国库的烂摊子揽下来,填补亏空就成了你的责任,你撑得下来吗?值得吗?”

    贺今行默了默,叠掌道:“所以我想请你出资帮忙。”

    柳从心抿了抿唇,说:“我向你许过的诺言永远作数。”

    哪怕当时尚且稚嫩,从未想到过如今的局面。但是,他郑重道:“别说钱,我欠你不止一条命,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绝无二言。”

    这话太重了。贺今行沉吟片刻,走近对方,向上伸出右手,“还记得吗?柳出江南,鹤越关山。”

    柳从心震惊得一愣,想起那年在银州兴庆的经历,失声做了个口型:“郡主?”

    贺今行很浅地笑了一下,颔首承认。

    柳从心盯着他,向他靠近一步,慢慢地颤抖地抬起手。

    掌心相碰,合住湿热的决心与誓言。

    与此同时,一封振宣军的急报被送到通政司。郑雨兴代签收之后,赶着时间匆匆送入宫。

    通报之后,他等了一刻,太监常谨出来说:“给我吧,陛下乏了,不耐宣见。”

    郑雨兴有些迟疑,拱手道:“这,按规矩,加急的军报必须得面呈到陛下手中才行,还烦请公公……”

    “这就是陛下的命令,你想抗旨不遵?”常谨掐着嗓子打断他,一把拿走军报,“你可以走了。”

    郑雨兴攥紧五指,低下头应声“是”,转身离开。

    “什么玩意儿。”背后的常谨轻嗤一声,拢着袖子进殿,将急报呈到御前。

    明德帝边看边问:“送急报的什么反应?”

    “……这位郑大人还不服气呐,要跟陛下您讲规矩。”常谨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被站在御座右侧的大太监剜了一眼,才住嘴。

    明德帝哼笑一声,不言喜怒,径自看奏报。看罢,侧首点了个人:“何萍,拿着御令去叫……崔连壁进宫。”

    “是。”侍立在一丈外的博古架旁的何萍虽有些意外,但迅速反应,退下去领御令。

    他出抱朴殿大门时,恰有一名高挑的宫女前来,向传禀的内侍福身道:“奴婢长寿宫携香,奉太后之命,前来问陛下安。”

    他微微侧目。

    对方抓到这一眼,向他做礼,“何公公好。”

    何萍停了一瞬,随即领着几个小内侍快步出宫,分散去崔连壁可能在的地方。

    落日将沉,夜幕登上宣京巨大的天空,一点点挤走余晖。

    崔连壁赶在宫灯挑起时陛见,先看了那份军报。

    报上内容乃是振宣军与北黎兵在业余山中起冲突的原委。

    他欠身道:“陛下,既是北黎人无理取闹,我等严正驳回就是。”

    明德帝闭目盘坐在榻上,却问:“顾元铮走到哪儿了?”

    崔连壁皱了下眉,答道:“最迟明日傍晚,就能进京。”

    明德帝:“这姑娘助南越平了战乱,助朕解了邦交之难,崔卿你说,朕给她什么封赏合适?”

    崔连壁心中一凛:“陛下,平战乱解疑难,非一人之力所能为,乃是整支军队、所有参与其中的将士、官吏、民夫的功劳,不宜将封赏集中在一人几人身上。”

    “是啊,都可以算做南方军的功劳。”明德帝以指叩膝,道:“顾穰生会教后人,哪怕有个亲儿子养在朕这里,依然能在四方听到回响。”

    崔连壁在心中轻叹,口中道:“陛下,上战场的是哪支军队哪些人,论功行赏的自然也是那些,哪能沾亲带故的个个都有功?况且功过不相抵,军法不认人啊。”

    明德帝笑道:“罢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像振宣军到底为什么会和北黎人在业余山起冲突,朕光看奏报,还是有些不明白,让顾横之回来亲自跟朕解释清楚吧。”

    “臣这就拟文书,让方帅回京朝拜之时,务必带上他。”崔连壁合了合眼,行礼告退。

    汗滴到袍袖上,晕开小小一点痕迹。

    第292章 三十五

    天化十八年, 五月廿六。

    卯时正,天色微明,二十余位服绯衣紫的文官齐聚午门外。

    作为领头的裴相爷站在宫门正中, 对着内里拱手道:“臣等皆有奏, 恳请陛下宣见。”

    守宫门的内侍还没见过这阵仗, 一个激灵醒完瞌睡, 当即小跑去抱朴殿通传。

    御前伺候的人除了大总管,都候在廊下,听完禀报, 常谨说:“陛下在做早课,结束之前不得打扰, 叫他们先等着。”

    内侍没走, 着急道:“常公公,裴相爷携着奏章,又带着这么多位大人,事情肯定不小。奴婢要是耽误了,怪罪下来担不起啊。”

    常谨低声斥道:“外官如何怪罪内宦,大早上的脑子还没清醒, 记不清自己是谁的人了?”

    内侍在心里大骂,不关你的事你当然不怕, 但万万不敢真说出来, 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应是。

    欲走时,一旁的何萍开口叫住他:“等等, 你现在过去了也要再回来, 何必多跑一趟。”

    然后探身向半开的窗扇里瞧了瞧,“我进去问问吧。”

    内侍连忙道谢。

    常谨轻嗤一声:“真是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咱家敢拿脑瓜子打包票,问也是白问,陛下绝对不会宣召。”

    何萍没理他,径自进殿。皇帝在后殿道场打坐,他先向顺喜禀报此事。

    顺喜皱了皱眉,拉着他到博古架后面,附耳吩咐了几句。

    何萍再出来,亲自带着那小内侍去午门,回复求见的文官们。

    “相爷,诸位大人。陛下凌晨犯了头疾,用过药,这会子才将将好一些,实在没有精力召见你们。过会儿日头上来也晒得很,诸位大人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吧。”

    裴孟檀摇头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臣等所奏事关民生国计,也实在延误不得。陛下宵衣旰食,以致龙体欠安,为臣者更应兢兢业业,怎能因日晒就退却?”

    又回身看向诸位同僚,“我等就候在这里,等陛下好转一些打算召见的时候,也能即刻觐见。如何?”

    同僚们点头道好。

    裴孟檀便掀起官袍下摆,曲膝跪地,双手捧起奏折,“臣等有联名谏疏一封,请陛下垂阅,以降圣谕。”

    随行的官员们,同样掀袍下跪,行礼齐呼:“请陛下垂阅,以降圣谕。”

    呼声中气十足,响彻午门。

    何萍快走两步让到一边,沉默地扫视过他们每一位的脸,才回抱朴殿。

    他将前来的官员一一说给顺喜,“来的有裴相爷,王正玄王大人,阮成庸阮大人,陆潜辛陆大人……都跪在午门前联名上谏,不见到陛下不肯退。”

    顺喜扶额:“这些个大人们呐,真是。”

    他挥手让何萍退下,思量再三,选择在进药之时禀报给皇帝。

    明德帝端药碗的手一顿,磨着牙道:“一个个都要来逼朕,朕看着就那么好欺负吗?”

    顺喜躬身说:“主子是仁心,宽宏大量。”

    “朕的宽宏大量不是给他们蹬鼻子上脸的底气。”明德帝将汤药一饮而尽,扬手掷出药碗,“要跪就跪,看能跪死几个!”

    名贵的瓷器随话音落地,四分五裂迸溅一地。

    “陛下,您不宜动怒啊。”顺喜当即跪下劝道,见皇帝没有后续动作,才膝行去收拾碎瓷。

    这时,两名漆吾卫走入殿中,到皇帝跟前。为首的陈林送上一封密报,道:“陛下,这是漆吾卫查到的谏疏内容。”

    明德帝拿过去就看,看着看着,嘴角溢出一丝阴冷的笑:“好,好,好啊。”

    他将密报揉成一团,大怒道:“要分走朕手中的权力,要朕背天下人的骂名,就只给朕一成利,还大言不惭是为朕着想。朕是不是得谢谢他们,亏他们这么会想?”

    陈林道:“陛下息怒,切莫因这些人伤到龙体。”他说罢垂手,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手势。

    跟在他身后的陆双楼瞥见,抱拳道:“这些臣子如此大逆不道,陛下何不让属下等去申斥他们?”

    明德帝沉着脸睨他们一眼,“朝堂政务也是你们配插手的?”

    陈林将手背到身后,五指攥紧。

    陆双楼单膝跪地道:“是属下僭越了。但请陛下恕属下直言,总不能由着这些大人们跪在午门,有些人既然想骗廷杖,那就该被杖责一顿。”

    明德帝冷笑:“今日动廷杖,明日就能有几十上百封谏疏飞到朕脸上来。”

    他捏着那团纸,揉搓半晌,指着陆双楼道:“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你去找贺今行,告诉他,歇这么多天也该歇够了,赶紧把今日的奏报送进来。”

    陆双楼惊讶了一瞬,随即掩住神色,“是。”

    他特地从午门经过,去看门前广场上铺开一地的绯紫官袍。他盯着他跪在其中的亲爹,转了转手里的柳叶刀,拐道从东门出。

    朝阳跃出云丛,洒下万丈红光,与夏日的暑气一道蒸腾出人间烟火。

    官舍院子里草木葱茏,却是一片寂静。

    陆双楼飞下屋檐,落到完全打开的窗户前,素衣木簪的青年正坐在窗里写文章。

    衣衫随风偃息,四目相对,他眉眼弯弯:“许久不见了,同窗。”

    “双楼?”贺今行搁了笔,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转念又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陆双楼说:“猜得很准,不妨再猜猜陛下让你干什么?”

    贺今行再看他片刻,抿唇止住笑,起身道:“我去换官服,你进来随意坐坐?”

    “我就在这儿等你吧,反正也能看到你。”陆双楼上前两步,散漫地倚着窗棂,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窗台上。

    “我见过养花草的,养鸟雀的,还是第一次见养石子儿的。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那个啊,是我从云织带回来的,本来养的也是花。但花开有时,不能长见,剩下一罐子石头又不舍得扔,就一直放着了。”

    贺今行换好官袍,摸到左腕上的玉镯,取了两下没取出来,干脆往臂上一箍,再放下袍袖,提着招文袋出门。

    陆双楼随他一道出去,又问:“那以前养的什么花?”

    贺今行顿了顿,没有隐瞒:“木芙蓉。”

    “秦甘有这种花吗?”

    “应该没有,我有过的两支,都是横之从蒙阴带给我的。”

    陆双楼停下脚步,念出那个已经显得陌生的名字,“顾横之?”

    “是。”贺今行偏过头,“有什么不对吗?”

    陆双楼也注视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眸依然澄澈,清晰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他看见自己笑了笑,说:“没事,走吧。”

    两人抄近道走了一条小巷。

    陆双楼沉默许久,才提起早间的事:“裴相爷正领着群臣在午门跪谏,陛下叫你去送奏报,肯定会撞上他们。”

    贺今行道:“我明白,不然我也不会复职。”

    “看来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厉害啊同窗。”陆双楼脸上又挂出笑容:“说实话,我昨天才知道你被停职了。”

    贺今行:“那你们最近一定很忙,很辛苦。”

    陆双楼:“有好的结果就值得。今早上,就我来之前,我们统领掐着时间给陛下送密报,想借机替陛下教训那些进谏的文官,可惜依然没能得到陛下的许可。”

    贺今行抓住重点:“陈林想参政?”

    陆双楼小幅度地点了点下颌,望向不远处的宫城,“漆吾卫换人很快,我刚刚加入时认识的十多个人,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两个。生也无闻,死也无声,如果能由暗转明,没有几个人会不愿意吧。”

    贺今行下意识想问一句“那你愿不愿意”,但话出口前,又觉得有些唐突。毕竟漆吾卫比寻常官吏更加身不由己,他咬了下舌尖,没再说话。

    到应天门前,陆双楼舒展双臂,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我要回驻地补觉了,同窗,下次再见。”

    “好,下次见。”贺今行与他告别。

    两人各走一边,渐行数丈远,陆双楼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同窗”。等对方回眸,他喊道:“希望你运气好一点。”

    贺今行笑着回:“你也是。”

    话罢,他理正衣帽,拿出牙牌,独自走进宫城。

    到端门的直房,只见下属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忙碌,各类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他走到郑雨兴的桌案前,轻轻敲了两下桌角。

    郑雨兴抬头看见是他,豁然站起,“大人,您回来了!”

    一屋子的官吏都闻声望过来,纷纷向他打招呼。

    贺今行笑着摆摆手:“别激动,大家忙自己的就是。”

    郑雨兴几步从桌案后转出来,握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他,“您是官复原职了吗?太好了。”

    “对。”贺今行左右扫视一圈,“今天的奏折送了没有?”

    “还没呢。”郑雨兴说到这里,高兴的神色淡了些,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裴相爷他们在午门跪谏,我们不好过去。”

    “不好过也得过。”贺今行拿起他案头的录簿看了看,说:“你和余闻道跟我一块儿,现在就过去。”

    “是!”郑雨兴当即敛神肃容,去找余闻道。

    不消一炷香,贺今行便带着两名下属,赶至午门。

    四品及上的大人们在此前前后后跪了几排,绯紫两色的官袍缎料在日光下交映生辉,官帽则黑压压连成一片阴影。

    贺今行让郑余二人停步,一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朗声问:“诸位大人这是在干什么?”

    官员们看向他,看清他是谁之后,无人开口。

    贺今行被无视了,也不恼,继续说:“下官正好去给陛下送今日的奏折。诸位大人跪在这里的目的若是进谏,不妨把谏疏交给下官,一道送至御前。”

    他走到午门前,站在中轴线上,正正面对跪地的诸位大人。

    这样就显得在跪他似的,挺着脊梁的大人们脸色变得不太好。

    离他最近的裴孟檀皱眉道:“我等在此求见陛下,与你无关,速速离开。”

    “怎么会与我无关?”贺今行笑了,立定在原地,朝抱朴殿的方向拱手道:“下官奉陛下之命,暂代通政使,执掌通政司,负责收发转接四方文书,筛选后再向陛下呈报。诸位大人若是真有奏疏要进上,该去的地方不是这光秃秃的午门,而是我通政司在端门的直房。除非,你们的目的不是进谏,而是……”

    他刻意停了停,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逼宫。”

    “大胆!”

    “放肆!”

    好几道喝斥同时响起。

    裴孟檀道:“贺大人,有些话,不该你说的,你最好慎言。”

    贺今行回道:“好,看来诸位大人的目的还是进谏。方才是下官轻狂了,稍后自会向陛下请罚。”

    “但既然是进谏,按律,不经章程走的奏折,应截至通政司,再驳回始发衙门重传。裴相爷,诸位大人,你们的奏疏还是应该交给下官。”

    他微微欠身,向他们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做出讨要的姿势。

    裴孟檀盯着他,几息过去,不曾错眼,更不曾动作一下。

    “不给吗?”贺今行想了想,“私传奏章,往大了说,是抗旨不遵。按例律,有扰乱朝纲之嫌,轻则罚俸警示,重则停职反省。”

    裴孟檀面皮抽了一下,“怎么,你还想处罚本堂?”

    贺今行向他和他身后的诸官拱手道:“您是左相,是定海神针,唯有陛下可褒贬,自然轮不到下官置喙。但余下诸位大人,下官还有权上本参劾。”

    “对了,下官听说诸位大人提议开捐,言是三全齐美之法。既如此,何不以身作则,先把自己的官位捐出来?”

    此话一出,在场多人神色剧变。

    “贺今行!”阮成庸出声喝道,不复在吏部接待他的儒雅随和,“原来你的目的是开捐。你这么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要与天下所有文官、所有世族为敌吗?你敢吗?”

    “下官无意为难任何人。”贺今行垂手肃立,迎着灼灼的日光,说道:“诸位大人不妨扪心自问,今日跪在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本官费心费力,不说功劳苦劳,也容不得你在此含沙射影!”王正玄一生气就红脸,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边捋袖子边骂,“你才当多久的官儿,门道都没摸清,就拿律例来压人,你配吗?”

    贺今行侧目看他,声调依然平静:“王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真要动手,下官让您两只手,您也未必能胜过下官。”

    “你!”王正玄气势一滞,想起他在边关的战功,估摸自个儿当真打不过。思及此,更加恼怒:“好啊,我堂堂二品大员,被你一个从五官的谏官如此骑到头上欺辱,陛下却不闻不问。那我还跪什么跪,谏什么谏?这烂摊子谁爱揽谁揽,我王正玄大不了不干了!”

    他摘下官帽,作势往地下扔。但他举得起来却松不开手,脸色一下青一下红地僵住片刻,干脆把官帽往怀里一抱,瘸拐着腿,气咻咻地走了。

    走了第一个,剩下还跪着的便显得十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且王正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午门闹这么久了,别说惹来陛下垂询,连个太监的影子都没看见。陛下对他们的进谏到底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陆潜辛叹了口气,撑着双腿站起来,挪到裴孟檀与贺今行中间,左右劝道:“相爷,小贺大人,都是为了家国百姓,不妨各退一步罢?”

    又站起来,周围其他官员瞧见,都有些按捺不住。

    裴孟檀身形微动,在他侧边的阮成庸连忙先爬起来,扶他起身。

    他站稳后,拍去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才递出那本谏疏,温声道:“小贺大人,沸水才不响,静水才流深。日子还长着呐,我能把这本谏疏交给你,你也得能时时拿住咯。”

    贺今行接过谏疏,略略垂首道:“相爷抬举了,下官过完今日,才有来日。”

    裴孟檀侧身望向抱朴殿,随即一甩袍袖,大步离去。

    随同的官员们也纷纷起身,绕着贺今行,追上去。

    郑雨兴和余闻道快步过来,前者惊道:“大人,这封谏疏当真被您拿到了。”

    后者喜道:“连裴相爷也要让咱们通政司三分啊。”

    贺今行毫无喜色,哪怕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些,他也高兴不起来,叹道:“我是借着陛下的势,狐假虎威罢了。”

    他让那两人先回直房,自己去抱朴殿送奏折。

    明德帝态度如常,没有多加过问,显然对午门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秦毓章向朕举荐你去通政司任职的时候,说你孤直不阿,有智谋,也有勇气。若朕想找一个能以卑位对抗高官的年轻人,那只能是你。如今看来,你倒没有辜负他的评价。”

    他念起往事,感慨良多,沉默几许,复道:“好了,朕许你官复原职,罚俸也免了,回去做事吧。”

    贺今行却不能就这么走了,俯身叩首,直言道:“陛下,您不满意裴相爷他们提出的法子,固然可以驳回去。但国库的亏空仍在,户部仍旧无银款可拨,忧患不除,一日复一日,必成大祸。到底该怎么办,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谁来做选择,谁就要负最大的责任。”

    宣京城外北去十数里,至诚寺的禅房中,张厌深看着传来的密信,内容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让他大为失望。

    “皇帝真是,没了秦毓章,做个决策都畏畏缩缩的。看得我都替他发愁,要是失策,谁来善后?谁来顶缸?裴孟檀没那个本事,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不能完全压制住……”

    “阿弥陀佛。”与他对坐的弘海法师念了声佛号打断他,竖掌道:“张施主,佛门清净之地,并不适合谈论这些世俗之事。”

    张厌深把信纸送到灯火上,“你以为我想跟你谈?还不是这里只有你能听我说这些。”

    弘海法师仍然相劝道:“权力的较量,无论多少人参与,最后都只能有一个赢家。你一把老骨头,何必非要掺和进去?”

    张厌深道:“赢家只有一个,但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皇帝少时的经历,养出的个性,谁不知道?秦毓章都低得下头,现在这些人反倒是自命清高,要向天下仕林展现自己不愿向皇权卑躬屈膝的风骨。可他们就没想过,骨头都露出来给人看,那皮肉不是早就稀烂了?”

    他虽失望,但更加兴奋,起身扶着桌柜去找纸笔。

    “该给那几位写信了。裴方雎最老,先给他写他,你要添两句吗?”

    他们三人少时乃是国子监的同窗。

    弘海法师:“叫裴施主安享晚年罢。”

    “这句话不行,换一句。”张厌深把纸笔铺到小桌上,说:“儿孙自有儿孙债,儿孙无力老子还。他年种因,今日得果,不正是法师所言‘报应’?”

