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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141章

    夜色掩映之下黄河与渭水交汇处的湍急水流中漂过一块块不起眼的黑色巨石,这些石头体型狭长如江豚,在逼仄仅容一只羊皮筏子的隘口排起了一字长队。

    桨板拍打河水的哗啦声在呼啸的风声里消融无痕,它们一只接着一只,不声不响地迅速通过。当进入渭水宽阔的水域后,石头们犹如龙跃大渊,立即从原先的一字竖排阵型变换为宽阔的方阵,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渭河中陡地竖起几排浪花墙。

    过了许久,渭河边上驻防的秦军才发现了水中的异常,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大鱼”

    “鱼能逆流游得这么快”

    “这你就不懂了吧,逆流才符合鱼的习性!”

    “不对,不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卒子直摇头,忧心忡忡道:“哪有这么大的鱼,这年头不太平,别是什么怪物。”

    一听“怪物”二字,卒子们不约而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仗着人多胆气壮,一伙人点了火把,拥着先前说话的老卒往岸边去一探究竟。

    借助火光的照亮,秦卒赫然发现,水中怪物的脊背泛着青黑的光泽,呈现出牛皮般的质感。

    “夔牛,这就是夔牛!”有人忽然想到了这个词,说得言之凿凿。身旁立刻有人追问:“夔牛是啥”这人得意地撇撇嘴,指着水面道:“上古神兽,头上无角,每出必伴风雨,肯定是夔牛没错了!闵三,我说的对吧”

    闵三就是先前那个老卒。

    这边吹着牛,那边已经有大胆的士兵朝着怪物射了一箭,箭矢穿不透怪物的皮,啪地掉在水里,听声音的确类似牛皮,空鼓的牛皮。

    一听到这声音,闵三光秃秃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只见过羊皮筏子和普通的木桨船,不过,他这人好交友,早年间从行脚商人那里听说过南人极善造船,船只种类五花八门,炫人耳目。据说,他们作战时常将牛皮蒙在船上,用以抵挡两岸的射击。

    “不好!是晋军!”

    这个念头一从心里闪过,闵三便惊恐地叫出了声,随后高声大喊:“是晋军!快去报信啊!晋军渡河了!”

    “瞎他妈嚷嚷什么一群没用的东西,整日大惊小怪的!”守将在毡帐中打盹正香,被这声大叫吵醒,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他故作镇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飞快走到近前,“晋军又不会飞,隘口那么窄,哪来的晋军——”

    声音戛然而止,守将被河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么多头“夔牛”惊呆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守将在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渭水自西向东奔入黄河,入河处有天然礁石形成的隘口,形状深窄狭长,根本无法容纳普通船只经过。如今汛期还没有过去,这段水流格外湍急,隘口处存在一断高度差,更是犹如一小挂瀑布一般,想要从黄河进入渭水还要逆流而上,难度堪比登天。是以,守将宁可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晋人真的渡河了。

    “快,去蒲坂津报信!闵三,你立刻去潼关请援!”守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命令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目光追随着渭水中的晋军,看着晋人的一艘艘怪船逆流而上,在连天的风涛中劈波斩浪,一路向西。

    西方,氐人都城的方向,渭水可直通长安北门!

    一个浪头拍到岸边,湿冷的河风里,守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秦祚危矣。

    他浑身一凛,大喝一声:“其余人,随我撤往长安北门!”

    秦军再次与晋军赛跑起来,这已经是今夜的

    第2回 了。

    第1回 是从潼关赶往蒲坂津,准备给晋军一个迎头痛击;

    这一回则兵分三路:渭水守军在岸上狂奔,希望能赶在晋军之前通知长安;姚崇虎则气急败坏地从蒲坂津往回赶,他周密谋划了数日,率领大军奔波了百里,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夜,最后竟然等来了晋军溯渭水入关的消息。

    姚崇虎得知此讯时的第一反应与渭水守将一模一样。

    这也并非是他的疏忽,根据以往的经验,守黄渭交汇处只要几十人就已足够。

    此地坐拥天险,历来从未有哪只军队能从这里进入关中即便晋人有舟楫之利,几万人的船队排成一字长龙挨个进入隘口,那么大的动静,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潼关守军发现。

    一旦被发现,想进又快不了,想退也来不及,很有可能会被人拦腰截断,最终全军覆没。因此,只要是主帅的脑袋没有被马踢过,军队就不会走这条路。

    姚崇虎被李勖搞得疑神疑鬼,临行之前心里不踏实,明明知道李军不会走这条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又往此处拨了一百弓箭手。

    万万没想到,晋人没攻潼关,也没攻蒲坂津,偏偏选择了这条看似最不可能的路线。

    李军先前大张旗鼓地进入黄河,正是为了误导他让他以为他们将会渡河前往蒲坂。等到他率领大部人马着急忙慌地赶往蒲坂,对方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直奔渭水而去。

    留守潼关的秦军不是没有发现水里的动静,只不过是也将溯渭误解成了渡黄,为了不打草惊蛇,坏了姚大司马的妙计,这才选择了按兵不动。

    姚崇虎想明白了这些,顿时气得发疯,“废物!隘口你们都守不住,养你们何用!”他一刀砍了前去报信的渭水卒,率领大军急慌慌奔往长安。

    除了这两路人马之外,潼关守军也在与晋军赛跑,三路之中当属这一路跑得最快。

    守将傅玄生是姚崇虎的心腹,此人素来沉稳,姚崇虎留他在潼关,正是怕自己中计。万一李勖没有走蒲坂,果真强攻潼关,留傅玄生在也可确保无虞。

    傅玄生不敢辜负大司马的重托,一直紧盯着关外,只要晋军有调头登陆的迹象,城头上的百石弩和几千桶油会教那些汉人死得很难看。

    不过,沉稳的傅将军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沉稳过了头,李军在他眼皮子底下渡过隘口,他竟然毫无察觉!

    得到闵三的报信后,傅玄生再也沉稳不下去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往长安奔,万一能赶在姚崇虎之前抵达,也算是将功抵过。

    ……

    渭水湍急,李军一路逆流,走得并不算快,很快就在泾上与急追而来的傅玄生部遭遇在一处,双方展开一场激战。

    此时天色微明,秦军这才发现,原来晋军乘坐的怪船是一艘艘艟艨小舰,这些小舰形状窄长,内里大约可容纳二十人,他们分两排而坐,合力摇桨,这才能在逆流中顺利行进。小舰密如木罐,上覆牛皮,士兵皆隐藏在船舱之内,两侧开有桨孔和射击孔,从外边看不到驾船之人,加之夜色漆黑,这才会令少见舟楫的关中人误认为是怪物。

    泾上是渭水转弯处,此处有一片浅滩,有几艘小舰搁浅,露出了底部的轮子。傅玄生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船就是传闻中的车船,想来他们能顺利进入隘口也是借助了这种设计。

    晋军躲在舰中朝着秦军射击,秦军的箭却伤不到他们一时间死伤不少,却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傅玄生稳住心神,凝神观察,很快就发现了这些船只的弱点:一旦晋军向秦军射箭,船只的行进速度就会明显变缓,也就是说,晋军没有办法兼顾进攻和行进。不唯如此,一旦秦军冒死到达近前,这些晋军就如同被闷在壳子里的王八,只有干蹬腿的份,再也使不出来别的劲。

    傅玄生大喜,亲自率领一千敢死队涉水,冒死逼近晋船,以血肉之躯堵住他们的射击孔,拖住其行进速度;余下秦军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在上游快速拉起铁锁和浮栅,另有两队重骑兵手持盾牌,在接近岸边的浅水中形成了一堵厚厚的盾牌墙。

    晋军无法继续向前,也无法靠岸登陆,只能在水里扑腾,等到他们力竭,立刻就会被湍急的渭水重新冲回到狭窄的隘口,姚崇虎率领大部队从后赶来,正好瓮中捉鳖!

    傅玄生算计得一点都没错,此刻的艟艨舰中晋军的膀子都要摇废了。

    这其中也包括艟艨舰的设计者,此人虽生了满脸胡子,与其他卒子相比却仍是个细皮嫩肉的玉面郎君。

    此时此刻,这位玉面郎牙关咬紧,额头上青筋暴跳,面容十分狰狞,白皙的皮肤以肉见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很显然,他的体力要比其他人略逊好几筹,已经摇得谷欠仙谷欠死。

    “我说谢逢春,你……你设计这玩意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能,不能再多费点心思,将它设计得省力些”

    说话之人乃是卢镝,饶他比谢候强壮了不少,此刻也累得呼哧气喘。

    谢候的牙齿都快要咬出了血,闻言怒道:“你以为,以十人之力抵得二十人很容易老子……老子已经很费心了!”

    秦军通过桨橹判断,每艘小舰里至少会有二十人,而事实上,实际的人数只有十人,有些略短些的舰里只有七八人。

    “你现在说话愈发不成体统了!”卢镝也摇得咬起了牙,“哎!说真的,今日要是真死在这,你能甘心后不后悔从军”

    谢候“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甘心个屁!你们个个都成家生子,老子还是个童男子呐!”

    卢镝哈哈大笑,将身上最后那点力气都笑没了。索性松开桨,一边揉着膀子一边道:“不行了,这回真摇不动了,撤吧。”

    谢候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船板上,闭目叹息道:“等这场仗打完,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成婚,谁都不能拦我!……成婚,我要狠狠地成婚!……”

    卢镝偏头看他憋的那样,笑得肚子一抽一抽。

    ……

    晋军挣扎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体力不支,桨板接连停止滑动。

    艟艨舰失去助力,很快顺流东下它们来时犹如水中巨怪,一路劈波斩浪,似乎势不可挡,去时则如一只只滑溜溜的水耗子,漂得没有一丝浪花。

    犹如一场闹剧。

    傅玄生忍不住仰天大笑:“李勖啊李勖,你也不过如此!你这可真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吧,葬送你的不是黄土塬的风沙,而是你最熟悉的船和水!”

