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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相约

    暮云秋影, 黛山横卧,闲庭之中两人对影成双,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左明非为喻勉添上刚煮好的茶, 抬眸浅笑:“我昨日收到乐章的来信, 信中说他们近日便会抵达重京。”

    闻言,喻勉的唇角扬起些许弧度, 他轻哼一声:“王颂倒是个妥帖的。”不像洛不徵, 自从他和王颂启程前来过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

    这后半句话, 喻勉自然没有说出口, 但左明非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含笑道:“他们也是知晓我会将消息告知你嘛。”

    喻勉呵了一声, 慢条斯理道:“无所谓,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眯眼看向房顶, 阿宥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地同鸟儿戏耍,他忍不住调笑出声:“阿勉, 陛下让你调教皇子,可不是让你将人养成窜天猴来着。”

    喻勉悠哉悠哉道:“你该偷着乐才是,毕竟窜天猴可没有本事同太子争。”

    “谁知道呢,孙悟空还能大闹天宫呢,毕竟他身后有个菩提老祖。”左明非噙着淡淡笑意, 几分玩笑几分实意地说着。

    喻勉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的眼睛:“你竟然会忌惮阿宥?”

    “我并非忌惮阿宥,而是忌惮你。”左明非的将双臂叠放在石桌上,目光真诚地望着喻勉,语气温柔:“日后若兵戎相见, 还望兄长手下留情。”

    “好说,不过凡事讲究公允, 我手下留情可以,你打算如何回报我?”喻勉知晓左明非在故意撒娇,也就顺着他占些便宜。

    左明非苦恼道:“我都已经以身相许了…阿勉还想要我如何?”

    这委屈的模样,好像吃亏的真是他一样。

    喻勉抬起手臂,作势要教训左明非。

    望着喻勉力道十足的手刃,左明非不闪不避,他从容地弯起唇角,然后闭上眼睛乖乖等着。

    轻轻的力道落在左明非的额头,喻勉只是屈指点了点,这份教训有些似是而非的宠溺。

    左明非顺势握住喻勉的手,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阿勉,若有最好的生活,那便是如此了。”

    喻勉温声调侃:“最好的生活难道不是等你位置宰辅之后吗?”

    “不。”左明非干脆利索道:“是同你一起。”末了,他眨了下眼睛,试探着道:“难道…你不是这么觉得?”

    喻勉同样干脆道:“当然不。”

    左明非:“……”

    “我最好的生活开始得比你久一些。”喻勉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情。

    左明非心中好奇又着急,但教养使然,他又不得不等喻勉喝完茶,他眼中碧波万顷,汹涌的情绪似要涌出,却被他牢牢把持住。

    喻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左明非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上,开口:“大概是从两年前,你没头没脑闯入我离京的车队时开始的。”

    那段时间,于左明非而言是劫数,但对喻勉来说却是救赎,他黯淡死寂的世界里落下一束光,起初他以为这是场虚情假意的梦幻泡影,最后却真的被这束光笼罩并且深陷其中——

    反正无论如何,喻大人觉得自己值得。

    左明非微微屈指轻咳,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心情颇好地望向屋顶,玩笑般地对阿宥道:“阿宥喜欢鸟儿吗?”

    前几日东宫有人送来一对鹦鹉,叽叽喳喳闹人得很,偏偏这是潘笑之送来的,作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他的东西自然不能被随意处置,季颂寰郁闷许久而不得其法。

    但若是阿宥喜欢,太子作为兄长,当然可以将鹦鹉赏给阿宥。

    阿宥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你阿兄府中有一对鹦鹉,煞是有趣…”不待左明非说完,阿宥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喜欢烤来吃。”

    左明非:“……”

    任何人在阿宥这里都是要吃瘪的,喻勉含笑旁观。

    “鹦鹉?”阿宥来了些兴致,他张开双臂从房顶上轻松落下,睁着好奇地眼睛看左明非:“好吃吗?”

    左明非失笑道:“不能用来吃。”

    “那没用。”阿宥说:“和小废物一样没用。”

    小废物?

    左明非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阿宥这么称呼季颂寰了,他不赞同地看向喻勉,“阿勉。”

    喻勉慢悠悠道:“这可不是我教的。”

    “阿宥为何这么称呼你阿兄?”左明非耐心询问。

    阿宥刚想蹲坐在地,就被喻勉拎着后脖领子放在了椅子上,他不乐意地看了眼喻勉,不情不愿地回答:“他打不过我,就是废物。”

    左明非循循善诱道:“太子殿下是阿宥的兄长。”

    “那又如何?”阿宥的语气自然而天真,“弱肉强食,强者自然要配最好的东西,弱者凭什么得到众人拥护?”

    他成长得太快了,口齿伶俐,思维清晰,虽然不知道他这套说法是否拜喻勉所赐,但左明非并不想让阿宥成为太子的敌人。

    左明非温和地注视着阿宥:“那你知道何为强者吗?”

    阿宥凶狠地挥起拳头,龇了龇牙:“我打死过一只狼!”言外之意,他就是强者。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向喻勉。

    喻勉懒散地点了下头,敷衍地夸赞:“不错,去玩吧。”

    阿宥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左明非:“……”他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喻勉淡淡道:“左三,我不曾参与你教导太子,同样,阿宥是我的徒儿,你也要适可而止。”

    左明非反问:“你明明知道,他这种想法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你希望他成为这种人?”

    喻勉平静道:“我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让他成为什么人。”

    左明非的眉头微凝:“…寰儿和阿宥就非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这与你我何干?”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左明非不由得语塞,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憬琛,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你总想着要顾全大局。”喻勉慨叹出声,他瞥了眼凉掉的茶水,不紧不慢道:“执棋者最不该的就是对棋子产生感情,皇位之争,不谈对错,历来如此,你又何必替他们二人惋惜?”

    左明非语气平静:“兄长认为我们是执棋者?”

    喻勉听得懂左明非的意思,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之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即便身为棋子,我也不会让自己身处无用之位,留到最后又何尝不是一种胜利?”

    “哪怕我们所在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左明非深深地望着喻勉。

    喻勉不以为意地挑起唇角,他稳如泰山地坐着,语气平稳道:“时至今日,能让我在意的东西并不多。”

    左明非摇头失笑,他既欣赏喻勉身上唯我独尊的潇洒,又感怀二人的理念始终有所出入,“阿勉啊…”他启唇轻喃,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唤了声,然后缓缓挪开目光,望向看似自由自在的阿宥道:“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

    喻勉微微侧脸,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左明非的神色,略显生硬地岔开话题:“昌楼出了新菜色,晚上去尝尝?”

    “阿勉何时也在意起这些小事来了?”左明非含笑打趣。

    喻勉道:“人间烟火,别有风趣,邀君同乐。”

    “是吗?”左明非故作遗憾道:“可惜我没时间。”

    喻勉:“……”

    左明非竟然真的打算起身离开,喻勉眉头微动,他适时伸手拉住了左明非的手。

    背对着喻勉,左明非缓缓扬起唇角,他不发一言,等喻勉先开口。

    “憬琛,我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却也是发自肺。”顿了下,喻勉放低声音,继续道:“我不愿意看到你伤神,更不愿意你因为我的话而伤神…这也是我不想在家与你讨论政事的原因…”

    喻勉并不擅长剖析自己的内心,若非看左三真的失落了,这些话喻勉绝不会说出口。

    “可我也不愿意骗你,因为你不仅是我要共度余生的人,更是我的对手和朋友。”

    左明非慢慢回身,他朝喻勉走近一步,不知为何,他竟然从喻勉那张冷肃不羁的脸上看出几分懊恼,他抬手捧起喻勉的脸,认真询问:“所以,邀我去昌楼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哄你开心,不要生气。”

    左明非俯身,同喻勉额头相抵,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晓得的,我们都是在为对方考虑,阿勉,我没有生气。”

    喻勉顺着左明非的胳膊摸上脊背,强硬地将人的脖子压得更低,满意地亲了亲,“那晚上昌楼,来吗?”

    左明非直起身子,笑道:“东宫那边真有事,结束要很晚了。”

    “我等你。”喻勉不假思索道。

    左明非眨了眨眼睛,他在喻勉唇角又亲了下,柔声道:“我不一定来。”

    喻勉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狐狸尾巴,心下好笑,声音沉稳道:“我等到你来。”

    左明非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心满意足比起阿宥的耀武扬威只含蓄了一点。

    “我说你从此便金盆洗手,抱得美人归隐山林罢了。”呛人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喻勉啧了声,他懒洋洋地回应:“美人需得金樽清酒地养着,山中容易清减。”

    “这有何难?”白檀三两步地走近喻勉,找个位子翘腿坐着,边晃荡腿边打趣道:“都道你敛财无数,修个山头不在话下,古有金屋藏娇,你来个金山藏玉,也是段佳话呢,二哥。”

    喻勉瞥了眼白檀:“什么话都敢说,愈发没规矩了,你还不如做杀手头子的时候稳妥。”

    “诶~我这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让我二哥是当朝丞相呢。”白檀笑眯眯地歪了下头。

    “呵。”喻勉又道:“以后你少当着阿宥的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年纪小不懂事,什么都会学。”

    白檀哼道:“之前也不见你说我,怎的左三提起来了你便开始嘱托我?要么说枕边风就是好吹。”

    喻勉颔首:“没错,所以你更加需要谨言慎行。”

    “……”白檀哭笑不得道:“你还真是坦然受之啊。”

    面对白檀的胡言乱语,喻勉早就学会了面不改色,他问:“阿宥的事可有消息了?”

    白檀正色道:“我正是为这事来的,通过九冥暗中调查,现下我可以确认阿宥与皇家并无血缘关系。”

    第142章 浑水

    “陛下还是太子时, 与他一同长大的宫女两情相悦,后来虽然迎娶了当时的太子妃,但陛下仍对那宫女一往情深, 陛下原本打算将人收入宫中, 但当时陛下的母亲梁太后嫌弃那宫女身份卑微并不同意,谁知那宫女竟然怀了太子的孩子。”

    “梁太后担心这宫女的孩子仗着陛下的宠爱威胁到自己嫡孙也就是季颂寰的地位, 便假意应允, 实则趁陛下和皇后不在府中之际,让这宫女去山上为陛下祈福, 谁知途中遭遇变故, 这宫女从此便不知所踪,都说这是梁太后一手谋划的, 可她是陛下的母亲,谁敢明说呢。”

    白檀压低声音, 煞有其事道:“这可是宫廷秘闻,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

    喻勉问:“然后呢?”

    “我找到当年的随行侍卫, 威逼利诱之下才知道当初那宫女的马车跌落山崖,死得彻彻底底,哪来的什么皇子。”白檀道:“所以说,阿宥并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喻勉沉吟:“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白檀思索道:“这假皇子是潘笑之找来的,想必他也知道, 不过我就不懂了,二哥你说,陛下为何要捧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喻勉眸光暗沉,语调缓慢道:“捧?捧得越高, 摔得越惨。”

    白檀暗自琢磨了会儿,她蓦地捂住嘴巴, 难以置信道:“莫非…莫非…”

    喻勉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明说。

    白檀冷笑出声:“皇帝让你教出足以与他儿子匹敌的对手,再让他儿子了结这个对手?呵,还真是培养铁血帝王的好手段,二哥,你不会真的要这样做吧?”

    喻勉波澜不惊道:“若真能为大周培养一位千古明君,何乐而不为?”

    白檀额角突突直跳,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哪怕站在阿宥的尸骨之上?”

    “白檀,你手上的人命还少吗?”

    喻勉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盆无情的冷水浇在白檀头顶,是啊,她手中的人命不计其数,她有什么立场去替阿宥愤懑?

    喻勉提醒道:“你近来愈发感情用事了。”

    白檀自嘲一笑:“许是见久了阳光…我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白檀,你可以离开。”喻勉目光沉静地望着她:“重京没有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选择活在阳光之下。”

    白檀烦躁地别开脸:“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喻勉敏锐地察觉到白檀的言外之意,他故作嫌弃道:“我府中的人手不缺你一个。”

    “我知道!你是丞相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白檀没好气道。

    喻勉皱眉,他沉声道:“你若真对我有诸多不满,大可以直接离开。”

    “你以为我不想吗?!”白檀眼眶通红,她情绪激动,嘴唇颤抖道:“你真觉得你如今的地位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罢免老臣,放逐新臣,朝廷里里外外你得罪了个透!你知道如今想杀你的人有多少吗?”

