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分明
◎谢探微一笑,心绪无不透彻分明◎
紫宸殿是分隔前朝后宫的内朝,寻常宫人未经传召不得靠近。露微上回擅闯未成,这回倒是跟随太子正大光明地去到了殿前。但也不及她感慨此间气象宏伟,就先望见了阶下站班的谢探微。
自然,那双眼睛也早在她行来之时就将她紧紧锁住了。
谢探微本就是司阶的职分,露微虽第一次见,却并无稀奇,只朝他一笑,可这人却不见欣喜,面色发沉,反而像是忧切。不过天子威重,二人也不得在御前交谈,便如此长久对视,倒引得阶下一众金吾兵都抿唇忍笑起来——
众人皆知,他们谢司阶娶的就是太子身边的这位女学士。
露微很快察觉,顿时脸面烧得通红,再顾不得那人的表情,只把头埋到了最低处。饶是这般,待丁仁成将太子引进了大殿,廊庑间只剩了露微一人,那痴儿竟三两步跨过来,将她一路拉到了殿侧僻静的甬道上。
露微自是惊魂难定,都不知怎么说他,只听他毫不停顿且理直气壮地反问:“太子去紫兰殿是你跟着的?!”
他就在殿前值守,听闻些动静也平常,可露微已然站在这里,他又何须多此一问?而且这语气也不对。
“你若不是疯了,就是嫌这御前的差事太安逸了!”
谢探微却越发有些喘促,扶住露微双肩急急又问:“你见到安定县主了吗?她可同你说话了?”
露微完全糊涂了,又不便此时给他解释父亲的用意,想了想就只能是他还在为安定县主的惊马伤了自己而担忧,一叹道:
“我只是太子随从,贵妃未曾宣召,我没进殿,但县主确实见了,却是她主动出来向我致歉。此事已毕,你不要再多想了!”
谢探微仍不见轻松,慢舒了口气,还要再说什么,丁仁成忽然现身甬道,见他们夫妻举止亲密,忙侧身避目,远远抛过话来: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话还等不及回家再说!赵学士,陛下传见!”
露微此刻的羞耻感已无法言喻,浑身一抖,一顿小跑竟冲到了丁仁成前头。丁仁成捂了把脸,哭笑不得,只能又赶上去。
谢探微仍站在原地,但看似身形不动如山,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又呆立了片刻,方才整甲拔步。
……
那阵羞耻之感甚至掩盖了面君的惶恐之情,露微直至行罢大礼,仍是面红耳赤,便到了皇帝眼中,似乎也是隐有笑意的微妙神色,半晌才悠悠开口问道:
“赵露微,方才朕听太子说,今日是你提起让他去看望兄长的?你只是一个侍奉笔墨的女官,为何要如此做?”
虽然皇帝召见太子比预料中的快,但露微也是心中有底的,此刻只暗舒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恭敬回道:
“回陛下,吴王抱病已有数日,宫中尽人皆知,殿下先曾问起左右侍者,臣才有此提议。臣也自知身份,但想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本分之内。况且臣初到东宫侍奉那日就与殿下有过约定,要提醒殿下的过失。”
皇帝未置可否,瞧了眼站在身侧的太子,又问:“按你所说,太子若是不去探望兄长,就成了过失了?那其他皇子公主也没有去,便都有过失了?”
“父皇,赵学士不是此意!她……”李衡只觉父亲的语气稍冷,怕露微受责,可皇帝只是皱眉对他摇了摇头,目光仍向下拂去:
“赵露微,你自己说,是何意?”
露微其实并无慌张,很快答道:“臣是东宫女官,没有资格置喙旁人,但若殿下不去探望兄长,确也算得一项过失。”
此话未落,皇帝已是瞠目一惊,太子和守在殿侧的丁仁成也都睁圆了眼睛,露微却似不见,继续从容说道:
“圣贤说,孝悌是仁德之本,国朝也素来崇礼尚德。吴王抱病,陛下是吴王的父亲,自然为他担忧,殿下亦为陛下子,当知为君父分忧,此为尽孝;吴王又是殿下长兄,也该尽其悌道。而况,殿下位在储二,是社稷所托,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眼中,若不能恪行孝悌,又怎能令德教加于四海?这就是臣所言的过失了。”
皇帝从年初宫宴上便试问过露微,是知道她的口才的,今日亦不过是试问,却又不禁刮目相看,终于点头,赞许一笑:
“好,好个东宫女官啊!果然是忠君之事,很知本分。朕要赏赐你,说吧,想要什么?财帛金银,或至诰命封爵,都可以。”
露微既不为赏赐,也没想到有赏,此刻心中只有为太子尽心的愉悦,“多谢陛下,只是臣这个女官已是宫官中的唯一,非寻常可比,臣再无所求。”
皇帝忖度片刻,似有什么重大考虑,“那朕——就赏谢司阶两日假,让他安安生生地回家把话说完吧!哈哈哈……”
只以为天子威严持重,却不料竟如此打趣!可也根本不及露微羞得无地自容,那位谢司阶竟是闻风忽现,还没叫人看清个影子,就听他谢起了恩:
“臣领旨,谢陛下!”
……
见那对小夫妻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地告退离殿,李煦的笑口仍合不上,政事繁杂,又逢长女闯下祸事,他已多日不曾开怀了。李衡甚至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一直以惊奇又欣喜的目光从旁观察着,许久才见父亲望来:
“阿衡,阿耶算是知道你为何那般喜爱赵学士了!阿耶今天也该赏你,你想要什么呢?”
李衡一时想的却是先前感伤母亲早逝,又被露微劝解,想起父亲待自己与众兄弟姊妹不同,“父皇,臣只能为自己求吗?”
李煦还以为他会学露微谦辞,一笑,“只要是阿衡说的,阿耶都可以答应。”
李衡抿了抿嘴巴,却又深思了一番方道:“臣才在太液池旁遇见了六郎,他竟是一个人跑了出来,倘或不慎落了水,岂不要出大事?后来纪娘娘追过来,也吓得不轻,可臣却见她身边并没几个服侍的人,想来照料六郎也是力不从心。所以,臣想求父皇多选几个机警的人到凝香殿,帮纪娘娘护着六郎才好。”
纪氏本是掖庭采选的良家子出身,早年就是林皇后身边的八品采女,因知书识字,为皇后举荐,得幸于天子,先晋了六品宝林,生下皇子后才升为四品美人,赐居凝香殿。
李煦待之不算宠爱,但也绝不至于忘却,就更没想到一个生有皇子的嫔妃竟会如此落魄,不由阴沉了脸,向丁仁成肃然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谁敢怠慢他们母子?!”
丁仁成是天子近臣,内官之首,可毕竟不在后宫当差,就算对许多事都有耳闻,也无权直接管辖。此时上前回话,却也只能备着李煦降罪,不敢多辩:
“陛下息怒,这是老奴的疏忽!老奴稍待就去亲自挑选一些得力的宫人送去凝香殿,再去太医署传太医为六皇子看脉,必保小皇子平安无恙。”
李煦倒也是深知丁仁成的,本怒不在他,又听他自己领罪,到底也是明白的,挥手一叹,道:
“后宫的事与你无关,只怕是贵妃为自己的儿女操心过度……罢了,你先去办吧。朕今晚就去看他们母子。”
丁仁成稍稍一顿,又低了头,转身而去。
殿内只剩了一对天家父子,李煦将孩子揽到身前,又抚了抚他的脸颊,宠溺道:“阿衡,阿耶很欣慰,你既知道关心长兄,也知道疼爱幼弟,已很有些担当了。”
李衡倒不似先前,嘴巴鼓动了片时,说道:“那父皇刚刚为何对周娘娘生气?臣以为此事也与她无关。”
李煦只将话说了一半便是顾及李衡尚在,不料这孩子还是听明白了,想了想,不再隐晦:“怎么无关?若是你娘执掌六宫,就绝不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事。”
……
谢探微算是得罪了露微,自出紫宸殿到进家门,露微都没瞧他一眼。他本不该这时候回家,又是这般情状,叫经过的下人瞧见,很快便传到了李氏的耳内。
李氏自然关切,忙迎出来看个究竟,却正好撞见露微将儿子的手甩开,小跑走了。果然事出稀奇,李氏不能坐视,一声将儿子叫住,便问道:
“你怎么惹微微了?你竟也有欺负她的时候?”
谢探微刚要追上去,跨出的步子还没撤回,连带神色都一僵。这话不大好回,但想想,母亲却是知道底细,便稍将心思收敛了,先解释了一遍宫里的事。
“母亲,不是我故意要瞒她,只是不想她担惊受怕,却不曾想她为太子能做到这般,因而举动急切了些,惹恼了她。”
李氏听明后倒并不惊讶,轻声一笑,道:“微微对太子有辅教之责,你也说陛下对她很是赞赏,便说明她做得对,有了陛下的庇护,你倒不用过虑。至于那个安定县主,还有她母亲周贵妃,娘还算了解,后宫之事你顾不到,自有娘来护着微微,你放心就是。”
母亲在皇室的地位自不必说,只是他倒是头次见母亲提及宫闱,又是这般气定神闲的态度。而虽感惊疑,却已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自心底蔓延,问道:
“母亲连宫里的贵妃也认识?是因为去岁刚到咸京,应酬过安定县主的宴席么?”
李氏摇头笑笑,抬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娘自小也是在咸京长大的,又有幸辈分高些,大小事也知道不少。就算没有微微,娘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安定县主做我谢家儿妇,你就安心吧!
谢探微本就因父母为他求亲赵家而感激不已,觉得能够弥补他二十五年来的一切憾事,此刻听到这番承诺,更不禁心情激荡,不知言表,唯是撩袍下跪:“谢母亲!”
李氏不料,忙将他扶起,心知这孩子性情直率分明,倒是惹人心疼,“傻孩子!以后再有难事就直接跟娘说,这京中人事,娘还是比你父亲明白些的。”又不禁感慨叹笑:
“也是我儿风度出众,才至于看杀卫玠,为美所累了。”
谢探微不惯母亲夸耀,垂目一笑,心情已畅,便仍要走,可与母亲作辞之后,脚步却是转向了门外。
“还不去哄微微?做什么去?”李氏追问道。
他只侧身回话:“去……”却忽然望见连廊上站着二郎,四目相碰,倒不好再急着走了,“你也要出门?”
李氏也才随长子视线瞧见了二郎,笑道:“你们兄弟如今虽都住在一处,却也不常见,二郎近来勤勉,日夜读书,倒不大走动。”转对二郎又道:
“若要出门就同你阿兄一道走吧,早些回来就是。”
谢探隐一无挪步的意思,不过脸上浮出浅笑,向母亲和长兄一一行了礼,才道:“我只是路过,见阿娘和阿兄说话不敢打断。阿兄想是才回来,如何又要出去?”
谢探微却是笑着上前拉住了弟弟,“读书辛苦,也不要总闷在屋里,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探隐万般意外,脸色一凝,但他刚刚是不敢打断,现下则是不能打断,只能由长兄拖去了。
李氏见状,掩不住一阵惊喜,这兄弟二人竟是从未如此亲密过的,“这孩子,倒也不必在此时和弟弟走了,好歹先顾着微微啊!”虽忍不住嗔怪,心里仍是赞许谢探微很有长君的担当,遂叫了从旁侍奉的叶新萝,吩咐道:
“快去东院传话,就说我知道大郎鲁莽,已教训过了,叫微微别急,等大郎一回来就去给她赔礼。”
……
露微到底是一时之气,回房后就平静了下来。可正等着那人跟来,要向他解释父亲的用意,却见叶娘传话说他带着二郎出门了,于是心底又不免生出烦躁。
一是为这人专会误事,御前不管不顾,此时也不知想哪门子心思,主次不分,但更多的是为那位两幅面孔的二郎而生闷气。
自她上次与二郎私下挑明,倒见此人隐身了多日,却不信是就此悔改。而听叶娘描述起谢探微的举动,却又是做了真心错付而不自知的事,她也无法言明。
左右是闷滞难平,雪信丹渥端了午食进来,她也没动,就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然则,将将半个时辰,那人竟就回来了,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双手捧着一碗馄饨,喘息笃笃:
“微微,你再恼我也不能不吃饭啊!”
露微已囫囵地坐起身,只是不知该恼该喜,呆看了片时,方问:“你去颁政坊买馄饨了?那也……也是带二郎去了?”
见露微还肯开口,他不由缓下一口气,将馄饨暂放,坐上榻沿,试图慢慢挪近,先覆住了一只手:
“我上次问了乔娘,她说你见到馄饨就会开心,不管先前有何事都会忘记。二郎是巧遇上了才顺便带他去的。他没吃过,倒也新鲜,但一听说我是为你来的,便很明理懂事,没在铺里细尝,催着我一起带了回来。”
谁料,话刚说完,露微忽将手抽开了,反问道:“从前给他买饼餤,如今我喜欢的东西也带上他,求了我一路,看见他就不管我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同他一起吃去便是了!”
谢探微原也预备着要被数落,可这话端怎么对准了二郎?且又提起饼餤的事,他也就买过那一回,露微却提了不止一回。也不仅是饼餤,似乎每次说到二郎,露微的口气都不太寻常。便细想来,难道是露微与二郎间有何矛盾?
“微微,你是不是不喜欢二郎?他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么?”虽是猜想,他也已认定了大半,又觉自己甚少关心家事,越发惭愧,“你告诉我!不要一直憋在心里。”
露微至此方自悔失口失态,目光闪烁,侧避一旁,“我跟二郎能有什么事,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显然不信,抬手将露微身躯扶正,又追问:“那你刚刚只说我便是,为何怪他?他醉酒犯禁那次,你阻拦我替他受刑,又因你阿兄的事,拿这个作由头与我争论;后来病中好些,还说是嫉妒我给他买饼餤,没给你买;冬至和贤儿的事,你又觉得二郎会怪我偏帮外人。这许多事,我算到今天才回过神来,微微,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他原来桩桩件件都记得这样仔细,直说得露微心慌汗下,竟想不出解围的法子,“我没有!谁吵架的时候还想得那么周全!”只能以乱治乱了,抬高了声音,逼红了眼眶。
谢探微倒吸一口气,却也有些惊愕,“微微……”
露微见此法有效,心绪忽也松快了许多,不免赶紧将这话端挪开,“我就是烦你至今也没什么长进,遇事着急冲动,御前也敢乱来,我随太子去后宫,是阿耶交代的正事!我想告诉你吧,你又跑了,我能不生气吗?”
谢探微只顾着自己的隐情,果是不知她也有隐情,不觉喉中一咽,顿了顿方道:“何事啊?”
他神色已变,露微终作一笑,这才将父亲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遍,“安定县主闯祸,陛下震怒,贵妃自是惶恐,以吴王为此事抱病,便能平衡县主之过,纵然陛下一时不顾,也定会觉得吴王有德。太子身为储君,若在此刻顾念孝悌,必能赢得朝野赞誉,那么无论贵妃出于何种心思,也都没用了。”
谢探微只知贵妃主动携女认罪是为了掩盖惊马伤人的真相,也就是安定县主因看中他而想要害死露微。可如此再看,这惊马的案子竟是周贵妃的一次失算,让女儿险些连累了儿子的前途。
没想到,刚刚了结了楚王逆案,朝中却还是暗流涌动。
“怎么?还是不懂?”见他凝神许久,露微倒觉得有些过度,伸手推了推他。
他却并非走神,亦不作声,只将露微紧紧搂进了怀里,耳鬓贴蹭,又不觉深深吸气,良晌才道:“微微,都是我的错,是我以己度人,小看了你。”
露微早已平静,听他耳语温存,也再无不可,“是啊,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家子气!但你也就是一碗馄饨的心思了。”
谢探微一笑,心绪无不透彻分明,侧脸在她耳畔缀下一吻,“正是这样。”
第72章 中秋
◎中秋当日,皇帝设宴明光宫。◎
太子探望兄姊的举动果然得到了朝野称颂,同时也引起了后宫效法,当日便有嫔妃领了皇子公主去紫兰殿探望。皇帝自然高兴,却也止于归功太子,并无意原谅长女,也不曾驾临紫兰殿,连日反倒频频驾幸凝香殿。
露微听说这些消息,心如明镜,也深究不到余事,只为太子高兴。未有几日,另一桩喜事落定,也将她的心思分转了:晏令白为冬至与杨家过礼,终于到了请期这步,以杨家之意为准,将亲迎礼定在了本年十月初十。
当下已近中秋,算来倒还有两月之长。露微问起淑贤,方知还有一层考虑,便是杨淑真怀胎足月,大约是在九月前后临产,总要等长姊出月,一家人才好专心忙她的婚事。
露微听来却有恍悟之感,并非不记得淑真的产期,而是想到姚家,竟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有三四个月了,他可有家书传回来?”唇齿间滞涩启言,缓缓转成一叹,“仲芫独支门庭,想是辛苦,我有几次在皇城里瞧见他,他只是远远致意,并不愿多停。集贤殿是才俊荟聚之地,他资历不深,兄长又忽然外任,定有人猜测诟病的。”
淑贤今日来只是想分享喜悦,却不料惹露微想起旧事,可反一思索,就因杨家这层关系,因她们的情谊,露微此生怕也是做不成避秦客的,便也一叹,道:
“阿耶阿兄都很关心姊夫,有他们在,不至于让人欺负姊夫。你也知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又要做父亲了,一向是很有担当的。姚宜苏是有家书寄来,不过说些问候的话,无甚特别。”
露微于案上撑着腮,目光移向了窗外,满园绿意已稀,秋风似清密的纱,笼薄霭于台阁,布轻雾于剪水,总显得几分迷蒙,“那,兰儿呢?”