    第142章 第142章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咱们主公,溯渭水这步棋太险,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主公向来爱惜兵力,怎么可能会将主力全部都押在这一条线上。”

    孟晖说着话,一刀砍了潼关最后一个秦卒,带着队伍登上谯楼,将绣着“李”字的巨幅牙旗插在最高处。

    丁仲文受命与他一道留守潼关,他检点秦人留下的精良弓弩和大批辎重,看得两眼放光,笑着接话道:

    “孙子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穷也。’主公要咱们时常揣摩这句话,我今天算是又学到了一招。若是傅玄生没走,咱们的渭水军将直入长安,那便是一只正兵;可是这厮没沉住气,他走了,那么渭水军就成了奇兵,咱们剩下这些人才是正兵。这便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奇正相生,变化无穷。咱们主公的谋略,够秦人再学一百年!”

    孟晖点头道:“蒲版津亦是如此,姚崇虎若是不去,咱们就去;他若是去了,咱们就走别的道。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令其疲于奔命,士气未战而先衰,这便是制敌而不制于敌。姚崇虎这一宿,不知道要恍然大悟几次啊,哈哈哈!”

    两人开怀大笑,远眺潼关内外,山峦雄伟,秋色锦绣,九曲黄河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渐渐地亮了起来,风陵渡口的野柿子累累压枝,像一只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

    一个时辰前,姚崇虎与傅玄生还在合力剿杀渭水中的“李师主力”。

    这只队伍的作战风格符合姚崇虎理想中汉人军队的作风:胆小怯懦,临阵畏敌。他们既不敢弃船登陆,又找不到突围的方法,只能一窝蜂地挤在狭窄的隘口仗着渭水湍急和艟艨舰坚固的优势,暂时龟缩在其中躲避。

    秦军在岸上高声叫阵,晋军不予理睬,船队在水中结成堡垒,一枝枝冷箭顺着射击孔嗖嗖地往出冒,准头还都不错,近前的秦军一批接一批地往下倒。

    一枝鸣髇箭破空而来,在姚崇虎的毡帽旁发出锐利的哨声,被他一把抓住,咬牙切齿地折成两半。

    他的情绪在这一夜之间大起大落,已经受不了一点撩拨,这枝不知死活的小箭犹如在干草堆上跳舞的火星子才擦着一点边,就已经彻底引燃了姚大司马的腾腾怒火。

    姚崇虎腮边的横肉抽动几下,怒喝了一声“驾”,竟然不畏深水,拍马奔入湍流之中。他在距离晋船十几丈远处勒马,抡起臂膀,将手中的狼牙棒猛掷而出。

    那狼牙棒重逾百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准确地砸到了最外围的艟艨舰上。千钧之力当头而下,狭窄的小舟立时被砸瘪,水流红了一片。

    姚崇虎鼓目大笑,高声道:“结浮桥,给我将他们砸成肉饼!碎一船者赏千钱,谁要是碎了李勖的船只,赏黄金千两,封爵万户!”

    话音一落,秦军争前恐后涉水架设浮桥,很快便贯通了南北两岸。

    当秦卒抱着巨石和狼牙棒跑上浮桥时,晋人的船队终于有了动静。

    外围的船只纷纷调整方向,结成了一个大圆环,里侧随之而动,很快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同心圆。这些同心圆开始不断地向外扩张,即将靠近岸边时又忽然回缩。反复几次,将秦军看得一愣一愣,不明白汉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姚崇虎不敢相信李勖的主力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心里一直都犯着嘀咕,怀疑李勖会有什么后招,见此异动急令底下人停手

    南人擅长水战,与陆上作战一样,阵列五花八门,讲究甚多,他疑心李勖是要故意引秦军上浮桥,之后再发起攻击。

    皱眉看了半天,那同心圆开开合合,看到他双眼发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姚崇虎耐心耗尽,刚要命人砸船,看着晋人排列整齐的密集船只,心里面忽然灵光一闪,大笑道:“算了,咱们也省些力气,你们都把石头撂下,给我往他们的船上泼油!”

    渭水下游很快充斥了刺鼻的桐油味道,晋军艟艨舰的牛皮外衣油光锃亮,只欠一点火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姚崇虎正要下令点火,晋军最中部的那艘艟艨舰忽然伸出一只小旗,朝着他打起了旗语。有人大声朝外喊话:“慢着!姚大司马饶命,我们投降!”

    姚崇虎嘴角一咧,摆手示意火箭卒暂停,自己从箭筒里摸出一只鸟龙铁脊箭,左手握紧了弓。

    “投降可以,教李勖出来,面缚舆榇到我面前,我自会受降。”

    姚崇虎并不相信李勖会真降,即便真降,他也不会留着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只要李勖一出现,他就会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晋军磨蹭了一会儿,中间那只艟艨舰从顶部打开,一只银光闪闪的脑袋犹犹豫豫地冒了出来。

    连同姚崇虎在内,所有的秦军都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银色的兜鏖。交战将近一年,他们都想看看那个叫李勖的汉人将军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一个头有别人两个大。

    ——坊间传闻,李勖之所以狡诈多端,是因为他脑袋里比旁人多长了一颗脑瓜仁。

    令秦军失望的是,李勖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就不肯再往外冒了。

    只听他大言不惭道:“姚大司马,教你的弓箭手退后!战死是死若投降也是死我将为国死战!”声音颇为清朗,听起来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倒有点像是个清隽读书郎。

    姚成虎从未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言论,一时气得有点想笑,心里面也不由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李勖。此人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生死关头却是个孬种,令人大失所望。

    姚崇虎将弓箭隐在身后,冷笑道:“如你所愿,若老实投降,饶你不死!”

    “真的吗你可不许骗我。”李勖立马接了这么一句,语气像是在与他撒娇,银色兜鏖谨慎地往上抬了三寸,露出来的一点面孔似乎皮色甚白。

    秦军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窃窃而笑,姚崇虎磨着牙,语气也像是哄着他府中那个爱耍小性的娇妾,“真的自然是真的你快出来吧!”

    “口说无凭,万一你反悔了,岂不可惜了我一颗大好头颅”李勖这个娇一撒起来竟然没完没了,“这样吧,你若是能在三军阵前发誓不伤我的性命,我就出来投降。”

    姚崇虎心里面已经抡起狼牙棒将他擀成了肉饼,一股邪火越蹿越高越发想要将他一箭穿喉。

    “好,我姚崇虎在三军阵前发誓,绝不会伤你的性命,这回你能放心出来了吧”姚崇虎将这辈子的耐心都掏出来对付李勖。

    不想对方却给脸不要脸,继续讨价还价道:“大司马没有诚意,我不敢信。你得这么说,‘我姚崇虎对着长生天发誓,绝不伤害对面之人的性命,否则,我姚崇虎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父鳏母寡,妻子偷人,儿子天阉,来世托生成渭河里的大王八!”

    “竖子放屁!”姚崇虎火冒三丈,“他妈的你给脸不要脸,给我放火!”

    “慢着慢着!大司马息怒!”李勖的声都变了,听起来哆哆嗦嗦的“我出来,我、我这就出来,千万别放火!”

    银色兜鏖在秦军齐刷刷的注视下一点点升起,上面一撮红缨被河风吹得飘飘荡荡。

    姚崇虎恶狠狠地盯着那一抹招人恨的红,一个身穿明光铠的瘦高汉将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此人肤色白皙,虽一脸胡子仍能看得出面容姣好,在行伍中显得有些文弱。

    在姚崇虎惊疑的目光中,他僵硬地咧开嘴一笑,忽然吐了吐舌头,“嘿嘿,大司马,想不到吧”

    姚崇虎再认不出来他不是李勖就是傻子了。

    “你娘的!我杀了你!”

    他憋了大半年的怒气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枝淬了剧毒的鸟龙铁脊箭就已经离弦而出,直奔对面假李勖的咽喉而去。

    谢候眼眶中的两只眼珠子“唰”地聚到一处,只见一枝绽着幽蓝色寒芒的箭头正朝着自己的面门疾速射来——“完了,阿风,有缘来生再见吧!幸好我没有干出禽兽不如的事,否则岂不是害了你!”——在这样劲力十足的弓弦下,他那点半路出家的身手实在不够用,身体缺乏应有的敏捷,根本来不及躲闪,脑子和嘴的反应倒是很快。

    他脑子里想着上官风,嘴巴张得老大,扯开喉咙大喊:

    “姐夫救我!我实在撑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铁骨丽锥箭自他身后破云而来,几乎擦着他面颊上的汗毛飞过,姚崇虎的鸟龙铁脊箭已经走到了他喉咙前一臂之远,正与这枝箭头碰着头撞到一处,啪地落到艟艨舰的顶盖上。

    谢候整个身子随着这声清脆的锐响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回过头,只见岸上一匹金粉色的大宛马正在扬蹄长嘶,马背上驮着一位高大的玄衣男子腰佩环首刀,臂挽柘木弓,手持一柄长长的眉尖刀,不是李勖还是哪个。

    李勖皱眉瞪了谢候一眼,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姚崇虎只觉大势已去,他在看清了谢候的小白脸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倒是傅玄生还蒙在鼓里。傅玄生带着潼关守军急急奔往长安时,半途也曾猛然一惊:潼关空虚,若是李军乘虚而入,大秦就真的完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场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根据船只的数目和每船载有的人数推断,渭河中的应该就是李军的主力没错。是以,刚才姚崇虎急切责问他为何擅自离开潼关时,他信誓旦旦地回答说:“大司马息怒,李军已经全部入关,若有差池,末将自刎谢罪!”

