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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玉成

    ◎是赵学士厉害,还是你夫人厉害?◎

    “没想到这么快就换我给你梳妆了。”

    淑贤与冬至的婚期倏忽已至。露微前一夜便住在了杨家,与贤儿同榻夜话,陪她度过了最后的少女时光。此刻新妇早已换上了靓丽的礼衣,于铜镜前合鬟。花钗衬托下的脸庞仍带几分天真,眼光流转,亦无羞避。

    “那是我好看,还是阿姊好看?”淑贤对镜一笑,偏身牵住了露微的手。

    她神色已是无拘,语出无赖也不稀奇了,露微哼笑了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当然是我好看,我两次都比你好看!”

    淑贤自不满意,噘嘴道:“阿姊今天也不让让我?”

    露微抱起双臂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让你?叫你新婿让去吧!”

    淑贤饶是不觉害羞,也不过是因还未出闺阁,房内除了露微,便是常年跟随的侍女,都是她熟悉的。只一听“新婿”二字,方忽有所感,顿时缄口,怯怯地低了头。这般情态反惹得众人咯咯发笑,露微犹中下怀,笑得肚子发酸。

    “怎么了?马上到时辰了还不省心些?”

    正沉浸时,杨淑真走了进来。杨家既无主母,就唯有长姊各处照应,忙了一圈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小妹又任性胡闹,倒又不见她出声,定睛细瞧方见她满脸透红,不似只是胭脂色。

    露微见状暂抿笑意,扯了扯淑真衣袖,将事情附耳说了一遍。淑真听罢也笑出声来,指点小妹额头,道:“你啊,真是长不大!”

    淑贤抬了一眼,虽为众人幸灾乐祸一般,望着亲姊,却忽然生出不舍,将身倚了过去:“长姊以后回家来就瞧不见我了。”

    她是家中幼女,撒娇也是自小到大的营生,且屡试不爽,无人能躲过,便叫淑真瞬时心软,泛起酸楚之意。众人见状,也都收了声,动情动容,感怀不已。

    “傻丫头,哪里就见不着了呢?”淑真深吸了口气,将她扶正,含笑替她理着妆发,一面目光殷殷,细致地端详。

    其实姊妹不过相差三岁,但淑真毕竟出嫁已有五年,又新做了母亲,更有些长姊如母之感,既欣慰小妹长大成人,也怕她天性任诞,疏于为人处世。

    “什么都别怕,父亲、阿兄、阿姊,都没有离开你,阿娘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的。你只管大胆地,高兴地过日子,妹夫是个忠厚之人,也定会好好疼爱你的。”

    淑贤没再说话,眼中泛起泪花,笃定地点了下头。

    露微旁观至此,千头万绪汇聚,却难以以一言描摹,大抵羡慕有之,感喟有之,怀念亦有之。

    ……

    申时,亲迎的队伍准时抵达杨家,新妇在长姊和众侍娘的陪同下往中堂预备受礼。露微原也随在一侧,忽想到府门前必要下婿,不知冬至那样木讷的人物如何应对,定然好笑,便一兴起,调转脚步溜去了门楼之间。

    到时,果见里外围着数层人,但起哄取笑之声却没有想象中热闹,越发好奇,正要往前钻挤,不防腰间忽被环住,整个人都离了地,直被抱到一旁空地。

    “你怎么来了!你不应该在阿父身边吗?”早扭过头望清了这人的脸,只觉扫兴,“别挡着我看热闹!”

    谢探微是已婚之人,依礼不好再做冬至的傧相,与露微早是说好各在一处帮忙。可此时除了扬眉得意,也不答话,稍一停顿又将她扶肩揽过,竟带她反向而去。

    露微不明所以,急忙喊问,却也无用,直至连廊尽头的偏门转出,来到了街面,才见他抬手一指:原来这人将车驾停在了杨家大门的对侧,既不远,视角也高些,倒真是绝佳观赏之处。

    “卖什么关子!”虽嗔怪,露微已忍笑登车,再等这人跟上,凑过脸来,四目一齐从车窗望去,也顾不得别的了。

    “那郎舅两个都是进士出身,不会叫冬至作诗吧?”露微初观门首的情形,正是杨君游和姚宜若二人代表杨家站在阶上,一齐看着阶下的新妹夫。

    谢探微噗嗤一笑,道:“那可就同悔婚没什么区别了!”

    露微睨他一眼,却是想起他们成婚那日的情形:“当日就是太给你情面了,你倒敢幸灾乐祸?”

    他笑意顿止,蹙眉看来,亦难忘彼时情状:“太子驾前,你叫他们来试试?我头都不敢抬,太子还问我几岁,我又热又紧张,那只大雁都险叫我捂死了!”

    露微是知晓这段典故的,不免发笑,“你记得就好!”抬起手掌将他的脸又拨向了窗外,自己也重新看去。

    可就这不留神的工夫,竟只见冬至笑嘻嘻地拱手行礼,然后就被让开了道,放进了门。“这就好了?”虽没听见说了什么,但冬至显然是没被为难的神色。

    谢探微亦放眼细究了半晌,悠悠道了一句:“好个小子,假痴不癫,通敌在前,枉我为他操心了!”

    露微虽也觉奇,闻言转过脸来,不屑一瞥,哼道:“谢敏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脸皮有城墙那么厚?”

    “呃——不要胡说,哪座城墙哪有我脸皮厚。”

    “……”

    ……

    大喜之日,素来冷清的将军府早是宾客盈门,甘州旧部自不必说,多一半也都是诸卫军将,便是平素与晏令白无甚私交的官僚,也不乏携礼恭贺的。

    谢探微和露微跟随迎亲队伍抵达,待将新人送入青帐,便往后堂见过谢家、赵家等一众尊亲近属。及至天色暗下,前庭开宴,他们也才算了事,寻了空处坐下。

    “微微,累不累?”

    露微倒不觉什么,一笑,稍抬下颚示意他看前头。他便扫去一眼,倒也一笑,仍将目光转回露微脸上:“这都是赵学士之功。”

    那处是堂前席上,谢道元、杨献、赵维贞三人正围坐吃酒说话,一旁侍立的不是什么下人小婢,正是杨君游。就在半月之前,杨献终于同意了与沈家的婚事,两家正过礼请期。

    “只是杨司业一直不愿与我家沾亲,阿耶是怎么说成的?”

    露微请父亲帮忙说亲,原只觉得赵家与杨家毕竟关系近些,可后来多事,不想却有意外之功,摇头道:

    “杨伯父清流之人,你只看他择婿如此不拘一格便知,并不完全是阿耶的缘故,倒是仲芫之力。仲芫面君直奏,举动惊人,杨伯父自然是要过问,便也知晓,谢家竟能够拒婚天子。这反让伯父觉得谢家有了不同之处,不似寻常豪门的习性,再加上阿耶出面,动摇了几日也就点了头。”

    谢探微自然已知姚宜若先前参奏之事,也不禁稀奇发笑:“杨司业不愧是研究治学的人,不信口传,只看事实。”又向前头瞧了几眼,叹道,“冬至那时若不当面以短刀相赠,恐怕婚事也要费一番周折呢!”

    露微赞同此话,点了点头,但感慨之余,又不免想到深处。自皇帝降敕惩处周氏母女,一月来,除了听闻原本延寿坊的公主府改成了道观,李柔远已入道出家,周氏一党便再无别的动静。

    这倒也罢,元气大伤自是要韬光养晦,而谢家经此一事,谢探渺与谢探隐姊弟二人的态度却也越发叫人难堪。

    谢二郎以为可以离间他们夫妻,不但隔日就被撞破,其后又是姚家出手解围,他自是更加怀恨,大约又对长姊吹了不少邪风。以至露微有时与谢探渺单独相遇,入耳之言无不阴阳怪气。长此下去,就算不叫谢探微自己觉出来,也恐怕长姊会在他面前显露,这便枉费了露微的苦心了。

    “微微,想什么呢?累了别硬撑。”谢探微久不见她眼神转动,一时担心,说着便将人揽进了怀里,“抱你去睡?”

    露微一笑掩饰,轻靠在他肩头:“我只是在想,母亲已传书沈家,你姑母必要来送女儿出嫁的,说不定还有一大堆亲戚,我怎么认得过来?”

    正是说到杨沈婚事,谢探微又知她不惯这些人事,倒不怀疑,复将她拥紧了些:“认不过来就不认了,他们认得你就行了!”

    露微只觉他敷衍:“我是晚辈,哪来这么大面子?”

    “你还以为你名声小呢?”谢探微却是眼睛一圆,“你知不知道……”

    他一副要滔滔不绝的架势,还不及展开,忽见露微神情愣住,指了指身后,疑惑着回头,倒见是两个熟人并排站着,起身道:“你们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二人俱是含笑表情,其中一个略高些的说道:“司阶平素从不与我们一起吃酒相聚,凡下职就是回家去,今日机会难得,我们自是要来借花献佛的!”

    谢探微这才垂目,望见二人手里都端着酒杯,一笑,弯腰自案上取了杯盏,与他们一饮而尽,余光却顾着身侧的露微,道:“好了,少浑说!”

    二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四目一碰,竟齐齐向露微拱手作礼,说道:“卑职见过赵学士!”又道,“夫人万福!”

    露微眼明心亮,从二人身穿的崭新袍服便知是今日的傧相,再听言语,自是他的下属不差。但忽见他们转对自己,又作两种称呼,难免羞惭惊愕,脸颊顿时发热。

    谢探微亦未料到,忙将她挡到背后:“你们怎么回事?!敢当着我的面取笑?”

    二人原不过乘兴来卖个乖,不想弄巧成拙,立刻改了颜色,各自退步。露微见状,这才回过味来,不欲小事放大,连累他们喜宴上受责,暗拽了谢探微衣袖,露面一笑,道:

    “今日初见,恕我还不认得二位郎官,多谢了。”

    二人面色稍解,也还顾忌谢探微目光如炬,片刻仍是那高个的恭敬答道:“我叫郑复,他是孙通,夫人直接叫我二人姓名就是。我们曾在紫宸殿前见过夫人,今日是我们冒失了。”

    这两个名字一出来,露微瞬间就不陌生了:先前谢探微为不能收服人心而烦恼,就是自这二人事上起的。没想到他们如今这样亲近,一点也瞧不出曾经交恶。

    露微不禁打量起来,面露欣喜。又扯了把谢探微的手腕,示意他宽慰几句,可这人一无兴趣,负起手清了清嗓子,却道:

    “既知冒失,也说够了吧?别处闹去!少饮些酒,免得误了上职的时辰,我可再不替你们罚钱了!”

    二人自是这桩旧案被拿捏,也并不知露微才是背后诸葛,闻言只觉万分羞愧,不敢再多淹留,低头乖乖行了礼,告退而去。

    露微只觉他无趣,抱臂笑道:“谢司阶如今好大的官威,真是瞧不出从前连个架也不会劝呢!”

    谢探微却作摇头一叹,将她手臂左右分开,往自己腰间一放:“你就会欺负我,别人面前就厉害不起来了。”笑了笑又道:“不过,他们来得倒也及时。”

    露微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谢探微抿着笑意,忽将她打横一抱,朝内院方向阔步而去,才道:“他们这般殷勤,无非是因赵学士名声在外,其实不止他们,整个金吾军都很仰慕赵学士的风采!”

    原来竟接上了先前被打断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诓人的,露微只轻哼一声,扭头向外,直至进屋被放在榻上,也没搭理一句。谢探微仍兴致盎然的样子,俯身迫近,直至鼻尖相碰。

    “你想干嘛?”露微不由后缩,目光垂向一侧,暗暗咬唇。

    谢探微丝毫未动,眼见她颊上缓缓飘红,出声一笑,“你想什么?”这才挪开了些,却将她双脚捧到了自己腿上,“别动,我看看。”

    露微一时愣怔,方见他脱掉了自己的袜子,竟是要查看脚上的冻疮,“今年好了,不很痒,也没破。”她心意已完全软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谢探微自去岁知晓,便一直记着,而今天已经两次见她暗暗去抓挠腿脚了。虽如她说没有伤口,凡患处也已泛红,现下才是孟冬,恐怕一到下雪,还是要发作。

    见他忧虑不语,露微只忙牵住他衣袖,劝道:“我明天就开始涂药,你去年给我的还有很多呢,都叫丹渥收起来了。”想了想,不免与他分心,道:

    “对了,你快和我说说郑复和孙通是怎么和好的?两派对峙也解决了吗?”

    谢探微确实没和露微说过后续之事,也知她是故意打岔,无奈摇了摇头,“便是按你所说,替他们担负了惩罚,二人本性不坏,心生感怀,这才知错悔改。如今金吾军中上下一心,风气大改,都是赵学士之功。”

    露微满意点头,翘开双脚,拥到了他身前:“那是赵学士厉害,还是你夫人厉害?”

    谢探微若有所思,又以鼻尖缓缓贴近,“赵学士有一张喋喋利口,我夫人——”并不说完,戛然一顿,遂以双唇重重揿了下去。

    ……

    青帐隔绝出的一方天地,红烛摇曳,温暖如春,一对新人早已褪去了繁复的礼衣,正于榻上安坐,不时对笑对诉:

    “这脂花餤、骆蹄餤、珑璁餤三样,要我说,还是脂花餤味道最佳,吃上一口便齿颊留香。”淑贤指着二人中间摆的食盘说道,盘中正是这三样饼餤。

    冬至的双手却正拿着另两样,闻言一顿,将右手饼餤塞进了左掌心,空出来取了块脂花餤,咬了口就道:“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

    淑贤伸手替他抹了把嘴角的饼屑,问道:“可这三样不都是你遍尝咸京饼餤之后认定的上品么,怎么忽然分出高低了?什么时候学会说假话哄我了?”

    冬至自然有依从之意,可一听没中她的意,倒也没心计了,老实道:“不是假话,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高兴我就喜欢。”

    淑贤抿了抿唇,又打眼瞧了他半晌,忽一张口:“给我也尝尝。”

    冬至见状眼神一亮,又提起心气,慌忙间不知伸那只手,换了两轮才终于将右手伸出去。

    淑贤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又道:“今天在我家门前,听说阿兄和姊夫很快就把你放进来了,难道什么都没问你?”

    冬至嘻嘻咧嘴,仍将饼餤在她唇边举着,“问了,我都答上来了!”

    淑贤一蹙眉,颇不信:“问的什么?”

    “长兄问我你是哪一日的生辰,我说四月初八,姊夫问我是哪一年的四月初八,我早知道是开和三年。他们看我答得又快又好,很高兴啊,就放我进门了。”

    淑贤突然觉得嘴里的脂花餤不香了。

    第82章 偏佳

    ◎姑母半个时辰前已经到了◎

    自冬至和淑贤成婚后,露微时常便来将军府小住。二人原本都是没什么正事的,忽然一日过来,却见淑贤在书房里埋头奋笔,叫她也不抬头,唯是两个随她嫁来的婢女丛玉、落翠,一面替她收拾满地的纸稿,一面趁隙应道:

    “这不是快要文考了么?我家夫人正学赵学士你去岁的样子,给中候摘抄文章呢!”

    露微一听方才恍然,如今十月正是每年吏部考官的时候。去岁特殊,是五六月间单对京师百僚进行了考察,因冬至极不善读书,露微便替他想出了删繁就简,摘抄重点的法子,只是后来又因晏令白的误会,半途而废。

    “他去岁匆忙之间都能通过,今年有功在身,一定不愁。”说着便从婢女手上接过几份纸稿,可一翻却发现是重复的,“抄这么多遍做什么?想叫他记住也该是他自己抄啊。”

    “哎呀!”想也是抄烦了,淑贤这才抬头,撂了笔又长叹一声,“我说是我自讨苦吃,你信不信?”

    露微一头雾水,但点了下头:“确实可信。”

    淑贤撇撇嘴,终于将缘由道来。此事之初就是淑贤督促着冬至练字背书,准备文考,可冬至拿着摘好的纸稿,忽提起军中尚有一些不通文墨的同僚,想多抄几份相赠。

    可淑贤却一来觉得冬至上职辛苦,二则想来,大家都知道冬至娶了一位学官之女为妻,若她来抄写,不但字写得比冬至好看百倍,也能叫冬至面上增光。

    露微听完哭笑不得,道:“冬至如今才是中候,手下军士不过十数人,来日要是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你都去雨露均沾,这双手还要不要了?”