淑贤顿了顿,显露意料之中的无奈,还是答了:“身体饮食都好,也长高了,知道爱漂亮了。只是自她父亲走后,虽也改口认了长姊和姊夫做耶娘,却反比先前拘束些。不过阿姊不用太担心,这孩子原本就灵慧,等相处久了,会好的。”
这倒和露微想得不差,泽兰的身世注定她会是个早慧的孩子,淡淡一笑,转回脸来:
“我没有担心,你长姊和姊夫还怕不稳妥吗?我只是前时在宫里见到了六皇子,今天又提到这些,忽然有些感慨。”
淑贤不解,问道:“兰儿和六皇子有什么关系啊?”
“六皇子和兰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露微缓缓吸吐了口气,眉心微微一拧:
“兰儿的母亲难产时,姚宜苏正在宫中备职,为一位嫔妃看产,后来皇子平安降生,兰儿却失去了母亲。那位小皇子就是六皇子,我还是听太子说起他的年纪才猜出来的。”
姚家的旧事大白后,淑贤也知这桩缘故,这才明白过来,“倒是巧了。”
露微点点头,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是金氏命薄,没能等到姚宜苏回来,可后来才*知是老夫人不让人传信,生生拖死了金氏一条命。所以那时陛下不曾追究姚宜苏,恐怕也有这层缘故。长辈作孽,金氏枉死,姚宜苏竭尽全力才保住兰儿,倒这么快就被女儿还了恩。姚宜苏离京前曾对我说,已不堪为人父,那神情我是信的。不论如何,他是爱这个女儿的,你们好歹要叫兰儿不能忘记他。”
淑贤听得心酸难忍,不觉红了眼眶,“兰儿连你都不曾忘,又怎至于忘记她的亲生父亲?放心吧。”
露微抿唇一笑,仍回望窗外,秋色已至薄暮了。
……
中秋当日,皇帝设宴明光宫,这是每年的常例,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其家眷都有幸参宴。自然,也少不了露微。
只是与正月那场大宴不同的是,众人入宫后分去了两处,朝官由天子赐宴芙蓉殿,女眷则是后宫之首的周贵妃于承庆殿设席。二殿隔太液池相望,倒不算远。
露微已是谢家妇,自是随李氏和长姊一道去了承庆殿。见识过正月的场面,此处的气氛倒宽和得多。但因李氏的身份,宗亲之首便成了女眷之首,不及她们向高座之上的贵妃拜礼,一路上殿,就早已受足了旁人的礼。
露微自是不惯,满眼靓妆华服的贵妇美娘似乎都长成了一张脸,根本分辨不清,唯有学着谢探渺一一含笑还礼。等到终于入席,却也是跟着李氏坐在了左侧首席,与贵妃近在咫尺。
看来是不能乱动了。
“微微,别怕,想吃想玩,随便就是。”李氏似能看破她的心思,对她一笑,又抬手替她扶了扶鬟上的赤金凤钗。
自太子在婚礼那日赐下这支先皇后的凤钗,她戴了一日,便再也不敢轻易示人,唯恐损坏亵渎。今日原也不曾想到,还是李氏送了一套新做的衣裙来,又特意嘱咐她戴上的。
衣裙也正是一身郁金底色的齐腰襦裙,上襦绣了金线,下裙则以金缕裙为底,外罩了层轻软细薄的单丝碧罗纱。如此通身打扮下来,虽是将她衬得容光璀璨,环姿艳逸,在众目之下,却也叫她添了许多不自在。
“母亲,我知道,无事。”她也知是李氏一片宠爱之心,沉了沉心,回以微笑。
李氏这才放心,又看向坐在另侧的长女。谢探渺毕竟生长在谢家,纵是常年都在扬州,也有天然的从容。况且她也深知,今日赴宴,多是有戏可看,便也向母亲含笑示意。
“原来这就是郡主家的赵学士啊!上次过府不得见,今日一见果然生得仙姿玉貌,我家何时也能娶这样一位新妇就好咯!”
“生得好就罢了,难得还是才貌双全,郡主真是好福气啊!”
忽有对面席上的几位贵妇抛来目光,言辞虽是对着李氏,可露微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大约就是她受伤时来谢家探望过的宗亲们,果然便听李氏笑着应道:
“诸位王妃还年轻,世子们也还年少,便从现在起细细挑选,又何愁遇不上一个贴心的好孩子?”又转向露微,柔声示意:
“这是岐王妃、庆王妃、汝南王妃。”
露微自是颔首起身行礼,但半途就被她们叫免了,又道是中秋节宴,图个喜乐,没那么多规矩。可停了没片刻,那三位中坐在下首的汝南王妃朱唇轻启,又道:
“两位嫂嫂瞧,我是不是有些眼力,赵学士头上戴的凤钗就是惠文皇后之物吧?”
岐庆二妃闻言转目,又对视一笑,岐妃即道:“可不就是太子殿下亲赐的那支凤钗么?听闻陛下知晓后,也说很配得上赵学士呢。”
庆妃也不住点头:“是啊,原只知赵学士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到底年轻柔弱些,可与这凤钗倒是相得益彰,真是天生的大家风度!”
说了几车天花乱坠的词,虽不必露微应对,却也叫她有架在火上炙烤之感。李氏也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垂目抿笑,以了然的余光向露微传递安慰之意。
露微细细体察,倒并不是一味慌促,再着眼高座上的贵妃,凤目流转,钗影轻动,亦在和前来恭祝的人笑谈。本来这席间就是各有交错,她似乎真的像是不曾察觉。
然而,区区数步的距离,怎会不见,又怎能不言。露微才收目光,贵妃便向李氏主动邀酌,一如刚刚对旁人的和颜悦色:
“与郡主上次相见,倒还是正月的宫宴上,郡主如今既长在京中,可要多走动才好。”杯中香醪反着一汪清冷的光,虽一语已落,也只微微荡漾,“郡主,请。”
李氏这才慢悠悠举杯,却只轻抿一口又放下了,“贵妃执掌六宫已有千头万绪要理,我怎好多去搅扰?倒是先前承蒙安定县主相邀,赴过几次燕集,莫不是这也是贵妃授意款待的?那我可要多敬贵妃几杯还礼了。”
方提到“安定县主”几个字,近前的席间便起了一阵私语低笑。露微亦一惊,竟从不觉李氏的口齿这样厉害:表面是恭维,却又暗指贵妃忙于内政,疏忽了儿女的教养,便也点破了安定县主不安于室的恣意行径,或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这间隙,又有不知隐在何处的窃窃议论自身后钻入耳内:
“谁不知安定县主是本朝第一个被降位的公主,从前那般争艳争强,今天都不敢露面,贵妃也只怕是强撑颜面在此主持呢!新安郡主是何等身份?伤了她家儿妇,岂能轻易过去了?”
“就是!听说这一个月来,陛下都未曾去过紫兰殿。倒是颇为宠爱凝香殿的纪美人,说不定也要封六皇子一个王做做呢。”
“要说这纪美人也是命好,良家子出身,却被选在惠文皇后身边侍奉,这才有机会承宠。好像这回也是先偶遇了太子和这赵学士,才被太子提到陛下跟前。这赵学士还真是个福星呢。”
露微不知该作何想,略感刺耳,只能不动声色地平常端坐。可这时,那双凤目却幽幽向她拂来,待见她一瞬失色,又似不经意地挪回了李氏面上,一笑:
“郡主说哪里的话,柔儿自小娇纵,都是我将她惯坏了。”
简短的一句,将意思点到即止,既给了李氏薄面,也挣着自己的尊严,倒是一个平衡的说法。
只以为贵妃毕竟位尊,李氏至此也不会再说什么,却又出乎意料地接了口:
“女儿家嘛,又是天家长女,自该是千娇万宠的。就算是我家渺儿,自小也是这般,如今也为人母了,回娘家来,我还是一样千依百顺的。”笑了笑,又道:
“算来驸马过世也满三年了,贵妃可有替县主留心着?”
自儿女家常谈论到儿女婚事,乍听倒是极平常的。可前列的这些贵妇,不是皇亲就是宫嫔,无不了解皇室女子再嫁的规矩,也无不知晓当下的情势。
没有子女的宗女是可以再嫁,但并非自行可以决定,却是要先上表陈奏,再经宗正寺审议处分,获得允准后才能议婚。可如安定县主这般临满丧期忽然闯祸被废,德行有亏的女子,就算报到宗正寺,天子也未必会同意。
毕竟,天子若存了恻隐之心,徇私之情,也不会以废位来惩罚长女——所以,李氏不过是在明告暗警地提醒贵妃,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更休想她谢家的儿郎。
而果然,这番话的层层深意,都被一双双耳朵择取了自己能够理解的意思。尤其是周贵妃,所有的春秋笔法都了然于胸,只是宫灯明烛的辉映之下,她盛年的容色并不算很黯淡。
“郡主倒比我这个做娘的还心急,我只觉得再留她几年也无妨。”隔了半晌,贵妃方似不觉地说起,唇边依旧陪衬着端庄的笑意,眼波转动,复向露微浅浅送去,又道:
“尤其是看到郡主家这位辅教东宫的女学士,倒让我想起要为阿循也择一位良师,才是要紧事。”
露微旁听到现在,李氏的旁敲侧击,席间的议论纷纭,乃至于贵妃的语态微妙,都已不再让她感到惊讶。她明白是无可避免的,而终于也提到了吴王了。
许是以为露微情怯,李氏自袖底牵住了她的手,方才继续说道:“贵妃如此说,想必也早有人选了吧?”
贵妃微一垂目,道:“这原是陛下先提起的,说阿循已足十二岁,不该再只学些蒙童的浅薄学问,朝中多有饱学之士,比如领袖群臣的谢中书。只不过,谢中书身兼吏部,辅国理政,实在太过繁忙,倒是阿循无福了。”
此事并无法求证,且此情此景,又更添了几分试探的嫌疑。可正当众人翘首以盼,等着贵妃下文时,忽有一位年长的妇人自席间站了起来,举杯上前敬道:
“妾身恭祝娘娘芳颜永驻,万福安康。”
席间时有来往恭贺的人,但贵妃正与李氏交谈,先也不曾有人敢打断。露微正疑惑时,却忽见贵妃神色一扬,极赏脸地还敬了一杯,口中称道:
“夫人太客气了,今后我儿还要多劳章侍中费心了。”
章侍中,满朝就只一个侍中,门下省的长官,左相章圣直。露微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人的样貌,以及唯一一次见他时的场景:他当着谢道元拂袖而去,但谢道元只解释说是寻常的政见相左。
“微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许多猜测在心中缠绕,恍然回神,只见李氏担忧地看着她。然而李氏纵然通晓宫闱之事,也不当了解朝局,便也无从解释。
“母亲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到方才进来时,见廊庑间挂了些新奇式样的宫灯,想告个假去殿外瞧瞧。”
李氏自无不依,宽心一笑:“去吧,别走远,别去太黑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天气变冷了,最近过得好吗?要按时吃饭,一切顺利~
第73章 儿弄
◎星河未转,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仅仅一墙之隔,殿内殿外却是两样天地,仍有通明的烛火透窗照来,只是廊庑间早已清光无限,也无需它共襄盛举。遥天之上银蟾乍涌,河汉之外桂影婆娑,仰望时久,不觉神驰,直待周身薄寒初浸,肩上却忽一惊颤——
“赵学士,更深露寒,当心着凉。”
目光由身上的氅衣缓缓抬起,方见面前人物,不是素娥霓裳,竟是婀娜凝香,“妾见过纪美人!美人万福。”
迟滞的片刻终是见礼未成,纪美人亦是独身而来,明眸善睐,倩笑颔首:“上回当着太子殿下不便多言,不想赵学士能记得我。”
露微自然不能说更多的缘故,但想来,刚刚席间关于她的议论不绝于耳,她应该也是清楚的,便大约也不必作暗室之谈。
“妾斗胆问,美人可是特意寻妾有话要吩咐?”
纪美人复一颔首:“因六郎一时顽皮,倒叫我无意承宠,我是不想争什么的。只是我也看得明白,此事实则不利于太子殿下,也恐怕波及了赵学士。”
她爽利至此,三两句话竟无不通达,露微纵有几分计较,也着实吃了一惊,不及回应,又听她道:
“惠文皇后于我有恩,太子殿下于六郎有情,若今后有可效用之地,望赵学士不要忘了我。”
“美人……美人言重了。”露微小心地暗暗舒气,眉头仍不自觉地拧着,“可是,可是如今,美人不也是众矢之的么?”
纪美人却是摇头:“我没有出身,六郎又年幼,贵妃再是防范,也不屑与我相争,否则我怎能有机会生下六郎?陛下也不会一直专宠于我的。”
表面上倒是此理不错,除了太子和六皇子,吴王还有三个弟弟,贵妃的手段和心思是用在别处的。
“太子殿下想也是因为美人和惠文皇后的旧故,才亲近美人的。妾侍奉殿下半年余,也不见他如此关心过别的嫔妃。殿下时常思念惠文皇后,也会羡慕别的兄弟姊妹有自己的娘,若美人今后能多多关顾,殿下必定是欢喜的。”
清风澹荡,将她鬓边垂下的银流苏带得微微摇晃,细长的线影恰好合上了她挺秀的鼻梁,将这张柔美的脸衬得几分坚刚,“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太过关顾。”她又抿唇一笑:
“惠文皇后是陛下登基之年亲册的皇后,一直与陛下夫妻情笃,然而虽数度怀娠,却都因体弱而小产,直到开和九年才平安诞下太子。我便是那一年进宫的,当时只有十三岁,因思念家乡时常心神恍惚,皇后知道了不仅亲自宽慰,又命人做我家乡口味的饭食,还替我送了家书回去。因看我认得些文字,便又亲自教我诗书,传授礼仪。可以说,我是皇后一手调教的。”
露微不是第一次知道惠文皇后的贤德之名了,只是越发能想象得出这位贤后的形象,“那么,为何不能关顾太子呢?”
纪美人将脸孔转向玉阑之外,道:“陛下苦心为太子布局,朝堂上有赵太傅,谢中书,还有晏将军,都是太子的后盾,但吴王只有一个庸碌平常的舅父,京兆尹周崇,所以贵妃笼络左相章圣直,是想有分庭抗礼之势。”
露微再三未料,这位湮没深宫,名不见经传的美人,竟是一个能够窥破天机的女谋士,“美人是想隐蔽锋芒?”朝堂上已成太子之党,确实不能再添后宫前朝暗通款曲的嫌疑。
她终于认可,转过身来执起了露微的双手:“我既为太子,也有私心。作为母亲,我想陪我的六郎平安长大,作为受过皇后大恩的嫔妃,我也想见太子长大成人,登临践祚。所以倘若到了不能为之处,一定要记得我!我会一直为太子留心的。”
星河未转,月在天心,永夜正澄明。
“妾,铭记于心。”
……
宫宴罢时已将亥尽,只是中秋之夜与平素不同,全城解禁,夜市灯会,士民同欢。参宴的百官家眷之中,多有离宫后就去游逛的。谢探微更是早想好了,难得遇上解禁又无需备职,一在宫门汇合,便告了长辈,将露微带走了。
露微虽还不困倦,但因宫宴上的见闻,心中到底存了思虑。谢探微见她不大说话,有所觉察,暂避人流到一巷口询问起来。露微既无可隐瞒,也正可问他,便如实说了一遍。
“母亲那样宽和的人,不料今天对贵妃说话那般大胆,单为了我那件事,总觉太过了些。”
谢探微却是知道的,母亲答应了他要护着露微,劝慰道:“母亲从不会仗势压人,只不过是以你的事为由,借机警醒。母亲这样的出身,难道还不明白吴王和太子之间的缘故吗?”
露微原是觉得李氏不当了解朝局,可这样一想,后宫之事本就牵连着,李氏总不难看出表面上的瓜葛,点了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左相章圣直做了吴王师?纪美人的说法与我想到一处,我曾见过章侍中与父亲不合,恐怕今后还有事端。”
朝堂之事,谢探微自是近水楼台,道:“贵妃虽一时失势,但陛下本就重视皇子教养,此时由贵妃提出,请老师教导规正吴王,陛下怎会不许?这位章侍中确是两朝老臣,饱学知政,与吴王为师,是合适的。”顿了顿,又道:
“微微,圣明烛照,不必做杞人之忧啊。”
露微其实不算忧虑,不过是倾诉心肠,此刻早已了然,仰面一笑,不再多言,夫妻携手仍融入了繁华之中。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
第1回 夜市同游,没有一定的去处,就随着涌动的人流徐徐行进,遇上店肆设灯猜谜,就参加了几回,见到路旁摊贩叫卖,也驻足流连,总是欢愉不胜言表。
不知逛过几时,街头仍是人声喧闹,谢探微见露微脸上已热得泛红,替她将氅衣解了,搭在自己臂上,问道:“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
露微却摇头,兴致正浓,向左右环顾,见有一圈人拥在一处,想是什么新奇东西,拔脚就去了。谢探微也只得追上去,唯恐她被人撞到,两臂左右揽护,硬为她围出一块场地。
二人终于挤到前头,这才见原是一个贩卖儿弄之物的摊子,虽铺陈不大,种类倒有许多。有五彩的泥塑小狗、小龟、小兔子,也有唐图和难人木,还有形象奇特的布偶。
“微微,喜欢就买吧。”谢探微的眼睛早从摊子上转到了露微脸上,只见她倒是目不转睛,比先前逛过的所有店肆摊铺都显得有兴趣,便也没什么不懂的。
露微侧脸对他笑了笑,拣了一个泥塑小狗举到他眼前,“这个好像你啊!”
