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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黄雀在后

    “公子放心, 从这里往西行,二十里后会有我们的人接应。”身裹黑衣的护卫低声对季随舟道。

    五六个人策马奔驰在官道上,居中的人正是季随舟, 他戴着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 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明明是奔向自由, 但他眼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樊笼, 闻言,季随舟只是平静地回应:“嗯。”

    护卫猛然勒住缰绳, 急呼:“不对劲!”

    其余人紧跟着勒紧缰绳。

    山雾缥缈, 顷刻间,无数精兵从两侧枯黑的林木之中蜂拥而出, 弓弦声整齐划一,不计其数地弓箭霎时对准了宫道上的七人。

    护卫轻呼出声, 他握紧缰绳,挡在季随舟前方:“敢问阁下是谁?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火光闪动, 披麻戴孝的少年面相英挺俊朗,他拨开两名士兵站到方阵前面,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季随舟身上,薄唇轻启:“殿下,好久不见。”

    如今城中披麻戴孝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昭远公世子,护卫急忙出声:“世子,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我家公子急着回乡奔丧…”

    温言直接打断他,冷声道:“季随舟, 你要一人赴死,还是要他们陪你去死?”

    季随舟很轻地叹了一声, 他有条不紊地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无悲无喜地望着温言:“我跟你走,放了他们。”

    温言不作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翻身下马,护卫着急道:“公子!”

    “告诉先生,我很感激他。”季随舟将马儿的缰绳递给护卫,他温柔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温声道:“若有来世,先生对我的好,我必当涌泉相报。”

    说完,他毫不留念地转身,走向那蓄势待发的箭阵当中。

    宫门前已经乱成一团,以世家为首的红甲卫和东宫的侍卫打得不可开交。

    季颂寰跟侍卫们一起作战,无数生命从眼前流逝,他眼中流露出不忍和惊惧,可最终化为坚定,他用力戳穿眼前敌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喷洒在季颂寰脸上,在敌人的咽气的瞬间,季颂寰心中闪过迷茫——

    死在他手中的是周国人,大敌当前,他们却在自相残杀,这样的国家…真的能度过这次危机吗?

    “殿下!”温润有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季颂寰从恍惚中回身,反手又是一刀,他狠狠地擦去脸上的血迹,朝左明非喊道:“先生!”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车辕上,他优雅地举着千里镜,“竟然让小太子置身于险境之中,左三还真是胆大。”喻勉悠悠转动千里镜。

    凌乔眼巴巴地看着喻勉手中的千里镜,喻勉啧了声,随手将千里镜递给凌乔,凌乔欢天喜地地接过,往远方看了起来。

    “主子,我们不去帮忙吗?”凌乔皱眉:“唔!公子被人包围了…哦,他又突围了,啧啧啧,这小太子的武功可以嘛,不过他在害怕吧,腿都是抖的…”

    喻勉抬脚将凌乔踹下马车:“吵死了,要想继续看就闭嘴。”

    凌隆蓦地出现,他走到喻勉身边,道:“主子,八公主回到公主府后告诉投靠她的大臣,公子为了拥护太子杀了弈王,现下群情激愤,那些大臣几乎是压上了全部的身家,只为除去太子。”

    喻勉轻嗤出声:“她倒是懂得随机应变。”

    “…主子,这应该不是夸赞公主的时候。”凌隆提醒。

    喻勉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再不夸人就没了。”说完,他侧脸对凌隆道:“动手。”

    凌隆行云流水地从怀中取出信号弹,他拉开火线,火红的烟花发出嘹亮的高鸣,继而在空中绽放出火花。

    宫门前正打的不可开交的两拨士兵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直到身披黑甲的禁卫鬼魅般地出现,只见禁卫们直直地略过这两拨人,将宫门牢牢地守了起来。

    “……”

    “……”

    季秉容的座驾停在不远处,听到动静,她在红甲卫的层层保护下掀开车帘,向外探出身子。

    一辆马车悠悠地驰了过来,等到了宫门口,喻勉才从马车中出来,凌乔不知从哪里搬出来一个太师椅,“主子,坐。”

    喻勉悠然而坐,望着满是硝烟气的场面,他冷不丁道:“这么热闹。”

    “主子,今天是除夕。”凌乔适时道。

    喻勉的眼睛追着左明非,回答就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噢,怪不得。”

    左明非的绿袍又被弄脏了,喻勉不悦地啧了声,几日不见,看起来还消瘦了。

    喻勉的所作所为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人愤恨出声:“喻勉!你私自调兵,是何居心?”

    “放肆!”秦副将呵斥出声:“你们在宫门前大动干戈,又是何居心?如今陛下龙体违和,太尉受皇命守宫门,理所应当!”

    季秉容眉目间浮现出烦忧之情,她原本打算直接解决掉太子,之后等喻勉夺权时再出手,以清君侧之名除掉喻勉,现下计划全乱了。

    太子主动出击,喻勉姗姗来迟。

    “不准对太尉无礼。”季秉容轻声训斥,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座驾,“太尉,本宫这里有礼了。”季秉容微微福身。

    喻勉动也不动,嘴上敷衍道:“公主折煞臣了。”

    “本宫便开门见山了,喻太尉,如今圣上病重,太子无才无德,难以担当大任,本宫请太尉主持公道,还大周一片清明。”季秉容目光如炬地望着喻勉。

    “姑姑,你在颠倒是非黑白!”季颂寰咬牙切齿道。

    季秉容慢条斯理道:“哦?是吗?可你杀了自己的亲叔叔是事实,纵然弈王有错,你也不该派左大人去杀了他。”

    季颂寰怒道:“你胡说!”

    季秉容居高临下道:“本宫曾拜托左大人去救随舟,可是如今随舟人呢?左明非能把人交出来吗?”

    季颂寰喝道:“先生自然交不出来人!因为他从未劫狱,小皇叔在牢中失踪与他何干!”

    听到这里,喻勉微微勾起唇角,这小太子的嘴皮子倒是个利索的。

    只听季颂寰步步紧逼:“反倒是姑姑,你命人劫狱,意欲何为!”

    季秉容眯起眼睛:“因为,你与你父皇蔑视人命,罔顾道义,不配为君为帝。”

    这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本宫身为皇室中人,自然有资格替皇家肃清不正之 徒。”季秉容轻抚自己的腹部:“太医已经替本宫把过脉,本宫腹中的孩儿是男胎,他将会是大周未来的储君!”

    季秉容面向喻勉站立,正色道:“太尉,只要陛下在一天,他早晚会收回你的兵权,即便你扶持太子上位,但太子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左明非,你扪心自问,他会重用你吗?”

    喻勉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思索道:“诚如公主所说,本官似乎无路可走了。”

    “有!”季秉容深呼吸一口气,她道:“如若大人肯投靠本宫,本宫愿意为大人保留太尉之位,以及未来储君的教养之则,还有…”顿了下,她瞥向左明非,唇角划过一丝讥讽的弧度:“本宫会饶左大人一命,将他交由太尉处置。”

    喻勉在听到最后一条时来了些兴致了:“哦?”

    季颂寰担心喻勉真的答应季秉容,急忙道:“若是太尉想要先生陪伴,孤可以即刻将先生交于太尉。”

    左明非:“……”

    喻勉神色欣然,他望着无可奈何的左明非,歪头笑了下:“本官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左大人如何看?”

    左明非微笑:“在下宁死不屈。”

    喻勉遗憾道:“不再考虑考虑?”

    左明非态度温和,嗓音悦耳:“除非你再欠我一次。”

    喻勉:“……”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喻勉沉吟:“那便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左明非:“呵。”

    季秉容稍显不耐道:“太尉考虑的如何了?”

    喻勉脸不红心不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只效忠陛下。”

    “喻大人果真是忠臣良将。”

    宫门被从内打开,潘笑之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喻勉稍稍回眸,看到潘笑之双手捧着三道圣旨走出来。

    “潘大人!我父皇如何了?”季颂寰孩子心性,他心挂着父皇,一时顾不得安危,身体直接倾向潘笑之的方向,脱离了侍卫的保护圈。

    刘伯义见状,他眼疾手快地取箭开弓拉弦,长箭如疾风一般地射向季颂寰。

    左明非右耳微动,他大力拉住季颂寰将人护在怀中,身体顺势转了半圈,躲开了暗箭,被擦伤了左臂,“殿下小心。”

    季颂寰自责不已地看着左明非血流不止的胳膊,“先生…”

    潘笑之怒道:“刘伯义,你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太子!”

    刘伯义脸上不见任何愧色,他道:“陛下迫害我们时,怎的不见潘大人如此疾言厉色?”

    潘笑之骂道:“国难当头,你们敛财无度,草菅人命,真当陛下不知道吗?”

    刘伯义神色坦然,“草菅人命的只有我们吗?试问在场之人,有谁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啊!”他脸上浮现出痛状,左臂被一根弩箭直直贯穿,“啊——”

    弩箭的源头在喻勉手中,只见喻勉将把玩过的弓弩递还给凌隆,迎着刘伯义愤恨的目光,他悠然道:“刘大人说的对,本官手上不干净,也不清白,就像对待你一样。”

    刘伯义眼光恼火:“喻勉!你这个世家的叛徒!你!你!给我动手!”

    季秉容安然坐在车里不加阻止,场面再次混乱起来,红甲卫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人就砍,太子侍卫全力迎击,喻勉带来的禁军一面迎敌,一面牢牢地守着宫墙。

    百乱之中,潘笑之被禁军护在后面,他着急道:“喻大人,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第一道圣旨,是陛下罢免了你的太尉之位,你要即刻交出兵权!”

    闻言,喻勉愣了下,“……”

    在这个时候吗?不应该。

    延光帝是脑袋病糊涂了吗?没见过这样自寻死路的。

    刘伯义听到他们的对话,放肆又畅快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中夹杂着身体传来的痛意,他目眦欲裂道:“喻勉!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皇帝?嗯?!”

    喻勉冷哼一声,他一枪挑开潘笑之递来的圣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接着投身于打斗之中。

    潘笑之气的浑身发抖,也可能是没见过这场面,被吓的,他顾不得斥责喻勉无礼,紧接着递出第二道圣旨,语速很快:“第二道圣旨,陛下钦点你为当朝丞相,朝中一切大小事宜皆由你做主。”

    顿了顿,许是觉得自己这圣旨颁发的太不正式,潘笑之假模假样地补充了两个字,“钦此!”

    话音刚落,潘笑之差点被敌人撂倒,喻勉将他甩到身后,稳当地接住了即将掉落在地的圣旨,他从容不迫道:“臣接旨。”

    被甩到地上的潘笑之屁股隐隐作痛,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喻勉,“……”怎么不说君命有所不受了!

    第132章 鹬蚌相争

    天空阴霾弥漫, 红甲卫与禁军交锋碰撞脏污的赤色,折损的兵器落魄地躺在血水之中,箭矢凌空乱飞, 宫门前横尸无数。

    潘笑之拿着短刃毫无威慑力地左一刀右一刀, 寻到空档时候,他气沉丹田地怒吼:“公主殿下!若你及时收手, 陛下可留你腹中孩儿一命, 若你执意不忠不义,可就没有余地…啊!”潘笑之痛呼一声, 他捂着被箭矢贯穿的右肩, 怒视着站在座驾前手执长弓的季秉容。

    季秉容眸光闪过狠厉之色,她厌恶地盯着潘笑之, 玉手拉动弓弦,正欲发射第二支箭。

    潘笑之不畏不惧地迎视着季秉容, 他身为枢密使,此刻代表的便是天价威仪, 长箭似乎直冲潘笑之的瞳孔而来,潘笑之瞬时便忘了呼吸,他心中只剩愤恨与焦急——

    愤恨边境不安,焦急内乱频起。

    眼前挥舞而来的银色长枪像是飞旋而过的梨花,眨眼间, 箭矢便断成三截落在地上,银枪残留的森意让潘笑之打了个冷颤,他皱眉看向银枪的主人:“多谢…”

    喻勉背对着潘笑之,他微微侧脸, 眼神睥睨中带着几分嫌弃:“潘大人,着急去见先帝?”

    潘笑之:“……”他顿了下, 赶在喻勉离开之前,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大人!”

    喻勉回身,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潘笑之淌血的手臂不住的颤抖,事实上,因为失血过多,他面上逐渐染上苍白,“你能直取公主的性命吗?”

    喻勉倒不认为潘笑之是在报那一臂之仇,他指出潘笑之的心思:“你是想…擒贼先擒王?”

    不待潘笑之承认,喻勉便嗤笑出声:“可这与本官何干?”

    潘笑之一愣,随即大怒:“你别忘了,如今你身为丞相,平定祸乱是你的责任。”

    喻勉嫌弃地拂开潘笑之抓着自己的手,淡淡道:“潘笑之,季秉容是叛军,也是皇亲国戚,莫非你忘了?陛下最爱宽恕自己的至亲。”

    “若我此时杀了她,谁知陛下将来会不会因为她而治我的罪。”喻勉语带嘲讽:“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从来便是如此。”

    潘笑之愕然地望着喻勉,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喻勉还能深思熟虑那么多,他难以置信道:“喻行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你怎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祸端而置国家危难于不顾?”

    “闭嘴。”喻勉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此次祸端的根源是季秉容?”