    “对…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但是你不在乎!你手下暗卫众多,你武功高强,你从来便是如此目中无人!哪怕全重京的人都想杀你,你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我做不到!喻勉!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白檀眼中血丝密布,泪水将要决堤,但被她狠狠抹去,“当年父兄置身于险境而我却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来一遍。”

    喻勉默默注视着白檀,他们都不再年轻了,但喻勉还是能将眼前这个满脸厉色的女人与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

    喻勉心中悄然升起几分复杂,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白檀恶狠狠地摸了把鼻子,怒道:“我会离开,要么等你真正安然无恙,要么看你死透我也好了无牵挂,在此之前,休想赶我离开!”说完,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喻勉:“……”

    简直和过去一样目无章法。

    喻勉和白檀的交谈向来是私密的,等白檀离开了,阿宥才被放进来,他从门外跑过来,生气地质问喻勉:“你欺负檀姨了?她哭着离开了!”

    大的使性子,小的也不安分。

    喻勉面无表情瞧着他:“怎么?你要替她出气吗?”

    阿宥感受到喻勉周身传来的森然寒意,一脸倔强地说:“师父这么做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一定是檀姨惹师父不高兴了。”

    喻勉:“……”

    这看人下菜碟可不是他教的,想来是阿宥无师自通。

    也好也好。

    “小白痴。”喻勉没忍住骂出声。

    阿宥愣了愣,不服气道:“干嘛骂我?”

    “记住,日后无论你遇到任何麻烦,一字记之曰:跑。”喻勉沉吟:“还有,跑的时候别提我是你师父。”

    阿宥理直气壮道:“我是王爷,哪里会有麻烦?”

    喻勉心想,你的麻烦可多了去了。

    晚间,昌楼

    喻勉独自坐在楼顶的雅间,楼下的繁盛街景湮没在他深渊一般的黑眸中,秋风吹起他的袍角,楼下人声鼎沸,他好似与世隔绝般地沉默着。

    细微的脚步声在吵嚷声中若隐若现,喻勉仍旧百无聊赖地盯着楼下,开口道:“来了。”

    左明非直奔喻勉过来,身上带着淡淡酒气,“等多久了?”

    喻勉鼻尖翕动,这才看向左明非,打量着人说:“刚到,你喝酒了?”

    “上次那群北境刺客已经查清楚来头了,太子代表陛下在东宫摆宴,便小酌了几杯。”左明非回答:“请帖不是送进府中了?怎么不见你带阿宥过来?”

    喻勉招手示意侍从过来,轻声吩咐去煮一碗醒酒汤,然后才说:“本就势同水火,何必做那些表面功夫?”

    左明非含笑道:“看来阿勉心情不佳。”

    喻勉:“是么,我一贯如此。”

    “兄长明明已经身居高位,但看起来却并不痛快。”左明非意味深长道。

    喻勉唇角微扬,略显调戏地看着左明非:“你不也是?”

    左明非接过侍从递来的醒酒汤,在喻勉的注视下一饮而尽,而后道:“人生便是如此,无论身处何地,总有理不完的烦琐事,不谈这些了,说些高兴的,乐章他们明日便能赶至重京。”

    喻勉的胳膊懒散地撑在桌子上,他伸手覆盖在左明非的手背上,回答:“要见到王颂了,你就这么高兴?”

    “行之,你知道的,虽然乐章是王家后人,可他不该承受那么多。”左明非微叹:“乐章这次回来,虽说不能立时入朝为官,但好歹能洗刷污名,其他的…来日方长。”

    说到这里,他调侃道:“你还说我惦记王颂?你不也在替洛白溪做打算?原本大理寺少卿一职你是留给他的吧?”

    喻勉的指尖摩擦着左明非的手背,微叹:“可惜被你棋高一着,替东宫抢走了。”

    “我猜你给他留了最好的。”左明非弯眉浅笑。

    喻勉敲在左明非的脑门上:“少来打听丞相府的事。”

    “我也是丞相府的人呐,为何不能打听?”左明非瞳底温柔地望着喻勉。

    喻勉缓缓抬手抚摸过左明非的脸颊,轻声缱绻道:“我怕你转头就去东宫将我卖了。”

    “哦?”左明非侧脸蹭进喻勉的手心中,嗓音温柔:“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若易地而处,我会是这样的人。”喻勉稍微用力地扳过左明非的脸,“而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左明非含笑离开喻勉的掌心,伸手将喻勉的手握住放在桌上,道:“我猜只要我们一直身处朝堂之中,这样的对话会伴随我们的一生。”

    “也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喻勉琢磨着说。

    彼此猜忌,互相提防。

    却也彼此相爱。

    左明非开怀地笑出声来,“说得极是,兄长高见,我敬兄长一杯。”

    次日,王颂在城门口即将被广陵王以王氏余孽的名义拿下。

    随行的侍卫护着王颂,吵嚷道:“干什么?我家公子腿脚不好,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洛白溪望着这混乱的场面,忽然瞥见了藏身于人群中的凌乔,凌乔不动声色地挪到洛白溪身边,神神秘秘道:“主子说,中午让你去丞相府用饭,有你爱吃的云片火腿。”

    洛白溪:“……”这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凌乔交代完这件事,道:“洛哥,我先闪了。”

    “慢着!”洛白溪拉住凌乔,皱眉道:“你没看到我有麻烦吗?先生呢?他在何处?”

    凌乔劝道:“王颂的麻烦关你什么事?行了洛哥,少管闲事。”

    洛白溪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看向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心想这就是先生新收的徒弟广陵王了,广陵王亲自前来,这其中可有先生的授意?若想保住王颂,不能全然指望喻勉。

    洛白溪想过重京的水深,却没想到一来就踏进了漩涡之中。

    他再次拉住凌乔:“阿乔,替我去东宫找一趟左大人。”

    凌乔拒绝道:“不行,主子只说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你就当顺便去东宫喊一下左大人吃饭?”洛白溪看起来真的很急,他瞥了眼王颂掉落在地的手杖,额角隐隐冒汗:“阿乔!”

    凌乔对上洛白溪焦急的眼睛,他微叹一声:“好。”

    眼看场面越发混乱,洛白溪朝骑在马上的广陵王走去。

    “见过殿下。”洛白溪徐徐上前,他挡在王颂身前,先是将捡起来的手杖递给王颂,然后不疾不徐地行礼,恭声道:“微臣是徐州太守洛白溪,此次受皇命回京述职,不知殿下为何要抓臣的随行侍从?”

    “放肆!”守在阿宥身边的侍卫警告道:“广陵王殿下办事需要向你汇报吗?”说着,他挥刀逼近洛白溪,本意是吓退洛白溪。

    但洛白溪纹丝不动,一根手杖仿若剑影一般地舞过来,直接削落了侍卫手中的刀。

    王颂随意收回手杖,看了眼洛白溪,确认人没事后才又退开,全程不发一语。

    “这瘸子会武功?”侍卫惊愕道。

    阿宥不耐烦地瞪了眼侍卫:“丢人现眼。”

    洛白溪这下确信了,这小煞鬼一定是喻勉教出来的。

    阿宥往前探身子,盯着王颂手中的棍子,喃喃道:“好凶的棍子。”

    洛白溪再次道:“还望殿下阐明抓人缘由,否则恕臣无礼,不能将人交出去。”

    阿宥这才看向洛白溪,口中念叨:“洛白溪。”

    他长相极为凌厉,又带着少年人的锐气,隐藏在衣衫下的矫健四肢无不彰显着蓄势待发的野性,强悍而富有侵略意味,寻常人见到他只会默默地退避三舍。

    “正是…微臣。”洛白溪不由得腹诽,先生教了个什么玩意儿,看起来穷凶极恶的。

    阿宥蓦地展颜一笑,露出了左侧的小虎牙:“师兄,师父喊我们回家吃饭呢。”

    洛白溪:“……”

    城楼之上,喻勉藏身在城鼓之后,看到这一幕,他嘴角微微扬起,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洛白溪的反应。

    凌隆忍笑道:“主子,需要属下去东宫拦住凌乔吗?”

    “不用。”喻勉的指节敲打在手臂上,他不以为意道:“左三不在东宫。”

    凌隆愣了愣:“那凌乔岂不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是。”喻勉注视着城楼下,意有所指道:“起码能看出来在没有左三的情况下,小太子是否会带着脑子。”

    凌隆明白了,“城楼下有王家后人,还有广陵王,太子这时候就该远远避着,别趟这趟浑水。”

    喻勉看戏般道:“水还不算浑呢。”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喻勉缓缓凝眸,看着潘笑之从城门口带着侍卫出来,他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浑水,还好左三不在。”

    “潘大人也来了?他也来抓王颂?确实,王颂的确能作为公子的一个把柄。”

    凌隆也兴致勃勃地往下面看着,他又奇怪道:“不过主子,公子不是最疼王公子了吗?今日为何不见他来啊?”

    喻勉云淡风轻地开口:“他昨晚喝多了,还没睡醒。”

    凌隆打了个冷颤,他暗中看了眼喻勉,心想公子究竟是没睡醒?还是被迫没睡醒?

    第143章 步步

    “见过广陵王殿下。”潘笑之微微俯身行礼。

    阿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潘笑之, 直接道:“潘大人,你来作何?”

    潘笑之含笑起身,他眸中闪着探究的光芒, 似乎想将阿宥看穿一般, “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王氏余孽。”

    阿宥轻嗤一声:“本王在此, 用不着你。”

    潘笑之笑意淡淡道:“殿下可是奉皇命而来?”

    闻言, 阿宥眉头凝起,他沉声道:“事后我自会去禀告父皇。”

    “这么说来, 殿下来此陛下并不知晓?”潘笑之反问。

    阿宥拽紧缰绳, 姿态倨傲道:“此等小事,何必劳烦父皇?”

    潘笑之的目光略过在场中人,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道:“丞相府如今是能耐了, 大功小功都要争上一争,这丞相更是体恤君心, 连缉拿王氏后人这种事都能想到陛下前面来。”

    阿宥不耐烦道:“你废话那么多呢。”

    潘笑之不理会阿宥的翻脸,徐徐道:“知晓丞相忠心的,自然知道丞相是在为陛下分忧,就怕不知道的人以为丞相是在只手遮天,目无君主!”

    在场一人俱是一震。

    “潘大人言重了。”洛白溪适时上前, 陪笑道:“广陵王殿下今日前来是为了替下官接风洗尘,顺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绝无越俎代庖之意。”

    潘笑之的目光落在洛白溪身上,他打量着洛白溪, 洛白溪不卑不亢地任他打量。

    “你就是洛白溪?”潘笑之问。

    “正是下官。”

    潘笑之饶有兴致道:“难得啊,我以为喻相带出来的都是些率性之人, 没想到还有个识时务的。”

    “不敢。”

    潘笑之看向洛白溪身旁的王颂,王颂虽然看起来腿脚略显不便,可他脊背挺拔如松,气度华然,颇有些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性。

    潘笑之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地吩咐:“带走。”

    洛白溪显而易见地慌了——

    阿宥好歹与喻勉沾亲带故,若王颂被阿宥带走,起码有转圜的余地,可潘笑之与左明非意见相左是众人皆知的事,王颂若是落到潘笑之的手里,下场一定不会好过。

    可若是阿宥执意带走王颂,那喻勉便有越俎代庖目无君主的嫌疑,洛白溪不得不忌讳。

    眼看阿宥又要上前理论,洛白溪用眼神警示性地瞥了他一眼。

    阿宥竟然神奇地意会了,他抽了抽鼻子,略显憋屈地看着潘笑之。

    王颂倒是很坦然,他看了眼洛白溪,语气如常道:“洛不徵,若是见到…”

    见到谁?义兄?这时候不适合攀亲带故。

    思索片刻,王颂释然地呼出口气,他丢开手杖,萧萧肃肃地走向禁军,朗声道:“若是见到故人,替我道一声谢。”

    潘笑之抱着手臂,意味深长道:“故人?王公子的故人莫不是左大人?”

    王颂不再绷着张俊脸,反而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朝廷中姓左的大人众多,不知阁下指的哪一位?”

    潘笑之并不觉得冒犯,他颇为欣赏地看着王颂:“是条汉子,可惜了。”

    “潘大人!”洛白溪忍无可忍,他直接问:“王家谋反一事是王太后和王弥坚一手谋划的,这件事当时不是已经查清了吗?与王颂何干?”

    潘笑之示意手下的士兵绑走王颂,他对洛白溪的质疑颇为不以为意,“少年人,你还是不如你师父清楚。”

    洛白溪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衣料:“……”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响起从不远处响起,以太子为首的侍卫策马而来,潘笑之显然也留意到了,他微微扬起下巴,望着气度温润的季颂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热闹。”

    城墙上,凌隆恨铁不成钢道:“太子殿下来了!东宫要与王家说不清了。”

    “你究竟站哪一边?东宫失势对我们有利才对。”喻勉横了凌隆一眼。

    凌隆正色道:“属下只是担心…此事会波及公子。”

    “不用担心。”喻勉淡定道。

    凌隆眉目间染上喜色:“莫非主子有应对之法?”