小狗直抵他鼻头,仰后半寸才能看清,倒是一副乖样,还有半截舌头吐在外头,“一只小花狗,我又不穿花衣裳,是你吧!”说着忽伸臂将露微腰身环住,贴耳又道:“不然回家寻件花衣裳我试试?若像再说。”
露微不料他无赖至此,忍笑忍得额上冒汗,用手肘顶了他几下。他却越发得意,又从摊上拿了只抹成金桂之色的小兔子,“这个像你,连衣裳都不用换了!”
他二人本就紧靠摊铺,这副夫妻情浓的样子便早就落在摊主眼中,又见这娘子的打扮异常华丽,少不得要恭维讨好,希冀多挣些银钱,便趁隙插话道:
“贵人若是喜欢,就都带了去也罢!虽是不上台面的儿弄,也都是卑人和贱内一道亲手制画的。”咧嘴笑笑又道:
“郎君和夫人这样年轻,想必燕尔新婚,坊间原也有个说法,若及早摆了这些在房里,便如庙里求了灵符一般,定会百子图开,将来生男总为卿相,生女则尽聘公王!”
咸京地界,纵是贩夫走卒也这般能言善道,直将他二人听得齐齐一愣,又双双脸烧心跳。尤其是露微,手上一僵,小花狗都跌落在地,转身想跑,又无力挤出去——
“微微。”
彷徨间听到他的低唤,似带有轻微的笑,露微不愿理会,却也只能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由他的身躯为自己隔开真切的嘈杂与想象的灼灼众目。
“你这话说得不错,可却说窄了,生意也便做窄了,难道儿弄之物只能给孩子玩不成?我家夫人喜欢的东西我一向有求必应,所以原还打算都买了的,可现在她不高兴了,我只能挑拣些了。”
就听他说了这样一番怪话,也不知挑了什么,直到一起避出了人群,露微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口角促狭,你还捧什么场?”
谢探微只见她羞色尚存,颊上红扑扑的,还偏拧着几分倔强,可爱得不行,笑道:“他为生计,一日不知要说多少这样的话,虽然确实冒失,我们不当真就好了。”
说着便举出麻纸包的几样玩物,道:“小狗和小兔子是我们的,剩下的四样,两个带给梦郎和徽儿,另外两个么,回去叫雪信送到姚家去,好不好?”
露微正看他是选了六样,却没想到还有分配,两个外甥倒是应该,却忽听“姚家”二字,气息都停了一瞬,“姚……”
谢探微分出手捋了捋她额前松下的细发,顺带刮了下她的鼻梁,轻声一笑:“这几个月你都不曾在我面前提过姚家的小女娃,但你怎么可能忘了她?况且,集贤殿就在内朝和中朝之间,我天天都能遇见姚宜若,便也记得,他马上就要做父亲了。不过,今天遇到这个摊子真是凑巧。”
其实露微从未对他避讳过往事,只是凡事有度,不必刻意说,也不必说到孩子身上。此刻除了感到意外,就愣怔着,姑且算是惭愧,却又太轻了。
谢探微见她神色凝滞,倒猜不出她的想法,暂收了物件,将她揽进了怀里,可触及的颊面脖颈的肌肤却是一片寒凉,便忙给她系上了氅衣,“也逛够了,回家好么?”
露微点点头,却从他手中自然地拿过了那包儿弄,“背我。”
谢探微仿佛早有准备,几乎同时就开始动作,却不是背人,而是打横抱起了她,“你在背后我瞧不见。”
“可背着不是省力些么?又没带车马,还有好远呢。”他已经跨步,露微不过白说一句。
谢探微只是颇不在意地一笑,“你这点分量还是少操这个心,我上回抱过澈儿,也比你重些呢。”
露微不得不承认赵澈是长得结实,自小就能吃能睡的,便也无话可回,静了下去。
谢探微亦安稳走过数条街,只是不时垂目瞧上一眼,似见她睡着了,又恐她受风寒,唤了声:“微微,到家再睡。”
露微却未眠,闭目冥想,忽被打断,“我想事情呢,醒着的。”
“何事?”谢探微放了心,索性用交谈来防止她真睡,“明天我也无事,不如一道回去看看澈儿?”
露微晃了晃头,“我在想,那个商贩说得也不坏。”
谢探微顿下脚步,偏过头来看她,“怎么还在想这个?”
露微朝他眨着眼,异常平静,又道:“我们成婚那日,撒帐的时候,侍娘其实早就唱过了,‘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为卿相,女聘公王’,你不记得了?”
谢探微当时光顾着盯着露微了,根本就没长耳朵,嘴巴一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露微仍认真地望着他:“五男二女太多了,儿女一双总要有的,你说呢?”
“微微……”也没干什么,他嗓音突然哑了,又皱起眉来,似深思,似考究,忽道:“等我们有了孩子,就算再不成器,我也绝对不会将他送到千里之外,我会亲自带着他长大,教他成人!”
露微澄澈的眸子里涟漪渐起,“好。”
……
散宴后,贵妃回到紫兰殿,一班宫婢服侍她盥洗更衣了,却不见她叫歇下,只换了内侍王弘俦进来。
王弘俦一脸平和,见贵妃仍坐在妆台前凝思,轻道:“娘娘,那章侍中的夫人倒也算有些眼色,竟能够在新安郡主面前插话。看来,章侍中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螺钿镶嵌的华贵铜镜照出贵妃卸妆后寡淡的面孔,年近四十,于深宫中早已是美人迟暮,但她也不是今天才发觉,不过一笑:
“什么托不托付,万事还得靠自己。要紧的是,他与谢道元都是先帝君元年间的进士,名次还远在谢道元之上,三十年的履历多半都在京师。先前赵维贞贬官,他就想争吏部之位,谁知陛下就提了谢道元来,如今又压他一头。他不服,我们正好借一借罢了。”
王弘俦的神色却略一紧,道:“谢家根基深厚,又有新安郡主背后的宗亲后盾,朝堂上是难以轻动的,所以陛下才会用谢道元去动楚逆。这一点,章圣直未必不知啊。”
贵妃自镜中瞥了王弘俦一眼,眉梢微微挑动,半晌却道:“你既说到那两个字,倒别忘了,你那义子可是让人家发觉了。”
“娘娘!”王弘俦大惊下跪,直将额面掷地,惶惧不已,“可那小子已经死了,他们再查,手也伸不到后宫来啊。”
贵妃轻嗤一声,脸色冷了下去:“晏令白治军有道,虽是边将出身,却能将多半是世家子弟的金吾军管教得服服帖帖,又沾了谢家义父的名头,更是地位稳固。如此,他的暗查之权虽限于宫门之外,却不能掉以轻心。你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柔儿的事是怎么被他发觉的?他已经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了!所以,以后休再提那两个字,在这紫兰殿也不行!”
王弘俦早已浑身发抖再难抬头,贵妃不想再理,正要叫他下去,却忽见女儿李柔远走了进来,未有通传,开口便问:
“王翁的义子就是尚食局当差的那个么?何时死了?”
贵妃眼色一凝,片刻后仍先遣走了王弘俦,将女儿招揽身侧,方道:“是他自己不当心做错了事,没挺过杖刑。近来事多,我警醒他们几句,莫再失了分寸,叫你父皇生气。”
顿了顿,望见女儿手上拿着帷帽,问道:“昨天你父皇才解了你的禁足,你不参宴也罢,倒又出宫去了?”
李柔远叹了声,将帷帽丢在一旁,倚向贵妃膝头:“外头的夜市可比宫宴热闹,散宴之后也有许多人去逛,就比如,谢探微和他那个才貌双全的娇妻。”
贵妃自上回和女儿交过些底,近日心思都在为儿子找老师上,倒也不算了解女儿究竟想怎样,“他们夫妻情好,新安郡主也甚是回护,你一时又能如何?”
李柔远脑中尽是方才街市所见的情形,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对妻子那般体贴,举动如同仆人小婢般精细,他们越是如胶似漆,她便越是妒火中烧。
缓缓收回心思,她却作一笑:“在宫里,有父皇宠爱的太子,便有我那不得宠的弟弟,谢家也是一样,有个谢探微,便有个籍籍无名二郎。我出宫的时候正巧在宫门也见了,倒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阿娘何不去替我求求看?”
贵妃自然知晓谢家有两个儿子,也知道谢二郎尚无功名,跟长兄相比确实逊色,可女儿纵是想要退而求其次,又何必都到一家去呢?便很快也懂了:
“你知道谢家必然不会肯,竟是想试探那个谢二郎?你笼络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李柔远道:“我是娘的女儿,娘在宫中筹谋,我也当学着娘,略尽绵力。或许,也不止是绵力呢?”
……
露微节后再入宫时,便听太子提起凝香殿的纪美人忽然染疾,皇帝遣了太医令陈自和负责看疗。
太子说来是为幼弟起了同病相怜之感,怕庶母和亲娘当年一般,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孩子。然而露微却心如明镜,知道纪美人不过是称病避宠而已。
于是,她只是细细宽慰太子,提自己春天时的重病便是陈自和治愈的,果见太子放了心,也不免暗自感叹,这位纪美人当真算个奇女子,而此事,便也算是真正终结了惊马案后的种种波澜。
【作者有话说】
“义子”,前后线索联系起来了哦~
第74章 兰梦
◎“确实是像!”◎
当日为剿灭楚王的叛军私兵,皇帝受命甘州总管顾夷中领甘州军前去弹压。之后为示嘉许,除了官爵财帛的封赏,也留了他在咸京休养,至今已有三月,到了辞去之时。而同样要离开咸京的,还有崔为和江玥。
将军府因而设下送行宴,谢道元和李氏,一并谢探微、露微都到齐。就连赵维贞听闻,也因崔为、江玥救下露微一命,深念大恩,携了重礼前往赴宴。
辞别当日,皇帝又命晏令白和一众金吾军中的甘州旧部亲送顾夷中到郊外官道,礼重之情无以复加。然而,露微也随后去了,不为别人,只为江玥。
不扰将军们告别叙话,露微将她拉到了道旁长亭里。其实自救命大恩后,露微也曾数次主动找过她,只是说不上几句话,她就不耐烦地绕开了。此刻相对,还是一样。
“你酒也敬了,礼也送了,我都接受了,还有什么事啊?”
她抱着双臂,略扬面孔,似颇倨傲,可到露微眼里只觉她可爱,一笑回道:“听说谢探微已经给你跪过了,我就不跪了,礼物呢也是我阿耶准备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呢。”
一听提到谢探微下跪,江玥却一阵心虚,只怕谢探微将她当时问的话告诉露微:输都输彻底了,也算心甘情愿,却还要再赔上一副脸面。撇撇嘴,强作镇定道:
“够了,我又不是贪财的人,纵使你家官高位显,有再多好东西,我也不稀罕。送来送去的,烦死人了。”
露微却不管她,伴着话音就将一方小盒塞到了她手里,“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停了停又道,“给了你就是好东西了。”
江玥只觉这话颠倒绕口,想退回去,又懒得拉扯矫情,“是什么你不会直接说啊?”无奈一叹,终于打开了盒子,却见是一颗掌心大小的白玉珠。
“就这?又不好拿,又不好戴,放在身上又坠得慌。”
露微见她拿在手里掂了掂,一脸茫然,不由一笑,“你白天看是平平无奇,到了暗处会亮的!这是夜明珠,从陛下赐的妆奁里找出来的,只此一颗,很是珍贵。”
江玥出身边地将门,虽不至于微寒,奇珍异宝却是不多见的,“只有一个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露微抿唇不答,却走到她身后将她推转了一面,望向了官道上,抬手指道:“你看,那是谁?”
江玥蹙眉不解,侧目道:“不就是将军他们吗?”
“有一个还不是‘将军’啊!”露微抬了抬下巴,一笑。
江玥倒很快明白了所指,“又关崔为什么事?”
露微也了解她不会转弯的性子,牵引至此,也足够了,用力一拍她的肩,道:“当然关他的事!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谢探微只能是我的了,可崔为一直是你的明珠啊!”
江玥陷入了良晌的沉默,良久的惊愕,直到崔为向她遥遥招手,示意启程,她方如梦初醒,平地喘息起来,目光缓缓转向露微,却是一片歉然:
“我得走了,谢探微要是教不会你骑马,你就来甘州找我。”
露微笃然颔首:“若是夜珠光满,定要与我传信。”
……
目送江玥飞马绝尘,露微才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城门,然而不及登车,身后一骑追来,闻声回头,却见是晏令白。
她刚到时是先向诸位将军见了礼,才拉走了江玥,只是也知他们还有军务,便没再刻意去告辞。此刻自还是大方行礼,问道:
“阿父可是有事要交代?”
晏令白微笑着摇了摇头,许多话堆积在胸口,还不及匹配一个合适的开头,顿了片时方道:*“刚刚和江玥都说了什么?可还是在说学马的事?”
露微见晏令白是闲谈的态度,应无急事,便也不怕耽误他了,“说了,她说我要是跟敏识学不会,就去甘州找她,她教我。从咸京去甘州要多久呢?”
晏令白敛了几分笑,道:“若是快马不歇,大约半月,若是大军行动,天气好时也要三个月。只是微微啊,甘州常年苦寒,如今才过中秋,咸京尚可穿着单衣,可甘州已经飞雪冰冻了。那不是一个好地方,你受不住的。”
露微是从没离过咸京,可谢探微却是说过有机会要带她去,不料以长辈的眼光看来,倒是有些“瞧不上”她的。
“敏识五岁就被送去了,而且就是因为体弱,现在的我难道还比不上五岁的他么?”
晏令白亦才觉她想偏了,自己也无意说偏了,忙歉疚补道:“好孩子,别生气,你自然比敏识强,是我说错了!只想着天气如何,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至多是稍有不服,竟惹得长辈赔礼,顿时无地自容。又想来,晏令白对她一直都是格外关怀,有些不便之事,也都是同晏令白交底的,更则愧疚难当。
“阿父无错,是我急躁了!说起来我还有许多事该谢谢阿父,却都还没机会,实在惭愧。我都知道了,阿父曾经为我背地里警告过二郎,对吗?”
话端突然转到“二郎”上,晏令白却是心中一紧,而他心里原就揣着这件事,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去问。他知道谢家上下都对露微很好,但一个心术不正的二郎却不能小看,他总怕露微不慎吃亏。
“那时只是因你要我转告敏识的父母,不要他入赘,可我去时正好瞧见他在郡主面前胡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露微自然要说缘故,便从沈沐芳陈情,到谢探渺被蒙蔽,再到杨家婚事,识破宁婉,与二郎当面挑明,大小事都说了详尽,“总之,我不怕他,他现在也老实多了!”
晏令白果听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脸色都白去几层,沙场御敌都不及这内宅交锋让他害怕,“微微,不能这样忍让下去了!要是真出了大事,难道敏识就不会伤心了?”
“不行!”她一直明知此事不得求全,便也不想去权衡,这亦是她的初衷,“阿父!”她双手拽住晏令白的手臂,求道:“你不是说我比敏识强么?你相信我便是了。”
晏令白极力克制着,心中如有两军对阵,一方怂恿着他要保护唯一的女儿;一方又说他身份不正,倘或多管,叫女儿发觉,他既是毁了女儿的愿望,也连“阿父”都做不得了。
“好——好吧!”
露微扬眉一笑:“多谢阿父!”
晏令白无限自嘲,心窝堵得发痛,目光久久定在被露微牵住的手臂上,终究软弱一叹,“这里风大,上车吧,阿父送你回家。”
……
一日午后无事,李氏母女在正院暖阁闲谈,说起时节往年下走,天气愈加寒凉,要预备起冬衣物用等事。
谢探渺因而有些感叹:“往年在扬州家里,也到了我要计算的时候。今年为大郎婚事,谁知就留下了,倒享福了。”笑笑又道:
“若谷毕竟在扬州任上,虽告了假,我想着不过一二月就要回去,可父亲喜爱他,要他侍应出入,又传到陛下那里,竟恩赐他留京待职,他是诚惶诚恐,那几日都坐卧不安的。”
女婿一留京,阖家就齐全了,李氏知道这是皇恩眷顾,但也听谢道元提过,以女婿积攒了十年的业绩官声,就是不早这几个月,到年底考官也必是要选调进京的。
“看到你们好,大郎他们也好,我是很放心的,如今就剩了二郎一桩心思,不知这孩子几时能省事。”
谢探渺也知母亲素来儿女心重,思及前事,自那宁婉被发落,她警醒过二郎,近来倒不见有什么动静,便觉得弟弟该是有所长进的,不免劝慰道:
“到明年二月又是春闱,娘再等他考了这次看看,先别急。我也听若谷说,中秋宴上陛下还曾乘兴问起二郎,勉力他明年再考,还说什么谢家子弟到时候就文武双全了。”
这些话李氏更是知晓,却还是因为谢道元的态度不太乐观,道:“陛下说归说,我们不能以此自傲。况且你父亲的性子,若二郎没有真才实学,就如当初大郎被他剔除考官名单一样,是不可能让二郎上榜的。渺儿,二郎既然与你亲近些,你倒要多提醒他,让他不要因此得意。”
谢探渺听得出母亲的中肯,可想想还是为二郎委屈:“娘,我真不懂,父亲眼里怎样算是真才实学呢?若要和大郎比,大郎自小去了边地,必然有军功傍身,到了咸京,父亲虽压制他,却有晏将军处处给他立功的机会。可二郎呢,不过是陛下高兴,偶然赏了一句话,他就算得意,又不是什么实在的官爵名位,我还要怎么提醒?提醒他事事敛气吞声,步步小心谨慎么?那也太可怜了。”
若只说到谢道元的脾性,李氏有时也是觉得太过严苛的,可女儿这话却分明是在指责父母偏心,倒让她不禁气恼:
“渺儿,这是你可以和娘说的话?!你才回来时,娘就提醒过你,你应该一视同仁看待兄弟,你都不记得?”
