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三周

    毕京歌来之前提前打开了空调,推门进屋时,屋里暖洋洋的。

    谢松亭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下意识困倦,他走进去,发现板凳还像六个月前那样,在原来的位置。

    这次他没选板凳,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垫撑住他的腰背,包裹他一般,和他带着的怪物一起。

    在毕京歌开口说话之前,他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埋怨你。”

    毕京歌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向前回想:“是我之前说你喜欢他,对你造成困扰了吗?”

    谢松亭闭眼。

    “嗯。”

    “对不起,我很抱歉,是我影响你的生活了。”

    “道歉倒不用,我只是觉得……我还以为……这两个字会跟着我的尸体一起烂在泥地里,或者变成一坛灰。”

    “你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喜欢别人又不是件羞耻的事。”

    “对我来说是。”

    毕京歌:“现在你什么感受?”

    “我……胸口泛酸,像团浆糊,正被人拿着汤勺搅……我想缩起来……和你说这几句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不想说了。”

    毕京歌很高兴。

    在之前两次咨询里,谢松亭完全没有任何直白地描述自己感受的语句。现在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很棒了,六个月前你连谈到这些都会不适,现在你已经能和我描述你的感受了。我们慢慢来。你感觉不好,是他对你的话有什么样的反应让你感到负担了吗?”

    谢松亭在沙发上歪倒:“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负担,我根本不想看见他。”

    “你一向含蓄,这么直白地描述自己情况倒是不多见。”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回避型人格、低自尊型人格,或者抑郁倾向。我之前的咨询师喜欢这么说我。”

    “我不定义人,”毕京歌说,“这些不是你的问题。你的经历,你的过去,你的创伤,或者说你的现实,才是你的问题。

    “假如一个人抑郁,那抑郁症不是她的问题,让她抑郁的现实才是,抑郁症只是她的解决办法而已。如果现实世界符合她内心的秩序,那么她会痊愈得非常快。”

    谢松亭睁开眼,发现毕京歌竟然一直注视着自己。

    他迷茫地说:“毕老师,我这样是不是太神经病了,怎么有人喜欢我,我都没法好好接受?”

    “你不熟悉这些,”毕京歌并不否定他,“小时候妈妈爸爸和你说过我爱你吗?”

    谢松亭竭力回想。

    “没有。”

    “你没有经历过,当然也不知道怎么接受。”

    谢松亭认真地审视自己:“抛开我会不会这个话题,我也不想接受他的喜欢,我烦他。”

    “主要是烦他哪一点呢?”

    “烦他在我面前晃悠。”

    “你用晃悠这个词,那就有的说了。晃悠是个持续不断的行为,你觉得他不该在你面前反复出现?他不该在你身上花这些时间吗?”

    谢松亭:“……是。”

    “那你再试着回想自己的感受,这又是为什么呢?”

    “让我的喜欢和我一起烂掉就好,他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在意。现在这么关注我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没离开过。”

    毕京歌:“一般只有在美好的事物离去的时候,人才会感到遗憾和难过。”

    谢松亭缩在沙发里,说:“……嗯。高中有段时间我们关系还不错。”

    他把那次和林晓打架受伤的事和毕京歌说了,又说。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来救你吗?”

    “不是,后来席必思和我解释了,他听到班里男生聊天,想着林晓可能会刁难我,就去看了看,没想到撞上我们打架。很合理,他就是这个性格,比较……热心。”

    “他热心?但他一开始没答应林晓作弊不是吗?不然林晓也不会来找你。”

    谢松亭茫然地说:“我也没答应。”

    “这不一样。”毕京歌摇了摇头,“你不帮他是看不惯他,如果按你说的席必思和谁关系都不错,很热心,那他帮一下林晓,林晓肯定会给他更好的条件,他也不好拒绝,但他回绝了,为什么?”

    “他不需要吧……”谢松亭尝试思考,“他家也挺有钱的,我记得有同学说他一件衬衣三万块,不缺这个?”

    毕京歌笑了:“你还记得上一次咨询你对他的评价吗?”

    谢松亭一点犹豫也没有:“会装。”

    “为什么这么觉得?”

    “就是……一种感觉,”谢松亭说,“有时候我看到他和别人笑,会发自内心地不舒服,他的动作和眼神明明是高兴的,但我觉得他……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会花很大力气和别人搞好关系,弄得一片其乐融融。假如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别扭,那对他的评价就是麻花。”

    “既然他那么会装,那为什么一开始拒绝了林晓?他答应了,不就没有你这件事了吗?”

    谢松亭皱起眉。

    “他只在人际交往上稍微费了点功夫,对不对?但原则上还是很正直的,所以你讨厌他也仅限于他的表面。

    “人和人交往的时候,深层的吸引在于内核和人格。”

    谢松亭默然。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表情更迷茫了。

    “你刚才说不明白,是不明白什么?和这个有关吗?”

    谢松亭:“就缝针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早上起来席必思给我带的饭,他在医院陪了我一晚上,没怎么合眼,早上碰见他妈妈的时候……他心情不太好。”

    谢松亭当时只是半醒,闻到紫米粥的香味,头沉沉地坠着,意识清醒。

    病房门半掩着,他听到席必思和席悦在病房门口谈话。

    “住宿可以。”

    “那没别的了,我回去找谢……”

    “但是不能更进一步了。”

    “……为什么?”

    席必思这句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竟然罕见地生气了。

    席悦的声音飘在半空,难得的严肃。

    很轻,很低。

    “你是人吗?”

    谢松亭问:“他妈妈问他‘你是人吗’,是什么意思?”

    毕京歌沉默少许。

    “他妈妈可能误解了他喜欢你,所以提前警告他?”

    谢松亭重复了两句不同音调的你是人吗,说:“骂人不是那种语气。骂人会压重‘是’字,但他妈妈那句……重音压在‘人’上,好像他……好像他应该是条鱼?或者一只鸟?他不是个人。”

    毕京歌被他的说法逗笑了。

    谢松亭也稍微带点笑意:“……我也觉得扯淡。不想深究了,和你说完觉得可以翻篇了。”

    “那就太好了。”

    “后面……席必思从走读改成住宿,连着整个宿舍楼都一起装修,他们都说席必思状元郎还没上任就造福人民了。”

    “他是为你来的。”

    “嗯,怕林晓后面再找我麻烦,”谢松亭说,“年级主任还亲自来给我换了宿舍,换到和席必思一间。”

    “这之后你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没有。”

    “我还以为……”

    “我也以为,”谢松亭回忆,“但我没想到他还是帮林晓做了弊,所以我们……又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架呢?他没答应你不帮林晓。”

    “是的,我越界了。”谢松亭说,“现在想想,他这也是为了我,而且其实我很在意他,我那时候觉得这是嫉妒他才会一直盯着他,现在才能承认……我是在意。”

    “林晓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嗯,他和人打架的时候很喜欢……让人流血,经常挂着一串钥匙,上面带着把小刀,没事就在班里耍着玩。我猜席必思是怕他报复我,所以帮了他。后来林晓经常嘲讽我清高,看不起我。林晓这个人很奇怪,他看不起的人他不屑招惹,所以之后我和他也没有关系了,直到毕业。

    “席必思应该是怕我再和他犟。怕林晓求我不成,还拿不到车,把气全撒到我身上,所以他不仅大费周章地把我从那个寝室里捞出来,还要每天和我住一起。”

    “他考虑得很周到。”毕京歌说,“那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

    两个男孩的宿舍在走廊尽头,平时没人来,再加上席悦给学校捐了两百万,装修都比别的宿舍好一大截,不限电不限水,还有暖风机。

    和以往长冻疮的冬天不同,谢松亭那个冬天过得非常温暖。

    暖风机搬来时侧对着他的床,谢松亭每晚脚底都是热的,早上起来时温暖得不可思议。

    “但我那时候还是和他吵架了。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好歹,”谢松亭笑了笑,眼神怀念,说,“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给我花钱,我还和他吵架……你知道吗,我和他吵架的时候都在想,弄这么舒服,只会更有精神和他吵架。稍微冷一点我都会闭上嘴,因为我体质很差,散热快,不舍得张嘴。冬天我甚至不和人吵架。那段时间我周末都不想回家,因为宿舍更暖和、更舒服。

    “不过在学校的周末只能吃两顿,做题做到晚上,简直眼冒金星地在那写,大概是唯一的缺点了。”

    “家里给你的钱不够你吃三顿的?”

    “嗯。倒是饿不死我,只会让我很难受,但如果我回家……就会稍微富裕一点,因为周六回家,周日回来,不用花饭钱,只用花坐公交车的钱,一来一回,两块,剩的就可以攒着,但在学校吃饭要二十二块。”

    “二十二块是怎么来的?一天十一块?”

    “早上三块,两个鸡蛋,两张学校食堂的饼,中午五块,学校一荤两素的盒饭,晚上三块,买个红薯,红薯按斤称着卖,一两块左右浮动,再买个鸡蛋,要是红薯不贵就再买碗粥。那时候六中食堂还算便宜。

    “不过排队很麻烦,学生太多了,每次去排都是长队,除非下课跑得特别快。买饭排队还有人把单词本拿在手里背,排着排着队,食堂变成教室了,全在背单词。”

    “你不喜欢。”

    “嗯,现在我只要看到大长队就会远离,看多了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背单词一样。像在念咒。

    “而且那时候一周只能前五天这么吃,因为我妈两周给我一百三,一周六十五。一天这么吃是十一块,五天五十五。吃不够会很饿,饿得学不进去。然后剩下十块过两天,随便吃点,饿了啃点馒头。

    “这两天反正是周末,饿一下没什么,我可以缩在宿舍一天都不动,写累了就睡,饿了也睡,睡醒了接着写。

    “现在让我回忆高中,除了席必思和他给我的东西,关于我自己的……我就只记得,很饿,很困。”

    他太困了,有时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都会睡着。

    不过也没关系,因为他家在终点站。

    秋冬季节尤其萧索,三十三站的路程,每一站司机都会兢兢业业地停车,车厢里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暖气在开关门等乘客的几十秒里散了个一干二净,频繁把后座困倦的谢松亭冻醒。

    车开起来的时候,车窗震动地尤其厉害,平常人靠在上面只会觉得震得嗡嗡作响,谢松亭却能睡着。

    有时他睡醒了,睁眼一看,还在半路,茫然地抱着沉重的书包四处观望。

    干黄的木叶在空中翻卷着飘落,被公交车重重碾过。

    谢松亭看着看着,从下午看到天黑。

    他兜里只有两个硬币,一张蓝黑色的十块,觉得自己就像被切断养分的那片树叶,被公交车重重地碾碎所有的梦和幻想,碾碎天真,也碾碎希望。他生活里没有任何的多余可以让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快乐一些,只会拮据得让他沉睡。

    接近七点时,天完全黑了,运行了一天的公交车安静而疲惫,带着难闻的人类气息。

    公交车轮压过井盖,咕隆,咕隆。

    他和沉默的司机一起路过工业园区外围,看到一个举着割草机,嗡鸣着剪草的工人。

    草叶流出木的香气。草像很痛苦地死了。

    可谢松亭还活着。

    活在这喧乱、薄纸般的人世间。

    “席必思没帮你?我以为他会给你钱。”

    “他想帮,我没让。”

    “为什么?”