    姚崇虎不待他自刎,狼牙棒照着他的脑袋猛槌而出,傅宣生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喉咙,整个脑袋都被砸成了红白相间的浆糊。

    “李勖来战,姚崇虎亲自领教阁下的身手!”姚崇虎嗔目大吼,旋即拍马而出,直奔前方那个将他耍得团团转的汉人男子

    他身上的虎皮袍经了一夜的寒露,又溅了一身河水,本已湿冷沉重,马背上这般抖擞起来,这才又有了猛虎之姿。困兽犹斗,姚崇虎双目赤红,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向李勖。

    李勖勒着马缰,眯眼观察他的手臂。

    姚崇虎左臂抡起狼牙棒,距离身前已经不到一丈,大宛马早就焦躁地在地上磨起了蹄子一听到主人沉声喝了一句“驾”,立刻便如闪电一般纵出。

    姚崇虎不愧是名中带虎,的确是一员虎将,一棒下来,李勖顿觉手臂酸麻,手里的眉尖刀发出嗡鸣颤音。当狼牙棒带着千钧之力第二次落下来时,眉尖刀竟然咔嚓一声裂开,姚崇虎狞笑着向下一顿臂,眉尖刀顿时断为两截,李勖手中只余一根光秃秃的短棍。

    卢镝大惊失色,忍不住埋怨谢候:“你们职方司造的东西还不如纸糊的!”说着从舰中一跃上岸,急着给李勖寻找趁手的兵器。

    其余人莫不着急,大伙都看出来了,姚崇虎臂力惊人,是个实力强劲的对手若无兵器在手只怕李勖会吃亏。

    “姐夫接枪!”谢候心急如焚,抢了卢镝的马,拎起一柄玄铁枪便要往前冲。

    “回去!”

    李勖朝他高喝了一声,在姚崇虎的虎视眈眈之中,忽然将手一松,余下半截刀棍也掉在了地上。他朝着对方举了举空荡荡的双手微微一笑。

    姚崇虎愣怔一瞬,领会到对方的轻蔑之意,顿时怒不可遏,嘶吼道:“竖子拿命来!”拍马再次冲来,沉重的马蹄在他身侧激起冲天黄烟,一身虎皮袍在烟尘里鼓荡,当真像是一头势不可挡的下山猛虎。

    那只狼牙棒再次高高抡起时,谢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李勖忽然向斜侧里一挺身,自马背上腾跃而起,飞身跳上了姚崇虎的马。

    ——为了一击毙命,姚崇虎这一棒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刚刚劈出,还没来得及收势,李勖就已经敏捷地落到了他身后,一手曲爪抓向他持棒的手肘,另外一手死死扼住了他粗肥的脖子

    咯吱咯吱的骨裂声传来,姚崇虎只觉左臂钻心疼痛,手中的狼牙棒顿时掉到地上。他凄厉地嘶吼了一声,回手扯住李勖的腿,二人双双滚落到黄土地上。

    围观的秦军和晋军都睁大了眼睛,努力在滚滚黄尘中分辨各自的主帅。

    隔着尘土,众人恍惚见到一只猛虎与一只蛟龙缠斗在一处:龙精虎猛,龙腾虎跃,龙拏虎掷,龙蟠虎踞,龙吟虎啸,龙出……虎不见了!

    姚崇虎的虎皮袄子被李勖扯脱,露出了棕熊的原型。

    他那威猛的左臂被李勖废掉,右臂的力量便有些不尽人意。李勖的双腿死死绞在姚崇虎的脖子上,姚崇虎无力将他扯下,只能怒吼着将他顶起来,在黄土中疯狂奔走,希望借助惯势将其甩落。

    李勖等他气喘,腰腹兀然攒起一股劲力,翻身向后一仰,腿仍夹着他的脖子不放——姚崇虎笨重的身躯沉重地摔趴在地上,李勖乘势骑上他后背,一拳砸向他的后脑,双手接着扭住其后颈,用力一掰,咔嚓一声,姚崇虎颈骨断裂而亡。

    李勖抽出腿上的匕首,几下割下他的头颅,以地上剩余的半截钢棒将这颗满头小辫的头颅高高挑起,跃马高喝:“灭秦!”

    李军的士气在这一刻达到巅峰,高喊着“灭秦”,个个皆如猛龙过江一般朝着灰头土脸的秦军冲去。秦军早就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刚一交手被杀得溃不成军,没命地向着长安的方向逃去。

    卢镝和谢候这只水军趁机靠岸登陆,正杀得起劲,后方却传来鸣金之声。鸣金收兵,军令难违,他们只好悻悻停手

    谢候来到李勖身侧,有些不解道:“主公,秦人大败,这个时候追上去一定能将他们尽斩,为何不追”

    李勖脸上、胡子上都是姚崇虎的血,正在岸边浣手净面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擦拭,擦完一看,帕子都是黑的

    谢候等着他答话,他就蹲在水边一遍遍地洗这块帕子粗大的手掌笨拙地搓上面的污渍,几下将帕子搓得脱了丝。谢候一眼瞥到那帕子右下角的绣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往他身前又挪了两步,将他给挡住,免得教旁人看见了笑话。

    李勖眼见着帕子越洗越脏、越搓越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它拧得半湿不干,系在环首刀柄上。

    一回头,见谢候还在旁边杵着,眉心一拧,上前踹了他一脚,低声叱道:“我教你尽量拖着,拖不住就跑,你逞什么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阿姐交代!”

    他本是不同意谢候随卢镝溯渭,谢候却在大营中一蹦三尺,说艟艨舰乃是由他设计督造,不跟过来不放心。

    那么多人都看着,李勖不好偏袒,只能由着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戏耍起了姚崇虎,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谢候见姐夫沉了脸,自知理亏,嘿嘿一乐,没皮没脸地继续追问:“到底为何不追,还请姐夫为我解惑。”

    李勖沉默地看着他,指了指脑袋。

    大部队向着长安行进,眼看北门外的渭桥在望,谢候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第143章 第143章

    大大小小的战役在秦境内多点开花,长安城里早就已经没有多少驻军了,李军与姚崇虎军激战之时秦中道大行台、龙骧将军符韫得到消息,正带着仅剩的三千羽林军紧急向长安北门调集。

    不过,等到李军赶到的时候,北门外已经一片狼藉,除了大开的城门和横七竖八的死尸之外看不到一个活人的身影。

    卢镝怀疑秦人这是在唱空城计,向李勖请示由自己带着小股骑兵先行入内探路,李勖摆摆手笑着问谢候:“逢春,你可想明白了”

    谢候抻长了脖子,朝着冷清的城门里张望了一会再看地上的秦军尸体,发现除了身披狩猎纹戎服的姚崇虎军外还有身披金甲的武士,看制式应该是守卫宫城的羽林军。

    “羽林军……”他茅塞顿开,兴奋道:“怪不得主公先前不追穷寇,原来如此!”

    其余人闻言怔了一瞬,很快亦恍然大悟,卢锋笑道:“这世上最难挡的队伍,一是灾民,二是溃军,秦人自己的溃军冲散了他们最后的武装,给咱们省了攻城的力气,主公真是神机妙算!”

    李勖舒目一笑,晴朗的日光自渭桥旁几人合抱的高柳树冠中疏疏落下,在他眉宇间映出几点明亮光斑。

    中原大地秋高气爽,一轮旭日在碧蓝晴空中冉冉高升,不远的前方,长乐、未央两宫的飞甍碧瓦和重檐高阁已经露出了分明的轮廓。

    李勖缓了辔,放马出列,行到三军阵前,朗声道:“诸位,我们背井离乡,转战千里,付出了无数代价,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全军听令!”

    “大军分三路入城:谢候,朱敬,你二人随我攻占宫城;卢锋,卢镝,祖坤,谢明之,你四人迅速占领城门,接应徐凌、上官云、褚恭部,缉查符氏余党,把守城内要道;其余人即刻接管官府衙署,妥善保管府库籍册,一应官吏暂时收押,反抗者诛!”

    李军脸上莫不现出兴奋之色,经过三年的日夜操练,又在黄土塬上受了快一年的雨雪风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日的到来。

    在这激动人心的最后关头,他们沉默寡言的主帅神色已转为肃然,目光威严地自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扫过,忽然抽出腰间那柄平平无奇却又无人不识的环首刀,以刀锋指天,高喝道:

    “自五胡乱华,神州陆沉已有百年,此乃复国之战!这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原本就是我们的!王师归来,是为了重建我们的国度,恢复祖辈的荣光,不是为了烧杀掳掠!尔等谨记,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虐杀降卒,若有趁火打劫者,格杀勿论!”

    三军齐呼:“诺!”