    “没有。”喻勉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凌隆:“本官为何要帮东宫?”

    凌隆愣愣道:“那您还说…不用担心?”

    “此事必定波及左三,你担心也无用。”喻勉直白道。

    凌隆沉默:“……”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中书令!”季颂寰骑马拦住潘笑之的队伍,“缉拿嫌犯这种事还轮不到中书省。”

    潘笑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真是消息灵通,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此事轮不到中书省,也轮不到东宫。”

    “中书令所言极是,所以孤带来了大理寺的秦少卿,大理寺掌管刑狱案件审理,王氏一案后续应由大理寺接管才合情合理,您觉得呢?”季颂寰丝毫不让步。

    潘笑之瞥过大理寺的捕快,语气温和道:“大理寺的人…还真是听殿下的话啊。”

    季颂寰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中书令上下嘴唇一碰真是让人百口莫辩,看来在中书令眼中,我大周朝廷官员皆为结党营私之辈,并无纯臣之情,既然如此,中书令是否也要怪罪父皇御下不严呢!”

    “臣不敢。”潘笑之适时行礼,斟酌道:“是臣…言辞失当,还望殿下恕罪。”

    季颂寰侧脸看向大理寺的人,“秦少卿,接下来要如何,你公事公办即可…”

    “有刺客——保护殿下!!!”

    百姓之中出现暴动,身着便服的刺客四面八方地涌向官员这边,由于分不清百姓与刺客,不少士兵瞬间被刺杀。

    喻勉带着凌隆从城墙上飞身而下,场面混乱成一团。

    季颂寰吩咐手下士兵:“保护百姓速速撤离。”

    喻勉收回血刃,他留心观察着混杂在百姓中的刺客,与此同时,他的眉间被阴霾深深笼罩——看来北境的势力已经深入到重京内部了。

    倏地,喻勉目光精准地定格附近茶楼的二楼,他挥臂掷出长刀,长刀疾如闪电地呼啸而过,凶狠地刺入到二楼窗后的人影,那人影反应极快地躲开,但还是被伤到了肩膀。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着那处,他看到一个目光狡黠的人挑衅冲他一笑,然后干脆利索地转身逃离,只是他刚转身,就被手持双刀的少年一胳膊肘怼得眼冒金星。

    阿宥动作利索地将人撂倒捆好,然后扛着人从二楼飞下来,双目含星地望着喻勉,像是等待夸奖的幼兽。

    “很好。”喻勉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拍了下阿宥的肩膀。

    阿宥使劲闻了闻:“是这个味道,草原人,他就是间谍头子喽?”

    “八九不离十。”喻勉回答。

    京兆府的人很快赶来,场面得到镇压。

    潘笑之正了正因保护太子而被刺客踢歪的官帽,看到喻勉后,他被气笑了:“原来丞相也在啊。”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官来喊两个徒儿回家吃饭,中书令有意见?”

    潘笑之冷笑出声:“呵,岂敢?”

    季颂寰担忧地看着潘笑之头上的伤口,关切道:“潘大人,你的伤…”

    “臣无碍,只是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冲锋陷阵?”潘笑之气不打一处来道:“万一殿下真出事了,岂不正中这些刺客下怀?”

    季颂寰顿了顿,而后诚恳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潘笑之深呼吸一口气,他看向季颂寰身后,那里有个混乱之中与家人跑散的孩子,季颂寰是为了保护孩子才差点被刺客刺伤,“……”潘笑之叹道:“殿下!您是天下人的储君,而非一个人的…唉!”

    潘笑之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他得回宫向延光帝秉明这里的一切。

    季颂寰心情复杂地看着潘笑之的背影,上一瞬与他作对的人,下一瞬就能用性命保护他,而潘笑之留下的那句话,也让季颂寰矛盾不已,他困惑地想:“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遇难而置之不理吗?”

    喧闹过去,留下的只剩失魂落魄。

    王颂被带走了,惯常乐观的洛白溪看起来十分不甘。

    季颂寰能驱使大理寺的人,这大概也暴露了大理寺少卿是东宫的人。

    看起来不受影响的只有阿宥,阿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揣着刚刚捕获的间谍头子,骂道:“还不老实交代!还不老实交代!啊?你们的据点在哪儿?在哪儿!你说不说?说不说!”

    喻勉打量着季颂寰的神色,淡声吩咐手下的人:“来人,送太子回宫。”

    “不必。”季颂寰礼貌性颔首:“多谢丞相,孤手下人够用。”

    喻勉微微挑眉,还是说了句:“殿下今天不该来。”他语气之中并无指点之意,也无惋惜之意,似乎只是闲话家常般地提了一下。

    “孤知道。”季颂寰翻身上马,他随意瞥过去,侍卫们有眼色地避开,季颂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是左太傅为孤冲锋陷阵,孤不想连他在意的人都护不住,更何况,王颂本就无辜,无辜之人,不该如此。”

    看着季颂寰远去的身影,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评价了句:“天真。”

    御书房内

    延光帝坐在案几后面,听完潘笑之的描述,他眼睛微闭,兀自道:“王家后人王颂,徐州太守洛白溪,太子,广陵王,好生热闹啊,咳咳咳…”

    潘笑之担忧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他颇为有趣地勾起唇角:“笑之,一山不容二虎,你猜这场博弈谁能赢下?”

    二虎?太子和广陵王?还是喻勉和左明非?

    潘笑之不敢妄下定论,他斟酌道:“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延光帝开怀大笑道:“你愚钝?你分明是大周最聪明的人。”

    潘笑之冷汗骤出,头部失血让他有些头晕,但他仍旧毕恭毕敬道:“陛下谬赞了。”

    “罢了,此事便交由大理寺处置吧。”延光帝淡声吩咐,“还有,传朕旨意,大理寺少卿秦华堂保护太子不力,撤了。”

    潘笑之回应:“遵命。”

    延光帝思索片刻,看似随意道:“丞相的爱徒不是到重京了吗?”

    “殿下是说…徐州太守洛白溪?”

    “对,就是他,先帝在时便对他多有青睐,既然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空着,吩咐下去,由洛白溪顶上。”延光帝说。

    潘笑之犹豫着提醒:“可是,洛大人与王颂看起来情谊颇深,让他审问王颂一案…是否会有失偏颇?”

    “情谊?”延光帝可笑地重复,他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缓了会儿,他才漫不经心道:“情谊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洛白溪是喻勉的人,喻勉若想真正地把持朝政,这就是重创左明非的最好机会。”

    “左家失势…东宫就失去了一大助力…寰儿置身于绝境之中,爱卿,你猜他会反击吗?朕最心烦他那副自以为有情有义的样子。”

    就像当初乾德帝瞧不上延光帝的温和守礼一样,延光帝也瞧不上季颂寰的有情有义。

    潘笑之望着有些魔怔的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语。

    延光帝继续自言自语:“寰儿是要一统天下之人,他要攻破北境,将北方纳入大周领土之下,他要做的是千秋万代的事…他要做到父皇和朕都没做到的事…他绝对不能,不能心慈手软!”

    君王的呢喃声回荡在大殿之内,而他身边只有一个恭敬的人影。

    丞相府中,喻勉老神在在地站在走廊中,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这秋雨连绵。

    阿宥提着一个食盒经过,他下意识喊出声:“师父。”

    喻勉云淡风轻地侧身,他看向阿宥手中的食盒,问:“你做什么去?”

    “父皇胃口不好,我给他送些吃的。”阿宥回答。

    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宫中什么没有?缺你这点吃的?”

    “那不一样。”阿宥炫耀般道:“我上次给父皇带了宫外的山楂糕,他吃的可高兴了。”

    喻勉无言以对,他必须承认,在做戏这件事上,延光帝对阿宥算是极尽疼爱,阿宥就像只认主的野兽崽子一样,对延光帝这个天价爹简直是死心塌地。

    有时候,喻勉甚至猜不透在这场注定虚假的父慈子孝中,延光帝是太会做戏还是真的入戏了。

    “去吧,早些回来。”喻勉没有过多掺和。

    阿宥点点头,他刚要迈步,就又停下来,奇怪道:“师父,左师父和白师兄在里面用饭呢,你为何不进去?”

    喻勉可疑地顿了下,然后面不改色地扬起下巴:“不饿。”

    阿宥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哦,你对王颂的事情袖手旁观,还灌醉了左师父,你心虚,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喻勉凉凉道:“滚。”

    阿宥边滚边道:“这个我知道,檀姨说要想哄男人开心就抱着啃他,啃得越厉害才越好呢,将他啃得意乱情迷了他就任你摆布了。”

    “还不滚!”

    阿宥一溜烟地跑了。

    喻勉思索着阿宥说的话,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144章 紧逼

    洛白溪食不知味地用着饭, 他出神地盯着窗外,筷子在手中停了好一会儿。

    左明非抬眸看向洛白溪,目光落在洛白溪的筷子上, 问:“吃好了?”

    洛白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他放下筷子回答:“嗯,我用好了…”

    “你这胃口越发小了。”左明非微微扬起唇角, 意有所指地说。

    洛白溪渐渐回神, 他盯着空荡荡的饭碗:“我胃口原本就不大…现下更是没胃口了。”

    左明非平静从容地望着洛白溪:“因为乐章?”

    “我若知道带他回京会是这个样子,一定不会带他回来。”洛白溪懊恼地垂眸。

    左明非道:“他姓王, 有些事情注定躲不过。”

    “您似乎并不担心王颂?”洛白溪忍不住问。

    左明非淡淡一笑:“急也没用。”

    他上下打量着洛白溪, 饶有兴致道:“不徵,你与乐章不是泛泛之交吗?而且你并不是个急性子, 现下为何这么着急?”

    洛白溪微怔片刻,而后道:“凭您和先生的关系, 我和王颂也算是师出同门,一家人嘛。”

    “乐章也这么认为?”

    “……”面对着左明非的追问, 洛白溪若有若无地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他迟疑着问:“憬琛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左明非思忖片刻,索性直言道:“我觉得乐章有些在意你。”

    “我也很在意他,我们相处了那么久, 虽说一开始不对付,但后来并肩作战过好几次,凭着这份义气,我都不能看着王颂不管。”洛白溪眉头微皱, 语气认真道。

    “……”

    离开徐州之前,左明非曾察觉到王颂对洛白溪的微妙情感, 但当时时间紧迫,他来不及过多观察。

    后来迁都之后,喻勉有意召回洛白溪,左明非曾写信告诉王颂让他暂时不要回重京。

    但王颂当时回信说有些事他始终得自己面对,而且洛白溪得罪的人太多,回京之路不会安稳,有他护着,洛白溪会安然无恙地到达重京。

    左明非心中的微妙感更甚,可是听洛白溪话里话外的意思,两人只是同门之情,莫非是他看岔眼了?

    洛白溪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先生呢?为何不见先生?”

    左明非浅浅一笑:“他啊?他怕是做贼心虚。”

    洛白溪心里还是向着喻勉的,他苦口婆心道:“今日这种情况,即便您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我懂。”左明非眼底含笑,他徐徐道:“行之看似是让阿宥抓捕乐章,其实乐章落在他手里比落在潘笑之手里要好的多,起码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这么多。”

    洛白溪自责道:“早知道就让那什么广陵王带走王颂了,是我多此一举去阻止…”

    “不徵,这与你无关,你也是为了维护王颂。”左明非开解道。

    洛白溪苦笑道:“看来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雨声淅沥,砸在地上,溅湿了青苔。

    脚步声悠闲缓慢,左明非臂弯处搭着一件玄色披风,他走到喻勉身后,在喻勉侧脸时将披风搭在喻勉的肩上,喻勉望着左明非的同时握住了他正收回的手,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莞尔一笑:“还在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喻勉言之凿凿道:“是你一招不慎才被我趁虚而入,说到底,也是你不够谨慎。”

    左明非回握住喻勉的手:“对于你,我没什么可防备的。”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诚挚中带着些调侃的眼睛,道:“左三,你企图让我更加愧疚?”