谢探渺这番心思其实早被徐枕山点过几回,如今又冲动出口,不过就是因为从未想通过,但见李氏勃然变色,也怕真气坏母亲,忙低头认错:“母亲息怒,是女儿说错话了。”
室内突然高声,惊动了正从廊下走来的叶新萝,观望一眼,只见母女一个怒容,一个惭色,气氛冷淡尴尬,想了想,端了茶点进去侍奉,笑道:
“郡主和大娘子说了半晌,想也劳倦了,这酥蜜饼是后厨刚制好的,加了羊乳脂膏,别具馨香,尝尝吧?”
谢探渺抬去一眼,又转到母亲身上,不敢擅动,叶氏瞧她的眼色,倒也明白,便将东西放在了李氏跟前,“郡主,酥蜜饼放凉了就不脆了。”
李氏知道她就是来劝和打岔的,一时罢了,果也闻到飘来的淡淡乳香,却不就尝,问道:“微微那处有没有送去?”
叶氏不意李氏此刻忽然转到别处,暗瞥了眼谢探渺,见她抿唇回避,怕也是介意,忖度着回道:“郡主放心,各处都送去了,东院是奴婢亲自去的,只是夫人还睡着,已交代小婢了。”
“这时辰还睡着?”李氏记得清楚,露微自己说过她是不大午睡的,而且已将申时,日头都偏了,“她夜里睡得不好么?”又一回想,露微近日每次来问晨安,好几回偷偷背身打哈欠被她瞧见,“倒也没见她说东宫事忙啊。”
叶氏也难知原因,只道:“应该不是累的,秋日里易感困乏也是平常。”
李氏总记得露微春天一场大病,夏日又曾伤暑,难免体质弱些,便仍不算放心,“我稍待去看看她吧。”
谢探渺旁观至此,心里诸多想法,也不得不顺势陪上一句:“那女儿和阿娘一道去吧?”
李氏虽不至于还以愠色相看,却未必不懂,一笑:“娘也不是专为这一件事,微微的生辰快到了,娘还没问过她的心意。你做长姊的,看在大郎的份上,也可帮娘想想。”
谢探渺自然没关心过弟妇哪天生辰,只是母亲此刻提起,也是弥合他们姊弟间关系之意,点了头:“好。”
……
叶氏陪李氏散步至东院,不知露微醒是未醒,先招来守门的雪信问话。雪信不料郡主为此亲来探望,忙如实道:
“奴婢正要去唤夫人的,只是近日都是如此,除非长公子回来,夫人才醒得早些。”
李氏越发觉得奇怪,又问:“那她晚上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不适么?”
若真是病,雪信也并非粗心的人,想想又道:“夫人晚上多是看书,要么就临帖,都是笔墨上的工夫。有时太晚,奴婢们也会提醒,却没见夫人不适。”
贴身的人都没觉出异常,李氏干着急也无用,索性叫她开了门,轻轻走进了内室。一见,那孩子果然睡得沉稳,侧趴着身子,身躯微蜷,颊带红晕,两手压在胸前,似攥着什么物件。
“是中秋那夜,公子带夫人逛夜市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一只小狗,一只兔子。夫人特别喜欢,睡觉时就这样拿在手里。”
见李氏俯身觑眼,雪信便知是打量露微手里的东西,便细声解释了。李氏一听不禁忍笑,倒从未见过露微这般稚气的一面,又仔细看了片时,仍复返回了廊下。
“她这样子必是晚上伤了神,你们不能等过了时辰再提醒她,要趁早说。今日也罢了,晚膳前再去叫她吧。”
虽亲自看过无事,到底还是叮嘱了几句,雪信自然恭敬应了,将李氏送出了院门。
“其实也不差几刻了,郡主何不叫了夫人起来,不是还要问生辰的事么?”叶氏总是替主人记着事,方才不见李氏提,只以为她一时忘了,“趁还没走远,要不回去?”
李氏却只摇头一笑,“算了,她一向省事,我要问了,她定要从简,这是她进门来第一次生辰,可不能太简薄。而且啊,我一看她那副模样,真是可爱,也不忍心惊了她。”
叶氏才见了,笑道:“奴婢只见夫人平素那般有主张,其实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喜欢玩些儿弄之物。”
“谁说不是呢?儿弄……”李氏本是寻常走着,不知怎的猛然一顿,神情随即僵了,“新萝,你说不会是?!”
“怎么了?”叶氏见她白了脸色,不免惊疑,“是什么?”
李氏紧抿双唇,目光垂下又抬起,半晌方拉近了她小声道:“微微会不会是有娠了?你还记得么,我怀大郎时,起初就是整天睡不够,到渺儿怀梦郎和徽儿,两次也都是这般。”
子嗣是府里最大的事,叶氏自跟来谢家,近三十年,亲历了两辈五个孩子的出生,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便顿时就睁大了眼睛:“确实是像!”细想了想,又道:
“他们夫妻忽然买了孩子的玩意儿,难道自己已经知晓?若只是巧合,咱们又怎么问呢?要留个余地,怕不是,弄得夫人难堪,还以为郡主心急至此,成婚才三个月,大郎又不常在家的。”
叶氏确也说在要处,李氏稳了稳心神,忖度道:“微微先前受伤,医人看疗并没说脉象不同,便要是真有了身孕,算来也不过一个多月,确实要谨慎。”
“那就先不提,奴婢暗暗仔细照料,郡主再看看,就是了。”
李氏点了点头,心想唯此算是两全。
第75章 新茁
◎要不然,我们也先将孩子的名字取了?◎
露微听闻杨淑真平安生产的消息时,已是孩子降生的第二日,先前再是左右顾忌不去登门,此刻也都抛至九霄了。
然而等她踏入那座府邸后才知,杨淑真发作临产时,淑贤就已经让侍女丛玉前去谢家报信,却被姚宜若中道拦截。若不是淑贤趁隙又遣人告知了陆冬至,她还不知几时才能知晓。
她是第2回见襁褓中的婴儿,是个健康的男孩,胎发茂密,圆脸雪肤,虽一时瞧不出像谁多些,倒让她想起泽兰初生时,也是顶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可见,姚家血脉相传是如此。
杨淑真看着孩子,又见露微在侧,恍然就觉是从前,只是孩子换了一个,彼此身份也不同了。露微不必她宣口,眼神中就看足了,怕惹她产后过于伤怀,不到半个时辰就辞了出来。
“露微!”
姚宜若一直在院中等候,露微到时只先顾着淑真和孩子,还不及同他多说,算是晾着他。
“怎么不称赵学士?”露微瞥了他一眼,口气怨怪,“要么,称谢夫人也行,这才不失你姚学士的礼数!”
姚宜若并不辩解,朝她迈前了几步,却是弯腰拱手:“是仲芫之过,请露微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露微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他当日放榜,就是当街行了同样的大礼,“算了!”伸手抬了他手臂一把,“我都不在意,你又讲究什么?”
“心中有愧。”姚宜若脸色深沉,微一摇头,“怕你叫人误会,不想叫你再受从前的委屈。”
露微若真不明白,也不会站在这里,想了想,除了叹息再无可言,另起了话端,“我听真儿说,你给孩子取名,泽洄——为何是‘洄’?又为何从了‘泽’字?”
姚宜若却一苦笑,“泽兰的名字很好,性苦味辛,散瘀止痛,是你翻了许久的医书才定下的,从‘泽’字,便更像是亲姊弟。‘洄’么,你还不知?逆流而上,不忘前事罢了。”
露微听来也只能一笑,为兰儿取名的情形在脑中闪过。那时她为亲近姚宜苏,想过很多法子,却毫未想过自学些医书去搭话,但为了这个毫无血缘的庶女,竟可以不眠不休地翻医书。
“泽洄,也是很好名字。”
姚宜若眼眶已见泛红,低着头用力闭目隐忍,半晌才道:“你送来的玩具兰儿很喜欢,但那时阿洄还未出生,不知男女,她硬是等到昨天才挑走了布偶,把那只小马留给了弟弟。”
露微已从淑贤口中得知泽兰的早慧之态,送玩具时也没想着有男女之分,便听来更觉心酸,“她在哪儿?我去陪陪她。”
“阿娘!”
她话音未落,双膝就忽觉一紧,低头看时,正是泽兰仰起的笑脸。不远处正站着带孩子过来的淑贤。
已有半年不见,孩子却着实变化很大,粉雕玉琢,目含灵光,已显露秀丽出众的模子来。她蹲身将孩子抱紧,却反而感受到一双小手在不停拍抚着她。
良晌松开,孩子还是那般笑容,露微早是两眼通红,只是毕竟欢愉,感慨有限,“兰儿乖,阿娘以后常来看你好不好?”
小泽兰伸手抹了抹她的眼睛,却不再说话,见姚宜若在身后蹲下,便依了过去,抱住了姚宜若的脖颈,糯糯唤道:“阿耶。”
姚宜若怜爱地一笑,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却很快将她交给了淑贤,“她已经改口,可对你……我不忍心让她改,也不知如何改。”
露微的目光才从孩子脸上收回,“她分得清,便不用改了,除非是你们介怀。”淡淡一笑,又道:“以后我还能来么?”
姚宜若脸色渐转明朗,片刻的沉默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扫榻倒屣,不胜欢欣。”
几人的笑声很快弥漫庭院。
……
临近薄暮,露微方作辞回府,姚宜若将她送到门首,却不及道别,远远就见阍房前徘徊着一个很不该出现的身影,叫他们俱是一惊。
“你什么时候来的?”露微一把将人拽住,瞥眼身后低首顿足的姚宜若,大为尴尬。
“有一个时辰了!午后换防的时候遇见冬至了,他一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谢探微却反而很自豪,挑着眉傻笑,又小声道:“但怕你尴尬,就没进去。”
说得好像现在的情形不尴尬似的,露微直倒了两口气,踢了他一脚,叫他靠边,这才硬着头皮转对姚宜若:“仲芫……我,我这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姚学士!”谁知,这人竟又窜过来,对着尚未缓过神的姚宜若就俯身一拜,“谢某今日来得匆忙,未有备礼,谨以空首,贺姚学士芝兰新茁,弄璋志喜。”
姚宜若并非初见谢探微,只是到底身份难堪,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先前不让探望露微也是出于此情。然则旁观他言辞情状,已不由暗自心惊,生出感佩之情。
“谢司阶言重了,阍房怠慢,是下官之过!”
“与他们无关,是谢某甘愿在此等候。今日真是不周到了,等令郎弥月,谢某必携重礼再来叨扰。”
他二人对拜对诉,露微倒像是个多余的了,目光来回循看,也插不进话去。直到登车离开,才拷问起这人:
“你今天发什么疯?几车的话都不用打稿子。”
谢探微却还是那副得意神色,见露微只坐在他对面,离得老远,手臂一展,先将人抱到了腿上才答话:“我这样做,你难道不觉得面上有光吗?”
露微确实是意外,挣不过他的力气,撇过脸道:“油腔滑调。”
谢探微望着她淡粉的颊面,故意拧着几分并不强势的倔强,不由轻笑,“见了那孩子如何?取了什么名字?”
他忽然正经,露微才稍转眉目,恰有一道昏黄的光线自车帘的边隙漏进来,晃进他眼里,叫他猛一缩避,“瞧,这是现世报,叫你胡诌。”虽趣了一句,仍立刻反手扯了帘子。
“微微,”他又抬起眼,将露微帘上的手握住,“说给我听听。”
他掌心颇热,同他一样粘人,露微拿他无法,终作一笑,详细地说了一回,“泽洄,好听吗?”
谢探微点了点头,“念起来动听,意思也好。”又将露微腰身环紧了些,“要不然,我们也先将孩子的名字取了?”
有了先前的铺垫,露微也不觉这是语出惊人了,可偏在此时,车驾停了,只听小奴报道:“公子、夫人,到府门了!”
露微嗤笑一声,甩开他先跃下了车,又怕他无赖追来,脚不停歇就冲进了门首,可回顾之间却不防前路来人,一下撞了满怀。
“夫人要当心呐!”
露微慌促间倒没摔倒,抬头定睛方见是叶娘抱住了她,而李氏亦紧随其后,从叶氏手里扶过她,神色反比她紧张:
“微微,无事吧?”又见谢探微也是一阵小跑进来,表情又一变,竟斥道:“几岁的人了?胡闯什么?”
谢探微一懵,虽然就是在玩笑,可母亲应还不知他们所为何事,不免与露微挤眼,双双疑惑,“母亲怎么在这里?是要出门?”说着便将露微牵了回来,再三对视,各添愧色。
李氏却也暗同叶氏瞥眼,清了清嗓方道:“这时候了还去哪里?不过散步。”目光转到露微,又一笑,“你们父亲要在部中值夜,就不回来了,今天你们就和娘一起用晚饭吧?”
这不好推辞,况且才刚冲撞了,二人都不好意思,便很快随李氏去了。到了正院花厅,原来早备下席面,七八样菜肴,荤素皆全,都是当令的菜色。
夫妻一起陪母亲用膳还是头一回,此刻虽已平静,婢女端水来给他们洗手时,露微又趁隙打量李氏的态度,心想她出门前并未特意禀明李氏,稍待要不要再说,李氏又会不会介怀她到姚家去。
“大郎啊,你怎么和微微到一处了?是一起去姚家贺喜了?”
她心里还没盘算清楚,李氏就先问到了谢探微,而且竟已知晓他们的行踪,但神色口气却又极平常。
她想要自己作答,迟钝了片刻,自水中提起的双手滴着水,忽**巾包裹住——谢探微朝她一笑,接话道:“是的母亲,他家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
李氏还只是笑着点头,又叫二人赶紧来坐,方道:“当日春闱放榜,我陪二郎去看,倒也见了那位十九岁的状头,不想他今年双喜临门,这个年纪就做了父亲了。”
放榜那日,夫妻也都在场,闻言都是一惊,皆不料那时李氏竟见过姚宜若。尤其露微想来,彼时李氏正是姚宜若离开后现身的,难道也瞧见她和姚宜若说话了?
果然如此,那原来李氏早就明白她和姚家是没断来往的,便可见,李氏宏量至深,反显得她促狭鬼祟了,于是连忙坦言道:
“出门前原该先告诉母亲,只是我怕母亲不喜,便擅自先去了。”
“这有什么?这样的喜事去瞧了也是让人高兴。”李氏全无在意,将露微揽到身侧,亲自夹菜。
谢探微先也猜是露微不曾明说,得知消息后赶到姚家,刚刚又替她挡话,不过也是怕李氏介怀,要陪她共同面对,此刻才算完全松了心,含笑自食,不去打扰。
既解了心结,露微与李氏相处间也越发自然,连吃了许多,又听李氏问道:“微微啊,上回那个酥蜜饼如何?还有红果蜜饯,也见你都吃了,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
李氏近来总在三餐之外送糕点小食给她,而且每日变着花样。她不算是贪嘴的人,却也因不想辜负李氏的心意,每每都吃尽了。但要她一时去想,也是无从说起,“母亲无须这样费心的。”
“她最喜欢萧家馄饨,就是颁政坊最有名的那家!”谢探微一直不曾插话,但两只耳朵却是竖着的,此时便抓到了表现的机会。
露微少不得嫌他多事,暗瞪了他一眼,对李氏解释道:“母亲,是他自己喜欢,我却没有总想着的。”
李氏初知此事,但颁政坊的萧家馄饨是她小时候就听过的名号,怕是传了四五代人都不止。只不过她也知,这家馄饨的馅料很杂,汤水浮着厚厚一层脂膏,又喜欢加些味重的小料,她看来不甚洁净,也过于油腻。
“这也好办,市卖的还得费事去买,叫后厨在家做了就是,微微想什么时候吃,便随时都有。”
见李氏琢磨了片时,露微还以为她现在就要遣人去买,却不料更为夸张,再要阻止,已见叶新萝领命去办了。
她只好把气撒向那人,借着夹菜,一筷子戳到那人手背,见他不防一惊,嘴角漏出汤汁滴在胸口,方忍笑自得,饶了他。
李氏却都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转脸抿笑。
……
徐枕山晚饭时就见谢探渺不大开颜,此刻又见她呆坐在妆台前,脸色沉郁,不免重视起来,关切动问。可谢探渺反嫌他打搅,抬起头来先瞪了一眼,道:
“你不管事,又来多事,今晚厢房去睡吧!”
徐枕山见惯她平地起风波,虽则这次风浪似乎大了些,倒还稳得住,道:“又有什么事?弟妇的生辰自是母亲定主意,你既已备了礼,尽心就好,还烦恼什么?”
谢探渺那日惹恼了母亲,为找台阶下才答应为露微准备生辰,到底是没有几分真心的,眼看没两日就是九月初三了,她只是采买了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然则,徐枕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现下的心结却就是由这礼物引带出来的,“原本确实不费事。”
徐枕山听出另有文章,忙端了杌凳近前坐下,见她努嘴轻哼,笑笑摇头,又哄了几句,终于才听到下文。
她既是与母亲起了龃龉,便为露微采买礼物时,也顺带给母亲准备了一份赔礼。李氏虽不计较,看到她这般也自然高兴,母女又说起贴心话。可这番话却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务琐事,竟是告知她,露微可能有了身孕。
“他们这么快就有孩子了?大喜啊!”徐枕山等不及就惊讶起来,“所以你是觉得礼物薄了,还要再添些?那就准备些孩子的用物,这还不是轻车熟路!”