    谢松亭整理一下语言,和她说了。

    毕京歌这才知道,其实谢松亭把那段记忆美化得简直面目全非。

    因为他几乎每次回家,都是为了被打。

    为了、被打。

    他试过不回去,结果那次他爸拿着藤条,在六中校园里找到缩在角落正在吃饭的他,把他抽了个鲜血淋漓。

    谢松亭很能忍痛。

    打到最后,他一语不发地躺在地上,凌乱的短发遮住眼,也遮住他的眼泪,只记得自己最后求饶说。

    “我回家……我回家……”

    有几个路过的学生看到,叫来学校保卫科的人把他爸架了出去,在那之后,每个进门的老师学生都要查工作证和走读证。

    席必思听说了。

    问他,他没承认。

    那时他和林晓的事都过去了很久,接近一月,天寒地冻。

    周考果不其然又没考过席必思,他回家挨了顿打,吃了几顿饭回学校,背上疼得要命。走进宿舍太累了,席必思不在,谢松亭不会主动开暖风,就那么爬床上睡了。

    他睡相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背上的伤口。

    谢松亭醒来时,周围暖气氤氲,床边多了个人。

    那人的校服上一股柠檬洗剂清香的味道,就站在他上床下桌的步梯上,捏着他一点衣角,不碰他,也不做别的,只看着刚睡醒的谢松亭的背,叫他的大名。

    “谢松亭,你骗我。”

    他下一句应该是你明明说你爸不打你。谢松亭后来猜的。

    他也是有自尊的,虽然不多,就贫瘠的一点,但也有。

    因此他立刻从睡梦中清醒,揪回衣角盖住青紫充血的背,两秒内就进入了应激模式。

    “别碰我!”

    席必思放开手,站在步梯上,眼神像水,几乎把他包裹了,声音很轻地问他。

    “……疼不疼?”

    谢松亭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他痛恨他怜悯的眼神,但他那时第一次被人那么关心,感性竟然把应激系统压制了,于是只能僵在床上压着衣服,眼神无措,背后火辣辣地疼。

    席必思问他为什么被打。

    他竟然也回答了。

    没考第一就会被打。

    席必思没问为什么不考第一就被打,只是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钱我借你,考试名次我也可以让你,都是可以解决的。

    谢松亭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么点钱够花了。你说名次是非要来气我吗?我只有成绩,只会学习,我不像你什么都会,成绩好运动好还有别的爱好。你在成绩里掺假和侮辱我有什么区别?考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至于我爸打我,那是他的问题。你别管。

    席必思沉默了会儿,说,那我给你抹点药。

    谢松亭看着他。

    席必思,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可以了。你之前让你妈帮我缝针,把我从林晓那个宿舍捞出来,还有你现在要帮我上药,我都还不了你。我不是你,我没有本钱。

    谁要你还。席必思拿着红花油上他的床,推推他完好的手,说,你过去。

    一米二的床,两个人实在挤,更何况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经常运动,肌肉结实。

    谢松亭被他挤得挨着墙,趴着被他擦红花油。那人按开他发紫的淤青,谢松亭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没叫出来。

    太疼了。

    墙壁很凉,背上的手才更显得暖。

    席必思摸着他的背,自然知道他多紧绷,说,想叫就叫吧,我又不会笑你,我看着都害怕。

    但其实他力道已经很轻柔,且手很稳,他并不害怕,只是缓解谢松亭的紧张。

    一次弄完,你快点吧。我忍忍。

    谢松亭嫌他废话多,不肯出声,埋头在枕头上把自己闷住。

    他常年在屋里坐着学习,不见阳光,黑发和脖颈对比,视觉冲击力很强。

    席必思擦到他肩胛,看着他脖颈凸起的骨头,慢慢停了。

    擦完了?

    嗯。席必思收回手,动作有点快,把推到他肩膀的内衬拉下来,说,你别太能忍了。

    谢松亭没听清,问,嗯?

    一小截鼻音很短,像在撒娇。

    席必思起身下床,说你不用这么忍,有时候想哭就哭。

    谢松亭说,对我爸没用。

    席必思顿了顿,说。

    对我有用。

    谢松亭当时没懂。

    谢松亭:“他想送我那个第一,我没让。后来他见着我就想逮住我给我讲题,我也没让。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贱的,他愿意让我,愿意教我,我收着不就好了吗?

    “可我那时候真的只有成绩可以说事了,我不想连我最引以为傲的成绩都不是我该拿的位置。我愿赌服输。

    “我看的电视剧很少,偶尔看到主角固执己见会很不理解,心想你犟什么?

    “轮到自己了我才知道,我比主角犟多了,有些东西不能变就是不能变,不然我自己先崩塌了。

    “那是支撑我的东西,拿不到第一,我高三一整年第二也是我学得好,但如果连这一点点变了,我就不是我了。那是我仅剩的骄傲。”

    毕京歌:“我敬佩你。只是你也得停止贬低你自己,这不是贱,是你内心的道德标准比许多人都要高,这些帮助对那时候的你来说,就像作弊。也可以说这是你领地意识的一种体现,从小到大你拥有的东西很少。不是你自己学来的,你不觉得是你自己的。”

    谢松亭:“我不太想承认,但是你说得对。”

    他很快又说。

    “还有什么要聊的吗?我想想,高三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即使和席必思住一个宿舍我也话很少。也就我被打,回学校,他给我上点药。其实他学得也挺凶,对得起他那个第一,晚上到点关灯睡觉,我们也不聊天,关系也就不冷不热吧。

    “只是班里那几个男的嘴太碎了,闲着没事就挑拨离间,被我堵了几回还是要说,后来我想清楚了,这群人靠瞎编缓解压力,谁的谣都造。变态的高三产生变态的人。就随他们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那伤疤呢?你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下次再说吧,今天也快结束了,我说得口渴。”

    “有水,来。”

    谢松亭喝完,抓着纸杯摩擦,沉默着,感觉自己说完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知道说什么。

    毕京歌看他不开口,主动问。

    “你现在想明白了你喜欢他,这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总想把你的猫送走呢?”

    许久后,他才回答。

    “毕老师,你说美好的事物离去才会让人遗憾,你说得对。”

    他避开毕京歌悲悯的目光,嘶哑地说。

    “我约了今天半夜的绝育,等养好伤,我借口去首都,把他送回去。”

    毕京歌以为时间会让他犹豫,让他挽留,但未曾想,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他会把席必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外推。

    “要说理由……”

    因为谢松亭觉得……

    席必思有担忧自己的家人,有自己该得到的爱。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这个逼仄的屋子里陪着他,不该面对谢松亭该自己解决的这些情绪,不该面对他的幻觉,不该面对他时常崩溃的自己。

    不该爱他。

    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他就像在被凌迟,钝刀下去,磨了数下,皮肉全红,流出温热的、颤巍巍的血。

    他们所有的缘分在高中时就全部算尽,再多一点,都是馈赠。都是负担。

    谢松亭知道自己贪婪。

    他名为爱的沟壑深不见底,不祈求任何人将那里填满,现在竟然有一个人来了,说喜欢他,看起来十足热情、信心满满。

    他当然不会觉得来人大言不惭,只是很难过,也很悲观,更怕自己上瘾,所以要尽快斩断。

    不要靠近名为谢松亭的深渊。

    破碎的心承受不住爱意,如水的喜欢只会将他冲垮。

    十年不见,不必再续前缘。

    而且……

    “他很好,好就好在……他从来不属于我。

    “我怕和他恋爱之后关于以前的记忆也变色了,我怕他其实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个人,我怕他这么好只是因为十年没见,我把他美化成这样。

    “我接受不了我记忆里唯一的一点美好也离开我。我靠过去生活,一旦变了,我怕我彻底崩盘。”

    谢松亭流眼泪无声无息,说话时虽然也会口鼻发塞,但不明显,让人很难察觉到他哭了。

    前面难捱的高中生活,他没流泪。

    却在这里流泪了。

    毕京歌问:“十年了,你成熟了很多,你不相信他也一样吗?”

    “都十年了,我怎么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这半年他装成猫骗我我都没分出来。他要是还想骗我,我能怎么办?

    “我甚至不知道他说喜欢我是不是装的。我不喜欢他还能讨厌他,喜欢他的话什么也看不出。

    “我分辨不了。

    “我已经精神分裂了,我怕一不高兴大脑再变出点别的什么,让我连回忆他都做不到。他最好在我记忆里永不褪色,这样最好。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好好存在的宝物,我不能让这些碎掉。”

    谢松亭从沙发中起身,无视侵占了半个屋子的黑雾,说。

    “就这样吧,毕老师。时间到了,再见。”

    大门关上时,他一滴眼泪砸落在把手上,怪物冒出头轻嗅一下,跟上离去之人。

    水痕清浅,很快蒸发,散在空调的热风里。

    毕京歌长长叹气,即使听她说话的人不在,也依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只当你的回忆?”

    “任重道远啊,席队。”

    谢松亭到家时睡了一会儿,附近的宠物医院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他约的半夜。

    醒来时,缅因脑袋靠着他膝盖,后腿搭在他腿上,尾巴蜷起盖住肚子,缩成一个毛团。

    谢松亭心情还算稳定,摸了摸他,说:“醒醒,带你去绝育。”

    他知道自己很快会重回黑雾的怀抱,虽然痛苦,但好歹熟悉,所以还算安心。

    就这样慢慢回归“正轨”就好。

    缅因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眼神疑惑。

    “怎么了?带你去绝育,你答应我了。”谢松亭说。

    “……这是哪?什么绝育?”