    法师道:“老衲从未这么解释过,这是你一人所创的歪理。”

    “不对,这是正理。”张厌深抬手止住对方下一句话,“你别开口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不需要三思,更不会反省。”

    第293章 三十六

    下午太阳最盛的时候, 知了都被晒得有气无力,一队车马却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抵达驿馆。

    馆丞亲自出来交接,找准队伍里唯一一位着武服的女子, 笑脸相迎:“久仰顾将军大名, 如今一见, 果然英姿飒爽, 巾帼不让须眉啊。”

    顾元铮抬腿下马,笑道:“你也认识我?看来我这两年没白干嘛。”

    “那是自然。就连裴相爷都专门关照过,要好好招待将军一行。您往里请, 屋舍、用水、饭菜都准备好了,您还需要什么直接说, 千万别跟下官客气。”馆丞点头哈腰, 眼睛却往后头睇。

    后头车马也下了好几个人,装束特别,大热天的也蒙着脸。

    顾元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指着其中一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南越的使者。起义军中人手紧缺,所以只派了几个没有受缄刑,又会说、写汉话的人来。”

    馆丞只道认得出来, “不瞒您说,上一位南越使臣也是下官招待的。”

    “哦——”顾元铮拉长声音:“那这次你可得小心别再出事了。”

    馆丞脸上的笑容一僵。

    顾元铮则哈哈大笑, 拍着对方的肩膀道:“我开玩笑的, 你哪能儿这么倒霉,次次都出事啊?对了,听说沙思谷一直住在驿馆, 他这会儿人在么?咱们打个招呼。”

    “您可真是吓到下官了。”馆丞抬袖擦汗, 回道:“沙思谷王子现在不在驿馆,上午被顾莲子顾少爷叫走了, 估摸得到宵禁才会回来。”

    “我表弟?他竟然能和沙思谷玩到一块儿去?”顾元铮讶异了一瞬,就把这事放下,“既然不在,那就之后有机会再说。”

    她看向那名南使者,对方点了点头。沙思谷在这里就跑不了,无非晚一些见到罢了。

    一行人就在馆丞引导下入住。

    沐浴用饭之后,顾元铮清点一遍进献给皇帝的特产,就带着南越使者进宫朝拜。

    在应天门等候许久,一名太监出来回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会再见任何人。请将军先行回去,待陛下精力好转,自会宣召将军。”

    顾元铮下意识道:“陛下怎么了?严重吗?”

    对方后退一步,拱手道:“恕奴婢无可奉告。”

    “是我着急了,这话本就不该问。陛下恕罪。”顾元铮当即反应过来,扬手抱拳向圣殿,又屈膝俯身叩首,“南方军顾元铮,恭祈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行完大礼,将贡品送进去,人调头回驿馆。

    走到大街上,融入人流中,南越使者才操着口音奇特的汉话急切地问她:“皇帝陛下要什么时候才能见我们?”

    “也许明日,也许下个月。”顾元铮也说不准,只能等着。她的目光在长街两边流转,“走了几千里路才来一趟宣京,不如先四处逛逛?”

    使者摇头:“仅仅是下午经过的几条街,就已经繁华得超出我的景象,丝毫不辜负我对贵国京城的向往。但我看到这些,就会想起我的国家,万家破碎,百废待兴,所有人都等着我带好消息回去。我们的希望还看不到结果,我实在无法安心游乐。”

    “那行吧,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应该也累了,就先回驿馆歇歇。”顾元铮表示理解,让自己的护卫护送他们回去,独自沿街散步。

    她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宣京,还是孩提时候,跟她的舅舅一块儿。

    二十年多年后再来,玄武大街还是那条玄武大街。

    “铮姐。”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顾元铮飞快地回头,只见几步之外,站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郎。一眼看去脸生得紧,但若将眉眼上那层淡淡的阴郁拂去,便显出几分熟悉的轮廓。

    她细看片刻,伸出食指,隔空向对方额头点了点,惊喜道:“莲子弟弟?”

    “是我。”顾莲子走到她跟前,说:“托铮姐的福,我本来被陛下罚了一个月的禁足,还差几天才到时间。你来了,我就能提前出来了。”

    顾元铮听罢,与亲人相见的笑容褪去,低声道:“你一个人在京里,受委屈了。”

    “不委屈,被罚也是我咎由自取。除了不能离京,其他都挺自在的。”顾莲子已经无所谓,又说:“我在宣京待了这么久,铮姐远道而来,该我请你喝酒。”

    顾元铮也笑道:“好啊,什么时候?姐姐我可是千杯不醉,把你喝趴了别怪我。”

    “就现在。”顾莲子抬手示向街头那座三层酒楼。

    落日西沉,为飞檐翘角镀上一层琉璃金光。

    顾元铮有一瞬间感到炫目。她跟随在少年人身后,回忆半晌,却始终难以将眼前这道单薄的背影,和当年那个娇气又鬼灵精的小屁孩儿联系起来。

    就如同,丁点大的小孩一眨眼变成个大人,中间错过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两人走进飞还楼,走上顶层,宽敞的楼阁中只摆了一桌席,主位上已坐着一个人。

    顾元铮脸色微变。顾莲子回头时恰好看到,但仍然无视了,说:“这是忠义侯,嬴淳懿。”

    又把她介绍给对方:“这是我堂姐,顾元铮。”

    忠义侯起身出席,展袖作揖道:“元铮将军。”

    顾元铮已经恢复如常,抱拳回礼,露齿而笑:“我本打算明日再去拜会侯爷——我这个做长姐的,一直想谢谢您对我家莲子弟弟的照拂。没曾想能在此处遇见侯爷,什么都没准备,您别介意。”

    “将军没有拂袖而去,就是给本侯面子了。”忠义侯伸臂做请。

    两人左右对座入席。

    顾莲子自桌上拿了两壶酒,凭栏而坐,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忠义侯一边倒酒,一边提起南越使者来京的目的,“不知将军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么直接,顾元铮就不动筷子了,道:“武将只管打仗,邦交事务轮不到我们来做决定。但侯爷既然问起,我身为大宣将领,自然以维护大宣军民的利益为先。”

    忠义侯递给她一杯酒,“那依你之见,南越是不乱对我们有利,还是乱着,更有利?”

    顾元铮盯着杯中酒。此前朝会上关于南越的争议她也略听说过一些,是以并非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意思。她欠身,双手接过这杯酒,然后放到面前桌上,说:“南越使者是为和平而来。”

    忠义侯便独自饮酒,饮罢,又问:“听将军的说法,南越的起义军乃是正义之师?”

    顾元铮答:“单论结果,南越的保王势力仍在负隅顽抗,但只是借了复杂的地利,已无法再成气候,最多一年就能被起义军全部收拾掉。”

    也就是说,南越的政局必然改朝换代,走向稳定。

    忠义侯却道:“弹丸之地,只需加入一只拨丸的手,乱与不乱,就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顾元铮亲耳听到这话,没有接,眉头皱起。

    忠义侯看着她,“所谓‘战功’二字,先有战后有功。元铮将军就没想过,来日也统帅一边?”

    顾元铮道:“实话跟侯爷说吧,我确实一直渴望叱咤沙场,立下一番功业,就像我的舅舅和晋阳长公主那样。”

    “我入伍九年,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点到即止地操练,日复一日的站岗,从一座关口换到另一座关口。我厌倦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枯燥无味往往意味着碌碌无为。直到我真正独立领兵,出征南越……”

    她露出一抹悲伤的神色,却没有再细说。转而站起身,向对方抱拳道:“身为军人,我擅长的只有打仗。但我不能一直打仗。就算我遵君命一直打,我的部下们也没法一直跟着我征战。人可以偶尔受伤,却不能一直流血,侯爷,请您理解。”

    忠义侯一直安静地听着,很有风度地颔首道:“将军的态度,本侯明白了。”

    顾元铮再一礼,便离席去栏杆边,想跟她表弟说两句再走。

    然而当她看到顾莲子已经喝掉一壶酒,仍倚着栏杆豪饮的模样,立即沉下脸:“你竟酗酒?”

    顾莲子以两指拈着壶耳,将酒壶递到她面前,“差点忘了,我说请铮姐喝酒来着,喝吗?”

    顾元铮仍然不愿相信:“你一直这么酗酒下去,来日还拿得稳长.枪吗?”

    “姐姐。”顾莲子依然举着臂,脸颊酝起一层薄红,眼里也像晕着水光,“你们需要我拿吗?”

    顾元铮喉头动了动,额上青筋鼓起又息下去。她接过,仰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空壶笃地放到栏杆上。

    “舅母让我给你捎了东西,明日上午给你送过来,到时候你记得醒着清点。”

    顾莲子乖乖地点头,笑道:“谢谢铮姐。”

    顾元铮别开视线,快步下楼。

    回到驿馆,南越使者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来回踱步,看到她回来就像看到救星似的。

    顾元铮推开门,将他拉进屋里,才让他说话。

    “我见到了沙思谷,但他一点不怕我们,还得意洋洋。我设计套了一下他的话,他说他早晚会回去继承王位,让我们别跟他对着干,否则到时候一定会报复我们。”南越使者因为蒙着脸,说话嗡嗡地,问她:“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这沙思谷倒真是个蠢材。”顾元铮揉了揉额头,将朝廷有可能送沙思谷回南越重建王廷的事,告诉对方。

    使者大惊,连连道:“这怎么可以呢?首领已经废除奴隶制,在筹备建立新的朝廷,绝不可能再让那些吸血的恶鬼复辟。贵国皇帝要是派兵以王礼把沙思谷送回来,岂不是逼着我们和你们的军队宣战……难道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和平下来?”

    顾元铮安抚道:“你别急,我们南方军止干戈、祈和平的愿望和你们还是一致的。这只是一部分官员的想法,我猜朝中也有反对的意见,陛下也在权衡之中,并没有拿定主意,否则何必让我带你们进京?”

    “没定就好。”使者擦了把冷汗,镇定些许,躬身相求:“这一路多亏有将军愿意帮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还望将军能再帮助我们争取皇帝陛下的支持。”

    顾元铮把人扶起来,道:“光我帮你们没用,我是武将,陛下虽然会问一问我们南方军的意见,但做决定还是会听那些文官的。你们要想确保陛下不会送,还需要得到更多更有力的支持。”

    使者想了一圈,说:“我们能否去找那位裴使节?他在翠玻台为不相识的奴隶与大祭司争辩,之后又为义军推翻贵族贡献力量,是位正值、善良、没有偏见的人,或许这一次也能为我们说话。”

    “你说裴明悯?”顾元铮也有些意动,但想到裴明悯是裴相爷的独子,裴相爷又站在忠义侯那边,便有些顾虑。这些计较不便与对方托出,只道:“宣京形势复杂,不能贸然行动,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妙了,且等明日我去打听清楚局势。”

    使者在宣京就认识这么两三个人,只能按她说的等待。

    翌日一大早,顾元铮先去乐阳长公主府送东西,再回头去兵部。

    盛环颂亲自接待她,办完公事,她说是还有私事,就又带着她去后衙。

    崔连壁在院子里的黄杨树下锯木头,刺啦刺啦地吵人耳朵。

    顾元铮却是笑眯眯地:“崔相爷,您这多少年了还是这一个爱好,倒有几分‘铸剑为犁’的意思。”

    崔连壁停了锯子,撩起衣摆擦额汗,他没戴官帽,鬓发已半白。

    “你这妮子倒是意气风发,这次回去,怎么着也得升个四品明威将军了吧?”

    顾元铮:“别说了,官衔有什么要紧的,我这另有一桩事才叫人头疼呢,过来也是想找您参谋参谋。”

    崔连壁听了,向盛环颂使个眼色,让他去把风。

    顾元铮将昨日忠义侯找到她,以及南越使者求她帮忙的事一一低声说出来,诉苦道:“……我们是不想送沙思谷回去的。一则,保王党就是秋后的蚂蚱,沙思谷回去想掀起风浪,必须要靠我们出人出力。您也知道,我们这一年出征南越吃的用的大半都是老本。朝廷嘴上说拨款,今年有些银子做军饷,都分给西北军、振宣军和北方军了。我们大帅说西北战事更紧急,同袍互相担待,底下将士们才没计较。但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勒着裤腰带去打仗吧?”

    “二则,南越地理气候复杂,条件恶劣,这回虽然牺牲的不多,但很多将士在身心上留下了残疾。一旦执行分裂政策,势必要派兵长期驻守南越,被派过去的队伍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她再次压低声音,“这种不义之战,就算没有其他限制,我们也根本就不想打。”

    带南越使者入京,支持他们的诉求,并非她一个人的喜恶,而是南方军上下一致的决定。

    崔连壁自然也听出来了,眉心紧锁。他的态度和他们差不多,但却不好主动帮他们向皇帝开口。

    顾元铮抓住他的一边胳膊,“崔叔叔,您就给小女指条明路,怎么才能让陛下放弃把沙思谷送回南越?否则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去把他给杀了,一了百了。”

    “别一上来就想着暴力破局。”崔连壁拍开她,说:“你知道振宣军有支队伍和北黎援兵在业余山打了一场乌龙仗,领兵的就是你表弟顾横之么?”

    “什么?”顾元铮惊讶道,她最近一次给横之寄信,还是恭喜他在西北立了大功。

    崔连壁无奈道:“这两日才传回奏报,陛下说不够清晰,让他回京来解释清楚。你明白这其中的意味吗?”

    顾元铮不说话了,神态不复先前的轻狂。

    崔连壁最后道:“你们不想陷进南越的战争泥潭,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表态,让本来就反对这事儿的人去说。”

    他叫来盛环颂,一起给她出了个主意。

    顾元铮应下,回驿馆待到傍晚,带着南越使者再次出门,去到和盛环颂说好的酒楼,要了个指定的雅间。

    又过一刻,房间一侧贴墙的书柜被推开,盛环颂携一个年轻人从隔壁雅间过来。两人都是便装,显然也花费了些功夫不引人注意。

    双方相见,盛环颂先介绍那个年轻人,“这位就是通政司的话事人,贺经历。小贺大人,这两位……”

    贺今行道:“我知道。这位是顾大小姐,不,顾将军,我们先前通过一次信的。”

    虽然只是在文书往来之余顺势问了一句君绵的病情,但已让顾元铮对他升起好感,点头笑道:“是,横之的好友,就是我顾元铮的好友。”

    贺今行看向她身边裹得密不透风的人,“而这一位,想必就是此回上京朝拜的南越使者吧?”

    又与使者见礼。

    几人入座,盛环颂说:“抓紧时间,你们要求的事,可以对小贺大人和盘托出。”

    顾元铮便起头,隐去了飞还楼那一段,只道是打听到有大臣意欲送沙思谷回南越一事,有诸多不妥,请他帮忙向陛下进言。

    她说完,那名南越使者起身走到空处,摘掉面罩,露出被刺有侮辱性字眼的脸庞,向他们三位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贺今行并非没有见到过受有类似刑罚的人,但南越的奴隶却不同,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展示自己,就令他感到一种无关是非与身份的难过。

    他离得近,跨步出去要扶对方起来。

    使者不肯起身,仍然叠掌叩地:“请诸位听一听在下的心声。”

    “我知道我们南越是小国,贵国是大国,只要你们想,派出一支大军就能彻底夷平我们。我也铭记我们义军能推翻王党,掌控大部分国土,是多亏了贵国军队相助。所以我们愿意向贵国称臣纳贡,做贵国的附属国,世代感念贵国的恩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完全放弃了自我,愿意再被肆意玩弄、欺凌、分裂,再被拖入无止境的战乱当中。哪怕我们很多人曾经都是贵族所豢养的奴隶,我们依然想过上更好地生活,想要找回尊严。”

    贺今行低下身,单膝跪到地上,说:“我明白,挣脱过往不公的命运,寻觅未来更好的生活,这就是你们起义的根本原因与意义所在。我听明悯说过他出使贵邦的经历,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也能感知到你们的不易。和平不止对你们有益,对我们也是一样的。”

    使者在手背上擦去眼泪,再一次叩头:“请大人帮帮我们。”

    贺今行把住他的双臂,将他上半身带起来,才放开他问:“你们最低能接受什么条件?”

    使者满面涕泪,就着跪坐的姿势思索道:“沙思谷可以回去,但他已不再是王子,我们不可能以王礼迎回他。”

    站在一旁的顾元铮抱着双臂,嗤道:“他老子都被推翻射死了,他还想当王子,被当成罪人还差不多。”

    盛环颂本就坐在角落,一直没有任何声音或动作,只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贺今行再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沙思谷?”

    使者犹豫一瞬,回答:“他入质多年,有什么下场,全看贵国的态度。”

    “我明白了,你请起。”贺今行与使者一同站起来,回头看顾元铮:“陛下应当还没有召见你们吧?”

    后者摇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我们。”

    贺今行想了想,昨日他收了裴孟檀等人的联名谏疏,入宫刚面圣不久,皇帝就真的头疾发作,把他打发了回去。再加上太后娘娘那边不太安生,陛下估摸着需得休养几日。

    “最迟下次朝会,陛下应该就会召见你们。我这两日会写奏本进言,之后不论朝会或者廷议,都会坚持我的意见,尽力劝说陛下。”

    他许下承诺,当晚回去便就南越之事拟了份草稿。有些知之甚少之处,第二日再抽空去礼部和户部询问相关官员。

    途中经过翰林院,想进去,又不忍,终究只当是路过。

    三十,果然不朝。

    贺今行带着那道奏疏上衙,如常清点当日奏本之时,却清出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参劾本。

    “该送去御史台的,怎么收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一边问下属,一边仔细看内容。

    却是举告今科会试,有人舞弊。

    第294章 三十七

    听说今早运进来的奏本里混了本参劾, 余闻道吓一跳,连忙回话:“属下对着捷报处给的单子点了数,数没错, 封皮没错, 就都拿回来了。”

    他发誓自己负责的过程没有出纰漏。

    至于奏本的具体内容, 他们是没资格看的, 否则就是窃密。

    这点贺今行也明白,说:“没事,捷报处偶尔也会收错。这封参劾我来处理, 你先回去做事吧。”

    余闻道连连应是,拭了拭额角冷汗, 就回自己的位置去, 没有多问一句。

    贺今行叫上郑雨兴,回自己的直房吩咐:“你去捷报处,问问他们今日送了多少封奏本过来,对一对数。”

    每日的奏本从哪里来,由谁进上,每一封都会有详细的记录。

    郑雨兴快去快回, 低声汇报:“总数是对的,但差一条具体的记录。捷报处已经在纠查。”

    捷报处的录簿不能外带, 他就抄了关键的地名人名回来。

    贺今行听罢便蹙眉, 拿着纸条一一核对手上的奏本。果然,就是那本参劾没有记录,不知从哪儿来, 更不知是谁送的。

    “捷报处也太不谨慎了。”郑雨兴说:“我们是现在就还回去, 还是先等他们查出结果。”

    “你看看。”贺今行把那本参劾递过去。

    郑雨兴扫了两眼,立即合上奏本, 惊骇道:“这!”

    他只觉手里的奏本突然变得滚烫,将它放回上司的桌案,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再次压低声音:“大人,是不是因为左都御史晏永贞晏大人是今科副考,写参劾的人怕送到御史台会被压下来,所以,故意送到我们这里来的?”