    时隔百年,汉人的军队再次开进西京长安,“李”字牙旗插遍八街十二门三十六门道时日色刚午。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惊恐的长安百姓来不及出城躲避,只好纷纷躲到家中闭户不出,忐忑等待外面的消息。至傍晚时大街小巷张贴出戒严告示,晓谕全城:无论胡汉,凡奉王师者皆为晋民,一律不杀。

    人们透过门缝窗隙向外窥看,只见李军列队整齐地在坊市干道巡视,军纪严明,果然秋毫无犯。

    长安居民胡汉杂处,汉人不到半数,余下胡人中当属氐、羌最多,羯、鲜卑、匈奴次之,此外还有许多杂胡居住在西市一带。晋军入城,长安人心惶惶,尤以胡人最为不安。

    符氏当权,氐人自然高人一等,为了防止人数占优的汉人造反,秦室对其他胡族一直采取联合为主、防备为辅的措施,他们结为联盟,一道奴役压制汉人。

    而今汉人军队重新占领了关中,胡人心里都明白,长安马上就要变天了,往日奴役他人者,也许很快便要为人所奴役,这片土地上百年来纷争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胜者王侯败者贼,向来如此

    是以,胡人对告示上的内容半信半疑,他们猜测,一旦长安稳定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到了。如果汉人真的以牙还牙,他们恐怕会生不如死明智的做法是逃亡,再不济也是死战,苟且偷生才是下策。

    李勖已经看过籍册,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秦王符耀亦深谙这点,不唯如此他还想以此为筹码,在李勖手底下讨得一条活命。

    “你们汉人常常将王者呼为天子,认为君主受命于天,乃能治世我们氐人也有一句类似的话,叫做’长生天会眷顾她的统领‘。我自登基以来,不曾有丝毫窥晋之心,秦亦不曾有寸土犯晋,李公初柄国政即兴兵伐我,致使生灵涂炭,白骨千里,可谓是师出无名。而今公在座上,我为阶下,可知天命所钟,在李公而不在符耀。符耀不敢违抗天命,恳请李公秉承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的族人和长安的胡人,若能如此符耀感激涕零,自当以身率范,竭诚效忠。”

    符耀站在行辕之中,不卑不亢地说完这句话,用一双豺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汉人男子。

    看得出来,此人与以往逃亡到秦的那些士族和宗室都不一样。李勖气度冷峻,目光深沉而敛藏杀机,一味求饶并不能换来他的怜悯,反倒会招致他的蔑视,更轻易地对自己下手

    唯一能活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留着自己还有用,若是将自己杀了,长安会有麻烦。

    符耀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尽力维持着国君应有的平静,他已经做好了受辱的准备,不过,那得是确保性命无虞之后的事。

    他在打量李勖,李勖也在打量他。

    这位不可一世的秦主此刻显得有些狼狈,他在仓惶出奔之际还不忘换上一身汉人的装束,解开一头胡辫,在头顶结了个常见的汉髻,发丝上的卷曲还没有消除,袖子、大襟和衣摆都沾染了污秽之物,闻起来实在不甚美妙,想来是为了活命,在出逃的路上钻了几处狗洞,跳了一些阴沟,又躺了几方茅坑的缘故。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如此惜命,还真教他给逃出了长安,若不是身边的人将他出卖,恐怕还真教他给溜走了。

    李勖听完他这番文绉绉的汉话,不由轻笑出声,纠正道:“符耀,你说错了。你残暴专横,身为国君却虐待子民,我兴兵讨你,是有道伐无道,理所当然。”

    他顿了顿,瞟了眼堂外等候召见的一应秦臣,略提高了些音量,继续道:“也正因如此我不会如你一样残杀胡人,因为天下万民都将是我的臣民,我将对他们一视同仁。”

    “此战所以胜你,亦非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我大晋上下一心。我的兵马不如你强壮,我的国土不如你宽广,可我的将士却比你的将士英勇,李某的本事亦远在你之上,如此而已。”

    符耀脸色难堪,想要顺势奉承一句,最终只是微不可查地咧了咧嘴角,喉结上下滚动几次,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勖眸光中滑过一丝讥诮,挥手道:“来人,将秦王推出去明日午时在闹市枭首,首籍运回江陵示众。”

    符耀猛然抬眸看向李勖,神色几变,尔后挣开前来拉他的侍卫,伏地大放悲声:“武王伐纣而不杀微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为圣主之道也。李公既怀仁德之心,肯将汉民与胡民一视同仁,如何不能存符耀卑贱一命自古以来没有斩杀降君之理,恳请李公三思!”

    他五体投地涕泗横流,哭得一抽一抽,哪里还有未央宫中高坐在美人凳上的威风八面。那群秦臣听了这话,不少人面露不忍,偷偷用袖子揩目擤鼻。

    李勖眸光转冷,厉声呵斥:“你既读过些汉书,岂不闻’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伐罪吊民,古之令轨,你若尚有一丝人君的担当,早该自刎以谢万民!”

    符耀的眼泪渐渐在赤红的眼眶里蒸发,他快速匍匐到李勖脚下,神色既狰狞又哀切,咬着牙低声道:“胡汉仇深似海,彼此猜忌甚深,百年之仇岂能因一纸布告而尽消公今日存我一命,也可教胡人安心!”

    离得太近,他身上的臭气熏得李勖直皱眉,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有更好的人选,符耀,你可以安心去了。”

    符耀怔怔地看着李勖,很快就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更好的人选是谁。

    若不是那个人苦劝,符耀此刻应该已经体面地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地苟活着

    在得知李军入关那一刻,符耀曾决定御驾亲征,与社稷共存亡。那人抱着他的腰跪地苦劝:“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与草芥一般轻易断折陛下在,社稷在,越是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陛下越是该善自珍重,臣愿誓死追随陛下,直到我大秦重振国祚那一日!”

    符耀实在没想到,那么多宗室、嫔妃、宫人皆四散逃命,陪自己到最后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备受奚落的卑贱之人,他深受感动,那股以身殉国的豪情在此人的贴心关怀下再而衰、三而竭,很快就被逃亡的狼狈折腾得烟消云散。

    在此人的护卫下,符耀在长安城里滚灶坑、钻狗洞、跳阴沟、伏茅厕,终于狼狈地逃到城外迎面正遇上从蓝田方向赶来的上官云部。

    此人将符耀安置在一方臭烘烘的猪舍里,往他脸上抹了些绿色的猪粪后,哽咽与他道别,自称要出去引开晋军,为君王博得一线生机。

    符耀既惭愧又感动,缩在哼哼乱叫的猪群中暗自发誓:“昔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符耀沦落猪舍,焉知不是后福之兆我符耀对天发誓,若有东山再起之日,定不会做出兔死狗烹之事!”

    此誓刚发出不久,晋军就来到此处,将猪舍团团包围。

    君臣再见时那人身上的衣衫还没有换下,神情却已经焕然一新,他因立下大功而被晋人启用,俨然已经是新朝新贵了。

    ……

    回忆至此符耀捶地大笑:“李勖,慕容氏满门皆是小人,他今日既能出卖我这个旧主,来日就能出卖你!你千辛万苦攻占关中,到头来不过是为鲜卑人作嫁衣裳而已!”

    “小人自有小人之用”,李勖抽出一把匕首扔给他,淡淡道:“你还有一次体面的机会”

    符耀一把抓起那匕首,闭上双眼猛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刀尖刺破一点油皮时锐利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过来,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在李勖轻蔑的目光中,匕首掉到地上,符耀难堪地哭了。

    太疼,他实在下不了手

    “求你饶我一命,哪怕是教我做庶民、做奴隶,李勖,你饶我一命!……”

    符耀大哭大叫,堂外那些秦臣方才还为他抹眼泪,此刻只觉得与有耻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既没有亡国之君的体面,李勖也就没法给他体面,教人堵了嘴,拖猪一样拖了下去

    慕容景应召来到行辕,堂外正遇见被人拖行的符耀,符耀已经不成人形,见到慕容景时额上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冲着他愤怒地吼叫。慕容景神色愉悦,微不可察地冲他勾了勾唇角,转身前瞥了他一眼就像是瞥着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年猪。

    符耀的身影在余光中消失不见,慕容景眼角湿润,稳了稳心神后,迈步走入堂中。

    这位慕容郎生得与其父慕容玮年轻时一般俊美,身为燕王唯一的儿子,他自八岁起便入秦为质,如今已有整整十二年。

    李勖这么快就亲自召见,既在他料想之中,又令他有些惶恐。

    “燕王之子慕容景拜见李太尉,久仰太尉大名,蒙赐一见,小子幸甚。”慕容景站定后朝着李勖一揖,神情端严,态度恭谨。

    这句话他已在心里推敲了无数遍,说出口后心脏仍止不住地在喉咙口狂跳。

    自古背主贰臣鲜少落得好下场,李勖知道他对秦王做了什么,对他必定抱有恶感。慕容景这番措辞就是想告诉李勖,他不是秦臣,而是燕国的王储。他今日到此也不是来向李勖称臣的,而是要与他谋求合作。

    二十岁的慕容郎心思沉重,肩膀却还很单薄,显是有些承受不住上首那个玄衣男子的深沉目光,面上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悬在身前的手臂已经止不住地微微作颤。

    李勖的目光从他的手臂上一掠而过,莞尔道:“赐座。”

    两个侍卫应声抬着一架颇为沉重的坐具入内,慕容景的双眸被那宝座的金色光芒刺得一痛,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钉立在原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那正是被秦人掳掠到长安的燕人王座——金蛇宝座。

    慕容景眼中溢出热泪,忽然撩袍下拜,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勖笑着走下座,伸手去扶他,他执意不起,叩头道:“小子不幸沦落异乡为质,十二年来奴颜婢膝,不曾有一日直身为人!而今金城王大权在握,在朝中根基已深,俨然以太子自居,小子纵得自由,恐怕也是有家难回!太尉乃当世英雄,堪为天下之主,求太尉助我回国夺位,慕容景若有继承大统之日,自当率燕称臣,世代效忠太尉!”