    缅因爬起来。

    它声音清脆,和席必思不说沾边,只能说完全不同。

    它又问:“你是谁?你是人啊。竟然能和我说话,我也能听懂,天呐,你真神奇。你好,我叫贝斯,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说我叫贝斯,我的主人叫席必思,你见到他在哪了吗?我怎么在这?”

    谢松亭按住床头架尖锐的边角,手心锐痛,表情难看得像死了老公。

    第17章 看谁来了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谢松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但他说话了。

    “席必思工作有点忙,把你送到我这寄养几天,我是他高中同学。”

    所以席必思去哪了?

    席必思去哪了?

    他说自己车祸醒了之后就躺在猫的身体里了,现在猫回来了,他呢?

    谢松亭指甲掐进手心里,两眼发黑,被电话铃声拉回。

    “您好,是谢松亭先生吗?”

    “……”

    “您好,您在手机旁边吗?您预约的凌晨三点五十的公猫绝育,提前给您打个电话。您好?”

    “……我在听。”

    “您能准时来吗?和您确认一下时间哦。”

    “嗯,能。”

    “好的,那么祝您生活愉快,医生在宠物医院等您哦。”

    他挂下电话,对上缅因清澈的眼睛,说:“……我们走吧?”

    “去哪呀?”

    贝斯跟在他身边,好像和席必思一样,但又哪里不一样。

    门口玄关有一个柠檬,谢松亭原本打算太困了就路上吃,现在他拿起柠檬,生生将其抠烂。

    柠檬的汁水流过他指节,有几滴滴落在瓷砖上。

    他蹲下来,把手上的柠檬汁送到贝斯鼻端。

    贝斯嗅了嗅,没有皱脸,反而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尝味道。

    谢松亭躲闪不及,被它舔到一点。

    舔完,它说。

    “还挺好吃的,酸酸的耶,上头,哎……怎么拿走啦?”

    谢松亭把烂掉的柠檬放在玄关,手腕重重在柜子上磕了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不是席必思。

    席必思闻到柠檬就会皱起脸,只是把柠檬凑近他,他都会整个猫脑袋往后仰,露出嫌恶的表情,偶尔被熏到,还会不自觉地呲牙。

    贝斯还在疑惑地喵喵叫。

    谢松亭:“绝育之前六个小时禁食禁水,不能舔了。”

    贝斯温顺地说:“好吧,我听你的,你现在是我的代理主人了。”

    “嗯,来。”

    贝斯走进航空箱:“你带我去哪呀?是你说的要去绝育吗?绝育是什么?”

    谢松亭想了想:“绝育就是让你……不再难受地发情。”

    “啊?”贝斯看着面前的笼子被关上,猫脸失色,“不能找小母猫啦?”

    “也可以找,就是……不会不受控制地乱尿乱滚乱叫了。”

    “原来是这样,”贝斯舔了舔手,“那还好,可以接受。”

    谢松亭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有点疼。”

    贝斯隔着航空箱网门和他说:“没事,我很能忍疼!我是我家六胞胎里最壮的那个!”

    谢松亭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心想你从医院回来就知道了。

    去医院路上还是打的出租,谢松亭下车,医院灯火通明,门口站着值班的小妹把门拉开,说:“欢迎,是来绝育的那位吧?跟我来。”

    谢松亭被她带到等待区,拎着猫进去检查。

    抽血检查的贝斯十分配合,全程竖着尾巴蹭来蹭去,成功要了五根猫条,谢松亭收下了,准备手术之后再喂给它。

    谢松亭看见前台在表格里给贝斯的备注:究极社牛、乖得要命。

    下面挨着的一只孟买猫的备注:绝世凶兽。

    他看了一会儿,弯起眼睛,又很快恢复面无表情。

    随着贝斯被带进手术室,谢松亭在它扭脸看自己时说了一句别害怕。

    贝斯喵了一声。

    “我没害怕呀,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害怕。”

    谢松亭没有回答。

    这深夜又安静下来。

    他坐在等待椅子上,呼吸在口罩里翻滚,冷沉得像具尸体。

    等待时间很短,不到二十分钟。

    贝斯被推出来,吐着舌头,眼神不太聪明地看着谢松亭。

    它被送进航空箱里,医生叮嘱一些术后注意事项,谢松亭等贝斯麻药醒,看它甩甩脑袋,还算精神,就离开了。

    到家他没把贝斯放出来,依然锁在航空箱里,怕绝育后会乱跑,伤口再开裂。

    怕贝斯无聊,他坐在航空箱前面,和贝斯聊天。

    贝斯主动问:“你知道我主人现在在哪吗?”

    “不清楚。之前他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泡泡这时才睡醒,从窝里跳下来,走到一人一猫身边舔毛。

    谢松亭:“认识一下,这是贝斯。”

    “我知道这是贝斯,”泡泡说,“它不是……”

    泡泡卡了壳,想起来之前的猫其实是席必思。

    “它才是贝斯?”

    谢松亭:“嗯。”

    刚从麻药里醒来,贝斯不太清醒,问:“你们都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主人用你的身体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你都没感觉的?”

    泡泡嘴快,谢松亭还没拦住,它已经喵完了。

    贝斯震惊地瞪大眼:“我一觉睡醒就这样了。”

    谢松亭又问:“你睡着之前不是和他待过一段时间吗?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工作。”

    贝斯想了想,下意识想站起来,被疼得又坐回去,连着伊丽莎白圈磕了自己一下。

    泡泡哈哈大笑。

    贝斯认命地躺回去,脾气很好,说:“每天都在工作,正常下班,中午他也在单位,回家了和我玩一会儿,运动一会儿,就回他自己屋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单位?”

    贝斯点点头:“嗯,好像是什么保密单位,反正我不清楚他都干什么了。有时候还会受伤,满屋子都是血腥味。”

    谢松亭问了点别的,结果就全是自己知道的了。

    刚绝育的猫伤口很疼,贝斯受不了,一直喵喵叫。

    泡泡嫌吵,去客厅沙发睡了。

    谢松亭把贝斯放出来,抱到卧室床上,和自己挨在一起,不断摸它的头安抚它,过了4h断食时间后给它喂了点猫条。

    直到天明,它才安静下去,渐渐睡了。

    眼看快到八点,谢松亭又想给毕京歌打电话。

    却想起来这已经不是之前那半年的情况——除了每周固定的咨询室时间,其余时间他不应该给毕京歌打电话。

    那他怎么办?

    谢松亭视线乱扫,试图从卧室凌乱的东西里找到根烟。

    席悦给他的吃的早在过去半年吃光了,猫粮和罐头也下去不少,谢松亭中间补过一次猫粮,现在看没剩多少,很快又要补。

    卧室空荡荡的,足以容纳他黑沉的雾海。

    谢松亭双眼失焦,茫然地想。

    席必思要是就这么死了呢?

    席必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咨询室之前。

    缅因说,早点回来。

    那时谢松亭一心想把他送走,没理他。

    那怎么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呢?

    他空茫的视线里,逐渐汇聚出一个人影。

    谢松亭知道那是谁,撑着床往后退,直到靠住床头,退无可退,才敢直视那个幻觉。

    那幻觉是席必思。

    第一次去毕京歌的咨询室时,毕京歌问过他,这些幻象产生有没有什么规律?

    谢松亭说,没有。不知道。

    其实他说谎了。

    他知道席必思的幻象为什么存在。

    因为那是他长大到十七岁,第一次遇见一个这么好的人。

    是会说自己买多了饭把饭分给他的席必思,是故意把暖风机调到他这边的席必思,是在同学面前闻到他阴干的衣服味道时会把自己的校服换给他的席必思,是看到他割手时怒不可遏地威胁他的席必思,是拨开他的刘海说你长得特别好别老遮着的席必思……

    这些他不会和毕京歌细说,但全在他回忆里,擦也擦不掉。

    因此……即使后来席必思离开了,谢松亭的记忆下意识挽留他。

    幻象被他的情绪滋养,慢慢变成席必思的形状,并永远定格在十七岁那年。

    现实中,幻象正冲他微笑。

    谢松亭流着眼泪,捧起长而柔软的头发,遮住自己的眼,也遮住身体。

    他的头发浓密而乱,就像新的、不合适的躯壳,将他完全包裹。

    他声音发抖,但还记得压低了——

    怕吓到睡着的贝斯。

    “别过来……”

    过去半年,席必思的陪伴效果卓然,让他不会完全迷失在这片雾海,还记得关心小猫。

    但谢松亭却觉得更痛苦了。

    我醒着,你呢?

    席必思,你在哪?

    我是不是该提前去首都看看你?

    幻象靠近,在他面前蹲下。

    “别过来,别过来,我求你……求你……”

    别过来,我这十年以来无法消失的执念。

    别过来,我这十年以来一直喜欢的人的残本。

    别过来,我这十年一直幻想着的……对另一个人爱的……卑微渴求。

    醒来时不知道几点,可能是下午,谢松亭头痛欲裂,浑身烧红,知道自己又发烧了。

    卧室门没关,冷风从阳台灌到客厅,再到卧室。

    一呼一吸,沁凉到肺里。

    他撑起身体,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药板,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之前是席必思叼着药板拿给他吃。现在席必思不在。

    想喊泡泡,泡泡不在猫窝里,不知道去哪了。

    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发现自己竟然想拿药。

    身体的求生欲望比他脑子的强多了。

    谢松亭从床上起来,去客厅找药,却看见门口门没关。

    他听到泡泡的声音。

    “可以了吧?本大王就给你带到这里了,回头记得给我罐头。”

    “好。”

    声音很低,一个短音,很快断掉。

    谢松亭往前走了两步,荒谬地想。

    ……席必思的声音。

    他连发烧都能烧出幻听了?

    他没穿鞋,光着脚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很巧没惊动门口的一人一猫。

    来人背对着他,正蹲着挠泡泡的下巴。

    这么冷的天,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戴着帽子,袖子撸到臂弯,露出半截麦色的结实手臂,上面是健康的晒痕。

    还背着个鼓囊囊的背包。

    谢松亭后退了两步,像见了鬼,觉得自己一定是病得不轻。

    他不知道时隔十年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感觉这人是席必思,而且这念头还很强烈。

    “啊!谢松亭,你醒了!”泡泡惊讶地说,“快看谁来……”

    那人扭头起身,笑容洋溢,想说什么,就看见谢松亭想也没想就要关门!

    来人手比脑子快,伸手卡住了门!

    他手被门缝一夹,倒抽一口凉气,说:“谢松亭,十年没见,你给我这么大礼?”