    贺今行道:“能送到这里也算是本事。我现在两个选择,第一,直接上呈御前。第二,按照规矩,退回捷报处,让他们转送御史台。雨兴,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肯定是希望大人能直接送进宫,让陛下知晓。”郑雨兴不假思索地说,转念又忧虑道:“但咱们要是这么做,就相当于直接绕过了御史台,加上这个参劾的内容,必然会得罪晏大人那边。而且科举舞弊不是小事,除了副考官晏大人,主考官可是裴相爷啊,还有一干同考、监试等等,乃至考中的进士,都会被牵连。到那时候,咱们通政司也少不了被他们怨怼。”

    无论是长居高位的大人物,还是前途无限的年轻士子,若是被卷进科举舞弊的风波,哪怕最后没有被定罪,名声上沾染了疑点,就总是会落下话柄,输同侪一筹。

    所谓“名利”,名是虚,利却是实。损人利益,不可能不结仇。

    贺今行安静地听他分析,不置可否。

    郑雨兴怕他误会,赶忙补充:“大人,属下不是怕被人记恨。属下一直记着您说的话,我们通政司在诸部同僚之中不需要善名。科举舞弊到底是扰乱朝纲的祸事,只要能激浊扬清,和人结仇也无所谓。我是怕,这参劾里说的万一是假的……”

    考官考生舞弊查不出来,有事的就该是他们通政司上下了。

    贺今行道:“我知道你的秉性,不是怕事的人。我在想的也不是我们通政司会遭到针对,畅通言路本就是我司的职责,就算送上去的奏本是捕风捉影,主责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他是想起会试那天遇到的那几个士子,以及后来让冬叔和柳从心查到的那些线索,直觉今年这场科举里必定有猫腻。但到底怎么回事,是否真的应了现有的线索,与裴相爷有关,他却难得迟疑。

    这本参劾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他两日前才在午门与裴相爷在内的诸多官员交恶,还有今日打算上呈的关于援助南越的奏疏,都因为它而变得微妙起来。

    贺今行沉思片刻,起身整理衣冠:“我即刻进宫呈报。”

    郑雨兴惊道:“大人,您这就做出决定了吗?不等捷报处那边……”

    “幕后之人既然能把参劾送到我们通政司,多半还有其他后手,这东西我们不能久留,否则变数太多更不可控。原路返回也不好,我过了眼就是知晓了此事,却隐而不报,之后若再让陛下知道。”贺今行隐去了后面半句话,看向对方:“不论朝局如何变化,你我要始终谨记一点,我们通政司的立身之本,是陛下的信任。”

    郑雨兴似有所悟,飞快地点头:“是,属下谨记。”然后帮忙把所有要送的奏本摞到一起。

    贺今行说:“你亲自看着捷报处那边,再叮嘱一下今日出外勤的人,多往荟芳馆和那几个读书人常去的书斋茶肆看看,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还有……”

    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多吩咐了两句。

    郑雨兴肃容道:“属下一定时刻关注。”

    贺今行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先回大直房去做事。待自己独处室内,拿出袖袋中的奏疏,看了片刻,将其收进桌下暗格里。

    要呈那封参劾,其他的奏本就不便同时送上。

    贺今行抱着奏本出去,路过大直房,郑雨兴面朝里背朝外站在门口,余闻道正抓着他,声音不高,问的都是些事情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做些什么之类的话。

    郑雨兴回:“与咱们没多大关系,静观其变,等大人的吩咐就是。”

    余闻道还想说什么,发现他来了,赶忙打招呼。

    他点点头,叫他们别在这里久站,脚下不停进了端门。

    自他复职之后,北楹的几间直房外面就加了人手轮值,闲杂人等不得接近。但皇城进出森严,能行走在此绝无闲人,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贺今行目不斜视,径直去抱朴殿。

    明德帝在后殿道场打坐,听说他来,也没有好脸色。

    贺今行心知肚明为什么,视若无睹,如常把其他奏本汇报完,拱手道:“陛下,最后这一封,或许需要宣召裴相爷和晏御史前来。”

    明德帝皱眉道:“又出什么事了,需要同时叫他俩过来?”

    贺今行便将今早的事一一禀来,再把那本参劾以及郑雨兴带回的纸条都呈上去,“……劾本当中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说明有泄露、买卖考题的现象。捷报处还没有找到参劾人是谁,臣也无法判断参劾真假,退回去转送御史台,又怕泄密误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第一时间送到御前,请陛下决断。”

    明德帝看完劾本捏在手中,闭了闭眼,鼻中泄出粗重的吐息。这场冥想彻底做不下去,他把麈尾扔到脚下,“还不快去宣召。”

    顺喜做了个手势,常谨立刻退出去。

    不多时,裴孟檀先到,见贺今行仍在,当即升起戒备之心。

    他行过礼,明德帝什么都没说,等晏永贞随后赶到,人齐了,才道:“有人经通政司参你们在今次科举里收授贿赂,纵容舞弊,你们有什么说的?”

    “舞弊?”裴孟檀万万没想到是此事,震惊无比:“谁参的?陛下,这是蓄意污蔑!”

    晏永贞拱手道:“陛下,臣以臣这顶乌纱以及任御史的多年名誉发誓,臣身为副考官,在今科会试以及殿试当中,绝无任何欺君渎职、不敬法祖之举,请陛下明察!”

    裴孟檀:“臣也没有。陛下,臣主持会试多次,没有一次从中作梗谋过私利。参劾之人不经御史台,而借通政司之手,显然心中有鬼。多半是不满臣执政,故意设计构陷臣。”

    他顿了顿,目光往边上一瞥,继续道:“臣也请陛下下旨明察,揪出此人,还臣等以及今科所有举子、进士的清白。”

    贺今行接到了那一瞬带有揣测与鄙夷的目光,也开口道:“这封参劾由捷报处送到我通政司,臣在清点抄录时查出。臣也疑惑是谁所写,怎么混进捷报处的录簿里,以及劾本中所说的是真是假。能查清,最好不过。”

    对于彻查此事,三人都没有异议。

    明德帝俯身将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掌遮住了大半张脸,脸色晦暗不明。

    贺今行与两位大人并排站着,保持着拱手躬身的姿势,谁也没有出声。都在等皇帝的决断。

    窗扇大开却没有风来,随着日头高涨,渐渐都出了一头的汗水。

    良久,明德帝磨着牙道:“你们啊,好事办不出来,坏事一件皆一件,真是让朕不得安生。”

    “裴孟檀!”他忽地提高了声音,像一声闷雷,“朕姑且相信你,给你一天时间,去查出谁上的疏。还有这疏上说的事情,到底有没有,都给朕查清楚。”

    这话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裴孟檀跪地领旨:“臣,谢陛下信任。”

    因姿势太僵,跪下去的一瞬间,身形颤了颤。

    明德帝挥手叫他们都滚,贺今行礼让两位大人先走。

    出得抱朴殿的宫门,晏永贞却特意在等他,问得也很直白:“这封劾本,你事先当真不知情?”

    他直言道:“送到我们直房才发现。”

    晏永贞再问:“那你为什么不按规矩,送回捷报处?”

    贺今行沉默片刻,回答:“为了避嫌。”

    毕竟他曾借宿晏家半年之久,与晏尘水往来亲密,是稍微打听就能知道的事实。

    “我明白。”晏永贞叹口气。

    不论是通政司还是御史台,只要与各部衙门有公门之外的牵扯,行事上都顾忌连连。

    但宦海沉浮,要想没有丝毫别的瓜葛,除非像他的老搭档孟若愚那样,否则……他看到裴孟檀在前面等他,止住发散的思绪,说:“既然不关你们的事,那我就只找捷报处。”

    说完摆摆手,自顾前去了。

    “如果有哪里需要通政司,大人可随时传唤。”贺今行拱手相送,刻意和他们保持好距离。

    回到直房,下属们都在忙,他也继续处理自己的公务。

    时近正午,郑雨兴敲开他的门,进来说:“捷报处那边负责录入的有两个人,一个过眼一个过手。这两人都说自己没有见过这封劾本,录簿上的数是对方搞的鬼。查不出东西,只能一并以玩忽职守的罪罚了。”

    “属下以为,很可能是另外的人趁他们松懈的时候,动的手脚。但这就不好查了。”

    “是啊,捷报处每日接收各地驿站送来的文书奏报,人来人往。当时没察觉,事后再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贺今行设身处地一想,便感到头疼,“晏大人他们有得忙了。”

    郑雨兴讶异道:“陛下让晏大人和裴相爷他们自查?”

    贺今行解释道:“陛下大约是不想废了这一科。不声张,假的最好,真的也能在小范围里处理。”

    闹大了,不管真与假,参与组织这一科的官吏,从这一科考出来的进士,都得不了好。

    郑雨兴却说:“可自查成什么样,都由他们自己说了算。万一是真舞弊,却查成没有呢?那岂不是姑息养奸?”

    这也是个问题。贺今行合上文书,揉了揉额角,他总觉得那封来路不明的参劾只是开始,但这些忧虑,却不好剖开来向下属说。

    “陛下给了一天的期限,等等看吧。到晌午了,我们一起?”

    郑雨兴喜欢和他一起吃饭,点头道好。

    两人便一块儿出去。

    上午还明晃晃挂在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失去踪影,一层又一层的浓云聚集起来,压低了天幕。

    行人怕暴雨骤来,都低着头匆匆往某片屋檐赶。

    黑衣的武士掩着身形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像落到院子里,就像一只报信的鸟儿。

    海棠树下,端坐于轮椅上的女子看完几页密信,清疏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

    捂着?不想闹大?她冷漠地吩咐:“那就再加把火,把天给烧穿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黑衣人领命即走。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青年这才出声问:“阿书,又发生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傅景书转动轮椅,重新靠近他。她本不愿哥哥费心操劳,但在事情之初就借了哥哥的文章,此后便也不瞒着。

    傅谨观听完,说:“自秦相爷过世后,才安稳几天,就又要大乱。”

    傅景书道:“秦毓章完了,自然该轮到他裴孟檀。不趁其根基不稳致其一击,难道要等他彻底坐稳左相的位子吗?”

    “话虽如此。”傅谨观叹道:“裴相爷之后,谁能主事?”

    “自然会有人顶上的,哥哥不必忧心。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没有人,没有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傅景书不愿再多谈此事,指着他身前的石桌问:“这些里面,哥哥可有看到喜欢的?”

    桌上摊开着好些幅画像,都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

    傅谨观缓缓摇头:“都不喜欢,也不合适。”

    “哥哥若是不喜欢京中的贵女,那就从江南找,好不好?”傅景书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让侍女把这些画像都收起来,拿去烧了。

    一点雨落到她脸上、手背上,她立刻叫道:“快撑伞,扶哥哥进屋!”

    傅谨观按着桌沿撑起身,挪了两次宅子,他身体愈发孱弱,瘦骨伶仃。

    他倚在风中,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雨消融,出口的话却十分坚定:“何必非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这一辈子,就你我兄妹一起走过,不好吗?”

    第295章 三十八

    礼部衙门后堂, 大门紧闭的直房里,只有四位穿绯袍的高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镇着几盆冰鉴,气氛也有些冷。

    刚刚升官的礼部侍郎回忆会试前后, 自觉没有出什么差错。

    “下官从布置贡院到会试开始, 对底下所有人都是耳提面命再三交代, 要打十二分精神做事。我刚刚问过他们, 考卷印刷出来之后就运到贡院封存,钥匙送到了您这里,库房也有专人轮班全天看守, 直到会试当天早上才由您亲自开锁拿卷,卷子上的封条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是好好的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不管怎么说, 这中间绝无泄露的可能啊。”

    裴相爷虽然是今科的主考官,但他要过问的事情太多,只起总揽,诸多琐碎之事都交给了得力的僚属盯着。

    如今陛下要他自查,又不得声张,只能先一层一层往下查问。但这么问, 显然很难有什么效果。

    阮成庸道:“会试还好说,底下有人不安分, 背地里监守自盗, 瞒着咱们这些顶头上司,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殿试的题目,由礼部拟选后呈给陛下, 提前一天才选定, 知晓题目的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会泄露呢?”

    王正玄听得烦躁:“什么话, 就不能是会试殿试根本没出问题,那封参劾是有人失心疯了,编造出来污蔑咱们的?一点证据也没有,凭他白纸黑字说舞弊,咱们就得在这儿反省到底谁舞弊了?”

    阮成庸似是有些尴尬地轻笑一声,微微垂首道:“王大人说得对,这正是下官想说的。既然一切流程都没问题,那咱们也不必被牵着走,相比自查、验证到底有没有哪里出意外,更重要的是找到那个送参劾的人。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想要陷害相爷,陷害礼部。”

    “这才像句能入耳的话。”王正玄一拍桌子,豁然起身,“相爷,我这就带人去捷报处。我就不信了,谁这么手眼通天,能在录簿上添一笔,还能不留下一丝痕迹!相爷?”

    被叫了两声,裴孟檀才回过神,颔首嘱咐他:“注意分寸。你我的反应肯定被幕后之人盯着,别授人以柄。”

    王正玄应声“好”,又说:“要不我先去找崔连壁,叫他们兵部出人一起审问,就说那参劾里夹杂着大不敬的东西。反正写劾本那畜生一定得背个‘欺君’的罪。”

    阮成庸反对:“王大人,我觉得不妥。万一这就是崔连壁的手笔,你去找他,岂不是正方便了他?要不换种方式?”

    王正玄:“可捷报处隶属兵部,要动他们,那就一定会惊动老崔。”

    裴孟檀做主道:“无妨,就当试一试他。”

    阮成庸便拱手道是。

    时间紧迫,王正玄说走就走。拉开门,闷热的暑气扑到脸上,黏结成一片薄汗。他顿了顿,咬牙加快脚步走出礼部衙门,坐上马车。

    经过工部衙门,他对随行的心腹小厮耳语几句,把人放下车,去传话给他的侄儿王玡天。

    到了兵部,崔连壁听他将来意说得含糊其辞,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直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大不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糊弄别人还行,别想打发我。捷报处是我兵部管辖,没有敕令,由不得你们随意拿人。”

    王正玄:“就是陛下不让声张。”

    崔连壁冷笑:“那你拿陛下给你便宜行事的圣旨来。只要你拿得出来,别说小小一个捷报处,你就算把我兵部搅翻天,我也不过问半句。”

    王正玄在心里计较,一边把扇子摇得哗哗响,兵部后衙连盆冰都没有,热死个人。最后他没办法,还是给崔连壁漏了底。

    崔连壁真切地惊讶过后,皱着眉叫盛环颂来,让他亲自跟王正玄跑一趟。

    这两人就匆匆穿过正阳门,往捷报处所在的京师驿站赶去。

    厚重的乌云铺到了天边,大风卷着细雨拍打到马车上,又被奔驰的马儿甩到身后。

    内城西南角的一条大街上,十多个穿襕衫的读书人绑着一个衣衫花哨的公子哥,齐涌涌到荟芳馆,要求见忠义侯。

    门房照例先问原因,被狠狠呛了回来,只觉大事不妙,赶紧跑去告诉馆丞。后者扶着帽子出来看怎么了。

    士子们将那个鼻青脸肿的公子哥揪到人前,怒喊道:“这姓黄的在会试里作弊!”

    “请侯爷为我们做主!”

    馆丞惊呆了,赶紧推了一把身后的小吏,咬牙:“快去找侯爷!”

    “是!”小吏不敢怠慢,前门被围堵着出不去,连滚带爬跑去侧门。

    话落,几道雪亮的闪电劈开天幕。

    “你确定没弄错?”忠义侯走到校场边上,精钢制成的肩甲上寒光乍现。

    报信的小吏腿软得跪到地上:“这么大的事属下哪敢?那群士子就是这么喊的。他们快把荟芳馆的大门给掀了,侯爷您快去管管吧!”

    比武不得不暂停。

    忠义侯拧起浓眉,卸掉一身甲胄,换上常服。

    亲兵将他的马牵来,他跨上马,扬鞭前吩咐其他下属:“带上所有的雨具。”

    又吩咐小吏:“给你一匹马,再去一趟礼部或者吏部,将此事通知裴相。”

    马鞭挥下,“轰隆”一道炸雷,盖住了马蹄声。

    细雨渐密,馆丞将馆里大半人手都调出来维持秩序,声嘶力竭地叫大家冷静,劝大家先去躲雨。

    然而聚集到荟芳馆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听说舞弊之事都群情激愤,电闪雷鸣没能压制他们的气势,反倒助涨其更加汹涌。

    馆丞苦不堪言,生怕伤到哪个人,闹出人命乱子来,急得几乎要厥过去。

    这时,馆里的影壁后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未戴冠,只以发带束发,云水蓝的宽袍大袖于行走间飞扬流动,犹如涤荡窅冥的雪山灵泉。

    前排上一刻还在怒吼的士子看到他,陡然安静下来,手忙脚乱地行弟子礼:“路先生。”

    路云时跨过荟芳馆的门槛,毫不停留地走下台阶。馆丞甚至没来得及拦,只揪着心喊:“路先生小心!”

    好在他将要走到的地方,士子们都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躁动的涟漪也不再泛滥,人群安静下来。

    路云时走到那个被绑的公子哥跟前,看向说:“这里是读书的地方,不得肆意喧哗,不得倚势凌人。”

    离得近的一名士子悲声告状:“先生,他们在刚刚考过的会试里作弊,我们为了科考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路云时环视大家,声音清净平和:“难道有人作弊,你们所学的东西就都离你们而去了吗?你们就不准备再去争取下一次机会了吗?”

    仅仅蓄意伤人、围堵官差任一条,就能在顺天府留下案底,失去参加科举的资格。

    “君子矜而不争,泰而不骄,怀德且怀刑。荟芳馆不是顺天府、御史台,有冤要伸,要愤要诉,该去公堂,该找父母官。忠义侯并不在馆中,诸生聚集在此,急怒伤神,淋雨伤身,益在何处?”

    风雨愈发急簇,为他的眉目挂上晶莹。

    那名士子似乎是此次的领头人物,仍然由他回道:“先生的教诲我们不曾忘记,先生的体恤我等铭感于心,可我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前来荟芳馆,想请忠义侯为我们主持公道……去其他地方,怕官官相护,舞弊的人有机会暗中把事情压下来。”

    另有人应道:“对,一直以来,侯爷最是关照我等学生,只有他才一定不会包庇这些抄子!”

    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斥马口令,随即有男人高声道:“诸位可是在说本侯?”

    大家纷纷回头,只见一袭赤色盘螭长袍的忠义侯驻马而立,戴一顶平檐斗笠,威严而寂静地注视着他们。

    “侯爷!”喊声此起彼伏,外围分开一条路,容他打马近前。

    忠义侯抬手止住这片呼喊,向身后一队下属示意,道:“大家先把雨具戴上,切莫因此染上风寒。”

    兵丁们向这些士子发放雨具,赢得一片谢声。

    忠义侯下马,拿了一把伞撑开,走到大儒跟前,为对方遮住风雨,“多谢路先生控住局势。”

    路云时依旧是出来时那副平静的表情:“侯爷既然来了,就请您照顾大家,公正决断罢。”

    他行过礼,没有接那把伞,转身独自走回馆中。

    忠义侯做了个手势,馆丞会意地打伞去追路先生。

    他则随手将伞递给身边的士子,说道:“事由我已经听说了,但何人舞弊,你们又是怎么发现的,本侯尚且不知,需得先了解清楚。”

    “侯爷容禀。”领头的士子拱手回道:“这人姓黄,今科榜上排名七十八。昨晚他在天芳楼喝花酒,喝醉之后,亲口跟伺候他的姑娘说,会试有什么难的,花一万两银子就能买到考题。那位姑娘今日告诉我们,我们就设计试了他一试,果然才学水平欠佳,几乎不可能考过会试。”

    最先和他一起来的士子们纷纷接道:“对,这人就是个草包,他的进士是他家里花钱买来的!”

    “他能花钱买,肯定有考官泄露考题!”

    “他挤走了不知哪位有真材实学的仁兄的名额!”

    “我苦读十八年,这次会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考上啊!”

    “实在可恨,可恨!”

    ……

    等众口激昂、义愤填膺地发泄过一阵,见侯爷一直没有开口,领头的士子呼吁大家别吵,才慢慢息了声音。

    忠义侯看向那位黄生,单手负于身后,“本侯且问你,‘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此四句如何解?”

    黄生被兵马司的人左右簇拥着,早已抖如筛糠,惊恐道:“草民被他们故意欺辱,受、受惊过度,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想不出来。”

    忠义侯展平双眉,沉声道:“你做过的题目也毫无印象吗?”

    周围的士子立刻喊道:“这就是本次会试的题目之一,侯爷不过换了个问法,他要是自己做的,怎么可能忘得一句也答不出来?”

    “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破的题!”

    层层围堵的士子们再次喧哗。

    远处巷口围观的蓝袍小官不再逗留,赶紧回到通政司,将发生的事禀告给顶头上峰。

    贺今行听罢,放下手头的文书问:“士子们只抓了一个作弊的人?”

    下属道:“是,听说姓黄,今科第七十八名。”

    这个姓名榜次正是那五个考生当中之一,这人真有问题,其他四个多半也跑不了。

    贺今行挥手让下属去休息,眉头紧锁。

    旁听的郑雨兴出声问:“大人,此事突然闹大,恐怕不是巧合,算不算您之前说过有可能出现的‘后手’?”