    “没错,从陈家反叛到今天的局面,看似是季秉容造成的,可根源在于世家与皇权的矛盾,即便现在季秉容死了,叛军也依旧是叛军。”

    喻勉目光略过这片肃杀的场景,语气波澜不惊:“除非将叛军一举歼灭,这才能了了这段祸事。”

    潘笑之眉间隐忍,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虚弱,喻勉出手点了他的几个穴位,“你有把握除去叛军?”潘笑之抬眸望着喻勉。

    喻勉瞥他一眼:“你有把握陛下是真心实意地放权给我?”

    潘笑之:“……”

    喻勉起身,同时不近人情道:“你最好有把握,替陛下祷告吧潘大人,如若陛下这次不是真心实意,那他的敌人就会不止公主一个,本官只信他这一回。”

    潘笑之激动起身:“你!”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只是他还未起身,就被两个护卫重新按坐在了地上,护卫道:“潘大人,您安心在此处歇息。”

    “铛——铛——铛——”厚重的丧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如今宫中配得上这礼制的,便只有重病在床的延光帝。

    按照大周礼制,帝王驾崩要敲响四十五下丧钟,寓意九五之尊,“铛——铛——”丧钟声还在继续。

    季颂寰双腿一软,手中利剑轰然落地,“父皇…”他难以置信地喃喃,几乎要落在地上,左明非眉心微动,他眼疾手快地拎着季颂寰,轻声安抚:“殿下,此时万不可失了分寸。”

    “陛下驾崩了?”

    “丧钟声…”

    “难道陛下驾崩了?”

    “别瞎说,也可能是皇后…”

    “可是皇后身体一向安康。”

    季秉容先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宫墙上空,直到一声声的丧钟声响彻在头顶,她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靖程啊季靖程,你正好能与季随舟一道去见父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父皇你看见了吗!你看看到底是谁笑到了最后!”

    红甲卫顿时士气高涨。

    潘笑之忍无可忍道:“钟声未定!陛下仍然尚在,尔等莫要嚣张!”

    季秉容激动的眼眸通红,她凶狠地挥臂指向潘笑之:“你个狗奴才,大局已定还敢负隅顽抗!本宫不妨告诉你,季靖程他死定了!中了乌雪蒿的人药石无医必死无疑!”

    潘笑之仿佛石化了一般,“是你下的毒…是你…”

    季秉容轻哼:“你有证据吗?”她眼中闪过一道狡猾的光芒,目光逐渐定格在愈战愈勇的喻勉身上,季秉容樱唇轻启,仿佛魔鬼蛊惑人心一般:“毕竟,在陛下寝宫中搜出来的可是喻大人的令牌,与本宫何干呢。”

    潘笑之呼吸乱了,他不可控制地想:若是喻勉和季秉容勾结到一起…不!不会!潘笑之思维敏捷,心想若是喻勉真的与季秉容合作了,那应该会直接逼宫,何至于在此处周旋?

    想到这里,潘笑之恶狠狠地瞪了季秉容一眼,选择呆在喻勉构建的安全圈内静观其变。

    见离间计不成,季秉容啧了声,而后高声道:“诸位将士,如今陛下驾崩,弈王惨死,只要除掉太子,我们就将大功告成!听本宫号令,杀——”

    “杀!杀!杀!”

    季颂寰的胸口起伏不定,他愤恨地望着季秉容,手中扬起长剑:“乱臣贼子,恬不知耻!即便父皇驾…”驾崩。

    左明非及时出声,他镇定道:“殿下,钟声未至四十五,有些话不可说。”方才他一边应付着敌人,一边心中数着钟声。

    又听一声钟声过去,已经二十五声了。

    按照大周礼制,除去帝王驾崩,其他贵人离世皆是鸣钟二十七声。

    “铛——”

    二十六。

    “铛——”

    二十七。

    “……”季颂寰焦急地与左明非对视,左明非稳稳地扶着他的肩膀,似乎在无言表明:无论情况如何,臣始终会站在殿下身边。

    “铛——”

    二十八声。

    左明非心中一沉,关于延光帝尚在世的猜测顿时灰飞烟灭,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就像认为喻勉会赢一样。

    季颂寰眼眶中的泪应声而落,他暗暗攥紧拳头,用力闭紧眼睛,再次睁眼时,眸中的难过被愤怒和坚定取代,他看着季秉容:“你毒害父皇,谋害九叔…罔顾人伦情义,甚至还想扶持陈家叛臣的后人为帝…”季颂寰控制不住般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孤绝不会让你们如意!!!”

    “胡说!”季秉容不赞同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这是本宫的孩子,也是季家的后人,凭什么你能为太子,本宫的孩子就不能?”

    喻勉顿住动作,他侧眸看向季秉容,眼中意味不明,却不可察觉地透露出几分荒谬的欣赏之意。

    不得不说,季秉容这个人,喻勉是有些佩服的,她先是撺掇陈家谋反,失败后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又在失势的情况下联合剩余世家再次谋反——给兄长下毒,追杀亲弟,现在又剑指自己的亲侄子,其中的步步为营心狠手辣以及随机应变,饶是喻勉也叹为观止。

    迎着喻勉的目光,季秉容畅快地大笑出声:“喻大人,若是你现在投诚,本宫之前的话也还作数,如何?”

    喻勉瞥她一眼,然后一枪贯穿一个红甲兵的喉咙,显然没有把季秉容的话放在心上。

    “……”季秉容不悦地凝眉,紧接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禁军,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到:“真有意思,喻大人,你瞧瞧你,明明被罢免了太尉之位,禁军却仍然听命于你,如此功高必定盖主,若是太子继位,他容得下你吗?”

    喻勉不紧不慢道:“容不容得下是太子的事,能不能被他容下是我的事。”

    言外之意,关你屁事。

    季秉容危险地眯起眼睛:“这么说来,你是执意与本宫作对到底了?”

    “怎么会。”喻勉轻飘飘道:“本官奉劝公主放下屠刀,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季秉容笑意带着着冷意,她嘲讽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呵,本宫从不相信。”

    “很好,本官也不信。”喻勉毫不留情地踏上敌人的胸膛,滚烫的血液喷洒在他脚边,他目光扫过全场,只见红甲卫越来越少,他轻嗤道:“只是眼下你将寡兵微,不过是垂死挣扎。”

    季秉容从容不迫地落座,她优雅地撑起下巴,微微闭上眼睛,听着渐远渐近的马蹄声,“好啊,本宫倒是要看看,最后挣扎的会是谁。”

    留意到马蹄声的不止是季秉容,在她之前,季颂寰和左明非已经察觉到动静,“先生,有军队靠近。”季颂寰的呼吸起伏不定,显然体力已经衰竭。

    左明非的目光下意识去追逐喻勉的身影,正好与看过来的喻勉四目相对,喻勉对他道:“是昭远公世子的亲军。”

    左明非心下一沉,料想到季随舟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果然,还是晚了吗…

    左明非来不及深思,心想昭远公世子此番定是为援助公主而来,于是他压下心中的怅然,对季颂寰道:“殿下,速战速决。”

    季颂寰用长剑撑着身体缓了缓,嘶哑着声音吩咐:“众将听令,速战速决!”

    喻勉不知何时挪到了左明非的身边,他挑眉看向左明非,“左三,你好像很难过。”喻勉闪至左明非身侧,一脚踹飞左明非身后正欲偷袭的人。

    迎着左明非隐忍又悲戚的目光,喻勉的唇角缓缓扬起,他无限疼惜地注视着左明非,嗓音温柔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将季小九交给我。”

    左明非一剑刺穿喻勉后方敌人的胸膛,两人默契相当,左明非与喻勉并肩而立,声音叹惋之中是不遗余力的坚定:“落子无悔,从过去到如今,我从未后悔我做过的任何决定。”

    “啧,仔细你的手臂。”喻勉看向左明非手臂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但伤口却依旧狰狞。

    左明非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他干脆利索地取走敌人的性命,回应道:“不碍事,你已经帮我报过仇了。”

    喻勉一边对付着涌如潮水的敌军,一边欣赏着左明非剑招中的杀意,还不忘饶有兴致地评价:“拂衣剑招毫无闲云野鹤之意,我看你这拂衣剑不如改个名。”

    左明非手中的剑招如同酣畅淋漓的山水泼墨,他身影萧萧肃肃而立,此时正与喻勉背靠背地对峙着又一波的敌军,他眸色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敌军,声音却是无限温柔:“不如请兄长赐名。”

    “修洁孤高,凌霜傲雪,萧然尘外丰姿。”喻勉手腕反转,持枪对峙冲向敌军,枪头风声呼啸,凌厉无比,一众敌人应声倒下。

    喻勉蓦地回身看向左明非,长时间的打斗让人的体力逐渐衰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在满身的阴鸷杀意之中,他望向左明非的目光里却盛满了柔和的调侃之意:“这首《声声慢》与你极为相配,不如就叫…凌霜。”

    “凌、霜。”左明非舌尖滚动,他珍重地念出这两个字,忽然他福至心灵地反转剑招,剑尖宛若闪电般地在空中舞出霜花般的招式,剑身淬着冷意,宛若凛冬梅枝上凝结出的花——

    何必归田园,凌霜自当立堂前。

    不执拂衣剑,瑞雪终会兆丰年。

    一瞬间,左明非意识到了自己的剑意——不同于拂衣剑,却出自拂衣剑,也是殊途同归,为追寻一个太平盛世。

    红甲卫在地面惨叫挣扎着,左明非如若醍醐灌顶般地望着手中的剑,“好极。”他兀自喃喃,随后满眼笑意看向喻勉,“行之我…”

    但喻勉却早已不在原地。

    左明非迅速回神,看到喻勉直朝潘笑之而去,眼下情况未明,喻勉打算将潘笑之丢回宫里,省的潘笑之在此碍手碍脚。

    潘笑之的肩膀不断挣扎:“放开,大胆!本官还有圣旨未宣布!”

    喻勉才想起来,潘笑之是拿着三道圣旨来的,第一道圣旨是罢免他的太尉之位,第二道是任命他为丞相,这第三道…他有些怀疑第三道圣旨还是针对他,保险起见,这圣旨不如由他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潘笑之,理所应当地朝潘笑之伸手:“拿出来。”

    “放肆!你大胆!喻勉!你敢抢圣旨吗?”潘笑之牢牢地抱着怀中的圣旨,疾言厉色地斥责喻勉。

    喻勉用行动表明,他敢。

    望着这一幕的左明非:“……”好吧,喻勉一贯是神出鬼没的。

    倏地,持续的丧钟声停了下来,左明非心头微动,他屏住呼吸,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并未至四十五下,莫非——陛下还在?

    宫门前愈发混乱,潘笑之惨叫声不断,喻勉避开他的伤口,冷脸抢夺着圣旨,就差把潘笑之捆起来。

    战况不明,双方士兵体力逐渐流失,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人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时候,沉重的宫门“嘎——吱——”响起,它被人从内打开,“喻卿,莫要欺负笑之了。”熟悉的平稳音调骤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

    “陛下!?”

    “是陛下!”

    “陛下没事?”

    “陛下…陛下…”

    有人愣怔,有人跪倒,有人惊愕,有人暗喜。

    喻勉眸色晦暗不明,心道果然如此,于是他率先躬身行礼,高声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

    “爱卿劳苦功高,快快起身。”延光帝如往常般道。

    君臣之间的默契往往在一瞬间,自古君圣臣贤为人乐道,可惜喻勉不是贤臣,延光帝也不是明君,在这场心照不宣的各怀鬼胎中,皇帝给喻勉权势,喻勉奉上忠心,这很公平。

    第133章 渔翁得利

    “父皇!”季颂寰喜不自胜, 他强忍着泪水激动地喊:“父皇你没事!”

    延光帝望向这边,看到季颂寰纵然激动也老实地呆在左明非为他构建的保护圈之中,他心中不免欣慰, 但同时又心有落寞——因为从此在季颂寰心中, 太子这个身份,将会是季颂寰首先考虑的身份。

    “朕无碍, 让寰儿担心了。”延光帝淡淡一笑。

    “父皇无事便好…”季颂寰暗暗擦了把泪, 他几乎要将大腿掐紫才忍住没跑过去。

    季秉容的指甲刺穿了掌心,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樱唇半张地望着延光帝, 喃喃:“怎么可能,你没死…不可能!不可能!!!”

    “八妹, 近来可好?”延光帝目色平静地走上前来,语气似是闲话家常一般。

    “你明明每天都在服用乌雪蒿, 为什么…”季秉容紧紧盯着延光帝,用力指向城墙上:“而且, 丧钟已然敲响!你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顿了下,她便恢复成理直气壮的神态:“都道君无戏言,皇兄贸然敲响丧钟,可是在戏耍天下人?您这般又与周幽王何异?”

    听到这里,喻勉下意识打量延光帝, 只见延光帝虽然行动自如,但脚步却有些虚浮,而且呼吸急促紊乱,非是康健之相。

    延光帝:“四十四下。”

    季秉容不明所以地蹙眉:“什么?”

    “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延光帝闷咳几声, 缓了会儿才道:“钟声送污秽,今天是除夕, 愿钟声除旧迎新,望今后否极泰来。”

    季秉容嗤道:“皇兄好说法,不过臣妹劝您,要是想给季家留些颜面,就以自戕谢罪,省得过会儿等昭远公世子一到,我们兄妹兵戎相见,平白给外人看了笑话。”

    宫门前横尸无数,断枪残戟散落满地,夕阳逐渐落幕,给这片血色又渡上了一层凄惨的红。

    “放肆!”潘笑之怒视着季秉容:“叛贼大言不惭!”