    “阿勉为何说‘更’呢?”左明非调侃的意味更甚。

    喻勉眼底微动:“……”

    “莫非…你已经在愧疚了?”左明非故作讶然。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疾不徐道:“陛下已经下旨,要撤了秦华堂的大理寺少卿之位,由洛白溪顶上,传旨之人正在来的路上。”

    左明非释然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寥落的沧桑道:“无论大理寺少卿是谁,乐章都逃不过这遭劫难,即便今日我过去也是枉然。”

    他缓缓抬眸,落目在喻勉的脸上:“因为我不会为了乐章一人而坏了东宫的大事,说到底,我也没有彻底地选择王颂。”

    左明非看似在笑,但眼底却有几分自嘲,面对着喻勉,他情愿流露出几分真实面目,看吧,他并不是光风霁月真诚无私的兄长,而是会权衡利弊之人,即便今日他在场,他也不见得会不遗余力地带走王颂,他身后有东宫,有太子,有大周的将来。

    有无数的人想将他拉下去,其中有皇帝,有政敌,甚至还有他的爱人。

    权衡利弊之下,王颂是最小的牺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喻勉稳重淡定的声音响起,他看了眼左明非,道:“我以为你比洛白溪看得清。”

    左明非无奈笑了下:“这件事情原本就不赖他。”

    “可是是洛白溪将王颂带回重京的。”喻勉蓦地说。

    左明非愣了下,他没料到喻勉会这么说,可喻勉的语气中并无责怪洛白溪之意。

    “若再深究,还是你将王颂带入这乱局之中,毕竟他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是吧左三?你是这样想的。”喻勉语气笃定。

    左明非:“……”

    喻勉继续道:“我不喜潘笑之,却很欣赏他的一句话,在这世道之中,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太平盛世,每个人都应该各司其职。”

    “该死的死,该活的活,该斗的斗,该争的争。”

    雨势大了起来,喻勉的声音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带着几缕浓稠的雾气,“左三,你保全不了所有人,你只能走完这条路。”

    左明非的心绪随雨声乱了起来,他并不想听喻勉清醒冷漠的言论,他熟知喻勉,这个人惯常嘴上难听,但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落下。

    “这听起来更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借口。”左明非的声音失去了温度,他看似平静地问:“行之,你昨晚迷晕我,只是为了阻止我去城门口迎接王颂吗?”

    “午后牢中传出消息,王弥坚暴毙于大牢之中,王颂的冤情算是死无对证了。”

    左明非直视着喻勉毫无波澜的脸庞,目光愈发锐利:“很多人猜测是潘笑之动的手,可去见王弥坚的令牌只有我有,潘笑之自然近不了我的身。”

    能近左明非身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人。

    喻勉慢条斯理地反问:“你在生气?”

    左明非笑了:“我不该么?”

    喻勉觉得有趣,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的脸:“看来这次你也觉得东宫大难临头了。”

    果然,人只有在稳操胜券时才能保持从容淡定,若真大难临头,就连左三也失了颜色。

    “我只是不喜你和潘笑之的那番言论。”左明非缓缓呼了口气,“我也不喜你们将大周作为借口任由一些事情发生,尽管…你们可能是对的。”

    “可我也未必错。”

    “太子也未必错。”

    “这些陈词滥调从先帝便开始了,也不过是看似清醒。”

    左明非蓦地转身,他朝回廊尽头走去,“阿勉,我从来都不想真正地与你发生冲突,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意见不同,不过既然你更认同潘笑之,那我也没必要再留有余地。”

    喻勉望着左明非的背影,追问:“你去哪里?”

    左明非头也不回:“东宫。”

    喻勉问:“去作什么?”

    左明非有问必答:“商量如何对付你们。”

    “你还回来吗?”

    “回。”

    “哦。”

    悄摸着旁观全程的洛白溪:“???”

    喻勉微微侧脸,对着一旁道:“滚出来。”

    洛白溪挠着头出来,费解道:“不是…先生,师娘这都不跟你恩断义绝?”

    喻勉瞥他一眼:“谁准你偷听?”

    洛白溪忙道:“我是怕你俩打起来,出来拉架的。”

    喻勉嫌弃道:“我俩若真的打起来,你过来只会被误伤。”

    洛白溪不服气道:“谁说的!”

    喻勉淡定道:“回京的路上你都得靠王颂保护着,这还用说吗?”

    洛白溪骤然语塞:“……”

    他忧心地问:“王颂…会有事吗?”

    “我如何知道?”喻勉用置身事外的语气道:“毕竟他的主审官可是你。”

    “我?!”洛白溪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喻勉微扬下巴,示意洛白溪:“等着吧,圣旨一会儿就到。”

    洛白溪向来聪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呆滞:“我…为何是我?我要如何做?”

    喻勉淡淡道:“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洛白溪试探着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我可以…放过他…”

    喻勉毫不留情地泼灭他的幻想:“假如皇帝能放过你的话。”

    洛白溪:“……”

    喻勉作势转身离开,洛白溪急忙叫住他:“先生!”

    喻勉停下脚步。

    洛白溪呼吸微急,他眼中全是慌乱,即便从前被王家抓获,他也不曾这么是失态过,他真正地求助他的师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还请先生示下。”

    喻勉一语点破他,“你知道如何做,你只是不想这么做。”

    洛白溪愣住了:“……”

    喻勉道:“洛不徵,寒窗苦读十余载,你可以鱼跃龙门,也可以功亏一篑,只是一句话,落子无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门口传来通报,喻勉望着通往府门的路,又看向洛白溪,稳声道:“去吧,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还是得凭你的本事。”

    洛白溪起身,却忽又转身,他朝喻勉重重地拜了一拜:“我知道这条路是先生为我铺就的,不徵…多谢师父。”

    等洛白溪离开,凌乔才从房顶上落下来,他着急道:“主子,你为何不解释?”

    喻勉恍若未闻,莫名其妙道:“解释什么?”

    “王弥坚的死根本与我们无关!”凌乔烦忧道:“公子误会了。”

    “哦,这件小事啊。”喻勉看起来颇为不以为意,他当时只是看美人薄怒看入迷了,一时忘了解释。

    凌乔急得上蹦下跳:“这怎么能算小事?王颂是公子的关门弟子,他误会你动了他徒弟,还不得跟你…”

    “跟我什么?”喻勉不耐烦地瞪了凌乔一眼,嗤道:“什么关门弟子?本官才是他的关门夫君,滚。”

    第145章 环环

    御书房外, 左明非和一众官员躬身站着,直到潘笑之走出门来,潘笑之和颜悦色道:“诸位大人请回吧, 陛下龙体欠安, 不便见人。”

    官员陆续散开,唯剩左明非一人。

    潘笑之好整以暇道:“左大人, 是在下说的不够清楚吗?”

    “事出紧急…”左明非正要开口, 就被潘笑之打断了,潘笑之眉梢微动:“是为了王家那个小子?没用的左大人, 那小子姓王, 叛贼后人,又参与了反叛, 活不成了。”

    “王家的孩子?那是谁?”左明非凝神思索:“王弥坚不是暴毙牢中了吗?王家还有谁活着?”

    “……”潘笑之微怔,他极为看不惯左明非这副温文尔雅的耍赖做派, 于是鄙夷道:“左憬琛,现下只有你我二人, 你装什么装?你能不认识王颂?”

    “哦?潘大人不妨说说,我为何要认识王颂?”左明非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反问。

    潘笑之语塞片刻,而后道:“今日你没去接…”他顿了下,左明非今日还真就未曾迎接王颂,他转口道:“太子殿下今日亲自前去迎接王颂, 这其中没有你的授意?”

    左明非语气自然道:“太子殿下不过是想邀请广陵王殿下去郊外打猎,这才多管了闲事,为何到了潘大人嘴里就成了包庇王氏余孽?”

    潘笑之:“……”

    左明非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如同春花秋月般舒朗:“造谣生事, 陪伴君驾…潘大人这行事作风可与祸国妖妃愈发像了。”

    “你!”潘笑之立刻变了脸色。

    左明非笑意浅淡:“潘大人有句话说的极好,叫做各司其职, 那你便好好履行你的职责,莫要辜负了天家厚望。”

    “左明非!你到底要说什么?”潘笑之忍无可忍地问。

    左明非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和广陵王殿下失踪了,还请潘大人代为通传。”

    潘笑之呼吸一滞:“……”

    左明非温润如湖的眼底藏着若隐若现的锋芒,直视着潘笑之。

    潘笑之勃然大怒道:“这种事情为何不早说!?”

    “从始至终,潘大人都在自说自话。”左明非不慌不忙地反击。

    潘笑之:“他们两个为何会一起?”

    “方才不是说了么,太子有意邀请广陵王打猎。”

    “就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吗?!”

    左明非莞尔一笑:“这句话还是等找回二位殿下后,潘大人亲自问吧。”

    潘笑之压低嗓音质问:“左明非,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左明非唇角微勾,冷不丁地道:“陛下还在昏迷吗?”

    潘笑之瞳孔微缩,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你…”

    “我怎么会知道对吗?”左明非替他说出来,语调优雅从容:“如今大周危如累卵,若是这个消息放出去,潘大人猜会发生什么?”

    潘笑之怒道:“你敢…”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保证太子坐稳位置,反倒是你潘大人,陛下若是在这个时候出事,你又能仰仗谁?”

    左明非逼近潘笑之,一字一句道:“各司其职也好,顺势而为也罢,这是潘大人的行事准则,还望大人此次也能看清形势,顺势而为。”

    潘笑之后背生凉,左明非的压迫感同喻勉给人的压迫感完全不同,喻勉的压迫感犹如犹如泰山,让人望而生畏,而左明非却是步步紧逼,将人缓慢地逼至临渊,让人逐渐心生慌乱,从而自乱阵脚。

    “…你想我怎么做?”

    “说服陛下,让喻勉去搜救二位殿下,审问王颂期间,喻勉不得在京。”

    潘笑之冷笑出声:“说到底,你还是为了王颂!”

    “错,我是为了大周。”左明非面不改色道。

    “荒谬!”潘笑之对左明非的这个说法不屑一顾。

    左明非温和地笑了笑,“既然所有人都能将大周作为借口,我为何不能?”

    潘笑之:“好…好得很,只是我少不得告诉你,左大人,你这番作为,即便王颂活了下来,你也会因此落罪,陛下…不会允许有人算计到他的头上。”

    “多谢提醒,所有后果左某均一人承担。”左明非平静道。

    潘笑之忍不住问:“哪怕被撤了太子太傅的职位吗左大人?那太子以后还能依仗谁?王颂是你的义弟,可太子也是你的徒弟,你为了救王颂而不管太子,这值得吗?”

    “太子心性至纯至善,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教导。”左明非不疾不徐道:“但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潘笑之缓慢摇头:“以大博小,这不是你该做出的决定。”

    左明非形色坦然,他施施然一笑:“言尽于此,在下告辞。”

    重京城外,喻勉带着一队人马到处搜寻失踪的季颂寰和阿宥,山风萧瑟,喻勉坐在马上,眯眸打量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他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圣旨,随后不以为意地将圣旨丢给凌隆,口中轻嗤:“天真。”

    也不知是在评价谁。

    凌乔带着一队人马回来,皱眉禀告:“主子,属下带人将猎场四周搜寻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二位殿下。”

    凌隆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主子,阿宥的身手不可能被困住,他骤然失踪,会不会是…没了意识。”

    凌乔犹疑道:“二位殿下的失踪会不会是…公子安排的?”

    凌隆也不安地看向喻勉。

    喻勉沉思片刻,随后淡淡道:“奉命行事即可,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

    “是。”

    薄暮燃尽之际,从重京城外的晋水河里爬出来两道身影,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影拖着另一个人影,随后,矫健有力的人影背着另一个略显单薄的人影往城门处走来。

    “主子!找到二位殿下了!”

    “大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晕过去了…”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人找到了!”

    喻勉原本猜测季颂寰和阿宥是为了配合左明非故意躲起来的,等走近才看清两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落水之状,尤其是季颂寰,他靠在阿宥怀里显得尤为虚弱,冷得嘴唇发青。

    阿宥看到喻勉后,眼睛一亮:“师父!”

    喻勉皱眉走近,率先探向阿宥的脉搏,阿宥看起来并无异状,他道:“师父你快看看这小废物,他一直不醒。”

    喻勉一边替季颂寰输送内力,一边看向阿宥:“发生了何事?”

    阿宥老实回答:“我们原本在猎场打猎,然后一头熊突然发疯地冲向我们,小废物就带我躲到一处山洞里,其实我能打过那头熊,师父你知道吗?我曾经赤手空拳地打过一只老虎…”

    眼看阿宥又要炫耀起来了,喻勉习以为常地打断他:“说正事。”

    阿宥挠挠头,继续道:“小废物说等那头熊走了我们就出去,可他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处密道,我们顺着密道往前去,发现了北岳人的藏身之处。”

    喻勉目光一紧:“北岳人?”