    淑贤倒不吃心,哼哼几声朝露微身上一歪,道:“你不知道,成婚之前,从阿耶到长姊,家里每个人都轮番和我说,要如何如何收敛自持,体恤冬至。”停了停,又生一叹:

    “我自然也不想叫任何人看轻了他,只是除了这些文书之事,我也帮不了他别的了。”

    冬至身世凄苦,与淑贤是霄壤之别,能有这样的缘分,当真算是天作奇缘,露微很为冬至欣慰,却也更能体察淑贤之心,了然道:“那么,就从这些能为之事上帮他。”

    “阿姊要帮我一起抄?”淑贤顿时立起来,眼睛放光。

    “就这出息,将来还要做将军夫人?”露微嗤声一笑,随手点了下她的脑袋,“你不是说过要做女先生么?传道授业,为天下不通文墨,不知道理的人争条好路。”

    淑贤猛一恍惚,半晌方记起这前世之言,如梦初醒:“阿姊是说,将那些不善读书的人都聚起来,教习授课?”

    “对呀!杨先生。”

    ……

    授课的想法毕竟初定,况是长久之计,并不单为这一次考官,则第一步便是要征得晏令白的同意。故而露微还是先陪淑贤抄了一二时辰的书,等下人禀报将军回府,才领着淑贤前去拜见。

    晏令白近日常见露微,内心自是欢喜,只是听她说明来意,倒并未一口应下,忖度着说道:

    “武人自不比文官,定是多有不善文墨的,我朝武官的升迁也主要是靠资历和军功,你们有此心是好,可想过会有多少人愿意来学呢?”

    “有一个便教一个,又不必他们交束脩的。”虽是淑贤引出来的事,但她毕竟不如露微与晏令白亲近,说来心虚,目光瞥向露微。

    露微早已决定担承,想了想道:“文考虽不必然决定着武官的前程,可阿父不就是文武兼修么?敏识自小也是你教授的。又如东吴名将吕蒙,攻皖城,袭荆州,战功赫赫,却仍因读书不多受人轻视,发奋之后才叫人刮目相看。可见,读书不必分文武,有能力者自能锦上添花,来日或可转迁要职,为国效力,寻常者也能明理开智,总是有益的。阿父,我觉得会有人来的。”

    露微的才识已不是令晏令白新奇的事,此刻除了毫无反驳之力,心中却也早已泛起一股掺杂酸楚的喜乐,终于点头:“好,阿父依你,你想要阿父怎么帮你?”

    露微却不是想劳动晏令白大驾来替她们铺陈,与淑贤相视一笑,道:“只是想借阿父一个空闲的院子,一应笔墨用度都不用阿父操心,平时也不会搅扰阿父起居。”

    晏令白听来微微皱眉:“阿父在你眼里竟这般小气?”

    露微知是玩笑,眼珠一转,奉承道:“阿父大方,天下第一大方!就算我把整座将军府占为己有,阿父也只会自己另寻住处,断然不会赶我走的!”

    “好哇,这是已经想好要把阿父赶走了?哈哈哈。”

    此后,一室笑音,良久不断。

    ……

    腊月将至,虽尚未落雪,但凛风折竹,寒霜覆枝,也已冷得叫人不愿出手。然而职分在身,露微还是要不时往东宫辅教,宫室内倒是早已用上熏炉,但几个时辰的授课一毕,走出殿外的一瞬,更是冷得叫人肌骨一紧。

    咬牙走到皇城外登车,捱过几条街的路程,终于回到家门,她便只想赶紧冲进暖阁,却不曾想,门楼之间就迎面瞧见了二郎。他在同时神色一顿,旋即却先于露微寒暄开来:

    “长嫂当真勤谨,如此天气也不辍职分,若是受了寒,阿兄也无法安心戍卫了。”

    露微嫁来谢家半载,这还是他

    第1回 主动与自己说话,就若从前不知他心思时一般,看上去很像是真心的。虽是奇怪,也姑且回应:“多谢你关怀,只是如此天气,你又何事出门呢?若受了寒,只怕你阿兄也会牵肠挂肚呢。”

    他却还是一副磊落面貌,笑着走近了几步,向露微拱手作礼:“等到这家中诸事皆由长嫂做主时,小弟自会事事向长嫂细禀。如今,我已经知会了母亲,她并没有意见。”说完即拔步离去,却又于上马之前回首抛声:

    “长嫂苦心促成了杨家和沈家的婚事,我姑母半个时辰前已经到了,正等着要谢你呢。”

    正想他为何突然不同,思绪就被“姑母”二字僵硬截断——去信苏州是九月下旬,至今才足两月,沈家人竟就到了!前两日还同沈沐芳一起估量,总是要到腊月中旬的。

    可难道沈家人的到来,就是让二郎变化的原因?

    “夫人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风紧的地方?”

    叶新萝自廊下转来,抬眼便见露微站立道上,身子朝内,脸却是扭向门首,不知在瞧什么。露微闻声才回过神来,掩饰一笑,不免就问道:

    “叶娘,我听说姑母已经到了?”

    叶氏便是为此事来望门,迎候露微回来,为她拢了拢外氅,便引着她往花厅方向走去,道:“姑夫人走的是水路,一路也未遇风雪冰冻,很是顺利,郡主也十分惊喜。”

    想来江南地方的气候自是比咸京暖和,连咸京也尚未落雪,如此倒也正常,“那阿娘和姑母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此刻去不会搅扰了她们么?”

    叶氏摇头一笑,已将人扶进花厅,便有小婢呈上一方海棠手熏,经叶氏之手送进了露微手中。在外头吹得久了,双手已冻得发僵,甫一触及手熏的暖热,倒激得掌心微微发痛。

    “想是小娘子早在信中提了夫人,姑夫人一来就说想见见夫人。此刻郡主和大娘子,还有沈家来的女眷,一并小娘子都在后头暖阁宽坐,等着夫人去呢。夫人倒别害怕,姑夫人同郡主一样,都是最和善不过的性情。”

    原来谢二郎那句话果然不差,一群亲戚正专门等她。可如此场面,沈沐芳这个深知内情的人也在,想是不会叫她难堪的,那二郎之言,二郎之怪,究竟缘自何因?

    一时无解,总要先顾及礼节,沈家毕竟不同于那些复杂的宗室,却是谢家唯一的至亲,“叶娘,我不怕的。”

    叶氏也知露微见多识广,不过按李氏嘱咐稍作宽慰,便先一步往暖阁中回话去了。露微长舒了口气,跟去之前将手熏还给了小婢,又自将氅衣解了。

    进到阁中,扑面而来的一股融融暖意叫露微忽觉浑身一松,再不及她行礼细看,却已见沈沐芳上前相扶,一副志得意满的好气色,笑道:“表嫂可回来了。”

    露微却瞧她这笑里藏着精怪,不便此刻询问,方抬起眼睛,却又见李氏走到了跟前,牵起她的手捂了捂,就道:“冷吧?怎么在外头就脱了衣裳?”

    露微原是为轻便之意,只笑笑摇头,毕竟就这片刻的工夫,周遭端量的目光已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再多迁延,便先转向堂上,恭敬下拜道:

    “露微见过姑母,今日不巧,有失迎迓,还望姑母恕罪。”

    谢道龄早随李氏一道起身,站在稍后位置,见状满脸透笑,忙双手将露微搀了起来,瞧了眼李氏,说道:

    “我看这孩子比长嫂说得更好。”复将目光细扫露微上下,口中咂咂赞叹,“若我不知,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郎君进来了,就说是新科状头,也不差的!”

    夸张之言自也在意料之中,露微只复轻施一礼,亦打量起这位姑母的形容:与李氏一般个头,听沈沐芳说过也是一样年纪,虽衣着崭新,神貌端雅,却是鬓发已花,到底显得苍老些。

    李氏虽给露微添置了许多时新式样的衣裙,真念起来,也都比不过她一身朱红官服,英气勃发,于是谢道龄的话让李氏心中无*限受用,嘴角不知怎么扬才好,“你说得正是,我最初看时也同你一样感觉,这五品女学士啊可是天下独一份的!”

    眼见两位长辈旁若无人般,以她为题作不尽的锦绣文章,露微倒越发尴尬,又不好去打断,一想,将求救的眼色暗送了也在一旁看戏的沈沐芳。

    沈沐芳早是会意,也并没回座,见状抿唇一笑,缓缓走到了她母亲身侧,娇声道:“阿娘,你先歇歇神,也让长嫂她们见见我这位学士表嫂嘛!”

    李氏谢氏这才恍然,相视笑笑,谢氏便亲自来牵露微,将右边席上三位妇人依次绍介。露微早从沈沐芳口中知晓了沈家大致的人口,听来都能一一对应。

    这沈家的子女,谢氏亲生的也有二男一女。长子沈宗贺聘妇梁氏,是苏州本地一位致仕官吏的孙女;次子沈宗赞之妻方氏则是沈家先父的同窗之女;还有一女便是沈家幼女沈沐芳。

    倒是列在两位沈家儿媳之后的年轻女子,却是沈父庶出的长女,即系沈沐芳的庶姊,沈浴兰,只比沈沐芳大了两月,其母原是沈家的婢女,早于十年前过世。

    因谢探微仍比沈家长子年长些许,露微便依家礼受三人唤为表嫂,及至互为见礼已毕,各人入座,方才算真正开场。露微也到此刻才有空发觉,李氏左手的席位上,长姊谢探渺一直未动声色,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笑意。

    正自心下暗忖,忽觉衣袖牵动,转脸一看,就是坐在她下侧的沈沐芳,眨眼挑眉地仍是古怪,手里端来一只小盘:“表嫂尝尝这个,我们苏州的水晶糕,今早新做的。”

    露微瞧了眼,倒就是沈沐芳常备的小点,每次去她院中都能吃到,绵软香甜亦确实可口。只是这话说得仿佛是头回叫露微尝,而且满屋看来,也只有她手里有,连娘家人案上都没摆。

    不容露微迟疑,只见沈沐芳又是一阵挤眉弄眼,盘子直往她手心推,“多——多谢。”

    然而,一块水晶糕刚送到唇边,另侧耳朵忽又听道:“苏州的水晶糕算是当地名品,倒不知在咸京的水土之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芳儿怎么不多做些,叫大家一起尝尝呢?”

    谢探渺说这话时,目光将堂上尊长和对面亲眷一一拂过,最后落在露微身上,见她动作顿住,又一笑:“微微,你说是不是?”

    谢探渺近来的态度,越发不掩饰其内心,此情此景忽然作态,倒不算令人迷惑,露微抿合了双唇,举着糕点的手缓缓向她移去:“要不然,长姊先尝?”

    谢探渺眼角微微一挑,似不料,旋即端茶抿了一口,道:“母亲和姑母尚没有,我怎敢先尝?”

    她先前一句是拐弯抹角在说沈沐芳失礼,这后一句便又顺势点了露微不知尊卑礼数。露微终于心如明镜,虽当下情境不利多言,却也不是张不开嘴:

    “那多谢长姊,我便先吃了,今日起得早些,忙了半日也饿了。”

    说着,露微毫不犹豫将整块水晶糕都放进了嘴里。谢探渺登时脸色一白,险些跌了茶碗,沈沐芳在后头直是噗呲一声,憋忍半晌总算压住嗤声,却起身走向了堂上:

    “阿娘和舅母尝尝这水晶糕味道怎样。”

    自入座,众人都彼此谈讲着,并无十分拘束,尤其是谢李姑嫂两人,经年少见,说起家事之属,愈发沉浸。沈沐芳忽然亲送糕点,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上去。

    谢氏乐见小女乖巧,笑着揽过,却转即看向了露微,道:“娘和你舅母如何能没尝过水晶糕?该先让你表嫂尝尝啊。”

    水晶糕粘着嗓子还没咽下,露微一时说不上话,但余光里,谢探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形容。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起,本文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啦~

    第83章 和事

    ◎今后,以和为贵,便是。◎

    自露微踏进暖阁,沈沐芳的神色便叫她感到奇怪,果然就有了水晶糕之事。单是沈沐芳作弄也就罢了,倒是姑母那句客套,竟也不像是随口而来。

    到了午前传饭,众人暂退更衣之际,露微终于趁隙将沈沐芳拉到偏厅,然而不必听她拷问,沈沐芳便供认不讳,道:

    “我从前并不觉得表姊也是个如二表兄一般的蠢人,可这半年看来,竟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只以为,你夺了我的姻缘,又将我许给了远不如谢家的杨家,我阿娘便会记恨于你。可阿娘再是希冀攀高门第,终究也是我亲娘,是真的想我嫁对人。她也是做娘的人了,竟还想不到此处,岂非浅薄?况且,我传书回家时早将前因后果说了,我娘自也看得通透。”

    沈沐芳与杨君游的往事,露微知晓后除了对谢探微和杨淑贤说过,就连请赵维贞去杨家说亲时都没多提,为的就是沈沐芳的清誉,也是顺了杨君游维护恋人之意。所以,谢探渺也是至今不知内情。

    “原来长姊今日是幸灾乐祸来看戏的。”露微不禁细细品味,因果倒是合理,“继续。”

    “莫说我一直都知道她待你如何,就是今早一见她,她那副心思都摆在脸上,我都不必瞧第二眼,自然是要帮你出气了。”沈沐芳咂嘴一叹,转又发笑,问道:

    “表嫂,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娘从前为我长兄议婚,就托过表姊的情么?只不过,她半分情面也没给。”

    这还是露微初与沈沐芳交心时听了几句,姑母想要与长姊夫徐家结亲,但长姊觉得沈家不济,不愿沾染。“所以,姑母是心里有气,才故意借机下长姊的脸面的?”

    沈沐芳深深颔首,依偎露微身侧,又道:“虽说婚事没有强迫的道理,可我娘也并没有贸然就下庚帖,还是先遣人送了封亲手信,探探她的口气。娘好歹也是她的亲姑母吧,可她怎么说?徐家官职微低,沈家齐大非偶,又说徐家两个姊妹年庚不配云云。表嫂可觉得是什么真心话呢?”

    倒真不是什么用心用情的回应,且谢探渺岂不知沈家的状况?那你高我低的言论,自难免带出几分嘲讽,着实疏远明显了些。但露微毕竟也是嫁为人妇的,将心细想,另有从公之论:

    “她虽是徐家的当家人不差,但又不是做父母的,姊妹婚事自是更要慎重,可姑母有气也在必然,彼此都有为难。此事既已过去,你倒该去劝姑母宽心才是。”

    沈沐芳自是沈家最清醒的人,能听懂这番意思,一叹道:“我也早说我娘不该总想着以婚姻为利,可父亲不在了,她一个人也艰难。好在如今我的事了了,她不会再想什么了,今天说过就罢,也不会再有下文了。”

    话端回到眼下的喜事上,露微不由一笑,道:“你倒是绝好的福气,还没进门,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又没有兄弟,家事何其简单,只便成日与夫婿弹琴唱和就是了。”

    两人私下相处,沈沐芳从无半点避讳,此时竟一下涨红了脸,轻搡了露微一把,道:“才不理他,我日日都回来找你!”缓了缓,却又问道:

    “表嫂,我是不怕和她撕破脸的,你倒要一直忍着么?不如索性也说明了,以后都不必做戏,少费些心力。”

    其实仰赖谢家父母的宠爱,露微一直不愁如何应付那对姊弟,不过是狭路相逢时,略动些脑筋。而如今的情形,她与谢探渺之间早已分明,并不在于说不说。

    “长姊是不同的。”

    ……

    一场迎客的家宴自有粉饰太平之效,有趣无趣不过各人心知。及至宴罢,沈沐芳才肯离了露微身侧,陪她母亲客院安置去了。谢氏只有这一个亲生小女,年余未见,事情波折,自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也见她与露微情状特别,不免就此开端:

    “我与你舅母当面说的那些倒真不是虚夸之言,这个赵学士果然与寻常官宦贵女不同。她能不计前嫌待你,娘从前的那些心思也就尽可抛了。”

    沈沐芳一笑点头,道:“若不是她来点醒女儿,女儿也尚在迷津之中。她千好万好,我看来,最是一点,便是凡事易地而处,推己及人。阿娘,婚姻为利不是明路,你看我长嫂二嫂,出身虽平常,不也很贤德么?倒是娘要帮着她们,压制阿兄房里那些狐媚东西才是,最好统统打发走,方算干净。”

    谢氏岂不知沈家不济的一大缘故,便是男子们流连美色,但真要节制,也并不是自这一辈开始的。沈家先父便有四个侍妾,除了沈浴兰之母早逝,其余都好端端在房里守着,难道一并赶走?

    说到底,富贵家多有姬妾并非异事,不过是谢家这样的稀有。根源上的积弊就如河冰之冻,岂是一日之寒?又岂是一时可融?