    延光帝望着季秉容脸上得意张狂的笑意,眸中忽地浮现出不忍,他看向季秉容的神色宛若在缅怀一座墓碑。

    左明非和季颂寰听着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内心逐渐焦灼不安,左明非心忖,虽然他们有禁军加持胜算很大,可战场上形势变化莫测且刀剑无眼,若是等昭远公世子的五千精兵一到,这胜算就不好说了。

    左明非下意识看向喻勉,只见喻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延光帝,于是左明非也顺势看向延光帝。

    倏地,延光帝的目光骤然冰冷,“众卿听令!”

    惯常中气不足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高昂:“嘉献公主性情歹毒,杀弟屠兄,弑君篡位,祸乱朝纲!今褫夺封号,逐出皇室,贬为庶人。”

    季秉容忽地站起,她怒不可遏道:“荒谬!本宫身上流有皇室的血,生是皇室中人,死也要入皇家陵墓,你没资格将本宫逐出皇室,谁都没资格资格!!!”

    “诸将听本宫号令,成败在此一举,能取昏君项上人头者,本宫重重有赏!”

    延光帝同样不甘示弱,他一字一顿道:“其罪不容恕,今赐死以谢罪,由太子代为执行。”

    瞬时,左明非便明白了,他所谋划的也是皇帝所谋划的——这诛杀逆贼的功劳是皇帝亲手为太子送上的。

    季颂寰先是微顿,他有些难以置信,父皇是要他亲手杀了姑姑?继而,对上左明非沉着淡定的目光,他急忙行礼回应:“儿臣遵命!”

    禁军同红甲卫再一次打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打斗比起先时的锐气逼人逐渐衍变成为生死一线的浴血奋战。

    喻勉正要加入进去,却听延光帝叫住他:“喻卿。”

    喻勉侧眸,听到延光帝又咳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作为丞相,那就没必要去冲锋陷阵。”

    延光帝接过潘笑之手中的第一道圣旨,单手递给喻勉:“这道圣旨,爱卿忘了接。”

    喻勉眉头微动,他彻底转过身来注视着延光帝,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双手,接过了那道罢免他太尉的圣旨,缓声道:“臣接旨。”

    延光帝的手仍然摊着,似乎在向喻勉索要些什么。

    喻勉佯做不懂,又将圣旨递到延光帝手中。

    “……”延光帝心平气和地呼了口气,提醒:“兵符。”

    喻勉黑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半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延光帝从他手中拿走了这一半兵符。

    “陛下兵行险招,就没想过失败了会如何?”喻勉手握两道圣旨,眼睛盯着场上局势,口吻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

    延光帝轻轻一笑,“兵权在手与大权独揽,朕料想你会选后者。”说完,他又咳了起来,咳声听起来像是要被撕裂:“咳咳咳咳…咳咳…”

    等延光帝平缓下来,喻勉嗓音沉缓道:“陛下难道不担心臣会两者都要?”

    “爱卿又焉知朕没有留有后手?”延光帝望着远方还未到达的军队影子,神色浮现出几分忧愁。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语气不虚不实:“臣此前对陛下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陛下良善耿直。”

    延光帝也道:“朕此前对爱卿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爱卿独断专行。”

    喻勉敷衍道:“臣不敢。”

    延光帝兀自道:“其实将秉容指给憬琛,是朕有意为之。”

    这件事喻勉早就知道了,延光帝所谋不过是降低左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是降低世家在朝中的地位。

    喻勉不怎么在意地回应:“于陛下而言,收回世家之权,这无可厚非。”

    “不。”延光帝的眼神扫过宫门前的尸首,其中不乏谋反的世家大臣,他眸光不起一丝波澜:“即便不为憬琛指婚,世家如今已然大势所趋,何况一个左家?”

    喻勉眉心微动,深沉的目光落在延光帝身上,他心中有个缥缈的猜想,又可笑地觉得不可能——喻勉猜,延光帝起初为左三指婚,为的是引他入局。

    延光帝哂笑着摇头:“朕以为按照爱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会解决掉秉容以绝后患。”

    喻勉冷笑出声:“陛下好算计,若真如此,便没有今日的祸患了。”

    延光帝低声笑了起来,他畅快又肆意地笑着,胸膛起伏不定地耸动着。

    喻勉眉头微蹙,心想延光帝这是没达成目的被气笑了?

    直到血气上涌喉间腥甜,延光帝脸色大变,他捂着胸口骤然吐出一口黑血,紧接着如同被抽干精气神的躯壳一般颓然落地。

    “陛下!”潘笑之惊慌地跑上前来。

    喻勉目光一紧,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延光帝,顺势点膝跪地,牢牢地支撑着延光帝,“陛下。” 他皱眉呼唤,延光帝现在死掉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延光帝暮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全靠喻勉的支撑,他才没有完全倒下,他紧紧抓着喻勉的手臂,脱力般的晕眩充斥在眼前,他全凭直觉地看向喻勉,满眼虚空却掷地有声道:“可你没有杀了秉容。”

    喻勉的眉头皱地更加紧蹙,他开始思索,一个死掉的皇帝和一个疯掉的皇帝,哪个对局势来说更有益处。

    “这就说明你行事较为缜密,不会为谁失了分寸,而非如传闻中那般专横跋扈唯我独尊。”延光帝闷笑了声,他狠绝又虚弱地擦去下巴上的血迹,道:“既然如此,朕便敢用你!”

    喻勉微顿。

    延光帝闭上眼睛沉声道:“大周沉疴已久,然疴疾难除,需剔肉放血再塑筋骨,朕不如父皇杀伐果断,有些事朕来做便是倒施逆行,你做却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朕便还诸臣们一个权臣!”

    “父皇不敢任用的人,朕敢。”他蓦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决绝。

    “父皇不敢放权的人,朕敢举朝之力为他所用!”

    “……”喻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不认为延光帝是在给予他信任,与其说这权力是信任,倒不如说这是帝王的豪赌。

    “成,则大周浴火重生四海升平。”延光帝离开喻勉的支撑,他摇摇欲坠地打算起身,却始终难以支撑起身子。

    见状,喻勉斟酌过后,无声地递出自己的手臂。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抓着喻勉的手臂,他终于站了起来,接着道:“败,则江山更替另有明主再临。”

    “呵…何妨,又有何妨呢…”

    延光帝的叹息声回荡在喻勉耳侧。

    “笑之,”延光帝伸手递给潘笑之,潘笑之稳当地扶住延光帝,回应:“臣在。”

    “陪朕去城墙上,这最后一道圣旨要在城墙上宣布。”

    “遵命。”

    喻勉淡声道:“列阵,保护陛下。”

    留下的禁军迅速登上一层一层的阶梯,他们竖起盾牌,将箭矢牢牢地挡在阶梯之外。

    离开之前,延光帝意味深长地看向喻勉:“…爱卿身为丞相,命令果然好使。”

    没见过丞相能驱动禁卫的。

    喻勉不动如山道:“托陛下的福。”

    等延光帝离开,喻勉眼中的波澜迅速恢复平静——皇帝的推心置腹或者是开诚布公听一听就好,就算延光帝给了他权力,也未必不会给他留下枷锁。

    喻勉不会和帝王共情,就像他不要求别人理解他,他百无聊赖地想着,一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然后精准无误地射穿了围绕在左明非身边的敌人的脑袋。

    五千精兵越来越近,左明非几乎能看到夜幕下他们奔驰而来的黑影。

    红甲卫振臂高呼:“援军来了!兄弟们撑住!”

    季秉容略显狼狈地躲在盾牌后面,不时地皱眉放出几箭,听到红甲卫的呼喊,她顿时精神一振,“太好了!诸位…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保护的红甲卫喉咙被射穿,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

    季秉容半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正是昭远公世子亲兵来的方向。

    喻勉也略显惊讶,夜幕之中,这支箭力道遒劲且精准无误,俨然是为了恐吓季秉容,想不到昭远公小世子竟有这般能耐,他日寻个由头给人赶到战场上,想来也是良将一个。

    “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左明非冷不丁地出现在喻勉身侧:“你同昭远公世子何时达成的共识?”

    喻勉从容不迫道:“共识倒是没有,我不过是修书一封给昭远公,请国公爷留意自己仅剩的儿子莫要犯错。”

    左明非:“你同昭远公还有交情?”

    “憬琛莫要忘了,我曾在桑海赴任,自然识得桑海温氏。”是在那十年的颠沛流离之间。

    左明非斟酌道:“昭远公心思通透,最能看得清局势,自然会约束世子的言行举止。”

    喻勉意味深长道:“但其实世子真正听命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父亲。”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了然道:“是陛下。”

    “没错。”喻勉道:“给季秉容定罪容易,但要除掉她身后的红甲卫和有反心的世家却不容易。”

    左明非:“所以陛下便以假死来引蛇出洞,顺便再送太子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喻勉勾起唇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憬琛,你现下是不是有些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对陛下看走了眼?”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一笑:“我猜兄长已经自我怀疑过了。”

    言下之意,你不也看走了眼。

    喻勉淡淡瞥了左明非一眼:“……”果然是伶牙俐齿。

    左明非又想起一桩事,他关切道:“既然昭远公世子受过你嘱托,那随舟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喻勉啧了声,他牢牢盯着左明非,语气略显不悦:“你最近不是提太子便是提季小九,左三,你关心的人未免有些多了。”

    左明非似笑非笑道:“没办法呀,你与陛下君臣相携,默契相当,自然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喻勉额角抽搐,“别胡说。”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霸道呀喻大人。”左明非笑眯眯地调侃喻勉,他赶在喻勉发作之前轻声道:“好了,有账回去再算,你先回答我。”

    喻勉将这笔账记在心里,然后道:“季小九无事,世子截住他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况且小九与他兄长之死本就毫无干系,世子是明事理之人,而且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朋友,所以世子不会为难小九,这个时辰想来小九已经到达雍州了。”

    “那陛下呢?”左明非仍有顾虑,他思忖道:“陛下会放过随舟?”

    喻勉语气深沉:“自从朝廷与易山居决裂之后,前线的武器一直供应不上,这个时候易山居主动奉上两万箱兵器,条件就是要陛下放过季随舟,你说,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左明非想起有段日子喻勉和易山居一直有书信往来,他道:“这又是你从中斡旋的?”

    “朝廷需要易山居的兵器,易山居也需要新的靠山,他们彼此需要一个重新合作的机会。”喻勉理所应当道:“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左明非:“我猜是你当了这个靠山。”

    “算无遗策的左三公子何时做了事后诸葛?”喻勉眸中带笑地调侃:“左三,你得承认,到底是我棋高一着。”

    “我们又不在一局棋上。”左明非本想忽略掉喻大人的开屏行为,但那孔雀尾巴太得意洋洋了,左明非又有些喜欢,于是他改口夸赞:“不过也是,我看这算无遗策的头衔还是送给兄长好了。”

    喻勉佯做云淡风轻地继续掌控全局。

    倏地,左明非目光一紧,他注视着军队为首的人影,先是稍显诧异地蹙眉,而后对喻勉道:“兄长,我觉得你还是遗了个策。”

    “……”喻勉顺着左明非的目光看去,很快他就明白了左三的诧异,因为军队为首的黑甲少年并非是昭远公世子,而是季随舟。

    第134章 兵权所归

    喻勉少时随崇彧侯出征, 曾见过的战场上英姿勃发的乾德帝,红袍玄甲所向披靡。抛开所有恩怨不谈,喻勉幼时的好胜心无疑有乾德帝的一份功劳, 没有人会不敬仰一位强大从容且战无不胜的帝王。

    一瞬间, 喻勉在疾驰而来的那副玄甲人影中仿佛看到了乾德帝,裹挟在沉重甲胄之中的肃穆面容和目空一切的沉着气场, 和年轻时的乾德帝有着七分相像。

    左明非率先出声:“随舟身上的是先帝的玄天甲?”

    喻勉从恍惚中回神, 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他意识到背负着玄天甲的少年身形还是太单薄了, 喻勉下意识眉头隆起, 他明明已经替季随舟布置好了退路,可季随舟竟然又回来了!

    “看来他还是要趟这趟浑水。”喻勉阴晴不定地开口。

    左明非先是沉默片刻, 而后叹息中夹杂着释然,“时也, 命也。”

    刘伯义形容狼狈地闪到季秉容身后,他劝道:“殿下!世子反水了!我们撤吧!”

    季秉容一把推开刘伯义, 她抢过身旁侍卫的弓箭,朝着西边方向连放三箭,“温言!你言而无信!活该你大哥惨死城中!”季秉容的心情跌宕起伏,连带着腹部也传来抽疼。

    奋战着昭远公世子眉头紧拧,“当时劝我大哥留在上京的可是公主。”

    季秉容呼吸微滞, 她之前之所以能搭上温言,无非是因为她是温言大哥的心上人,却没想到,温言竟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温言砍断飞来的最后一根箭矢, 他眼神凌厉地盯着季秉容,咬牙切齿道:“他是为你留下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知道我大哥对你一往情深, 就让他留下帮你照看城外的红甲卫…他本一身清名,却被你连累到与叛贼勾结!”