    贺今行微微点头,思索着缓声道:“陛下本想让裴相爷私下解决,这下恐怕不行了。忠义侯必然会答应士子们,向陛下请愿,彻查舞弊。”

    郑雨兴低声说:“但忠义侯是裴相爷的学生,裴相爷也是忠义侯的支持者啊,怎么可能自相……”

    “侯爷他,不得不这么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贺今行垂眼看向案上的笔墨,“否则,必然失心于天下士子。”

    人心易失不易持。

    郑雨兴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幕后之人设局针对的可能不只是裴相爷?”

    贺今行半晌没接话。等再次被请示之后该怎么做的时候,才有些疲惫地说:“盯着端门。”

    他拿起下一份要处理的文书,按了按眉心,尽量沉浸做事。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郑雨兴便进来急着汇报:“大人,忠义侯进宫了。”

    贺今行当即挂了笔,起身出直房。

    三伏天的暴风雨,雨急风狂,打湿了檐下走廊一半的青砖。

    忠义侯换了身侯爵公服,撑着一把素色大伞,正好走到端门前,瞥见他,驻足侧首。

    贺今行站在檐廊上,隔着雨幕与对方相望。

    下一刻,嬴淳懿回头迈步,不过几息,身形便消失在铜首宫门之后。

    贺今行也偏头望向远处,朦胧雨雾中,朱红宫墙依旧巍峨。

    那身公服却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挥袖间卷起漫天湿润的水汽,扑了他满头满身。

    第296章 三十九

    汇报士子们道荟芳馆举发舞弊的小吏走后不久, 又有披着蓑衣的忠义侯亲兵前来送上密信。

    裴孟檀看完信,盯着地板上两溜深色的水迹,皱眉沉思。

    陪坐的阮成庸察言观色, 低声问:“相爷, 侯爷不会已经进宫去了吧?”

    裴孟檀道:“不上御史台鸣冤, 反倒将人吸引到荟芳馆, 目的不就是逼迫侯爷为士子们做主,进宫请愿?侯爷他必须去,要是稍微慢一些, 恐怕还会被造谣成‘推脱’‘不上心’。”

    “相比本相一时的为难,保全侯爷在士子间的地位与声誉才是最重要的。”

    “可事情闹大了, 陛下要是让三司彻查, 那幕后之人就更容易针对您。”阮成庸说着,语气里带了些忧虑:“相爷,咱们必须尽快做出反击啊。对方这一环接一环有备而来,要是不早些应对,下官怕咱们一直落后一步,只能被动应对。”

    裴孟檀却不见着急神色, 只道:“针对本相也就罢了,还要一箭双雕, 针对侯爷。这个朝堂上敢动手的人就那么几个, 你觉得会是谁,这么坐不住?”

    他不问事,而问人, 便是直接将此事定性成了党争。

    阮成庸定了定神, 当真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是崔连壁?他身居右相,您要是……他就能上位了。”

    裴孟檀摇头:“崔连壁是最不可能的人。陛下一路扶持他到现在, 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想上位。”

    阮成庸没想到他直接否定,低下头目光闪了闪,又想片刻,说:“相爷,恕属下冒言。”

    裴孟檀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没有第三个人。”

    阮成庸便低声道:“有没有可能是王正玄?他那个侄儿深有傲气,并非愿意屈居人下之才。秦氏树倒猢狲散,王氏想要趁机冒头,也是极有可能的。下官甚至以为——他早晚会背离相爷您。”

    裴孟檀转过身看着他,嘴角的皮肉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先前一起奏请捐纳,没有允许王氏分一杯开官身的羹。我还知道,他们不是很满意。但谁不想更上一层楼?这是人之常情。”

    他“不让人家得太多实际的好处,言语态度间自然要好一些。成庸啊,你不必因此想太多。”

    “下官从未想过这些。”阮成庸立即说道,他向裴相爷那边微微欠身,一如既往地谦恭:“下官一直记着,科举出仕那年,秦毓章因看中了许轻名,而羞辱看轻下官,是相爷为下官说话,才让下官保全体面,之后又多次提携下官。没有相爷,就没有下官的今天。下官实在感激不尽,故而奉您为圭臬,哪怕一时看不透您的所作所为,但深知您一定有您的道理,下官只需配合就好。”

    他是天化三年的榜眼,而他和那一年所有的进士,都被掩盖在状元郎许轻名的光芒之下。

    裴孟檀隔着桌几探出手臂,手指抵着他的肩膀将他推正,同时道:“你有这个心,就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是正确的选择。”

    而后坐回去,说:“但王正玄现在担着礼部的堂官,会试出事他一样要负责。更何况会试举行的时候,他还没回京,秦毓章也还没死呐。”

    “下官多谢相爷厚爱。”阮成庸起身叠掌行过礼,才继续说前言:“那会不会是秦党余孽,想要报复扳倒您?”

    “秦、党。”裴孟檀缓缓念出这两个字,回忆起故人,目光落在虚空,平和地笑道:“秦毓章的儿子要去至诚寺做和尚,尚存些气候的秦党余孽除了许轻名还有谁?若是许轻名人在江南路,还能让他一手遮住宣京的天,那我这个左相,不做也罢。”

    正商议间,门外传来畸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话头,起身。

    很快,有礼部官员敲门道:“相爷,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何萍,拿着御令,面无表情地示给裴相:“陛下宣召,请相爷即刻入宫。”

    这在裴孟檀预料之中,应道:“好,请何公公先去前厅,本相打整好仪容,稍候就来。”

    官员带着太监离开,阮成庸叫了一声“相爷”。

    裴孟檀看了看屋外檐帘似的雨,“你去查查今日上荟芳馆的那些士子,尤其领头做主的。本相不信,这些人全都是热血上头,为了公平与正义挺身而出的读书人。”

    说罢,正冠帽整衣领,拂袖而去。

    礼部衙门距离应天门并不远,但大雨阻碍步行,裴相爷还是坐马车前去。

    他的主簿在车厢内等他,附耳将宫里能打听到的消息转述。

    裴孟檀听罢,颔首表示知道了,说:“方才在礼部,成庸说起往事,反倒提醒我了。你说,秦毓章,秦相爷,是那种无缘无故羞辱别人的人么?”

    主簿被他侧目盯着,点头,又摇头,“秦毓章看轻的人,应该不会再多看一眼吧?阮大人他……”说到这里,顿觉不对,目露惊异。

    裴孟檀靠着车厢壁,默念了两遍秦相爷的名字,而后撩起车帘。已能看到应天门两旁,栉风沐雨值守的禁军。

    他回头压着声音吩咐:“想办法立刻传消息给皇后娘娘,请娘娘设法查清,近些时日,谁与宫中的太后、秦贵妃、旭皇子有过接触。”

    “是。”主簿陪同裴相爷一道进宫,自己回端门。

    此时已经是申时末,天色昏暗,经过通政司,几间直房已经上了灯。

    郑雨兴靠窗坐,开着窗看见,敲开上峰的直房,说:“忠义侯还没出来,裴相爷又被召进宫了,不知道晏大人会不会也跟着来。”

    贺今行毫不意外,“且看陛下叫谁去查吧。”

    自己则加快速度抓紧处理手头的公务。

    两刻之后,晏永贞没来,倒是刑部尚书贺鸿锦和大理寺卿联袂觐见。

    没多久,何萍到通政司送圣旨。

    那些士子们被忠义侯劝离荟芳馆之后,有一部分又到顺天府和御史台击鼓鸣冤,闹得满京城皆知会试舞弊。

    皇帝大怒之下,下令着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彻查,通政司负责监办。

    贺今行领了旨,送何萍出去,正好碰到贺鸿锦与大理寺卿出宫。他今日的公务还差一点才处理完毕,就以此为由向两位告假,说好稍后再去刑部。

    郑雨兴替他把文书整理归档,一边问出自己的疑惑:“大人,您错过了案情讨论会不会不太好?不管怎么说,陛下让您参与,就是看重您啊。”

    换言之,这是通政司、是他们扩大手中权力的机会。

    贺今行耐心地向他解释:“御史台因晏大人的缘故必须回避此案,所以才让我们通政司顶上。我们只负责监察,案子怎么办由刑部和大理寺说了算,我去了也说不上话,因为午门的事或许还会被忌惮,令大家都不自在。不如等他们讨论出办法,我再去。我应该知道的,问上一嘴,看看录簿,就都会知道。”

    郑雨兴听完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属下明白了,贺大人他们是主,我们是辅,没必要越俎代庖。”

    他帮忙整理得差不多了,又说:“现在回头想想,真的太快了。”

    “我上午还以为陛下给裴相爷他们一天去自查,时间就已经非常紧张了。没想到才下午,这事儿就闹得交到了三司手上。”

    “反正看这幕后之人是来势汹汹,不知道裴相爷和忠义侯他们会怎么应对?”

    贺今行也开始收拾自己的招文袋,“行动越多,暴露出的痕迹也就越多。混进捷报处送参劾的人或许难查,但今日道荟芳馆举发的士子却是一找一个准;还有那个作弊的,拿进刑部,家里老子估计也跑不了。这些都是线索,不止法司能查,裴相爷他们说不定还会快一步——”

    不对。

    现在明面上还没有抖露出来,但他心知肚明,作弊的考生不止一个。

    他把招文袋放到一边,拿了张大纸铺开,提笔凝思道:“能被点为进士的人,会试作弊,殿试却没被发现端倪,只能是也作弊了。会试题经手的人尚且算多,有内部官吏欺上瞒下、偷天换日的可能。但殿试并不需要印刷考卷,提前一天知道题目的只有皇帝,和两位主副考官,以及其他可能参与拟题的心腹人物。”

    “加起来也数不出两只手,谁会是泄题的那个人?”

    郑雨兴看着他在纸上写出的姓氏,努力跟上他的思路,说:“反正不可能是陛下,嫌疑只在裴大人和晏大人还有他们的心腹身上。”

    “不能这么想。”贺今行看向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会试舞弊,会牵连到哪些人,最后哪些人可能获利?”

    郑雨兴飞快地动脑,伸出手,想到一个说一个,再掰一根手指。

    贺今行看回纸上,自言自语:“要是定罪,欺君渎职,革职下狱都是轻的……御史台,礼部,左相的位置,掌控朝堂的权力,还有。”

    他再次下笔,却什么字也没写,只涂出了一个黑点。

    随后,他搁了笔,把纸揉成一团,塞进招文袋里,“我走了。”

    郑雨兴还在想里面的弯弯绕绕,慢一拍才问:“要不要点个人跟着您?”

    “不用。你们按时下衙,雨大风大,回去的时候注意路况。”贺今行拿了把伞,顺势和对方说再见。

    雨势小了些,但时辰已晚,四方街景皆是阴沉沉、灰蒙蒙一片。

    贺今行路过工部衙门,托门房叫柳从心出来。

    后者没带伞,跑着躲到他伞下,一起走到僻静处,先开口说:“会试舞弊你肯定知道了吧,下午衙门里传疯了,我就说那几个草包肯定是作弊。我还听说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都被召进宫,陛下是不是让他们三司查办?”

    贺今行颔首承认,将今日发生的事和陛下的圣旨告诉对方。

    柳从心:“你也负责查?那咱们手上这些线索怎么办?”

    “我叫你出来就是为了此事。”贺今行快速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怎么发现那五个人的么?我现在要去刑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所以拜托你下衙之后代我去一趟冬叔的医馆,冬叔认得那个闲汉,你叫他立刻去找到他,把人控制住。”

    柳从心有些惊讶:“不让刑部去拿人么?”

    贺今行低声说:“现在所有衙门我都信不过。”

    柳从心:“你还是觉得这很可能是栽赃陷害?”

    贺今行沉默一刻。

    裴相他不敢肯定,但这种事情毕竟是读书人最痛恨的,裴相要做,应该也不会瞒着忠义侯。而淳懿,他相信他绝对不可能纵容舞弊。

    他说:“从通政司和荟芳馆开始设局,就不只是单纯地针对裴相爷或是晏大人。我怀疑还有”

    柳从心咬咬牙,不需多想便说:“行,我相信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我让祺罗也来帮忙,这种闲汉流氓,她收拾过很多,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从他们嘴里撬话。”

    “好,有劳你们。”贺今行不多废话,送他回工部衙门,随即赶往刑部。

    步履如飞,溅起一路水花,将官袍下摆打湿一片。

    整个刑部灯火通明。贺今行找到贺鸿锦,得知他们刑部和大理寺分头行动,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估摸着要忙个通宵。他将目前的案卷抄录一份,盖印之后,不打算多逗留。

    告辞之时,贺鸿锦却突然问他:“你和老三平常联系吗?”

    贺今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贺三老爷,于是回答:“三夫人并不喜爱我,我也不想让三老爷难做。”

    贺鸿锦额头上皱出个“三”字,沉声道:“三弟妹还是这么泼辣,小事上由她造,大事上却不能任她这么胡闹。我给老三写信,说说他。”

    “多谢贺大人好意,但真的不必了。”贺今行再次拒绝,讨了一支夜行令,便匆匆离开。

    夜幕落下来,大街上积水流成浅溪,除了偶尔一两只灯笼在风里晃荡,几乎不见行人。

    贺今行在路上遇到巡夜的兵马司小队查问,犹豫再三,还是借机问了问对方指挥使的情况。

    对方笑道:“大人说笑了,咱们侯爷忙着呢,他的行踪怎么可能是我们这些小兵知道的?”

    贺今行也就作罢,放弃去找淳懿的想法。

    回到官舍,门房告诉他,柳从心跟他留了个口信,说他今晚不回来,明天中午再见。

    他谢过对方,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的刹那,屏住呼吸。

    “挺警觉的嘛。”一道女声自黑暗的里屋传出。

    贺今行才听过这道音色不久,放下戒备,惊讶道:“顾将军?”

    关门点灯,顾元铮悠闲又自在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茶,还热情地问他:“可惜不是热的,你要不要一杯?”

    “将军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贺今行接过杯子,因一身湿衣裳,就站在原地。

    “这种天气,才好避开那些环绕在我身边的耳目嘛。”顾元铮看他喝了茶,才一饮而尽,“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说的奏疏呈了么,陛下什么反应?”

    贺今行:“折子我早就写好了,但没能呈上去。”

    “为什么?”顾元铮站起来,高挑的身材挡住了半数烛光。

    贺今行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以及为什么不进言的顾虑,能告诉对方的,都说了出来。

    顾元铮峨眉倒竖:“谁干的破事?非得挑在今天,坏姑奶奶的事。”

    “幕后指使是谁,就得看刑部和大理寺了。”贺今行看着她,想到她带来的亲兵,倏地生出一个想法,开口道:“我能否请将军帮我一个忙?”

    顾元铮生气,但也没办法,接道:“什么忙?”

    贺今行直言道:“我想借将军的亲兵,帮我去盯几个人。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尽量付出酬劳。”

    顾元铮来了兴趣:“嚯,什么人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费心去盯。”

    “就是另外几个在会试中作弊的考生。”贺今行将来龙去脉告诉对方,“我这里人手不够,所以想请将军帮忙。”

    顾元铮越听越心惊,最后瞪着眼睛听完,咋舌道:“你,这种机密之事,你就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了?不怕我转身就去告诉陛下,卖了你?”

    “算是和将军交换一道底细吧。我并不怕你说出去,左右我能推说我不敢确定,才没及时告知法司。另外,”贺今行笑了一下,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我和横之在云织的时候,他说起他在家里、在南方军营中的事,有时候会提到你,说你是很可靠的姐姐。他这么信赖你,我想,我也可以信任你。”

    “原来是横之那小子。”顾元铮理了理腕带,又清了清嗓子,说:“他夸得倒也没错,但仅凭他信我,你就也信了?你和他关系就这么好?”

    “对,特别特别好。”贺今行抿了抿唇,低下头,溢出无声的浅笑。

    “好吧,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可以帮忙。”顾元铮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凑近他说:“不过,我尽心尽力帮你做事,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也要尽心尽力,最好别出什么岔子。”

    贺今行后退一步,温声道:“将军放心,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顾元铮却再次凑上来,奇道:“我看着你这一会儿,忽然觉得你有点眼熟,但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

    “嗯?或许是因为横之的缘故吧。”贺今行摸了摸耳垂,毫无负担地说。

    第297章 四十

    入夜之后, 雨势转小。

    裴明悯下衙回来之后,便一直待在正院前厅。

    裴夫人劝道:“你父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先去沐浴更衣罢, 何必干等?纵然有什么大事要说, 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裴明悯不走, 反倒劝母亲早些休息。

    裴夫人叹息一声, 但也没打算多管,当真回卧房歇着了。

    亥时初,裴孟檀才在几个僚属的簇拥下回府, 半路便叫管家把热饭热水送到书房去,显然还有公事要谈。

    管家忙道:“老爷, 少爷还在前厅等您呢。”

    他脚步一顿, 示意下人带僚属们先过去,接过一把伞独自转进院子里。

    “父亲。”裴明悯到门前相迎。

    裴孟檀差一步到屋檐下,不走了,直接问:“我正忙着,你有什么事?”

    父子二人都穿着官袍,一身绯一身青, 都多少被雨水沾湿,在隔了层雨帘的昏黄灯光中, 显得更加深沉。

    他们没有天伦可叙, 裴明悯撩起袍摆,径直跪下,“儿子想问父亲, 今科会试与殿试出现舞弊的事, 您真的不知情吗?”

    裴孟檀脸色骤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裴明悯说:“我最近发现,家里好几间文玩玉器铺子, 在三月、四月各自多出了几大笔入账,正是科举前后。这些钱没有入公账,母亲应该也不知道。”

    “什么?”裴孟檀比听说士子们举舞弊还要惊讶,上前一步,“你早就在查?”

    伞面倾斜,水珠飞溅到裴明悯脸上身上,他没有躲,也没有出声。

    裴孟檀缓缓俯下身,盯着他,儒雅的面孔出现裂痕,“你知道有人要陷害你爹,却不告诉你爹?”

    裴明悯喉头微动,片刻,低眉错开了对视。

    “好,真是我的好儿子。”裴孟檀语带叹息,直起身,寒声道:“我问你,你从哪里得知的?”

    “……我不能告诉您来源,我只想确认,您完全不知情。”裴明悯再次抬头望向他的父亲。

    他本想靠自己查清那几笔账的来龙去脉,但才弄清眉目,就突然爆出了舞弊。他的计划被完全打乱,怕父亲真的沾了手又怕父亲是被牵连、被陷害,一团乱麻扰得他半日心绪不宁,干脆横下心,直接来找他爹对质。

    裴孟檀却不知儿子的想法,只觉心中刺痛,挥起手臂低声斥道:“难道在你眼里,你爹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油纸伞被甩落地,绯袍大袖扬起,他听到清脆的巴掌声,才回魂似的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哪怕没能长在他跟前、由他亲自教养,他一直感到失落。但不可否认,儿子好好地长大了,考中状元光宗耀祖,出使南北载誉而归,他也由衷地为他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感到骄傲。

    可今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突来的疼痛让裴明悯也下意识抬起手,想要盖住那侧脸颊。回过神后,指尖滞在半空。下一刻,他强迫自己放下手,摆回头颅正视自己的父亲。

    “父亲说没有,我就相信父亲不会这么做。”

    “但是,”他咽下口中的腥气,“您的一些政见我依然不能苟同。”

    “奏请大开捐纳,纵容冗官,以未来的赋税换现在的进项,是竭泽而渔。欲送沙思谷回南越,摘走奴隶们能够翻身的胜利果实,让他们长期深陷战乱之中,实在伤天和、损人文。”

    裴孟檀退后半步,雨水自他的官帽滑到额头,再向下流淌。

    他没有去擦,只是看着自己儿子,再三地确认:“这就是你一直想说的?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失败?”

    裴明悯抱圆双臂,如同向长官进言一般,叩首道:“这两条进言都尚未落实,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儿子恳请父亲三思。”

    裴孟檀失望透顶,反复地摇头,最后说:“你既打定主意,不把我当作你爹,也罢,也罢。”

    他转过身,冒着雨大步离去。

    裴明悯望着父亲的背影,静静跪在原地,没有再申辩或是挽留。半晌,才低下头。

    一点两点,不知雨还是泪,落到湿润的青砖上,悄然无声。

    不消多时,裴夫人披着发急匆匆赶出来,“涧儿!”