    见母亲面露忧色,沈沐芳心下忖度,大致有了些计较,道:“娘是怕阿姊吃心?”停了停又探问道:“阿姊与我同岁,娘可也想过她的婚事不曾?”

    谢氏听来眼睛一亮,顿觉可喜,这个自小娇养的女儿当真成长不少,竟是一下切中了要害,不由将女儿拉近,道:

    “阿兰到底不是我生的,她母亲又是那样出身,反倒比你的婚事更叫我操心。我想过的,还同你长嫂商议过,她说她们梁家有一个从弟,弱冠年纪,尚在读书,倒是品貌端正,你觉得可合适?”

    沈沐芳只先一笑,想母亲这性子,虽很多时候过于软弱,但也正是因为生性善良,从不做那些刻薄庶出子女的恶事,如今也才能说出这番话。

    “当日表姊不愿徐家沾了我们家,这才叫娘寻到了梁家这门亲,算是因祸得福,娘看长嫂的品貌便知,她兄弟该是不差。况且就是苏州本地人家,亲上做亲,又亲又近,兰姊不论如何都有个依仗,不会受委屈的。”

    谢氏私心想来也是觉得梁家门当户对,若非忽然接到沈沐芳婚事落定的消息,让此事不得不先中断,她大约已经正式给庶女议婚了,此刻再听女儿这般实在的分析,不免更下了决心。

    “好,娘就听你的!等正月十七,你的婚事办完了,娘就回苏州与梁家过帖议亲。何时吉日定了,娘就传信给你,你也正好带着杨家公子回苏州省亲啊。”

    沈沐芳不意母亲说到自己身上,脸色飘红,道:“他在吏部职上,哪里有空陪我出远门?阿娘别取笑了!”

    谢氏却是真心话。她虽尚未见过杨君游,但对未来东床的出身履历早已清楚,等婚礼之后便也算半个沈家人了,而沈家往上三代都没出过进士,就更莫说是京官,她早想好了是要请这女婿回去给她长长脸的。便说道:

    “那吏部还不是你舅舅的管辖?便是告个假又如何?”哼笑了声,又道:“现成的例子,你表姊一家就是为兄弟婚事进京,那徐枕山原就在扬州任上,到了岳父跟前,还不是说留下就留下了?未必你舅舅厚此薄彼,只疼亲女儿?要是你表姊再敢从中作梗,娘为了你,也不是不敢当面教训她。”

    沈沐芳看母亲竟认真了,想起刚答应了露微要劝母亲宽心往事,便忙拦劝道:

    “此事我清楚,徐姊夫留京待职,那是陛下看他履历考绩很好,特别恩赐的。舅舅是怎样的人还要女儿告诉娘?娘可不能在这种大事上糊涂啊!”

    谢氏原是说得高兴起来,一时有些话赶话,未必真要做什么,遂是一叹,点了头,但正要开口,忽见门外小婢进来报道:

    “太夫人,兰娘子来请安了。”

    ……

    东院客堂之上,露微已端坐有时,目光垂向跪在地上的人,两手交握腹前,时随神情微动而暗暗捏紧,又过良晌,终于启齿:

    “宁英,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下跪之人正是谢二郎的近身随从,自被允许进门,他只是说了几句话,久不闻露微示下,便一直纹丝不动地趴着,此刻才瑟瑟缩缩地抬头,喉中咽了又咽,道:

    “因……因为夫人,夫人是个好人!”

    露微除是知道二郎那些勾当,并不了解他身边的人事,而宁英突然示好,既不该是一个小奴的身份能做的,也不该是二郎的近侍能做出的。况且,二郎上午那番态度之谜还不曾得解。

    “我好?你主子就不好么?”露微虽百般狐疑,但想来二郎的行事秘密,宁英定是一清二楚,姑且先作试探。

    宁英白着脸色,咬着嘴唇,竟忽一下磕了个响头:“小奴只有婉儿一个妹妹!”

    语音未落,他即调头跑走了,露微未及反应,起身一顿,缓缓才站直。雪信和丹渥各在一边随侍,此刻不免近前相扶,互交目色,都是心中有底。

    雪信道:“夫人可信他说的话?”

    露微这才将目光自门外收回,深吸了口气,手虽垂下,又不觉攥紧,“他最后这句,倒是可信。”

    宁婉被发现异心之时,正是雪信受伤,丹渥单独侍奉露微的那几日,她最是清明内情,接着反问道:“宁婉已被郡主遣回了扬州,连打骂也没有,并不算什么严惩,这宁英还想怎么样?”

    露微望着她摇了摇头:“处分宁婉的是郡主,可指教宁婉行事的却是那位二公子。”

    丹渥听来蹙眉,似懂非懂,不及再言,已见露微取了搭在坐榻上的氅衣为雪信披上,道:“你悄悄去探一探,二公子现在可回来没有,尽量快些。”

    雪信并不知露微要做什么,只是即刻出了门。丹渥见状,一时也无从问起了,扶着露微道:

    “夫人回房歇着吧,脚上该涂药了,一日两次,长公子交代了奴婢不能忘记的。”

    露微按住她的手,仍一摇头:“少一次我不会告诉他的,或许稍待我还要出门。”

    “去哪里?见二公子?”

    ……

    徐枕山留京待职,现下正经历本岁考官,最终结果还要等到正月前后才能落定。故而比起先前,他如今是不大出门,两耳少听窗外事。

    这日因姑母提前抵京,他不得不迎接陪宴,至散宴回来,夫妻携了儿女刚进院门,却见谢探渺瞬间摆下脸色,径自回了寝房。他自然想要追问,奈何儿女亲见,两张小脸已生疑惑,为维护为掩饰,只好先将孩子送回了廊屋,直至亲自哄睡才算放心。

    可正当他就去一问究竟时,行至廊下,却忽见一人自房门出来,看其背影不大认识,但肯定不是西院之人。又观望片时,方转步入内,见谢探渺就坐在外间榻上,便道:

    “才是谁来了?”

    谢探渺略抬了一眼,脸色之差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道:“半日都不见二郎,就叫宁英过来问问,怕他再有什么闪失祸事,更叫家中不喜了。”

    徐枕山自然知道二郎不曾露面宴席,也听惯了谢探渺这幅阴阳怪气的腔调,可他只是更加迷惑:“我能不认识宁英?是才出去的那个女子,是谁?”

    谢探渺却莫名哼了声,道:“徐若谷,你还不知道吧,你如今尚未得官,就已经惹人闲言了,说你是沾了岳父的光。”

    徐枕山待职的这半载,除了侍奉岳父朝参出入,并没有太多交际,便是见过些朝中清贵,也都是岳父的僚属之类,倒实在不知所谓闲言从何而来。但转念一想,官场人心,拜高踩低都不是常态,便也不甚在意,只道:

    “当年你嫁给我,便有人说是我家攀龙附凤,如今不过换个场合,清者自清,不必理会。”走近几步,又问:“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几时听说的?该早些告诉我。”

    谢探渺一看他懵然无知的样子,只觉头昏脑涨,越发心烦,不欲再费口舌,“我累了,要去睡睡。”

    徐枕山见状,认定她就是为此气郁,一时生出愧疚,也不忍再言。然而,还不及夫妻二人转入内室,只听外头一声通报:

    “阿郎、夫人,大夫人来了。”

    这个家里的“大夫人”自然只有东院那位赵学士,可她从未主动来过,偏是今日,偏是此时。

    “快请进来。”

    谢探渺迟疑间,徐枕山已回了话。客人顷刻间便来至夫妻面前,霜白氅衣,微红面颊,眼中满含笑意:

    “姊夫也在。”说着欠身致礼,这才将眼睛转向谢探渺,“今日姑母和沈家的亲眷们已到,我是有些内政要向长姊请教,不知来得是不是时候?”

    谢探渺本是心中无底,这时听她话中有话,眉眼神情皆带刻意,不禁一阵暗惊。犹豫的工夫,又听徐枕山笑道:

    “这话说得见外,我原就该去书房的,你们说话便是。”

    女眷相聚,不论何事,他都是要避让的。又想着谢探渺对露微颇有微词,素不亲近,倒是露微愿意走动,正好是增进关系的机会。于是说完再不迟延,向谢探渺示意一眼,转身出了门。

    露微的目光随送到房门,回过首时,已是另番面色:“长姊,我们好好谈谈吧。”

    谢探渺只觉心气不自禁地游离起来,慌也不是,怕也并非,心虚亦无从说起,“谈什么?”暗舒了口气,又道:“难道是你,不想和我做戏了么?”

    惊人的字眼未曾激起露微心中一丝波澜,微有一顿的目光也只是携出了她心底预备好的了然,“长姊与我往无宿仇,原就不该矫言伪行,奈何,是长姊先不肯真心相待。”

    谢探渺渐渐蹙紧眉头,似忽然不认得眼前人了,半晌方道:“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你如此受宠,谁又能动摇你分毫?”

    露微垂目一笑:“这话应该换个说法——你并没有对我做成过什么。”向她略近了几步,又道:

    “长姊,以你的出身教养,从前一定不是这样的。只不过,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你可想过,其实你听闻的,听信的,都不过只是一团污秽?”

    谢探渺不料露微竟是这样的“不愿做戏”,额上不由冒出细汗,心内狂跳,乱了阵脚:

    “我从前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教!若说这个家中有邪秽,那也只能是你!自从你嫁给大郎,父亲母亲事事以你为上,就连你勾连前夫家人也能无视……”

    “这些话,长姊尽管到父亲母亲跟前去说,何必积想在心,做此无用的发泄?!”她虽语出凌厉,却反显外强中干之相,露微迅速打断,目光狠狠瞪去:

    “长姊种种作为,桩桩心思,根源不过就在二郎!但你可知,二郎最初是因何被父亲禁足,他心里又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亲兄长的?他的那些龌龊勾当,父亲母亲和大郎都不知晓——我若不想隐瞒,他早就没有机会在长姊身边挑拨了!”

    这番话于此刻的谢探渺来说,就像是佶屈聱牙的远古语言,隐隐已觉其意深不见底,却只能回旋耳畔难以入心,无法理解。她猛一跌步,瘫软在身后坐榻之上,突兀地喘起粗气:

    “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

    露微自是要给她解释的,只是见她前后落差至此,忽然感慨,为何就到了这一步?可见人情多玄,世路多诈,不需高台庙堂,只一方深宅厅堂便是五脏俱全。

    露微终于将事情尽诉于谢探渺。窗外的岁暮之风时能带来摧折枯枝的脆响,似与故事击节相和,却只徒然讽刺。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探渺紧随自己话音之后的反问,倒是略让露微感到惊讶,顿了顿,一笑回应:

    “长姊果然只是二郎一人的长姊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大郎自小离家,心里是多么渴望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呢?这些对你们来说平常不过的事,他已经彻底错过了,如今再弥补也只是有迹可循的补丁,人此一世而已啊。”

    谢探渺抿紧了嘴唇,浑身亦忽而瑟缩。

    “就这样吧,长姊继续看护好二郎,我就继续为大郎粉饰升平。只是长姊千万不要对我今日所言掉以轻心,这不是威胁,是我最后的诚意——今后,以和为贵,便是。”

    第84章 犹温

    ◎我为他事事筹谋,他亦为我件件经心◎

    东院有主半载以来,从未在任何堂阁特意设席待客。这日却很不同,露微晨起便叫将客堂之后的一处暖阁布置起来,说是请了沈家的几位平辈内眷前来消遣闲谈。

    众婢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准备妥当,露微便携雪信先入了阁中等候,留了丹渥在一门之隔的堂屋迎客。果然不消片时,沈沐芳的脚步便轻快而至。

    与她自门下前后转来的还有一个温柔的身影,见她只是与主人亲热携手,却并不见礼,抿唇一笑,倒是甚为端方地欠身一拜,唤了声“表嫂万福”。

    然而,露微并非到这时才瞧见此人,只是淡淡扫去目光,道:“你的名字叫浴兰,我以后就叫你兰儿吧。”

    沈浴兰含蓄半垂的眼帘忽一抬,衔在嘴角的笑意便去了几分,但很快道:“是,在家时,母亲也是这么唤我的。”

    露微略一点头,眼睛转与沈沐芳对视,将她送到了左席落座,口中道:“虽说你们唤我为嫂,但算起来,芳儿还比我年长一岁。”回身向沈浴兰一笑,又道:

    “兰儿,你只比芳儿大两个月吧?”

    沈浴兰仍独立在离门不远处,见此状,听此言,残存的一丝笑早已僵住,一个“是”字咬在齿间,再难像先前般滑出嘴巴。

    露微将她细微的态度尽收眼底,只径自回到主位,端茶抿了口,细细品味,这才又道:

    “你家两位嫂子想是有事耽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宴,兰儿何必一定要站着等呢?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了。”

    “是啊兰姊,你怎么还站着?”姊妹虽是一路同来,但沈沐芳自踏入东院,便着意快了庶姊两步,此刻偏过头去打量,语气如同恍然才知一般,“我不是同你说了?表嫂这个人,只要你真心相待,根本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沈浴兰自然知晓今日受邀的只是沈家姑嫂,进门初见也是左右各摆了两个席位,可露微对待她们姊妹的区别越发明显,也实在令她迷惑,迟疑半晌,终究颔首,坐到了沈沐芳一侧。

    沈沐芳含笑看她一眼,复转向露微:“表嫂不知,我这阿姊自小乖巧娴静,莫说是人前知礼,就是背着人时,也是心思特别。”

    “哦?这话怎么说?”露微蹙眉问道,眼睛仍看着沈浴兰,“什么叫心思特别?”

    沈浴兰心情未定,忽听妹妹语出莫名,不觉一惊,身子打了个颤,忙道:“小妹说什么呢?”

    沈沐芳却不再言,只听露微紧接着道:“兰儿可是冷了?”遂对一旁侍立的雪信道:“快,去取只手熏给兰娘子暖着。”

    “我,我不……”沈浴兰的脸色愈发起伏,但见雪信顷刻就呈上一方手熏,也只得双手承接,“多谢表……”然而,却是触手一凉,这手熏还不及她掌心温热。

    “是凉了?”

    当愤然和惶然同时于沈浴兰的心底激起,露微只是轻巧启唇,适时地,按部就班地,掐断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仓促地抬起圆睁的眼睛,却见上座之人皆对她目光咄咄,一时心口如堵,再也无言。

    露微见之一笑,将此精心编造的哑谜终结:“凉就凉了吧,反正你也不怕冷。前日才到咸京,就喜欢府里各处闲逛,前庭的偏厅,西院的正房,难为你倒很能认路。”

    一语未了,沈浴兰手中的手熏已滚落在地,铜制的炉身和炉盖撞得叮当散开,却一无炭块炭灰洒出。短促的气息一顿一顿地从她咽喉中冒出,她终于不支,扑倒在几案上,半晌才僵硬地转动了眼珠:

    “是……是表姊说的?”

    “你还敢问!”却是沈沐芳先愤然起身,怒指就道:“我真没想到,你从小到大的静默谦顺都是假的,竟不知还做过多少这样的腌臜事!你明知沈家与表姊有隙,还去她面前搬弄口舌,诋毁表嫂,你究竟是何居心啊?!”

    沈沐芳自有一派飞扬直率,但露微与她交心以来,已再没见过她如此,心知她是对自己怀愧,又别有心痛,不免上前拦劝,将她搀到了一旁。然则细论此事也颇稀奇,还是仰赖宁英突然的投诚。

    沈家人抵京那日,因二郎未曾出现,谢探渺便叫了宁英前去询问,可话到一半却见沈浴兰忽然到访。宁英虽回避,留步廊下也听到了一些言辞,沈浴兰竟是偷听了露微和沈沐芳在偏厅的谈话,专程去告状的。

    这番谈话不过是露微想弄清暖阁的情形,最终也只是想彼此相安,但沈浴兰却是故意断章摘句,火上浇油。露微惊悉之下,不敢赌谢探渺尚存一念善意,便才破釜沉舟去了西院一趟。

    谢探渺算是稳住了,可沈家出了如此奸邪,露微又深知沈家家事复杂,便将此事告诉了沈沐芳,与她共谋。沈沐芳果然不知自己长姊有两幅面孔,终究与露微定了今日请君入瓮之计。

    “青蝇虽可染白,奈何天不容伪,你实在不必追究是谁出卖了你。”露微含笑轻叹,走到了沈浴兰的案前,俯面凌视,“只是我也想求解,我与你素昧平生,该无冤仇,你究竟所图为何?”