    “那是他自己蠢钝!”季秉容毫不留情地嗤道:“男人皆是如此,觉得自己能拯救一切,简直可笑!不仅可笑,更是没用!”

    此前,温言在季秉容手下虚与委蛇多日,早就憋屈得满心怒火,此刻他口舌落了下风,心中更是气血翻涌,他血性上头地挥起横刀,直冲季秉容而去,“毒妇,拿命来!”

    见状,红甲卫发动袭击,阻挠温言上前。

    季秉容握紧弓箭,她冷冷地注视着被红甲卫包围的温言,从容不迫地举起弓箭,与她作对者,都得去死。

    呼啸而出的长箭在空中遇上另一支疾驰而来的利箭,直接被一分为二地裂成两半,凄惨地落在地上,像是昭示了季秉容命运一般。

    季秉容愣怔地望着这一幕,直到那支冲破她长箭的利箭势如破竹地擦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季秉容似是感知到什么般地抬眸,正好与玄甲红袍的季随舟四目相对,她眸光微闪,愤恨不甘屈辱无奈的情绪在她脸上交替出现,最终她惨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她扶额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该知道的,方才那一箭穿喉的箭法除了父皇,便只有你了。”

    喻勉和左明非观摩到那两支箭交接的精彩场面,“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喻勉淡淡评价:“是先帝所传没错。”

    左明非思索着道:“你的箭法之中似乎也有这样的锐意。”

    喻勉颔首:“早年先帝御驾亲征,我随师父上战场,空闲时先帝教过我几招。”

    左明非眉梢微动,“哦?那不知行之对上随舟,谁能更胜一筹?”

    “皇室中人皆是不疯魔不成活,先帝的箭法更是如此,我只领略到几分皮毛,何必深究?”喻勉目光旷远,他注视着陷入到对峙中的季随舟与季秉容,语气波澜不惊:“再说,我只教得了你便行了。”

    “兄长所言极是。”

    季秉容从疯癫的笑意中回神,她以手抵额,费解又愤恨道:“季随舟,你怎么就是死不了。”

    季随舟语气平静:“我来送皇姐上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要替季靖程卖命?”季秉容同情又不屑道:“他手上倒是干干净净,你呢!满手血污皆是手足之血!季随舟,你浑身罪孽,与我何异?”

    季随舟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眉心微动,有红甲卫趁机横刀相向,季随舟挥臂格挡,再次抬头时,季秉容早已不见了踪影。

    夜幕之中,只听刘伯义高声喊道:“撤!先撤!”残余的红甲卫如同鬼魅般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季随舟脸上浮现出屈辱之情,他正要去追,却被人按住了肩膀,“随舟,穷寇莫追。”温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皱眉提醒:“陛下那边…你还得过去。”

    季随舟顿了下,他眉间隐忍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迈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的方向。

    期间,季颂寰喜出望外地高声呼唤:“小皇叔!小皇叔!我是寰儿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季随舟置若罔闻地继续着自己的步子。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静观其变。

    行至宫门,季随舟单膝下跪行礼:“臣弟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延光帝的目光落在城门下跪拜着的少年身上,声音从容沉稳:“九弟,上城墙来回话。”

    季颂寰着急道:“父皇,小皇叔此次救驾有功…”

    “寰儿,朕没问你。”

    季颂寰心急如焚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迈上台阶走上城墙,来到延光帝身边,他垂手而立,眼皮始终不抬一下,一副任打任挨的姿态。

    延光帝对潘笑之道:“笑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弈王季尧学贯经史,才通事务…”

    喻勉心中松了口气,这第三道圣旨不是针对他的,看来延光帝终归是舍不得对季随舟下死手,要对他进行封赏了。

    无趣,隔阂已生,成见就像是横在他们两人心中的尖刺,做什么补救都于事无补。

    “虽行事激进犯下大错,然念其救驾有功,且功勋卓然,朕许其以罪效功,特授尔三军大元帅,戍守边疆,以克蛮敌…”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愣,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城墙前后的两人。

    潘笑之的声音回荡在寒凉的夜晚之中。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两人的神情俱是不可思议,“看来,早先陛下任命两位副将时,便有此主意了。”左明非怔然道:“这主将之位,原来是要留给随舟,好大的一盘棋。”

    喻勉缓缓道:“陛下不舍得季小九死,却也忌惮他留在上京,于是发配他去边疆,看似给了季小九兵权,却是非诏不得回,同时又把兵权握在了季家人手中,果真是一步妙棋。”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看来大周气数未尽,不过这气数却是以无数人的身不由己来绵延的,也是可悲可叹。

    圣旨仍在继续:

    “望其克敌制胜,以安社稷。”

    “钦此。”

    万籁俱寂,只剩寒风孤寂。

    无人看到的高台之上,潘笑之神思复杂地站在延光帝身侧,皇帝的目光与王爷的目光交触碰撞,早已让人窥探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绪。

    延光帝递出袖中的兵符,他看似心如止水地注视着季随舟,指尖却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欲晓,天色将明。

    清冽孤冷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上空:“臣弟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屋中炉火发出参差不齐的荜拨声,喻勉端坐在正中央,直到脚步声响起,左明非走进屋内,“如何了?”喻勉问:“可有红甲卫的踪迹?”

    左明非颔首:“有些眉目。”

    “那便快些动手,这件事拖得够久了。”喻勉挥了下手,立在一旁的下人缓缓走到左明非跟前,端上早就备好的热汤。

    喻勉倒是想亲自动手,但皇帝将讨打叛贼的事情交给了太子,那这件事就是太子和左明非的事,他不便插手。

    左明非轻轻搅动着热汤,对喻勉笑了下:“多谢行之。”

    喻勉示意他先喝汤。

    左明非喝了几口,等身子稍微暖和过来,他才道:“以我对公主的了解,她不会完全仰仗昭远公世子的亲兵,我们怀疑城中仍有大量红甲卫,所以昨夜才放虎归山,待找到他们好一网打尽。”

    喻勉神色不明:“你对公主还挺了解。”

    “……”左明非无奈笑出声:“怎么会,我也是有高人指点。”

    喻勉抬手覆盖在左明非微凉的手背上,一边替人捂手,一边猜测:“姚松?”

    “你是如何得知的?”左明非眉梢微挑。

    “既了解公主又与你有交际的人便只有他了。”喻勉说。

    “嗯,此前公主的不对劲都是观人在提点我。”顿了下,左明非垂首:“其实他也不好过。”

    “确实,一边是社稷正统,一边是挚爱。”喻勉思索着道:“正道容易选,可眼睁睁地看着挚爱走上绝路,到底是不好受。”

    左明非放下汤勺,他身体倾向喻勉,眉眼间笼罩着温润的笑意,打趣:“你竟还会感同身受了?”

    “因为我经历过。”喻勉抬起眼皮,注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身影微顿。

    “左三,我从未提起过你卧床的那段时日,并非是我忘了,而是我…不敢。”

    喻勉握着左明非右手的力度逐渐加重,似是在确定左明非的真实,“我既接受不了你将我忘了,也接受不了你离我而去。”

    那时候,喻勉总说宁愿左三死,也不愿左三将他忘了,他说的无情又决绝,似乎想用这狠意留下左明非。

    但喻勉深知言砚为人,神医济世救人,那便是以人性命为重,断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或是爱恨纠葛改变自己的初衷,即便喻勉将刀架在言砚脖子上,在忘掉喻勉活下来和带着喻勉的回忆走向死亡之间,言砚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左明非选择前者——正因为如此,喻勉才能偏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左明非眸色动容,他抓住喻勉的左手,温声安抚:“我知道,以后都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会安然无恙地呆在你身边。”

    “真的?”喻勉嗓音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以后我说什么你都听?”

    左明非哑然,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喻勉看起来有些黯淡消沉,他狠了狠心,应道:“…嗯,我听。”

    听是听,做是做,互相不耽搁。

    “你总是听而不做。”

    “……”

    果然,在一起久了,他们对彼此的小心思都心知肚明。

    左明非暗叹一声,颔首道:“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好。”喻勉不住地点头,神色恢复了正常:“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明非:“……”感觉上当了。

    喻勉煞有其事地评价:“这次的事情,你就应该把季小九的下落早些告诉我,我将他送的远远儿的,兵权哪还有他的什么事,这次是你行事不妥,下次遇到任何事情,记得要听我的。”

    左明非:“……”

    第135章 旧章落幕

    大年初二, 上京城内一片欢声笑语,城外的龙眠山则是肃穆萧瑟,山脚下驻扎着两千军队, 但这军队却分属于三个阵营, 一个是以季颂寰和左明非为首的太子亲军,一个是以季随舟为首的北衙禁军, 另一支是以潘笑之为代表的御林军。

    红甲卫尽数藏于龙眠山上, 可龙眠山面积广阔,搜查起来无边无际, 在此之下, 有人提出放火烧山,但被季颂寰拒绝了。

    附近百姓的生计大多系于这一座山, 若是为了剿灭逆贼而毁山,那相当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有损民生。

    在这种情况下,昭远公世子温言直接道:“我先带一队人进山探探情况。”

    “不可。”潘笑之抄手站着, 寒风猎猎,他一介读书人,显得有几分弱不禁风,他抽了抽鼻子,看了眼季颂寰, 道:“陛下的旨意是,让太子带队围剿逆贼。”

    “山中情况不明,太子怎能贸然前往?”温言皱眉道。

    潘笑之:“圣旨在前,莫非世子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温言狠狠瞪了潘笑之一眼:“自是不敢。”

    潘笑之意味深长地看向左明非, “不过世子言之有理,山中态势不明, 贸然让太子前往实为不妥,可是圣命难为…若是有人能代太子前去,那自是再好不过…”

    左明非微微侧首,唇上染上一丝了然的笑意。

    温言握紧刀柄,主动请缨:“这个简单,我代太子前去!”

    潘笑之眉梢微动,他对温言轻飘飘道:“世子,您就别添乱了,如今谁还不知道您是弈王的人,弈王本就风头正盛,您就别添乱了。”

    温言怒不可遏道:“到底是谁添乱?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不如趁早回城去!”

    潘笑之笑眯眯道:“我也是代陛下行事,世子多海涵。”

    “你少拿陛下压我!”温言十分看不惯潘笑之。

    “世子不如学学你家王爷,不是你的肥肉别总紧盯着。”潘笑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帐子内,说来也是奇怪,弈王听命护送太子,但人却是呆在帐子内连影子也看不到,长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性子这么阴晴不定。

    温言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我要抢功?!”

    “在下可没有明说。”

    “不必吵了。”左明非适时出声,他当然能听明白潘笑之是让他领兵前去,可听之任之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左明非本意想看潘笑之能将话挑的多明,却没想到潘笑之故意挑弈王的错处来制造矛盾,为的就是引左明非来息事宁人,可见这个人深受皇帝重用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明非看向潘笑之,淡淡道:“我带人去。”

    潘笑之立刻眉开眼笑:“左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处事最为妥当,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季颂寰从营帐中出来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他当下反对道:“不行!要去也是孤去,怎能让先生替孤以身犯险?”

    潘笑之躬身站着不发一语,他相信左明非会说服太子的。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按住季颂寰的肩膀,温声道:“殿下,要顾全大局,切莫意气用事。”

    季颂寰眉间隐忍,他久久注视着左明非,最终嗯了声。

    左明非继续交代:“此处若生变卦,殿下记得去找弈王。”

    “小皇叔,”季颂寰小声喃喃,然后有几分委屈地看向左明非:“…他不理我。”

    看着成天装大人的太子变得孩子气,左明非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他拍了拍季颂寰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臣先行一步。”

    左明非带着一队人马潜入山林,正如左明非所料,他们就被围捕了,红甲卫将这十余人团团围住,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环境,静等季秉容出现。

    “是你。”季秉容从层层叠叠的红甲卫后面出来,她蹙眉打量着左明非,蓦地冷笑出声:“本宫以为是寰儿呢,怎么,寰儿让你来做替死鬼?左大人,我们皇家的人皆是这般冷血无情,你忠心错付啊。”

    左明非注视着季秉容:“殿下,如今你大势所趋,还有何打算?”

    “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你。”季秉容语速很快,她飞快地举起弓箭,眼神冰冷:“左大人,你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既然如此,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如此,你便先行一步吧!”

    左明非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做了个手势,他听着弓弦绷紧的声音,处变不惊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季秉容的语气带着决绝的凶狠。

    不远处的暗丛中,季随舟神色阴冷地拿着千里镜,他先是估摸了下红甲卫的人数,然后目光挪到左明非蠢蠢欲动的手上,他语气淡淡道:“准备。”

    弓箭手们迅速拉开弓弦。

    季随舟缓缓抬手,然后果断放下,“放。”

    在红甲卫开弓的前一瞬,铺天盖地的箭雨便落了下来,不计其数的红甲兵纷纷倒在箭雨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生死攸关之间,季秉容迅速闪身到一人身后,她狠厉地出手,拉过一人挡在自己面前,原本射向她面中的箭射入了刘伯义的胸膛。

    刘伯义来不及反应,就颓然地倒了下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季秉容:“你…你…”

    季秉容看也不看刘伯义一眼,她再次举起弓箭瞄准左明非——这个人是大周的肱骨之才,她恨大周,恨皇室!自然,也要拔掉大周的脊梁骨!