    谢松亭怔怔地看着他收回手,向掌面吹气。

    下一秒,谢松亭抓稳把手,又要关门!

    “怎么还要关?我就那么不招你喜欢?”席必思狞笑着抓紧门框,没管自己青了的手,“看见我就跑,你见鬼了?”

    他手臂发力,抓着门板向外拉,慢慢把门缝扩大。

    真不知道这人怎么躺了六个月病床还跟什么事没有一样,怎么他现在在蓉城,怎么还要进他的门!上午他还以为席必思死了!

    门里抓着门把手的谢松亭根本不是对手,满心的疑问几乎要冲出喉咙,怒道。

    “谁管你……是人是鬼!”

    席必思和他角力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点劲儿也没有,反而满脸通红,关切地问:“你怎么又发烧了,别和我犟,让我进去,你又犟不过我。”

    谢松亭头脑昏沉地摇头:“我发烧和你有什么关系……滚啊!”

    “我是猫的时候不说好了我变人就给我个机会?怎么我来了你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撒腿就跑?你快松手,别和我磨叽。咱先进去吃药,看这烧的,还能认清我是谁吗?嗯?亭亭?”

    “亭亭你个鬼!谁让你这么叫我了!还有……我说的时候……可没想过你能变回人!”

    “合着你耍我来了?”席必思缓慢地往外拉,看门缝逐渐扩大,找准机会钻进门里,攥着他手腕把他逼退门边,“你猜我那么远顺风车怎么坐的?”

    “不知道……放开我!”

    谢松亭被他抓着,挣不开也跑不了,脸色愈发难看,仅存的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席必思手很温暖,但现在谢松亭发着烧,这点温度自然不够看了,反而很温凉。

    “不放,想死我了。”他回。

    谢松亭用尽全力想把他甩开,却被他一个轻推推进门内,席必思还不忘喊了一声泡泡。

    “泡泡,进来。”

    谢松亭向后踉跄,被这人捞住腰捞回怀里,箍着他的腰把他抱紧了。

    “别摔着,来我这。”

    明明十年未见,但气息、味道,他动作时带起的细微的风,抱紧他时压下来的下巴、沉稳的呼吸、拥紧的怀抱,和那具温暖的身体,都在说:

    席必思来了。

    等泡泡进来,席必思一后脚踢上门,咣一声,把愣神在他怀里的谢松亭惊醒。

    冷风被堵在门外,谢松亭被他抱着挣不脱,知道今天是赶不走他了,脸色发青地说。

    “你刚才说什么顺风车?怎么没坐私人飞机?”

    谢松亭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席必思高中领教够了,闻言叹了口气。

    他进来时,卫衣帽子因为动作滑落一点,此时抓着帽沿往下掀,才让谢松亭看见卫衣帽子里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

    是多出来的……

    一对缅因猫的耳朵。

    谢松亭僵硬地看着那对耳朵在席必思发间动了动。

    这人语气平稳,一手抱他,空着的一只手指着自己耳朵,说。

    “我这耳朵,你准备让我怎么过安检?”

    “……”

    席必思看他难以置信的神色,笑了一声:“不信啊?”

    谢松亭手腕一紧,触感毛茸茸的,还以为泡泡跳起来撞了他一下,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条棕虎斑纹的尾巴。

    比席必思当猫时的猫尾巴粗多了,接近一米长,从席必思身后过来,灵活地绕紧他的手。

    谢松亭心想,我一定是烧得太糊涂,烧得幻觉都升级了。

    席必思还低声怂恿他。

    “摸摸?”

    第18章 讨价还价

    “摸你个头……你为什么在这?你不是出车祸了吗?这尾巴又是怎么回事!”

    席必思抱着他往屋里走,说:“解释起来挺麻烦,先吃药,把烧退了我们好好谈谈。”

    谢松亭被他放在沙发上,看他也不嫌脏,坐在地板上放下背包,尾巴在身后好心情地翘高。

    他尾巴比贝斯的都长,稍微动一下尾巴尖都很明显。

    谢松亭:“……”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席必思变回人也还有猫的特征残留?

    谢松亭试图组织语言,但混乱的状况让他不知道说点什么,高烧的燥热让他晕眩,他明明记得自己正看着席必思,但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谢松亭很难承认,其实他内心深处很相信席必思会和自己解释,所以一得到承诺,紧绷的神经很快放松,困意来得非常快。

    再醒时,谢松亭手边湿凉,有人拿着毛巾,正柔和地擦过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

    见他醒了,那人问。

    “好受点没?”

    谢松亭看清他的脸,也看清了他的耳朵和尾巴。

    不是发烧烧的。

    ……这是真的。

    烧热早已散去,他坐起来,挡开席必思还要给他擦身体的手:“别擦了,不烧了。”

    席必思:“你身体弱,容易反复发烧,让我把这点擦完吧。”

    “我都说不用了!”

    这句谢松亭没控制好音量,说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自责地捏紧手,知道席必思是不想让自己吃苦药,但是他……他下意识的反应就如此。

    这是他过去数年的病根。

    席必思没事人似的收回手,把毛巾放下,语气依然很好:“你是觉得冲我吼一句能让我主动走?今天我赖这了,赶我走,不可能。”

    他的语气实在安宁,让一向胡思乱想的谢松亭都安静,轻声回。

    “……去你的。”

    “那吃药。”

    谢松亭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被他不容拒绝地塞了两片药进嘴。

    谢松亭含着药:“你给我吃的什么?”

    “对乙酰氨基酚,退烧的。”

    谢松亭:“哪来的?”

    “我路上买的,家里不是没了吗。”

    谢松亭沉默了会儿,这时才有了席必思之前六个月真变成猫的真实感。

    见他还要像以前一样含在嘴里吃,席必思说:“咽下去。”

    谢松亭拧起眉头:“连我怎么吃药你也要管?”

    “你咽不咽,不咽我帮你咽。”

    谢松亭还想问他要怎么帮自己咽,就看见这人低头喝了口水,掐着他下巴就要凑过来!

    他反射性伸手挡住自己的嘴,被席必思一口吻在掌心。

    那人硬朗的眉眼近在咫尺。

    谢松亭是美,席必思则是纯帅的那一挂,脸部线条硬朗,转折分明,周正又有气场,去相亲角能被阿姨叔叔围着要电话和相亲传单。

    见谢松亭惊慌失措地瞪他,席必思动动喉结,笑着把这口水自己喝了。

    为了证明已经喝了,还往谢松亭手里吹了口气。

    谢松亭往后一缩。

    “看把你给吓的。”

    他保持这个距离,问谢松亭:“我咽了,你咽下去没?”

    就刚刚这几个动作,已经让谢松亭周身出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是,显得身前人呼吸尤其热。

    他后靠住床头,看自己和席必思拉开距离了才放下手,下意识拿舌头扫了一遍口腔。

    空空如也。

    咽了。

    被席必思吓的。

    谢松亭皱起脸,难受得像吞了苍蝇。

    很久没吃药,片剂明明过了喉咙下食管,可他还觉得没咽下去似的,有什么卡着喉咙,不舒服。

    席必思若无其事地起身,递给他水。

    谢松亭下意识接过来喝了几口,想消化这种不适感,喝完才想起来,这水刚才席必思喝过。

    他面色复杂,感觉不是被劝着喝了药,而是被轻薄了。

    这感觉……并没他想的讨厌。

    “张嘴我看咽没咽。”

    “咽了,别问了,我舌头笨,药在嘴里没法说这么长一句话。”

    “好。”

    谢松亭喝完水,觉得恢复了点力气,还要说话,被席必思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吃饭,吃完饭好好说。”

    他预判太准,谢松亭蓄满的技能条放不出来,憋得内伤,只好说。

    “吃什么饭?”

    “我给你做点。”

    “菜呢?你要顶着耳朵和尾巴出去买菜?”

    “我戴着帽子啊,尾巴随便塞衣服里就行。去方沐的便利店买。”

    “……他那卖菜吗?”

    席必思心情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松亭对方沐一点儿也不在意:“去那么多次不知道他那卖菜?”

    谢松亭想翻他白眼,但没什么力气,只好作罢。

    “我去只买烟,在意别的干什么。”

    “特别好,”席必思夸好宝宝似的,长长的尾巴在身后顽皮地一甩一甩,拿起毛巾和水杯起身,“我很快回来,有什么忌口没?”

    谢松亭故意刁难他,凉凉地说:“高兴不吃甜的,烦躁不吃咸的,喜欢苦的酸的辣的。不吃香椿不吃洋葱,不吃豆角不吃丝瓜,不吃折耳根不吃鱼头,不吃巧克力不吃年糕,不吃芹菜不吃藕。”

    席必思听完,点点头说:“记住了。”

    他似乎是回味了一下,笑着又说:“你当然不吃藕。”

    谢松亭隔空砸给他一个枕头,几乎预感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无非是长得好看长得美之类的话,先一步把这人砸出了门。

    “滚!”

    “好好好,我滚……”

    席必思尾音带笑,准确地反手捞住枕头,放在外面沙发。

    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松亭闭了闭眼,还疑惑怎么没听见贝斯和泡泡说话,一转眼,发现这俩一个绝育之后呼呼大睡,一个在猫窝里呼呼大睡。

    ……怎么给席必思开门那么清醒。

    猫耳朵好像是独立出来的。席必思头发短,谢松亭看到他的人耳朵了。

    谢松亭迷茫地思索了一会儿。

    那听声音是用哪对?

    不会打架吗?两对耳朵谁先听到算谁的?

    还有尾巴,那么长,从哪个位置长出来的?尾骨?

    这个位置……

    谢松亭伸手去摸自己后背,真碰到自己骨头了才醒悟过来,被自己气笑了。

    想这么多干什么!

    他强迫自己那颗跃动的心重新沉寂,没骨头似的下滑,滑得头发乱翘,长发男妖一般滑进被子里,把自己埋进去。

    再醒是被香味香醒的。

    葱姜爆香,刺啦一声,什么下了锅。

    自从谢松亭住进来,这间房子从未闻过烟火气,如今被饭香浸润,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暖雾一般,原本冰凉的墙体都变暖了。

    谢松亭走向自己不甚熟悉的厨房,打开门,倚着门框向里看。

    “怎么来厨房了?熏到你。”

    席必思做饭一看就是熟练工了,备菜整整齐齐码在锅旁,按先后分远近,配料……

    哪里来的配料?