    沈浴兰缓缓撑起身躯,竟一轻嗤:“见到你之前,我以为表姊就是这世上最娇贵的明珠。可那日的情形,外人若见了,肯定会以为你才是这家的亲女儿,长辈们众星拱月一般。我与你是无仇怨,可看表姊百般不甘,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机会。”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却将眼睛看向了后头的沈沐芳,“你虽是嫡女,可我也是父亲的女儿,也姓沈,和你一样善琴知音,你会的我都会,你懂的我也懂,凭什么你能嫁到京师,我就只配一辈子留在苏州,嫁给一个毫无功名的亲戚?”

    沈沐芳听来更添惊怒,冲上前道:“就为梁家的亲事?!你不愿意,难道阿娘还能逼迫你不成?你不愿意,难道就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

    “那是你的阿娘,只会为你考虑!若她有心,当初怎么不让我与你一道上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原还没下决心,就是你说梁家千好万好,如此,不如你和我换了?!”

    “沈浴兰,你无耻!”

    露微却并不知这番内情,一时不好评判,眼见她姊妹二人的情状愈发激烈,只好先将沈沐芳紧紧拽住,另道:“你的婚事不遂,挑拨我的是非又有何用?”

    沈浴兰仍是理直气壮:“未必有十分用,但有一分,也是我为自己争来的命!所有人都向着你,独我去贴心帮表姊,她定会感恩,或至于助我另选夫家也未可知。”冷笑一声,却又道:

    “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赵家的亲生女儿,连庶出都不是,可你却能嫁到谢家这样的门第,还受尽宠爱,定是很有些手段,我又怎能不以你为典范?”

    对于自己的身世,露微早就无所避讳了,但听她如此解读,也确实有些惊讶。正是一时松懈,不料沈沐芳竟就一步跨去,扬起手就给了沈浴兰一个耳光:

    “庶出是你的命,受尽宠爱便是表嫂的命,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嫡出,也不配过这样的好日子!”

    露微闭目不忍,再三将她拉了回来,命雪信仔细看护,自己挡去了她们中间,开口之前,先是长长一叹:

    “你既知晓我的前事,怎么不想,我若真是手段狠厉,当初又怎会为人休弃?不过这样一看,我也真算是命好的——各人各心,无可强求,你偏要这般想,我也没办法。”

    沈浴兰脸颊凸起的掌印将她反衬得几分倔强,而其目光悻悻,又分明夹带了些许失意,“你若没有手段,怎么我才行此事就为你所知?恐怕表姊也被你降服了吧?你想要怎么处置我?”

    露微盯着她看了半晌,道:“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初嫁的那户人家,也有一个庶女,她母亲难产而亡,是我将她养到了两岁,给她取了名字叫‘泽兰’,平素就唤她‘兰儿’。”

    沈浴兰眉心微微蹙起,意识到了什么。

    露微见状,了然一笑:“‘兰’字,写在纸上,字形方正而对称,念在口中,音调清润而悦耳,最是字的意思,高洁雅正,花中君子。无论怎么看待,它都是一个绝好的字,而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我听芳儿说过,正是你的嫡母。所以,我很能体会姑母对你的心思,就如我对我的泽兰一般。”

    “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

    露微摇了摇头:“浴兰汤兮沐芳,你们姊妹的名字都在这一句诗里,无论如何都能证明,姑母身为嫡母,是承认你的。你怨她没让你随芳儿一道进京,或许是她偏私,但你母亲分享了她的夫君,她也完全是可以加恨于你的。可她只是偏袒她的亲生女儿,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况且,真是一点也瞧不上你,又何必此次带你进京?不就是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家人么?”

    沈浴兰陷入静默,一双圆睁的眼睛仍直直盯着露微,良晌道:“所以,你究竟要如何发落我呢?”

    露微却似随意般环视了阁中一圈,道:“你道我因何以聚会之名邀你来此?何不就叫芳儿一起去你房中呢?只因,你下榻的院子与姑母,与两房兄嫂不过一墙之隔,而我却并不想惊动任何人,此事止于此地,你一踏出去,便成前尘。”

    沈浴兰终于藏不住心中早存的疑惑,颤抖着强自站起身,问道:“为何这般好心?难道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

    露微正转向上席位置,闻言顿步,回首一*笑:“我有一念之仁,想换你洒心更始,如何想,在你。只是你也说了,你表姊已为我降服,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沈浴兰浑身百骸忽而一松,脸色层层白去,连那暴起的掌印也迅速失了颜色,终究不能再言。

    ……

    谢探微休沐归来,正逢丹渥在榻前为露微双足上药,洗了手要去替换丹渥,眼睛一瞥,倒觉露微脸色不好,对他的笑里也透着疲惫,“生病了?”他三两步走去将人揽过,以额触试她身体温度,倒是平常,“昨晚没睡好?”

    他言辞举动不留间隙,露微都无从开口,一笑摇头,将丹渥遣了下去,方小声道:“都不是,就是癸水来了,懒得动弹。”

    谢探微略松了口气,只是成婚也有半载,之前还不曾见她因此显露病容,想了想,将右手抚向她小腹,道:“疼吗?说实话。”

    露微一愣,倒新奇这人竟然知道些事,缓而点了头:“你从哪里听说的?起初是有些,现在好多了。”

    “我又不是真的痴儿,叫你说多了,就真是了不成?”他无奈一叹,替她将周身的被子掖紧了些,又问:“没骗我?”

    露微又笃定点头,眼珠一转,伸了伸还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只脚:“你不是要替我抹药么?干正事吧。”

    谢探微当真一时忘干净了,这才恍然,将人靠回枕上,拿了药罐坐去了她脚侧。药罐中的膏体已消耗大半,可患处还是明显泛红,也不见比上回好。

    “果然还是不能只抹药,但是,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吃药,只能等两日了。”

    忽听他没来由的一句,露微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谢探微抬起头来,解释道:“你冻伤之初未及治疗才至成了顽疾,我不想年年冬天见你如此,昨日趁空便想去太医署问一问陈医令。出卫署门时先遇上阿父,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甘州冬季漫长,严寒冰冻远非咸京可比,每年也多有军士冻伤腿脚,军中医官便走访求教当地百姓,研究出一个药方,配合外用的膏药,多数都能治好。之后,我便写了方子拿给陈医令看,他也说好,我出宫时就先去医馆买了药,进房前已叫雪信拿去熬煎了。”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唯有他们夫妻知晓,去岁被父亲接回赵家时,露微都没特意说过,不料竟被这人说到了晏令白跟前,若再为李氏发觉,岂不更加兴师动众?

    然而,实在也不能怪他,只好问道:“那阿父听你说了,是什么态度?”

    谢探微回忆了下,道:“他很着急,我还没说完,就追问我你如何,影不影响走路,又问我为什么不早些说,说去年在将军府时就该告诉他——微微,我发现,阿父越发成了你的阿父了,从前我受了伤,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不知谢探微是否表述得夸张,露微忽而打了个冷颤,心里便起了一阵酥麻,又一直泛到肌肤之上,激起了一片鸡皮。

    谢探微只见她发抖,便想她是身体不适,忙又丢开药罐,挪到她身前:“可是冷?还是疼?”

    露微不知如何形容,才要摇头,倒见雪信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谢探微已不打算叫她吃了,便对雪信说道:

    “夫人正在信期,怕是不宜乱吃药,去倒了吧,剩下的过几天再熬了来就是。”

    露微原是要说此事无碍,只是被打了个岔,见雪信被这话难住,向自己投来示意的眼神,便对她一笑摇了摇头:“放下就是。”又对谢探微道:

    “你回来可去见过姑母他们了?”

    谢探微倒是早就听闻姑母提前到了,却不解她做什么此刻提起,道:“还没有,不急这一时吧?明日请母亲安时再一起便是了。”

    露微将他往外推了一把:“现在就去,还是要我陪你去?”说着便作势下榻,自然立马被拦了回去。

    谢探微再不理解,此刻也拿她无法,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好好好,我现在就去,你别闹就行,这个时候最不能受寒了。”

    露微抿笑点头,目送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雪信尚未离去,旁观至此,也不觉低头忍笑,道:

    “长公子待夫人真好,也真是听话。”

    露微自有拿捏这人的本事,笑而不言,先端起汤药饮下一口:“我若不这样,这药真是要倒掉了,岂不可惜?”

    雪信抿唇点头,可不知想什么,顿了顿,又道:“夫人这次月信格外不舒服些,焉知不是为沈家那些事劳心所致,为什么就不能等明天再叫公子去见沈家人呢?”

    露微垂目望向手中汤药,虽晾了一时,犹是温热,“我为他事事筹谋,他亦为我件件经心,如此已是最好了。”

    第85章 寒颤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越是临近岁暮,晏令白的闲暇就越发少,但只要没有紧迫要事,他都会挤出空来回府,算来反比先前在家的时候多。只因,露微与淑贤办起的学堂渐成气候,金吾军中凡休沐的军士,或三五结伴,或独自慕名,每日都有人来听课。

    此日归来,他仍像之前一样,静立于课堂院中的廊庑,向屋内观望。因天晴无风,颇有些小阳春的暖意,屋舍的窗子都是支开的,偶能见露微自窗边走过,他脸上便会浮现一丝淡笑。

    “你现在,应该更能体会何为后悔了吧?”

    忽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却并不令他惊讶,亦不足以令他舍掉眼前风景而稍稍侧目,只道:“是,但如此‘后悔’的样子,也是我求之不得。”

    “是么?我倒是时常在想,若容姊在天有灵,知此情形,会作何感想。”乔晴霞轻笑着,也将目光转去课堂窗下,“晏昭清,这么多年了,你梦到过她么?是美梦,还是噩梦?”

    晏令白眉间轻轻拧起,却是道:“这孩子对我提过她母亲,因为敏识同她说起了甘州的事,敏识至今还记得容儿做的馄饨。”他忽然噎住一般,咽声半晌方继续:

    “容儿从未给微微亲手做过馄饨,也不愿教她学马,这两样是我与她仅剩的关联了——我体会了,她恨我,深恶痛绝。”

    乔晴霞先还担心露微是察觉了什么,可听完虽是有惊无险,却也再无嘲讽之心,眼中酸涩,心中酸痛:宋容精湛的马术就是晏令白亲授,而亲手所做的馄饨便是她的谢礼,二人正是由此生情。

    “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晏令白深深吸吐了口气,眉宇不曾松弛,“我可以为这孩子死,也绝不会与她相认,她现在想做什么我都会依从她,看她能笑一笑,高兴就好。”

    他承诺便罢,却如赌咒般,叫乔晴霞有些摸不透,忖度着问道:“你到底是谢家寄父,于微微在名分上有限,她难道还能事事劳烦你?便是有些托付,又能是什么要紧事?何至于生死的。”

    晏令白却一笑,呼出的气息又像是喟叹,终于转脸看向乔氏,并不再多言,“你去吧。”

    ……

    时已晌午,课堂暂歇,露微正自饮茶,不意抬头间就望见了站在门下笑望的乔晴霞。她并不惊讶,同淑贤交代了一句,将乔氏携入了一侧廊屋。

    “乔娘又来看我了,怎么不直接去谢家呢?”将军府开课以来,乔氏已着意来了两三回,露微虽然乐见,到底也有些奇怪,毕竟她也不像淑贤是日日都在的。

    乔氏抚着她的鬓发笑笑,道:“平素无事也罢了,只是近来听闻谢家来了不少亲眷,我岂有频繁登门的道理?但却担心你不擅应对,恐要受委屈。如何?还周全得过来吧?”

    乔娘待自己之心自不必说,谢家那些复杂的人事也已平息,她便只是一笑摇头,“我若不好,怎还能如此行动自由?都有母亲替我担待呢。”停了片刻,忽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

    “不过,乔娘似乎一直不大喜欢阿父,如今却常来将军府,可遇到阿父了?”

    乔晴霞心知是她从前为防备露微与晏令白过于亲近,有过几次举动无状,淡笑道:“将军怎会和我这样的人计较呢?只怕早忘了。”却又不觉联想方才晏令白的言辞态度,道:

    “我如今看来,将军他——没有妻儿,待你们倒是很好的。只是微微,你除了借这一个院子教课,还托了他什么大事么?”

    露微不知这话从何而起,蹙眉问道:“没有啊,阿父同乔娘说了什么吗?”

    乔晴霞其实也说不清具体缘故,想来自悔不该多这一句,到底罢了,“我只是想,将军也到了这儿孙绕膝的年岁,有你们时常陪伴,找些事做,他应该是很乐意的。”

    露微这才一笑:“阿父是大将军,朝事军务,不遑启处,哪里能和寻常家翁一样?”

    “是,也是。”乔晴霞唯余含笑点头。

    ……

    是日,因赵维贞风寒未愈,不得侍驾,露微便独自去了东宫。虽不能授课,却为宽慰太子牵挂之意,也奉命督促太子勤于温习,要将前时布置的课业带回去。

    李衡无一日怠惰,早将文章字帖都整理好了,只是询问了老师的病情,知晓并无大碍后,忽却将殿内侍奉的宫人都遣开了。露微少见他如此反常,却不及问,只听他道:

    “阿姊,原来的扬州长史徐枕山,可是谢探微的姊夫?”

    这个名字从太子嘴里说出来,真叫露微惊了一惊,想不到其中关联,忙问道:“正是啊,陛下恩赐他留京待职,今年考选尚未结束,他不曾得官,殿下是怎么知道他的?”

    李衡挑眉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我前日到紫宸殿请安,有司正好将岁考的奏章呈上来,父皇看过一遍,单点了徐枕山一人出来,说要抬他入门下省补给事中的缺!”

    算来年关将至,不日是该出考官结果了,可这个小道消息,似乎并不是一个喜讯。思忖半晌,露微探问道:“殿下近日宫中行走,可遇见吴王没有?殿下与吴王的课业,谁佳?”

    李衡不解露微因何偏转话题,挠了挠头,也如实道:“长兄自从拜了章圣直侍中为师,每日都在弘文馆听课。我也不知课业谁佳,但有几次同去国子监讲筵,博士问难五经,长兄多不能对,我却能答出一二。”

    露微点点头,“臣知道了。”又道:“只是岁考是朝廷选官用人的大事,待有定论,自会公布,殿下不该留心存私,提前告知臣,以后再不可如此。”

    只要是关于露微的事,李衡多数时候都没什么顾忌,此刻方觉有失,乖乖点头应了,停了片时却又怯声道:“还有一件事,无关朝廷,阿姊,我可以说么?”

    露微原也不是要吓唬他,也不料他还有别的事,无奈一笑,和声说道:“殿下请讲,臣恭听就是。”

    “就是去紫宸殿那天,我出宫时还遇着六郎了,同他玩了一会儿,又送他回了凝香殿,见了纪娘娘。”

    直到听见最后三字之前,露微都只以为是一件闲谈趣事,“那纪美人都和殿下说了什么?”

    李衡捧腮撑在案上,道:“娘娘问阿姊怎么没在我身边,我说太傅病了,阿姊侍疾不得来。她问候了几句,便叫人端了甜酪浆给我尝,说是她自己学着做的,竟比尚食局和典膳局做得都要好吃,我现在想来尚觉味道未散呢。”

    露微听到此处,神色已沉下几分,又问:“臣两次见美人,也觉得她是个心灵手巧之人,除了甜酪浆,美人还有什么好手艺?”

    李衡摇头,又嘻嘻一笑:“倒不知,只是我在吃,六郎也吵着要,娘娘却说他之前学的诗没背下来,罚他不许吃。他这样小,字还不认得几个就要背书,我不忍,可替他求了,娘娘也不宽他。我就问是哪首诗,娘娘便说是南朝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总共不过二十字,简单得很。”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不必太子话音落下,露微已在心中默念过这二十个字,良晌不再发言,原本交握于膝前的双手也于此间暗暗拧紧。

    ……

    自露微主动登门,谢探渺多日都不曾回过神来,除了晨昏给父母请安,余时再不出门,连孩子们的事都不再像从前般计较,一应交付了徐枕山。徐枕山自能发觉异常,但也问不出长短。

    这日午膳方罢,才遣侍娘将儿女带下,一回头又见谢探渺对着手中茶盏出了神,几步上前,摘出了她掌中茶盏,于案面“笃”地一放:“到底是怎样?你有什么事同我也不能说?”

    谢探渺惊怔着抬起头,双唇抿磨,只伸手推开了他:“你操心你的考选吧,何苦来操心我呢?”