    裴明悯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母亲散着头发,只披了件披风。他不需劝,便撑住门棂爬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裴夫人心疼地搂住他,要把披风解下来给他。

    “没事的,母亲。”裴明悯止住她的动作,声音有些哑:“儿子只是和父亲有一些分歧。夜深了,我们都早些休息吧。”

    他明日还要上衙,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做,他不会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日两日。

    贴身小厮在院门口等了许久,见少爷回来,赶忙安排热水。

    裴明悯如常沐浴之后,找出同僚想借的古籍,站在窗前,忽然一动不动。

    小厮瞧见,紧张地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稷州有没有下雨,爷爷喜欢听雨,尤其是夜雨。”

    爷爷送给他的古琴封存高阁许久,他取下来,焚香祛念,抚上琴弦。

    琴音低沉,一曲未尽,便悄然息声。

    他伏在琴桌上,半拢着心爱的古琴,闭紧双眼。

    夜雨淅淅沥沥,蔓延进梦里,收注于黎明。

    翌日,六月初一,艳阳高照。

    贺今行从抱朴殿出来,就去刑部衙门。到的时候,刑部已经抓到了把参劾混进奏本送往奏本的那个人,刚刚审出第一份供词。

    作案的就是捷报处送奏本的人。他自述和某个考生有私仇,觉得以那厮的才学不可能考过会试,考过了就一定是作弊的,然后想方设法去找那个考生作弊的证据,最后真给他查到了考生家里贿赂考官买考题的事。

    他又听说通政司的小贺大人在午门斥退了一干重臣,就想借通政司把这件事情捅到陛下那里。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如他所说,你把参劾上呈给了陛下。”大理寺卿也在,跟贺今行说起整个经过,觉得有些好笑:“如果他这份供词里没有假话,那还真是有些戏剧。让刘生知道,估计要悔得肠子发青。”

    贺今行道:“刘生?”

    大理寺卿:“哦对,忘了跟你说,这人供出的不是昨日被士子们扭到荟芳馆的那个黄生,是新的嫌犯,贺大人已经亲自带差役去抓捕了。”

    贺今行了然颔首,然后皱眉道:“不知还能牵出多少人。”

    大理寺卿笑了笑:“总归跟咱们无关。”

    贺今行又问:“不知两位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裴相爷、晏大人他们?”

    “我下午就去御史台。”大理寺卿道:“依我看,老晏就是倒霉遇上了这档子事儿。本来不该他做副考官,可陛下偏偏绕过几个秦党的人,点中了他。我们当时聊起来还不解圣意,后来才知怎么回事。他这个人惯来谨慎,胆子又小,不可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三法司长官多年未变,都是老搭档了。他话里话外,就不认为晏永贞会舞弊,去问询也是例行公事。

    贺今行:“裴相爷那边?”

    大理寺卿往四周扫了眼,见下属们都远远的在做事,才压低声音:“贺大人的意思是,把能抓的都先抓进牢里,尽快审完,免得被灭口销赃。等这边把第一轮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再去请裴相爷配合问询。我也这么想,现在什么都没掌握,去找裴相,也说不出话来。”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多少透露出贺鸿锦对案子的判断,以及两法司查案的方向。

    贺今行听罢,不做评价,说:“我明白了,希望两位大人都能顺利。”

    将近午时,刑部的公厨过来点人头预备送饭,共事的郎中请他们一起吃饭。

    他婉言谢绝,说要回通政司,下午些再过来。出得刑部衙门,则去买了些热食,到工部衙门斜对面的巷口,边吃边等。

    天气热,柳从心出来,见面就打了个呵欠,顺势捂着嘴说:“人抓到了,具体的去胭脂铺说吧,冬叔也说好了在那儿汇合。”

    贺今行看他眼睛底下透着青黑,估摸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把饭团给他,再把他手里的油纸伞拿过来撑开,遮住毒辣的日头。

    正午没几个人逛街,胭脂铺里也没什么生意。祺罗见两人来,直接伸臂往里请。

    浣声也在,见他们要进内室说话,主动说在外面看着。

    室内凉快许多,柳从心精神也好了些,帘子一放下来,就将昨晚怎么去抓那个闲汉的,又关到了哪里的铺子里,一一道来。

    贺今行向他们躬身道谢:“辛苦你们了。”

    “贺公子这话见外了,自己人哪儿需得着说谢?”祺罗笑道,看向柳从心,“就是那厮实在是个废物棒槌,灌了太多马尿,满嘴胡话,浪费少当家大半夜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听到那些消息的。”

    柳从心接道:“他供出了一个人,说是安化场那边的蛇头,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专门在会试之前散布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这么看来,是有几分提前埋势布局的意思,但又不像裴相他们做的了,否则何必留下这么多马脚?”

    贺今行也这么想,就问:“知道这个人的行踪吗?”

    祺罗摇头,“宵禁一结束,冬师傅就过去找了,刚刚巳正才来过一回,说是打听到了几个地方,但是真是假,还得去验一验才行。我让得力的伙计跟着去了,找到人立刻来报。”

    “好。”贺今行去过安化场,想到那边鱼龙混杂,又说:“凡事以你们自身的安全为重,如果蛇头身份麻烦,不能贸然动手,就等我下衙来处理。”

    祺罗见过他的身手,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认真应下。

    贺今行和他们约好下午在刑部外面见,喝一杯凉茶稍歇,便打算回衙门。

    浣声站在柜台后,轻轻福身,“公子慢走。”

    贺今行侧身回了一礼,不多逗留。

    他到通政司便开始处理公务,忙得脚不沾地,胳膊发麻,才提前把事情做完,能早些去刑部。

    审刑司又从刘生口中挖出了两个考生。他仨平日一起鬼混,这回也一起作弊,连带着他们的爹娘、仆从以及其他有嫌疑的接触人,一大串人都被拿到刑部。

    这里面的大部分人不能直接下牢,羁在前院排队等着受审,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

    贺鸿锦亲自主审,忙得不可开交。

    贺今行只跟他打了个照面,然后照例过问、查阅今日的案卷。新抓的那两个果然又是那五个人之二,最后剩下的那一个,想必被抓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脑子里闪过一些猜测,然而没时间细思,对照完案卷,带着录好的副本便走。

    下衙的鼓声已经响过,晚霞千里,一街赤橙。

    柳从心在对街向他招手,贺冬也在。

    “那人白日里一直在赌场和人赌钱,人太多了,他有些头脸,赌桌上不好下手,又一直没落单。不过他晚上要去玉华桥那边的青楼,应该有机会。”贺冬三言两语说清情况。

    贺今行:“确定吗?”

    贺冬:“我亲耳听见,他还约了赌桌上另外好几个人。”

    “那我们先过去。”贺今行沉吟片刻便做了决定,走出两步,又按上额头,“恍惚了,得先换一身行头。”

    他和柳从心穿的还是官服。

    后者便说:“去悦乎堂换吧?那边巷子人少。”

    三人便调头去书肆,换好衣裳,柳从心又把掌柜惯坐的马车拉出来。贺冬驾上车,一路驶到那座青楼,下车时就成了谈生意的外地书商和他的长随、车夫。

    天尚未完全黑下来,楼里楼外却都已经亮起了灯笼,满楼桃红柳绿,莺声燕语。

    因宵禁的缘故,这短时间正是这些烟花之地最热闹的时候。

    老鸨迎上来,柳从心表现得就如熟客一般,环视一圈之后皱了皱眉,抛出片金叶子,“先开间上房再说。”

    “哎哟喂,这位官人眼光这么高?”老鸨捧住金叶子,心花怒放,一边带路一边调笑:“但咱们楼里各式各样的姑娘多着呐,官人喜欢什么样的?妾这就叫她们上来。”

    贺今行佯装出几分怒气,道:“你这老妇什么意思,就不能让好看的姑娘都来?凭我们当家的财力,在江南的画舫上都是随便挑,还怕薄待了你们伺候的不成?”

    “这……”老鸨有些迟疑,眼看这外来的富商转身要走,赶忙抱住对方的胳膊道:“且慢!咱们开门迎客诚信往来,就不瞒当家的,今晚啊,我好些个姑娘已经被人预定了。那几位大爷也马上就要到了,实在不好叫她们分身出来。她们也不是最好的颜色,就是占个‘熟悉’二字,当家的只要肯歇下来,妾这里还藏着两个好的,可以都送到您这里来。”

    柳从心露出迟疑的神色,展开折扇,不经意地看向贺今行。

    贺今行微微点头,贺冬便出声道:“老爷,宵禁就快到了。”

    “对对对,宵禁就快开始了,您啊这时候出去也不好找地方了。妾敢打包票,周围那几家都不如咱家……”老鸨趁机又劝又推,将他们引进上房,然后忙不迭地下去安排。

    门一关,柳从心就露出一股恶寒的神色,用扇子掸了掸袖子。

    贺今行忍住笑,低声说:“应该就是他们。”

    不多时,龟公带着一群姑娘上来,不见老鸨的影子。

    贺今行猜那些人到了,让柳从心假装挑拣,和贺冬一起出去。到走廊上,就见底下大堂里,一群姑娘簇拥着五六个男人正往楼上走。

    “就是老鸨捧着的那个。”贺冬指出他们要找的那个蛇头。

    贺今行记下相貌,往另一边走,等看着他们进了哪个房间,又当真去了一趟茅房,才回去。

    柳从心留了两个话少的姑娘,一人给了片金叶子,叫她们下棋给他看。一局又一局到后半夜,直把俩姑娘下得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只需一句话就一起扑床上睡了。

    他以前在江南路应付过不少酒肉局,这样是最方便的。

    贺今行一直在旁闭目养神,时间差不多了便睁眼起身,借房里的梳妆台往脸上涂了些腮红。

    贺冬进来就在榻上睡,但他觉浅,听见声也跟着起来。

    “我去就行了。”贺今行让两人安心待着,推门出去。

    走廊上静悄悄,大堂顶上的灯笼散着光,四周的房间都已熄灯。

    他步伐飘忽,东摇西晃,从栏杆扑到蛇头所在房间的门前,袖中的竹烟顺势戳破棱格上的裱纸,将迷烟吹了进去。

    巡夜的龟公走上楼梯,他收回手,半闭眼嘟囔着去茅房。对方只当醉鬼客人,还扶了他一把。

    等他走一圈回来,便自然地推开了那间房的门。

    房中漆黑一片,贺今行甩燃火折子,照向床上,一对裸身的男女交缠在一块儿。他移开眼,扯了条薄毯盖住里面的女人,将那男人挪起来,确认相貌无误,便帮对方穿上衣裳,搀扶出房间。

    四下无人,他便省了功夫,直接将人带进他们原本的房间。

    贺冬上下打量他,“没出意外吧?”

    “没,很顺利。”贺今行将人放到地毯上,一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粉,一边推开后窗。窗下是这座楼的后院。

    柳从心跟着往下看:“带走,还是就在这儿审?”

    贺今行回过头,看了眼床上那俩姑娘,说:“想办法带走吧,免得给她们惹麻烦。”

    贺冬:“现在就走?要不还是等宵禁结束,带个昏死的,万一撞上人就麻烦了。”

    贺今行正想说好,柳从心忽道:“不对,有官兵来了!”

    后院一墙之隔的巷子里,突然涌入一长列兵丁,举着火把守在院墙下。

    与此同时,前楼大门被一脚踢开,披甲跨刀的武官大步走进来,紧随其后的小兵则起铜锣,“咚咚咚”连敲三下。

    “东城兵马司缉捕盗匪,所有人立刻出来!否则以窝藏匪徒论罪!”

    整座青楼都被震醒了,老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朱大爷,咱们老实经营,该交的按时送上,也没犯什么罪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武官一把推开她,“证据确凿,侯爷亲自来抓人,你们还想狡辩?赶紧都出来,自证清白,否则别怪咱们兵马司不客气!”

    嗓门之大,楼上的三人不想听见都不行。

    柳从心急速道:“忠义侯来了,肯定也是冲着这个蛇头来的,怎么办?”

    跳楼跑路已经来不及,贺今行闭了闭眼,说:“你们现在就把他弄醒审问,等人上来搜查,我跟她们一起下去。”

    他看向两个已经醒过来的姑娘,拱手道:“两位待会儿只要别开口就行。”

    贺冬立刻抓着蛇头的衣领,拖到屏风后面。柳从心跟上去。

    不多时,房门便被用力地拍响,“里面的人出来!”

    贺今行打开门,先让两位姑娘出去,门外兵丁想进来查看,他挡在门口。

    “不让路?那贼匪是不是就窝藏在你这里!”兵丁伸手抓向他肩膀。

    他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推回去,然后拿出牙牌给他,“请你们侯爷上来说话。”

    兵丁看了眼牙牌,当即一个激灵,转身跑下楼。

    贺今行跨出门并把门带上,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

    楼下大堂,嬴淳懿恰好拿到那枚牙牌,往楼上看。

    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嬴淳懿低声向身边副官吩咐了什么,独自走上楼。

    贺今行往走廊里面走了些,避开楼下好奇的视线。

    嬴淳懿走到他三步之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今行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你。”

    “烟花巷,台柳地,不合你这个人。你来恐怕不是为了寻欢吧?”

    “那你们兵马司真的是来缉盗吗?”

    话落,短暂的沉默当中,双方都了悟对方的来意。

    嬴淳懿自胸腔里发出一声笑:“看来那五个人名是你告诉裴明悯的。”

    贺今行轻声道:“我并不想那么早就让他知道。”

    嬴淳懿说:“你还是心软。”

    贺今行却在想,对方深夜寻由头来抓人,恐怕事先是真的不知此人此事。遂眉头紧锁,思量道:“如果不是你们,那会是谁?”

    嬴淳懿只是注视着他。

    贺今行:“不说会试,殿试题就那么几个人知道。不可能是晏永贞晏大人,他也没这个能量。你又肯定不是裴相爷和他的心腹,难不成是陛……”

    “为什么不可能?”嬴淳懿向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明面上知道殿试题的人固然只有那么几个,但是题目封存在文华殿,能接近的人并不是没有。”

    贺今行:“你是说宫里的人?内侍还是宫女?他们有那个能耐吗?不惊动层层守卫,进入封存殿试题的室内,破封取题还能恢复如初?”

    嬴淳懿:“他们当然不能,但有人能。陛下身边可不止宫女太监,皇城里的守卫也不止禁军,还有漆吾卫。”

    贺今行也想过,除了出题的几位大人,要想拿到殿试题,就只能在殿试题选定并封存后到开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把它偷出来。皇城是漆吾卫的地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他们自己。

    但是,“漆吾卫为什么要偷试题?陛下又知道与否?如果陛下知道,陛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如果陛下不知道,那漆吾卫岂不是背着陛下做事?他们是暗卫,偷试题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飞快地问下来,嬴淳懿说:“还记得三年前,我在荟芳馆遭遇的那场刺杀吗?是你替我挡了那一劫。”

    贺今行当然记得,但没什么好说的,唯有点头。

    嬴淳懿继续道:“当时我喝的茶水没有问题,沾手的棋子、茶杯,起坐之处,也没有问题。查了许久,都没有查出我从哪里中的毒。直到发现那炉熏香,事后被人调换过,我才明白为什么中毒。然而我还是没有查出是谁给我下的毒,怎么拿到我的行踪。我只能把身边人都换掉,改掉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

    “我反复地推想,视我如眼中钉,只能我死他活的人,除了因为和我有一样的目的,还能是为什么?有这个动机,又有如此能耐的,我一直以为是秦毓章。”

    “然而现在,秦毓章已经死了,我却依然无法安心。”

    “如今这一局,明眼看着是借科举舞弊针对裴相,实际上针对的仍然是我。污蔑栽赃我的老师,动摇天下士子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就是断我左膀右臂。”

    “智绝如你,是真的想不明白吗?”

    “秦毓章死了,可嬴旭还在,还有人不死心。甚至,很可能还有像你一样的人。你能活下来,他们自然也能,不是吗?”

    贺今行也注视着他,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承认:“是,我知道,所以我想尽快找到证据,查清真相。因为哪怕猜得再准,都有可能出错。”

    “哪你现在为什么要拦着我?”嬴淳懿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是怎么查到的,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机会。”

    他向他再走近一步,“你要是还愿意站在我这边,你就把路让开,把那个人交给我。”

    贺今行听完,折起长眉,陷入深思。

    兵马司的人将青楼里所有的姑娘和嫖客都撵到大堂里,挨个核对画像、查问身份,喝问声、反驳声、求情声重重叠加,沸反盈天。

    衬得楼上这一小段走廊更加寂静。

    “我可以为你让路,但是,”贺今行终于开口,坚决道:“你要放弃送沙思谷回南越。”

    嬴淳懿等了半晌,等到这句话,回道:“这不叫让步,这是威胁,是交换。”

    贺今行:“你要这么认为,就如你所说,是交易。开捐之事也请你不要助力。”

    嬴淳懿:“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对南越的政见,不止你我背道而驰,南方军也不愿再战。我硬要推行,阻力不小,所以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但是开捐的主张并不由我提出,我支持与否也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如果我说,我并不赞成放开捐纳,你信吗?”

    贺今行:“我信,可你也不曾反对。”

    不反对,就相当于默许。

    嬴淳懿:“毕竟是支持我的老师。”

    贺今行几乎与他同时说:“毕竟对你没有坏处。”

    两句话落地,他们看着彼此,再无话可说。

    贺今行侧身推开门,朝里道:“冬叔,把人带出来吧。”

    屏风后面的两个人听见,互相对了一眼。他用药把蛇头激醒,要压住声音,又要想法问出真话,用的手段麻烦,才问两句话。但外面要,他们只能中止。

    柳从心把手帕塞回蛇头的嘴巴,贺冬单独提着他出去,中途把一壶茶都泼在了他脸上。

    蛇头这时才清醒些,手脚被缚,又被人扣住,只能瞪着他们呜呜挣扎。

    “迷烟重了点儿,才清醒,便宜你们兵马司了。”贺冬把他往推忠义侯那边一推,后者侧身没接,蛇头就重重摔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当然无人在意,嫖客能有什么好东西。

    贺今行说:“我们宵禁结束再走,侯爷请便。”

    嬴淳懿点了点下颌,招副官上来,把蛇头带走。

    贺今行回房间关上门,柳从心走出来,想问他什么,见他摇头,便也耐下心静坐。

    等外面动静都消退了,已是四更。兵马司一走,觉得晦气的嫖客也纷纷要走。他三人混在其中,毫不起眼地出了青楼。

    再次回到悦乎堂,掌柜还没来,柳从心拿钥匙开了门,到内室才说起那个蛇头。

    “那个地痞确实是他找的,我们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是他也是接的活儿。到底是从谁手里接的,只来得及问出是某个商人的亲信。”

    贺冬说:“东城三教九流皆有,确实商贾众多。但这个蛇头在安华场也算混得开,有一定的地位,能被某个商人的亲信使唤,恐怕这个商人不是小摊小贩。”

    “这些人,我以前也打过不少交道,今日找时间和祺罗一起去看看。”柳从心把这事揽下来,“倒是你和忠义侯,谈什么了?你就这么干脆地把人给他,他也直接拿人就走。”

    贺今行回答:“我和他做了个交换,拿蛇头换他放弃插手朝廷与南越的邦交。”

    “他同意了?”柳从心知道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想要促成和平,听到有进展,也难得有了些喜色,“这倒是件好事。”

    “是啊。”贺今行附和着,也笑了一下。

    他们换回各自原来的衣裳,一道出门,柳从心去工部往东,贺今行和贺冬往西,就在巷口分开。

    启明星挂在天边,靠早市过活的大都在准备或已经出摊,贺今行穿过灰蒙蒙的雾气与热气,两旁人声交汇出一种踏实的嘈杂。

    贺冬跟他一路,忍不住问:“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贺今行回过神,不知该怎么说,但看到对方眼里的担忧,仍然坦白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荔园,银州,我母亲的那本手札……”

    他不愿意想这些,但不得不去想。可他一旦这么想,就会犹豫、迟疑。

    他站在街市每日第一轮的热闹之中,轻声问:“叔,血亲之人,一定要自相残杀吗?”