    “阿容!不要!”突如其来的人影扑在季秉容身上,季秉容手一歪,长箭从左明非的侧脸划过,左明非凝眸看去,神色和季秉容一样的惊诧,左明非惊呼:“观人!”

    季秉容瞬时便红了眼眸,她望着眼前熟悉的青年,最终怒意凌驾于所有的情绪之上,“哈!”季秉容嗤笑一声:“再一次的…你没有选我。”

    姚松一直隐藏在队伍之中,他身着禁卫的服饰跟在队伍末尾,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从宫门兵变开始他就在了,他远远望着季秉容,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开。

    意识到季秉容对左明非真的动了杀心,姚松才扑了出来,“阿容…”姚松眉间隐忍地唤了声。

    季秉容狠狠闭了下眼睛,泪水滚落脸庞,她飞快地走近姚松,一把匕首横在姚松腰间,并且戳了进去,姚松躬身闷哼出声,他难以置信地抬眸,对上了季秉容不近人情的目光。

    季秉容挟持着姚松,对左明非喊道:“左大人!让你们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杀了姚松!”

    “慢着,别动他。”左明非抬了下手,不远处的季随舟啧了声,还是示意弓箭手们停手,片刻后,季随舟亲自接过弓箭。

    姚松垂眸看了眼腰间的匕首,他蓦地发力,迎身撞向季秉容的匕首,季秉容急忙拔出匕首,姚松惨淡地笑了下,“阿容,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季秉容手腕颤抖,她将匕首横在姚松脖颈处,又要提防姚松撞上来,“不许动。”她冷冷出声:“要死的是你,本宫…不会死!”

    话音刚落,飞来的弓箭精准无误地射落了季秉容手中的匕首,血液从季秉容的虎口汩汩而下,“季随舟…”季秉容脱力般地后退半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弓箭…到底是你技高一筹…我认,我认了。”

    “阿容,倘若我当初留在宫中呢?”姚松声音很轻地问。

    季秉容哈哈笑出声,她悲凉地看着姚松:“倘若我当初跟你走呢?”

    姚松怔怔地问:“…你会吗?”

    “本宫不会。”季秉容一字一顿道,她高傲地注视着姚松:“你也不会,姚观人,既然我们活着无法相守,那么黄泉道上你便陪我一起吧!”她癫狂地拔出头上的发簪,直冲姚松而去。

    左明非不忍地闭上眼睛,不过刹那间,他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音,左明非睁眼望去,眉目间一片复杂。

    季秉容的胸口被长箭贯穿,倒在地上已经了无生息,姚松如若行尸走肉地站在一旁,最终颓然落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替季秉容阖上了眼睛。

    马蹄声接憧而至,季随舟高坐马背之上,他望着溃不成军的红甲卫,语气淡淡地吩咐:“动手,一个不留。”

    左明非走到姚松身边,他将手放在姚松肩膀上,无奈道:“观人。”

    姚松微微侧脸,他笑得爱哭还难看:“原以为我能帮到你…却没想到,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左明非叹气,他有些没办法说下去,姚松对他的帮助在无形之中构成了刺向季秉容的利剑,一面是挚友,一面是朋友,左明非相信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姚松更难过。

    “其实我知道她罪无可恕,只有死路一条,可我还是想来…”姚松自言自语道。

    左明非沉默地陪在姚松身边。

    不远处的城内传来鸣钟声,左明非寻声望去,此时此刻皇帝为喻勉拜相所召开的宫宴已然开始。

    左明非的目光又落在策马而去的季随舟身上,少年脊背挺拔,周身冷淡肃杀,正毫不留情地诛杀着剩余的红甲卫。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刀光剑影,血染苍茫,有人稳坐高堂,有人封侯拜相,却都有几分无能为力的身不由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他们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动着——滚滚向前。

    第136章 送行

    延光三年二月初, 参与谋逆的世家皆被捉拿归案,共六百余人,延光帝赐其斩首之刑, 以儆效尤。

    刑罚进行了五天五夜, 上京城中血流成河,血腥味仿佛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人们, 内贼虽除, 可外敌如若虎狼,王朝摇摇欲坠, 让人愈发不安。

    三月初, 朝廷征兵三万,由弈王带领奔赴边境, 延光帝亲自为将士们送行,朝廷官员紧随其后, 场面盛大恢宏,这稍微疏解了人们内心的惶恐, 可注视着那位身量单薄的少年将军,不少人又为王朝的命运担忧起来。

    延光帝在城墙上慷慨陈词,喻勉稍稍侧脸,往后看了几眼,找到了左明非的位置, 只见左明非听得认真,似乎真被感染了一般,喻勉回脸,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喻勉身为百官之首, 站在官列的最前端,左明非为太子太傅, 官位虽高,但说到底只是虚职,因此两人之间隔了好几个人。

    “劳驾,换个位置。”喻勉对身后官员道。

    “丞相请。”后面的人识趣地闪开些许,却也不敢真的站到喻勉的位子上。

    再后面的人看到喻勉,不等喻勉开口,便主动腾开了位置。

    喻勉如愿以偿地挪到左明非身旁,左明非笑望着喻勉,从喻勉刚开始有动静,他便留意到了,只是他素来安分守己,只能劳驾丞相大人自己过来。

    “太子不是生病了?你不用陪着?”喻勉目视前方,询问左明非。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殿下说想一个人呆着。”

    “你也信?”喻勉嗤道:“凌隆发现他跑出宫去,专门等在军队会经过的驿站那里。”

    左明非微微一笑:“殿下想送弈王,但不是以太子的身份,而是以侄儿的身份。”

    “优柔寡断。”喻勉淡淡评价:“季小九可未必会领这个情。”

    左明非回脸,他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季随舟,“行之觉得弈王是将才吗?”

    “国师曾言,周之危亡,皆系于九。”喻勉顺着左明非的目光看去,一闪而过的沧桑在他眸中出现,很快他就恢复了从容的神色:“我不信命,可有时候所谓的命理之说能省去许多疑惑。”

    左明非眉梢微动,“…我担心他有去无回。”

    “若真如此,那也是他的命数。”喻勉道。

    左明非轻叹出声,语气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将一切都归咎于命数,这听起来更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借口。”

    “可又有谁能光明磊落一生?”喻勉漫不经心的翻转掌心,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又在地上落下影子:“光影所至,必有阴霾。”

    “我愿与兄长同处阴霾之下。”左明非抬手握上喻勉的手,两人掌心相对,十指相握。

    喻勉微顿,他注视两人交握的手,缓缓翻动手腕,将左明非的手背朝向了阳光——左三这样心软的人,应该朝向阳光。

    对喻勉的这个举动,左明非不解其意,他用眼神询问:“嗯?”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手背,慢条斯理道:“好看。”

    左明非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他满眼笑意地抬眸,却发现他和喻勉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潘笑之背对两人而站,不时地回头看几眼,满脸的不忍直视却又无可奈何,但不难看出,他是在为左明非和喻勉的亲密打掩护。

    左明非:“……”

    对上左明非的眼神,潘笑之假笑道:“我说二位大人未免太旁若无人了些。”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有劳潘大人了。”

    “……”潘笑之重重地呼了口气,竟然还不知收敛!

    喻勉打量着潘笑之,道:“听闻潘大人最近在找什么人。”

    潘笑之顿了下,他警惕地看着喻勉,这件事只有他和陛下知道,喻勉是如何得知的?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着潘笑之,半晌后,潘笑之无奈地松懈下来,喻勉如今的权势地位是陛下默许的,陛下还未过问,他也没资格置喙。

    潘笑之扯了扯嘴角,故作茫然道:“有吗?风言风语的,想是喻大人听错了。”

    喻勉可惜地看了眼潘笑之,低声缓慢道:“可惜了,潘大人心思剔透,却每每装傻充愣,这岂非辜负了自己的才干?”

    “不敢当。”潘笑之语气随意且洒脱:“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大周只有一个皇帝,朝廷也只有一个丞相,潘某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自然也清楚自己的位置。”

    “潘大人高风亮节,当为我辈楷模。”喻勉恭维得很不上心。

    潘笑之回应得也很不走心:“岂敢岂敢。”

    大军离开后,喻勉和左明非四目相对,“我去接太子。”左明非对喻勉道。

    喻勉微微颔首,在左明非路过时,喻勉抬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憬琛,还有一事,我需得提醒你。”

    左明非望着喻勉,眨了下眼睛:“嗯。”他这副完全信任喻勉的姿态看起来乖顺极了,喻勉不自觉地柔和了目光。

    喻勉不由得想,若是我俩就此离开朝堂,归隐山野,左三可以做个教书匠,他就做个…喻勉的思绪卡壳了,除了做官,他这辈子还能做什么?喻勉没想过这件事,思索片刻后,他放弃了这个问题,没必要想,反正他家底深厚,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养得活左三。

    重要的是,他和左明非可以整日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行之,”左明非不明白喻勉为何盯着他发起呆来,“你要提醒我什么?”

    “咳。”喻勉回神,随意应了声,才道:“太子性情优柔,陛下对此颇有微词。”

    “你是指殿下未能亲手解决公主那件事?”左明非沉思:“怎么说公主也是太子的亲姑姑,殿下重视亲情,不忍动手也有情可原。”

    喻勉意味深长道:“可在皇室之中,伤人最深的恰恰就是亲情。”

    “我可以教给他提防之心,却永远不会教他用刀尖指向自己的亲人。”左明非语气认真:“这有悖殿下本性,也有违我身为人师的初衷。”

    喻勉一面欣赏地望着左明非的浩然风姿,一面追问:“倘若他被亲人所伤呢?”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左明非薄唇轻启,他盯着军队离开的方向,与喻勉并肩而立:“有些事我能做,殿下却不可以,正如行之所说,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殿下必须站在阳光之下,至于我们…”顿了下,左明非一字一顿道:“也会各司其职。”

    他要辅佐的君王,容不得一丝污秽。

    “好一个各司其职。”喻勉笑出声来,他微微侧首,调情般地注视着左明非:“那我便静候佳音。”

    潘笑之烦躁地挡在两人身边,一边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走远些,一边在心里嫌弃二人没完没了,要不是担心他俩的事情传出去有损国威,他才不杵在这儿!

    烦死了。

    潘笑之抱着手臂,愤愤不平且窝窝囊囊地自言自语:“没完没了!”

    驿站处

    季颂寰焦急地走来走去,小太监在他身旁劝道:“殿下…哦不是,公子!公子啊,我们此番出来太傅也不知道,要不还是快些回去吧。”

    “你别说话。”季颂寰故作沉着:“要是耽误了孤的事情,孤非罚你抄书不可。”

    说完这句话,季颂寰面上蓦地一喜,“来了。”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望着渐渐靠近的军队,季颂寰扯下腰间的玉坠塞给小太监,对他道:“快去!你拿着孤的玉佩去见弈王,就说玉佩的主人想同他见上一面。”

    小太监无奈道:“那殿下要保证,见了弈王就立刻回宫。”

    “答应答应,孤全答应,你快去啊。”

    小太监小跑着离开了,生怕耽搁一点时间。

    季颂寰略显紧张地抚掌交握,他想了下,打算去石桌旁先倒两杯茶,甫一抬头,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傅…”季颂寰愣住了。

    左明非从容不迫地俯身行礼:“见过殿…”

    季颂寰先一步上前扶住他,面红耳赤道:“太傅不必多礼…是孤…是孤错了。”

    “哦?殿下错哪儿了?”左明非抬手用手背贴了下季颂寰的额头,确认他退热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不该骗你们说我病了。”季颂寰垂头丧气道:“可是父皇不准我私下见小皇叔,我只能出此下策。”

    左明非耐心询问:“殿下见到弈王,打算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父皇如今在那个位置,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告诉小叔,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季颂寰很用力地说。

    “好。”左明非点头,他满眼笑意地望着季颂寰:“那等弈王来了,殿下就好好告诉他。”有些事得亲身经历才能刻骨铭心。

    季颂寰一愣,然后喜出望外地点头,“嗯。”

    “寰儿还真是至情至性,倒是显得为父枉为人兄了。”淡漠如水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季颂寰继被左明非吓到后,又被延光帝吓到了,“儿臣参见父皇!”季颂寰双腿一软,慌张行礼。

    左明非望着延光帝以及他身后的侍卫,不疾不徐地俯身作揖:“臣参见陛下,是臣没有照顾好太子,请陛下降罪。”

    延光帝死气沉沉地咳了两声,他随意挥手,不甚在意道:“你又不是他的起身宫女,哪能时时刻刻看着他。”

    “儿臣知罪!”季颂寰低声道。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延光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季颂寰身上,他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让人胆颤的威压。

    久处高位之上,再随和的人也会被孤绪和多疑堆积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季颂寰攥紧掌心,鼻尖上冒出汗珠:“…是,儿臣有罪。”

    延光帝有些不耐烦地别开脸,他不再去看季颂寰,然后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落座,静静望着远方,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脚步声匆匆响起,延光帝直了直身子,略显在意地看向前方。

    第137章 教导

    小太监看到延光帝后直接跌跪在地, “奴才叩见陛下!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擅自带殿下出宫,还望陛下莫要怪罪殿下。”

    “不!”季颂寰直挺挺地跪着,皱眉道:“都是儿臣一人所为, 无关太傅和福豆。”

    延光帝的语气令人捉摸不定, 像是在对谁闲聊也像是自言自语:“我儿好福气,这一个两个的都为你开罪, 人心所向, 将来也会是千古明帝罢。”

    “儿臣不敢!”季颂寰狠狠地叩首:“父皇千秋万代…”

    “行了。”延光帝啧了声,他不悦地打断季颂寰:“你何时也虚伪起来了?罢了, 起身吧, 到处都跪着人,看的朕心烦。”

    说完, 延光帝看向福豆,问:“太子不是让你去请弈王吗?他人呢?”