    李勖将手收回,负到身后,打量着他浅金色的头颅,笑道:“扶危济困,君子之道,李某正有此意。不过,眼下却有一件烦心之事,令李某一时脱手不得,还望足下能助我一臂之力。”

    第144章 第144章

    重阳前三日,关中三郡全部平定,整个秦境内,除了少数陵邑仍有零星的秦军在负隅顽抗外,其余大部已经尽入李军囊中。

    九九重阳这日,李军释放了软禁在北宫的符氏宗亲、外戚等胡人豪强,因这日又是大晋太尉李勖的生辰,双喜临门,李勖在行辕大摆筵席,亲自安抚这些昔日的贵族。

    一日之内,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这些应邀赴宴的胡人皆有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如何想另当别论,表面上无不感激涕零,争先恐后地向李勖表忠心。

    他们的家人提前得到消息,早就备好了丰厚的赎金,以贺寿之名将肥沃的土地、成担的粮食、成群的马匹牛羊、一车车的金银珠宝和精心挑选的妙龄女子献上,李勖婉拒了那些女人,余下全部笑纳。

    筵席在傍晚时分接近尾声,最后一杯酒,李勖起身祝道:

    “你们在北宫的这些天里,家人都很忧心,时常有人拼死闯行辕,请求我饶恕诸位,其中不乏耄耋老者和冲龄小童,我深受感动,因此便没有追究他们不遵军令之罪,将他们全部赦免。自古华夷两分,彼此仇视已久,然而,我观诸位,亦见忠孝仁义,可知普天之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分华夷。”

    话到此处,李勖挥手示意,立刻有侍卫手捧一只只金盘入内。

    李勖指着一只金盘道:“这里面盛有两样东西,一为玉璧,二为益州所产的蜀锦。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化干戈为玉帛‘,今日便将玉帛赐予诸位,万望天下干戈就此息止,无论华夷,百姓皆安。”

    李勖没有食言,筵席后即放他们各自还家。第二日一大早,这个消息就在长安传遍,虽然戒严还未解除,胡民们心里已经安定了不少。

    宗室符惠私下与姚氏族长姚昌道:“李勖若是真心接纳我等,就不会只要我们的财物而拒绝我们的女人,他不愿与我们氐人通婚,眼下怀柔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姚昌把玩着手里的蜀锦,将那华丽而柔软的布料揉来搓去,阴沉道:“此人不同于寻常武人,城府深沉,笑里藏刀。眼下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我等还是要静待时机。”

    符惠点头道:“汉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勖如今还不是皇帝,江左又遭了灾荒,我估计,他在长安居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姚昌翘起小拇指,用上面特地留着剔牙的长长指甲将蜀锦划出一道口子,他看着符惠,顺着那小口,将整匹帛布撕成两半。裂帛清脆,符惠面露狰狞,会心一笑。

    二人轻轻碰盏,一同饶有兴味地观赏起了庭前歪七竖八的衰草,一小股旋风贴着地皮打起圈,风圈越旋越大,草丛如一片黄海,荡起圈圈涟漪,断枝枯叶卷在其中,随风扶摇直上。

    长安的这股风很快就刮到了平城。

    魏主元健望着羊角风中盘旋的沙砾和茎叶,眉宇紧锁,忧色深重。这一年来,他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关中的战局,晋人在一年之内迅速灭掉了国力鼎盛的西秦,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不知道这股风能刮多久,会不会从关中刮到河南。”元健说着,收回目光,殷切地看向对面之人。

    一年前,晋军兴兵伐秦时多数人皆以为晋军必败无疑,唯有对面之人铁口直断,“氐人守不住关中了。”

    元健对这位智慧过人的汉臣一直都很信重,经过此事,更是将他视为能够辅佐自己一统宇内的良相如今李勖接手关中,晋军兵锋遥指河南,威胁了魏河套地区的安定,元健心中不安,短时间内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一战,是以愁眉不展,急于知道韩嵬的看法。

    韩嵬生就一副奇人之相年逾五旬,满头银灰,面上却无一丝皱纹,双目炯炯若电。

    他精力十分健旺,语速也要比寻常人快,闻言从容道:“依臣之见,这股风不仅刮不出关中,还会将关中刮乱。李勖灭了氐人,不过是为我大魏夺取关中之地扫平道路而已。”

    元健面上愁色一舒,“请韩尚书为朕释疑。”

    韩嵬绽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他能做出这个判断,绝非是信口开河,而是基于对关中和江左局势的反复推敲。

    元健是一位对汉人文化十分有好感的君主,他是鲜卑人,本姓拓跋,为了推行汉制、移风易俗,率先改国姓为元。自即位以来,元健不拘一格启用汉臣,参照汉人的官制和租调推行改革,在河套地区劝课农桑,新兴的魏在他的治理下日渐兴盛,如今已有了逐鹿中原的力量。

    肥沃的河套地区接壤秦境,正是元健忧心所在,韩嵬想到此处,便用种地来打了个比方

    “熙攘往来皆为一个利字,哪些人获利多、哪些人获利少,就如同脚下的土壤,不同的区域自有不同的风貌,君主因地制宜,方能长治久安。李勖若想真正安抚氐羌,便要维持他们从前的利益,最行之有效的措施,要么是通婚,要么是复用那些旧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韩嵬摇摇头,哂笑着继续道:“这两种举措,李勖一概不用,仍旧采取治理荆扬蛮夷那套怀柔之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摆出一副圣明天子的姿态,实际上却舍不得割让一点利益,此举无异于沙地种稻,一定颗粒无收,此为其一。”

    元健听了这一番话,已经豁然开朗,笑着接话道:“其二,晋军转战千里,离乡背井已近一年,他们打了胜仗,分得了许多财物,人心思归,李勖恐怕也急于回朝稳定后方不会在关中久留。只要他一走,关中必乱,我大魏当乘势取之”

    “陛下圣明!”韩嵬拱手道,“长安有谚曰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这片土地的成色,李勖显然还有的领教。”

    “不过”,他话锋一转,淡笑道:“取关中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此刻,一定有人比我们着急,他们若是按捺不住,我大魏可取之利当不止关中。”

    洛阳的大风里,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正脚步匆匆地行走在通往宫城的宽阔街道上,寒风将他脑后的金发吹得狂舞,腰间的龙钧剑随着步伐嗡嗡作响——韩嵬预想的不错,慕容康的确坐不住了。

    若不是段敬文进献谗言,唆使燕王将他急旨召回,今日之关中或许是另外一种局面。

    李勖不是符耀,他能在天时地利和后方粮草均不占优势的状况下一举灭秦,如今既已占据关中,扼守了潼关天险,挥兵东出不过早晚之事。

    洛阳与陕城相距不过百里,已经是危如累卵,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而最佳的进攻时机正是当下:晋军师老兵疲,志得意满,后方灾荒未解,人心思归,关中尚未稳定……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慕容康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燕王慕容玮面前。

    其实,这番利害得失他早就已经上表陈述过,慕容玮本来已经被他说动,答允了出兵。然而,侍中段敬文随后上表,说什么“李军锋芒正盛,用兵宜缓”,“洛阳无险可守,为保我大燕万年基业,主上何不迁都邺城,伐晋之战可徐徐图之”,慕容玮顿时摇摆不定,出兵之事就此搁置。

    慕容康想要当面陈请,燕王却三番四次推阻不见,慕容康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决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皇叔一面。

    不出意料,宫城的侍卫再次将他拦在承明门外,推说主上有疾,吩咐了谁都不见。

    “让开!谁敢阻拦,我杀了你!”

    慕容康手握在龙钧剑上,朝着拦在他身前的禁军侍卫长怒目而视。

    侍卫长为难道:“圣命难违,属下也是奉旨行事,不然项上头颅不保,还请金城王莫要为难!”

    慕容康咬牙道:“我有要事面禀圣上,若是耽搁了,别说是你,就是你全家老小的脑袋都保不住!”

    “奉大燕律,非召不得觐见,闯宫是死罪,属下恕难从命,还请金城王三思!”这侍卫长话说的硬气,膝盖却先软了,跪地苦请。

    他也实在是为难,燕王膝下凋零,唯一的儿子在秦为质,如今十二年过去,继承大位的希望早已渺茫,如今关中落入晋人之手,那位质子怕是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眼下大燕上下皆将面前这位金城王视为储君,他一个小小的侍卫,夹在现任皇帝和下一任皇帝中间,只有左右为难的份。

    “好,我不为难你!”慕容康说着话,一把拔出佩剑,扔到空中转了半圈,回手以剑柄将其击昏,随后冷笑着睨视其余侍卫,将剑柄挨个往他们手中塞,厉声道:“今日这宫禁,慕容康闯定了,你们有胆子就杀了我,没有就让开!”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着脑袋让出一条道。

    慕容康哼了一声,抬步入内。

    一脚才踏上宫道的白砖,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呼唤,回眸一看,却是他的行军主簿贺力。

    贺力追得满头大汗,近前来也顾不得行礼,附在慕容康耳畔说了一句话,慕容康神色遽变。

    “确有此事”

    “千真万确!那人……那人此刻恐怕已经进入洛阳了!”

    慕容康缓慢地收回那只才迈入宫门的腿,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前方不远处的洛阳宫。过了许久,他忽然勾起唇轻笑了一声,手按着龙钧剑,转身而去。

    长安城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的风沙被洗刷一新。

    太尉李勖的车驾碾过松软的黄土地,在长安居民敬畏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李勖刚从北郊返回,他骑在大宛马上,身上穿着一袭胡人的丧袍,指尖还带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道,神色凝重而悲痛。

    重阳宴后第三日,关中三郡的符氏、姚氏等氐羌贵族惨遭鲜卑人的毒手,一夜之间,阖族男丁几乎尽被诛杀,唯有老弱妇孺幸免于难。事后清点死尸,人数多达一万二千,几乎与李军攻克长安时斩杀的数目持平。

    惨剧震惊了整个长安,李勖大怒,派出五万大军追杀逃跑的慕容景和三千鲜卑叛军,无奈对方先行一步,早已进入燕境。

    李勖前往罹难各家一一吊唁,后又亲自前往北郊主持大祭。

    祭礼上,他用一句新学的氐语告慰亡者,“安息吧,我的亲人”,随后声泪俱下地宣布与鲜卑人势不两立,“有生之年必要为关中父老报仇雪恨!”