    第298章 四十一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月上中天, 刑部衙门里其他地方都寂静冷清,唯有大狱里灯火齐燃,人影憧憧。

    被枷缚在刑架上的嫌犯裸着半身, 血肉溃烂, 求死不得。

    行刑的狱吏用鞭子台起他的下巴, 喝道:“最后再提醒你一次, 你的供述若有一句假话,欺瞒法司,干扰办案, 不止你死罪难免,还将累及你一家人。想好了, 有没有假话?回答!”

    嫌犯出气多进气少, 说不出话来,只缓缓摇头。

    刑吏向一侧的书吏点了点头,后者便放下笔,将写好的供词呈给监刑的堂官。

    贺鸿锦听了全场,看过无误,递回去, “既然供认不讳,那就签字画押吧。”

    刑吏便把嫌犯放下来, 押着他签字, 抓着他的手指沾了印泥,在姓名上重重摁下一抹红。

    贺鸿锦再看这份画了押的供词,神色稍稍松缓了些。

    一名狱吏快步走进来报:“大人, 弟兄们已经点齐、准备好了。”

    “好, 即刻出发。”贺鸿锦叠好供词揣进怀中,拂袖离场。

    狱吏们跟上, 经过一间又一间牢房。本就燥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有些没睡的犯人朝他们喊冤求情或者咒骂,需得给上一棍才能安分,更加令人心烦。

    贺鸿锦熟视无睹,踏出大狱。

    门口放着两盆罗汉松,空气随之一清。

    他对心腹附耳吩咐了两句,整队出衙门时,后者没有随同,落在后面,转道去了另外的地方。

    贺鸿锦带着两班衙役,举着火把声势浩荡地奔向西城,宵禁放开的钟声在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刚刚走下玉华桥的时候,他们与一班着甲挎刀的兵马司兵丁迎面相遇。

    两边队伍不约而同地停下,要过桥的百姓见气氛不善,都贴着两边栏杆匆匆而过。

    贺鸿锦看着前方人马,略一拱手:“忠义侯。”

    对方还礼:“贺大人。”

    贺鸿锦问:“侯爷不惜凌晨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忠义侯答:“本侯昨晚接到消息,有杀人夺财案底的大盗流窜至玉华桥,就亲自出马来将其捉拿归案。”

    贺鸿锦皱眉:“既然是刑案,终要归我刑部审理,侯爷不妨现在就把嫌犯移交给本官。”

    忠义侯道:“缉盗也是我兵马司的职责,本侯要将嫌犯先带回兵马司,勾档过后,再移送顺天府。贺大人想过问这个案子或是这个盗贼,可以到时候再去顺天府提审。”

    这时,一名先行的便衣衙役从人群挤到贺鸿锦跟前,汇报他们要去的青楼情况。

    贺鸿锦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更加深沉,盯着忠义侯道:“我看侯爷拿的不是盗匪,而是涉及舞弊案的嫌犯。”

    忠义侯:“贺大人,口说无凭啊。”

    贺鸿锦脸皮抽了一下,“是与不是,侯爷自己心里清楚。你现在不把人交给我,我这就转道去宫里,奏请陛下,你最后不仅得把人送到刑部,还得解释你为什么要私自扣押舞弊案的嫌犯——莫不是要串通证供?”

    “贺大人未经查证,就开始泼脏水,更像心里有鬼那个吧?兵马司无意与别的衙门起龃龉,但也不是软柿子捏的,再要拦路,别怪本侯不客气。”忠义侯笑了,挥手道:“继续前行。”

    下属们得令,前排的兵丁唰唰拔刀,簇拥在他的坐骑两侧往前走。

    衙役们握紧威武棍,看向贺鸿锦。

    后者咬紧牙关,见兵马司人多势众,而自己只带了两班人,不得不做了个手势,带领手下退让到一边,目送兵马司的人过桥。

    直到要抓的那个蛇头从他们面前经过,贺鸿锦突然一声令下:“拿人!”

    衙役们当即蜂拥而上,冲散围着蛇头的兵丁们。但他们人少,还没来得及抓到蛇头,前面的兵丁们就已经回头,和他们厮打在一处。

    站在混战中心的蛇头被绑着手无法防身,怕被两边刀棍波及,左躲右蹿。忽然瞥见人群当中有张熟悉的脸,向他勾了勾手。

    他以为是来救自己的,赶紧向那边冲过去,铆足力气顶开了几个衙役和兵丁,那个人却消失了。

    他四下张望,忽地撞入一双狐狸似的眼中。那眼神冰冷而无情,他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只觉脖颈一凉,接着撞到旁边不知是谁的身上。

    “哎,你干什么,我才进的货!”背着货筐的货郎大叫道,将他往衙役那边一挤,反手试图去抓稳自己的筐子。扬臂间转了一个身位,正正遮掩住旋回搭档指尖的刀片。

    几个衙役立刻一人一棍架住蛇头,“抓到了!”

    贺鸿锦骑在马上,适时地再喊一声:“住手!”

    两边人手都停下动作,兵丁们让出位置,忠义侯调转马头,看向刑部一干人。

    贺鸿锦拱手道:“侯爷,得罪了,人到了我刑部手里,您就别想再要回去。”

    忠义侯嗤笑道:“是吗,那贺大人就带回去好好审问吧,看看此人身份是不是如本侯所接到的消息。”

    贺鸿锦心道他还算识趣,欲挥手收队时,忽听手下惊声叫道:“大人,嫌犯被人杀了!”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蛇头身上,只见他头颅歪垂,脖颈处明晃晃一条血线。

    贺鸿锦大怒,回头指道:“忠义侯,你什么意思?知道带不走人,就要直接杀了么?真是好一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忠义侯冷下脸,“贺大人可真会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本侯的兵绑着他的时候,人可还是好好的,被你们刑部的衙役抓过去,才出的事吧?我倒是也想知道,贺大人为什么要令下属当街暗杀嫌犯。”

    扣着蛇头的几个衙役当即喊冤:“大人,除了抓住他,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贺鸿锦蓦地想起才将听到的喊声,目光往周围人群一扫,哪里还见什么货郎的影子?

    他脸色铁青,当即着人去找,又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会一一地如实禀报陛下,是非曲直,自有圣裁!”

    忠义侯也不客气:“人什么时候活着,什么时候死了,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贺大人捅到御前又如何?本侯还会怕不成!”

    他说罢,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便直接带着一众下属回兵马司大营。

    走到半道,谢灵意从别处打马而来,汇入队伍中,与忠义侯并驾齐驱。

    他倾斜身体,低声道:“出事了。裴相差人送走的那几个管事,有一个被刑部的人埋伏了,没走成。一更被带走,这会儿恐怕早已经审出几页供词了。”

    他边说边往队伍后面扫了一眼,没看到抓住了什么人,就知他们这趟并不顺利,不由拧眉怨道:“裴相也是糊涂了,这种时候还要瞻前顾后。若是如侯爷所言,直接把那些叛徒处理了,哪儿还会生出这后面的麻烦来。”

    裴相爷前晚得知家里铺子有问题,叫家丁把那三个管事带来质问,果然发现有好几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进账。

    问出来自安华场的某个蛇头之后,忠义侯的意思是让这等背主之人直接消失。裴相爷怕他们没把实话说完,又怕杀了他们反而中计,就让主簿先把人送到京畿一处隐蔽的庄子上关押,以备后患。

    谁知,刑部也查到了他们。

    忠义侯闭了闭眼,压抑住怒气,道:“刑部不止把人审完了,还紧随本侯之后,来抓那个蛇头。”

    谢灵意一惊:“人被刑部带走了?”

    “死了,被漆吾卫当街暗杀。”其他人没能看到,但忠义侯回头之时,恰恰看到了那一枚几乎薄成了线的刀片从蛇头脖子上划过,那出手与遮掩的手法分明是漆吾卫。

    他把杀人嫌疑扣到刑部头上,不过是假装自己没有看到,顺便给贺鸿锦找点麻烦而已。

    “死了……”谢灵意一时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去相府。”

    兵马司大队人马仍然回大营,只脱出几骑,转向内城。

    不远处的巷子口,生意热闹的摊贩推车后面,几个男人拿着吃食状似侃谈,和周围早起干活儿的百姓别无二致。

    其中货郎模样的问:“都走了,咱们现在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另外一人回答:“我去向统领汇报就行,二位可以直接回驻地休沐。”又转向倚着墙的青年,抱拳道:“有劳陆掌使出手。”

    他扔掉了手里的包子,热气散去露出脸来,正是蛇头在人群中看到的那个人。

    陆双楼端着碗热汤,正对着汤面吹气,没有回答。

    对方也不等回答,说完就走。

    黎肆看着人走远,才乐呵呵道:“今儿真是奇了,路过推个人就能得一天假……你这动真气就畏寒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陆双楼没接话,喝了口汤,迈出长腿,“跟上看看。”

    “哎?”黎肆追上去,放在地上的货筐就不要了。

    因为跟的是同僚,双方用着差不多的手段,两人只是远远缀着,不敢跟太近。一路穿街走巷,人烟越来越稀,眼看着对方翻进高门深墙,着实不能再跟了。

    然而跟到这里也够了,陆双楼喝完那碗汤,抬头看着眼前的府邸,很快认出来是傅宅。不由笑了,“又是傅景书。”

    黎肆也奇道:“咱们统领跟这位傅二小姐什么关系?简直有求必应啊。”

    “总归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关系咯。”陆双楼随手一掷,陶碗四分五裂碎在墙根,转身道:“走吧,回去躺了。”

    黎肆瞅了眼,没问为什么,抱着后脑勺走在他身边,“这么好的天气,睡大觉有些可惜了,不如出城玩玩儿吧?听说春波湖最近有好多姑娘攒席会呢。”

    “没兴趣,不去。”

    “漂亮姑娘都没兴趣?你这么年轻,总是懒着,不觉得浪费青春么,攒的钱也没处花……”

    声音渐行渐去,朝阳还未出,天光已经泛着一层淡淡的金。

    傅宅深处的院子里,那名独行的漆吾卫站在窗外,低声汇报:“人已经处理了,忠义侯和刑部应该都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

    隔着窗,正在作画的傅景书穿戴齐整,疏淡的眉眼间带着一夜未睡的倦色,吐出的话语却冷静无情:“告诉陈林,叫他盯紧了。若是再出意外……那就让他也去死。”

    那人心中一颤,恭敬应道:“是。”

    告退之后,又一刻不歇地去找他们统领。

    急匆匆的身影穿廊过厅,快步踏进书房,拱手行礼:“相爷,侯爷。”

    裴孟檀劈头便问:“我不是让你把他们都好好地送走吗?”

    主簿冷汗直冒,一边擦汗一边躬身回:“属下千真万确都安排好了,看着把人送走的,谁知……”

    谁知被刑部截了人?他后面的话自知没脸说,又咽了下去。

    忠义侯道:“有漆吾卫在其中,被他们占到先机,也不能全怪。”

    裴孟檀已经听他说了今早在玉华桥和贺鸿锦相争、蛇头却被漆吾卫杀掉的事,“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忠义侯:“老师,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陛下未必知情。”

    裴孟檀却微微摇头,沉吟道:“除了陛下,谁还能使唤得动漆吾卫?”

    忠义侯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服不了对方,便问主簿:“阮成庸那边查出了什么没?”

    主簿也是摇头:“那些个士子当真如他们所说,是机缘巧合得知黄生作弊,我跟着阮大人查问了几趟,没找出一点破绽。”

    忠义侯:“那他这一天半都干了什么?”

    “这……”主簿也一直在跑自己的差使,忙得焦头烂额,被问及才回忆道:“我昨日送那几个管事走的时候,还在半路上遇到他,要去某几个士子的家中探探。”

    “半路?”忠义侯按了按眉心,想说些什么,但阮成庸此人是他的老师一路提拔上来的,质疑他就等于质疑老师。

    罢了,他向谢灵意送去一个眼神,让对方之后查查,眼下还是说刑部:“贺鸿锦直言我们是杀人灭口,意图死无对证,还要状诉御前,恐怕审出了些对我们不利的东西。”

    陪站在旁的谢灵意开口道:“刑部一套严刑用下来,要什么供词就能有什么供词,那管事受不住刑、胡言乱语也不无可能。”

    忠义侯正是此意,看向裴孟檀,“老师怎么看?”

    裴相爷早已换好官服,因他们的到来才在府中多留了这些时间,闻言长叹一声。

    “我也要进宫,当面问一问陛下,是哪里对我不满?”

    第299章 四十二

    礼部衙门, 堂官直房。

    点卯快一个时辰,王正玄翻看着桌上的文书,内容稍微长一些, 他就没有看下去的耐性, 先扔到一边之后再处理。

    直到房门被推开又关上, 礼部侍郎匆匆走进来, 神情不安:“大人,不好了。”

    王正玄“噌”地站起来,倾身问:“相爷当真进宫了?”

    侍郎点头, “不止裴相爷,刑部据说抓到了关键人物, 审出了重要供词, 所以贺鸿锦也进宫面圣了。”

    王正玄急道:“陛下见他们没有?”

    “现在还不知道。”侍郎也急,汗水直冒,抓住他说:“大人,您相信我,属下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万一罪名做实了, 我真是给自己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

    “干什么呢,站开点, 大热天的烘人。”王正玄推开对方, “我相信你没用啊,得看陛下愿不愿相信。不管怎么说,万事还有裴相爷在前面顶着, 你怕什么, 就算真被扣上这口黑锅,轮也要轮几个才到你。”

    他走了两步, 觉得这么干等不行,把无语凝噎的副手丢在一边,“我亲自去打听打听。”

    出得衙门,王正玄令一个小厮快跑去工部送信,自己坐着马车在街上转一圈,停到了不起眼的巷子里。

    一刻之后,王玡天姗姗而来,令手下在前后的巷口望风,独自登上马车,坐到他叔父对面。

    “你可终于来了。”王正玄用手按着一只眼睛,看向他,“贺鸿锦和裴相爷都进宫了,你知不知道?我这右眼皮狂跳,总觉得他们这一趟不太妙。”

    “不论是谁讨到好,谁讨不到好,跟叔父你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需要着急的?”王玡天用折扇挑起车帘挂到钩上,然后展扇轻摇。

    王正玄说:“这事儿被刑部和大理寺接手之后,我就听你的,尽量不要参与其中。但我一直这么袖手旁观,是不是不太好?裴相爷毕竟是我一直的上司,李侍郎是我心腹手下,都是多年情分,你说我要是两头都不管,日后被人提起,岂不都要骂我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又如何?”王玡天问他:“难道你重情重义就能解决此事?”

    那当然是不能的。王正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自己就不该把这话问出来。

    他急着想宫里的情形,就给忘了,他这大侄子才是最冷心冷情的人。别说不相干的人,就算是跟他多年的书童、爱慕他多年的表妹,那也是说弃就弃,说翻脸就翻脸。

    但他夹在中间是真的难做,还是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裴相爷可未必会输,到时候跟我算起现在的账,我又该怎么解释?”

    王玡天无奈道:“我的叔父,我最后说一遍,你最好立刻放弃给裴孟檀裴氏当一辈子跟班的想法。依我看,他这一关没那么好过,就算现在全身而退,来日也还有得瞧。”

    “我当什么了当。”王正玄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反驳,捏着鼻子赶紧略过这个话题,“你后面的话什么意思?”

    “我在想一件事。”王玡天偏头看向车窗外,眸光变得悠远,“秦毓章一死,秦氏败落,旭皇子就失去了倚仗,陛下也不喜他,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他很难被立为储君。相应地,裴相爷上位,忠义侯又得陛下看重,掌兵马司,参议朝堂事,胜算看起来要大许多。所以我初到京,便向他示好。”

    王正玄边听边点头说:“是啊,不然呢?就是因为舞弊风波很可能影响到侯爷,所以相爷才那么慎重啊。”

    王玡天:“经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除了裴氏与忠义侯,还有一股势力也在觊觎储位。而且看起来,能量还不小。”

    “谁?”王正玄还没想到这层,下意识问:“有那个爬上去的想法,也得有把梯子吧?除了忠义侯,还能扶持谁?”他压低声音,“宫里那个可是学废了,不成大器。”

    王玡天笑道:“不成大器,不正好么?”

    王正玄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一拍大腿。

    对啊,一个平庸的小皇帝才更适合做傀儡嘛!

    然而话又说回来,王正玄皱眉道:“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王玡天:“不是已经进宫了么?”

    “你说贺鸿锦?”

    “不然?”

    王正玄摸了摸额头,“他不像啊。同僚这些年,我看他一直秉公办事,不偏秦毓章也不偏咱们,心计怎么可能忽然就这么深沉?”

    “秉公?”王玡天仍然笑道:“那只是你所看到的罢了。叔父,包括你在内的列位高官,说什么没有私心?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他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当然,你要是真想尽一尽人情,也不是不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啊?你怎么又改主意了?”王正玄不解。

    “赌注不能全下一头,筹码不能全放一个人身上,这样就算输,也不会一次输个精光啊。”王玡天折扇一合,起身下车。

    巷口的长随立刻跑过来,为他撑起大伞遮阳。

    步行一段距离,他忽然说:“太后宫里还没办法,那就先盯着贺鸿锦和……阮成庸吧。”

    找出那个人,让他看看,有没有下注的机会。

    长随应下,将伞沿往前倾,遮住斜来的阳光。

    阳光滚烫,直照人心。

    抱朴殿入伏以来就一直开着所有的窗,风从高挂低垂的一盆盆冰鉴上吹过,冷气萦满整座大殿。

    明德帝散坐在御座上,拿着贺鸿锦送来的案卷翻看。

    贺鸿锦站在下首右侧,做简单的汇禀:“那名作弊考生送到刑部之后,臣又接连抓到了另外四名作弊者,从他们的口中审问出,他们分别在外城的三家珍玩店里买到考题。臣立刻派人去查封那三间店铺,可店开着,管事的掌柜却都不见了。再仔细一问,这些铺子都是裴相爷家里的。”

    他说着看向并排站在左侧的裴孟檀。

    两人撞到一块儿来觐见,要说的都跟舞弊案有关,且都要求先来。皇帝懒得做选择,就叫他俩一起。

    裴孟檀早就知道他来意不善,垂着眼,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贺鸿锦也只当无心一瞥,继续道:“幸而整个刑部齐心协力,追捕到了其中一个人。臣连夜对其审问,得出了一份供词。”

    他拿出那张签字画押的供纸,上呈给皇帝。

    “此人供认不讳,他是得到裴相爷的命令,由他们提供会试考题,由另一个管事的小舅子、也就是安华场的一名蛇头,牵线联络中榜无望但家中有钱的今科举子,让他们家里以巨款购买那三间店里出售的书画珍玩,来换得考题。说是正常买卖的书画珍玩,但臣全部找来查看过,都是平平无奇的粗鄙之物,几乎没有价值。一人眼光清奇愿意高价购买也就罢了,好几个人争着冤大头,那肯定有鬼。对吧,裴相爷?”

    裴孟檀面沉如水:“臣不知贺大人在说什么。”

    贺鸿锦也板着一张脸:“倘若相爷是真的不知,那为何要将管事都送走?

    裴孟檀抬头看向皇帝,拱手道:“陛下,那几个管事是臣下令送走的没错,但那是因为臣提前得知贺大人要对他们下手,以此来针对臣。臣不愿他们因臣而受无妄之灾,才想把他们送到外地去,避一避灾星,谈何杀人灭口?臣若是真干了贺鸿锦说的这些事,又怎么可能留着这几个管事,让他们被刑部的人抓到,再给贺大人严刑逼供的机会?

    “谁不知刑部刑罚之厉害,想要什么供词就能拿到什么供词?”

    贺鸿锦:“臣辖下刑狱司对犯人所施刑罚,皆在《大宣律》准许范围之内,裴相爷不必在这上面做文章。”

    “陛下,臣今日凌晨审出线索之后,立刻带队去抓那个蛇头。没想到在玉华桥遇上忠义侯,已经先一步以缉盗的名义抓到了人。臣请他将嫌犯移交给刑部,他却将其当街杀害。”

    “试问,忠义侯怎么就那么巧接到了蛇头的消息,还能先臣一步动手;被臣当场截住之后,为何又要不管不顾地杀人灭口?”