    福豆低着头, 瑟瑟缩缩地回答:“弈王…弈王回绝了。”

    季颂寰心中一凉,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伤心欲绝地看着福豆递过来的玉佩。

    左明非早有所料般地站到一旁,他打量着延光帝,留意到延光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但延光帝迅速冷笑一声,对季颂寰道:“这就是你所在意的?”

    季颂寰接过玉佩, 整理好情绪后,他静静道:“无论如何,儿臣为之努力过。”

    延光帝发出一声嗤笑,似乎在嘲笑太子的自不量力, 他递出手中的佛珠,对福豆道:“你且再跑一趟, 拿着这个。”

    福豆赶忙上前,双手高举头顶,恭敬地接过佛珠,然后匆匆离去。

    季颂寰不明所以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却一改漠然的姿态,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既是寰儿所愿,朕定当满足,过会儿你可要好好与你小叔话别。”

    “儿臣…遵命。”

    看着这一幕,左明非暗忖,延光帝此番举动,即便弈王来了,那也算不得是家人之间的话别,而是君命。

    君命难违。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了,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沉闷的盔甲碰撞声而来,延光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小叔!”季颂寰迈腿跑向季随舟,想给人一个拥抱。

    季随舟双手抱拳,无声地拒绝了季颂寰的亲近,他淡声道:“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不必多礼。”延光帝和声道:“此处没有皇帝和太子,只有父子,叔侄和…兄弟,小九随意便好。”

    季随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仍旧平淡:“臣遵命。”

    “……”延光帝的呼吸有几分起伏,他道:“你可以怨朕,但寰儿呢?他每时每刻都在为你担心,你就没什么对他说的?”

    季随舟这才看向季颂寰的方向,但目光却没落在季颂寰身上,而是落在了不远处的左明非身上,他深深躬身,行了个学生礼:“此去不知归期,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延光帝:“……”

    左明非回礼:“殿下也要保重。”

    延光帝眯眼注视着季随舟:“你宁肯与外人话别,也不肯给家人留下一句话?”

    季随舟苍白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倒是有一句想留给皇兄,方才人多眼杂,未能来得及说。”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延光帝。

    延光帝直觉这不会是好话,但他仿若站在深渊之巅非要往下瞧一眼般地开口:“你说。”

    季随舟郑重行礼,语气残忍且轻快,“此别过后,臣与陛下死生不复相见。”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绝情又轻狂,似乎笃定了延光帝不会将他如何。

    是啊,延光帝还能将他如何呢?

    “小叔!”季颂寰下意识想去追,却听到后边传来闷哼声,接着是液体喷洒而出的声音,他急忙转身,看到延光帝吐出一大口血,季颂寰大惊失色道:“父皇——”

    “陛下!陛下!”

    左明非眼疾手快地闪至延光帝身前,他伸手探向延光帝的脉搏,却被延光帝躲开了,“朕的身体有…有太医照料,不劳…爱卿费心。”延光帝呼吸不稳地说。

    左明非顿了下,心下知道延光帝这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于是左明非应道:“是。”

    季颂寰顾不得伤心季随舟的离开,他担忧且焦急地蹲在延光帝身侧,道:“父皇你还是先让太傅为你诊断…”

    左明非眉头微凝,他正想去阻止季颂寰,但已经晚了。

    延光帝听到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掌甩在季颂寰的脸上,“啪”一声脆响,“放肆!你想知道朕何时归西,好早日登基是吗!”

    季颂寰被扇得偏斜在地,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目光惊愕地望着延光帝。

    左明非挡在季颂寰的身前,稳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不过一时心急,决无大不敬之意。”他暗中拍了下季颂寰的膝盖,示意他起身请罪。

    季颂寰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调整姿势跪拜在地:“儿臣绝无此意…还望父皇恕罪…”

    “你无此意!?”延光帝大口喘着气,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众多杂事浑搅在他心中,他怒意难消:“你众望所归!你有情有义!怕是你一声令下,朕就会被你取而代之了吧!”

    “陛下恕罪!!!”

    在场之人纷纷跪地。

    身为帝王,延光帝既担心季颂寰不出色,又担心他太出色,这本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季颂寰缩在地上,不发一语,泪水顺着他的脸庞落入土壤,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父皇,只能无能为力地重复:“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左明非出声,“太子失仪,是臣教导不善,眼下陛下应以龙体为重,还望陛下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珍重龙体,及时回宫医治。”

    延光帝深呼吸一口气,他像是从神思癫乱中突然回神,眼神清明了不少,看着缩成一团的季颂寰,延光帝忽地心生不忍,酸涩的情绪在心中泛起,他朝季颂寰抬了下手,又无能为力地落下,“……”

    “臣定会好好反省,还望陛下宽心。”左明非请罪般道。

    延光帝用力闭了闭眼睛:“那就…有劳爱卿。”他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自然是极为出色的。

    等延光帝离开,福豆不顾自己颤抖,急忙爬向季颂寰:“殿下,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左明非蹲下去将季颂寰扶起来,季颂寰脸上鼻涕眼泪和泥土混在一起,由于哽咽,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但他却忍着不哭出声。

    左明非对福豆道:“福豆,去找一辆马车来。”

    “诶!”

    季颂寰看了眼左明非,默默擦了擦眼泪:“太傅,我有些懂小叔了…有时伤人最深的…恰恰是自己最亲的人,哪怕他是身不由己,哪怕我也懂他的身不由己…”

    左明非安慰般地笑了下,看吧,有些道理他不用说,殿下也会慢慢懂得,此番任由殿下跑出来,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殿下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可也要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左明非循循善诱道。

    这就是左明非的教导之道——看似润物细无声,实则刀刀切中要害,毕竟,切肤之痛需得亲自体会才能刻骨铭心。

    季颂寰垂眸道:“孤知道了,谨遵…先生教诲。”

    年轻的储君逐渐意识到,从今往后,与他同一阵营的便只有他的太傅了。

    两个月后,朝廷南下迁都启阳,启阳改名为重京。

    回府的路上,喻勉掀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的宁和景象,听着人来人往中对太子的夸赞,他的手搭在车窗边沿,漫不经心地敲动着。

    诸如太子在城外设立难民营,又譬如太子号召商人募捐支援前线等等,这些事喻勉已经听了快个把月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左三为东宫的出谋划策。

    左家早早迁往到重京,在此地根基颇深,替太子筹谋自有余力,只是如此一来,东宫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古有谢安东山再起,今有左三卷土重来。”语带戏谑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喻勉微微回身,对车外道:“进来。”

    白色的倩影闪至车内,对喻勉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喻勉看向白檀,“我让你早早来重京部署,你就是这般部署的?这里俨然成了左家的地方。”

    白檀斜了喻勉一眼:“你讲讲道理,左家一群人,我只有一个人,如何争得过他们?”她眉梢微挑,继续道:“再者说,你担任丞相以来,已经罢免了无数官员,他们早就对你心生怨怼了,风口浪尖之上,若我们再拿下重京,成为众矢之的的可就不单是左家了。”

    “即便不拿下重京,你以为那群人就会放过我们?”喻勉语气淡淡。

    “事有轻重缓急,柿子也要挑软的捏。”白檀用手撑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比起来得罪你,想必他们更愿意得罪左家,这招就叫做…祸水东引,毕竟你家那位可是真祸水。”

    “……”喻勉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瞧着白檀这幅坐没坐相的样子,他道:“也不知道谁更像祸水。”

    “呦,这可说不得了。”白檀抚掌而笑:“我夸左三好看也不行?”

    “不行。”喻勉干脆道。

    白檀嗤道:“你就护着吧,等左三哪天将你从丞相的位子上拉下来,有你好受的。”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若真如此,那还算有趣。”

    白檀无语道:“呵,你直接给他得了呗。”

    第138章 月华如水

    丞相府外, 左明非正在送左萧穆离开,左萧穆皱眉瞥过左明非领口的一抹红痕,没好气地哼出声。

    左明非正在交代左萧穆正事, 忽然听到他这一声冷嗤, 以为他对自己所交代的事情不满,便更加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一定要记住了, 下次再去难民营时, 切不可再用东宫的名义,而是以陛下的名义…”

    “这件事我记下了。”左萧穆打断左明非, 他仍旧拧着眉头, 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左明非温顺一笑:“大哥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你打算一直住在丞相府?”左萧穆直接问。

    左明非眼神平和,不疾不徐道:“等伯父气消了, 我自然就回去了,在此之前, 我就不回去惹伯父生气了。”

    左萧穆道:“憬琛,我爹并非真的生你气, 只是…你,你和喻勉的事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我知道。”左明非微顿,他垂眸又抬眸,答非所问道:“大哥不必担心,这里距离皇宫近, 上朝方便。”

    左萧穆莫名其妙地嗤笑一声,他不冷不热道:“距离皇宫近?怕是距离某人更近吧?”

    “……”左明非语塞片刻,然后心平气和道:“大哥,你不要对行之带有偏见。”

    “偏见?”左萧穆顿时气如滔天, 他怒其不争地望着左明非:“不过为相四个月,你看他都做了什么!”

    “陈大人陆大人徐大人皆为三朝元老, 喻勉说罢免就罢免,这成何体统!”

    “还有翰林院关德和拓拔城,朝廷好不容易出了这两个身家干净且才能兼备的人才,喻勉直接将人外放出去,他居心何在?!”

    等左萧穆发泄完,左明非才道:“可是朝廷现在比之前安稳多了,不是吗?”

    左萧穆眉心微动,他重重一甩袖子,“你处处维护他,可他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过一句话吗?陛下如今戒备太子,也顺势戒备左家,你可知道每天参左家的奏折有多少本?”

    左明非神色平静地看着左萧穆,缓缓道:“我也并未说过他的好话。”

    左萧穆:“……”

    “大哥替我觉得不值,无非是喻勉没有帮我,可换句话说,若是白兄还在,他也会替喻勉觉得不公,因为我也不曾帮过喻勉,我们走到今天,有过互相利用,也有过互助协作,但说到底不过是各凭本事,我和喻勉之间的事情不是这么计较的。”

    左明非眸色缓和,声音温和如春风:“大哥为我着想,我很感激,但我也不希望大哥总是针对喻勉,他是我心爱之人,无论旁人如何看他,他在我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哪怕…忤逆家中长辈的意思?”左萧穆哑声道。

    左明非微微一笑:“大哥,你们总不能像对待二姐那样的对待我。”

    左萧穆脸色一变,想到自己的二妹,他思绪复杂起来,然后就听到左明非施施然道:“而且如今,我才是左家的家主。”

    左家总不能将自己的家主赶出家门。

    左萧穆:“……”果然是近墨者黑,憬琛都学无赖了。

    他无能为力地呼了口气,仿若垂死挣扎般问:“憬琛,倘若有一日,喻勉为了权势亲自将刀插入你的胸口呢?”

    左明非思忖片刻正要开口,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阴阳怪气的女声首先响起:“呦,左大公子,按照你们家如今的势头,怕是不用等我家二哥动手,你们就要被捅个透心凉了。”

    听到这个声音,左萧穆的眉头狠狠隆起,又是这个女人!还未迁都之前,两人在重京争得你死我活,互相看不顺眼,恨不得将对方戳死再啐一口。

    左明非含笑施礼:“白姑娘,好久不见。”

    白檀欣赏着左明非的出色的外表,故意道:“二嫂,风采依旧啊。”

    左明非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左萧穆骤然瞪大双眼,他狠狠一甩袖子,正要离开,喻勉又踱步而来,语气自然道:“这不是大舅哥吗?不留下吃顿便饭?”

    左萧穆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不必!”他愤然离开。

    白檀偷笑出声,气人于无形之中,不愧是她二哥。

    左明非颇为无奈地看了眼左萧穆的背影,而后看向喻勉微微一笑:“回来了。”

    “嗯。”喻勉自然而然地牵住左明非的手。

    白檀受不了般啧了声,转身便要离开。

    喻勉感应般地回身,问她:“去哪儿?”

    “少管我。”白檀脚步轻快地迈下台阶。

    喻勉眉心动了动,不赞同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在家吃?”

    白檀的脚步顿了下,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久违的宁静和安稳涌上心头,她扬了扬唇角,潇洒地冲后面挥挥手,如过去般撒野地开口:“你都回来了,我自然要好好松快几天,没事别找我,有事自己解决。”

    喻勉:“……”

    左明非留意到喻勉脸上一闪而过的欣然,他笑着喻勉说:“白姑娘看着越发年轻了。”

    喻勉:“是吗?许是头发扎起来显年轻罢。”

    “……”左明非语气认真道:“行之,你这张嘴,确实没有姑娘能受得了。”

    “你受得了不就行了。”喻勉不以为意地反问,然后拉着人进门,侧脸调侃:“不仅受得了,还亲得了。”

    左明非轻咳一声:“行之…”

    喻勉发出一声得逞的轻笑,问:“你大哥来叫你回家?”问到这里,他悄悄加重了牵着左明非的力度。

    “不是,近来有些风言风语,他来同我商议事情。”左明非说。

    喻勉思索片刻,回忆起左萧穆说的话,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左明非:“左萧穆担心我伤害你?”