    这几日他凡问起,谢探渺都是用考选来搪塞,他已经不想再听了,心一横,势必今日要了结此状,然而——忽听小婢禀报,“大夫人”来了。

    因赵维贞抱病,露微这几日都在娘家,谢家父母也亲自去探望过,并没听闻她就回来了。夫妻相视一眼,虽仍和上回一样,是徐枕山先开口请人,但谢探渺却也随即起身,站到了前头:

    “你,怎么回来了?”

    露微进得门来,正抬眼间便听她试探的口气,了然一笑,还是不急不缓先将礼见了,方道:“家父的病原无大碍,我只是有些更要紧的事想告诉长姊——还有姊夫。”

    徐枕山不防事关自己,还准备问候赵维贞几句便回避出去,“怎么了?是何要事?”

    谢探渺毕竟心境不同,顿时有些紧张,又不敢叫徐枕山察觉,硬着头皮又朝露微走近了几步:“还是和姑母有关的事?上回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么?”

    她有意遮掩,目光竟似流露恳求之意,露微心中暗暗好笑,仍将目光看向徐枕山,作忖度状,故意又迟延了片时,见她脸色红白一阵,方慢慢开口:

    “我才从宫里来,太子殿下同我说,陛下有意授姊夫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职。如今岁考结果虽未颁布,但此事想来不虚。”

    一语未了,谢探渺已长呼了口气,但她并不懂官场事,只疑惑露微为何专程来说此事,猜测不定,一时无言。徐枕山虽也不语,可神色已变得凝重起来。

    露微观之,明白徐枕山是有所体察的,沉了沉心,道:“姊夫常在父亲身边侍应,想来心如明镜,我也就直言了。姊夫原本的扬州长史和给事中一样,都是正五品上的官职,看虽平调,却胜似升迁。更要紧的是,给事中说到底就是门下省长吏,左相章圣直的佐官,要侍奉左右,分判省事,听从他的调遣。所以,我急着先来告知姊夫,便是要姊夫心中有个准备。”

    徐枕山深深颔首,眼里带出赞叹的目光,缓而一笑:“其实,父亲早与我谈过,虽陛下一时高兴赐我留京,但他是想叫我回扬州的,说要届时向陛下陈奏。可这样一来,陛下心意已定,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如今情形,我也不能离开了。”

    谢道元的这番远见,露微倒是不知,但徐枕山如此通透明达,也着实是家门之幸,“朝事如棋,黑白同轨,心中清明醒觉,比什么都重要。”

    徐枕山与露微彼此身份有限,素日并无机会多说什么,虽也见识过她的卓越才识,但今日更是切身体会,由不得越发敬佩,向露微拱手揖了一礼:“赵学士慧识绝人,徐枕山深为受教!”

    露微自是一惊,连忙还礼,目光划过仍是面含云雾的谢探渺,暗作一笑,并不再多言,告辞离去。但,才至廊庑间,谢探渺却疾步追了上来,一声“露微”将她唤住。

    这是露微没有料到的,回首抬眼,只试着道:“我说了,和为贵,便会守信,长姊还担心什么?”

    谢探渺确似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眉间轻拧,问道:“考选的事,父亲也必会告诉他的,你为何要特意先来?”

    露微轻笑,这才将身子转正相对:“朝事诡谲,甚于家事。暗室欺心,昏昏默默,于家族而言,尚是败家散业之举,若是朝事不备,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谢探渺沉默片时,却并未显出豁然面色,“就差这一时?”

    她看似固执多问,露微忽却领会她是心有动摇,毕竟,是她主动追出来的,一笑,道:

    “你若觉得我是多此一举,便是不差;你若认为是应该,我便是及时。人心何如,择之在人,长姊能体会否?”

    说完,露微再不多留,终于离去。谢探渺却是驻足良久,脑中参禅一般,直到徐枕山又寻出来,为她披上了件氅衣:

    “渺儿,你们又说了什么?”

    她方缓缓收敛散碎的思绪,抬起头来:“中秋宫宴时,我见过那位章侍中的夫人,章侍中是陛下长子,吴王的老师吧?”

    露微忽然带来的消息,牵涉了许多隐事,徐枕山原就是要等她回去再作详解的,倒不料她本知道一些,点了头:“章侍中与父亲,常有不和。”

    谢探渺深深地吸了口气,廊下穿过的凛风已将她的面颊吹得冰僵,吸入的寒气也自鼻腔一线贯入五脏,叫她扎实打了个寒颤。

    第86章 新春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一排大小各异的十二生肖泥塑在妆台上列起队,纤细的指尖自它们头顶一一点过,周而复始,乐此不疲。铜镜里照出两个妙年小婢青春的面庞,各都垂目含笑。

    “夫人,稍坐起来些吧,奴婢要给夫人挽髻了。”

    露微已不知把这十二个小东西数过多少遍,脑袋枕在臂上,听这话才觉酸麻了,慢慢直起身,舒展了一番方好好端坐,“今天就是初五了,再有一天杨家就要来亲迎了。”

    雪信一面为她分发挽髻,一面笑应:“是啊,日子过得真快,等沈娘子去了杨家,夫人倒少了个伴了。”

    露微笑笑,从生肖队尾拿了小猪在掌中盘弄,“她说她要天天回来找我,不理她新婿,我倒看她是不是诓人。”忽想到了什么,敛了几分笑,问道:

    “兰娘子的病可好了?断断续续也有一个月了。”

    雪信丹渥皆知是何缘故,近来跟随露微去李氏处帮忙料理婚事,沈家女眷就独少了沈浴兰一人。雪信便道:

    “她那里先说是水土不服,后来又说添了风寒,反正没听说她出来过。姑夫人一门心思在女儿婚事上,也不会细究她如何。”

    丹渥点点头,也道:“就是叫她家两位嫂子看着些,并没别的。”

    露微听来想来,既怜惜也无奈,便道:“雪信,你稍待避着些人,拿些吃用补品送去,顺便告诉她,小妹出嫁,长姊没道理不在,我不想后日见不着她。”

    雪信自是应下,手中青丝正挽到最后一束,方才固定好,倒见帘幕一晃,谢探微忽从后头歪出张脸来,就道:

    “长姊何曾病了?我才还见她在母亲那里呢。”

    他不仅举动促狭,竟还断章摘句,胡乱解释,惹得雪信丹渥笑也不是,羞又难避,只好退守一旁。

    露微也为他所惊,后怕不及,先遣了二人出去,白去一眼:

    “已是新年了,又添一岁,你怎么还活回去了呢?”

    谢探微倒就是听了只言片语一时惊怪,没在意别的,忙靠去她身侧坐下,赔笑又作揖:“赵学士这话,就当是新岁贺词,贺下官青春永驻。”

    露微打量他这神态,应是没听清原话,放了心,也不禁好笑,用力拍了下他揖来的手,扭过脸不去理睬。谢探微早瞥见她嘴角漏出的一丝笑意,又见她妆粉未扫,乌云蓬松,却鼓着腮刻意作态,反愈发可爱,就如——她手上盘弄不歇的小猪。

    “微微。”他忽然展臂抱她入怀,贴着耳鬓,温柔送声,“原谅我,好么?”又道:“你刚才没说长姊,那是谁呢?告诉我知道知道。”

    露微虽不挣脱,却也不动,斜目瞧他半晌,轻哼了声:“是芳儿的长姊,也就是你的另一个表妹。”

    “我还有表妹呢?”谢探微却完全无知,他见了沈家亲眷,也只知上有姑母,下有两个表弟,既没单独见女眷,也没问过。

    露微一点头:“是你姑父的庶女,没了母亲,不服咸京水土病了,姑母又忙着芳儿的婚事无暇关顾,所以我多问几句。”

    提到这些家事,谢探微忽觉无趣,手掌缓缓覆去露微双手,道:“他们自己尚且疏失,你又何苦去操心?”顿了顿又道:

    “想来我都不算认得姑父,便是五岁前见过也不记得了,十年前他过世,我也未及赶回去。所以,姑母亲生的不过略有印象,庶出的有几个就是糊涂账了。”

    说得是亲戚家事,却何尝不是反衬他自小离家之苦,露微一时心意都软了,将头偏在他肩上,笑道:“听说庶母有四位,但庶出的孩子倒就这一个女儿,叫沈浴兰。”

    谢探微觑了觑眼,表情嫌弃,口中便低声喃喃:“这么多,倒认得过来。”

    露微见他神情时,已知他说不出什么周全话来,咬唇忍笑,不欲他再往此事上衍生,分出右手将他的脸拨过来,另道:“方才去见父亲都说了什么?”

    谢探微倒没忘了这件正经事,平了平心气,先将颊上露微的手握到了掌中,“其他无甚特别,只是姊夫也在,他才到新任,说起些处境,果是有些蹊跷的。”

    自那日从太子口中提前得知消息,不到三日便颁布了岁考的结果,给事中的官职果然落在徐枕山头上。即使谢道元也去求见了皇帝,却终究没能改变圣意。

    “章圣直毕竟是宰臣,总要顾及身份尊重,难道真的当众给姊夫难堪不成?”

    谢探微轻轻摇头,“自然不是,而且也并没有故作亲近,凡事遵章依序,上下都是一片平和。”

    一件事的形势,若在两个端头,或是偏向哪头,都可叫人轻易瞧出趋向,可若只在当中,与左右秋毫无犯,便难以判别了。日中之影,一看便知定是要偏西的,可单一个没有下雪的寒天,你怎知是已立了春,还是尚在凛冬呢?

    不觉想得深了,一直握在掌心的小猪忽从指间松落,咕咚一声。露微方才回神,侧目去找,倒没滚远,恰在谢探微脚边敦实坐着。

    “怎么了?”不必她指使,谢探微已将小猪捞了回来,仍送回她手里,“乱想什么?”

    露微抬眼看他,半晌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腊月至今,咸京都没有下过雪?我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1回,没有下雪就已经立春了。”

    谢探微亦细细地看她,眼波平静,道:“风云气候,分属自然,从无一定之规,不变之理。下或不下,又何时下,都是自然之理。而天行有常,万物众生都是不能违背常理的。”

    露微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极好,心有所解:“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鼓不能藏声,镜亦不可藏形,对吗?”

    谢探微深一颔首,却将她双手托起,直至那小猪升到铜镜的高度,“你看,藏不住的。”

    露微对镜一笑,既为他此举滑稽,胸中亦无不畅然。

    ……

    去冬无雪,春来可还有雪?大抵百姓农户还是盼望的,因为春雪兆丰年,此时秧苗尚未长出,苏醒的害虫却会被冰雪冻死,才会有一个好收成。然而赫赫京华,多的却是不事稼穑的门户,他们不关心冬雪未至,也不必仰望雨露春恩。

    安定观的主人李柔远便是如此。数月之间,霄壤之别,起初的怨愤仓惶,却不期然地变成了平静,也许是三清殿上的神仙显灵,让她发现这才是明路。

    才刚结束礼拜的李柔远被侍女搀扶起来,往内堂更衣理妆。华丽的妆饰很快替换了海青的道袍,铜镜中,翠凤下,依旧是青春娇美的面庞,眸光点漆,一笑动人肠。

    “娘子,他来了,见么?”

    侍女灵香忽从侧门进来,附到李柔远耳边递了话。李柔远眉眼微侧,复对镜中推了推鬓边金钗,道:

    “这个时辰?”

    灵香答道:“奴婢也不敢叫他进来,引到后巷问他,却说是他家今日办喜事,上下繁忙,没人在意他的行踪。”

    李柔远稍觉诧异,想了片刻方记起旧闻:“是国子司业杨献的儿子娶谢家甥女吧?这桩婚事稀奇,听闻谢道元为甥女多次登门,杨家原是不肯的,怎么忽然就成了?”

    灵香摇头道:“是杨谢结亲不错,只是奴婢也不知缘故。”

    李柔远若有所思,忽一轻笑,道:“去把他带来吧。”

    灵香得了指令,不上半刻就将人领了进来。此时堂上已落下一道珠帘,帘内香雾缭绕,李柔远倚在暖榻上,身姿窈窕,意态娇慵,余光已见那人伏跪扣头,却只将灵香唤来身畔。灵香垂目上前,轻车熟路替了一旁侍应小婢,便再不动声色。

    “娘子既肯赐见,何不允臣细禀?”

    李柔远正欲端茶来饮,嗤声一笑,这才放眼瞧去:“我并没有不许你说话,你起来就是。”看他缓缓直身,整理襟带,神色倒很闲定,便又道:“你坐下说吧,不过——谢探隐,你也来了两次了,可别再只说些毛遂自荐的空谈。”

    本朝右相谢道元的次子谢探隐闻言微微抿笑,仍走去一旁杌凳坐下,方拱手作答:“臣决心来此,本身便非虚空,娘子说臣前番只是毛遂自荐,便是接纳臣的意思了。”

    李柔远略感一惊,目光扫去,不觉微露赞许:“你和你阿兄果然是两般人物。”顿了顿,又道:“可惜,你终究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好处。”谢探隐仿佛早知她的下文,紧接着脱口就道,随后又从容一笑,“臣知道,不管是先前贵妃说动陛下,欲将娘子下嫁于臣,还是如今,娘子能容臣坐在这里,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娘子始终想要得到臣的阿兄。”

    李柔远沉默半晌,问道:“你难道不知,我如今已经不能再有婚配了?”

    谢探隐将面上笑意添了几分,道:“婚姻只是名分,与是否能得到一个人,并不相冲。况且,得到臣兄长的关键在于除去赵露微,没了她,娘子便可稍平先前所受的屈辱,余事方可再图谋之——臣心亦如娘子,不愿赵露微在我谢家只手遮天。”

    李柔远既对谢家下过许多工夫,便是早就清楚谢家情形的,不禁点头,信他此言,“那么,你有何本事可以帮我除去你长嫂?你敢杀了她?”

    谢探隐缓缓摇头:“杀人害命,引火上身,娘子不是早就试过,行不通么?”舒了口气,却忽作正声:

    “娘子如今境地,皆因直学士姚宜若揭发娘子私乱之事,可姚宜若正是赵露微前夫的弟弟,从前她尚在姚家时就与这小叔十分情好,以至于如今什么事都敢帮她。就连臣家今日的喜事,也是她赵露微一手促成的。臣的父亲作为女家尊长主动登门,杨家都不愿答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妖术,杨家忽然就点头了。其中或有姚家的助力,也未可知,所以,她赵露微就当真清白么?”

    他语出直白,言辞放肆,李柔远由不得先是一阵愠色,可忍耐着听下去,竟是柳暗花明,恍然大喜,心想:之前佯作赐婚谢二郎的计策,虽横遭一劫,但现在看来,倒算是阴差阳错招揽了一个同道的谋士,着实可用。

    “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总不至于,只是借我之力,这般单纯吧?”

    谢探隐站起身,向帘内躬身一拜:“下月便是春闱,臣去岁不幸落第,今年必尽全力——臣需要一个官身来一雪前耻,娘子也需要在朝中添一个臂膀,哪怕如姚宜若般官卑职小,安危之际,不也能力挽狂澜么?”

    李柔远听来不觉点头,有惊叹,又添了一重意外之喜:原来他见弃于谢家到了这个地步,不惜自绝家门,也要出人头地。

    “你如此舍身于我,就不怕你父亲将你逐出家门?而况,他是首相,必是春闱的主考官,岂容旁人左右?”

    谢探隐似笑非笑,扬眉道:“娘子不必再试探臣,臣句句真心,绝无诓骗。”上前一步,又道:

    “主考官非我父亲一人,娘子的弟弟吴王的老师,侍中章圣直,难道就毫无作用么?”

    内堂深深,帘幕重重,并无一丝寒风能透进来,时辰仍在白天,但天光隔绝,亦教人无从辨别。

    ……

    淑贤与冬至成婚还不足三月,便是自己成婚也不过半年余,此刻陪在沈沐芳身侧,一样的对镜贴花,一样的新人如玉,露微恍惚有种岁月循环,流光倒转的错觉,待觉衣袖牵动,方回过神来:

    “怎么了?”

    沈沐芳微微展颜,道:“我没怎么,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可真喜欢现在的日子。”露微叹道,偶见她眉心花钿略有一隙缺角,提来朱笔,以笔尖轻轻点补,“从前是没想过的,也不会这样想。”

    莫说露微往事,便是沈沐芳自己年来所历种种,也着实是每出意料的,“世事无常,且行且看,所以苦尽甘来,原也是不必多心的,你好好享受便是。”

    露微并非多愁善感,经她这般解意,倒也再说不上来什么,点头一笑,望了眼窗外,日光似已西转,人声乐声也似隐隐传来,“快了。”说着便自妆台上拿起一柄嵌宝团扇递到了沈沐芳手心,“事不过三,拿稳了,今天可不能再掉了。”

    沈沐芳初觉疑惑,愣了片时方恍然想起这扇子的典故,羞*惭一笑,举扇遮面,低声道:“再不会了!”