谢探渺撇撇嘴,抬手就在他脑门上一敲,“你听清了!只是可能,还不确定,不然母亲只同我私下说什么?”
徐枕山摸了摸痛处,面露惭色,倒真是一听“孩子”就完全忽略了别的话,“既不能提,就添些别的吧。”
谢探渺却又摇头,转对铜镜瞧了眼自己,“添什么,她那里没有呢?”又撑腮一叹,眼角带出几分轻蔑的意味,“你可知他们今天去哪里了?姚家,就是她初嫁的那户人家。”
徐枕山自然不知详情,但话题忽转,显然并非好事,“又如何?母亲难道说什么了?”
谢探渺哼笑了声,道:“母亲说她或有身孕,我就说去看看她,也帮着分辨分辨。可母亲竟然告诉我,她去姚家贺喜了,说是姚家二郎夫妻刚生了孩子。她放着我们二郎从不关心,倒还记挂着从前的叔嫂之情,母亲也竟丝毫不介意,简直匪夷所思!就算她的身孕是真,母亲也不能纵她纵到这个地步啊!”
徐枕山听到这里,才算明摆她今晚这场风浪源头在何处,根本就不是礼物的事,还是因为她和弟妇之间的隔阂,但此事倒也不是从前那些能够简单评理的事。
想过半晌,他正要说些中和劝解的话,不防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喊闹,不用细听便知是西侧廊屋里孩子的动静。都起更了,孩子早该睡下,夫妻便觉不对劲,一齐起身去看究竟。
一进门,果见两个孩子都醒着,却不是打闹,竟是在解孔明锁。只是两人四手各有想法,不免有所争持,父母都站在跟前了,还是沉浸其中,旁边几个侍娘都怕主人怪罪,早早就跪了下去。
谢探渺见孩子痴迷成这样,前所未有,况且也没见何时有了这样玩物,一把将东西夺了,道:“怎么还不睡?!这个哪儿来的?”
孩子俱都惊了一跳,稍年长的梦郎见是瞒不住,抿了抿嘴,嗫嚅回道:“是……是舅舅舅母送给我和妹妹的。”
谢探渺正为露微的事不平,又听这稀奇事,当即窜起一股无名。
徐枕山自是察觉,怕她在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忙拉了一把,眼里亦早见榻侧还摆着一幅拼好的唐图。
“都起来吧。”他转对地上的侍娘挥了下手,“怎么回事?”
最近的一个侍娘便回道:“就是中秋节后,长公子和夫人送来的,就说送给孩子玩,也不愿惊动。奴婢见也不是要紧的东西,便接了。”
其实夫妻俩每天都会陪孩子玩上几时,尤其是谢探渺,闲暇更多,却被蒙在鼓里半月,可见孩子真是喜爱至极,偷藏起来,只怕夜里摸黑也得摸两下。
“你们可以白天玩,晚上熬着玩,怎么养好精神呢?”
徐枕山觉得不是大事,将两个孩子揽到身边,可也就刚教导了这一句,忽见谢探渺甩袖离去,无法,只好又将孩子交给侍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追了出去。
“这是两件事,你何必混为一谈?”
谢探渺并不回头,只道:“自然是两件事,我能说什么?”又哼声道:“在扬州时也聘了老师,放纵了他们这许久,也该叫收心了,烦劳你明日便去给他们请个好先生吧!省得失教丧志,将来谁去延续你徐家的祖业呢?”
话音未落,人已进屋,徐枕山驻足良久,无奈至极,此夜终究还是去了厢房歇下。
第76章 囹圄
◎你现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此日常朝后,赵维贞被皇帝留下议事,露微便独自侍奉太子温习,却不想过午仍不见父亲有信。原也可先行离开,但父亲早有叮嘱,叫她今天同回赵家,被太子闻知,乐得留她相伴,便一直在东宫等到了将近申时。
眼看宵禁将至,想来议政没有定时,或至半夜也未可知,露微还是告退出了宫。马车驶往崇贤坊赵家,路途稍远,正要提醒驾车小奴加快些,不防却突然急刹,险叫她撞到车壁上。
“怎么回事?”
那小奴是个熟手,从未出过这等纰漏,她只怕有什么缘故,忙撩开车帘去瞧,倒见一个小女子跌坐车前,衣着破旧,满脸洒泪,却又不见血迹伤口,不像被撞所致。
“夫人明鉴,小奴赶车赶得好好的,这丫头突然窜出来,吓了小奴一跳,扯死了缰绳才没叫马蹄踩着她!”
果听没出大事,露微这才放心,下车同雪信一起将人扶了起来,问道:“别怕,你家在何处?”
女孩浑身瑟缩,半晌才稍稍抬头,“我家在永阳坊,我是来寻一个医人给我娘瞧病的,可那人嫌我出不起诊金将我赶走,我又不大认得这一片的路,着急走迷了。”
永阳坊在城南,与此处隔着大半个咸京城,莫说一双脚行路,就是快马也必会误了时辰。且说这两句话的工夫,天色已暗,行人已稀,独他们的马车停在路中,尤为突兀。
“马上就要宵禁,你赶不上了。我家倒不算远,你先到我家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再帮你另请医人可好?”
打量她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遭遇可怜,露微心生恻隐,说着便示意雪信扶她上车,却一下被她扯住胳膊,又见她跪了下来:
“我娘病得很重,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我不回去,她会死的!看夫人定是官家娘子,我不要夫人帮我请医人,就求夫人舍我乘车,送我回家吧!”
露微身着官服,小奴又如此唤她,身份自是不难认,可依本朝卫禁的律令,非有特殊,官民士庶都不得违犯,但就放着一条人命不管?犹豫间,宵禁鼓声已经传来,只待声落,即是犯禁。
“罢了,你起来!”她虽没有特权,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若是为求医药的急事,持有本坊备案的文牒,该是能让金吾放行的,“你有没有永阳坊证明的文牒?”
女孩却一脸茫然:“什么……文牒?我不识字。”
露微这才自悔多问,看她穿着褴褛,应是贫寒出身,大约也不懂这些。又一搜肠,索性将自己的身牌解了递到雪信手里,一面就叫雪信带了女孩登车,叮嘱道:
“我的身牌虽做不得大用,好歹也有东宫字样,你送她回去,若金吾拦车,只如实说,不必多提别的!”
雪信见她安排得周全,却把自己丢在了车下,急道:“那夫人呢?”
耽误了这些时候,虽不见父亲沿路过来,可赵家定是知道她要回去的,便不好叫家中担心,况且方向不同,绕路更费时,稍解释了,仍催了他们出发。
季秋时节,天黑得极快,马车才去,转过眼来,已见道旁房屋亮起灯光。露微只能加快脚步,可紧赶慢赶,崇贤坊的*坊门还未见,鼓声就断了。
她虽不免着急,但总不能止步不前,小心又磨过半条街,到了一处四通的路口,等了片刻不闻动静,方要拔脚奔去对街,一声怒喝便自背后袭来,果然不能心存侥幸。
许是早有两次殷鉴,揆诸此情,她悬着的心也只能放下了,可是转头一见,迎上来为首的金吾竟然是陆冬至。
陆冬至也才惊觉,口唇半张,半晌方问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打量露微身穿的官服,又问:“这个时辰才出宫?”
露微想简单解释几句,只是他身后跟来的一队金吾郎,目光各异,又窃窃私语,叫她窘迫起来,“今天有点复杂。”
陆冬至犯了难,上回抓到熟人还是那位醉酒犯禁的谢二郎,虽有曲折,最后也是去京兆府受了笞刑。可露微不一样,若叫在他手里吃了苦,莫说他本就不忍,今后也不必做人了。
一时想定,他只将露微挡在了身后,对众人道:“这位是东宫的赵学士,因与太子殿下办差才误了时辰,不算犯禁。你们先自行巡察,我要护送赵学士回府。”
露微不料他竟想当街放人,理由还如此冠冕堂皇,只是自己刚刚一字未提,叫人一听就是他自己现编的,怕是未能服众。
果然,话音未落,一个质疑的声音就跳了出来:“陆中候,我们都识得赵学士,可就算是为太子办事,那也不能枉法呀!难道你是看在谢司阶的面子?那谢司阶的面子也大不过太子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一阵哄笑,陆冬至本不善辩,吼了一声叫他们安静,便只剩气得铁青的面色。露微见状,两拳不由握紧,却是忽然瞧出些别的门道。
先前谢探微手下金吾起争端,她便得知,谢探微履新之后未能收服人心。看来陆冬至也差不多,履新职,带新兵,手段更比谢探微生疏,此人敢当面取笑已是明证了。
故而越是这般,就越不能让人抓住把柄,而既已提到谢探微,便也算更加提醒了露微。她了然一笑,目光直视那人道:
“陆中候固然不能枉法徇私,但你就能以下犯上了吗?”
此人倒也没多大底气,一句话就低了头,只是面上仍悻悻。陆冬至见状,不欲露微为他出头,憋下一口气,又将人拉了过来:
“别管他!我还是先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我来担着。”
露微自然不是只想逞口舌,心中计策已定,摇头道:“你现在就把我送到京兆府。”
“什么?!”
……
京兆大狱幽深的甬道不知打过几个弯折,两侧铸铁的栅栏隔开一间间可怖的暗室,隐有粗重的喘息,哀怨的啜泣,掺杂着阴寒而腥臭的风袭来,叫露微禁不得连连寒颤。
自陆冬至手中接管她的狱吏也是头回见她这样的犯人,一路都在偷眼打量,直至甬道尽头的刑室,也只是叫她一旁等候。
与幽暗的甬道不同,刑室灯火通明,左右开阔,四壁都是砖石密密砌成,只有接顶处开了几个小窗,难见天色。
她目光环顾一圈方转到堂上,只见狱吏正与伏案的主官耳语。此人绿袍银带,不上壮室的年纪,倒很有些清正的气度,既掌管刑狱,当是京兆府的法曹参军事。
似也为她的身份来由所惊,法曹很快起身下来,迅速端量了几眼后,口气倒并不客套:
“下官贺伦,是京兆府法曹。赵学士既主动认罪而来,便是熟知本朝卫禁之律,但凡犯禁,不问出身男女,皆要受笞刑。如赵学士这般初犯,则是五鞭。”
露微却不必他饶舌,想这笞刑原来并不分初犯再犯,一律都是二十鞭,还是谢探微上奏改良至此。况且自己与金吾是何关系,他必然已知,大约就是事前澄清,依法执行而已。于是一笑,回道:
“贺法曹所言,我已悉知。原本金吾拿人,先应关进卫署监室待罪,天明后才是送至京兆处分。然则法曹想也深知,我夫君司职金吾,金吾中多是相熟之人,为示避嫌,我才直接来此,故而法曹只管秉公执法,无须费心多虑。”
贺伦确有试探之意,只因虽是初见,但也早听闻过这位女官的名声,心里是有些不屑的,认为她出身高门,知书识礼不稀奇,但终究不过是个小女子,再是天子亲封的五品学士,也不能与朝官学士相提并论。
然而这番话听来,竟是如此坦荡,倒让他一时生出感佩,思索片时,却是恭敬地向露微拱手一礼:“那么,就由下官亲自为赵学士行刑。”
露微所言字字真意,可她是心有计较而来,所虑到的后果,按律被笞只是其中一个,目下还不至于此。只是,她也没想到,这贺伦当真是个刚直的法官,倒有些偏了她的计划。
想了想,露微瞥了眼身后乌黑的甬道,暗暗捏紧了手掌,“行刑本是狱吏的职分,法曹亲自动手,果然是给我颜面。”又作一笑,道:“那就请法曹稍待,容我——先脱了衣裳。”
“等等!”贺伦一惊,目光闪避起来,“不必如此!”
果见他变了脸色,露微心中一喜,仍作势要解开束腰的革带,说道:“若不如此,难道法曹要将鞭子打在我的官服上吗?我虽是女人,可清誉再重,也重不过陛下亲赐的官服吧?”
贺伦似乎终于迟疑了,神情焦灼,却又招来狱吏道:“去找间空置的牢房,找件衣裳叫她换了!”
他还是要打,露微倒是没有余地了,然而那狱吏却并不即刻奉命,竟说道:
“贺法曹,你可得三思啊!她是太子的人,父亲是太傅,夫家又是谢家,你让她在咱们牢里脱衣服换衣服的……小人可不敢办!不若还是先去禀告周府尹,再做定夺吧!”
没想到狱吏怕事,反倒帮了她一把,可又不及露微松气,贺伦却怒斥道:“依法行事,有何不敢?纵无前例,我也已经通融,区区犯禁笞刑,贺某还做不得主?休再拖延,否则你也是渎职之罪!”
若非事出复杂,露微也真是无颜再周旋下去了,只见这狱吏仍无动作,又跪下求告了几句,她越发难耐,正欲索性先去更衣,就听甬道间荡来了一阵笃然的脚步声——“微微!”
会有人来救她,是她等待已久的另一个结果,然而来的这人,却并不是她想看见的。
“怎么是你啊?!冬至还是去叫你了?”
谢探微通身甲胄,面色冷青,并不作答,只将她上下看遍,揽持在怀,方对贺伦道了一句:“我夫人并非故意犯禁,陛下已下旨恩赦,特命我来接她还家。”
贺伦从前与谢探微常打交道,自是认得,可听是皇命,反让他怒火更起,颊腮鼓动,额上冒出青筋:
“卫禁之律明文所写,只要事先未经奏准,非时而至,就是犯禁,岂有故意无意之论!你如今升了殿前金吾,不思劝谏陛下,反而因私枉法,我要上奏弹劾你!”
谢探微的出现就已经乱了露微的阵脚,贺伦这番言论,她亦再无理反驳,而谢探微更则全无在意,反向她微微摇头。正无法收场之际,忽见甬道门下又奔来一个身影:
“贺伦,你快住口!”
露微并不认得此人面貌,只看他跑得气喘吁吁,面上通红,而又身着紫袍,便听谢探微附耳提道:“他就是周崇。”
猜得不差,而露微原本希冀的来人就是他。虽也一时不知具体缘故,但谢探微如此镇定,倒也有了答案。
周崇站定稍歇了两口气,又道:“陛下已经下旨宽恕,你要弹劾谢司阶,岂不是抗旨?贺伦啊贺伦,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还不快向谢司阶致歉!”
露微原本听闻的周崇是个履历平常的官员,惊马案若非周贵妃及时出手,他这京兆尹早是做不成了。如今一见,倒真不像一个三品高官的派头,虽是训教下属,气势却被贺伦压了三丈。
贺伦仍是愤然神色,并不行礼,目光划过谢探微,道:“下官何错之有?是枉法?还是徇私?”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探微,你如此肆意妄为,以私害公,不过是倚仗你谢家的权势。”顿了顿,忽一冷笑,“或者,下官再送你们八个字——结党营私,蒙蔽圣听。”
语罢,他即绕开周崇阔步离去。周崇愣了片时,脸色红白起伏,只好从中调和:
“这个贺伦一向口出狂言,旁人都不理他,但他熟知律令,是推鞫判事的好手,在此位上也算合宜。谢司阶、赵学士都是御前奉承的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计较了!”
露微被那八个字惊了一跳,想起父亲先前与她交底的话,果然结党是攻讦他们的绝佳理由,贺伦如此,怕是朝中也不乏此声。谢探微与她眼神交错,心意已通,却只一笑:
“周府尹实在言重,今夜事起突然,多亏府尹明辨是非,又不惜夤夜禀明陛下,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感谢!”
说着,谢探微便躬身下拜,露微从他话中明白了几分,也随之下拜。周崇自是连忙相扶,与谢探微又说了些客套话,便亲自将二人引出了大狱。
到了京兆府门首,露微见谢探微只是一人一马而来,想家中众人必已惊动,又不知父亲如何,心中半乱半疑。一待周崇转回,她便迫不及待问起今夜缘故。谢探微先长叹了一声,解下自己的氅衣与她披上,方才细细道来。
按照露微的计划,她确实犯禁,且陆冬至手下金吾郎已有异议,她便不能授人以柄。不去金吾待罪,直接去京兆府,则是怕惊动谢探微,闹出更大的动静,也无疑更是落人口实。
然而她在刑室与贺伦一番周旋,是认为周崇闻知消息,或会主动现身阻拦。只因,周崇是贵妃吴王一党,而她是所谓太子一党,惊马祸事才刚平息,他们必会忌惮,不欲再生矛盾。
若他们当真有这一点息事宁人之意,便算是她的运气,能够逃过刑罚。如若不然,她也甘愿受刑,终归是不能因她一时不慎,波及众人,殃及无辜。
可没想到,陆冬至虽遵守了与她的约定,未曾惊动谢探微,却是周崇自己闻知消息后,先主动见了皇帝,求得了恩旨。谢探微殿前值守,便顺理成章有了后头的事。
“当时阿耶也在紫宸殿,陛下听周崇说来,近乎是没有考虑的,便叫我随周崇去了。阿耶已经回府等你,你放心就是。”
露微却并不觉轻松,多是无奈惭愧,“其实打就打了,我不该有这些旁门左道的心思。难道以后凡有类似之事,你都要徇私么?”
谢探微岂是不通道理,心疼地揽住她道:“微微,你不会故意做让我徇私的事,周崇也不是你去求他面见陛下的。若我刚刚真的来晚了一刻,我定会自责死的。”
露微苦涩一笑,心中愧意到底被他的温存掺淡了几分,“送我回家你便赶紧回宫吧,阿耶叫我在家住几日,你等休沐再来接我吧。”
谢探微未置可否,却反问:“微微,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露微不知他从何说起:“明天怎么了?”