    左明非含笑反问:“那你会吗?”

    “说不定。”喻勉慢条斯理地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的大拇指停在左明非喉结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下,然后爱不释手地顺着往下,直到停在左明非心口的位置。

    “说不定…等到太子登基,我会为了权势亲手将刀插入你的心口。”他低缓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语气介于情话与狠话之间:“你会如何呢?左三。”

    左明非盯着喻勉看了片刻,他凑近到喻勉耳畔,温柔又笃定道:“我会拉着你跟我同归于尽。”

    喻勉轻啧出声,他姿态悠然:“这么狠啊?”

    “近墨者黑。”左明非语气轻柔:“跟你学的。”

    喻勉眉梢微动,他慢条斯理地转头望着左明非,“你都学了些什么?”

    左明非温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喻勉的脸上,“学了…”他心不在焉地回应。

    喻勉也戏谑地回望着左明非,“嗯?”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皆是随心而动,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理所应当。

    夜色正好,左明非拉着喻勉走到庭院旁边的秋千上,他率先坐上去,然后笑看着喻勉。

    喻勉了然,很自觉地说:“我推你。”

    左明非猛地抓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往后去的脚步,“你也过来坐。”

    喻勉觉得不妥:“这绳子承受不住我们两人的重量。”

    “能~”左明非加重语气,他小幅度地晃了下喻勉的衣袖,道:“快过来呀。”

    喻勉抄手站在原地,他往昏暗处瞧了瞧,心里有些抵触,暗卫潜伏在四周,若是看到他坐这个,岂不是有失风范?

    “阿勉。”左明非低低柔柔地唤了一声,他抬眸望着喻勉,眼中似有委屈也有央求。

    喻勉高冷着张脸,一撩衣摆,霸气落座。

    左明非暗中翘起唇角,他突然拍动杆子,秋千带着两人摆动起来,喻勉还未坐稳,后背便直接摔在秋千的靠背上,左明非打量着喻勉猝不及防的样子,嘴角的弧度愈发往上扬起。

    月华如水,落在秋千上,也落在人的身上,喻勉和左明非肩膀挨着肩膀,秋千慢慢悠悠地晃动着,喻勉随意靠着,一边享受地吹着夜风,一边中肯地评价:“很无聊。”

    左明非莞尔一笑道:“那你去处理公务。”

    “不去。”喻勉身子一歪,也不管什么风范,直接懒洋洋地靠着,他顺势将胳膊搭在秋千的边沿,看起来就像占了秋千的大半位置,也像是将左明非揽进了怀中。

    “奇怪,先前没有留意,府中何时多了架秋千,你安置的?”喻勉问。

    左明非双眸含笑,他摇了下头:“我哪里有空,原先就有的,你忙里忙外的,自然不会留意,听府中老人说,这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

    喻勉微微颔首,只顾着享受片刻闲暇,略显敷衍地回应:“是吗?倒是别有意趣。”

    左明非身子倾向喻勉,徐徐道:“听说先前的主人极为宠爱他的夫人,为哄她开心,宁愿将这后院之物挪至前厅,想来他们夫妻的感情是极好的。”

    喻勉微顿,他稍稍侧脸看向左明非,思忖,左三莫不是在点我?

    “这有什么,你若喜欢,将这秋千挪至府门门口也无不可。”喻勉道:“或者,你想放多少个秋千,我们就放多少个秋千。”

    “财大气粗啊,大人。”左明非调侃。

    喻勉懒洋洋地扬起下巴,语调懒散道:“大权在握,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是么?”左明非侧身将下巴放在喻勉的肩膀上,轻轻呼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将关德他们外放出去?可别告诉你是为了历练他,你可没这么好心。”

    “不能。”喻勉轻拍在左明非额头上,“啪”一下,他不近人情道:“说好的在家不谈公事。”

    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仍旧趴在喻勉的肩膀上:“我是担心你,如今说你一手遮天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人言可畏啊。”

    “无稽之谈。”喻勉伸手触碰夜幕,示意左明非来看,“你瞧,遮得住吗?”

    “啧,说正事呢。”左明非抬手扣住喻勉的手背,然后放下来,又道:“两边都得罪,你就不担心自己被群起而攻之?”

    喻勉面不改色,平静且淡然道:“那再好不过。”

    “……”左明非失笑,他放松下来,身子靠在喻勉身上,“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是其中一员。”他假意抱怨。

    喻勉搭在秋千边沿的手指勾起左明非的一缕头发,他一边把玩,一边悠悠道:“你想拉我下位还不容易?我会亲手把绳子递给你。”

    “又是花言巧语…好了,你不想说便罢了。”左明非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略显困倦地闭上眼睛,“阿勉,我睡会儿。”

    喻勉垂眸注视着左明非的侧颜,温声应道:“好。”

    第139章 广陵王

    “丞相这边请。”在内官的引领下, 喻勉被带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前,延光帝在里面坐着。

    已至五月份,延光帝披着厚厚的狐裘, 手中抱着一个暖炉, 石桌对面的妃嫔细心侍奉着,将斟好的热茶放在延光帝跟前, 看到内官和喻勉走来, 她端庄地起身,轻声道:“臣妾先行告退。”

    “嗯。”延光帝应了声, 他姿态疏离地望着满园生机, 随后看向石径上走来的人,如往常般地笑笑:“喻相来了。”

    “微臣见过陛下。”喻勉行礼。

    延光帝颔首:“平身。”

    喻勉打量着延光帝枯槁般的脸色, 询问:“陛下身体可好些了?”

    延光帝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他颇为感慨道:“如今希望朕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丞相算一个。”

    “陛下多虑了。”喻勉口中回应,他蓦地戒备起来, 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森然。

    延光帝唇边噙着淡淡笑意,他将喻勉的一瞬间戒备收入眼底,继续闲聊道:“如今朝中大臣多以为朕受你挟制,庸碌无能, 多数已倒戈向太子。”

    “这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吗?”那股森然转瞬即逝,喻勉却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惕,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是啊,朕终将百年, 太子也将迎来盛世。”延光帝咳了几声,这咳声不复从前剧烈, 听起来有些行将就木的灰败。

    喻勉从戒备中分神,他看向延光帝,沉吟:“陛下龙体欠安也不乏思虑过重的缘故。”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延光帝目光缥缈的落在宫墙上空,唇角带着淡淡的自嘲:“世人评价朕多是如此,事实上,这形容恰到好处,朕学不会先帝的杀伐果决和理所应当。”

    乾德帝幼年在宫中饱受凌辱,后在沙场上几经生死,苦难中磨砺出的帝王将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这造就了乾德帝性格中不可一世的一面。

    在喻勉的记忆中,老皇帝总以和蔼可亲的一面示人,经年之后,喻勉才看清楚他谈笑风生的背后是如何的生杀予夺和狠辣无情,这一点饶是喻勉也不得不忌惮。

    延光帝却不同,尽管乾德帝所做的缺德事他做了,可他日夜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下,所行非所愿,但为了皇权和社稷却又不得不为之,终日神思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和从前判若两人,成为皇权的傀儡。

    “陛下,臣识得一神医…”喻勉开口,只是他还未说完,就被延光帝抬手打断了:“乌雪蒿之毒,神人无医,不劳丞相费心。”

    喻勉眉心一跳:“乌雪蒿?陛下服用了季秉容送来的毒药?”他从没想过,延光帝这副油尽灯枯的身体不仅是因为神思郁结,还因为他真的中了乌雪蒿的毒。

    “若不以身入局,如何取得贼子信任?”延光帝不以为意道。

    喻勉沉声道:“敢问陛下,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丞相放心,这件事情朕比你上心。”延光帝语气淡淡,他打量着喻勉的神色,轻笑出声:“丞相是担心朕突然一命呼呼后太子登基,你那好情人将你拉下高位?”

    喻勉意味深长地看了延光帝一眼:“陛下想的真周到。”

    “呵。”延光帝的目光陡然清明起来,他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除非…”

    喻勉蓦地抬眸,与延光帝对视。

    两道凌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延光帝缓缓启唇:“除非爱卿手中也有一位继承人,能与之抗衡。”

    喻勉呼吸微顿:“……”

    延光帝声音温和地对着空气道:“阿宥,出来。”

    那股被野兽盯上的森然再次出现,喻勉飞身而起,躲过了一道疾速驰来的黑影,略过耳畔的低吼声像是…狼?

    喻勉直接挥袖出手,霸道凌厉的掌风直接拍向那道黑影,“丞相不可下死手。”延光帝道。

    喻勉微微侧脸,看清了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约莫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孩子?谁家孩子养成这副模样?

    四肢着地,眼神凶狠,还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思索间,喻勉已经将人按到了树上,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手中的野孩子。

    这孩子剧烈挣扎着,没有一点人样。

    不远处的内臣成群结队地小跑而来:“王爷!王爷!哎呦,丞相大人手下留情啊!”

    喻勉耳力一贯极好,这一刻却不得不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王爷?叫谁?肯定不是他,那就是…

    喻勉盯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野小孩,王爷。

    哪点像王?哪点像爷?

    趁着喻勉分神,少年眼中闪过如狼一般的狡黠光芒,然后嗷呜一声,埋头狠狠咬向喻勉的手腕。

    喻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只听嘎吱一声,少年惨嚎出声,他咬在喻勉的护腕上,硌疼了牙。

    看到此情此景,延光帝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他宠溺地开口:“阿宥,你如何能打得过丞相呢?”

    内官们纷纷赶来,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丞相,参见广陵王!”

    喻勉松开那所谓的广陵王,沉默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冲阿宥招招手:“阿宥过来,到阿爹这里来。”

    喻勉更沉默了:“……”

    野性难驯的少年仿佛被捋顺了毛,他撒欢般地用四肢奔向延光帝,然后乖巧地坐卧在延光帝身边。

    喻勉:“……”

    除了是个人,没一点像人,喻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延光帝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蔼地问:“给你准备的新衣为何不穿?”

    阿宥歪了下头,脏兮兮的脸上只剩下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眨了眨,表示听不懂。

    内官急忙解释:“回陛下的话,我们正要替王爷沐浴,王爷就跑没了影。”

    “下去吧。”延光帝对内官道。

    延光帝这才看向喻勉,对他道:“阿宥的母亲当年被人陷害,于阿宥快出生之际躲到山林之中生下阿宥,阿宥是被山中野兽养大的,朕不久前才将他寻回。”

    喻勉直言道:“陛下如何确认…小王爷是皇家血脉?”

    延光帝不疾不徐道:“丞相不觉得阿宥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喻勉瞥了眼阿宥那张黑不溜秋的脸,又回忆起太子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回答:“确实。”

    毫不相干。

    事已至此,都不重要了,得看皇帝想做什么。

    “丞相觉得,阿宥的武功如何?”延光帝冷不丁地问。

    喻勉中肯道:“加以雕琢,可成为旷世奇才。”

    这是实话。

    “既然如此,朕就将阿宥交给丞相教导如何?”延光帝微笑道:“若是能将阿宥教导成才,功劳算作是丞相的。”

    喻勉心想不如何,将一个算不得人的东西教导成为能与太子抗衡的人?

    “臣难以担此大任。”喻勉说:“请陛下另请高明。”

    “朕虽然盼望太子能独当一面,但在朕的有生之年,朕绝不允许太子的威望能挑战朕的权威。”延光帝眼神慈爱地注视着阿宥,并为他端上糕点,但阿宥闻了闻糕点,并不感兴趣。

    延光帝好脾气地放下盘子,语气波澜不惊道:“助长太子气焰的无非是左家,朕不想对左家出手,因为那是太子最大的筹码,但这不代表朕会纵容他们。”

    喻勉心里盘算着将阿宥养回成人需要多少时日。

    延光帝继续道:“再说回丞相,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多久呢?待到太子登基,朝中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吗?爱卿,朕素来看重你,如若你能将阿宥培养成为帝王之才,朕绝不阻拦。”

    其实,何必将阿宥培养成为帝王呢?

    重要的是,喻勉手中能有一位皇家血脉。

    阿宥来路不明,身份特殊,皇帝想用他来制衡太子,势必会受人诟病,所以他身后必须有个能让朝臣们噤若寒蝉的人,这个人就只有喻勉。

    这样一来,制衡重新形成,皇帝稳坐高位,喻勉得到保障,君臣之间的利益再次达成一致。

    半日后,丞相府内,喻勉看着上蹿下跳的阿宥,不由得陷入沉思,他是否有必要为了将来的荣辱而陷如今的自己于不义之地?

    “哎呦!小王爷啊!你别跑啊!”

    “大人!大人!王爷不听话啊!”