    ……

    一日大喜,两家合欢,待到人定时分,夫妻方携手登车返家。自宣阳坊杨家回太平坊有些路程,因喜事早于坊里备案,携有文牒,一路都未被金吾拦查。

    “微微,先不要睡,会着凉的。”

    寒夜漫长,万籁俱寂,车马摇晃着劳倦的身躯,自有催眠奇效。谢探微才片时不与怀中人说话,她便闭上了双眼,呼吸都沉了。

    露微已在梦醒之间,只听耳畔嗡嗡有声,也辨别不全,仍不睁眼,就将双臂向他身上更攀紧了些,“不冷,别吵。”

    她明明力气不大,不想迷糊着发力,倒令谢探微胸肋之间猛一紧缩,直勒得他连连呛咳。而这下狠手的人反觉异常颤动,倒顿时就竖了起来,不解就道:“你怎么了?”

    谢探微见她懵然模样,一时语塞,忍笑摇头,也算欣慰:“你肯醒了?”

    露微揉揉眼睛,“还没到么?”

    谢探微笑意未减,将她翻开的氅衣盖了回去,柔声哄道:“夜行慢些,不过也快了,等等再睡好么?”便想与她分分心,却不及再起话端,马车忽然停了。

    一路畅行,未必临近了,反而多事?谢探微疑惑着撩开车帘观望,便听驾车小奴说道:“公子看,也不知是谁家的车,这个时辰出来,大约有急事吧。”

    原来已到太平坊坊门,前头一驾马车似无夜行备案,坊门金吾正在查看问话。看也平常,可正欲落帘回坐,谢探微却忽然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太医署的陈医令么?”

    露微也听见小奴说话,久不见谢探微回头,凑去一看,那驾马车上抛露的面孔,她也很不陌生,“这个时辰难道是要进宫?”太平坊紧邻皇城,取道此处很符合常理。

    “或许宫中有人得了急病。”

    谢探微这才回坐,说了一句,二人便已心照不宣——陈自和是太医署之首,除了总领医药庶政,日常多是专门供奉天子,而夤夜入宫,大约也不会是为旁人。

    ……

    那夜果然是皇帝突发急病,只是并不算严重,取消了两日的宫宴,便一切恢复如常。

    然而大出朝野意料,甚至是令朝野震惊的是,皇帝在上元节当日,以一道亲手书写的圣旨,不但恢复了昭容周氏贵妃的名位,还授予了吴王李循监门卫大将军的官职。

    第87章 家婢

    ◎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郑玄家婢◎

    将军府的学堂此日来了五六个学生,又恰逢谢探微、陆冬至休沐,再加上两位女先生,一间不大的暖阁倒坐满了。一堂课毕,学生各自出阁暂歇,唯是陆冬至被杨老师特别关顾,紧盯着他默书。

    谢探微和露微原也要出去透透气,瞥见这场景,都不由好笑,双双走去,同淑贤一般,将陆冬至围了起来。再一看他所写,不过就是一段兵法,还是第一次开课时教的。

    陆冬至本已心虚,淑贤一人也罢,又添了两双眼睛来看戏,愈觉羞惭,眼珠来回转过,定在谢探微身上,“你既不用学,也不教课,白杵在这里做什么?都挡我光了!”

    谢探微却早已将他看透,不过就是不服,又不好对女孩子说什么,一笑,伏去他的案头,道:“这有何难?阿兄给你掌灯啊!”

    他为婚事才肯松口叫了谢探微一声“阿兄”,此事早经谢探微之口传扬,许久不提,偏在此刻拿来占便宜,当即引人大笑起来,便是淑贤虽是局中人,也憋笑得满脸涨红。

    “谢探微!”

    他自是满心羞耻,丢了笔,气得倒吐气。可眼见是要将人拎出去打一架的意思,门外却忽然冲入一人,还没看清个影子,带来的凉风先激得四人一惊。

    “郑复?你也来上课?”

    此人方一站定,露微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谢探微手下的金吾郎郑复,淑贤冬至成婚时见过一回。但他原就是出身世家,自小开蒙,文才不短,一向也没来上过学。

    郑复果然摇头,似有什么急事,眼睛只盯着谢探微:“司阶……”他欲言又止,可谢探微竟已领会,轻揽露微,略示安抚,很快将人带了出去。

    露微倒从未主动过问谢探微的公务,可想来奇怪,不免就将目光转回了冬至身上:“最近军中有什么要紧事吗?”

    冬至还有些赌气,只懒懒道:“我现在又不跟他日日在一起,哪里知道他的事。”

    淑贤左右是帮着露微的,见不得他敷衍,瞪了一眼,道:“郑复来定是为公事,你们总是要在卫署碰面的,你好好想想,有什么大事么?”

    淑贤的话便是严旨了,冬至再不敢糊弄,抿唇细想,将能记起的大小事务尽力捋了一遍,半晌皱眉道:“将军治军严整,从未出过纰漏,当真并无大事。硬要说,只有件玩笑,不是公事,也和谢探微无关。”

    虽如此说,倒让露微更添稀奇,毕竟是在军中,可取笑的事大约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什么玩笑?”

    冬至便道:“将军府开了学堂,凡上过课的都说很有用,是件大功德。这名声早就传扬开了,就有人笑说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郑玄家婢。我问过贤儿,郑玄是谁,她说是古时的大儒,我就知道了,这是夸我们金吾呢!”

    “你是为这个问的?”不及露微作声,淑贤先诧异起来,冬至确是问过,但只是一日临睡前随口问了个名字,她还以为是这人长进了,此等名贤大儒也知道,“你怎么不把话说全呢!”

    冬至不解其意,但能瞧出她脸色变了,再瞥眼露微,更是神情凝重,“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

    露微掩在袖下的手已紧紧攥起,只觉喉咙干涩,心中思乱如麻。淑贤见状,心领神会,朝冬至挤了一眼,道:“去外头告诉你那些同僚,今天不学了,以后也要暂停些时日,有些家事。”

    冬至自然想知道为什么,但事出突然,也感到异常,迟延观望,终究照做去了。然则片刻之后,先于他冲进来的,是未及与郑复叙完话的谢探微。

    他见冬至出来安排,立马只觉是露微身体不适,将她揽过就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露微抬起头,眼中一瞬惶然,缓缓方滞涩开口:“郑玄家婢,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四字不期然至,谢探微顿感胸口一闷,犹遭重锤,“是……阿父不许,他说流言无稽,不必理会,你做的是好事,不必让你担心,也无需……叫你不高兴。”

    露微心头震动,恍然记起一件事:最初向晏令白说起办学之事,晏令白并不是一口应下的,而是告诉她,武官升迁不必重文,或许很少会有人来学。这看似只是周全考虑的话语,原来竟是隐晦的预警么?

    “现在,还是好事么?”

    虽语带质问,却更是自悔。谢探微也只是无言相对。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好事,又坏在哪里了?”冬至至此终于忍不住了,越发看他们三人是打哑谜,那夫妻两人说的听不懂,自己媳妇很懂却只垂目缄口。

    但这话问出去,也只有淑贤理会,拽了拽他衣角,示意他安稳些,方低切一叹,解释道:

    “郑玄是名儒贤达,就连他家婢女都知书识礼,能与主人答对。这原是赞扬之语不错,但若放在军中,岂能有‘家婢’?那些取笑之人是讥讽将军结党养私啊!”

    淑贤虽明理聪慧,也不大解得朝堂诡谲,年来常随露微经历,倒才能看破些明面的事。这番解释通透简明,叫冬至立时就反应了过来,心中惴惴。

    “这都怪我!起初就是我引出来的事,想得太简单!”

    淑贤越发自责,说着眼眶便红了。冬至已然明了,又岂不知他才是罪魁,心疼不已,附去她身侧,哄劝道:“你别哭,哪里能怪你呢!等将军回来……”

    “不要等了!”

    露微沉默有时,并非一筹莫展,渐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听他二人无甚章程,不免先要提醒:

    “你们现在就回一趟杨家,问问杨伯父,也听听你阿兄如何说。结党已非新词,杨家也已牵涉,可渊水虽深,不能待溺。”

    淑贤很快回过神来,用力一点头,“好,我回来再与阿姊商议。”遂拉起陆冬至,双双小跑而去。

    院里院外就只剩了夫妻二人,露微这才回看谢探微,泄了口气,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其声已至,该当如何?”

    正如她交代淑贤所言,结党一类的议题早已不是新闻,谢探微在初听家婢之论时,便知是那些人卷土重来了。而如今,贵妃复位,吴王授官,连皇帝的态度也变得这般暧昧不清,他们这群“党徒”又该如何自证呢?

    “微微!”短暂的思量之后,谢探微却忽然正色,将露微两手托在掌心,道:“郑复才来找我,是为数月前拦路陷害你的那个女子的事,我找到她们母女了!”

    露微愣怔了半晌,非是忘记了这桩要事,只是当真被家婢之事横截了思绪,以为郑复也是为此事而来,“你……她们,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探微蹙眉一笑,这才将暗中行事详细告知。当日那女子佯装失路求助,以至露微落入圈套,虽很快解决,但紧接着便是贵妃借此挑动皇帝赐婚二郎。如此接连被钳制,谢探微便想到要寻到那对母女,才可反制于贵妃一族。

    “我不能私自离京,但又不能动用金吾中人,惹人注目,便想到了郑复。他倒有两个自小跟随的侍从,既不属于金吾,性情也机警,果然就摸到了那对母女的行藏。”

    这对母女自是贵妃局中的小角色,可一旦拿住,余下抽丝剥茧,便可天翻地覆,露微再明白不过,激动起来,反手攀住他臂膀,就问:“她们现在何处?已经带回咸京了么?”

    谢探微却缓缓沉下脸色,迟滞片刻,道:“人就在郑复家中,但,她母亲已死,她身受重伤,也尚在昏迷。”

    ……

    姚宜若立在自家后园的游廊下,眼前一片梅林昂然盛开,花色艳丽,风情明媚,但此间最是占尽耳目的,却是林间的童稚嬉戏,娇语俏音。

    “阿兄此次回来,可以留多久?”他嘴角久久衔笑,于似乎忘形沉浸的神态中,忽而侧过脸去,淡淡启唇,便已悄然敛去笑意。

    姚宜苏负着双手,视线所及仍是风光佳处,“我不知。”

    姚宜若又望了长兄片时,轻“嗯”了声,“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咸京并不平静。”

    “我知道,你都在书信里说了。”姚宜苏舒了口气,这才转过目光,泰然一笑,“你做得很好,这个家早该交给你。”

    “只是,我并没有更多能做的了。”姚宜若垂目苦笑,脑中思绪虽清朗,却立不起章法,叹道:

    “近来朝事迷离,尤其天心难测。就比如,皇太子尚未领授官职,却忽然给吴王授了监门卫将军。且不言陛下素日最是爱重太子,如此厚吴王而轻太子之事从未有之,便单论监门卫的职权,掌宫门进出,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亲率的羽林卫,就是仅次于金吾卫了——如此紧要兵权,吴王年少,岂不都落入了周氏手中?而他周氏手中,可原本就握着一个京兆府啊。”

    姚宜苏将每个字都细细听到了耳内,面上仍无波澜,忽问道:“听闻我回来之前,陛下病过一回?”

    姚宜若心内未平,略一迟滞方点头:“是,好像是晕眩之症,经太医令陈自和诊治,数日就好了,并无大碍。”

    姚宜苏似入深思,眉间蹙起淡淡一痕,半晌只道:“我知道了。”

    长兄从前颇受天子器重,太医署除了陈医令,便只有他能够单独为天子看疗。姚宜若想来,觉得他另有深意,问道:“难道阿兄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姚宜苏第二次向弟弟移去目光,可凝眸片时,却是道:“金吾卫近日流言四起,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姚宜若方才便提到金吾,这些风言又岂能避开,道:“能想出‘郑玄家婢’的罪名,也算是别出心裁了,此事是冲着晏令白将军去的,便可反证,吴王授官之事很不简单。”

    姚宜苏却又缓缓摇头,眉宇愈发压紧,额角青筋都凸起来,“我的意思是,你若能遇见——她,或是请真儿去传一句话,怎样都可,定要劝她莫再授课,这断非晏将军一人之事。”

    姚宜若虑深至此,岂能不察事关“她”,只是话端牵连朝事,一时未曾经心,这才回过味来,忙颔首道:“好,好。”

    姚宜苏闭了闭眼睛,神色松弛些许,再无多言,转身要走,“你去吧,陪真儿和孩子们玩罢。”

    “阿兄不去和兰儿说说话吗?”姚宜若追上一步喊道。

    姚宜苏停步回头,只是叮嘱:“我回京的事,对谁都不可说。”沉声又道:“等天色暗些,我会去宁人坊的宅子安置,若有事我便让阿林来找你,此事,也不可对人言。”

    第88章 遗憾

    ◎大将军,我不是来宽慰你的。◎

    淑贤自杨家带回的消息也不容乐观。

    除了“郑玄家婢”的风言,竟连晏令白曾为朝廷密探,为天子暗查百官言行的事,也成了攻讦的理由。一个战功赫赫,半生戍边的大将军,却被说成探人隐私卑行媚上的奸邪小人。而这些事,都不过是正月之后才渐成气候的。

    “看阿耶和阿兄说起的样子,此事似乎很难辩驳,毕竟我们在将军府办学是真,将军暗查百官也是真。”

    “我后来又问了杨郎,他说这些流言都是表象,造势而已,恐怕不日还有大事,也不会止于晏将军一人。”

    东院暖阁之中,露微望着一道前来传信的姑嫂两人,一直没有应声。她们所言,她都认可,但也无力去扭转。哪怕现在回赵家问自己的父兄,答案也不会有多大不同。

    “芳儿,听说姑母已准备启程回苏州了,可定了日子?”

    沈沐芳不料露微另起话端,与淑贤对视一眼方道:“阿娘原说是二月初,舅母留她,说等天暖些,三四月才好。”

    露微抿了抿唇,神色迟疑,目光又似端量,半晌道:“你能不能去劝姑母,早些回苏州?”

    沈沐芳惊诧抬眉,但未及反问,已自清明,屏住气一点头:“好。”

    露微了然一笑,各牵住她二人一只手合在自己掌中,“凡事预则立,不论如何,不要害怕。”

    此后三人静坐,目光时而交错,都没有再提这些事。

    窗外的寒风按时节说,已能称作春风了,只是风力见柔尚待时日。人常说秋日肃杀,百物凋零,但此刻众芳摇落,阴寒恻恻,其实萧索不输秋节。

    “贤儿,记得也要去同你长姊告诉一声。”姑嫂两人辞去前,露微向淑贤如是叮嘱。

    ……

    露微回到房中坐了片时,忽听细碎之声跳入耳内,像是沙砾撒落窗台,想不出是何故,欲探窗查看究竟,手未触及,却先恍一心惊——难道是下雪了?

    她索性直接跑到廊下,向半空伸出双手,果然便有雪粒纷纷弹落,晶莹如碎玉般,竟能良晌不融。

    “微微!”

    她绝没想到,同春雪一般猝然而至的,还会有谢探微。顷刻,掌心积聚起的一层薄雪,便被那人宽大的手掌揉化无形。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掌心变得又潮湿又温热,但天气却比刚刚冷得多了。

    谢探微是一副无助又深重的神情,嘴唇勉力张开一半,许久才发出声音:“刚刚朝会上,章圣直弹劾,阿父笼络军心,意图颠覆,陛下将阿父革职了。”

    他说得一字一顿,分明清晰可辨,却叫露微如闻刺耳盲音般,百骸为之一缩:“阿父难道没有为自己争辩?父亲呢?我阿耶也没有说话吗?!”

    谢探微一把将她按在胸口,却不能抵消半分的痛心,只好狠狠咬着牙,口鼻间仍不断漏出哧哧的压忍之声。

    “陛下不信,是么?”露微都明白了,既明白朝会上的情形,更是明白晏令白在谢探微心中的地位,“那阿父现在何处?大理寺狱?”