    谢松亭:“你连配料都买了?”

    “不止,”席必思动作麻利地起锅装盘,一点没撒,肉片顺着锅沿准确地在盘中找好自己的位置,“还买了口锅,盘子,筷子,厨房缺的东西不少,明早我再出去一次。”

    “我不用,你买了在这也是浪费。”

    “我用。”

    谢松亭觉得自己冷酷起来的声音挺冻人:“席必思,你要在这长住?”

    “刚才不是说好了吃过饭再说?”

    “……”

    谢松亭没开第二次口,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做完。

    水煮肉片,腰肝合炒,青菜煎豆腐,还有个紫菜蛋花汤。

    他自觉地往后退,给席必思让出位置,等他端菜过去,自己在厨房转了两步。

    厨房采光不好,通风还可以,现在门窗开着,烟气慢慢从窗口散到屋外,热气渐消。

    他睡睡醒醒,刚好赶上饭点。

    晚上六点,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锅铲声,气流声,纷纷杂杂。

    烟火气,烟火气。

    这间冰凉的屋子有了烟火气,总算入了凡间。

    吃过饭,谢松亭放下筷子,说:“好吃。”

    桌面上的东西他都尝了,味道很好,很合他的口味,不知道席必思怎么做到的,神奇。

    席必思坐在地上,说:“那去把碗洗了。”

    “……”谢松亭拧眉,“你要拖延时间到什么时候?进门谈你说等我退烧,做饭谈你说等吃过饭,现在饭吃完了,你又要我洗完碗再谈?你以前不这样。”

    “以前这样不也没追到你吗?”

    谢松亭震惊地抬起脸。

    席必思笑了笑:“怎么,这也吓到你了?我是猫的时候可没吓到你,还能和我吵两句呢。”

    谢松亭:“……以前你没这么不要脸。”

    “要脸没用,追不到你,不然也不用大费周折从病床上一下来就来找你了。”

    谢松亭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磨了两下:“追你仙人,还有呢,我不信你变成这样没人知道。”

    席必思仰头看他,笑得很纵容。

    从进门到现在,他心情一直很好,好得让谢松亭无法理解。

    “没人知道,除了你。”

    “你妈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给她留了个条,没和她见面,趁护工不在跑了,怕她见了我这样犯心脏病。”

    谢松亭不接话,席必思也不介意,顺畅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就你一个人知道我变成这样了。”

    他说着,摸摸自己衣兜,摸出来一把零钱在茶几上放下。

    几张粉红色纸钞,一些找零的钢镚,有几个硬币放下之后弹动旋转,挨着他们吃完的盘子。

    “干什么?”

    “我没钱了,谢大人,求你收留我,”席必思说,“我也不能每天出门,怕有人看到我这耳朵和尾巴,你受累,收留我一阵子。我们没有爱情,也有同窗情谊吧?看在高中一起住过将近一年的份上,你让我在这呆一阵子,行吗?我能求助的只有你了,只有你知道我之前在猫身体里借住了一阵子,和别人说我怕被送进实验室切片,我来这都没敢拿手机。”

    谢松亭刻薄地问:“呆多久?”

    席必思:“半年。”

    “太久了,我养不起你,”谢松亭不为所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每个月多少钱,养我和两个猫够,再养个你,不行。”

    席必思:“就多双筷子,花不了多少。我算了,够。”

    谢松亭:“……什么叫你算了?你还提前算好了才来的?”

    “来的路上算的。”

    “够也不行,你在这待太久了,你妈妈找我怎么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关起来了。”

    “乐意之至,”席必思说,“准备把我关哪个屋?只要你每天来看我两眼,和我说几句话,给我点饭吃就行。我要求特别低。”

    这都什么跟什么,谢松亭面色古怪:“再嬉皮笑脸我让泡泡挠你。”

    “我答应给它买罐头,兑现之前它不会挠我的,它太馋了。”

    “……”

    谢松亭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和席必思说话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棉花还问他疼不疼。

    他冷声拍板:“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不管你这尾巴好没好都从我这离开。”

    “好。”

    席必思一点头谢松亭就后悔了。

    这感觉就类似买衣服砍价,看老板爽快地点头,你就知道自己砍少了,老板有得赚。

    谢松亭哑巴吃闷亏,还记得刚才说的洗碗,打算收拾碗筷。

    “我来,”席必思先他一步拿起盘子,“以后家务都我来吧,你负责赚钱我负责家里。”

    谢松亭跟在他身后往厨房走,古怪的感觉愈发浓烈,感觉这段对话不应该出现在他和席必思之间,而是新婚夫妻之间。

    “不用,对半分,我做我自己的。”

    “两个人的家务有什么累的,更何况你连衣服都没几件,”席必思悠闲地把盘子放进水槽里,“本来就没打算让你洗,洗个碗而已,别太心疼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谁心疼你了?”

    “没有最好,”席必思点点头,“怕你觉得我落魄,一……”

    谢松亭上前一步,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脸。

    微凉的指尖碰到皮肤自然地下陷,他用力不大,揪到半途换成了捏。

    席必思愣住了。

    水龙头还在往下下水,厨房里只有水声和碗盘碰撞的声音。

    谢松亭很快收手退后,语气嘲讽:“看看你脸皮有多厚。”

    席必思差点脱口而出。

    能不能多摸两下,今天他不洗脸了。

    但怕吓到谢松亭,所以他说:“敢不敢让我揪回来?”

    可能这句话太像耍赖皮,太过天真,太像个学生才会说出来的话了,可能席必思的语气有些混不吝,也可能席必思有个确切的暂住时间让谢松亭心情很好……

    总之。

    谢松亭笑了。

    他不笑时冷锐,一笑起来,什么冰冷,什么凉薄,完全与这张脸无关,都化作眼尾柔和温暖的弧度,还有右颊可爱的酒窝。

    非要用一个形容词的话。

    烂漫。

    这是席必思进门以来谢松亭头一回笑。

    谢松亭边笑边慢慢向后退,转了个弯,离开厨房。

    “幼稚,不可能。把碗洗了。”

    席必思没去追。

    他把手从水流里收回来,捂住自己下巴半晌没缓过神,身后的尾巴尖跟着一抖一抖。

    笑得真好看。

    多笑笑就好了。

    别说洗碗,他今天把这屋刷了都行。

    洗过碗,贝斯和泡泡相继醒了。

    贝斯打了个哈欠,蔫蔫的。

    谢松亭把它的猫碗拿到床上,看着它吃过猫粮喝过水,把碗收好。

    至于泡泡,它又在舔毛。它的猫生舔毛至少占四分之一,睡觉占二分之一,剩下是玩。

    再加上谢松亭能听懂两只猫说话,猫没有其余需求,也就没有要说的,不叫。

    冬天,周围的昆虫少了很多,安静非常,有些冻死了,有些冬眠了,有些待在自己的窝里,不愿出门。

    因此谢松亭很喜欢冬天。

    他耳根清净,坐在床上发呆。

    门外那人洗完碗又进了卫生间,听声音,正在擦洗手台。

    谢松亭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回忆过去,但现在过去本人就在这间房子里,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关注哪个,有些混乱。

    那人动作很快,洗手间洗刷的声音结束之后直接转向卧室,大步走过来。

    谢松亭看着他推门,带着自己的背包,还拿着刚刚那个被自己砸出门的枕头,警惕地问:“干什么?”

    “睡觉啊。”

    席必思理所当然地说。

    看他越走越近,谢松亭疑窦顿起:“那你来我屋干什么?”

    席必思挑起眉:“难道这房子里还有第二间屋?我不睡这睡哪?”

    谢松亭:“……”

    忘了人是要睡觉的,即使席必思有耳朵和尾巴,也要睡觉。

    谢松亭白天睡过了,夜晚不困,于是下意识起身,说:“那我去客厅,你在这睡吧,正好我们错开。”

    席必思:“一米八的床睡得下两个人,外面那么冷,你坐一夜不得又冻发烧?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还得刻意避开我吗?”

    “不习惯和别人分一张床,”谢松亭说,“你睡,我抱着泡泡出去。”

    “我又不介意。”

    “我介意,”谢松亭不理他,“泡泡?”

    泡泡喵喵叫:“我的毛短,你抱贝斯吧,它更暖和点。”

    谢松亭走到它猫窝旁边,说:“它有伤,你忍忍。”

    “我不想!”泡泡喵喵地撒娇,“外面好冷!我也冷!”

    阳台漏风,客厅自然也一样,洗手间和厨房当然不能睡人。这五十多平米的租屋,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卧室一个地方最暖和,能睡人。

    谢松亭:“……那我自己出去。”

    卧室门锁还坏着,谢松亭走到门口拧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门竟然直接反锁了,扭不动。

    他木然地立在门口,心想。

    这鬼老天怎么今天特别有眼。

    这门前几天还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气,使劲压能用,只是锁不上了,没想到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了个彻底,打都打不开,活腻歪了?

    要不踹一脚?

    租赁合同里一扇门坏了赔多少钱来着?

    席必思原本想去拦他,看他动作就知道门锁出了问题,也不着急了,坐在床上笑说:“来吧,一起睡,我又不会做什么。你这么防备我,我要伤心了。”

    看谢松亭还是背对着自己不动,他说。

    “不然我抱你过来?”

    第19章 口是心非

    谢松亭严词拒绝了他的提议,躺下时认真考虑了自己被下蛊的可能性——席必思都变成猫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最后悲哀地承认自己完全清醒,他完全拒绝不了席必思的任何请求。

    尤其是坐在自己床上,尾巴尖翘着,还动动耳朵的样子。

    完全就是……猫的样子。

    旁边这人拉开背包拉链,他偏头看过去,发现席必思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枕头,里面还有一套换洗的衣物,很薄。

    谢松亭:“准备得挺齐全。”

    “不然呢,”席必思说,“你会把你的枕头分给我?”

    谢松亭:“……不会。”

    席必思把枕头放下,在床上侧躺下去,正对谢松亭。

    “你非得对着我睡吗?你这样我睡不着。”

    “你本来也睡不着,”席必思笑了,“我多了条尾巴,平躺着睡不舒服。”

    “不能朝向那边睡?”

    “那我尾巴放哪?偶尔我控制不了它,甩着你。”

    “什么叫控制不了?”

    “字面意思,不太受理智控制,大多数时间只是表达心情。”

    谢松亭没有尾巴,不知道他说的真的假的,总之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不再发问。

    席必思等了两秒,伸手去拉他的被子。

    谢松亭出声阻止:“等等,你穿那么少,还需要被子?”