    府中的小厮乱成一团,脱光的阿宥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根本让人抓不住。

    喻勉打量着身法灵活的阿宥,唤道:“凌乔,凌隆,抓住他。”

    突然出现的暗卫将前院围住,本就乱成一团的前厅更加鸡飞狗跳,阿宥的武功不见得有多么高深莫测,奈何他身法诡谲,躲闪如疾风,暗卫们又不能伤害到他,因此抓他显得颇为吃力。

    喻勉心想不错,还能锻炼锻炼暗卫们的身手。

    “行之。”左明非带着太子进门,和颜悦色道:“殿下前来拜访…”他突然语塞,望着府中乱成一片,以及混乱中稳坐上位的喻勉,左明非不明所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房檐上的阿宥意识到有新人到来,他直冲那个长的最顺眼的偷袭过去。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闪身躲开,并且灵巧地翻转剑柄,“哒”一声,剑柄落在阿宥的脑门上,左明非这才看清楚黑影原来是个人。

    凌乔呼唤:“公子抓住他!”

    阿宥冲凌乔龇了龇牙,再次不知所踪。

    喻勉走上前来,颔首道:“见过殿下。”

    “丞相不必多礼。”季颂寰温润有礼地回应:“贸然前来,叨扰丞相了。”

    “殿下客气。”喻勉道。

    季颂寰寻求帮助般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解释太子前来的原因:“殿下听说了广陵王的事,便想着前来拜访一下,话说回来,为何不见王爷?”

    目之所及皆是熟人,左明非并未看到其他人。

    喻勉正要回答,变故陡然生起,黑影像一颗顽石般地砸向季颂寰,左明非正要出手相助,但他察觉到这黑影并无杀意,与此同时,左明非也想知道季颂寰会作何反应,于是他停手观望。

    但季颂寰并没有出手反击,他也感觉到了这冲击并无敌意,直到摔倒在地,他被人按着肩膀躺在地上,对上一双恶作剧得逞后满是愉悦的眼睛。

    季颂寰隐忍皱眉,目带打量:“……”

    好脏,并且脱得好光。

    阿宥喜欢欺负人,面相冷峻的打不过,穿的一样的打不过,长得好看的还打不过,这个看起来最弱的,应该能打得过。

    哈,扑倒了,好弱。

    喻勉扬了扬下巴,对左明非道:“王爷在这儿。”

    左明非回身看了眼,目光直接略过季颂寰身上的人影,他蹙眉沉思,片刻后错愕回身盯着喻勉,难以置信道:“莫非…陛下封你做广陵王了?”

    喻勉很理解左明非的反应,他走到阿宥身后,清晰明了地对左明非道:“这个,才是广陵王殿下。”

    不仅是左明非愣住了,就连季颂寰也愣住了,父皇就给他找了这么个对手?

    左明非愣怔片刻,他走到喻勉身边,同情又温和地问:“行之,是不是你近来行事太过放肆,陛下有意敲打你呢?”

    喻勉斟酌道:“我希望是。”

    季颂寰反应过来,他打量着阿宥,最终友好地笑了下:“…你好,弟弟,我是你的兄长。”

    左明非眉梢微挑,这小孩儿不见得比季颂寰年纪小,但季颂寰迅速占据了长兄的位置,将自己居于主动之位,不错。

    阿宥盯着季颂寰,然后张开嘴巴直接咬向季颂寰的肩膀:“啊呜!”

    喻勉云淡风轻地拎起阿宥的后脖颈,阿宥上下牙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又给自己硌到了。

    “你倒是会欺软怕硬,再乱咬人,我就拔了你的牙。”喻勉带有威胁性质地看着阿宥,还简单地做了个拔牙的动作。

    阿宥惊恐地捂住嘴巴,喻勉眼疾手快地点了他的几个穴位,阿宥立刻安静下来,喻勉将他交给下人们去洗澡,转身时听到季颂寰伤心欲绝地对左明非说:“太傅,父皇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左明非询问:“殿下为何这般问?”

    季颂寰不理解地皱起眉头:“不然,父皇为何会给我找这么个对手?难道在父皇心中,我就是…这样的?”

    左明非扶着季颂寰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广陵王也许有…过人之处。”

    喻勉抬起手臂,看着自己护腕上的两道牙印,淡淡开口:“这个确实。”

    左明非欣慰道:“你看,丞相都承认了广陵王的过人之初。”

    喻勉悠悠道:“牙口好算吗?”

    第140章 风头

    近日为重京城津津乐道的事情莫过于丞相和广陵王, 坊间传丞相想争权想疯了,竟然选择一个灵智未开化的皇子来栽培。

    又说回广陵王,听说他是被山中的野兽养大, 不仅路不会走, 话也不会说,不过仗着陛下的愧疚和宠爱才得到一个王爷头衔, 这样的人, 如何争得过太子殿下?

    “呵,说是王爷, 我看啊, 估计连畜生都不如。”

    “嘘,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怕什么, 这是东宫的地盘,我看这广陵王啊, 也不过是丞相的傀儡。”

    “这倒是,咱们家太子殿下英明神武, 一个小畜生如何比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说那小畜生是不是真的不会用腿走路?”

    “谁知道,丞相将他藏在府中快两个月了。”

    如今东宫之中门客过千,其中不乏鱼龙混杂之人,他们专门选在一座茶楼聚集, 说是讨论家国大事,但也会说一些坊间传闻。

    “将太子捧这么高,是生怕他以后摔得不够惨么。”听着楼下的风言风语,喻勉语气淡淡地评价, 他们一行人常服坐在二楼的雅间,留意着楼下的动静。

    凌隆疑惑地皱起眉梢:“这种树大招风的地方, 公子竟然允许它存在?”

    喻勉道:“有时候站的太高,底下的事情反倒是看不清。”

    凌乔点头,随后感动道:“所以主子今天带我们出来喝茶是为了替公子探明这里的情况?”

    这是属于主子和公子绝美感情。

    喻勉置身事外道:“这里的情况与我们何干?”

    凌乔愣了愣:“那我们干嘛来?”

    “旁人都说本官扶持了个傻子,今日本官便要叫众人看看,他们口中的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喻勉云淡风轻地放下茶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凌乔和凌隆也看过去,然后一阵沉默——

    阿宥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认真地看着蚂蚁搬运点心渣子。

    还是不太聪明。

    凌乔微叹一口气,心里不明白主子的举动,就非得带广陵王出来丢人现眼吗?

    正当他们三人沉默地看着阿宥,阿宥又兴致勃勃地看着蚂蚁时,季颂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放肆!广陵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参见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小人知罪。”

    季颂寰负手而立,稚气未脱的脸上愠怒难消:“没想到你们整日在此探讨的全都是这等无用之事,既然如此,东宫也不需要这么多的门客,你们全都打道回府罢。”

    “殿下!”有人仗着太子殿下秉性纯良温和,便辩解道:“小人们是诚心诚意追随殿下的,不过偶尔闲谈一两句,殿下当真如此绝情?”

    “是啊殿下,我们从难民营时就跟着您了。”

    “而且,小人们也没说错啊,广陵王…广陵王他凭什么得到陛下如此青睐?”

    季颂寰呵斥道:“住口,父皇行事岂容尔等置喙?越发不懂规矩了,来人,全都拿下。”

    “殿下当真如此狠心绝情?”

    “殿下这般,日后谁还敢追随?”

    季颂寰按了按眉心,加重语气道:“押下去!”

    倏地,一柄长剑闪过寒芒,直冲季颂寰而来,季颂寰早有所料地闪身格挡,侍卫们立刻上前,将这刺客围了起来。

    谁知刺客不止一位,埋伏在门客中的刺客纷纷起身,茶楼中乱做一团。

    这时候,身着绛色华服的身影从天而降,手持双刀的少年有着比电闪雷鸣还要快的身法,再加上刀刀致命的招式,一时之间,无人敢正面应对。

    季颂寰觉得这身影很熟悉,一招不慎,他被人用脸刺向面门,季颂寰后仰着躲开,但下路不稳,他即将要仰面摔倒在地之时,有人从他身下穿过,继而用背部用力托起季颂寰的背部。

    待季颂寰站稳之后,那人飞速离开,离开之时,还极具嘲弄的留下一句,“小废物。”

    季颂寰:“……”

    简直是…放肆。

    刺客们有十位,七死三伤,眼看双刀少年又要弄死一位,沉稳淡定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阿宥,多留活口。”

    阿宥遗憾地旋转着双刀,然后利索地插入身后的刀鞘之内。

    “还真是热闹。”喻勉悠然起身。

    瑟瑟发抖的门客们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又看到喻勉从楼梯上缓缓而下,想到自己方才议论的话,他们纷纷跪拜在地:“见过丞相!”

    “小人们口无遮拦,还望丞相恕罪!”

    喻勉行至楼下,先朝季颂寰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丞相不必多礼。”季颂寰微微颔首,目光停在阿宥身上。

    有人反应过来,既然喻勉在这里,那方才那位名唤阿宥的少年就是…众人不由得抽了口凉气,“这位是…这位…”有人哆嗦着看向阿宥。

    阿宥站在桌子上,下巴一扬,神色倨傲道:“本王乃是广陵王,诸位有何不服?”

    他这一声出来,饶是凌隆和凌乔也面面相觑,“他…他何时会说话了?”凌乔惊诧地问。

    喻勉用见怪不怪的语气道:“他是人,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说话?”

    阿宥挠挠头,他不明白那群人为何那么害怕,但喻勉嘱咐他说的他已经说了,他不想站着了。

    站着好累。

    他想继续趴着。

    对上喻勉警告的眼神,阿宥撇撇嘴,然后老老实实地站直,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来。

    场面太过沉闷,季颂寰率先出声:“诸位不必担心,刺客已被抓获,如今情况尚不明朗,还请诸位先在牢中安置,待孤查明事情原委,定还诸位一个公道。”

    剩下的门客被尽数押了下去。

    “殿下可知这些刺客来自何处?”喻勉分析道:“此番他们公然行刺,分明是怕入牢之后再也见不到殿下,这才出此下策。”

    季颂寰颔首,皱眉道:“东宫之中早有不轨之徒,此行也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哦…对了丞相,太傅被父皇叫去了宫中,并未前来。”

    喻勉看了季颂寰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臣并未询问左太傅在何处。”

    季颂寰:“…呃。”

    他是下意识的反应。

    东宫的侍卫对着地上的死尸和俘虏一阵搜身,但什么也没查出来,“殿下,这几人的身份并不明朗。”

    季颂寰思索片刻,然后求助般看向喻勉。

    喻勉心想这小太子可真有意思,本官身边带着的广陵王是你的对手,现下你看着本官作甚?难不成本官会帮你?

    阿宥坐在桌子上,用力抽了抽鼻子,然后看向喻勉说:“师父,羊肉味。”

    喻勉看向阿宥:“将话说完整。”

    “这几个人,他们身上有很重的羊肉味,我不喜欢。”阿宥嫌弃地用手扇了扇。

    羊肉味?

    季颂寰灵光一闪,立刻道:“草原人。”

    喻勉颔首:“看来北境的奸细已经混入重京了。”他又对太子道:“压下去的门客要好好审问,另外,活着的三个人转交刑部,势必要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季颂寰抱拳道:“多谢丞相指点。”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阿宥,人模人样的,他略显迟疑地开口:“丞相…果真很会教人。”

    喻勉看着太子的反应觉得有意思,他饶有深意地问:“是吗?那不知现在的广陵王可有资格与殿下比上一比?”

    “丞相言重了。”季颂寰微微一笑,端的是光风霁月和蔼可亲:“都是自家兄弟,何谈比较一说?今日多谢先生和…”

    他又看了眼阿宥,语气微重道:“…和阿宥弟弟,孤先行告辞,丞相请便。”

    “殿下好走。”

    等季颂寰离开,喻勉微微叹气,对着空气道:“太子这虚与委蛇的功夫跟你学了个十成十。”

    侧间的门被推开,如若清风晓月般的人物从里翩翩而出,左明非含笑道:“怎么恭肃守礼还成不是了?”

    他新奇地打量着阿宥,莞尔一笑:“近来可好啊,广陵王殿下。”

    阿宥严肃道:“不是很好,师母。”

    师父总逼他站着,还不让他用手抓饭。

    左明非被噎了下,喻勉也略显诧异地看了眼阿宥,左明非沉吟:“殿下真是…进步神速。”

    喻勉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唇角,三言两语地解释:“丢给白檀教过几天。”

    左明非心想,那怪不得了。

    “在东宫的地盘上让广陵王大显身手,行之果然好计谋。”左明非眉眼含笑地望着喻勉。

    喻勉轻撩眼皮,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左明非,道:“借着除去刺客的名义遣散东宫门客,既试探了太子的本事,又能将鱼目混珠之人赶出东宫,憬琛也是好手段。”

    左明非身体前倾,循循善诱道:“其实我们何必争呢?像方才那样配合,东宫和丞相府都能获利不是吗?”

    喻勉看似温柔体贴地拾起左明非的一缕青丝,“这句话,若是在今天下午之前你告诉我,我还会信上几分。”

    左明非含笑道:“哦?”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秦戎是你的人吧?”喻勉的眼神仿若在打量旷世奇珍,他凑近左明非,耳语道:“陛下防着东宫都防成那样了,你还能往朝廷里塞人?”

    “阿勉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左明非亲昵地理了理喻勉的领口,“什么你的我的,听着多生分,我们还分彼此?”

    又开始打马虎眼,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轻呵一声,懒懒道:“床上不分床下分。”

    凌隆和凌乔听得面红耳赤,在他们看来主子和公子愈发无所顾忌了。

    阿宥盘腿抱着脚问,十分有求知精神地追问:“为何床上不分床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