    谢探微浑身仍在发颤,缓缓松开双臂,再度与露微相对的,是一双涨红充血的眼睛,“陛下已是积怒,章圣直不过引火,父亲和阿耶为阿父极力辩护,就连杨伯父也领着学官清流为阿父保本,这才令陛下暂缓发落。阿父现就在将军府待罪。”

    听上去像是尚有余地,可这余地却是“党徒”们与天子争得的,接下来,岂非是要逐个拔除了?这道理,尊长们未必不懂,却已经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地步。

    露微伸手抚向他僵冷的面颊,指尖轻轻停在他殷红的眼角,“不论怎样,我都陪你一起的。”

    谢探微深深地望着她,挤出一丝笑,向她额上俯去轻轻一吻,“不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

    永夜迢迢,似无穷尽,夫妻在灯下相依,谢探微几度不闻露微声息,疑心她已睡去,垂目怀中,却总见她抬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我不走,你去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着。”露微稍稍支起身躯,朝他一笑,“索性都不要睡了。”

    谢探微今日能回来,正是散朝之后拦驾求情,但未及开口,便被余怒未消的天子免去了昭武校尉的散官,责令他回家自省。

    他自是不惜官爵名位,却没有继续求告,只因天子又紧接着警告他,在将军府办学授课的是他的妻子,本应从罪,不过看在她侍奉太子尚算尽心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脑中不断闪过今日种种,令他眼中渐渐模糊,“嫁给我,苦了你了。”

    露微仍是那般望着她,有些意外他如此说,但又是理解的,待他气息稍稳,说道:“阿耶曾和我说过,许多事就算陛下明知,也全在天心如何去想,至今看来,才有切肤之感。”淡笑又道:“你是这样的出身,我也有这般命,这不是苦,是我们的道。”

    谢探微略有一怔,倒很记得他们曾有誓言:同行至道,终生不改。细细体味,心神松缓下来,“天心不明,臣心何如?我既救不了阿父,也不能叫你安心。”

    露微摇了摇头,倾身抱住他:“兰麝岂无香,金翠岂无色,天心可以冥漠,臣心只需似水。”

    开和二十年的第一场春雪在此夜将阑之际悄然收尽,明明是那般不易融化的碎玉冰晶,却只在檐角道旁积攒了点点残白,余处一如雨过,潮湿而已。

    ……

    虽一时无解,夫妻还是要往将军府探望的,临行前先依礼去了正院请安。谢道元昨日未归,只叫女婿带了几句宽慰之言,但李氏仍是翻覆一夜,见他夫妇过来,也叮嘱许多,又叫就在将军府住下,不必顾及旁杂。

    将军府与谢家不过两街之隔,露微不欲乘车,谢探微便是依从,将她揽在自己氅衣之下,并行而去。

    片刻间也就到了地方,可正当二人抬脚进门,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忽然惊起于身后的街道。谢探微登时警觉,侧身一挡,将露微环护胸前,抱到了台阶之上。这才趁隙回首,竟一眼望见是乔晴霞跃下马背。

    “乔娘?你这么急做什么?”露微亦探头瞧见,只觉乔氏通身慌促,脸色又是煞白,“难道阿耶也出事了么?!”

    乔氏却没来由地发了怔,反差极大,步步走近将露微双手牵住,半晌不语,口中呼着粗气,两眼又泛红起来。

    露微更有些吓住了,越发是想祸事蔓延到了赵家,不愿再等,正欲唤谢探微牵马,终于听她颤巍巍开口:

    “微微,你从小到大,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身之父是谁么?我今天就告诉你。”

    这件事于此刻入耳,是无以形容的猝不及防,即使尚未听到那个名字,露微也已心头震荡——为何此时特意来说?又为何忽然愿意说了?许多究根问底的话,在良晌的斗争之后,都没有赢过她十八年来时起时灭的好奇心:

    “是——谁?”

    乔晴霞复将她双手用力握紧,似欲脱口,又将含泪的双目移向了门首之内,“你娘是甘州人,十六岁那年在甘州郊外遇到了一个年轻军官,一见如故,结为夫妻,那人的名字,叫,晏令白。”

    ……

    朝野看来风云忽变,于晏令白自己来说,眼前寂寂院落,倒是一方化外天地。三十年的刺促不休戛然顿止,不意竟是如此平静的。平静到不涉是非,也无谓他朝必将如期而至的死生之地。

    连一丝风声也无的静极处,忽自廊庑尽头激荡起一阵脚步声,分明远时瓮然似盲目无端,近来却益发笃重坚定,终于一步一实,来至他的面前——

    “微微?”他疑惑的神色在看清来人后恢复了几分从容,“敏识没有告诉你么?我无事。”

    露微站在四五步外,望着晏令白脸上的淡笑,稍将下巴抬高了些:“大将军,我不是来宽慰你的。”又望着他迅速白去的面色,继续道:“大将军,你是我父亲吧?生我的父亲。”

    晏令白只觉头顶轰然作雷,耳道内似有爆竹炸开,可视线却仍是清晰,“我……”

    露微以冷笑打断了他,也觉他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乔娘都告诉我了,所有的事。”深深吸吐了口气,又道:“我终于知道,两年前,我娘坟前的樱桃,原来是你放的。”

    晏令白一手撑在身侧的廊柱上,缓缓闭目颔首,并不再抬起头来。回顾两年来的种种,有万箭穿心之痛。

    两年前,他初到咸京履任,奉皇命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率金吾捉拿赵维贞。正是那夜,他在一众惊慌失措的赵家人中,看到了久失音讯的乔晴霞。

    这才得知,宋容离开甘州后是嫁给了赵维贞为妻。只是彼时乔氏并不愿与他多谈,他便只笼统地知悉,赵维贞先后娶过两位夫人,生有一儿一女。

    直到露微犯禁为谢探微擒拿,机缘巧合之下他才第一次见到了露微。女儿的眉眼其实颇类宋容,但女儿那时不欲暴露身份,他便只觉似曾相识,说不上更多。

    后来看见女儿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那般编结的手法竟和宋容一般。甘州并无端午佩戴长命缕的习俗,但宋容为他包扎伤口,整理束带,都是那样打结的。他从未在别处见过一样的绳结。

    他至此终于勾起前尘记忆,待谢探微撞破露微的隐情,向他直言禀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频频引他好奇,甚至令他一度疑为奸细的小丫头,竟是前妻之女。

    然而,在知晓露微生辰前,他依旧没有怀疑这孩子的身世。他永远忘不了从谢探微口中听到露微年岁的那一瞬,天崩地摧亦不足形容。直至赵家被赦,他与乔氏再次见面,一切因果到底尘埃落定。

    露微一直注目于他,似审视,如旁观,良晌忽又开言:“乔娘说,甘州不产樱桃,但每年夏月,市上会有商人贩卖,价比千金,她们买不起,就跟着那商人,捡他丢弃的烂果子。后来娘嫁给你了,你就会攒半年的俸禄去给她买,二十颗,就能叫她高兴到下一年——这样的日子,你们过了十年。”

    晏令白终于转动眼珠,匆促划过女儿的面庞又垂了下去,“十……年,是,十年。”

    露微点点头,幅度轻微,面色平和,道:“十年的夫妻,也算长久了罢。”思顿片时,又道:“你知道我娘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只是想起了樱桃吗?”

    晏令白哽咽难言,亦是无言以对,却不料女儿竟走到了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佝偻着的肩背扶持了起来。也是这双冻得发红的双手,在一年前的此时,正为他端汤侍疾。可现在,他并看不懂女儿举动中的含义,仍未作声。

    “乔娘知道你见罪于陛下,怕你活不长了,怕我永成遗憾,心就软了,才主动告诉我这些事。”露微还是一味平和,像是替人转述般,说着垂下了双手——

    “好了,我现在,没有遗憾了。”

    这是女儿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89章 疾霆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父亲母亲是何时知道的?”谢探微望着堂上父母,发出间隔不久的第二次求问。

    谢道元方才归来,身上官服未脱,脑中朝事未清,抬起倦怠的面容拂去一眼,清了清嗓子,却并不说话。李氏扶靠案上,目光在父子间交替,几度叹息,也是一副无从说起的样子。

    谢探微无奈已极,无力亦到绝处:“父亲母亲既然早知,想要瞒着微微,为何就不能先告诉我呢?”说着摇头发笑起来:

    “阿父与微微的阿娘离婚,说是因为战事未平,却焉知没有我的缘故?你们把我送给阿父,他就更不可能离开甘州了!所以微微自小没有父亲,赵家再好,她也是受尽欺凌——我自小被你们丢掉就罢了,可我却让她尚未出生就被抛弃了啊!”

    “大郎!”李氏不忍再听,喊住他的同时已是泪流满面,“你父亲与你阿父虽是年少相识,但他娶妻之时,你父亲已经调任别处,我们都不知道他成过婚。他有女儿的事,也是微微那场大病之后,他才主动相告,你道是为什么?”

    谢探微只是铺天盖地的愧疚,语出任诞也无法自控,听到此处,方气息一顿:“为……什么?”

    “就是为你要入赘赵家,但微微只怕你与家中更加疏远,就拖着病体去求你阿父来解释,不要你入赘,说就是与你做妾,也不愿与你分开!你阿父不好同她说实话,但岂不心疼女儿如此为你?只有道出实情,算是将女儿托付给了我们。”

    谢探微良久失语,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悄然掉落。

    “大郎,你若实在不能放下小时候的事,娘不会勉强你,更不会责怪你,只是,微微也会如你所想的这般么?”

    谢探微自座下缓缓起身,行至中央向父母拜了一礼,转身要走。李氏话意已尽,只低头拭泪,却忽听谢道元唤住了儿子:

    “大郎。”

    按照子弟行辈的称呼,是寻常且亲昵的,却似乎是第一次听父亲这么叫他,在此时也显得格外怪异。他顿步半晌才转过头来,眼中茫然,启唇又闭。

    “你,去吧,去吧。”

    父亲只是朝他挥动了下手。

    ……

    谢探微从未想过,他奔赴露微的脚步会有一日变得如此沉重,走回东院的路程,也变得如同险山恶水一般。终于跋涉至廊下,却在抬头间,遇上了正自房中转来的岳丈。

    其实翁婿间少有单独相对之时,即使赵维贞对他的态度早有改观,他还是不敢造次的,此刻便又多添了一重怯懦,退步揖礼,垂目低首,口不敢言。

    赵维贞也是刚刚惊悉其事,他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心中亦别有一番复杂,轻叹一声,道:“陛下既然叫你居家自省,这些时日,就莫管外务了,多陪着微微便是。”

    谢探微迟滞了片时方才稍抬面孔,“是。”声音微有颤抖,咽了咽,忽然跪倒下去:“事由我起,罪在我身,阿耶,对不起。”

    赵维贞也见他面上愧色深沉,却不料至此,心下一恸,不由伸手去扶,然而想要说些宽慰之言,竟又不知拣哪个字说起,终究还是一叹,“去吧,进去吧。”

    谢探微又恍惚了半晌,方才拖着步子进了房中。第一眼所见,是露微蜷缩在榻上的背影,陪在一旁的乔氏瞧见他,忍泪起身,离去前一步一回头。

    身后换了个人,露微还是一动未动,谢探微疑心她睡着了,方牵了被子要为她盖上,忽然听道:

    “你吃过阿娘亲手做的馄饨,那么好吃,你到现在还记得,可是我从没有吃过,也再没有机会了。”

    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手上一颤,掉了被角——他们曾细致地谈论过那位,一出现就带来馄饨的神秘女子,她还说这女子于他有养育之情,叫一声“阿母”也不为过。

    可原来,这过,二十年前就铸成了。

    再推想这两年来,其实许多事都是早现苗头。比如,晏令白在知晓露微生辰后,竟又问十六还是十七,一岁之差所能区别的,不是外貌,而是血脉;又比如,成婚那日,晏令白在他去赵家亲迎前又单独将他拦住,语态隆重,却只嘱咐他千万要护好了露微……

    “微微,微微。”

    他一时该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唯余两声哀求般的低呼,不及音落,眼前背影猝然翻转,于他惊惶的间隙发问道:

    “谢敏识,我若不许你救他,你肯不肯?”不等他辗转迟疑,紧接着又道:“你若不肯,我们就和离。”

    她自眼神里爆发出不容反驳的逼迫,令谢探微短暂地感到了陌生,但惊惧只增不减,“微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要你,让晏令白自生自灭,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露微清晰且笃定地解释了一遍,“懂了?”

    即使他已经很清楚,他们之间难再平复如前,他责怪的也只是自己。他更能理解她的愤怒,却也从不曾想,她竟能出下这道水火之题。他缓缓摇头,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一把将她挟进怀里,任她挣扎,越发用力:

    “你不能不要我!你早就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的!”

    力气虽争不过,露微却也毫无心软之意,听他声音暗哑似泣,不过冷笑一声,“我并没有不要你,你选我便是了。”

    他气息抽动,手掌便不自禁地抓紧,隔着厚实的毛织衣料也叫露*微眉心一蹙。他听见了她吃痛的低呼,依旧没有罢休,“微微——我可以……我可以不再……”

    答案已在唇齿之间,却终究断于中道,那刚刚表露的一分偏向,在艾艾结舌的衬托下,反显出十分可笑:

    “谢敏识,其实你有什么可作难的呢?未必你不选我,凭你一个失了圣心的下等军官,就能救你的阿父了?”

    他心头一震,一双手臂终于松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

    晏令白下狱的消息,终在二月的头一日降临,所负的罪名,又于“意图颠覆”之上,冠盖了“勾连甘州”、“暗操兵权”的描摹。旬日之间,连同陆冬至在内的一众甘州出身的金吾军士都被解了官,悉数押入了大理寺待罪。

    露微已连日未出门,听杨淑贤说得泣涕如雨,愤恨不及,她只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细细抿茶,慵慵倚榻。

    “阿兄说,国家安宁,数十年来就只有北边经历战事,甘州边军可想而知是骁勇过人。这二十万甘州将士若真要造反,难道是千里之遥可以抵御的吗?真不知陛下何来的疑心!”

    淑贤几度说到激昂处,转过眼来都只见露微神游天外,想想也知她如今心境不同,可又再无别处去说,含泪一叹,牵住她道:

    “阿姊,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冬至他……听闻牢里很冷,我都不及给他多送一件衣裳……阿姊,纵然你不想管金吾的事,可就不怕谢家,赵家也快……”

    “不怕。”露微忽然打断,脸上却是似笑非笑,“你父亲是学官,既无兵权也无涉政事,不会被人放在眼里。至于你阿兄,与谢家有姻亲,又是谢相的部属,就更不怕了。如此,你的冬至不过金吾小卒,断无性命之忧。”

    “阿姊是说,这案子牵连不到旁人么?”虽然她用词奇怪,但淑贤还是听得懂的。

    露微瞥了她一眼,道:“牵连谁,也牵连不到谢家。你不见谢探微身为金吾,又是晏令白的义子,还好端端的在家么?”从自己腕上推开了她的手,又道:“你回家吧,将军府虽然没了,你只好好呆在杨家便是。”

    将军府随同晏令白下狱已经封没,淑贤自是住回了本家,只是露微的态度越发判若两人,实在又很难理解:“阿姊,你到底怎么了?”

    露微不再与她多说,唤来雪信将她带离。她失神片时,临转身前,投来失落而失望的目光,露微亦未理会。

    少顷,雪信了事回来,却变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微想是淑贤大约又问了她,便道:“不知道的事,不说话就对了。”

    雪信却摇头,咬唇半晌方支吾道:“奴婢才在书房外面,碰见长公子,他……问奴婢,夫人有没有按时吃饭。奴婢说夫人一切如常,他便点点头走了。奴婢又多嘴追问了一句,公子要去哪里,他就没有说了。”

    自那日后,谢探微再未踏足过卧房,院里尚有许多空置的厢房廊屋,但唯有书房最近。露微心知肚明,沉静片刻,却是忽然起身:

    “去备车吧,回家看看阿耶。”

    ……

    一去半日,露微返回时已将宵禁,脚步才到前庭游廊间,身后又来了一人。他似快步追来,却并无急色,一笑就道:

    “长嫂从哪里回来?”并不停顿又道:“我劝长嫂近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谢探隐的笑意如他的声调般越发高扬,露微虽已不必同他虚以委蛇,一时细想,他这态度自两月前便变得如此,却至今不及究察根源。不好此刻迟滞,只道:“怎么?凭你也配管我的事?”

    谢探微抬了抬眉,兀自整理起衣袖,悠悠又道:“我知道,长嫂才与亲生父亲相认——只是,你父亲已经下狱,活不了几天了,你白认了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罢了。”

    露微轻嗤一声,道:“我赵露微是赵家之女,我父亲是当朝太傅,我怎会是罪臣之女?你若真有这个闲心,你阿兄才是罪臣之子,不若去他面前装上一装,真情假意地哭上一场!”