“明天是九月初三,是我的微微十八岁生辰。”
第77章 翻云
◎这只是开始。◎
好端端讨了一场牢狱之灾,虽然逃过刑罚,到底不抵狱中阴寒,露微是夜到家,便发热起来。请来医人看过,病症倒还寻常,只是谢探微精心与她筹划的生辰,也不能好好过了。
露微也到此时方知,自己虽将生辰忘得一干二净,谢探微却从月余前就存了心思,见她一直不提,也不刻意来问,只悄悄安排,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谢探微深知露微不喜奢华铺张,只是自小和他一样,颇重家人亲情,便预备九月初三当日与同僚换班,空出一日带露微回赵家。想法初具之时,李氏又找他提起,他可喜母亲也重视露微生辰,李氏更无不依从,索性与谢道元商议了,一家人都陪露微回门。
自然,这通筹划也早经谢探微之口告知了岳丈。赵维贞从前只觉这个女婿愣头愣脑,还疑心他担不起丈夫之责,连月来倒见女儿被照料得甚好,又听他这番精细心思,自是满心安慰,便也依他计策,不动声色,单叫女儿先回赵家。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临前一夜竟能发生这样的事,人算不如天算,可知不是假话。
露微服药之后略睡了一时,满身发汗又醒了过来,见天色已亮,谢探微不在,守在榻下的倒是雪信和丹渥,心中揣测一夜的缘故,先问了雪信:
“昨夜那女孩可送到家了?路上如何?”又转看丹渥,“长公子可是回家了?母亲他们还好吧?”
二婢见状,先相视一眼,都是无奈神色,雪信叹声回道:“送到了,按夫人之言,也没遇着阻拦的,奴婢见她家中果真拮据,还把身上带的钱都留给她了。”
见露微坐起身,忙俯身扶住,“不必长公子回去,府里都知道了,五鼓一过,家翁和郡主就到了,大娘子也来了。如今公子他们都在中堂说话,郡主和大娘子就在院侧厢房,嘱咐了夫人一醒就去报信。朱夫人和乔娘在后头照应膳食,各处都妥当的,夫人还是顾着些自己吧!”
按照谢探微原本的安排,也该是一家人都到齐,如今这般,露微只能扶额一叹:“我根本没事。”拨开雪信扶持,下了榻,“更衣吧,快些。”
二人也知她们主子性子执着,多劝无用,服侍了露微盥洗整理,便去厢房通传。
李氏焦灼的身影顷刻间而至,露微还不及说话,就被李氏迎面抱进了怀里。露微与众人皆是一惊,又不敢擅动,只得向跟随在后的长姊递去眼神。谢探渺却也不语,垂目半晌,终等了李氏自己缓过来,方淡淡劝了句:
“母亲,已经没事了,不好再叫微微吓着。”
李氏眼中含泪,低头忍拭,还是一副忧切心痛的样子,道:“明明是行了善事,你怎么好就把自己下了狱呢?幸亏是大郎及时赶到,否则那笞刑是你受得了的?”
露微仍有些惊于李氏的反应,想来前因后果不必再解释,只得歉然道:“母亲说的是,是我行事偏执,未见深远,累了大家。”
李氏自非嗔怪,摇头一叹,抬手抚了抚露微脸颊,“退热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想起一事,问起列在一侧的雪信:“医人说如何服药?”
雪信便回道:“每餐饭前先服药,奴婢已经备好了。”
李氏点点头,遂扶了露微坐回榻上,等雪信端了药来,又亲自提勺喂她。露微原并不怕吃药,从前多是直接端碗饮下,但李氏却是细致入微,每一勺只舀一半,倒让她近乎尝不出苦味。
她一瞬恍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宋容来,若母亲泉下有知,就是见她生辰这日在病榻度过,也定是替她欣慰的。
“微微,怎么了?觉得苦吧?”
不防被李氏捕捉到片刻的出神,她一笑掩饰,拿过还剩大半的汤药几口饮尽,“阿娘,不苦。”
李氏原只略惊于她的举动,在听见这声称呼后,转作一僵,便有欢欣的笑意自颊上浮现。阿娘和母亲,有时是一个意思,有时是不同的,今后便是一样了。
谢探渺除了先前劝了那一句话,一直默然旁观,脸上的神色跟随眼前的情状暗暗浮动。
……
谢探微在中堂同父亲和岳丈谈论昨夜之事,赵维贞虽心有余悸,但思来也觉女儿的做法很是恰当,谢道元亦甚为赞许。只是二人半生仕宦,不免都还有些深远之虑。
露微忽被金吾送到大狱,惊动周崇是必然。可他身为京兆长吏,三品大员,难道非得深夜面君才能“救”露微?大可下令暂缓施刑,等到天明再上奏,或至自行处断也在情理。
可他偏要大动干戈,又在谢探微一个晚生小吏面前那般谦卑,实在是过于夸张,便断非真心息事宁人的态度。想必不出今日,此事便会传遍朝野,引动议论。
谢探微多半心思都在露微的安危上,听到尊长所虑,忽想起昨夜那位刚正不阿的法曹贺伦,此人的态度,以及周崇对他的态度,目下回想,倒是添了几分微妙。
便将贺伦如何言辞情状对尊长详述了一遍,道:“我初到咸京,便与他常有交接,知道他为人耿直不阿,所以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现在想来,周崇既决定入宫请旨,至少也该先令他缓刑,却没有。若非微微有意周旋,等不到恩赦,周崇此举岂非白费?难道说,周崇就因他脾性如此,指教不动,才索性直接入宫了?”
他这番分析甚是细致,两位尊长听来不时目光交意,都各有判断。赵维贞先说道:
“贺伦此人,我倒是早有耳闻,只认法度,不通人情,不是个为人左右的人。然则,周崇或许原就并无此意,反是顺水推舟呢?贺伦不是已经扬言了么?结党营私,蒙蔽圣听。”
“不过如此。”谢道元轻哼一声,心中了然,“取人之直,以为刀斧,只是浅薄如斯,当必还有下文。”
谢探微愈发觉得此中水浑,难知其深,想想又道:“贺伦为周崇利用也罢,可微微犯禁事出突然,以周崇之能,怎会这么快就想得如此计谋?”
“他当然无此思谋,但若此事并非偶然呢?”
谢探微话音方落,却是门外响起对答,父子三人一齐抬眼,见是晏令白到了门下。
……
李氏看露微用过饭食,外头便报,朱夫人将李氏等人的膳食奉到了。李氏于是嘱咐露微好生歇息,暂且返回了厢房。李氏有女儿在侧,也随从了侍娘小婢,朱氏虽有心侍奉,又怕自己在此,她母女反不便宜,请安之后便告退离去。
李氏至此才稍宽心,只是略用了几口就放了筷子,谢探渺见状自也无意多食,体察母亲心意,不免问道:
“微微既然无事,母亲倒还是在后怕么?”
李氏却一苦笑,“怎能不怕?却也庆幸。”复作一叹,“先前我有多希望微微真的有孕,现在我便多高兴她没有身孕。否则,去了那种地方必要伤身,可就出大事了。”
方才母亲见露微时那一抱,谢探渺便早就察觉了含义,淡淡一笑,掩藏了眉梢眼角流露的不屑,道:
“那阿娘以后若再发觉她有什么异样,索性直接提醒,免得她不知有孕,误伤了身子,娘总不能时时亲自看着她吧?”
李氏一时还不曾虑到今后的事,却是在回味露微唤她“阿娘”,心中暖意融融,“原是我想偏了,何苦叫她白添思虑?”顿了顿,端起茶抿了一口,却是另道:
“渺儿啊,娘倒还想问你,你和若谷是怎么了?早上他送你到门首,前后殷勤,也不见你说句话,为什么事呢?”
谢探渺只知母亲那时一心慌促,不料还能注意到他们夫妻的举动,不免一惊,半晌方遮掩道:
“不过是孩子的事,近来越发贪玩,闹得晚上也不安生睡觉。我说叫他寻个先生去,他却拖延许久。”
长女虽非新婚初嫁,只是怎样的性情,李氏岂能不知,十几年来都是看在眼里的,一笑劝道:
“若谷是家中长子,如今是一家之主,里外都是能够担当的人,所以每每不和你计较,你有时也该收敛些。早年他父母在时,也是对你千依百顺,好到外人都说是我谢家门第高,他徐家高攀之故,可他家毫无在意,若谷待你更是从无改变。娘总觉得,为人行事,须知敬畏,须知餍足,也更须将心比心。”
谢探渺出嫁至今也不算离过母亲膝下,母亲的言传身教亦未断过。也正如母亲所说,昔年徐家尊长在世时,也从未对她拿过架子,她凡事都是自己做主,从无屈居人下的时候。
只是此番道理,此番往事,忽听母亲娓娓道来,一时仿佛是她从未察觉的新鲜事,叫她有恍然之感,不觉中低了头,面露愧色。
……
谢探微回到露微院中时,知母亲和长姊尚在厢房,便先去见过。李氏原还想再去陪陪露微,见儿子回来,倒也再不必,嘱咐了许多细心照料的话,便和长女一道先回了谢家。
雪信和丹渥都守在廊下,卧房极静,也不知露微是醒是眠,于是手轻脚轻地探进去,却一见,这位病人只是趴在榻上玩着玩具。
“微微。”他轻唤了声,见她发觉抬眼一笑,主动伸出双臂,随即俯身下去将人拥进了怀中,以额相贴,试了试她的体温,倒是如常,“母亲说你没睡多久,倒是贪玩。”
露微将两手握的小狗小兔举到他耳畔轻碰了下,一声清脆悦耳,“你说句话,还不如这个好听。”
谢探微无奈一笑,拿过那只小狗,也去碰了小兔一下,却略发闷,不如刚刚那声空脆,“看来它只认主人,也欺我。”
露微被逗笑,依着他的胸口,朝上蹭了蹭,“你怎么去了半日才回来?昨晚的事有这么多可说的?”
不意外她会问起,谢探微亦并不想瞒,反而是极有必要令她清楚的,“阿父才也来了,冬至昨夜听你的没去找我,但还是全都告诉了阿父,他说了些别的事。”
惊动晏令白是必然,但一听此事还有延伸,她倒慌了,忙插话道:“难道那个贺伦真的弹劾你了?连阿父也弹劾了?”
“不是!”谢探微只迟了一句,她就这样乱猜,将她重新揽好,方郑重开口:“微微,你听好了,以后再不许你轻信生人!”
他口气如命令,叫露微一时真愣住了,不敢再打断,静静听了下去。原来,昨晚的事看似很快了结,实际上却又是一桩“惊马案”。周崇不是白做好事,贺伦倒是为人刀俎,而那个为母寻医的孝女竟也是为她量身裁定的圈套。
昨夜陆冬至报知晏令白后,晏令白原是想走一趟京兆府,可谁知刚出卫署大门,就在夹道上看见了周崇。计量此间时辰便知,冬至送了露微下狱,周崇便也即刻动了身。
他行动如此之快,就像是早有准备,晏令白疑心之下又详询了露微犯禁的事由,便推测那个拦路的女子也有蹊跷。
此女家门所在的城南永阳坊确是远离繁华,多为百姓贫寒聚居,符合她自言的家境,倒并不惹人怀疑。可露微遇到她的地方正是城西一片官宦簇居的贵地,一个贫女本已拮据,偏要到贵地来寻医人,这已是反常。而既不嫌路远,已将病重的母亲独留在家中整日,却在将要犯禁之际才忽然急起来,不得不赶回去,便更是颠倒之举。
于是晏令白便命陆冬至前去永阳坊带回此女,想要一问究竟。因露微用自己的身牌为她开路,永阳坊的金吾都印象深刻,很快就引陆冬至找到了她家门户,然而早已人去楼空。
再问及四邻,竟言这对母女不过才搬来不久,今晨五鼓又匆匆出了城。出城行路必要有官府出具的公验过所,否则城门守军不会放行,而咸京本地掌管此庶政的官府,正是京兆府。
“微微,若当时时间充裕,我不信你想不到,可他们就是选在将要犯禁的关头,让你无暇多顾。他们的目的,不过也正是需要你犯禁而已。”
“不,这只是开始。”露微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但决绝,“他们的目的,是要让吴王取太子而代之。”
谢探微眉头猛一紧,旋即用力将她按入了胸膛,“圣明之世,不讳之朝,岂容他颠倒衣裳,覆雨翻云!”
【作者有话说】
若谷是徐枕山的表字哈,应该能看出来吧,嘻嘻~小小提示一下
第78章 天恩
◎陛下将安定县主赐婚给二郎了?◎
谢探微休沐日再到赵家,原只想陪露微继续住上些时日,谁知露微早已遣人备好了车马,一待他进门,便拉着他与父亲告辞,歇也不叫他歇一刻。
他自是拧不过,然而才到门首,露微却又想起了什么,同父亲在阶前说了好半晌的话。他原只是在车前等待,也无意探究,可相隔不过三四步,飘来的只言片语倒叫他听明白了。
及至登车出发,他才忍不住问起来:“沈家的婚事不是父亲去说了么?你怎么又叫阿耶去问杨司业呢?”
露微自不会无端叫父亲去管别家的事,只是此事久悬未决,她既是当初提出杨家的人,总不能完全不管。
这几日她都在赵家休养,沈沐芳不便登门,就叫凤梅带了礼物来问候。因而叫她想起沈沐芳和杨君游的婚事尚无着落,便叫雪信去了趟杨家,私下问了杨淑贤。
这一问才知,原来谢道元早已向杨献提过两次,有一回还是亲自登门。可杨献只是礼貌相待,言辞回避。于是露微只好寄望赵维贞,毕竟赵家和杨家的关系亲近得多。
“我前两天就和阿耶说了,今天只是再多句嘴,请阿耶快些才好。若能在贤儿成婚前定了,岂不算是好事成双?”
谢探微见她眼中闪着明澈的光泽,略无微尘,心中顿起疼惜,抬手抚了抚她温凉的脸颊,“固然如此,你还是不要操心太过,天气越发冷了,可不要再吃药了。”又淡淡一笑,“不然,再给你买些玩具回去?凑齐了十二生肖。”
他说得自己好像成日都捧着药罐子似的,露微不服,一想却是抿笑,道:“怎么?你是怕我死在你前面,叫你成了鳏夫……”
果然话未说完,已被他捂住了嘴,“赵露微,你再伶牙俐齿也不是这样饶舌的!”他脸色一下阴郁得吓人,似憋得极深重的一口怒气——“不给你买玩具了!”
虽被掩住嘴,露微也止不住一阵大笑,谢探微见自己的手是无用了,悻悻放下,不知说什么,将头偏到了另一侧。
“真生气了?”露微方自觉尴尬,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颊腮,见他仍不动,又凑近了些,戳了第二下,第三下,耐心就没了,“哎呀!开玩笑的,我长命百岁!”
谢探微初闻她口出狂言是真的有气,说了一句隔了半晌,以不买玩具威胁,其实就已词穷,这时也只能认她这句是道歉,一点点转了脸来,“还乱说吗?”
露微晃了晃脑袋,嘴唇微微噘起:“买玩具去吧?”
她这般无赖,正有强弩穿缟,猛兽吞狐之效,谢探微顿时溃败,满身满心都跌入了裙下,“过延寿坊集市停一下。”他对外头小奴张扬一句,旋即将那无赖一把抄到胸前钳制住,“除了十二生肖,还想要什么?”
她用下巴支在他心窝处,眼睫微颤,似有深思:“再没有了。”却又一笑,“谢敏识,你刚刚是怕多些,还是气多些?”
谢探微不料她还敢提,嘴唇抿紧,却不是刚刚的情绪,半晌一声轻叹,“怕。”
……
夫妻逛到日头偏西方兴尽归家,虽是跑了三四家店铺才凑齐剩下的十个生肖,且有大有小,一看就不是成套的,但也算是意义非凡,露微很是喜欢。
然而二人才过门首,正说着回房要如何摆设,偶一晃眼,倒同时望见中堂内阿父来了,父母也在,不知说些什么,三位长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若说这几日的事,唯有露微被设计犯禁之事最是紧要,二人相视,心照不宣,便抬脚去了。
可还不及他们叫小婢通传,却忽听李氏激昂的话音传来:“就算是抗旨,我也绝不会让这个李柔远嫁给二郎!”
所以,长辈们谈论的事竟然是皇帝赐婚么?!
夫妻脸色同步一白,瞠目互看,半晌都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叶氏从门内转来,望见廊下这般情形,慌促惊呼:“大郎和夫人怎么就回来了?”
露微确实不曾明说今日回来,可叶氏的神色另有些说不出的古怪,话音未落,就将堂内长辈引了出来。李氏来得最快,双手接过露微就切切问道:
“怎么不多养几日就出门了?可完全好了?”
虽是寻常的关怀,在此刻倒像是顾左右而言他,露微也无心顾及礼数了,略一点头就问道:“阿娘刚刚说的意思,可是陛下将安定县主赐婚给二郎了?”
李氏怔然侧脸,一时不语,露微又依次看向谢道元和晏令白,神色仍是一致,这才听晏令白一叹回道:“尚无明旨,只是——陛下私下问了你们父亲。”
“私下是何意?”谢探微走上前来,目光与回顾的露微一撞,却极快闪避,声音亦沉了一沉,“二郎知道了吗?”