    “嗯,小废物说他们是埋伏在大周的间谍,我们原本想先退出来再回来告诉你们,可是他们太敏锐了,我们被发现了,之后被追杀到一处山顶,我就带着小废物跳下来了。”阿宥说。

    喻勉看向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难猜,无非是季颂寰想拖着阿宥等左明非解决完城内的事情,可是二人没想到会发现北岳间谍的老巢。

    “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喻勉沉声吩咐。

    “是。”暗卫和侍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

    喻勉看向凌隆道:“你护送二位殿下回府。”

    凌隆颔首称是。

    “师父,我不走,我能带你找到那个山洞。”阿宥叫嚷。

    喻勉不耐烦道:“你听话,我现在没空管你。”

    阿宥说:“我的衣服已经干了,我用内力烘干了,让我去吧师父。”

    “……”喻勉终究还是带上了阿宥,并非是他心软,而是他后知后觉到阿宥话中的漏洞。

    按道理说,北岳间谍的身手不会差,甚至应该是极好,即便阿宥武功高,也不可能带着季颂寰在他们的追杀下逃掉。

    可他们就是逃掉了。

    阿宥有事瞒着他。

    路上,喻勉佯做漫不经心地提起:“你不是不喜欢太子吗?为何要救他?”

    阿宥认真道:“因为师父很重视他。”

    “你是说你左师父?”喻勉疑惑。

    阿宥摇了下头,随后定定地看向喻勉:“是你,你也很重视他,虽然你总是骂他小废物,但这应该跟你骂我小白痴是一样的意思。”

    喻勉:“……”

    阿宥说:“他死了的话,父皇也会难过,毕竟他是我的哥哥。”

    哥个屁!

    这时候倒是聪明起来了。

    喻勉语气嫌弃道:“你可不就是个小白痴。”

    阿宥笑了笑,他凑近喻勉,大部队在前方,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阿宥真诚地望着喻勉:“师父,其实我留下来是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哦不是,是…是…是我最亲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自己看吧。”说着,他吹了声音调古怪的口哨。

    嗜血的杀意凛然靠近,喻勉迅速戒备起来,并且将阿宥护在身后。

    灰白色的影子如同闪电般的窜出来,直接略过喻勉,落在了阿宥身边。

    喻勉眉心动了动,他看清楚了,阿宥的身边是一头…狼。

    阿宥亲昵地揉了揉白狼的脑袋,他兴高采烈地对喻勉道:“师父,这是将我从小养大的…你们是唤作阿娘的,方才就是我阿娘带着我的兄弟姐妹救了我和太子。”

    说完,他抱着白狼的耳朵,试图消除白狼对喻勉的敌意,他轻声呜呜着,似乎在与白狼交流。

    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狼很快就消失了,士兵前来禀报:“大人,发现了七具尸体,很奇怪,他们身上有许多致命的咬痕,特别是喉结处的咬痕,一击毙命。”

    喻勉缓缓看向阿宥,阿宥略显不安地望着喻勉,似乎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喻勉看向士兵,沉声道:“吩咐下去,这七个人均是死在我们手中,若传出任何风言风语,你们知道后果。”

    “是。”

    等人走远,阿宥又对喻勉道:“师父,今日这件事你能不告诉其他人吗?”

    喻勉不动声色地反问:“为何?”

    “我不想有人打扰到我娘它们。”阿宥小声道:“而且…我不想再被当做怪物。”

    喻勉换了个话题问:“你能…号令狼群?”

    “不仅是狼群,我家乡的兽群我都能与他们交流。”阿宥有问必答。

    喻勉俯身按住阿宥的肩膀,语气严肃且深沉:“记着,阿宥,这件事情永远不要告诉第三个人,知道吗?”

    怀璧其罪。

    “嗯。”

    喻勉顿了下,他打量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年,虽然看起来野性难驯,但他的眼神黑白分明,其中一片赤诚。

    “……”喻勉蓦地唤了声:“阿宥。”

    阿宥回应:“嗯。”

    喻勉注视着阿宥的眼睛,他能看透阿宥的命运,他熟知阿宥的命运,甚至是他促成了阿宥的命运——

    献祭给大周将来的帝王。

    纵然喻勉可以无视阿宥将来的命运,只为和延光帝甚至更多人心中共同的期许,为大周培养出一统天下的铁血君王,可是同阿宥产生更多羁绊的是他。

    但这略显软弱的心思喻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况且为了大局他也不会,毕竟国家的崛起总是伴有牺牲,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或许不久之后,他们都将在其中。

    喻勉只是看起来有些冷漠地对阿宥说:“今晚你可以离开。”

    他大概能体会到左明非面对着王颂时的心情了。

    要么说喻勉和左三是天生一对,命运总是啼笑皆非地促使两人感同身受,就连看着身处险境的徒弟而无能为力时候也一样。

    阿宥没反应过来:“嗯?”

    “重京不是安乐乡,今夜你的狼母也在,你可以跟它们回去,回到你原本的地方。”

    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毕竟自己也护不了这孩子太久,喻勉心想。

    第146章 相扣

    许是听懂了喻勉没说出口的凶险, 阿宥久久没有回应,他怔然地望着喻勉,喻勉冷淡的目光好似一道天堑, 那是与阿宥格格不入的重京。

    呜呜声从脚下传来, 阿宥低头,看到狼母正咬着他的衣角, 试图将他往一个方向拉去, 阿宥抬头望向那个方向,那是他家乡的方向。

    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狼母似乎也听懂了喻勉的言下之意。

    “你若今日离开, 我尚可保你安然无恙,你若执意留下, 日后生出事端,到那时候, 我不一定能护你周全。”喻勉直白道。

    思考良久,阿宥后退两步, 随后重重跪下,叩首:“多谢师父…”他仍旧不太会用人话表达情感,却深知喻勉对他的用心。

    从对人类抱有敌意到清楚自己是个人,陪伴他的始终是丞相府的那群人,在丞相府的这段时日, 将是阿宥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望着远去的人影,喻勉毫不犹豫地转身,他身形高大挺拔,与远方的城墙遥相辉映, 隐隐有笼罩住整个重京之意。

    喻勉面无表情,形色不疾不徐地走回到军队之中, 望着有条不紊的士兵,喻勉淡声吩咐:“广陵王为救太子跌落悬崖,至今不知所踪,多半已经遇险,留下部分人继续搜寻,其他人随本官回城。”

    深秋肃杀,军队在喻勉的带领下缓缓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只是在进城时被守城侍卫挡住了。

    喻勉微微俯身,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守城侍卫,质问:“太子已然找到,为何还不放本官回城?”

    侍卫喉结滚动,回答得略显艰难:“回…回丞相大人的话,陛下的意思…是…是要您带着太子和广陵王一起回来。”

    “呵,”喻勉冷笑一声,他懒懒道:“好道理,照这个说法,若是一辈子找不到广陵王,本官便一辈子不能回城了吗?”

    “丞相恕罪!”侍卫急忙俯身,而后道:“属下即可派人回宫请示陛下。”

    喻勉淡声道:“不必了。”

    侍卫顿了下,心中愈发不安:“丞相…”

    喻勉戴着护腕的左手随意抬起,身后的士兵仿佛得到指令般地迅速包围城门,并且制服了一众守城侍卫。

    为首的侍卫勉强保持镇定,他皱眉质问:“丞相这是何意?!”

    “本官亲自前去向陛下请示,便不劳烦诸位了。”喻勉驱使着马,不疾不徐地迈进城门。

    有侍卫看不下去,怒斥道:“丞相不要忘了!这天下不姓喻!”

    喻勉置若罔闻地往前走去,直到为首的侍卫骤然出声:“丞相若再往前走一步,我等便以死谢罪!反正未完成皇命,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闻言,喻勉仍旧没有停下。

    守城侍卫们正欲撞向银甲士兵们的剑刃,却被银甲士兵不约而同地点了穴,守城侍卫们的同时哑然,只能愤怒且不甘地望着喻勉越来越远的身影。

    喻勉气定神闲地转过身,他从马上俯视着那群守城侍卫,嗤道:“愚不可及。”随后,他又乏善可陈地评价:“也算忠心,既有这等傲骨,那便发配边疆,为国尽忠吧。”

    副官急忙提醒:“丞相,这群公子皆是世家官宦出身…您与其他朝廷官员多有误会,如今又将他们的儿郎发配边疆…这恐有不妥。”

    “哦?竟是这般。”喻勉目光微动,他打量着那几个挣扎的人影,缓缓道:“少年人啊,倒是不似他们父辈那般迂腐圆滑,如此便更要远离重京这个安乐乡,方可保留几分锐意。”

    “…是。“副官只得叹气,随后又问:“那城门校尉一职…要提拔谁呢?”他的目光在凌隆和凌乔二人身上逡巡,他心想,丞相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安插自己人进城防营。

    “秦华堂不是还赋闲在家吗?由他顶上。”喻勉不以为意道。

    副官又是惊愕:“秦华…秦大人?!”他不是才被撤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关键是他是东宫的人啊!

    副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吏部交代。”

    大理寺

    案件审理已经结束了,但仍有人在大理寺外侯着,似乎在等待着谁。

    左明非闲适地站在原地,他右手拿着一个卷轴,低头思索着什么,像是一幅清致风雅的画,听到马蹄声后,他缓缓抬眸。

    喻勉策马而来,玄甲劲装,凌厉威严,浓墨重彩地冲散了几分静谧,却也让此时此刻生动了起来。

    左明非望向喻勉,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我赢了。”他说。

    喻勉牵紧缰绳停在左明非身侧,马儿在原地打转,喻勉盯着左明非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说:“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赢了你,这没什么好开心的。”左明非语气温和。

    “既如此,你何苦与我争呢?”喻勉低声喟叹。

    “阿勉。”左明非微微张开手臂,目光缱绻地描绘着喻勉:“我想你抱抱我。”

    喻勉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左明非,他轻抚左明非的后背,难得柔和着语气揶揄:“累了吗?你我可是要斗一辈子的。”

    “求之不得。”左明非将脸埋进喻勉的颈窝,双唇触碰到温热的脖颈,左明非深深地将双唇印了下去。

    喻勉说:“很快就结束了。”

    左明非莞尔:“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左明非告诉喻勉:“乐章保住了一条命,可惜不能再入仕途,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喻勉眉头紧蹙,道:“这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洛白溪这样审理案件,就不怕皇帝降罪于他?简直胡闹。”

    左明非一手牵着喻勉,一手递上卷轴,“你看这个。”

    喻勉用另一只手托着卷轴,同左明非一起打开这卷卷轴,他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卷请命书,是徐州百姓为王颂求情的文书,上面签有不计其数的姓名。

    “能劝退圣意的只有民意,当年白家因为清明状而获罪,如今乐章也因为请命书而保住一条性命。”左明非的语气略显低沉。

    喻勉的拇指指尖蹭过一个陌生的姓名,“请命书送往京中需要不少时日。”

    左明非认同般地眨了下眼睛,随后玩笑道:“而且还不能被你发现,确实耗费心思。”

    “……”喻勉深深地看了眼左明非,然后略显释然地呼了口气,轻声道:“无论何时,你总是这么周全。”

    左明非仍旧盯着请命书,好巧不巧地忽略了喻勉眸中那一丝欲言又止。

    喻勉问:“王颂如何判了?”

    “流放岭南。”左明非言简意赅道,随后安抚喻勉道:“你放心,请命书上并无不徵的名字,他与此事撇得清,不会受到牵连。”

    “你好像很怕连累我。”喻勉冷不丁道。

    左明非微顿:“……”

    喻勉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左三,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对手,你若真能连累我,也只会东宫有利。”

    左明非无奈笑道:“我是担心连累不徵。”

    “你为何不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喻勉毫不留情地指出:“动用势力为王颂得到请命书,王颂虽然无辜,却也是反贼后人,你将他与你的关系公之于众,你知道你给我留了多大的把柄吗?左三,你赢得并不彻底。”

    左明非勾起唇角,他凑近喻勉,与他对视:“你在担心我?”

    喻勉:“……”

    “阿勉,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对手,你为何要担心我?怕我毫无还手之力吗?”左明非语气揶揄,他无视喻勉眉间缩若隐若现的阴霾,半扬的唇角停在喻勉耳侧,语气轻柔戏谑:“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任君处置了。”

    喻勉眸色暗了暗,他蓦地转身,按着左明非的脖颈便亲了上去,他吻得毫无章法,既凶狠又霸道,就像要将左明非吞吃入腹般。

    左明非紧紧搂着喻勉的肩背,热烈地回应着,甚至咬破了喻勉的舌尖,喻勉惊讶于左明非的反应。

    现下在外面,可能会有人经过,按道理说,左三这种薄脸皮的人不会这么不管不顾。

    可左三这次就是不管不顾了。

    良久,两人喘/息着分开,喻勉温柔地搂着左明非的腰,问:“你不怕被人看到了?”