    “除了他知道这个蛇头与舞弊案、与他的老师裴相爷有关,怕臣把人带走之后,审问出对他们的不利东西来,还能做何解释?裴相爷?”

    “贺鸿锦!”裴孟檀直喝姓名,不再隐藏自己的怒意,直视贺鸿锦道:“你针对我也就罢了。陛下与你我皆知,忠义侯全程未参与过任何科举相关的事务,缉拿盗匪也是兵马司职责所在,你却硬编事故想把他也拉下水,居心何在?”

    “伪造一本账册,抓个我一年都未必见得了几面的下人,屈打成招出一套供词,就想把科举舞弊的罪名扣在我身上,贺大人,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你说我为敛财而泄露考题,我倒想知道,这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陛下,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裴孟檀,臣发誓臣是按章法办,绝无借公谋私之举,否则天打雷劈!”贺鸿锦正身下跪,叩首道:“臣请查抄裴府,一定能找出这笔钱的下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裴孟檀少有如此动气的时候,按了按剧烈起伏的胸口,也直挺挺跪下:“查就查,只要陛下允准,臣一家人没有什么不能袒在天威圣光之下。”

    明德帝一直没有开口,听他们各执一词,言辞激烈地争执许久,最后还是把问题抛了回来,不由大怒。

    他将手中供纸捏成一团,尤不解气,瞪了底下那两颗戴着官帽的头颅半晌,倏地拿起膝上那本案卷掷向贺鸿锦,“只有证词,没有证物,就喊打喊杀要查抄人一家,成何体统?朕让你管刑部十几年,你就一直这么查案吗?”

    案卷簿子打到贺鸿锦头上,带得官帽歪斜。他双手攥紧一刻又松开,理正帽子,重新叩首:“是臣冲动了,陛下息怒。”

    明德帝冷笑一声,“既然知道冲动,那就彻底查清楚了再来跟朕急眼。”

    贺鸿锦得了这句赦免的话,应声是,才抬起头来。

    裴孟檀旁观整个过程,一动不动。他当然不会认为,皇帝斥责贺鸿锦就是站在自己这边,相信自己。

    下一刻,明德帝便把目光转向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太让朕失望了。”

    裴孟檀脑海空白了一瞬,然后又同时闪过许多念头。他脸上的皮肉也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强忍着低声问:“臣不懂陛下圣意,恳请陛下垂示。”

    明德帝彻底不耐烦,提高声气骂道:“事事都要朕明言,事事都要朕来办,那朕要你们、要满朝文武何用?啊?”

    随即喘了口气,按着额头,怒极反笑:“要是秦毓章还在,朕用得着听你们在这里狂吠一堆废话吗?”

    皇帝怒气冲天,就连候在殿外、等着送今日奏本的贺今行都听见了些动静。

    里外内侍早跪了一片,他站在殿檐的阴影下,也无意识地皱眉。

    贺鸿锦和裴孟檀不约而同地早早入宫,针锋相对,恐怕今早淳懿那边出现了意外。

    过了一会儿,两位大人前后脚走出来,看到他,似乎都想说些什么,但又顾忌另外一个人,就都没开口。

    贺今行也不可能主动问他们,行了礼,便错身而过。

    一个时辰之后,他去刑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蛇头的尸检已经做完,他被一片极薄极窄的刀片割喉而死。

    贺今行观察片刻,问带他来看尸体的郎中:“你们大人就认定是兵马司做的?”

    “不然还能是谁?”郎中回答:“忠义侯身边聚集着不少能人异士,有人扮成兵丁混在队伍里看守蛇头,也很正常吧。”

    贺今行想起《大宣律》里的法条,又问:“行凶的人和凶器都找到了吗?”

    郎中:“兵马司不肯配合调查,反而把事情栽赃到我们弟兄头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贺今行:“没有其他证据?”

    郎中摇头。

    “那确实不好办,人死在你们手上,你们又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们动的手,只能和他们僵住。”

    “唉,看我们大人怎么说吧。忠义侯也得听陛下的,只要能得陛下首肯,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配合办案。”

    贺今行听罢,牢记自己只是监督、不能随意插手,没有再说什么。

    他回到通政司,一中午都风平浪静,难得小憩。下午他嘱咐郑雨兴注意北楹那边,还有哪位大人又进宫了。然而快到下衙,都无事发生。

    他借着公务去驿馆,见了顾元铮一面,将忠义侯不会再插手南越的事告诉对方。

    “怪不得沙思谷今天早早出门、早早回来,到现在都没出过门呢。”顾元铮乐了,转念又道:“能让忠义侯松口,想必你也付出了代价。再加把力,把这事儿办成了,咱们就算两清,我还另外谢你。”

    贺今行摇头,“借了别人的刀罢了。”

    “嗯?”顾元铮瞧出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正想问他,

    就听他说:“还请将军注意沙思谷的人身安全,只要他不在这里出意外,此事应当能十拿九稳。”

    顾元铮应下,不好再问前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哦对了,你上回让我的兵去盯的那几个人,都被刑部抓进牢子里了,还要继续盯吗?”

    “不用了。”贺今行说:“你们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顾元铮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吃喝拉撒都记在这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这是拿出斥候侦察敌情的架势了,贺今行更加感激:“有劳将军和诸位兄弟。”

    但内容大都很寻常。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也都是在得知舞弊被揭发之后、刑部来抓人之前,四处打点求人帮忙或是直接收拾细软带儿子跑路,这种细推下来,也不能算作异常。

    贺今行合上册子,再次道谢。

    离开驿馆回到官舍,柳从心在他门口等他。

    两人交换了一下消息,柳从心惊道:“蛇头死了,那现在岂不是就剩咱们手里的线索还连着?”他缓了缓,再低声道:“秋婶在江北,我写信请她回来一趟,尽快找到这个商人是谁。”

    贺今颔首:“好,就看从那个‘商人’身上能查出什么。”

    柳从心:“倘若真查出了什么,水落石出,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毫不犹豫地回答:“如实上奏,还其他参与今科会试、殿试的考生一个公道。”

    这个答案明明在柳从心的预料之中,真的亲耳听到,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转而问:“那个闲汉是榨不出什么了,怎么处理?”

    贺今行想了想,说:“他固然犯了罪,但罪行应该不致死。继续关着,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再交给刑部定罪判刑吧。”

    要是现在就把这人放出来,他怕也会被灭口。

    柳从心听完,笑了一下,“好,我按你说的办。”

    贺今行看他笑,也抿唇浅浅一笑,然后端起烛台送他回房间。

    第二天,不论是宫里还是各个衙门,几乎没人再提舞弊案。

    贺今行知道案子陷入了僵局,刑部卯着劲往下查,但线索断在蛇头那里,想要新突破还需时间。至于裴相爷那边,他没有刻意让人去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动作。

    但安静得如此彻底,他还是直觉不对劲儿。

    转眼到初五朝会,贺鸿锦一言不发,裴孟檀也只禀农事与水利,百官亦半个字不提科举舞弊。

    然而这种刻意的平静更显危机,人人皆知暗流涌动,不敢掉以轻心。

    贺今行便趁机将写好多时的那封奏折呈上,提起南越使者求援之事。

    忠义侯附声道:“顾元铮将军携南越使者入京已有七八日,一直在西城盘桓游荡,不问正事。周边百姓总觉得他们不是好人,向兵马司报过几回。再加他是异邦使者,久留我朝终归不便,不如陛下早些把他们打发了?”

    “急什么?朕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但既然是他们有求于朕,难道小半月都等不得了?”明德帝那日发过怒之后,又犯了回头疾,脸色一直没好过。

    贺今行知急不得,按下不再硬提,心中却升起一丝若有似无的不祥的预感来——他先前跟顾元铮说的话,恐怕还会起变数。

    他想到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京的横之,揉了揉眉心。

    接下来的几天,按部就班。

    朝堂上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坊间却流传开一则舞弊案的“真相”。

    自士子们在荟芳馆闹过之后,此事就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在此之前,关于到底是谁主使舞弊、怎么泄露的考题、又有哪些当官的收了钱拿了好处,基本都是猜测。

    现在这则流言,则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主考官裴孟檀。

    刑部查到的那些线索,由此做出的推论,都成为铁口直断的真相。一两天之内,大街小巷、三教九流都或多或少地听说,再经由来往的商人传遍各路州。

    汉中路,稷州,荔园。

    裴老爷子看着手中的小报,用了整整一版来刊录此事,甚至其中的细节都说得头头是道。

    下人们在堂下院子里站了几排,战战兢兢,不敢动作出声。

    自从大老爷的那个消息传回来之后,四老爷就吩咐了,不管祖宅还是这边,不能让老太爷听到半点风声。所有人都万分小心,严防死守,结果还是没防住……

    眼下大伙儿都偷偷瞧着老太爷,生怕一个不好,老太爷被气出事来,他们救不及。

    谁知老太爷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还笑了起来。

    裴老爷子放下小报,对最近的管事:“去,看看是哪家办的报。跟他们说,我裴氏愿意给他们投一笔钱,足够让他们的小报走出汉中路。”

    “啊?”管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是”,然后小跑着下去找人。

    裴老爷子看向其他人:“你们都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打窝。”

    其他下人也如梦初醒,去拿鱼饵的,取钓竿的,搬摇椅的,重又松快地忙碌起来。

    裴老子临水榭垂钓,钓竿许久不动,他也躺在摇椅里许久不动,像是睡着了。

    直到老管家过来,轻轻唤了他一声,“太爷,日头要下山了。”

    “哦。”裴老爷子抬臂握紧扶手,把自己拉起来坐正了,偏头看他:“家人都安顿好了吗?”

    老管家笑着点头:“都安顿好了。”

    “那就好。”裴老爷子由他搀扶着起身,望向浮光跃金的重明湖,“离开京城,蜗居稷州二十年,该回去了。”

    老管家说:“太爷在哪儿,老奴就在哪儿。”

    裴老爷子看罢,也点头:“嗯,这会儿天气不错,正适合上路。”

    走!

    第300章 四十三

    京中流言起得太快, 贺今行越发担心裴明悯,便趁午休去了一趟翰林院。

    与后者一个直房的编纂告诉他,“裴侍读去荟芳馆借阅史料了, 估摸着下午些才回来, 小贺大人可要留个口信?”

    贺今行想说裴相的事情, 不好借旁人之口, 便说:“多谢你好意,但不是什么特急的事,我晚些再来就是。”

    “行, 等裴侍读回来,我跟他说您来过。”

    贺今行下衙之后再来, 却仍然扑了个空。

    他下意识想, 明悯是不是不愿意见自己,转念又觉得或许是公务太忙碌。

    隔日初八傍晚,他想再去一趟翰林院,出应天门碰到柳从心在等自自己,说是在查的事有眉目了。

    贺今行便跟他一起走向街角停着的素净马车。

    贺冬驾车,车里等着的除了柳从心, 还有秋玉。

    “秋婶。”贺今行看到她先打招呼,再上车。

    “贺大人。”秋玉只道不敢当, 等他坐稳之后, 才说:“您想问的事,少当家都跟我说了。但自从我带着大家退避西北之后,便彻底失去了对宣京的掌控。如今江水南北叫得出名字的大商人, 几乎都是苏氏商行的客卿, 宣京外城也是一样。尤其东城,十间铺子里有七间仰苏氏的鼻息。要是安化场发生过与哪个大商人有关的事, 苏氏商行的人肯定知道些内幕。”

    换言之,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应该是最快的法子。

    “苏氏商行?”贺今行咀嚼着这几个字,想到以前和他们打过的交道,“苏宝乐可在京中?”

    “在。”秋玉点头道:“据我所知,他从三月初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哪怕苏氏出钱在广浙路修的水渠完工,布政司邀他出席通渠典礼,他都只是派人过去,没有亲自露面。想来是京中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得他亲自盯着。”

    三月正是会试确定之时,贺今行觉得很巧,就说:“那我想法子直接去找他。”

    秋玉道:“贺大人要是想见苏宝乐,他今晚在飞还楼设了宴席,我可以立刻托人引荐。只是那人刚刚挤到苏宝乐面前,份量不是很够,或许需要您……”

    未竟之言,贺今行明白,说:“只要有个机会就行。不过,如果是你们安插进去的人,要是因为这次而暴露,会不会浪费了?”

    柳从心开口:“只是花些钱而已,小事。别想太多。”

    秋玉说了个地址,在西城。贺冬就走了条经过官舍的路,让两个官袍在身的年轻人回去换了身常服。

    到地方之后,柳从心头一个起身就要下车,秋玉叫了一声“少当家”,欲言又止。

    贺今行直接拉住他,“我一个人去就行。”

    “啊,怎么?”柳从心回头看向他俩,几息过后才反应过来,“我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也伤不到我。”

    “你不在乎,那也不是你该受的。”贺今行坚持。

    柳从心想到自己去了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就说:“好吧,等秋婶出来,我们就先去胭脂铺等你。”

    说定之后,秋玉便带着贺今行去见那个可以帮忙引荐的商人。

    对方问起身份,贺今行主动回答:“在下和苏大老板是同窗。”

    “同窗?”商人说:“你这不好办啊,大家都知道,苏老板可不怎么喜欢他过去的兄弟、同窗之类的人。”

    贺今行露出一点笑意:“你就说三年前和他一起乘船进京赶考的那位,他若不愿见,那我不叨扰就是。”

    商人观他气度不凡,听这话又觉得他和苏宝乐或许真有些外人不知的渊源,便答应带上他一起到飞还楼。苏氏商行包下了整个二楼,贺今行留在底下大堂等待,商人让他随便点菜,记在自己账上。

    他要了一碗面,不紧不慢地吃着,就听到木质的楼梯被踩得蹬蹬响。

    小厮用十两银子赶走和他拼桌的客人,苏宝乐一屁股坐在他左手边,占了大半条板凳,豪气道:“哎哟,小贺大人!老徐也真是的,难得你来看我,却不提早跟我说,否则哪能让你吃这个?走,咱们刚开席,菜还有得是,一起上去坐坐?”

    他这语气亲热得仿佛是天天见的熟友,做出来的情态也远比读书时自然。

    然而贺今行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审视,开口道:“不打扰苏大老板宴请,我来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一个人。”

    如此开门见山,苏宝乐表情凝滞了一瞬,“谁?”

    那种审视变成了戒备。贺今行盯着他,说出那个蛇头的名字。

    “谁?”苏宝乐重复了一遍,声调短促上扬,额头的皮肉随之隆起几道,露出努力回忆的神色,“我好像听说过?但是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哪个手下的人,跟我提过吧。小贺大人找他有事?”

    贺今行平静地说:“他死了。”

    “啊?”苏宝乐惊讶得微微张嘴,也盯着他说:“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啊。等等,你来找我,不会是怀疑跟我有关吧?不是,我良民啊……”

    贺今行皱眉道:“他在玉华桥被割喉,目击的百姓非常多,事情当天就传遍了东城,你一点没听说过?”

    苏宝乐:“倒是听说过玉华桥死了个人。但你也知道,外城嘛,尤其安华场那种地方,每天死几个人太正常了,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会往心里去啊。”

    贺今行:“从他死之后,玉华桥到安华场一带一直被兵马司重点巡逻,到现在还真没出过事。”

    苏宝乐神情一变。

    “我还有一个问题。”贺今行笑了一下,他侧过上半身直面对对方,低声说:“会试题一万两,殿试题两万两,五个考生共十五万两,这笔钱在哪里?”

    苏宝乐豁然伸出双手撑上桌子。

    贺今行比他更快,按住他耸起的肩膀,往下一使力,就把他按死在条凳上。小厮想来救主,他眼风扫过去,便把人震住。

    然后回头看苏宝乐,依然温和道:“不想在这里交代的话,就跟我去一趟刑部。你应该知道我也监办舞弊案吧。”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

    “不怕?看来有所倚仗啊。”

    “你!”苏宝乐刚开口就立刻闭上。

    贺今行眨了眨眼,“我又说中了?”

    苏宝乐紧紧抿着嘴巴,怕又被他套出什么话来,唯有神色一刻比一刻难看。

    贺今行缓缓松开他,收回手,“我会把今日的事如实上奏给陛下,请求陛下让户部即刻查你们苏氏商行的账。但愿苏大老板和底下的人做事一直干干净净,没有行不义之举,谋不义之财。”

    “贺今行!”苏宝乐再也憋不住,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哪儿惹你了?咱们好歹同窗一场,就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

    贺今行静静地注视着他。

    时间仿佛就此暂停,下一息,大堂嘈杂的人声如沸水灌入耳中。

    苏宝乐心头一突,咬牙切齿半晌,低下头别开脸,说:“反正现在不在我手上。”

    贺今行说:“过了你的手,那就不可能是裴相爷指使。”

    苏宝乐一下回身,朝他低声吼道:“就算让你知道又怎样?你有证据吗?你找得到、拿得出吗?这么爱管闲事,小心有命管没命等到解决!”

    他骂完就觉得自己冲动了,立刻双手护在胸前,警惕地防备被打。

    贺今行却不再看他,拿出那碗面的钱,放在空碗旁边,起身走出飞还楼。

    “喂——”苏宝乐想追,站起来又迈不开腿,浑身的肉抖了两抖,甩袖上楼。

    他即刻让心腹给傅二小姐送消息,再草草把宴席敷衍过去,就赶回商行在宣京的总部,把一干在睡梦里的手下叫起来,连夜查账做账,并安排传信给各路州。

    如此陀螺似的连轴转了一日一夜,二小姐回口信让他安心,他才敢歇下来,端着瘦了几斤的肚子大骂贺今行。

    被痛骂的人也一直在想他说的话。

    你有证据吗?找得到、拿得出吗?

    一天过去,到初十朝会,贺今行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言语上的试探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实际的痕迹,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最关键的证据在哪里?他站在通政司的直房外,望向天边的一二星子。

    “小贺大人在想什么?”王玡天依旧不进候朝房,瞧见他,过来打招呼。

    “王大人。”贺今行的视线落到对方身上,并不隐瞒:“我在想,要怎样才能使舞弊案了结。”

    王玡天说:“小贺大人不妨换个思路想一想,为什么会爆发舞弊案?”

    贺今行:“此话何解?”

    王玡天:“若是考官足够谨慎,对参考的举子、考出的进士有所了解,对坊间舆论有所掌控,怎么会事到临头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贺今行听见这话,便明白他也知道泄露考题的不是裴孟檀。但王玡天欲取裴氏而代之,自然不会出手相助,而是会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贺今行没有质问对方,也没有试图打探消息,只说:“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事不对人,用真才实学参考,是每个考生都应该做到的事。”

    王玡天笑道:“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怎么可能只对事不对人?更何况此事本就和你没多大关系,就算陛下点你监办,也只是走个过场,何必太较真。”

    贺今行不说话了,等时辰到,随同僚入朝。

    圣上临朝,群臣山呼落下,晏永贞持笏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奏。”

    明德帝念了个“准”字。

    晏永贞提起袍摆,跪下道:“自舞弊案发之后,民情汹汹,对朝廷质疑繁多。臣身为此科副考官,不论真相如何,都对此案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因此,臣自请停职,待案情明晰再领责罚,以堵悠悠众口。”

    晏大人御史出身,说话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话未落,满朝文武都被惊得一个激灵,缠绵的睡意顿消。

    几道声音一齐问:“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永贞跪得笔直,就连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说:“陛下托臣为左都御史,又点为会试考官,臣却没能履行好职责,臣心中有愧。”

    明德帝看着阶下的臣子们,文武班列年年都有换人,现在的人数比之往年只少了两三个人,却呈现出一种零落、萧条之感。他沉吟半晌,问:“诸卿怎么看?”

    崔连壁与裴孟檀不开口,贺鸿锦说:“陛下,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今科士子来我刑部衙门叫屈诉冤,言辞激烈吸引许多百姓围观,影响实在不太好。若依晏大人所请,想必能让士子们看到朝廷严办此案的态度,缓解现在的情况。”

    大理寺卿接着站出来,驳道:“但晏大人作为左都御史来担任副考官,人人都知他并不管辖科举前后的一应考务,会试题也只出了其中几道,说服力有限吧?”