    次日,长安戒严解除,一切都风平浪静,市肆街衢在秩序中逐渐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不息的人流很快就将路上那点杂草夷平。

    就在宣告解除戒严的同时一队斥候自关中出发每个人皆配有四匹优良胡马,他们将日夜兼程赶往江陵,告诉后方的父老乡亲,从今往后,再也不必往前线运送军粮,三秦大地的粮食也将会在一个月内运抵江左。

    ……

    韩嵬知晓此事后,保养得宜的额头上新添了几条细纹。

    他洞若观火,笃定慕容景所为必然事先得到了李勖的授意。原来怀柔不过是表面文章,李勖实际上是想给关中松土锄草,往后种什么、怎么种,都得由他说了算。

    远在关中的兵锋令韩嵬感到芒刺在背,他紧锁眉头,在书房的毡毯上来回踱步。

    ……

    李勖沐浴剃须过后,提笔为妻儿撰写回信。

    他原本是想教斥候将回信一并带回家中的,可是几番提笔,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许久之后仍不能落下一字,只好教斥候先行一步。

    收到妻儿的家书时他人还在潼关之外。他的姑娘还是如从前一样爱骗他,谎言却说得并不高明,她在信里说后方一切都稳妥,教他安心。

    李勖如何能安心,他的心如同被油炸火烤,时刻都在煎熬。他是经历过灾荒的人,明白灾荒意味着什么,“稳妥”二字说来容易,是他的姑娘为他扛起了整个后方

    兵马已动,箭在弦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狠下心肠,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当自己是个只会打杀的无情之人。

    战争需要冷静,唯有冷静才能克敌制胜。

    然而,人非草木,他毕竟不是无情之人,刻意压制的情绪在这一刻报复性地席卷而来,墨点几次落在纸上,狼毫干了又润,润了又干,他的笔端仍写不出一个字。

    “报!”

    上官云的声音在外响起,李勖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沉声命他进来。

    上官云满面春风,怀里抱着两个大箱子,一进来就眉开眼笑道:“启禀主公,给夫人的柿饼和肉脯都已经置备好了,给将士们的东西也已经分好了,只待各部下发”

    他顿了顿,瞟了眼案头笔墨,又笑嘻嘻道:“主公当真什么都不要么,挑拣些玲珑小物给小主公把玩也好!”

    清点府库后,李勖命人将库房中的金银财宝和胡人所献的牛羊都给将士们分了,自己分文未取。

    看着那几箱子吃食,李勖神色略缓,面上浮起一丝微笑,“灵奴那小子如今已经学会讨要东西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非说胡人的匕首比江左的锋利,你空时替我物色一把,与这些一起寄回去。”

    “诺!包在属下身上!”上官云乐滋滋地领命而去,一路走出行辕,走到长安城人流熙攘的街道上。

    只是这么走着、看着,上官云的心里就很愉悦,长安城暂时治愈了他的情伤。

    不止是他,李军从上到下的每一个将士都分享了同样的感受。他们每个人都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许多或是亲人,或是同袍。然而,族群的胜利依旧带来了不可遏制的喜悦,这种喜悦胜过了个体的悲欢,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词语来解释其中的因果,那大概就是“值得”。

    长安是江左汉人素未谋面的故乡,当祖辈口中念念不忘的西京故都就这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行伍中的汉子们不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只有咧开嘴笑,如上官云一般地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时辰在长安飞速流逝,宫室、官府、军营、坊市,一日日焕发新颜,李军从上到下都在撰写家书,急切地将长安所见告知家中翘首盼望的亲人。

    李勖的那封家书写了又改、一改再改,颇有些度日如年。

    他还不知道,韶音的日子比他过得还慢,她心里的时辰已经永久地停留在了重阳那日。

    第145章 第145章

    一年之中,再没有哪日比重阳佳节这日对韶音而言更特殊,早在去岁的九九之日,她就已经在为今年的九九做准备了。

    不过,真等到这日到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全然将节庆和生辰忘在了脑后江左每日都在成片地死人,那些被她抛弃的老弱病残分批次地集中死亡,尸身倒得满山遍野都是,冤魂在晨雾里哭泣,在夜风中哀嚎,再多的茱萸也无法为这片土地禳灾辟邪。

    还未死去的人聚在一起愤怒地诅咒她,诅咒李勖,诅咒前线的将士,诅咒天诅咒地,他们要造反,要将谢韶音和官府里的狗官都撕了分食。可惜的是,他们本就是老弱妇孺,吃饱了都没有多少体力,更何况已经饿得只剩了骨头。

    江南的空气变得干燥,挨挨挤挤的冤魂将其中的水分都喝干了,空中鬼影幢幢,门里门外前庭后宅,到处都是冤魂,韶音睁眼见到“冤”字,闭眼听到“冤”声

    冤,兔在门下不得走也,被抛弃的人之所以被抛弃,正是因为他们弱小如兔,反抗也构不成威胁。

    在禽兽的族群中,为了保全整体而舍弃病弱并不鲜见,与人不同的是,禽兽没有良心,也不会诉冤。

    韶音也想剜掉自己的良心,她的办法该死地奏效,后方就这样在**中维持住了死气沉沉的稳定。

    重阳日来临时,阖府上下唯一一个记得李勖生辰的人是灵奴。他上次在信里讨要匕首,正是为了亲手给阿父雕刻一匹马,李勖属马、爱马,灵奴想送他一匹雕马做生辰礼。

    灵奴等啊等,阿父的回信和匕首却迟迟不到,他只好问阿母要,可是阿母忙得整日都见不到人影,好不容易见到了,脸色也总是很差。灵奴打量着阿母,心想匕首那么锋利的东西,阿母一定是不会同意给他的,她听了一定会训斥自己。灵奴不敢开口,只得另作打算。

    韶音是在傍晚时分才知道灵奴不见了的。

    当时她还不知道李勖已经率军攻克了长安,还以为潼关战役仍在进行之中,胜利之期依旧难以预料。各郡的上表堆在尚书台的书案上,存粮告急,即便是将能舍弃的人都舍弃了,余粮最多也只能再支撑一个月。

    若是一个月后战事还是没有结束,后方将陷入绝境,只能认命。可是韶音还不想认命,她召集温衡等人到议事堂,为一个月后那个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韶音琢磨,如果向燕人借粮,燕人会不会借,会不会反倒引狼入室,不光影响到前线的战局,还会为江左招来灭国之祸。

    反对的声音很多,温衡沉吟不语,韶音自己也举棋不定。

    谢五在这个时候来到尚书台,没头没脑地告诉她,灵奴不见了。

    韶音的第一反应是恼怒,那么多的保母、侍女、侍卫、先生,怎么会连一个五岁小儿都看不住,如今外头那么混乱,万一溜出府去怎么办,真出了什么差错,她会要了他们的脑袋!

    这个想法一出,她便自觉近来想要别人脑袋的次数实在太多,于是便勉力镇静,压抑着恼怒道:“西府和后园都找过了么,还有他阿父的书房和马房,他又没生出翅膀,还能飞出去不成赶快回去找!”

    谢五用一种瘆人的表情看着她,很快就垂下眼睑,语气古怪地说:“小郎君……确是跑出府了。”

    韶音听到自己脑袋里“嗡”了一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

    阿筠急忙过来将她扶住,她甩开阿筠的手,不待站稳脚步,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到了阶下才有些回过神来,回过头,用一种尖利又刻薄的语调冲着一应私仆和官吏厉声喝道:“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分头去找!都给我去找!”

    “女郎!”

    谢五追过来,忽然在她脚下跪下,这位两鬓斑白的贴身侍卫不再叫她“夫人”,而是像从前在家时一般,叫她“女郎”。

    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女郎,小郎君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韶音傻愣愣地追问了一句,旋即咧开嘴角:“谢天谢地!在哪呢快带我去见他!这臭小子,自从学堂休课之后就不老实,整日里给我惹祸,看我怎么收拾他!”

    韶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的孩儿才五岁,自己跑到外面去溜达了一圈,一定是吓坏了,若是教他阿父知道,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她的勖兄年过而立,唯一的孩儿才刚满五岁,她常常会促狭地想,是不是因为老来得子,所以他才会那么娇惯着孩子。每次她教训灵奴时,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一双眼睛却紧张地一个劲瞄她,好像她不是生母而是后母一般。

    孩子一个人跑出去还真不好向他交待,韶音想着已经急躁起来,说出口的话不带好气,“你哭什么还不快带我去!”她伸手使劲去拽谢五,谢五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絮叨着什么,韶音一个字都听不清,尚书台里已经跪倒了一片,每个人都在流泪。

    韶音觉得他们不可理喻,既然没有人带她去见自己的孩儿,她就要自己去找。

    灵奴是她的骨肉,一根脐带将他们母子连在一起,谁都不能分开。

    “灵奴!灵奴!你在哪快到阿母这来!”她开始没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嘴里一个劲儿地呼唤着孩子的乳名。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她抓住每一个过路人询问,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玉雪可爱,是这世上最招人疼爱的小郎。

    活人对她三缄其口,死人对她抱以冷笑,她一无所获。

    当初升的第一缕新阳打在她脸上时,她这位不称职的阿母再次失去了耐心,“李杲!”她气极了,开始高声唤他的大名,“你给我滚出来!我数到三,你若是还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

    “一!”

    “二!”

    “三!”

    她气急败坏地数到三,终于等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母!”

    灵奴果然出来了,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从草席上一骨碌爬起来,头顶上两只圆溜溜的小髻还沾着草棍,黑漆的眼珠闪着光,一看就很顽皮。

    原来这臭小子就在她眼前躺着,他身上穿着那条小襦裙似的金蛇软甲,呲着一口没长齐的乳牙,笑嘻嘻地哄她,“阿母不哭,灵奴会保护你的!”