    “我同自家夫君亲热,何须顾忌他人目光?”左明非双手捧着喻勉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说话这般好听,是有求于我?”喻勉的拇指摩擦着左明非的后腰。

    左明非思索片刻,敛眸笑道:“知我者,阿勉也。”

    喻勉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经过王颂这件事,皇帝必然不会让左明非继续呆在东宫,明面上能与皇帝抗衡的只有喻勉,毕竟他大权在握,而这份权力是延光帝亲手交给他的。

    延光帝当初为了借喻勉之手罢免朝中的迂腐老臣,曾孤注一掷地给他权力,如今却也难再收回。

    甚至,喻勉可能用这份权力与皇帝抗衡,毕竟不久前喻勉才违反圣意私自回城——这些皆是坊间猜测,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喻勉从来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只在乎一件事,左三会提什么要求?

    他会求自己让他继续留在东宫?

    但这样未免太过无法无天。

    或者,左三会求自己为他拖延些时日,让他将东宫的事情安置妥当。

    无论左明非提出什么事,对喻勉目前而言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反正左三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会提什么让他官复原职的白日梦。

    喻勉大可以顺理成章地答应左三的小小请求,然后再自然而然地引导左三答应自己的要求。

    喻勉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想左明非在床上能安静听话一点,最好是乖乖躺下,让他尽一下为人夫的责任。

    这么一想,喻勉眼中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声音低柔地开口:“说吧,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想…”左明非腻腻呼呼地靠近喻勉,像一只讨乖的绒毛狐狸,深情似水的眼睛里还憋着一点点狡黠。

    左明非一这样,喻勉心中就敲响了警铃,“……”果然,左明非磨蹭着人,用好听的声音缱绻道:“阿勉…今晚再让让我罢,我有些难过…”

    “……”

    第147章 竭泽

    多日未见, 延光帝看起来愈发摇摇欲坠,他面颊凹陷,脸色青白交加, 赤玄交加的龙袍堆砌在他的身上, 仿若要将他压倒一般,但他就像龙椅上的定海神针, 哪怕再单薄, 也稳当地屹立着。

    延光帝听着大臣们的禀告,努力聚集着精神去分辨话中的真真假假, 人头攒动, 他有些看不真切众人的脸,但他却知道喻勉今日不在, 因为大殿之上没有喻勉在时那般愁云惨淡,甚至有人敢抨击喻勉。

    “启禀陛下, 王氏一案中,王颂死罪免活罪难逃, 仅仅流放岭南不足以警戒世人,还望陛下重新裁决。”

    “陛下,王颂作为左太傅的学生曾参与谋乱,这与左太傅教导不善息息相关,臣等认为太傅不易再教导太子。”

    “陛下, 丞相违抗圣旨私自回城,甚至专权发落一众禁军侍卫,还请陛下明辨。”

    “陛下,广陵王失踪得蹊跷, 还望陛下加派人手,早日找回广陵王殿下。”

    “陛下, 北岳图戎部有意讲和,并遣使来周。”

    义正言辞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彻在大殿上。

    延光帝伸手按了按眉心,待众人禀告完毕,他缓缓开口:“王氏一案中,唯剩王颂一个血脉,当年王老丞相有功于江山社稷,便是留王颂一命罢。”

    说完,他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仍旧萧萧肃肃地站着,平和稳重,不见一丝慌乱。

    延光帝在等,他在等左明非主动请罪卸下对太子的教导之责,他从未想过左明非这么识大体的人会为了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将太子和广陵王都算计进去。

    作为帝王,延光帝需要喻勉这把屠刀,因为屠刀之利人尽皆知,待到太平,屠刀是先被丢弃的东西,因此延光帝可以容忍喻勉。

    但延光帝最不愿意看到君子变成利刃,君子可以教导太子,但利刃却绝不能握在太子手中。

    “……”

    延光帝锐利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他方才已经饶恕了王颂,作为回报,左明非应该主动请辞。

    果不其然,左明非不卑不亢地行礼:“陛下,臣德行有失,教导不善,请陛下降罪,为太子另择名师。”

    延光帝灰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笑意,他又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问:“太子以为如何?”

    季颂寰绷紧下颚,风寒未愈的身体似乎在颤抖,他艰难地张开嘴,“一切都由父皇定夺。”

    “好,太傅教导不善,你认为如何处置他才合适?”延光帝自然而然地问下去。

    “先生虽有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儿臣不敢论其是非,父皇请恕儿臣不能回答。”季颂寰俯身请罪。

    延光帝眸光微闪,他不带感情地勾起唇角:“好一个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

    季颂寰虽然在俯身行礼,但姿态却不见一丝悔过之意。

    “怕是你已经忘了你是大周的太子!如此优柔寡断,简直毫无先帝风范!你究竟为何是这个样子!”延光帝蓦地发起火来,斥责之语脱口而出。

    季颂寰扑通跪下,叩首道:“儿臣从未变过。”

    言下之意,变得是你。

    延光帝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口闷疼,怒道:“朕真希望…回来的不是你!”

    季颂寰:“……”在太子的认知中,他那便宜弟弟没回来,多半是牺牲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阿宥为何要救他?

    季颂寰原本就很自责,听到延光帝这句话后,他更像是被雷击一般。

    说到底,季颂寰不过才十五岁,阿宥的失踪,父皇的猜疑,甚至左明非的离开,万般缘故让他再次颤抖起来,他久久叩首未曾起身。

    左明非心中微叹,他已非季颂寰的老师,此时再替季颂寰出头,等同于火上浇油。

    眼下皇帝虽然恼火,但阿宥已然不在,季颂寰储君的位置算是尘埃落定,纵然父子离心,但大局已定。

    唯一的瑕疵便是季颂寰的执拗,他本可以顺着延光帝的心意,可他却以沉默对抗,所有人都认为太子不懂变通,但左明非却不然,他看中的就是季颂寰的固执己见。

    “朕给你些时日,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你自己的人!”

    退朝时,延光帝不带感情地留给太子一句话,走出大殿,他下意识去追随左明非的身影,在三两成群的官员中,左明非的身影略显萧索,但又异常挺拔。

    季颂寰很想追上去,但他深知自己已经不便与左明非过于亲近了。

    出宫的路上,季颂寰心不在焉地同人打着招呼,直到侍从掀开车帘,示意他上车。

    季颂寰抬腿迈上去,他蓦地眼前一亮:“先生!”

    左明非温和地望着他,对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季颂寰匆匆上车,放下车帘,他不安道:“先生何时上来的?可有被人看见?”

    “殿下放心,并未有人看到。”左明非安抚道:“此番是臣连累了殿下…”

    “先生说这话便是看轻我了!”季颂寰不满地打断左明非。

    “……”左明非敛眸一笑,和声道:“好,那便多谢殿下。”

    季颂寰笑了笑,目光黯淡下来:“先生不曾连累我,倒是我…连累了阿宥。”

    阿宥离开的事情,喻勉还未来得及告诉左明非,或者说,喻勉谁也没打算说,因此左明非并不知道阿宥的真实情况。

    左明非拍了下季颂寰的肩膀,又安抚性地捏了下:“逝者已矣,殿下应当重振旗鼓,方可不负逝者。”

    季颂寰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也不知有没有将左明非的话听进去。

    左明非语重心长道:“臣来此是想叮嘱殿下,切莫因为私情而影响大局。”

    季颂寰眉眼间被寥落所笼罩:“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亲手发落你?”

    “不过是公事公办,殿下不要难过。”左明非的手始终搭在季颂寰的肩膀上,他道:“臣说过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这句话永远作数,臣等着殿下能独当一面的那天。”

    紧绷的情绪骤然得到安抚,季颂寰瞬间泪流满面,他用胳膊挡住眼睛,哽咽道:“先生…明明两年前,阿爹还不是这样子…我觉得很累,这天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为何我会陷入到这些风谲云诡之中,为何大家都要保护我…我真的不想…不想再有人因为我丢掉性命了…”

    左明非无法安慰季颂寰,“……”

    世事为何如此…这大概是所有不如意之人内心共同的想法,可有何用?

    丞相府

    喻勉听完暗卫的禀告,对今日朝堂上的事了解了大概,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巧有人从回廊下穿过,喻勉抬眼望去,看到了左明非,两人四目相对,无言片刻后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喻勉微微张开双臂,唇角带着几分柔和的笑,他道:“左三,过来。”

    左明非便朝喻勉走去,他的脚步起先还比较稳当,随后越来越快,墨绿色的衣角被风扬起,左明非扑进喻勉怀中,或者说,两人共同拥彼此入怀。

    “没事,官职丢了也没事,为夫养你。”喻勉侧首吻在左明非耳畔,似是调侃,也似是安抚。

    左明非笑了声,他放松地将下巴放在喻勉肩上,玩笑道:“今日朝堂上有不少人弹劾兄长,我看兄长的下场快要和我一样了。”

    “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束手就擒。”喻勉毫不客气地说。

    左明非微叹:“阿勉确定是来安慰我的?”

    “安慰过了。”喻勉说。

    左明非眯眼回忆起喻勉方才说的话,不由得失笑:“原来安慰只有一句话。”

    喻勉仍旧抱着左明非,语气却有几分不悦:“王颂不是保住性命了?你为何又要动洛白溪?”

    左明非顿了下:“洛白溪?他怎么了?”

    喻勉低哼一声,他揉了下左明非的后脑勺,“还装呢?”

    左明非哭笑不得道:“阿勉,我自己都官司缠身呢,你觉得我有空给不徵使绊子吗?”

    喻勉笃定道:“你有。”

    旁人可能会自顾不暇,但左三一定不会,毕竟狐狸的尾巴有九条。

    左明非:“……”

    他无奈道:“好吧,你且说说,我怎么不徵了?”

    喻勉眯起眼睛,打量着左明非的反应,他道:“吏部来了文书,让洛白溪作为都庞县县令三日后赴任岭南。”

    左明非略显诧异道:“都庞县…不是在岭南那边吗?不徵得罪谁了?竟然被打发到那种地方?”

    喻勉越看左明非越不像是装的——左三没必要装这么久。

    他思索片刻,如实回答:“不一定是他得罪的,也可能是我,近日…我只因为王颂得罪了你。”

    左明非好笑道:“我若真有意敲打你们师徒,定然让不徵同乐章一样,直接发配岭南,何至于再给他谋个官职?”

    他仿佛被提醒了一般,灵光一闪道:“对啊,这倒是个削弱你们势力的法子。”

    喻勉啧道:“君子风度呢左三?好一个睚眦必报。”

    左明非微笑着凑近喻勉,在人唇上碰了碰,假意抱怨:“你收拾我时也没见你留手啊。”

    喻勉重重地吻上左明非,“像这样?”

    左明非寻机咬上喻勉下唇,直到口中蔓延出淡淡血腥味他才放轻力度,喻勉始终纵容着他,哪怕唇上传来刺痛。

    几番缠绵后,左明非的唇上染上了喻勉的血,他微微后退,含笑望着喻勉,指尖不轻不重地按上喻勉唇上的伤口,轻声道:“像这样。”

    喻勉漆黑的眼睛盯着左明非染上血的唇中,尽管他很想醉卧美人膝,但他为数不多的良心让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徒弟。

    懒洋洋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总不能是洛白溪自请去的都庞县吧?他又不是傻子,放着大理寺少卿不做,跑去那犄角旮旯作甚?”

    第148章 镜子

    “…我辈中人, 应当不畏艰难困苦,主动迎难而上,于己磨砺心智, 于国安民济物, 方可不负初心,不负师友, 不负家国, 不负众生!”

    洛白溪站在院内台阶上,手中拿着一本书, 对周遭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暗卫们来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 最后,他总结似的地发问:“所以各位仁兄, 有谁愿意追随我前往岭南,将岭南变成一片盛世乐土!”

    周遭一片安静, 风吹落几片枯叶,枯叶嘲弄般地打着旋儿。

    洛白溪保持着慷慨激昂的姿势很是辛苦, 他锲而不舍地问:“有谁愿意呢?!”

    凌乔幽灵般地从房顶落下,语气真诚道:“洛哥,我记得岭南那地方我们去过啊,五年前主子作为龙川县令时我们一起去的…你当时还起了一身湿疹,大半夜的快烧成傻子了, 还是主子背着你去看郎中的,你为啥还要去啊?找死吗?”

    “……”洛白溪顿了下,而后大义凛然道:“我是想将先生治理过的地方再治理一遍,艰难困苦, 玉汝于成你懂不懂?”

    凌乔感慨道:“那也太艰苦了。”

    洛白溪:“……”

    凌隆也从不知名的角落里飘了出来,他道:“洛哥, 重京之中人心诡谲,这里也很艰难,你留下也能玉汝于成。”

    洛白溪含糊其辞道:“那不一样…”

    凌乔跟凌隆一唱一和道:“对啊,你鬼心眼那么多,留下正好能帮到主子。”

    洛白溪语气悠悠地自言自语道:“哼,先生让我留下不是为了帮他。”

    凌乔和凌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那是帮谁?”