    “宋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贺鸿锦略作停顿,向皇帝躬身,再看向裴孟檀,“既然如此,请陛下恕臣斗胆直言。民间对此案所涉及主要官员的攻讦与猜测,十之五六都集中在作为主考官的裴相爷。不知裴相爷是否也能以身作则,自请停职?”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微声音的大殿登时死寂,就连崔连壁都不动声色地添了几分精力注意。

    “贺大人真是口不择言。”忠义侯斜睨道:“刑部若是能尽快侦破此案,不拖上一旬还毫无进展,又怎会让流言满天飞,令朝廷、令裴相爷和晏大人名誉受到损害?你们无能,反倒要求别人来替你们承担责任,未免太可笑了吧。”

    贺鸿锦亦侧目回敬:“不如侯爷会颠倒黑白。臣不能尽快侦破舞弊案,是臣无能。但有没有进展,有什么进展,侯爷心知肚明。”再向御座拱手,“这些事,陛下也都知道的。”

    明德帝哼笑道:“听起来倒有些朕的不是了?”

    贺鸿锦立刻低头:“臣绝无此意。”

    “有意思。”明德帝拍着膝头,“既然贺卿不遮掩,那诸卿都来说说你们在想什么,免得朕天天猜你们的心思,还不清不楚。”

    “陛下!”裴孟檀颤声道:“何出此言啊?”

    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在呼啦啦跪下去的一干臣子里,随意点人:“王正玄,阮成庸,说话!”

    王正玄一震,差点就忍不住回头去看他那大侄子,僵了几息,才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裴相爷身居相位,统领百官,哪能儿说停职就停职的?”

    明德帝:“因为身份而有所顾忌。那就是说,裴孟檀不当这个左相,就能停职了。”

    王正玄仿佛被雷劈一般,差点跳起来,然后伏首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啊,陛下。”

    明德帝指了指阮成庸,“你,回话。”

    阮成庸挺直上半身缓缓拱手,两鬓渗出细汗,咬牙道:“侯爷与贺大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何决断,自然全凭陛下。”

    明德帝“嗯”了一声,“这是个不愿意站队的。崔连壁,你怎么说?”

    “我……”阮成庸来不及自辩,皇帝便点了其他人。他咬了下舌头,对上忠义侯冷漠的目光,露出惭愧的神色,埋下头之后,脸上却闪过一丝凶狠。

    崔连壁仍然站着,回答:“陛下,对于此等分外之事,臣想的既不如忠义侯宽仁,也不如贺大人果绝,就不说出来扰陛下双耳。兼之近月心力不济,臣更想乞骸骨归乡。”

    明德帝似乎被惊到,静默一刻,笑了:“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何必拿撂挑子来呛朕?朕不准。”

    崔连壁拱手相应,随即垂手肃立,不再言语。

    明德帝接连再点了几个大臣,但他们都学崔连壁的话,有真知灼见在前,不敢出丑。

    “陛下。”裴孟檀忍无可忍地出声。然而当皇帝看过来之后,他又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先屈膝跪下左腿,再跪右腿。

    这一声含着十足的酸楚,列位后半的贺今行听在耳里,只觉下一句要么是质问,要么是求情。

    堂堂左相,何至于此?他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荒唐。

    裴孟檀这辈子都没被这样羞辱过,但他竟然忍住了。

    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听见自己说:“舞弊一案发展到如今的局面,都是臣的过错。是臣虚食重禄,不堪陛下重任。臣愿与晏永贞一同停职待罪。”

    贺今行没有被点名,本不想掺进去,但他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

    他整理好思绪,走出朝班,“陛下,臣有异议。”

    明德帝的目光刺向他,如刀子一般锐利,“朕还以为你今日要当哑巴呢。说吧。”

    贺今行道:“按大宣律,疑罪当从无。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裴相爷和晏大人主使舞弊,那么就不能把他们当作嫌犯对待,而将他们停职无异于坐实流言。民间的流言应该厘正,但臣私以为不应该用这样的方法。”

    “再者,”他犹豫片刻,终是趁此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舞弊案突然爆发,牵涉多位高官,已经影响了各部衙门许多事务的进度。若是再令裴相爷停职,不知还要耽搁多少。所以,臣认为不应让裴相爷和晏大人停职,而是要尽快查清、了结这个案子,到时候再行论责。”

    “好。”明德帝连连颔首,“听听,终于有了一句像样的话。”

    贺鸿锦叫道:“陛下——”

    “住嘴。”明德帝起身,走下御座,“朕前些时日命方子建回朝,他昨日上书言已准备妥当,将携战果归程。这是件大事,大喜事。”

    他扫过所有能在他眼前出现的,或跪伏的身躯,或低垂的头颅,沉声道:“朕不愿到时候还要听你们掰扯‘舞弊’两个字,你们,可明白?”

    说罢,甩袖而去。

    大太监高声宣“退朝”,跪地的官员们陆续爬起来。皇帝不在,他们仍然不敢高声语。

    一片静谧之中,周遭同僚们看贺今行的眼神又变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敬畏与忌惮是人人皆有。

    贺今行转身走出大殿,独自回端门直房。

    下午忙完公务,他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写信给谢延卿,询问对方当初为什么要把柳氏的那些大船卖给苏宝乐。既然不能顺着苏宝乐往下查,那就换个思路,先找苏宝乐背后的人。

    刚写了个开头,他又换了张新纸,把收信人改为持鸳姑姑。

    不论麻烦与否,能谨慎就再谨慎些。

    待到下衙,贺今行亲自去驿站寄加急信,然后转道去裴相府。

    相府门前无人经行,唯有一巷夕阳。他站在上马石边,看余晖染墨,月亮爬上屋顶。直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子,在他旁边停下。

    裴明悯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走到他面前。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张口,又在晚风里沉默。

    片刻后,裴明悯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怎么会?”贺今行解释说:“我下衙去了趟驿站,你家这边更顺路,不然我就直接去翰林院找你了,免得你等到这么晚。而且不止我,尘水要是没去昌县办案,还在京中的话,也会来的。”

    裴明悯笑了一下,偏过头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再转回来:“我这几天心里乱得很,不是故意不见你。”

    贺今行认真道:“我明白,你是担心你父亲。我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案子,我认为裴相对于舞弊是不知情的。”

    “真的?”裴明悯立刻激动起来,“说实话,我并不怀疑我父亲。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有辱裴氏清名的事,但我没有找到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不,先别开口,我们进去说。”他仰头喘出一口气。

    “好。”贺今行随他一道入府,从招文袋里拿出两块单独包裹的小点心,“饿不饿?我副手给的,他说是他闺女分给他的,很香。”

    裴明悯拿走一块,拆开吃掉。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遣退所有侍从,与好友在窗下对月而坐。

    贺今行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细细说来,最后道:“只是,能不能从苏宝乐这条线索挖下去,还得等谢老大人回信给我。”

    裴明悯听罢,待完全消化,才说:“脏水泼上来容易,要洗净澄清却不易。多谢你暗地里为我父亲奔走。”

    贺今行:“不能说是为你父亲,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你应分,我承情,一样的。”裴明悯望向窗外明月,说:“其实,我看过那几个作弊者的考卷,文风与破题思路并不完全相同。但其中两份,有些像阮成庸阮大人执笔。我入翰林院之后,为了学习技巧,看过不少他编纂的史书,连带一些他早年的文章。那两份卷子上的几处笔法与见解,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刑部誊录了试卷,但贺今行看了一遍没看出名堂来,现在听说,有些惊讶:“阮成庸?这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方向,你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了吗?”

    裴明悯摇头:“没有,毕竟这只是猜测。父亲他和阮大人关系一直很好,我若是猜错了,导致他们起了嫌隙,反倒不好。”

    贺今行便不再迟疑,将今日朝会上的君臣应答告诉他。

    裴明悯豁然起身,按着方几道:“他怎么能这样说?这样说,和当堂背弃我父亲有什么区别?”

    贺今行:“所以我觉得他的态度不太对,但之前只以为这是他和你父亲商量过的对策。”

    裴明悯闭了闭眼,坐回去,“罢了,我父亲应该也看出来了。”

    贺今行等他平复过后,继续说:“既然如此,把这些事告诉你父亲吧?我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见你父亲一面,不知可行?”

    裴明悯自然答应,出去吩咐小厮到门房守着。

    亥时正,小厮来报,老爷回府直接去了书房。

    裴明悯便带贺今行一起过去。

    书房内,裴孟檀手里捻着一张黄纸,皱眉道:“皇后娘娘说,自太后卧病,进出长寿宫的除了秦贵妃,就只有太医李青姜和傅家的二小姐傅景书。”

    秦贵妃为太后侍疾,李青姜作为女医负责照看太后病情,都合情合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可疑的人。

    “傅景书?”忠义侯回忆道:“傅禹成死了,秦毓章死了,夫婿被迫出家,这位傅二小姐竟然还能过得如此自如。哪怕陛下的头疾需要依靠她的针术,她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平常不觉,细究起来,此人忽然变得十分扎眼。

    “是啊,就连陛下的头疾,来得都有些恰到时机。”裴孟檀片刻便有了计较:“查她一查,越详细越好。”

    忠义侯颔首应下,并不因为这是个女人就轻视甚至忽略她。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父亲”。接着房门被敲响,守门的小厮禀报:“老爷,少爷来了。”

    “明悯?”裴孟檀当即收起密信,忠义侯上前开门。

    前来的两个青年看到他,都有些惊讶。

    忠义侯道:“小贺大人竟然也在,着实令本侯惊奇。”

    贺今行拱手道:“侯爷。”

    裴孟檀听见,问:“还有谁?”

    “裴相爷。”贺今行入内见礼,开门见山:“下官前来,是有件事情想与您商量。”

    “夜半时分,不请自来,成何体统?”站在书案前的裴孟檀斥道。不知他们先前在谈什么,他眉心紧锁。

    随后进来的裴明悯说:“父亲,是我带今行来的,您要怪就怪我。”

    裴孟檀看了儿子眼,终是给出一个机会:“说吧。”

    贺今行道:“陛下勒令,要在振宣军方帅回朝之前了结舞弊案,不知相爷您有什么想法?”

    裴孟檀刚刚缓和的脸色立刻再次沉下去,忠义侯瞧见,先一步开口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陛下并不在乎有没有舞弊。此案是真是假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只要太平的表象,只要有臣子能办到他要求的事,至于为他办事的是谁,是否遭受冤屈,与他何干?”

    就算有人之前不明白,经过今日的朝会,也该开窍了。

    但贺今行不愿对此多加议论,只说:“既然如此,侯爷与裴相应该也明白,陛下并非不支持开捐,只是一成的利太少了。”

    他注意着裴孟檀的反应,仍然直言道:“以从前秦毓章在时的作风,明面上至少要有五成的利送进内库。”

    “裴相爷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裴孟檀神情剧变,死死地盯着贺今行,“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的。”贺今行迎着审视的目光回答,“想必裴相爷您也不能接受,否则……”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及时打住话头,将后半句“陛下又何必磋磨您”给咽了下去。

    可裴孟檀哪里听不出来呢?

    他转头看着壁上“致君尧舜”的题字,目露悲戚,哑声道:“人人皆知,人人皆知啊。”

    “父亲……”在场唯有裴明悯感到震惊。

    贺今行回身握了握他的臂膀,继续对裴孟檀道:“下官之前并不支持开捐,但又无法让陛下支持改税。所以下官就想,能不能与相爷您合力。”

    “既然不能单纯地取其一,不妨折中。既开放捐纳,也推行改税,只是两边都要缩小范围,不直接动到筋骨,徐徐图之。这样的话,政令颁布下去,执行或许也能顺畅一些。”

    忠义侯道:“怪不得你上午要为老师说话,原来早有此打算。但开捐与改税皆是长久之计,要想合作稳当,老师就必须一直稳坐相位才行。”

    贺今行说:“我知道。我愿意来找裴相爷,就是因为我确定,舞弊案与您无关。”

    忠义侯敏锐地问:“你查到什么了?”

    贺今行:“现在还不好说,需得再等几日。”

    “你在要挟我们?”嬴淳懿道:“你独自查了这么久,却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们。呵,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愿意掺和这些事。”

    贺今行听出他似有误会,解释说:“侯爷想差了,并非我藏着掖着,而是我现在拿不出证据。我本想等证据确凿再下决定,但因今日朝会的形势,才提前过来找相爷。”

    他顿了顿,干脆趁此说明白:“我并不想参与任何权力博弈,但如果只有参与进来才能做成我想做的事,那我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嬴淳懿默了默,拱手道:“抱歉。”

    贺今行回礼,而后看向裴孟檀。

    裴相爷不再看题字,回眸道:“你以为,我不能接受举国为宫中谋私利,就会答应与你合作吗?”

    贺今行向他作了一揖,直起身道:“下官并无强迫您的意思。不论您是否答应,我所查到的所有关于舞弊一案的证据,最后都会呈给陛下,尽量还您清白。”

    “我只是不想再拖下去。权力不停地做交换,从一个人一群人手中到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群人手中,除了饱肥胜者、倾轧失败者,对民生国计毫无益处。唯有停止争斗,才有余力做好实事,才能改变朝廷现状。”

    裴明悯也道:“父亲,今行说得没错。斗来斗去,斗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有什么用?”

    裴孟檀看着他们,半晌道:“天真,天真呐。你们以为,是我想这么做吗?”

    他看这些正当青春的儿郎,就如他自己年轻的时候,脑子里装的是满腔热血,毫无利弊权衡的容身之处。

    但是,热血并不能作为护身符。摔得狠了,才会明白该如何在朝堂上生存。

    “罢了,你们不懂。”裴孟檀恢复沉静的模样,对贺今行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三日之后再给你答复。”

    “多谢相爷。”贺今行告辞。

    裴明悯先送他出去,打算之后再回来与父亲详谈。

    忠义侯目送两人走远,才关上门,“老师真的打算考虑么?”

    “不论如何,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必须有所改变。”裴孟檀双手撑上书案。如此说。

    但改变谈何容易?尤其是改税这样的事。

    翌日,裴孟檀召集六部堂官到政事堂,提起“改税”二字,果不其然立刻招来连声反对。

    “相爷,绝对不可。”阮成庸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做出一副愧疚的模样,说:“不管您怎么怨我,我都无法认同您的意见。既然有开捐增收,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去改税?”

    王正玄气性大许多,一拍扶手说:“对啊,一旦改税,必然被世家、豪商乃至略有薄财的小地主反对阻挠。才结束战乱不久,何必又要搞得天下不宁?”

    就连平素不会到场的贺鸿锦,也附和道:“只开捐纳,更稳妥一些。更何况裴相爷身上还有嫌疑,日后是否由您来主持大局都说不准,这等大事也不急着做决定吧?”

    陆潜辛直接表示:“诸位大人做决定,我户部只管做事。”

    崔连壁不动声色地瞧了前两人,默不作声。

    “本相何时说过此时就要定下?”裴孟檀并没有被激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好了,谈今日的正事吧。方子建就要班师回朝,西北军也会派人随同,还有南方军的顾元铮和南越使者等在京中,一场大典礼少不了。诸位觉得该怎么办,才能办得妥当?”

    公事公办到最后,几位大人不欢而散。

    要改税的风声却不知被谁放了出去,裴孟檀当天下午便收到了几封书信,皆是劝谏之言。

    到晚上,甚至有人登门拜访,请相爷勿行改税之策。

    裴孟檀一概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隔日风声传到京畿,一堆表面问候实则劝说的文书被送来,主簿剔除了大半,仍在他案头堆成一小摞。他看了几封,便让主簿代他批复。

    第三日,传闻遍及江南江北各大路州,立马就盖过了舞弊的流言。

    坐着舒服的马车一路游山玩水的裴老爷子听说之后,哼了一声,“真是没用。”

    又问:“现在到哪儿了?”

    老管家回答:“现在是申时一刻,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永定门,进京了。”

    “好,进京后往北直走,直接去皇城。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裴老爷子随手扔掉信纸,阖眼靠上背枕。

    他的觐见书被送到御案上,明德帝先后翻看了两遍才放回去。不一会儿,又拿起来看。

    顺喜见状,觑着他的脸色问:“陛下,这裴老大人来得突然,您要召见么?”

    “见,怎么能不见?”明德帝放下文书,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颠来倒去,“毕竟是先帝朝的老人,千里迢迢来说情,朕要是不见,岂不是显得朕无情无义。对,你亲自去接。”

    “是。”顺喜躬身领命而去。

    两刻之后,只戴冠不戴帽的裴老爷子被顺喜搀着,跨进大殿。满头白发梳得再一丝不苟,也终究是不复壮年。

    他走到御阶前,放开顺喜,行了整套大礼,“草民稷州裴起,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看到他,当真有些感慨,“老爷子起来罢。朕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当皇子的时候,一晃你这牙齿都要掉光了。”

    顺喜赶紧上前搀扶。

    裴老爷子却朝他摆摆手,依旧跪着,说:“是啊,苍苍者或化而为白,动摇者或脱而落,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老人长叹一声,“草民中庆四十一年离京,自此未曾再踏入京中一步,陛下登基时亦没能来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实在是一大遗憾。”

    “遗憾何慰?”明德帝挑眉。

    裴老爷子展平双臂,袍袖随风荡,裹出两臂瘦直枯骨,“这几年,孙子孙女都长大出息了,草民虽有憾,念着他们倒也能过。今年却是彻底地老了,预感到自己就要去见先帝,不忍抱憾终身,故而拖着这把老骨头进京来拜见陛下。”

    “如今天颜就在眼前,草民再无遗憾。”

    他合拢双臂,端正地叩拜下去。

    半个时辰后,裴老爷子由何萍送出抱朴殿,独自出宫。

    下衙的鼓点从北响到南,从东响到西。他加快脚步,走出端门,瞧见宫墙下有个年轻官员,正对着一盆青松发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裴老爷子吟哦着,走过去,“小贺大人,是这么称呼吧?”

    贺今行已然回过头,执晚辈礼:“裴老太爷。”

    裴老爷子:“专门等我呢?”

    贺今行笑道:“刚刚听闻您进宫,真把我吓一跳。裴相爷今儿下午在吏部,明悯在翰林院也远,我就想着,替他接一接您。”

    “不是来打听我进京干什么的?”裴老爷子也笑,由他扶着一块儿出宫。

    贺今行:“老太爷慧眼,晚辈是有这个想法。”

    “老夫现在可不能告诉你。”裴老爷子大咧咧地拒绝过后,又问:“咱们上回见面还是在荔园吧?”

    贺今行也不恼,应道:“是,四年多了。”

    裴老爷子接着道:“你们这些少年郎都长大了,你可有娶妻的打算?”

    “啊?”贺今行睁大眼睛,忙忙摇头,又觉得不太对,补充说:“晚辈没这个打算,但已有心上人。”

    裴老爷子:“你喜欢人家却不把人娶回来,是你不能娶,还是对方不愿意啊?”

    “这……”贺今行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两个男人能光明正大地成亲吗?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自己向横之求亲的画面,横之会答应吗?

    还未想出结果,脸就开始发烫。

    就听裴老爷子继续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你现在的心上人不愿意,你不妨换一个嘛。我裴氏子孙众多,或许就有你喜欢的那一款。”

    真要说媒吗?贺今行一惊,将头摇成拨浪鼓似的。

    “老夫是开玩笑的——”裴老爷子偏头瞅着他,见他停止摇头松了口气,“你以为我要这么说?”

    他敛了笑,沉静道:“不对,不对,老夫是认真的。”

    贺今行被逗哭笑不得,蹙了蹙眉,无奈道:“不知老太爷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但晚辈绝对不会变心。”

    “况且,我和明悯是死生之友,不论利益,只有情谊。所以我和您说话也是认真的。”

    “好,有你这句话,朋友也不错。”裴老爷子哈哈大笑,脱开他的搀扶,抚掌道:“这么看,送明悯去小西山读书,真是个不错的决定。嗯,不愧是我。”

    他开心地点头肯定自己,大步走向应天门。

    宫门外,老管家迎着裴孟檀匆匆忙忙下了马车,赶进来接他。

    贺今行站在原地,远远注视着裴老爷子。

    残阳如血,泼到如旗杆的身姿上,一道斜而直的长影便向东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