    从头到尾就穿着卫衣卫裤,他又不是瞎。

    席必思根本不怕冷。

    床是双人床,这被子是个单人的被子,根本不够两个人盖的,除非两个人挤在一起。

    谢松亭显然不愿意和席必思挤在一起。

    席必思:“夜里降温那么冷,你让我冻着?我一北方人住这,没有暖气就算了,你连被子都不给我?我那是不怕冷吗,我那是一直在做家务没闲下来。”

    谢松亭:“……”

    思及席必思今天晚上的勤快表现,他默默让出了被子一角。

    席必思满意地靠过来一些,伸手要揽他。

    谢松亭再一次表示了拒绝。

    他们这时候已经靠得很近了,谢松亭手一推,推在席必思胸前。

    席必思低头看了一眼,更往前些,胸膛完全抵住他冰凉的手,笑得停不下来:“你像个……被我强迫的良家美男……”

    他胸前的布料都是热的,热气仿佛想透过布料,把冰凉的谢松亭也泡暖。

    谢松亭收回手:“……迟早有一天被你烦死。”

    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席必思深谙他的身体语言,笑着靠近他,拉过一点被子。

    “真有那天我跟你一起死。”

    他要被子时据理力争,这会儿真的给了,却只盖了一点,后背都是空的,而且似乎怕谢松亭抵触,并不碰到谢松亭的身体。

    谢松亭偏头看他,发现他已经阖眼,呼吸变浅,睡下了。

    卧室的窗帘不遮光。

    湿冷的冬天,外面月光尤亮,让谢松亭可以借光,看到睡着的席必思的面容。

    高中时也有过几次,临近高考时他压力越来越大,夜晚睡不着,坐起身,就看见两米外,正在床上熟睡的席必思。

    谢松亭这时才敢承认,其实那时候就很喜欢他了。

    因为他记得看到他睡着之后,即使自己睡不着,也不会再胡思乱想。

    可能也胡思乱想了。

    但那些想法都很青春,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比如他会不会和席必思考上一个大学,比如去首都之后该怎么生活,比如上了大学之后找个兼职,赚点钱就好了……

    很多很多。

    他也有过真的像个高中孩子一样,思绪放飞的时刻。

    只是世事无常,这些竟然没有一条兑现,都变成他遗憾的一部分,连带着席必思这个人一起,被他埋在记忆深处。

    现在他竟然躺在自己身边。

    像做梦一样。

    他经历过无数幻觉,却从来没像这一刻觉得,眼前这一幕更加虚幻。

    谢松亭伸出手,小心翼翼,生怕碰到身旁的人,将其惊醒。

    快碰到席必思的脸时,可能席必思睡得太快、太沉,他竟然没收住手,指甲碰到那人温热的脸。

    席必思坐了一天的车,来到这又是出门买菜又是做饭,似乎很累了,对他的触碰毫无反应。

    谢松亭不舍得离开。

    只是再碰下去就收不住手了。

    谢松亭强迫自己撩开被子,把大半盖到他身上,起身想离开。

    睡着的人一个抬腿,准确地勾住他的小腿把他绊回来,拿胳膊搂住他的腰,把他完全拢在自己怀里。

    “什……”

    谢松亭瞳孔剧烈收缩,有几秒完全不敢呼吸,以为他醒了。

    那人脸侧贴着他冰凉的头发,咕哝着磨蹭过他的耳廓,很快不动。

    是睡着了。

    谢松亭吐了口气,想压下狂鼓的心跳,但重复几次,收效甚微,破罐子破摔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闭上了眼。

    被子刚好把紧贴的两人罩紧,不外泄一丝热气。

    他鼻尖都是另一个人的味道。

    并非香水,只是一股温暖的,清浅的热意,让他身体回暖。在冰冷的冬夜,这人像暖炉,也像温室,熨帖地煨暖冰凉的谢松亭。

    谢松亭脚底一热,被那人的脚背贴住脚底。

    他闭了闭眼,任由悄无声息的眼泪滑进头发里。

    很久之后,久到他都睡着。

    身后人微微偏头,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一抬,拿袖口轻柔地磨掉他的泪痕,不断用指腹按揉他的眼眶,直到看他松开眉头,才停下动作。

    长而毛茸的尾巴绕过来,搭住谢松亭的脚踝。

    他醒来时是被脸上温暖的热意惊醒的,湿热。

    谢松亭一惊,伸手去摸。

    是块毛巾。

    他脸被热毛巾罩住,看不见,下意识把毛巾拿掉,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醒全了吗,起床吧,吃早饭。”

    他从被子里坐起身,手腕上什么东西绕上来。

    谢松亭低头一看,是席必思的尾巴。

    “怎么不动?”

    谢松亭看着他:“尾巴。”

    “嗯?”

    “尾巴,拿开。”

    席必思纠结地抖了一下猫耳朵:“这真不是我能控制的……可能它比较喜欢你吧。”

    谢松亭:“……”

    谢松亭转头向猫求证。

    其实主要是问泡泡,贝斯还在睡。

    泡泡茫然地从猫窝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什么啊?尾巴怎么了?”

    “你控制不了你的尾巴?”

    泡泡几乎用光了整个猫生的智慧,猫牌CPU极速运转,黄绿色猫眼在谢松亭和他身后朝自己使眼色的席必思之间来回转动,心想。

    胡说八道。

    猫怎么可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

    不然跳下来怎么保持平衡?

    但为了罐头,它喵义凛然。

    “是的,用不到它它就不太听话,随便乱放一下。”

    它一直盯着自己背后,惹得谢松亭蹙眉扭头,和无辜眨眼的席必思对视。

    谢松亭原本就不太抵触这条尾巴,现在得了“正当”的理由,也就没再管。

    谁不喜欢毛茸茸的温暖尾巴黏糊糊地贴着自己呢?

    像条会自动发热的珊瑚绒手绳。

    反正谢松亭很喜欢。

    他没再挣开,问:“门怎么开的?”

    “找了个猫罐头上盖当起子,把门锁拆了又装回去了。”

    谢松亭往门口一看,果然在门边找到那块被折成尖锥的猫罐头盖。

    “划伤没?”

    席必思把手举到他面前:“自己看看?”

    谢松亭垂眸,真的伸手,抓着他手腕转过来,看掌心和手背都没伤痕,才松开手。

    “早知道你这么问,我就不小心划伤了,说不定你还心疼一下。”

    谢松亭抬起眼:“你别发疯行吗?”

    “你说句好听的。”

    “……”

    强硬强硬不过他,态度放软他又觉得给了席必思错觉,谢松亭有苦难言,憋了半天,说:“我担心。”

    趁席必思恍神,他起身。

    他穿着睡衣睡的觉,起床就像脱了件厚衣服,一时有些发冷,跟着席必思坐在茶几前。

    家里没有餐桌。

    一个人住时,谢松亭吃喝都在这张茶几上。

    见席必思还要坐在地上,谢松亭说:“来沙发坐。”

    地上太凉了。

    席必思:“不怕我尾巴缠你?”

    “……”谢松亭被噎了两秒,“能忍。”

    席必思和他对视,突然笑了,说:“我真是……受宠若惊。”

    谢松亭拧眉:“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动作快点。”

    他话音刚落,身旁已经多了个人,熟悉的尾巴甩过来,绕住他的小腿。

    谢松亭努力无视这个触感,拿起桌上的小笼包咬了一口,口感是没尝过的好。

    他咽下去,问:“哪买的?这么好吃。”

    “我做的。”

    谢松亭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多,问:“你几点起的床?”

    基本常识他还是有的,知道这种喧软的包子需要发面很久。

    “五点。去买菜还碰见楼下阿姨了,和我说了哪家的五花卖得好。”

    楼下阿姨?

    谢松亭迷茫地回想。

    他甚至不记得楼下住了人。

    要是在高中,他可能会嫉妒一下席必思来这么快就认识了楼下的人,但现在他已经能接受自己不愿意和人交流的现实,因此没有后话。

    “觉得好吃以后多给你做点。”

    “嗯。”

    “昨天晚上买了面米油调料,买了蒸笼酵母和小苏打,今早除了猪五花还买了点牛肉,中午做点牛腩饭怎么样?”

    “好。”

    谢松亭对吃的要求很低,属于能吃就行,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他吃饭很慢,一口要嚼很多下。

    以前不是这样,高中时三餐时间压缩得很紧,他吃东西很快。

    只是越长大越发现这么吃胃病犯了实在难受,又不想去医院,也就逐渐逼着自己养成细嚼慢咽的习惯。

    谢松亭吃了两个,还想拿第三个的时候才觉得奇怪,怎么旁边人没了声音。

    他眼珠一转,正撞上席必思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谢松亭:“……看我干什么,你不吃饭?”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还想问你看我干什么?”

    “……”

    服了。

    谢松亭不想再和他进行这么幼稚的对话,接着吃。

    他原本食欲很差,很多时候外卖吃着吃着就想吐,吃点速食又觉得不像饭。恶心,胃酸反流,总是干呕。

    昨晚吃饭也因为着急和席必思说清楚,只是简单尝了个味道。

    如此反反复复,其实好多年都没好好吃饭了。

    刚出笼的小笼包外皮柔软,内里馅料鲜咸多汁,他吃着吃着其实有点……想流眼泪。

    席必思:“牛奶大概热好了,我去拿。”

    谢松亭点点头,那条尾巴也随着他离开溜走。

    他把眼神放在对面空荡荡的墙面——这租屋里连电视都没有——心想。

    再这样下去,席必思走的时候,他应该会更难过。这次他又要用几年才能接受?

    想到难过的地方,他连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突然被什么东西烫到脸。

    他猛地一惊,抬头。

    席必思:“对不起,看你发愣想叫你来着,吓到了?给,牛奶。”

    谢松亭接过牛奶,摇了摇头。

    他情绪明显比席必思离开时低落,席必思问:“怎么了?”

    “没,”谢松亭问,“你不用上班?”

    “我车祸刚康复,谁会逼着我让我上班?对了,用你的手机给我妈打个视频可以吧?得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谢松亭把自己手机递给他,喝了两口牛奶,继续吃。

    他想了想,问。

    “要给你留点吗?”