    “哎呀呀,不跟我走算了。”两个小笨蛋,洛白溪略显烦躁地挠挠头。

    真是的,他本意打算撬走先生几个暗卫护送他和王颂去都庞县呢。

    凌乔不舍道:“洛哥,要不你也别去了,虽然你一腔壮志,但那地儿很难施展,回头让主子查查是谁将你贬去岭南的,主子定然不会饶了他。”

    洛白溪潇洒地一撩衣袖,得意洋洋道:“谁能贬得了我洛白溪?这件事当然是我自请的,你们啊且等着吧,看为兄如何大鹏展翅,一展抱负…噢——”

    惨叫声回荡在院子中。

    洛白溪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正捂着屁股在地上哀嚎。

    喻勉面色阴森地站在方才洛白溪站着的地方,语气深沉:“所以,都庞县令真是你自请的?”

    凌隆和凌乔看事态不对,立刻闪身离开。

    洛白溪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他发怵地躲避着喻勉的眼神,“这个…这个,先生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喻勉怒道:“简直胡闹!”

    放着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不做,偏偏跑去那穷乡僻壤作甚?

    吃荔枝吗!

    “行之!”左明非匆匆赶来,他拽着正欲再次动手的喻勉,劝道:“你先听不徵怎么说。”

    喻勉盯着洛白溪:“说,为何?”

    “我…”洛白溪面色为难,欲言又止道:“我就是…”

    “就是…”

    几番犹豫过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振聋发聩道:“我就是喜欢吃荔枝!”

    喻勉:“……”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左明非:“…要不你还是打死他吧。”

    喻勉沉吟:“正有此意。”

    洛白溪忙道:“哎呀…别,我那个…我没法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那里,但是我就是得去!”

    左明非眸光微闪:“是因为乐章吗?”

    “当然不是。”洛白溪否认得很快,他条理清晰道:“呵,我怎么会因为一个外人放弃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我可是丞相的徒弟,目光自然不会如此短浅,我不过就是想证明自己,我不仅能治理好徐州,还能治理好都庞县,任何穷山恶水到了我手里都能变成一片乐土…”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废话,喻勉的表情愈发凝重,最终喻勉扭头看向左明非,笃定道:“他就是为了王颂。”

    “说了不是!”洛白溪炸毛道:“先生你不要自己是断袖,就看谁都像是断袖!你这是先入为主自以为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喻勉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洛白溪涨得通红的脸上,淡淡道:“我说你是断袖了吗?”

    洛白溪无声地张了张嘴巴,底气不足地强词夺理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污蔑我清白…你…诽谤!”

    “闭嘴。”喻勉揉了下耳朵,他略显不耐道:“你每次心虚时都吵得很。”

    “……”

    左明非勉强忍住笑意,云淡风轻道:“我去牢中看看乐章,你们聊吧。”

    “师娘!”洛白溪高声叫住他,央求道:“你…你见了王颂不要乱说啊。”

    左明非看起来十分不解:“乱说什么?”

    洛白溪被噎住了:“……”

    左明非恍然大悟道:“说你为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自请去岭南吗?”

    洛白溪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啊。”

    等左明非离开后,洛白溪老老实实地走到喻勉身边,低声道:“先生只要不生气,学生任打任罚。”

    喻勉又问了一遍:“为何?”

    洛白溪垂眸,语气缓沉道:“先生总说我聪明,我从来便也认为,毕竟不聪明的话如何做先生的徒弟?先生栽培我,先帝赏识我,在徐州时我甚至牵制住过先生,对于这些经历我始终是沾沾自喜的,我甚至觉得官至宰辅对我而言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无聊,先生,我很聪明,而且又有你,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其实都是唾手可得的。”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让我对自己的聪明产生了动摇,他内心纯粹有情有义,看似圆滑实则极有风骨…而且有时候又莫名笨拙…”

    说到这里,洛白溪无意识地笑了下,他继续道:“但也不惹人讨厌,先生,王颂对我而言像是镜子,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缺失的东西,你…能明白吗?”

    喻勉嫌弃道:“不明白,你罗里吧嗦了一堆,不就是想说你是为了王颂?”

    洛白溪倔强道:“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喻勉眼神探究地看着洛白溪,“你是喜…”

    听到“喜”字,洛白溪如临大敌地否认:“不!我不喜欢!虽然他俊,但我不喜欢男人!绝不喜欢!绝不!”

    “…习惯他了?”喻勉无奈将话问完,不忍直视地看着洛白溪。

    洛白溪:“……”大惊小怪了不是。

    他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子,仿佛之前激动的不是他一样,他矜持地点头:“可以这么说。”

    喻勉对洛白溪的回答存疑,但也不知道如何评价。

    正巧这时,左明非又回来了,喻勉抬眼望去,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左明非笑道:“我走到一半才听说孙姑娘前去探望乐章,我晚些再去,不打扰他们。”

    洛白溪的耳朵支棱着,他狐疑道:“谁是孙姑娘?”

    “乐章没跟你说过?”左明非不可思议地看着洛白溪。

    洛白溪的表情变幻莫测,他迟缓地摇了下头。

    左明非温和地看了眼喻勉,含笑道:“也对,青梅竹马哪是能随便对外人说的?孙姑娘是…”

    “青梅竹马?!”洛白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下来:“王颂去岭南不会还要拖家带口吧?呵,他如今戴罪之身也不怕拖累人家姑娘,我倒是要去瞧瞧这是什么好姑娘!”他说着就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喻勉目送洛白溪的离开,然后才看向左明非,他捕捉到左明非眸中的笑意,了然于心道:“你在逗他?”

    “怎么会。”左明非煞有其事地回答。

    喻勉摸不准左明非的意思了,他挑眉问:“真有孙姑娘?”

    左明非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

    喻勉目光悠悠地盯着左明非,左明非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顺势倒在喻勉身上,喻勉抱住他,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孙姑娘是乐章几年前养在娑圣寺的牡马,迁都时方丈将它也带来了重京,乐章少年时没有玩伴,孙姑娘是他唯一的玩伴。”左明非笑着说。

    喻勉一言难尽道:“…一匹公马,叫孙姑娘?”

    看来洛白溪说的对,王颂确实很笨拙,特别是脑子——莫名其妙的孙姑娘。

    左明非颔首,煞有其事道:“确实是匹很漂亮的马,当年乐章让我给它起名,我们正好在孙氏饴舍喝糖水,我索性便给它起名为孙姑娘,应时且应景。”

    喻勉沉吟:“好名字。”

    左三确实文思敏捷——别具一格的孙姑娘。

    左明非满目笑意:“英雄所见略同。”

    喻勉看戏般道:“等着吧,洛不徵回来定然会闹你。”

    左明非无辜道:“阿勉可要为我作证,我原是要告诉不徵孙姑娘是匹马的,可他关心则乱,几次三番地打断我说话,我能有什么办法?”

    喻勉哼笑一声:“现下你满意了?我少了一个得力干将。”

    “瞧瞧,逮着机会便污蔑我,阿勉,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左明非微叹道:“你明明也知道,即便不徵留在重京,也不会…”他目光定定地落在喻勉肩上,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容,“助纣为虐。”

    喻勉眯起眼睛,凌厉的眼刀扫过左明非,他轻声道:“左三,谁是纣王?”

    左明非悠悠问:“我若是狐狸,你说谁是纣王?”

    “……”喻勉的目光陡然变了,他收起锋芒,认真摸了摸左明非的眼角,低声数落:“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将祸国殃民扯到自己身上,我总说你像小狐狸,却也不是那个狐狸,你劳心劳力我都看在眼里,别再说这种话。”

    “…我并非自贬,我没想那么多,实际上,阿勉,”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唇角往上扬起,柔声道:“我说这句话只是为了配你。”

    第149章 迎接

    “前路遥遥, 自当珍重。”喻勉的手放在洛白溪的肩膀上,安抚性地捏了一下。

    洛白溪笑了笑:“我以为先生不会来送我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然后不冷不热道:“好歹师徒一场, 即便你执意找死, 我也得见上你一见。”

    洛白溪稍显伤感道:“此一别,不知何时能与先生再相见。”

    喻勉淡淡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啊不用。”洛白溪立马打算喻勉, 陪笑道:“我年轻, 正是吃苦的好年纪。”

    喻勉打量着洛白溪,洛白溪被他盯得不自在, 嘀咕道:“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似的…”

    喻勉沉吟道:“往后…若你想回来, 给左三送信便可。”

    洛白溪顿了下,问:“为何不是给您?”

    喻勉毫不留情道:“因为我懒得管你这些破事。”

    洛白溪无奈笑了声, 他蓦地扑向喻勉,然后重重地抱紧喻勉:“师父, 我们会再见面。”

    师父这个称呼比起先生来显得更为亲昵,但洛白溪跟着喻勉时已经是半大的少年, 他懂事聪慧,连称呼也是最为端方,但此时却唤出了师父。

    喻勉顿了下,抬手随意拍了拍洛白溪的背,“你素来聪颖, 都道慧极必伤,你却能适可而止,我始终认为你的前途应该比现在坦荡,但你既然已做出了选择, 我也无话可说,你不后悔就好, 好好保重。”

    马车匆匆离开了重京,喻勉眯眼望着,总觉得洛白溪离开的有些着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去赴任?

    左明非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含笑打趣:“乐章已经出发半日,不徵驾着马车脚程应比他要快,想来午时之前,二人能汇合上。”

    喻勉:“……”原来如此。

    左明非看向喻勉,悠悠道:“好一出师慈徒孝的戏码,主人公之一还是兄长,到底是活久见啊。”

    喻勉瞥了眼左明非,“你闲的?”

    “是啊,我如今戴罪在家,可不就是闲的吗?”左明非笑眯眯道:“阿勉,若有一日你我分别,你也待我会如此温情吗?”

    这话里话外都是暗戳戳的醋意,喻勉心情好了一瞬,随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左明非,反问:“为何你我要分别?”

    左明非停顿片刻,他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温声道:“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左三,我们不会分开。”

    “…好。”左明非目光中满是眷恋。

    临近年关,图戎部遣使来周,意图讲和,延光帝重新启用被免官两月的左明非,任命他为礼部侍郎,也就是左明非之前的官职,并下令让他迎接来使。

    与此同时,延光帝又下令让太子北巡,实则是让太子去饥荒之地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如此一来,左明非和季颂寰倒是可以同行一段路。

    重京位于南地,冬日罕见雪,但今年却下起了令人烦躁的雨夹雪。

    窗前炉子上煮着一壶茶,窗边梅香悠悠,炭火发出哔拨的轻微声响。

    左明非打量着窗外的雨雪,颇为遗憾道:“只说雪景这一点,重京远不如上京。”

    “你还有闲心赏雪?”喻勉与左明非对坐,闻言看了他一眼。

    左明非眯眼回忆:“去年我们一同赏过雪,你还给我堆了只不伦不类的小狗。”

    “……”喻勉见左明非不接话茬便也作罢,顺着他说:“是狐狸。”

    “哪有狐狸脸是圆的?”左明非笑着数落。

    喻勉轻哼:“胖点的好。”顿了下,他道:“等回到上京,我再给你堆一只。”

    左明非托腮笑望着喻勉:“那要等到何时?”

    喻勉如今作为朝中重臣,哪能说走就走?

    喻勉说:“你不是明日启程吗?我们啾明日动身。”

    左明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要同我一起去迎接图戎使者?”

    “嗯。”

    左明非身体前倾,稍显严肃道:“陛下可同意了?”

    喻勉淡淡道:“不过四五日的功夫,我称病闭门即可。”

    左明非思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呵。”喻勉轻笑一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语调懒散:“憬琛,如今世人眼中,约摸我才是那个多事之秋中的‘事’。”

    左明非仍旧蹙眉。

    喻勉道:“放心吧,朝中有潘娘娘坐镇,出不了乱子。”

    意识到喻勉口中的“潘娘娘”指的是潘笑之后,左明非无奈笑出声:“你啊。”

    启程之日,喻勉隐藏在暗处,看着左明非和季颂寰一行人离开,随后跟上,此行不过四五日,喻勉只身一人,暗卫们则被喻勉安排在重京,这样即便他不在,也能时刻掌握重京动静。

    “此一去,得到明年二月才能回了。”左明非看了眼紧绷着脸的季颂寰,意图让他放松下来,调侃:“殿下可带足衣裳了?”

    季颂寰脸上的寒霜稍微融化,他温驯地笑了下,对左明非道:“先生怎还惦记这些?”

    “毕竟殿下第一次出远门。”左明非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着。

    季颂寰笑了笑,他颇为索然无味道:“先生,我总不免去想,父皇让我去北巡的意图,是否如同放逐九皇叔那般,他疑心一切,也疑心我,和皇爷爷一样,但皇爷爷手段高明多了,心也狠多了,父皇…终是不能及。”

    “殿下慎言。”左明非提醒。

    季颂寰道:“周遭都是先生的人,何需慎言?”