    灵奴脸上的疤痕成了个小酒窝,跟他阿父越来越像,他用胖乎乎地小手为她擦眼泪。

    那双小手太凉了,凉得韶音打了个寒战,她张开怀抱,恶狠狠地去搂他,只搂到一条冰凉而干瘪的软甲。

    金蛇软甲,那是燕人王族的圣物,慕容康将它赠送给燕使,燕使偷着转赠给侍中段敬文于是,这软甲就到了李勖手里。

    他将这条软甲寄回来,告诉她,此甲贴身穿戴,可刀枪不入。

    灵奴多么聪明,他不喜欢这条金色的小襦裙,跑出门前却知道将它穿在身上。可是他毕竟才五岁,他不明白这软甲虽然可以抵挡刀枪,却挡不住成千上万人的赤手空拳。

    韶音整个人趴在草席上,用身体去温暖那片金光闪闪的死物。

    她五岁的孩儿尸骨无存,只留给她几块零星的碎肉,这一块、那一块,沾在金甲的丝缕中。

    饥荒之年人食人,饥恶的灾民视黄金如粪土,于是金甲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若不是这件金甲,她还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

    这就是她的儿子,她将他完好无损地生下来,如今只剩下几块碎肉。

    韶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从来都不认命,她要将那些人的肚子一一剖开,将她和李勖的孩子救出来。韶音爬起来,提着刀向外走,身后跟着太尉府的精兵。

    谢五早就已经将那些畜牲抓起来,宁冤一万不漏一个,他们臭烘烘地拥挤在木栅围成的简易牢房之中,足有千人之众。他们饿得跑不动,也不想跑。

    不用韶音动手,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自己就死了一半。过不了多久,剩下的那一半也会死去他们原本就已经被她从人间除名了。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一起,睁着一双双麻木不仁的兔子眼看她,他们无声地嘲笑她:

    “我们的孩子早就死啦,终于轮到你的孩子啦!”

    “谢韶音,你也觉得疼了”

    “假仁假义,这就是你的报应!”

    ……

    “住口,你们都给我住口!”韶音疯了一样去捂他们的嘴,她冲到他们中间,求他们将她也吃了,这样她就能与自己的灵奴重逢了。

    灵奴委屈地牵她的衣角,抬着张天真的小脸问她:“阿母不是说过,民心所向,黑白分明么是不是因为灵奴做错了事,他们才会这样对我”

    “没有没有”,韶音拼命地摇头,她心如刀绞,“你没做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灵奴不解,“那是为什么呀”

    “是啊,那是为什么呀。”韶音被他问住了,身边的冤魂争先恐后地代她回答,“这是你阿母的报应!”“这就是你的命!”

    报应。

    命。

    韶音咯咯地蔑笑,她从来都不信这些,若是真有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到她自己身上,先前那算命人不是还算出了灵奴有天子之命么

    “对,天子之命,那才是我儿的命!”韶音干涸的双眼忽然迸射出雪亮的光,她想到了那个签文想到了那位摇着鸭毛扇的乡野算命人。

    那算命人定然不是凡人,他是大罗金仙,他一定能教她的灵奴起死回生。

    这个念头犹如绝壁上的救命稻草,韶音紧紧地攥着它,一刻不停地来到襄阳远郊的那个小村。

    小村变得与记忆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村外那片清凉的绿荫早就枯死,树皮被人剥了果腹,留下一竿竿光溜溜的树干,像是死人惨白的胫骨。村口的小集也不见了,全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位算出了灵奴天子之命的大罗金仙也在其中。

    韶音挨家挨户打听他的坟,她想,若是将他的坟墓掘了,里头没有尸骨,那他就还是神仙,她的灵奴还会有救。

    她用纤纤十指在野地里乱挖,指甲磨秃了,指头磨短了,鲜血横流,谁都拦不住她。

    不远处歪着个还剩一口气的村人,临死之前其言也善,他怜悯她的丧子之痛,好心为她解惑:“一大一了,一大为‘夭’,一了为‘子’,那签文是‘夭子’的意思。”

    哪有什么天子,村人占卜的卦签上怎么会抽出“天子”,那分明是“夭子”,上天早就在给她示警了,可惜她榆木脑袋,冥顽不灵。

    韶音喷出一大口血,栽倒在去年躺过的野地里。

    就是在这里,李勖扎了帐篷、燃了篝火,扮做大马驮着她和灵奴奔跑,临睡之前,灵奴蹲在篝火前描摹一家三口的影子,说一家人永远都不要分开。

    韶音的时辰就停留在重阳这日,李勖的生辰,灵奴的祭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灾情和战况,什么都不知道。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成了一截死气沉沉的木桩。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谢太傅从外边走进来,站在帘下的阴影里冲着她轻摇麈尾。模糊的光晕中,她的阿父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风雅高士,他没有责怪她,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旋即消失不见。

    韶音忽然惊醒过来,提起裙角向着高眠斋狂奔。

    深秋的衰草沾着寒露,打湿了她光裸的足,无边夜色在眼前疾速倒流,韶音想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曾无数次这样奔向阿父。阿父每次都会将她接住,一把扛在肩膀上,就像李勖对灵奴一样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抱过阿父了,她要快些、再快些,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韶音跑得喉咙腥甜,浑身的血化成汗,湿透衣衫。

    高眠斋门口,阿雀正从里面出来,她红着眼眶告诉韶音,就在刚刚,太傅走了。

    哭声以高眠斋为中心,自后宅向着前庭漫去斥候的报喜声在府外掀起另一股巨大的浪潮,自前庭向后汹涌,它们迎面撞在一起,炸响在韶音的耳畔。

    “启禀夫人,前线大捷,我们胜利了!”

    “哦,胜利了。”

    日夜期盼的胜利终于来到了,原来这就是胜利。

    韶音木然地动了动唇,转过身去嚎啕大哭。

    ……

    李勖在行辕中为灵奴挑选匕首。

    上官云一口气带回来十几把,李勖挑花了眼,觉得哪一把都不够好,不是太沉就是太轻,不是太锋利就是太花哨,都不适合灵奴。

    他决定亲自到市上走一趟,才站起身来,侍卫在外通报,谢候求见。

    李勖重新坐回去谢候从外边走进来,身后跟着徐凌,上官云,卢锋,卢镝,孟晖和褚恭,除了奉命驻守各地的将领之外他的老部下无一例外都来到了行辕之中。

    李勖眉心一跳,目光自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46章 第146章

    十月的黄河开始进入流凌期,水中产生冰花,河水表面结成冰凌。冰凌不是平滑如镜的冰面,而是虬结纵横的突起,像是开春化冻后又重新冰冻的雪地车辙。

    李勖冻结在乌漆大案后的兽皮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刚刚剃过须的面上隆起一道道狰狞的冰凌。

    关中诸事暂平,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剃须,纨妹嫌弃他的胡子邋遢,灵奴也不喜欢他的胡须扎人,所以,在给他们写回信时,他得沐浴剃须。

    今晨起来,他又仔细刮了刮了余下的胡茬,虽然与妻儿相见暂时还不能提上日程,但是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一旦这边能够脱身,他就可以立即上马,一刻不耽搁地回去见他的纨妹和灵奴。

    行辕中肃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李勖,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忽然,他们看见他动了他抬起手,摸了摸脸,继而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着门外的大宛马走去

    “主公节哀!”上官云追上去跪到李勖身前苦劝:“关中才克,人心浮动,燕人和魏人一个在东、一个在北,对长安虎视眈眈,主公这个时候绝不能走!”

    李勖一手将他拎起来,扔到旁边的马槽里徐凌拽李勖的胳膊,被他挥手推倒在南墙根的兵兰上。卢锋和卢镝冲上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大腿,李勖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开,撞得令旗营前铙钹大响。

    他们倒了又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再次冲上前阻拦,堵门的堵门、牵马的牵马。

    “让开。”李勖的手按在环首刀上。

    孟晖一跃而上,扑过去抢他的刀,褚恭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们一哄而上,拼命拦着他,不让他跨出行辕一步。

    李勖怒气难抑,拳脚失了章法,也失了分寸,他将所有阻拦他的人都打倒在地打得再也没有力气碍他的手脚,振开袍子,走出门外

    他纵身跃到大宛马背上,勒紧了缰绳,狠夹马腹,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

    “主公留步!”

    一匹踏雪驹电掣般从后追上,徐凌朝他虚晃一枪,尔后控辔转向,对准大宛马腹直撞上来。李勖勒马闪避,回身劈手夺枪,徐凌被他这股大力带得猛然向前一耸,顿时从马背摔落到地他在地上就势打了几滚,将身体横挡在大宛马蹄前。

    亏得大宛马认识他,原地立蹄长嘶,徐凌趁机冲着另一侧大喊:“上官,快!”

    李勖一侧眸,另外一匹乌骓马已经在旁边等着他了——上官云腾地蹿起来,飞扑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猴子爬树一般紧紧缠住他,“主公冷静些,您现在不能走!”

    上官云想将李勖抱摔下马,然而,他自己那一身骑马的功夫都是李勖所教,如何会是李勖的对手,眼看就要被甩脱,从后面追上来的谢候忽然冲着辕门的方向大喊:“阿姐!”

    李勖浑身一震,陡然看向辕门,上官云趁机用令旗蒙住他的头扭着他一起摔下马背。

    “放肆!”李勖扯下蒙头的令旗,刷地拔出环首刀,厉声道:“我杀了你!”

    上官云眼含热泪,寸步不让:“就算杀了我,上官云也不能让主公走!”

    谢候将他撞开,把自己的脖子递到环首刀刃下,嘶吼道:“姐夫,灵奴已经死了就算你回去他也不能起死回生!”

    李勖青筋暴跳,“胡言乱语,我儿上承天命,他绝不会死!”