    “不用,给你之前我自己吃了几笼失败的,火候过了,不过味道也还好,已经饱了。”

    “嗯。”

    谢松亭的手机连密码都没有,干干净净,除了通讯软件就是视频软件。

    席必思点进他的微信,先浏览了下联系人,满意地发现没有几个人,都是客户,最顶上的消息记录还停留在席悦上次给谢松亭打钱。

    【席必思:悦姐,是我。】

    【席悦:在打麻将,有屁快放。】

    席悦一下辨认出来,这账号上的人是席必思。

    【席必思:等等等等,你得帮帮我,你都答应我了。】

    【席悦:知道了。】

    他前脚把这几条消息从聊天记录里删除,谢松亭后脚就问:“你在聊天?”

    “没,”席必思把手机举给他看,“搜了一下牛腩饭的做法。”

    谢松亭看见搜索页的牛腩饭图片,没有怀疑,继续吃。

    很快,视频电话打通。

    席必思调了一下位置,不把自己的耳朵和尾巴放进视频框里。

    那边接起来,面前两摞麻将,看样子刚开始打新的一圈。

    席悦把手机放的正对自己,笑说:“儿子,活着呢。”

    席必思点点头:“现在在谢松亭家,你跟他说话吗?”

    “好。”

    谢松亭放下包子擦擦手,有些紧张。

    席悦和十年前几乎没有区别,一样的美,一样的头发火红,只是笑意更温和了。

    “亭亭,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姨,没有的事。”

    席悦声音上扬:“叫我什么?”

    谢松亭这才想起来,刚想改口,就觉得后背一痒。

    有人用尾巴在他身后写字。

    写……叫悦姐。

    谢松亭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尾巴。

    尾巴在他手里下意识弹动一下,接着乖顺地绕紧他的手,讨要夸奖一般,不动了。

    “悦姐。”

    “好孩子,”席悦笑说,“那就麻烦你照顾他,我有个快递寄给他,你得签收一下,还是上次的地址没错?”

    谢松亭:“嗯,您寄来就好。”

    席悦:“我最近在朋友的庄园度假,既然思思在你那里,那我就不费时间找他了。高中那会儿他就很黏你,你也知道。护工说他从医院走的时候身体状态很不错,你别太担心他了,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知道吗?这小子什么都会点儿,挺能吃,你有事多使唤他,就当他给你交房租了,过会儿我给你打点饭票钱。”

    谢松亭:“没,我没吃亏。他负责做饭,花的也是他的钱,今天早上还把我家门修好了,他住我这也就多个人,您不用多给。”

    在别人母亲面前,谢松亭下意识给席必思说两句好话。

    席悦笑着说:“不用帮他说好话,我还不知道他什么德性吗。我别的少,也就钱多,收着吧。”

    谢松亭:“……好。”

    “嗯,那没有要说的了,我还要打麻将,你们聊。”

    电话挂断,谢松亭松开手里抓着的尾巴,把最后一个包子拿起来,慢慢吃完了。

    他喝完牛奶,听见身边的人问:“怎么在家对我冷冰冰的,和别人说就全说我的好?这么口是心非?”

    谢松亭皱起眉:“随你怎么想吧。我吃饱了——”

    “好好好,是是是,”席必思拿起桌上的笼屉,“下一句就是催我洗碗,我去还不行吗?我就问问,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千万别躲我,求求你了,我会难过的,嗯?”

    他实在很了解谢松亭,所以连多逼问一句都不舍得。

    他早知道答案。

    谢松亭很久才点头,看席必思带着条高兴得到处晃悠的尾巴走进厨房。

    他坐回沙发,早餐吃得有点撑,连思考都变慢了。

    骂也骂不走,赶也赶不出去,这怎么办?难道真要和他一起过三个月?

    他掩饰不了对席必思的喜欢,又不想席必思也喜欢他。他没有和别人发展一点关系的勇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

    怎么才能让席必思退缩?

    哪有正常人会想和精神病谈恋爱?即使这个精神病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精神病啊?怎么席必思就像不觉得他有病一样?

    可席必思连试探都很小心,生怕他哪里不高兴了,摆明了很喜欢他。

    这感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不能真像他说的那样从第一次见面吧……

    谢松亭头疼地靠住沙发,百思不得其解。

    席悦挂完电话,推牌。

    “胡了,拿钱。”

    这桌子上另外三只手冒出来,不情不愿地交出纸币。

    一条蛇尾,一只猴手,一面翅膀。

    “少了,”席悦挑眉,“句芒,玩儿不起别玩儿。”

    鸟身人面被称作句芒的人撇撇嘴,给出剩下的钱:“……你也赢太多了,都打几天了,咱们至少打了两百圈,你少说赢了一百圈。”

    “就是,”猴附和道,“狌狌觉得你出千了,狌狌不想玩了。”

    “玄蛇呢,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讨伐我?”

    玄蛇嘶嘶吐信:“没他们那么大胆子,怕你拿尾巴抽我。”

    狌狌和句芒回忆起席悦的战力,一起沉默。

    席悦没了打牌的心情,说:“和你们几个臭麻将篓子不至于出千,出千了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出的,我没必要撒谎。就打到这吧,出去透透气。”

    几只怪物纷纷起身。

    玄蛇通身黑色,隐没在门内,问离去的席悦。

    “两百年不见,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为什么一直用人类的样子?人类多脆弱,被怪看轻。”

    席悦推门而笑。

    “谁让我爱人类呢?”

    第20章 来要求我

    席悦的快递第二天下午到了。

    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席必思正坐在厨房里炖瓦罐汤,守着锅边,时不时看一眼火候。

    谢松亭拿着手机走到厨房,说:“你快递到了,我去拿?”

    席必思放下汤勺。

    “我也一起。”

    “嗯,”谢松亭随便穿了点衣服,走到玄关换鞋,“什么快递?”

    这两天两人还算和谐,因此谢松亭会像这样主动提起话题。

    其实主要在席必思。

    他不像第一天来那样突然袭击,而且再袭击也就抱他一下,对谢松亭来说很好接受,就像多了个生活习惯很好的舍友,还勤快。

    席必思跟着他出门:“说给我求了个平安符。”

    他不太在意的样子。

    谢松亭:“不喜欢?”

    “我想去求个月老符,或者拜拜也行,这附近不是有个青羊宫?那能求吗。”

    谢松亭:“……”

    他不接话,席必思也不继续。

    这两天一直如此,谢松亭一直被他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提醒,他本质不是来借住,而是来追自己的。

    快递站不远,挨着方沐的便利店,走到时刚好碰见方沐也来拿快递,看盒子是几件衣服。

    方沐看到席必思,两眼放光地说:“是你啊,好巧——”

    席必思身体一错,让出身后的谢松亭。

    方沐愣了愣:“你们是一起的?”

    席必思笑了笑:“嗯,对啊,之前买菜都是买给我俩吃的。”

    方沐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笑得很勉强:“原来是这样……你住谢松亭家里啊,室友?”

    “不是,他寄养在我这。”

    谢松亭语气很淡。

    席必思撞他肩膀一下:“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寄养?”

    “别碰我,”谢松亭伸手按住他胳膊,不让他再靠近,“再过来我掀你帽子。”

    “不能因为我是猫就这么欺负我。”席必思压低声音。

    “你说什么?听不见。”

    谢松亭手已经放在了他帽沿上。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我先去拿快递,快递码多少?”席必思立刻求饶。

    “你自己去。”

    路过方沐时,席必思礼貌一笑,即使入口很窄,也避开了和他身体接触。

    他们稀松平常的互动在方沐眼里十足亲密,二次失恋的店主满嘴吐魂,离开快递点之后只能安慰自己这一对是颜狗天堂,果然长得好的都内部消化了。

    席必思拿了快递,主动把快递盒子递给谢松亭。

    后者接过快递快步离开,步频比来时快得多,抓着纸盒子,手很用力。

    他指甲很短,手几乎陷进去,跟在身后的席必思看见,大步跨过来,抓住盒子一边,问:“怎么生气了?”

    席必思用力不大,没有抢夺的意思,只是让他停下动作。

    谢松亭松开手,让他把快递盒拿走,两个呼吸之后说。

    “没什么。”

    席必思的笑让他梦回到高中,想起来他整天笑得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撒,越看越烦。

    这笑容不是给他的,或者说给他了,但也给所有人了。

    所以他总是嫉妒,总是羡慕。

    因为本身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他比一般人阴暗得多,也占有欲强得多,那时他总是提醒自己,席必思对所有人都很好。

    对他也是。

    可他想要的是特别的、唯一的。

    只是朝别人笑一下、说几句话而已,他却像被挑衅了。

    席必思刚才动作很快,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把他的平安符毁了?他刚刚车祸康复,还长了个猫尾巴,对这些重视也很正常。

    暴戾的想法里混杂着理性,谢松亭不断地劝自己,席必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重视这个平安符。

    但过去的回忆实在太强烈,一口气堵住嗓子,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避开席必思开门。

    稍微遇到冲突,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离开这个……让他觉得不适的地方,或者人。

    他告诉自己可以了,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席必思来这又不是照顾自己情绪的,可他控制不住。

    谢松亭转动钥匙,把自己的思维模式记住,打算下次去毕京歌那里时和她谈谈。

    “为什么生气了?”席必思不依不饶,把快递随手放在玄关,追问道,“你不高兴,为什么?因为我和方沐说了几句话?”

    谢松亭只有摇头。

    他捞起正在舔毛的泡泡抱在怀里,走向卧室。泡泡浑身不适,扭着身体从他手里跳下去。

    谢松亭见留不住,也就放弃了猫,继续向卧室走。

    “说话。谢松亭。”

    席必思去抓他的手腕,被谢松亭甩开,他第二次去抓的时候用了力,从背后抱紧他的腰,把他拦在卧室门口。

    谢松亭一手已经搭在卧室门上,被他从背后完全贴紧,咬牙说:“放开!”

    “不放,除非你说为什么,”席必思并不松手,“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我和方沐说话冲他笑了?让你不舒服了,是不是?”

    谢松亭从他稍微松开的手臂里挣开,变成面对他的姿势。

    他知道自己挣不动。

    “你知道还来问我干什么?”

    他被猜到情绪,只觉得自己狼狈。

    席必思强迫他和自己对视,问:“谢松亭,我问你,我有名分吗?”

    “什么?”

    “你说的唯一一句喜欢还是我从你和别人的电话里偷听的,从我到了这个地方,你给过我几次好脸色?不知道的以为你烦我烦得要死,方沐问你是不是室友你都不说,说我寄养在你这,你怕什么?说我们住在一起要了你的命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难过?”