    左明非微笑:“提醒君上是臣子本分,我们一码算一码。”

    “先生,我只怕…不能及时赶回来。”季颂寰叹气:“待到我归来之日,先生还会在重京吗?”

    左明非心念微动,但仍旧温和坚定道:“殿下,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

    “……”季颂寰垂眸。

    北岳十三部大军步步紧逼,尽管墨逍曾用计消灭北岳七万兵卒,可是草原广袤,衍生了无数草原人,这些人就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即将席卷中原。

    中原失去对北岳的掌控太久了,如今北岳各部落人才辈出,从图戎部到克烈部,每一股力量都不容小觑。

    更何况他们盗走了易山居的兵器图,神兵利器加上强悍的身体,距离草原人攻破中原最后一道防线还有多久?

    弈王虽说捷报频出,但夺回边境三城后,大周与北岳的僵持便开始了。

    换句话说,真的要把希望全压在军队上吗?

    从东宫接连不断地剿获北岳间谍时,左明非便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既然从外无法重伤北岳十三部的联盟,那从内部呢?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能为利益而来,也能为利益崩盘。

    再者说,一山不容二虎,朝堂之上,他和喻勉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喻勉进一步时他退一步,他进一步时喻勉又退一步,看似相安无事,但赢的人不痛快,输的人不尽兴。

    他们都不是心甘情愿将权力拱手无人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爱人,但却不得不在与爱人相争时吝啬地一退再退。

    朝堂不应该成为他和喻勉的角逐场。

    既然如此,左明非宁可换个战场。

    喻勉蛮横嚣张,适合留在朝中主持大局,将来说不定能成为磨砺新皇的利器,而左明非,也会前往北岳,作为瓦解北岳内部的刀刃。

    这样的念头在左明非心中早就萌生,在他决定不顾一切保下王颂的性命时坚定下来。

    所以左明非任由自己被逐出东宫——反正他终会被再次任用。

    而且他必须由太子亲手罢免,由皇帝亲口任命,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与人相争的太子太傅,而是为大周出使的朝臣。

    只是,这一次左明非该如何对喻勉开口呢?

    左明非颔首微扬唇角,无奈的苦笑若隐若现,怕是…要闹上一场,更有可能喻勉会将他关起来,左明非相信喻勉绝对做得出来,所以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喻勉。

    路上意外不断,劫道的土匪,谋反的贼人,拦路的百姓…都是动乱年份的衍生品,到了与季颂寰分道扬镳的地方,左明非关切地嘱托:“殿下万事小心。”

    “先生也是。”

    行至骊山,风雪交加,这里已属北方地界,寒风凌冽无比,左明非目送着季颂寰带着兵马离开,心头竟然有些不安。

    喻勉冷不丁地出现,左明非微微侧脸,不由得笑:“舍得出来了?”

    “小废物在身边,总归不方便。”喻勉双手背后,身量挺拔。

    左明非无奈笑道:“我算是知道阿宥那一口一个小废物是跟谁学的了。”

    喻勉哼道:“都是白檀乱教。”

    “……”左明非对他这面不改色泼人脏水的行为不予置评。

    喻勉轻咳一声,开口:“左三,伸手。”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伸手:“干嘛?”

    喻勉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在左明非的掌心放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左明非定睛一看,是一只正在融化的…狐狸。

    喻勉轻啧一声,甩了甩手中的水,嫌弃道:“不经放。”

    左明非盯着掌心的“狐狸”,目光温柔下来,这一路来,他都能在沿途隐秘但只有他会注意的地方发现一些小冰雕。

    半个巴掌大的冰雕在掌心里很快融化掉,徒剩一手冰凉,左明非忽地转身面向喻勉,他笑着捧住喻勉的脸:“兄长还真是颇具闲情逸致。”

    “啧,冷。”喻勉拿开左明非的手,摇头甩了下下巴上的水痕,数落:“没大没小。”

    “你还知道冷呢?”左明非细心收拢喻勉的领口,顺势在喻勉的狐裘上擦了擦手,“让你乘马车你又不肯。”

    喻勉将左明非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他没有出声阻止,算是默许了,他不屑一顾道:“这冰天雪地对我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左明非笑道:“嗯,不愧是兄长,果然厉害。”

    喻勉很是受用,他点了下头,说:“但你就不一定了,左三,你不抗冻。”

    第150章 落崖

    为了顺理成章地呆在左明非身边并且不被发现, 喻勉简单易了容。

    在驿站安顿下来没多久,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兵卒,兵卒形容狼狈且满身伤痕, “大人!左大人…救命!救救殿下!大人!”

    摇摇欲坠的兵卒被侍卫及时扶住, 左明非立刻起身,喻勉打量着兵卒紧随其后, 左明非上前问:“发生什么了?殿下呢?”

    士兵眼眶通红, 声泪俱下道:“我们遭人埋伏…对方人手众多,属下拼死回来搬救兵, 殿下现在生死不明…还请大人前去营救!”

    左明非心中一紧, 他迅速起身吩咐:“所有人即刻起身,前去救驾。”

    夜风凌厉, 人马疾驰在山道上,喻勉心头微沉, 小太子如今生死不明,这不是件好事, 但是…不对劲。

    太子离开了两个时辰,按道理说,两个时辰其中还包含兵卒回来报信的的时长,太子距离他们不会太远,可他们都骑了这么久, 所经之地并未出现任何异样,甚至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和声响。

    “慢着!”喻勉果断勒紧缰绳,马儿在长夜发出嘶鸣,“憬琛, 不对劲!”

    左明非也意识到古怪,他勒紧缰绳, 与此同时,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硝烟味,他急忙看向喻勉。

    两人四目相对,“不好。”喻勉沉声道,两人立刻勒马回转。

    左明非冲着紧随其后的大队人马喊道:“停下!回去,有埋…”

    “轰——轰轰——”

    未说完的话被铺天盖地的爆裂声所掩盖,喻勉和左明非所处的这段山路坍塌动荡,下方便是悬崖,碎石混杂着积雪簌簌而下,两人消失在夜幕之中。

    “大人!”

    “左大人!”

    黑暗中,身着异族服饰的两人并肩而立,看到左明非掉下悬崖,其中一人面带笑意,用克烈部的语言道:“绝不能让图戎部与大周议和成功。”

    望着在断崖旁急得团团转的剩余人,另一个克烈人轻嗤:“掉下去必死无疑,中原的火药果然好用。”

    “留下图戎部的信物,让大周以为他们的官员是被图戎人害死的。”

    “现在就剩解决掉大周的储君了。”

    “还以为是多难的任务,话说,翰隅王就是死在这群人手里的?真是丢人。”

    狼嚎划破夜空,两个人同时住口,看向对方的眼神均有疑惑,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一声明亮的笑声。

    嚣张肆意的少年哂笑道:“丢人?那也得先是个人啊。”

    克烈人警惕起来,用汉语生硬地问:“你是谁?”

    阿宥歪了下头,笑得有些邪乎:“草原的畜生,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死活的小畜生…”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便捂着被不知如何划开的喉咙,死鱼般地倒在地上,血液蔓延在雪地上。

    剩下的一人惊呆了,这少年的身形太快了,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他正要有所应对,就觉得喉间一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在少年手中翻飞的刀花,呼吸艰难地落地。

    “伤我师父者,死。”

    “犯我国境者,死。”

    阿宥冷冷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随后他歪了下头,勉强凑足第三句话:“骂我的人,也得去死。”

    但他还是来晚了,几只狼上前围住阿宥,阿宥俯身摸了摸狼头,交代:“去找我师父。”

    接着,阿宥从山腰飞身而下,看到他的官员仿佛像看到了天神降临,“广陵王殿下!您还活着呐?”礼部的老侍郎惊讶大过于惊喜。

    “说来话长。”阿宥知道人不想过多解释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他皱眉道:“老头,你们抓紧去山崖下面找人,小废…太子那边有情况,我还要去那边。”

    礼部的人在朝廷安逸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更别说三更半夜的还得折腾着下山,真当这骊山是重京的土坡儿呢?

    老侍郎担心归担心,此刻却推托道:“这悬崖掉下去…恐怕难以生还…啊!”

    阿宥毫不留情地将带血的利刃比在老侍郎脖颈,老侍郎吓得几乎腿软,阿宥拎着他的肩膀,凶狠道:“再磨蹭就杀了你!我师父不会死。”

    “臣领命!臣领命!”老侍郎连连点头,同时心下奇怪广陵王殿下的师父不是喻勉吗?而且喻勉不是在重京吗?

    但他很快就自己想通了,按照喻勉和左明非的关系,左明非倒也能算上广陵王的半个师父。

    阿宥不欲耽搁功夫,他动作利索地收刀,说:“再派两个人去半山腰收尸,上面有两具克烈人的尸首。”

    晨光落在雪地上,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左明非感觉到从胸口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但周遭空气却是冰凉的,他记得他们中埋伏掉下了悬崖,然后两人在铺天盖地的碎石和积雪中艰难地寻找落脚点,在确保不会伤及自身性命后,两人先后晕了过去。

    左明非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喻勉同自己面对面盘腿而坐,身旁燃烧着柴火,此时喻勉正闭目为他输送内力,不远处是两匹早就了无生息的马。

    左明非握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哑声道:“我没事,别给我输内力了,你怎么样?”

    喻勉睁开眼睛,摇了下头,说:“无碍,还好此处积雪深厚。”

    左明非懊恼扶额:“是我大意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我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喻勉思忖:“礼部那群酒囊饭袋怕是不会下山寻人,我们需要自己往回走。”

    其他的事,担心也没用。

    两人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幸好两人有内力护体,倒也不至于太狼狈。

    “走吧。”左明非率先起身,右脚踝传来的疼意让他险些没站稳,他这才低头看清自己被包扎过的右脚踝。

    喻勉道:“你比较严重。”

    左明非尝试着动了下,随后一笑:“只是扭伤。”

    喻勉懒洋洋地拨弄着柴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阿勉。”左明非察觉到喻勉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喻勉敷衍地应了声,“先坐会儿。”

    左明非挪到喻勉跟前,认真道:“我没事。”

    “我知道。”喻勉接话。

    “……”左明非有些语塞,他突然有种喻勉什么都知道的错觉,可喻勉若是知道他的打算,根本不会这么平静,除非喻勉也打算做些什么…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这样的猜忌简直源源不断。

    左明非有些头疼,倏地,额头被温暖的掌心蹭过,喻勉语调微沉:“我这次同你出来就是怕你出意外,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他盯着左明非受伤的脚踝,脸色阴晴不定。

    原来喻勉是在担心他。

    左明非心绪复杂,假如能从北岳回来…不,他一定会从北岳回来,届时无论喻勉愿不愿意,他都要拉着喻勉去过安生日子,就算喻勉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让喻勉同意。

    最后一回。

    他只瞒喻勉最后一回。

    左明非压下心中的万顷波澜,温声道:“不疼。”

    喻勉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被暗算是什么时候了,莫名其妙被暗算,左三还受了伤,这简直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喻勉本就不虞的心情更加阴沉,他要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喻勉正阴测测地盘算着千万种杀人方式,突然被人搂住了脖子,他不明所以地低头,唇上被人轻柔地吻住,喻勉虽然诧异但还是托住了左明非的腰。

    一吻完毕,喻勉眉心微动,不解其意:“干什么?”

    “死里逃生,不该庆祝一下吗?”左明非含笑道。

    喻勉不置可否,说:“你最近格外黏人。”

    “这便是烦我了?”左明非轻声低诉。

    喻勉直言:“你这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然后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左明非:“……”

    “但我不在乎,左三。”喻勉端起左明非的下巴,又吻了下,他说:“你可以瞒我欺我对不起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安稳地,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被喻勉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来,让人顿觉压迫感。

    但左明非却弯眉浅笑,他的语气温柔似水,“我当然会在你身边。”

    喻勉正欲趁热打铁挖出左明非更多的情绪时,突然感觉到一阵轻盈的脚步靠近,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警惕起来。

    两三只狼在地上闻闻嗅嗅,终于停在了山洞口,左明非眉心微动,是狼。

    狼是群居动物,贸然开打只会引来。

    左明非心思翻飞,合计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却见喻勉朝头狼伸手,极为熟稔地招手:“过来。”

    左明非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别慌,自己人…”喻勉停顿片刻,改口:“自己狼。”

    看来阿宥这小兔崽子也在附近。

    头狼走过来,矜持地闻了下喻勉的手背,然后朝他抬爪,示意他看自己前爪绑着布条。

    喻勉解下布条,上面歪歪扭扭的丑字很熟悉,是阿宥的手笔:师父,克烈部正在追杀使团和太子,我会尽力阻止,您小心行事,望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