    谢探隐微又一惊,暗吸了口气,又缓缓带出一笑:“长嫂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如今不仅是晏大将军有杀身之祸——集贤殿直学士姚宜若,也刚刚被削了职,十年寒窗,一甲状头,才风光了一年,就又变回庶民了。”

    这确是露微始料未及之事,姚家再是“党徒”之列,也毕竟与晏令白干系不大,怎会紧随其后呢?

    谢探隐总算瞧见了露微脸上令他欣喜的神色,继续道:“长嫂道他是因何见罪于陛下?正是因为,你与他过于亲密。外头不知是谁在传,你从前被姚宜苏休弃,其实是因为与小叔有奸,又生性善妒,害死了妾室,连抚养庶女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粉饰心肠。陛下那样的尚德的圣君,自是认为他有失官体,私德败坏,仅仅削职,也是宽待了。所以啊,我才劝你少出门。”

    风言轶事,三人成虎,能传成这个样子,严丝合缝,因果匹配,近乎让露微都感觉是合理的。她无声一笑,提目斜睨,又是一笑:“不知是谁在传?还是敢传,不敢认?”

    谢探隐并无一丝慌张,靠近一步,只又道:“说到底,晏令白就是为你牵累,你不去教书卖弄,哪有后头的事?姚宜若也是为你所害。你幸亏是嫁到了谢家,否则,你那女学士,你父亲的太傅之位,早就岌岌可危了。你少出门,也是少去丢我谢家的脸!”

    露微不欲再与他纠扯,径自离去,却又在三两步外听他放声:“差点忘了告诉长嫂,我才在延寿坊遇见阿兄了,但他好像不是去游逛的,因为我瞧见他的地方,是安定观。”

    ……

    入夜,露微早早便歇下了,只留了榻边一盏小灯。灯光只能照见她半副身躯,她便蜷在晦明之间,一双眼睛缓缓眨动,良久既不曾睡去,也别无额外的举动。

    直到那烛火忽然灭了,随之拂来一阵怪异的风,便觉后背一紧,贴上来另一副宽阔的身躯,“微微,别动,我们说说话。”

    露微惊起了一身鸡皮,不由抖了抖肩膀,但很快就稳住了气息,“做什么要熄了灯?”

    “你不想见我,没有灯,便见不着了。”他的脸贴在她脑后散下的青丝上,还和从前一样,是柔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蹭了蹭,暗暗深吸发间幽淡的馨香。

    “其实我一直知道,叫你嫁给一个下等武官,是很委屈你的。父亲母亲到你家提亲之前,不知陛下心意,还猜测陛下有纳娶之意。虽终究不是,可我想来,皇后,你也是做得的。太子赐下的凤钗戴在你头上,真是好看,真是合适。”

    他字句浅显,声音亦平和,露微却一时惘然,半晌,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说这些,难道你熄了灯,是为作暗室欺心之论?恐怕我若不是晏令白的孽债,你家也瞧不上我。”

    谢探微却轻笑了声,又将她腰间环紧了些,“微微,你这样说话,我很高兴。有时候,我就想你和我闹一闹,无理至极,无赖至极才好,可是,你连撒娇都似乎没有过。”

    露微再次诧异,稍稍偏去面孔,又悄然回转,“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说说话,我向来陪你的时候太少了。”他淡淡道。

    二人沉默了一时,露微忽沉声唤道:“谢敏识。”

    “我在。”他应得极快,几与她话音重叠,“怎么了?太紧了?”他松开她腰间的桎梏,换成握住她微凉的手。

    不论是他的环抱,还是手掌,露微自始至终都没有抵触过,或者说是无动于衷,等他动作停下,方一问:

    “你今天,去了安定观?”

    谢探微仍很快回应:“嗯,去了。我不能看着阿父蒙冤而死,去见一见她,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单凭谢家,我父亲,我母亲,谁都做不到。”

    “你终究是没有选我。”

    “微微,我只是一个下等武官。”

    ……

    其实每岁之初,咸京城里最叫人关注的事,莫过于礼部春闱。但开和二十年正月以来,朝廷风云突变,倒也分去了许多人心。直至一日朱雀门外忽然张放了及第进士榜,一个喜讯传来——

    当朝首相谢道元的次子谢探隐,高中一甲第一名。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闻讯之后,露微如此平静自语。

    第90章 断婚

    ◎既生两意,便非同道◎

    谢探隐高中状头,不日就受封了弘文馆学士之职。

    国朝进士甫一入仕,名次靠后的皆是出京外任,从县官小吏做起。但能够留京的,也还有高低之分。如谢探隐这般,也如去岁状头姚宜若一般的“学士校书”,便是人人称羡的“高驾”了。凡此起仕者,大多是青云直上,封侯拜相的。

    当谢探隐身着浅绿官服,腰束银带,面貌一新地站在父母面前,果见他们一改往日态度。父亲不仅对他笑语夸赞,还急着就传授起为官之道,母亲更是当即就吩咐摆宴庆贺。此间气氛,真可谓一扫连日朝事阴霾。

    然而他也并不一味自顾,寻了间隙,忽然叹声,看向父亲道:“父亲也知,弘文馆分属门下省,正是侍中章圣直的管辖,可他是周氏的党羽,才害了晏大将军,大将军至今还在死牢。况且,他还是吴王的老师,但我们家,长嫂家,却都是为太子的……所以,儿虽侥幸得中,实则心有戚戚。”

    谢道元听来抚须叹声,安慰道:“你能看清这些事,已经很好,朝中尚有为父主持,你倒不需过于担心,我谢家还是与别家不同的。”

    李氏亦随之道:“是啊,娘在一日,便有宗亲的辈分在,陛下多少还是顾及的。难道你不见,你阿兄也复官了,你长嫂家也无事?周氏一族再厉害,也不敢轻动谢家的。”

    谢探隐蹙着眉缓缓点头,又作一叹:“提起长嫂的事,我真是生气。她那样德才兼备,如今外头却把她说成那样,姚宜若被贬为了庶人,更叫她站在风口浪尖,再无清白了。”

    这几句话顿叫父母面上冷了下来,对视一眼,李氏说道:“家里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你休提那些。娘一直是如何待她的,谁人不知?可她近日都不来请安,娘也不想再操心了。”

    谢探隐仍维持那副忧切情状,“那儿先下去更衣。”顿了顿,又道:“只是晚上家宴,娘还是去请一请长嫂,好歹看在阿兄的份上。听闻他们正闹不和,借此机会叫他们说说话,长嫂会想明白的。”

    李氏未置可否,只一笑:“娘没白疼你,你也真是长大明事了,先去吧,娘自有主张。”

    ……

    谢探隐的面容在转身之际巧妙地覆上了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及张扬,又被眼前出现的身影生硬截断,但一瞬掩过:

    “阿兄!你回来了。”

    今日是谢探微复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望着弟弟意气风发的官服穿戴,他半晌才回应:“嗯,你呢?可还习惯?”

    谢探隐提气一叹,道:“学士是个闲职,远比不上阿兄辛苦,而且……”忽作警觉状左右环顾,压低了声音,“章圣直每日在弘文馆为吴王授课,有时会命学士辅教,却从不正眼瞧我。所以,我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能像阿兄一样为家中分忧了。”

    谢探微静静听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温和一笑:“堂堂一甲状头,才去几日,怎的这样泄气?章圣直素与父亲不和,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你的官职是陛下亲封,何必看他的脸色?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我看谁敢欺负你。”

    谢探隐点点头,扬起眉来:“是!有父亲和阿兄在,我自然安心。阿兄快回去更衣歇歇,阿娘说稍待在花厅摆席,一家人都来。”稍一停顿,敛了几分笑:

    “娘知道阿兄和长嫂正闹别扭,长嫂近日都不来请安,娘心里有气。阿兄不若去说句软话,哄了长嫂过来,娘那么心软,见你们好了,她自然也没话说的。”

    谢探微的脸色随这话沉下几分,见弟弟目光愈发殷切,强自一笑,方才回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兄弟至此不再多说,但见二郎含笑转身,谢探微却似失了神,呆站了一时才迈步东院。

    夫妻仍旧各居一室,但路过正寝时,他却忽然停住了。守候门下的丹渥见状,猜他是要进去,却又深知他们夫妻连日冷情,拿不准,不敢上前应承。

    “夫人这几日可有按时吃饭?”

    丹渥才将头低了,忽听这话,吓了一跳,“奴婢们都是按时送去,只是夫人说不出门不饿,吃得不多。”

    谢探微轻轻皱眉,“那她……”心中犹豫,朝丹渥扬了扬手,“你去休息吧,此处有我。”

    已将酉时,天色暗昧。谢探微踏入房中,不闻丝毫动静,扶灯去到内室,一见,露微原是趴在妆台上睡着了,一手枕在脸下,一手放在腹前,掌心握着什么,定睛细看,却是生肖小猪的泥塑。剩下的十一个仍排在台上。

    “微微。”他放了灯盏,弯下腰轻唤了声,见她并无丝毫反应,目光又落在那只小猪上,伸手试图拿开。

    果然,她手上用着力,一觉扯动,立时便睁开了眼睛,“做什么?!”她一惊,身子向后退缩,撑着台沿站了起来,“有事么?”

    谢探微紧紧抿着唇,直视她半晌方开口:“要睡,怎么不去榻上睡?天气还是冷的。”

    他面色不甚明朗,声调也略僵,与这话意很不匹配,露微琢磨不透,只道:“你有事便说事,无事就出去。”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似忍让,偏转了脸面,道:“二郎高中得官,母亲高兴,在花厅摆席,叫一家人都去。你快些梳洗更衣,同我一道去给二郎道贺。”

    话到一半,露微便笑起来,转去榻边坐下,说道:“他去岁连榜都上不去,一年来也没见他悬梁刺股,竟能高中状头,可不知是文曲星附了身,还是安定观上了香啊!”

    谢探微眼色一变,就道:“二郎性情纯善,能和安定观有什么关系?况且父亲素来中正,更不会徇私。你便对我有气,也不该迁怒无辜。”

    露微冷冷地哼了一声,蔑视道:“他便无辜,你总是不无辜的!去了趟安定观,转头就复了官,连早该行刑的晏令白都叫大理寺重审了,谢探微,好本事啊!”

    一席话说得谢探微脸色青白,双手紧紧攥拳,道:“你从前也是通达人情事理的,怎的一下变得这般尖刻?我便去了,也没有瞒你,如何计议,也同你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

    “我为什么要明白你的龌龊之心?”紧接着他的话音,露微毫不退步,声音也越发高起来,“你明知安定观司马昭之心,却还委身求荣,还觉得是什么高义?真是令人恶心!”

    “微微!你,住口!”他怒得浑身发颤,不可遏止,缓缓抬手指向她,切齿道:“阿父于我高天厚地之恩,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你觉得我恶心,可你自己就行端坐正吗?!”

    露微瞬间明白,这话是指她与姚宜若之间的流言,心中如有山石崩塌,震荡得胸肋剧痛,“谢探微,你,好!你说得——好!”饶是如此,一张煞白的脸孔仍勉力抬了起来,唇上分明深陷的齿印似见血色,不曾叫人看清,已展开一笑:

    “既生两意,便非同道,谢郎,你我——断婚吧。”

    谢探微一直止步妆台之前,仿佛听到的只是平常字句,半晌,长舒了口气,提步转身,“也好。”

    ……

    谢探微返回前庭时,在廊庑间已能听见朗朗笑语,行至门下,果见席间家人俱都到齐,除了,他们。

    “父亲,母亲。”上前行礼,他已另作神色。

    堂上双亲这才将目光从二郎身上转过去,李氏道:“怎么才来?”又放眼他身后,笑意乍收,“去坐吧。”

    谢探微垂目拱手,就近择了长姊身侧空席坐下。谢探渺早也注视他,心中忖度,悄悄拽过他的衣袖,问道:“露微呢?你如何也该把她带来才是。”

    谢探微纹丝不动,只淡淡回道:“她不肯来。”

    “怎么就到这般了?你素日不是最让着她的么?竟不会说句软话?”她难以置信,细想更觉不通,索性道:“不然,我去试试?”

    见长姊就要起身,他这才抬脸,却是伸手拦住,“长姊。”顿了顿,喉咙一咽,“我原准备散宴后再向父亲母亲禀告的——我与她彼此不合,反目生嫌,已经决心,和离了。”

    “你说什么?!”

    谢探渺一声惊呼,将众人目光都引了过来,却不必他再重复,只听谢二郎喊道:“阿兄,你们可是陛下赐婚,怎么能和离呢?!”

    谢探微怅惘一笑,遂起身走到中央,目光自二郎移向父母,道:“陛下赐婚,圣旨上说她‘禀性贤婉’,可她多日不来请安,不顺父母在先,背后还污蔑二郎得官不正,口出恶言,更则与前夫小叔纠缠不清,淫佚放荡——这七出之条已占其三,岂是禀性贤婉之妇?既德非柔淑,不宜其家,便理该仳离,还请父亲母亲,允准!”

    “那些话你也信了?!”

    话音未落,谢探渺又冲上前来,拉住他手臂,又惊又急。徐枕山也随上来,见两尊亲脸色僵冷,忙就要撩袍跪倒,替他求情。然而这时,忽有一个小婢连滚带爬地跌进门来,趴着就道:

    “大夫人说已与长公子断婚,这就要回本家去,奴婢们拦不住,她已经出了府门了!”

    来的是东院一个洒扫小婢,谢探渺见过她几面,顿时脑中空白,再不管众人如何,一心就要去追,却在放开谢探微手臂的同时,被他猛一反手,生生拽住——

    “叫她去吧!放妻书我自会差人送到赵家。”

    谢探渺从不与露微亲近,就算与她坦诚深谈过,至今也不算交心,可此刻望着弟弟冷漠至极的神色,望着父母天差地别的态度,她忽然只觉周身寒彻:

    “她再如何,也是你阿父亲女,一日晏将军昭雪归来,你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你们怎能——凉薄至此?!”

    厅中再无人应她,只是无声处,一个隐秘的微笑悄然泛起。

    ……

    早已宵禁,街道空荡,头顶是一弦孤月,身畔唯恻恻阴风,这是露微第四次犯夜,但与以往不同,她既不躲避,也不害怕,就端端正正地走在中央。

    “夫人,为什么……等到明天不行么?这样回去,家翁见了只怕要急出病来!这么大的事……公子他……”

    “公子怎么忽然就这般绝情?当初也是他们家来求的亲,如今竟没有一个人来留你!难道往日的好处都是假的?”

    雪信和丹渥自是要跟露微共进退,只是难免一路追问,心中既为露微急痛,又为此事糊涂。露微自有所思,一时并未说话,直至转过一处街角,忽见迎面来了一队巡街金吾。

    这是迟早的事。

    不必她们再送上前去,金吾郎很快迫近,弓弩长剑,纷纷指来,“哪家的小娘子,难道不知夜禁?!”

    城西一片如今已无熟悉的金吾,但露微也毫未慌张,将雪信丹渥揽护身后,便自腰间取出女官身牌递了上去,从容道:

    “我是东宫女学士赵露微,前因陛下赐婚,嫁与金吾司阶谢探微为妻。然则两情不合,今已断婚,不得再留谢家,正要回归本家。若郎官不肯通融,只送我三人下狱便是。”

    莫说金吾之中,如今整个咸京,岂有没听过谢家赵家的?为首郎官只一见身牌便满面凝重,抉择良久,下了声斥令:

    “来人,将赵学士送回本家!”

    ……

    一场家宴终未宴成。谢探微回到东院,四下静极,周遭如旧,唯是正寝房门大开,昏昧的烛光照出来,虚弱迷蒙,同今夜的月色一般,难敌黑夜。

    “她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话没有?”

    方才去报信的小婢随在谢探微之后,知他态度决绝,不敢靠近,只缩在阶下一角,颤颤道:“夫人说,一切皆虚假,什么反复……哦,是人情反覆间。”

    他似乎失了神,半晌,抬脚跨进了房门,“她不是夫人了,以后不可如此称呼。”说完,关门声轰然作响,小婢惊了一跳,愣怔片时,仓惶跑开。

    屋里人影随灯影移动,由外间渐次深入,忽然停在了妆台之前。他看见,台上空了许多,少了一只存放皇后凤钗的盝顶长盒,也少了那一排十二生肖泥塑——不,是十一个——

    刚刚不曾从她掌心取出的泥塑小猪,落在了铜镜下缘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