    “室友就算名分?我说你是室友你乐意吗?你纯粹胡扯。”

    “好,我胡扯,”席必思点点头,冷静地说,“那你说点不胡扯的。我问你,我想我喜欢的人喜欢我有什么错?哪错了?”

    “……我和你解释很多次了,我不想喜欢上你,我是个精神病人,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不可能。你别把话说那么死,我不是在尝试吗。你呢?你又不说喜欢我,又对我冲别人笑那么生气,你在溜我吗?你生哪门子气?我是你男朋友吗?”

    “能不能闭上你那张嘴,”谢松亭皱起眉,趁他手臂放松,慢慢滑坐下来,“我就是觉得不高兴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多规矩,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喜欢我的是你,要我这样要我那样的也是你,我不高兴又没要你哄,你让我自己不高兴不就行了?”

    “可我想哄。”

    谢松亭定住了。

    “我喜欢你,谢松亭,我只喜欢你一个。”

    席必思顺着他的动作蹲下来,蹲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说。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所以我问你,但是你不让我知道。我猜中了,你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条尾巴是不是不该长我身上?要不是弄不下来,我真该把它给你。”

    看谢松亭没什么反应,他说:“你别不理我,你跟我说话。”

    谢松亭动动唇:“骂你也是理你,我骂你你高兴吗。”

    “只要你还跟我说话,骂我我也高兴。”

    “……滚。”

    席必思笑了笑,伸手去摸他耳侧,被谢松亭敏感地避开。

    谢松亭看着他停下的手喃喃:“要是你没来过就好了……”

    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就好了。

    记忆会变形,会美化,会一直在幻象里爱我,我会遗忘你所有的不好,只记得你好的地方。

    “那我走?”

    “走就走,快滚。”

    谢松亭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不抬头,呼吸变沉,眉头拧得像条麻花。

    他等了很久,听见身前人均匀的呼吸。

    席必思没有动。

    谢松亭微微抬头,茫然地看他,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

    “真以为我会这么说?”

    猫尾缠着他的头发,玩儿似的一挑一挑。

    席必思摸他脸不成,退而求其次摸他的头发,笑说。

    “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好不容易才让你答应我住在这,我自己把自己赶出去?我又不是拎不清,谢松亭,别小看我。

    “也别担心我,别在意我怎么样。”

    他牵起他一缕头发,分成细小的三股,就这么坐在他面前给他编头发。

    “谢松亭,我喜欢你,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那么逼你。

    “但是你得记得我喜欢你。

    “我喜欢的只有你,说过喜欢的也只有你。我不喜欢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笑也只是礼貌,既然你觉得不高兴,以后我不冲他们笑了。”

    他没问谢松亭,我以后不冲他们笑了好不好,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谢松亭讷讷地说:“……没不高兴。”

    席必思认真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快气成河豚了。”

    谢松亭烦躁地抓住他给自己编辫子的手,说:“我就这样,我麻烦的要死,你要是和我谈恋爱就会像今天这样一次又一次和我解释,被我推开,我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你就不能——”

    “停,不准这么说,”席必思说,“这样多好,一点儿也不随便,你长这么好看还那么容易追可怎么办,我连号码牌都拿不上号。”

    “……”

    “我来这都做好你有女朋友男朋友或者已经结婚的准备了,没想到你还单身,当时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我要是结婚了或者恋爱了呢?”

    “比我好我祝你幸福,没我好我知三当三背地里把你们拆了,我没道德我先说。”席必思坦诚地说。

    谢松亭又不说话了,闷在胳膊里的脸漫上点笑意。

    席必思就这么继续给他编头发,这边编完一条编那边,力求对称又美观。

    谢松亭:“汤好了没。”

    “得一会儿的。”

    席必思动作没停。

    谢松亭又问一遍:“汤好了没。”

    席必思这才停下,说:“想赶我走啊?”

    “嗯。”

    “不行,我不走。”

    “那就别玩我头发……”

    “都没碰到你,我已经很克制了,”席必思放开两个发辫,因为没有皮筋,这发辫在慢慢散开,“谢松亭,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又不高兴。”

    谢松亭:“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

    他好像一直对席必思很凶。

    “怎么又往回缩,别跑,”席必思说,“你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出门?我当着你的面去跟方沐解释一下,说我在追你,让他别多想。”

    谢松亭:“……你能不能别那么直接,方沐又没做错什么,他人其实挺好。”

    “现在开始帮方沐说话都不帮我说话?你可以啊谢松亭,十年不见本事见长,都不心疼我了,还帮我前情敌说话。”

    “你好烦。最烦你现在油嘴滑舌的样子。”

    “只烦你。”

    “别给我编辫子了,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能给你梳头吗?”

    席必思退而求其次。

    谢松亭都要被他气笑了:“那我能给你梳毛吗?”

    他这话刚出嘴唇,席必思的尾巴已经准确地落在他手里,尾巴尖挠了他手心一下,还动了动耳朵。

    “能啊,怎么不能?给,尾巴。想摸耳朵吗,其实猫耳朵触感也很好,来摸两下?”

    “……”

    看谢松亭无言,席必思笑着说:“好点了吗?”

    谢松亭立刻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问……

    从刚才的生气里出来了吗,还愤怒吗,还在想以前吗?

    没有想了。

    一丁点也没有了。

    席必思看着他,那双真挚的眼眸里含着蜜似的,轻声说:“你要求要求我。”

    “……什么?”

    “我说你可以要求我。”

    席必思说。

    “我是你的追求者,这都是我该做的。

    “我就应该只喜欢你,只对你好。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要求我让我改,改到你满意为止。

    “你甚至可以喜欢上别人,这是我追你该承担的风险。”

    谢松亭的眼眸微微瞪大,难以置信地将他温柔的神色收进眼底。

    “你要求我一下,你就说……你别对别人笑了,不准冲别人笑。

    “我会听。

    “我只听你的话。

    “在我面前任性点,任性很多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喜欢没有道理,你别和我讲那么多道理。

    “你任性,我就会连你的任性也喜欢,你生病,我只会觉得生病的你可怜又很可爱,我只会连你的一切一起喜欢。

    “我只喜欢你一个。

    “你要求我试试看,我特别听话。”

    这话太有诱惑性,对现在的谢松亭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谢松亭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嘴。

    但理智没有让他发出声音。

    他心里说不是,这不太对,不该这样,但他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且实在太倾向于席必思的说法了,难以拒绝,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席必思捏着他下巴不让他闭上嘴,说:“说句话试试?”

    “我不……”

    “我想听的不是这句,”席必思把他堵回去,“你换一个。”

    “你……”

    谢松亭说了一个字,又卡了壳。

    他实在说不出口。

    席必思的迁就让他无所适从,只会更觉得自己过分。

    明明席必思不该这样,他从没想过席必思的追求如此低微,他以为只会有人这么追席必思。

    温水煮青蛙一样。

    不至于让人逃离,却微微发烫。

    他感觉自己要被心甘情愿地煮死了。

    谢松亭无法控制地想,如果是别人,他会不会也这样?

    自己只是碰了巧,遇见他这么好。

    “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席必思微微皱眉,指腹擦过他下颌,“想什么和我说说?”

    谢松亭抿了抿唇,摇头打开他的手,说:“瓦罐汤该好了。”

    “今天你不说我不走,让锅自己在炉子上烧烂吧。”

    谢松亭拧眉,不赞同地说:“别和我耍无赖。”

    “要么你试试和我拼体力,从我怀里跑出去那可以不说,要么我们耗着,等你说了我再去守锅,选择权在你。用不用我把你手机拿来?等厨房炸了方便我们打119。”

    谢松亭觉得他真是疯了,最后那点抵触也消失不见,立刻说:“你让我说的,再让我看见你冲别人笑你再也别进这个门,我说到做到。”

    席必思满意点头。

    “好,下次你看见我冲谁笑你把我嘴粘上。”

    谢松亭被他拉起来,还在消化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话,抱着他的人确认他站好了,松开手火急火燎奔向厨房。

    他听到那人在厨房里打开锅盖,松了口气。

    “还好汤没事……”

    谢松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很轻地笑了。

    吃过晚饭,席必思正洗碗。

    他给自己买了条围裙,前面带个兜,不过从来没用过这个兜。

    谢松亭走进厨房。

    席必思:“有事?”

    谢松亭一语不发,很快向他兜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走。

    席必思顾不上手上湿滑,拿起一看。

    是把钥匙。

    这间房子的备用钥匙。

    “能不能给我亲一口?”

    远远离开的人声音凉凉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

    晚上谢松亭洗了个澡,只吹了发根。

    后面大半头发还半湿着,他懒得吹,就这么睡下了。

    席必思洗漱过,走进屋在床边坐下。

    他伸手一摸谢松亭的长发,还潮湿着,把拆开的快递放在床头,拿风筒给谢松亭吹头发。

    头发像谢松亭的枝叶。

    这几天吃得好,洗过之后没有以前毛躁,泛着光泽,在卧室暖黄的光晕下闪着亮。

    席必思以手穿过他头发,轻轻一捻末梢,确定都干了,把风筒关掉。

    他似乎不需要睡眠似的坐到半夜,直到谢松亭和两只猫完全睡熟,才去拿打开的快递。

    盒子里放着一个平安符,底下垫着些拉菲草。

    平安符平平无奇。

    大红色,封口有金箔绣线。

    席必思打开符包,拿出里面的东西,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是一根丝。

    金色,半透明,有粗有细,不规则,不均匀,像天然的蚕吐出来的半成品蚕丝。

    他手很稳,把它送到谢松亭唇边,轻微触碰。

    甫一接触人,金丝宛如活物,摇头摆尾,化作金色的、发亮的雾,缓慢流入睡着的谢松亭口中。

    直到漆黑的夜里再无一丝亮光,且谢松亭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席必思才松了口气。

    他抹去额头热汗,矮下身,隔着被子把谢松亭抱紧。

    之前几天,他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抱他,从不逾矩,今天却一反常态,贴着谢松亭的额头,和他鼻尖相抵,释怀地吐了口气。

    金丝就像一道界限,将他们之间隐形的屏障打破。

    睡着的谢松亭本能地推他。

    席必思不顾他的抗拒,将人抱得更紧,鼻尖一错,用舌润湿另一个人的唇瓣。

    他着迷地轻轻一吻,很快脱离,起身去客厅,坐在沙发上吹冷风。

    一对猫耳一会儿后飞,一会儿兴奋得一抖一抖。

    是在高兴。

    特别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