谢道元瞧了儿子一眼,从后拍了拍李氏衣袖,李氏会意,复将露微牵好,挤出一丝笑,“过来微微,先跟娘回房。”
露微尚有百般疑惑,却也将刚刚谢道元的动作扫入了余光,暂按不提,点了头,“是。”转身前自与谢探微送去目光,那人虽也盯着她,满脸却是欲说还休的窘迫,奇怪。
……
李氏送露微回东院后,到底是将缘故解释了一番。今日午后,谢道元正在省内当值,忽见丁仁成前来宣召,原以为是寻常政务,谁知天子开言便问起二郎年庚之事。
二郎一介白身,年初春闱又落第,何德何能叫皇帝提起来?谢道元万般惶恐,却又不及多问,便听皇帝直言,说安定县主守丧三年已满,与二郎年貌相当,有意赐婚。
谢道元于是探问皇帝为何忽有此意,皇帝却说是贵妃先提起,道安定县主先前肆意妄为,误伤了赵露微,贵妃愧疚,若能联姻,可叫女儿与*赵露微做了妯娌,彼此交好,共同侍奉尊亲。
这倒也罢,贵妃竟又提到露微犯禁之事,说自己兄长周崇夤夜求旨宽恕,正是知道露微事出有因,不当受罚。况且一向才德兼备,名声在外,贵妃也望女儿能见贤思齐,一改娇纵。
皇帝自是赞同贵妃,连谢道元似乎都没有了反驳的理由。表面看去,自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娶帝女已是莫大天恩,而且皇帝和贵妃还如此谦卑,他一个臣子,还要造反不成?
可如今朝堂局势已然分明,岂能浅见,不言余事,单论贵妃背后怎样用心,他也不欲二郎牵扯其中。但皇帝既是私下询问,他亦不能轻举妄动,终以内事由李敬颜做主为由,暂时拖延。皇帝既视李氏为姑母,倒也并未多言。
露微满篇听来,终于明白此事正就是她被设计犯禁的下文——他们先前屡屡失意,便先叫周崇故作好人,贵妃再顺势低眉下眼,不正就合了皇帝一向仁德尚礼的心思?真是好一招反其道而行。
“阿娘若不答应,陛下就算不降罪,也必会心存不满。此事虽尚无明旨,只怕也会传出风声。况且因我犯禁,已有所谓结党的议论,他们就是料定我们不会答应,以此加罪啊!”
露微将关键一语道破,李氏心中犹如巨石压下,然而望向她的目光里隐隐却是愧意:
“娘从前想为二郎聘娶杨家小女,除了她聪颖可爱,也是因她与你情厚,你们一辈子都可相互扶持,自然他们兄弟之间也会更相融洽。可二郎与她没有缘分,也非可强求。”
露微没瞧懂李氏面上流露的滞涩之意,只忖度道:“娘想为二郎求一个良配,可安定县主虽因贵妃之故算不得良配,但她或许也只是贵妃的一枚棋子。此事恐终究不能抗旨,娘就等她进门之后,多多规正,再看呢?”
虽如此劝,露微亦不能肯定等谢家真的接旨,贵妃又会不会再生事端。然而李氏却将她双手紧紧握住,坚定道:
“微微,没有贵妃之故,她也是伤了你的,恶性难改,娘决不允许这样的人日日在你身边!”
安定县主纵马伤她只是意外,如今是天子要赐婚二郎,难道李氏就因疼爱她,便要抗衡天子?甚至将李氏前后的话连起来再看,似乎二郎无论娶谁,竟都要以她的感受为先?
露微一时哑口无言。
……
谢探微听父亲说明了缘故,心内愈发起伏难定,但直到送晏令白出府,才恨恨发言:
“贵妃此计用心险恶,不应就是抗旨欺君,结党营私,应则更是祸害家门,况且阿父也知安定县主心思何在,此间必还有连环的阴谋。微微屡次受害,几乎成了他们惯用的手段,我不能再让她为这些腌臜事挡在前面了!”
晏令白自然比他清楚当下局面,又如何不比他心惊胆战,也见他方才在中堂一语不发,只暗暗发力切齿,便终归是要保持清醒,替他镇住心神,道:“你要做什么?怎么做?”
谢探微似已有定策,却不解眉宇忧切,片刻方一吐气,道:“惊马之事确实无法再翻查追究,可若能寻到永阳坊那对母女,一盘棋就都活了!”
“你叫谁去办此事?!”
晏令白这才惊觉谢探微已有行动,只是想来他身边并无亲随庶仆可用,亦不会傻到动用金吾,因为哪怕是值得信任的甘州旧部,此刻也定是惹人注目。
莫看周崇似无过人才能,可单是京兆尹的职权就足可制压金吾。就如惊马案之初,晏令白再是皇帝亲信,有暗查之权,却也只能协办于周崇,也正因此才叫贵妃捷足,瞒下了李柔远的真正动机。
“阿父放心就是。”
……
陛下有意赐婚,自然避不开谢探隐本人,只是他也同时听闻,父母是不愿他当这个驸马的。自被露微撕破脸面,他近来正郁郁难舒,此事虽干系复杂,倒也另可琢磨,便正要借请安的机会去探问母亲,脚步才到自己院门,忽见长兄匆匆而来。
这还是长兄成婚搬回家来第一次主动上门,当下时机也不会是为别的事,便想听听他如何说,装作不察,一笑寒暄:“阿兄是稀客,怎么不陪长嫂?她的身体都好了吗?”
谢探微才送了晏令白便转到此处,无心旁事,只蹙眉道:“赐婚的事知道了吧?父亲母亲不许,是有缘故的,并非认为你配不上。”
纵有朝局千丝万缕,到了弟弟面前,他只先将心比心,怕二郎和他当初一样,看父母一味态度强硬,是看不起他。毕竟他很明白,弟弟自落榜来,父亲待之是很冷淡的。
这话倒真合了二郎几分思虑,但他迟滞半晌,却又一笑,似颇坦然,道:“我知道,那位安定县主是周贵妃的女儿,与我们道不相同。只是婚姻之事本由父母做主,不论如何,我也做不了什么。”
谢探微听来欣慰不已,点了点头,又揽住弟弟,还是解释了几句:“近来多事之秋,你在家想也听闻不少,正如你所说,贵妃一族居心难测,露微已屡受其害,我不想你也牵涉其中。你只安心在家读书,外头的事自有父亲和阿兄担承,什么都别怕。”
谢二郎对外务自是难涉其深,长兄的交代也算得字字真情,可汇聚在一处,他却只觉不屑——
二十年不在家,一回来就收尽人心,俨然是要接管门户的做派!就算这安定县主的驸马当真做不得,此刻要是换成别的公主,恐怕父亲也是不想答应的。毕竟,父亲连国子司业杨家,一个区区四品的学官之女,都认为他般配不上。
便更不用说,这一切干系又都扯上了赵露微,或许父母还认为,安定县主若进门,首先便会对赵露微不利。为何时时事事都以赵露微为先,连他的终生事也得让步!岂有此理?岂能甘心?
无论胸中一时如何翻涌,谢探隐都适时地隐忍了下去,“阿兄。”他轻唤了声,却似感慨,又垂目一叹,“我知道的,我都听到了,阿兄也有苦衷。”
他语出晦涩,又没来由,谢探微不解:“你知道什么?”
谢探隐学他蹙眉,将他正缓缓脱开的手紧紧握住,才道:“其实安定县主喜欢的是阿兄,惊马伤人也只是针对长嫂,对吗?”
谢探微脸色顿时白去,这才想起应是上回他在紫宸殿惹恼了露微,回到家被母亲忽来打断,与母亲解释时被路过的二郎听见了。没想到,二郎竟丝毫不提,隐瞒至今。
二郎见他惊恐,心中窃喜,继续作态道:“我不是故意偷听,却怕阿兄疑我张扬,才一时不提。如今明说,是不想叫阿兄肩上负担太重。我原比不上阿兄了,常也羡慕阿兄能为家中出力。若能以婚事替家里消灾,我会很高兴的。只是父亲母亲应该不会听我的,就请阿兄代我转告吧。”
谢探微沉默良久,先时的震惊渐渐为愧疚替代,待一颗心已蓄满愧疚之情,止不住满溢,逼出胸腔,化为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将弟弟紧紧抱住,“此事绝无可能!阿兄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谢二郎被摁压在兄长肩头的脸僵了一僵,却很快隐没在骤然暗下的秋光中,浮现无声一笑——
薄暮昏暗的小道上,竟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悄然伫立,“阿兄别哭,我一点也不委屈。”他说着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长兄,也在同时,笑意肆意弥散。
第79章 路转
◎我要辞官!◎
夜色初降时,谢探微疾步回到东院,想着与露微分开时未言一字,不知母亲的解释能否令她安心,也怕她等自己等得急了,难免胡思乱想,心中便愈发忐忑。
只是等他踏进房内一看,却半个人影也无,将雪信、丹渥找来问话,竟言是露微叫她们下去备饭,其后便不知了。这个时辰不至于出门,难道又去见母亲了?
一面胡乱猜测,脚步已往院外去,可谁知刚迈到通往主院的廊桥,又见雪信匆匆追了上来,喊道:“夫人回来了!”
他当即一惊,东院拢共就一个进出的院门,这眨眼的工夫还能错开?又来不及深究,忙拔脚返回。然而等他再次冲进屋里,四顾一圈,竟是依旧无人。
“不是说回来了么?人呢!”
谢探微甚少发怒,尤其是对露微贴身的两个侍女,由来待之不同,此刻却实难自控,脾气冲上头顶。
雪信亦被吓住,可又怎敢欺哄他,不知怎么分辩,只低了头步步后退——忽被一手从腰后拦住:
“好大的声音!”
露微从雪信身后转来,神色同这话音一样从容,见谢探微原地愣怔住,也只扬了扬嘴角,擦其肩信步走进了内室。
“微微,你去哪……”他倒极快缓过神来,可追进去想要牵住露微,又被一瞬躲开,“你,怎么了?”至此才算觉悟,她一时现身一时隐藏,是有意为之。
露微面上情绪不显,坐到镜前拔钗散髻,拈起常用的双鸟纹玉梳理起青丝来,方悠悠说道:“你发什么脾气呢?雪信是我的人,容不得你颐指气使。”
谢探微也自知失态,可她明显是绕开了正题,更显得事情蹊跷,“我是急了,你看不出?那你为何生气呢?”他不免先摆出投降的姿态,蹲去她身前,仰着面孔求问。
露微侧目一瞥,却又转对镜子发话:“那你为什么急呢?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还想动手打人?”
这倒是离谱的推论了,她几时这样说话缠绕过?谢探微不由皱眉叹气,想还不如直接骂他一通,把事情骂清楚了也比这好,“不然,你先打我出出气?”
露微轻哼,将玉梳按在台上,发出咚一声,然则这只空下的手腾至半空,似是要重重落下,却最终揪住了这人的腮帮子:“你这嘴里可还有一句是实话?”
她指间好大的力气,扯得谢探微腰背一挺,嘴唇也被拉歪了,嘴角似有涎液漏出来,却喊道:“手冰凉!”
她的手碰到脸上的一瞬,温度是比疼痛更叫谢探微心惊的,再纵不得,两臂一展,将人提抱身前,又只觉她周身衣裳都透着湿寒,定是在外久站,沾了露水,不禁嗔道:
“你究竟去哪里了?白天才说如今天气冷了,竟不记得?还是吃药上瘾?”
露微既羞怯又恼烦,却也挣脱不开,暗咬嘴唇,道:“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全是在中堂听父亲说话吧?”
他自然是颇有些行程,想了想,先大体交代了一遍,“二郎至纯至善,我就和他多说了些,也幸亏去了,不然他还只想牺牲自己的婚事来成全家中平安呢。”
“哦,是么?”露微抿唇一笑,笑那四个用在谢探隐身上的字,也笑这人口中果然未尽实言,“我才给你机会了,问你有没有实话,你自己不要,就怪不得我了。”
被她冰冷的手一打岔,谢探微都忘记追究她之前生气的缘故了,这时才又觉一慌:“什么?”
“安定县主为了得到你,想要杀了我。”露微真切地听到了兄弟的谈话,也看见了谢二郎的故意作态,那一时的震惊解开了她先前觉而不察的几次疑惑,此刻只剩平静。
谢探微近乎跌坐,一颗心沉入谷底,半晌方聚起心神,颤声道:“母亲都告诉你了?”
露微淡笑,拨开他已松了力的手臂,站起身道:“长公子一声令下,谁能告诉我呢?”舒了口气,仍云淡风轻般:
“不过是我庸人自扰,怕长公子在何处迷了路,想去寻一寻,谁料就撞见长公子与二郎兄弟情深,一不小心就都听见了。”
谢探微已是悔无余地,蹙眉闭目,似顶着千钧缓缓站了起来,“我错了,你怎么才能消气?”
露微摇了摇头,道:“你有何错?难道不是安定县主先看上你的,却是你先招惹县主的?”
“微微!”阴阳怪气的揶揄到了此处,他便听不得了,一把拉起露微的手捶在自己胸口,“我说不过你,可你定知道我是怎样,只告诉你吧,直接动手可比动嘴解气!”
露微自是心中清明,可就是不想用他这个野蛮的法子,怒目瞪视,道:“谢探微,我是嫁给你了,不是卖给你了,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自己的事?当日信誓旦旦说以后都听我的,如今成婚才几个月,我倒成了笼中之雀了!”
骂出来固然比阴阳怪气叫人痛快,却也比直接动手更令他锥心,唯有苦果自咽了,“微微,我是怕叫你担惊受怕,起初也是没想到会到如今地步的。”
他这解释干涩无力,衬得人也无赖至极,“你放手。”露微别过脸,懒再搭理,“请你今晚厢房去睡吧。”
谢探微很是表里不一,内心溃败,举动上还占着上风,闻言垂目,瞧了眼攥在胸前的手,仍不松开,“你的手还冷着呢。”
露微不料他还敢迁延,正要再斥,忽却鼻内作痒,打了个喷嚏,另一只手不及掩住,又是接连不断,直打得她涕泪汪汪。
谢探微原就不放心,此刻早已慌急,将她打横抱起,两步跨到了帐内,拽来被子给她裹了个严实,“看见我和二郎说话,你就不能叫我?冻得这样!”
复见她眼眶通红,双眸莹然,颧上亦泛起潮红,活脱是只受惊的小兔,实在惹人心疼,又无奈至极,遂是一叹,“你这惩罚,很狠,很厉害,我再也不敢了。”
露微本没觉得多冷,此刻只剩了一颗脑袋在外头,周身只觉发闷,心中那股意气便慢慢溶解了,“我那时叫你,二郎岂不尴尬?”
既将话端又提到二郎,她不免想着二郎是何角色,此人的事绝不同于安定县主的事,是断然要瞒着的,终究罢了,平和道:
“我不担心你和安定县主有什么,就是恼你骗我。你难道不知?我阿耶从前行事就瞒着家里,结果便是横生事端。”
谢探微何敢与岳父的谋划相提并论,却也忽然能够体会到露微的心情了,伸手抚了抚她额前发丝,愧然道:“是我总是小人之心,亦是我总是自作聪明,求你不要同我这种人计较了。”
露微望着这张殷殷虔诚的脸,心内一时动容,双臂拨开被褥,一下扑进了他怀中,“你这种人,有时是烦得很!”
谢探微伸出的手还举着,胸背间被裹得一紧方回过神来,眼中便是一热,“微微,对不起。”
露微抿出一笑,慢慢抬起头,轻拧了下他微红的鼻尖,“没想到,谢司阶竟堪比卫玠,一个天家公主,一个将门女郎,还有一个娇俏小婢,都拜倒在你的美貌之下。”
卫玠之论从母亲口中也听过,只是加上这番细数,不过是扯他的遮羞布罢了,也只能由她高兴了,半晌方追了一句:“可是谢司阶已经名花有主,只属于赵学士一人。”
露微噗呲一笑,却又引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喷出的飞沫都打在了谢探微脸上。他一惊,顾不得余事,只忙将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不要闹了,先吃点热的,再不行,我就去请医人!”
露微略显涩然,乖乖点了点头。
雪信和丹渥早将晚食备好,只是见他夫妻情状有异才许久不敢惊动,一听召唤,很快就将膳食端了进来。谢探微先与露微净了手脸,才挑了碗冒热气的糖粥喂给她。
露微倚在枕上屈膝坐着,温热清甜的糖粥一入口,便自喉舌一道而下,暖入脏腑,吸了吸鼻子,再无不适,缓而说道:“安定县主若是为你,此事倒就有了些余地。”
谢探微只专心服侍,不意她又操心起来,略一顿,拿起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他们居心难测,这算什么余地?”
露微推想前因后情,忽然生出一策:“所谓难测,不过就是我们不知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就如前两次,事出突然,便成被动。”
她脑子素来转得快,谢探微一见她眼光熠熠,便知是有了主意,暂放了碗,将她揽到身侧,“要做什么?不许你以身涉险!”
露微朝他挤了挤,道:“何止是不危险,简直是太安逸了——我要辞官!”
谢探微眼睛一圆,不料她是往自己身上做文章,又想起先前岳父交代她要护佑太子,若是辞官不反而是向对方示弱么?
露微见他犹疑,一笑又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我只管辞官,许或不许,却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谢探微只听出是故布疑云的意思,却还是没明白此举于皇帝赐婚的事有何助益,蹙眉问道:“赵学士,下官求教。”
“谢司阶这也想不明白?”露微抬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贵妃不是要她女儿见贤思齐,不愧下学么?本官自然要解佩投簪,虚左以待了,这叫将计就计!”
……
晨起,夫妻照例是要往正院请安,顺便也要将露微辞官之事禀告父母。只是才要出门,露微却忽然说要换身衣裳,叫谢探微先走。她并非喜好装扮的人,又不过是家常问安,谢探微便只觉别有缘故,并不就去,关心问道:
“是不是不舒服?那今天就不去了,也无妨。”
他说着就伸手往露微额上探,被露微一把握住,笑道:“我就是想起来,母亲前两日又送了我新衣裳,还不及穿,今日正好穿给她看看。你先去就是,我很快就来。”
自他们成婚住到谢家,母亲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善美,莫说是露微,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觉多出了许多穿戴,也多半都还没碰过,想来放了心,点头道:“那我等你就是了。”
露微却又摇头,直接将他推出了屋外,关起门道:“你难得在家,还敢误了时辰?这饶舌的工夫我都换好了!”
他自然说不过道理,也不能强推门伤了她,左右罢了,“那你慢慢换,也不急。”
见门上人影当真移开,没了动静,露微这才返回内室换上了一身新裙。丹渥原正在整理床帐,见状问道:“夫人昨晚便叫奴婢备好了衣裳,怎么才刚起来时不直接穿了?”
露微正低头系衣带,闻言一笑:“直接穿了就不好叫他先走了呀!”
“这是何故?”丹渥心想他们昨晚虽争执了几句,没两刻就又和好了,并无必要刻意疏远的,“长公子哪里又惹夫人了?”
露微仍作抿唇一笑,摇了摇头:“他傻呗!”
……
谢探微一人独行,没什么可叫他顾盼的,直到正院门前才放慢了脚步,不意却一眼望见了对面而来的弟弟。请晨安的时辰都是一样,自不必问,只是想起昨夜之事,不免想要交代几句,然则倒是二郎先主动开了言:
“阿兄凡在家中都是与长嫂形影不离,今日怎么自己来了?”不等谢探微回答又一笑,“难道阿兄做了什么叫长嫂不悦了?”
兄弟间甚少言谈,最亲近的一回不过就是昨日,因而谢探微见他一上来就颇有取笑之意,倒不适应,愣了愣方道:“她没有……”又觉不便实言,索性直入正题,将他揽过道旁,道:
“我已将安定县主的实情告诉露微,她原就比我有办法,正要和父亲母亲去说,你就更不用顾虑此事,以后也再不可自轻,拿自己的婚姻大事作玩笑。”
谢探隐却是面露疑情,细瞧长兄神色,又问:“阿兄不是一直只想瞒着的么?别的女子心仪阿兄,长嫂听了不生气?”
谢探微最初隐瞒,并不是怕露微嫉妒之意,但听他如此想,也觉是人之常情,一摇头,正欲解释——
“你阿兄又不是
第1回 被别人瞧上了,先前那位宁婉不就是?”
兄弟四目同时落在露微轻淡的笑脸上,一个惊惧,一个赧然,都被她收入眼底,更作一笑,“我一点也不生气啊。”
谢探微两步跨过来,牵住露微手腕,低声道:“微微,这么快就换好了?”
露微眼珠一转,却不在他身上停留,见二郎自脸色到身躯都僵着不动,暗抿双唇,走了过去:“二郎如此关心我生不生气,倒不如以后若再知道你阿兄有事瞒我,就先来悄悄告诉我,这才是真心帮我呢!”
昨日他偶然瞥见了小道上的露微,于是当成天赐良机,用那抹肆意的笑作了不动干戈的挑拨,只以为必会令露微与长兄失和,可谁知,不止是自取其咎,又被翻出这桩旧案,顿时心惊胆战。
“长……长嫂说笑了,阿兄总是好意的。”他再不敢抬眼,齿颊打颤地说了一句,便匆匆先进了院门。
谢探微也见弟弟形容怪异,却又不觉露微话外有音,又忙凑来问道:“微微,昨天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又提别的事做什么?”
露微自然不能告诉他方才情形都是自己计算策划,瞧他困惑无辜的神情,只好笑道:“原谅是原谅,又没说不能提。”扬起面孔又道:“我还想写下来呢,以后多了便可装成册子!”
谢探微不料她还有发挥,倒吸了口气,又捉住她手腕,轻轻发了发力,“微微!”只是低切一唤,也不知说什么。
露微知他已认真了,不忍再捉弄,反手挽住他,朝院门抬了抬下巴,“好了,不写,乖一点。”
谢探微果真松了口气,脸上即是一笑,终于跟着去了。
……
夫妻请安之余便将辞官的计策诉诸了父母,可谢道元当即便说不可,李氏也说此事无须露微操心。
然则父母之心归父母之心,此事的源头在于安定县主中意谢探微,若真殃及二郎,露微只恐他心中更恨,此前的把柄拿他不住,叫他真做出什么大事。更要紧的是,父母下定决心不会接旨,就已经落入了贵妃所设的彀中,难以破题。
故而露微仍决定自去一试,谢探微自然依从,约定明日他上职之时,叫露微在宫门等候,夫妻一起面君陈情。
到了次日,露微一抵宫门,便望见了谢探微徘徊的身影,有他带领,如乘东风,一路到紫宸殿前都畅行无碍。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未及他们请守殿内官通禀,却先闻知,皇帝正在与集贤殿直学士姚宜若说话。
以集贤殿直学士的职分品阶,是不大有机会进出紫宸殿的,即使集贤殿就在紫宸殿西侧不远,谢探微时常能与姚宜若照面,也从未见他被召见,倒是有些令人稀奇。
夫妻二人不免退后等待,却才站定,忽闻殿内激怒之声震耳而来——
“让那逆女现在就来见朕!!”
第80章 未罄
◎是你的党羽。◎
数日前才来姚家恭贺弄璋之喜,不意风云忽转,此刻相视,却再无半分喜色。露微望了姚宜若许久,其实只需简单问起缘故,几个字却如鲠在喉。
“我,早就看到过的。”终究是姚宜若先开了口,眼珠微动,面色仍平静如水,“谢司阶殿前戍卫,安定县主故意戏弄,我见过几回,那时就留了心。”
露微不料他能这般说起,便原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比自己早知安定县主的内情,惊道:
“陛下有意赐婚才是昨天的事,就算你知觉其中有异,怎就敢面君直奏?!你大可先与我传信商议,你为官尚不足一年,岂知朝堂利害?!万一……”
“没有万一!”只听她越说越急,姚宜若不由狠心打断,双眉压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谢家抗旨不是,接旨更不是,唯有让他们变生肘腋,才能破此危局——露微,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也该轮到我护着你了!”
露微愣怔住,顿悟了一些早该发觉的事,良晌垂首一叹,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抓握,“你如今家事美满,仕途光明,是不必蹚这趟浑水的。况且你这一奏,对他们来说何止是肘腋之患?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姚宜若亦垂目,回想数个时辰之前的情形,心中却愈发坦然:“安定县主与人**,其实是阿兄先知觉的,他曾给驸马看疗过,知道驸马病重,都是因为不堪其辱,积郁在心。阿兄当时也是讳莫如深,是我看他心神难安,怕他有事,尾随他去了公主府前,瞧见县主在车驾前与他拉扯,这才询问得知,是县主怕他传扬到陛下面前,便想要拉拢他。所以后来留心了谢司阶的处境,再到昨日,我便很快就决定了要去见陛下。”
露微猜到内情该是不简单,可此刻却只觉内心空落,谈不上悲喜,也再不觉惊讶:身在姚家三年,对这家的人事一无所察,也早不是什么新鲜的发现了。
姚宜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一笑,又道:“我虽位卑,但身在朝中,风声何曾绝耳?我看得清,既愿意,也原本就脱不开——是你的党羽。”
露微心中一恸,眼眶已觉酸涩,“仲芫,你就不怕吗?”她不由对照起他的长兄,日日有面君的机会,却始终未敢替她伸张。原来他春闱榜下那一拜,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偿还的开端。
姚宜若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们夫妻今日去紫宸殿,也是为此事吧?你们能如何?”
露微愧然一叹,将相比之下如同儿戏的计策说了一遍,“我不信安定县主真愿嫁给二郎,也知陛下还会再问谢家,趁此未定之际,摆出将计就计的态度,先行试探。”
姚宜若摇头发笑,目光直直投来:“你这是赌!可君子之赌对付不了小人之猾。所以我才说,于你们的立场,此局无解。”
露微无言以对,缓而道:“这些事,真儿可知道吗?”停了停,又道:“今后再有什么,你还是要先告诉我一声,就当是为家里两个孩子,还有贤儿的婚期也快了,要多为杨家考虑。”
姚宜若点了点头,道:“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真儿。”忽又一笑:
“我倒听说,你竟让赵伯父到杨家去给谢家的甥女说亲,再等贤儿与晏将军的亲从成了婚,其间关联就更解不开了。如此看来,你也究竟是不怕什么结党之论的,那又何必为我作杞人之忧?”
露微终被引笑,目光缓缓回落在他身上,却生出一种不可描摹的感觉,如有疼惜,如有感佩,似感微惑,似感惊奇。
……
露微离开姚家前去瞧了淑真和孩子们一回,见他们一切安好,也便放了心。姚宜若将她送到府前登车,踱步回到房中,见榻上妻子盈盈笑望,却良久顿足,待妻子几次唤他不应,欲下榻过来,才恍然回神,跑去搀住,道:
“我听见了,急什么?这一月都不许下来,若不仔细,小妹的婚事也不让你去了!”
杨淑真却作一笑:“仲芫,你只会对我嘴硬。”
姚宜若脸色僵住,露出被看破的赧然,“我没事。”
杨淑真举手替他掠了掠鬓发,目光溶溶,轻轻向他肩头倚去,“别怕,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
姚宜若的参奏必会给贵妃一党带来重创,也许宫中已有发落,却不知会以怎样惊心动魄的字眼流传出来。一个惊马案便让皇帝废了公主的名号,如今的情形,在这位崇德尚礼的君王眼中,岂非是触底之举?思来想去,露微终究不曾感觉轻松。
不知到了何处,车驾忽然停了,也不闻小奴照例禀报,撩开车帘一看,却是到了将军府前,而晏令白似是刚刚归来,见她一笑,翻身下马,迎了过来:
“微微啊,这是从哪里来?”
择日不如赶巧,晏令白必是从宫中来,又是最可深谈的人,露微忽而释然,行礼道:“阿父,容我进门再细禀吧。”
晏令白的笑意一顿,旋即点了点头,很快将她引到中堂,又命下人到远处守候,这才小心问起:“微微,别怕,在阿父面前,什么事都可尽管直说。”
露微只是觉得说来话长,不料晏令白这般谨慎细致,又想来,似乎每次交谈,他都是这样呵护备至的模样,都把她看得过于娇弱了,像哄小孩子一般。
“我不怕,此事,也轮不到我怕。”她一笑,向晏令白投去宽慰的目光,便将一日的事都说了一遍。
果然,晏令白并不惊讶于姚宜苏的揭发,只是在听到其中缘由时,紧锁了眉头,深沉一叹:“敏识还不曾同我说,只是此事已经传开,我才知晓。不论陛下如何处置,但给二郎赐婚之事应该是不会再提了。”默然片时,又道:
“微微,你与姚家……”
虽语出滞涩,但露微已能领会,暗一咬唇,道:“姚宜苏已不在咸京,但我与他家二郎从前便情厚,若没有他们夫妻,我只怕早就死了。他如此作为,我事先并不知晓,所以才去问他。这些敏识都是清楚的。阿父,我不会做对不起敏识的事。”
“不!我不是,不是此意!”晏令白却一慌急,站起身来,脸色异常起伏,双拳亦不觉握紧,半晌才又缓缓坐下,“你与姚家的事,我也是清楚的,怎么会那样想你呢?”
露微只是常理推想,就如那日背着李氏赶去姚家贺喜,也怕李氏介怀,但晏令白的神色反应似乎更为复杂,倒让她再无从体察,“那阿父想问什么呢?”
晏令白以一丝干涩的笑意掩藏胸中波澜,即使略显突兀,“我只是觉得姚家二郎能如此做,倒算是明辨是非,也是知恩图报,但到底还是不能抵消你从前的委屈。”
他的眼神明明是直视,却为何隐隐动摇,光泽闪动也不是因一抹恰来的斜照,像就是从眼底泛起的。量度片时,不欲深究,露微只是平和说道:
“凡事在历之时,都是百感丛生,恐是无尽*无望,然则一旦跳脱,则轻舟已过,沧海已渡。况且,其实上天待我不薄,我有一个坚强的母亲,虽始终不肯告诉我父亲是谁,想来也是遭逢不幸,却能选择生下我,叫我也能瞧瞧这尘世——活着总是件好事,草木唯一秋,人生无来世,珍重而自勉,便是了,不必求全。”
晏令白的眉心又加了一道深痕,神情未改,却因这一道裂隙变得几分沉重。一时无话,忽闻下人站在廊下禀报,手里还提来一个食盒。晏令白倒很快回神,不叫他拿进来,自己起身接了进来。
露微刚想问里头是什么,便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颁政坊的萧家馄饨!阿父什么时候叫人买去的啊?”
自李氏叫后厨在家做馄饨,她吃了几回,虽感于李氏关怀,到底味道不同,此刻便是又惊又喜。晏令白自是进门前留心了时辰不早,又不知露微说话长短,便多虑了一层。
“我听敏识说过你喜欢这家馄饨,敏识自小也喜欢。”
露微并不奇怪他如何知晓,倒因而想起有关馄饨的许多典故,正要说起,却见端来的馄饨只有一碗,“阿父不吃吗?”
晏令白兀自将食盒收到一旁,仍坐回露微对面茵席,方道:“我习惯了甘州的口味。”顿了顿,又一笑,“忙了一日,还不饿?快吃吧。”
露微原本不觉,听了个“饿”字,便顿觉饥肠辘辘,不再矫饰迟延,点头享用起来。晏令白的目光一直不离,但时而却是飘忽的,过了些时,忽从散碎难堪的记忆中惊醒,听道:
“敏识也说过,咸京的味道不如甘州的,还说甘州市卖的馄饨也不如……”
话到临头,她方自悔一时兴奋冲动,面上一红,低头塞了两个馄饨封嘴,但已然引起了晏令白的疑惑:
“不如什么?”
嘴巴鼓囊着硬是嚼动了几下,但馄饨皮滑馅软,很快就溜进了喉咙,不得不开口接话了。可其实这也是她早就想弄清楚的问题,或许此刻也能将错就错?反复衡量,终是吐露:
“敏识说起甘州的馄饨时,提到一个女子,她时常来军营寻阿父,每次来,敏识就能吃到她做的馄饨,比市卖的还要好吃。只是不知为何,几年后她就再也没出现过。”
她说得极小心,三两字作一顿,时刻观察晏令白的神色,等最后一字收声,倒不见想象中的愠色,连窘迫也没有,只是一派平静。她揣摩着,又斗胆更进了一步:
“阿父,那个女子是你的妻子么?她去哪里了?”
晏令白用力合了下眼,声音含了一丝莫名的暗哑,为适时地笑意所破:“你不记得了?阿父和你说过,并未娶妻。那是附近村中的一位善心女子,我曾托她照料过敏识和冬至。当时战事不利,边民常受战祸,不堪其忧,便陆续都搬走了。”
谢探微确也说过,冬至是那女子抚养到四岁的,看来是他们猜偏了,惭愧垂目,歉然道:“对不起,阿父。”
晏令白毫不在意地摇头,却接着便反问:“你如此喜食馄饨,你母亲一定常给你做吧?定然也是比萧家馄饨好的。”
露微听来摇头,抿唇一笑:“不啊,母亲不会做,不仅是馄饨,也不会做任何菜肴。这是我和她最像的地方了。至于萧家馄饨,我是幼年偶然尝过一次就喜欢了,母亲倒是时常给我买。”
“你母亲——不会做?!”
不知此事有何异常之处,晏令白竟忽一脸惊愕,想了想,露微觉得他大约是疑惑,解释道:
“是啊,虽然母亲并非养尊处优的高门出身,只是一个孤女,但就是无甚厨艺。别的倒是颇有擅长,就比如骑马,马术和江玥一样好,倒是不肯教我。”
晏令白维持面上神情不语良久,不知是僵到不觉,还是当真松缓,才放出低而长的一口气,“快吃吧,不谈这些了。”
露微无谓深究,自是遵从,却这时,外头传来了宵禁的鼓声,方回头去看,又听晏令白道:
“放心,我已经叫人去谢家禀报过了,你明日再回也无妨。也正好可给冬至掌掌眼,看他布置的院子能不能叫贤儿满意。”
将军府和谢家没有区别,露微原也不担心什么,又听后半句话,自是更加乐意,欣然点头:“等他们成了婚,阿父这家里就热闹了,贤儿可是会折腾呢。”
晏令白抚须一笑:“那你来同她一起折腾,不也方便多了?”
露微不料被取笑,但心中已开始暗喜,两府就隔了两条街,可谓抬脚就到,自是诸事便宜。
……
露微次日晌午回到谢家,不意堂上才与李氏禀述昨日之事,谢道元便散朝归来,神情介于忧切与和缓之间,眉宇微蹙,说起了一则皇帝刚刚当廷颁布的敕书:
“安定县主澡质天潢,不慎其德,数违礼法,多匿回邪,不堪与衣冠为妻,即命入道,善思己过,勿为无恩。其母贵妃周氏,不思教正,尽失德仪,降为昭容。”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比料想的更为猝然惊心。
此事殃及贵妃受遣并不奇怪,可皇帝竟以出家为惩,剥夺了女儿此生再嫁的资格。而依照她浮浪的行为,大约原就是因婚事不遂,想要再寻一个合意的夫君,如此,就再无转圜了。
“那父亲,吴王没有受到牵累吧?”忖度片刻,此事自不当止于表面,露微不由问起谢道元。
谢道元轻舒了口气,略略展颜,道:“敕旨并未提到旁人,吴王原本也是无涉的,陛下心中清明。”
露微点点头,心里其实明白,贵妃确有可讳之恶,吴王却未必有无将之心——波澜暗涌,抑而未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