    “不,他死了”

    谢候摇着头泪流满面。

    “姐夫,灵奴死了阿父也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太多代价,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多少人与父母妻儿阴阳两隔!若是功败垂成,草草而去我们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外甥!姐夫,我阿姐在后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如果你就这么回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李勖两眼发直,“阿纨,阿纨”,嘴唇蠕动着,蓦地闭紧了双眼。

    环首刀从他手中脱落,他跌跪下去垂着头两只肩胛骨高高耸起,剧烈颤抖。

    谢候在抽泣声中分辨出他语无伦次的低语,“……阿纨……我的阿纨……你该有多疼……”

    谢候失声痛哭,“我阿姐会挺过去的,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你回去而是让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变为值得!姐夫,关中离不开你你看着营中这些瓜果、粮食、牛羊,这些都是长安百姓自发送来的,他们被胡人奴役了多少年,翘首盼望王师盼望了多久,他们揭起义旗响应我们,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会寒了关中百姓的心,他们……他们比我阿姐更需要你!”

    “代价,值得,值得吗”李勖只觉肝肠寸断。

    多少次冲锋陷阵,他在三军阵前怒喝,“冲锋!不惜一切代价!”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代价会是他的灵奴。

    他的儿子,璎珞项圈上的珠子才满五枚,头一次向他开口讨要东西,还没有收到,就走了

    什么恢复故土,什么重整河山,什么御极宇内,有什么意义值得吗!

    “报!”

    辕门外飙来两道黄尘,骑曹斥候飞马而来,近前跪呈一札,急声道:“启禀主公,昨日夜间,慕容康率五万大军偷袭陕城。陕城现已失守,丁仲文战死,燕人屯兵潼关外叫阵,此为战书!”

    李勖缓缓抬起头来,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红晕,清晰的唯有斥候手中那封金线缘边的战书。

    他拾起环首刀,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过战书上下扫看。

    两张薄薄的金纸飘零落地时,李勖已经恢复为面无表情。

    “令官何在传我的命令,命骑兵曹、中兵曹、灞上守军紧急集结,出战潼关!”

    徐凌大惊失色,关中的攻防战略早就已经定下:守潼关,备高平,待到局势稳定再发兵北图。

    燕人袭陕城已经是料定中事,不过是提早了几日而已,如今潼关在手,一座陕城影响不了大局,当务之急是防备北面的魏人。

    关中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唯有北面有阙。当年赵武灵王伪作使者入秦勘察地形,最终确定的攻秦路线正是迂回到关中北侧,之后再发动骑兵闪电奔袭。

    赵人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是因为迂回战线过长,后勤补给困难,国力难支。

    而今魏人屯兵河套,无需长线迂回,十万控弦之士翻越黄土高原,居高临下,只消一日即可兵临长安。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正是想等燕人先行出兵,之后再坐收渔利。

    灭秦之后,先夺河套,再取河东,这是李勖亲自制定的战略,此刻忽然要调兵到潼关之外这无异于将先前的部署全盘推翻,万一魏人乘势来攻,李军将背腹受敌,恐会将关中拱手让人!

    不仅是徐凌,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震惊,他们追随李勖这么多年,险仗奇仗打过无数,唯独没有打过这种昏仗。

    徐凌才要张口,上官云冲他摇头将那封被撕成两半的战书递到他眼前。徐凌才扫一眼,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完了

    那战书上赫然写着:“尔无故兴兵侵凌友邦,致使生灵涂炭,遂招断子绝孙之报。康当替天行道,为天下诛尔。”

    徐凌将这两张纸撕得粉碎,他知道,就为了“断子绝孙”这四个字,今天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拦不住李勖。

    慕容康的激将法起效了

    遮天蔽日的“李”字旌旗自长安北门浩浩荡荡地向着潼关的方向进发,与来时走的几乎是同样的道路。

    徐凌率军行在最后,等到与主帅牙旗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勒马止在原地徐部兵马随即停止行进。

    徐凌目光追随着前方的大部队,良久后才收回视线,与左右道:“诸位,我等深蒙主公厚恩,万死难报。古人云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今日谏言既不能行,只好违抗军令,待到主公归来再以死谢罪。徐某欲赴高平备魏,诸位若肯追随同去徐某感激不尽,若不能,徐某亦无二话。”

    所谓军令如山,便是主帅之令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十万之军安营扎寨,只因夜间一声尖叫便有可能酿成一场营啸,是以,军营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秩序。秩序仰赖军令,即便是错误的军令也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违令者杀无赦。

    李军上下自来令行禁止,就算是炊事、秣马和巡防这样的日常之事也无人胆敢犯令,徐凌之言却是要公然抗命,诸位副将、参将闻言莫不现出犹豫之色。

    徐凌并不意外淡笑着朝众人拱手,“如此,徐某就此别过。”

    没有李勖的帅令,他能调动的只有三千亲兵,那也无妨,有三千人总比一个都没有要强上许多,若是魏人来犯,他自当带着这三千人死战高平。

    徐凌调转马头正欲朝高平进发,身后忽然传来马蹄之声,“徐凌留步!”

    一匹乌骓马眨眼来到近前,马上的银袍将抿着唇,看他的目光一如往日,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敌意。

    徐凌看了眼他身后跟随的人马,皱眉道:“上官,小事阿谀主上,可称圆滑,若是在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上一味逢迎,那便是佞臣误主,如何对得起主公知遇之恩!”

    上官云嗤笑一声,嘲讽道:“在下追随主公时,兄台还在孙波麾下念咒!今日这抗命忠臣还轮不到你当,带着你的兵老实去打潼关,上官云先行一步了!”

    眼看他说着便走,徐凌拍马追去“上官,是我误会你了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道而行我们一共才六千多人马,守高平可一点都不嫌多!”

    “去你的吧,谁跟你是我们!”上官云抽冷刺出一枪,正刺在踏雪的前腿上,马儿吃痛,尥蹶长鸣,徐凌没有防备,差点从马上跌落。

    他顿时有些恼怒,稳住身形后再次追上,“上官云,你什么意思”

    上官云回眸轻笑道:“徐兄的身手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快回去换一匹马吧,慕容康的玄甲军可不是吃素的。”

    “论身手,徐某的确不如你论排兵布阵,你却远不如我。”徐凌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上官,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起去守高平。”

    上官云大力将缰绳扯回,再次下黑手,照着徐凌肋下便捣出一拳,徐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伸手便抓向他后颈,“要去一起去!”

    上官云被他死命扯住,头向后仰,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朝着他脸唾了一口,恶狠狠道:“青衣贼,你有儿有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还有享不尽的天伦,你逞什么能!这等逞英雄的事,还是留给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去做吧!”

    徐凌一怔,上官云趁机挣脱开来,回头冲他打了个唿哨,率领亲兵绝尘而去

    ……

    潼关外一个身披玄甲的武士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箭筒,每隔一刻报一次数。

    “八十里”

    “五十里”

    “二十里!”

    武士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朝着高坐在锦膊骢上的金甲青年道:“启禀陛下,至少五万人,来的是主力!”

    从前日酉时起,慕容康接替慕容玮,成为鲜卑人的新任“陛下”。无需武士提醒,他已经远远望到了关内的冲天烟尘,俊美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微笑。

    果然,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找准了这根软肋,狠狠地扎过去世上无不可激之将。

    若非战争,慕容康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去刺激一个刚刚丧子的父亲,他自己也是一位父亲,女儿与那个叫李杲的小儿一般年纪。

    不过,就算不是因为两国交兵,这样的手段用在李勖身上也算不得卑鄙,充其量只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慕容康心里李勖有两桩罪,头一样就是以妻儿相胁。

    尚书左仆射段慧因推行改制得罪宗室,为宗室暗杀,燕王慕容玮明知凶手,却任由此事不了了之。段慧之子心怀怨怼,与李勖勾结在一起,暗中为其卖命,此人便是侍中段敬文

    慕容玮自觉对不起段慧,将他视为汉文帝之晁错、汉武帝之主父偃,因而便对段敬文格外优容,提拔他为侍中。

    段敬文自诩是嵇绍——嵇康虽不仕晋,嵇绍却能为了晋惠帝血溅龙袍——以此表明他并不会因父亲之死怨恨主上,慕容玮大受感动,对他十分信任。

    慕容康早就怀疑过段敬文无奈对方身居宰辅高位,又这般巧言令色,善于迷惑君主,一时之间奈何他不得。

    上次他到军前传旨,以妻儿相威胁,慕容康得知真相后,将这笔账算到了李勖头上。

    此时此刻,段敬文的头颅就悬挂在风陵渡口最高的那一株柿子树上,旁边还有一颗,是慕容景的,李勖只要一出关就能看到。

    暗中护送慕容景回燕,这是李勖的第二宗罪,他处心积虑地送了个皇子回来,意图搅乱大燕的社稷,用心何其险恶!

    慕容康满意地端详着那两颗头颅,嘴角微微勾起。

    若不是李勖苦苦相逼,他还不能下定决心,走上弑君篡位这条路。慕容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好儿郎太多,逐鹿中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慕容康将他们都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自愿代他们在这污浊世间受兵戈之苦。

    北风呼啸,关内的烟尘愈发近了

    “李军之气如烟如雾,沸如火光照夜,变幻又如山林竹木,色如紫盖、黑中见赤,此猛将之气也。然中部断续,边缘暧昧,此为骄矜急躁之相,虽勇必败!”

    说话之人是慕容康身边的一位汉人,此人正是与何新一道叛逃到燕的前任荆州司马杨期。何新擅骂,此君则精通望气之术,慕容康视他们为娱军的优伶,带在身边解闷。

    他并不相信什么风角之术、军胜之气,不过,对于这样鼓舞士气的言论,慕容康此刻倒是很乐意听上几句。

    杨期的话音才落,滚滚飙尘眨眼已至近前,千里暮云之下,潼关大开,一匹汗血宝马自黄尘中腾跃而出,嘶如龙吟。

    杀声震天,蹄声震地慕容康眼角骤缩,心脏因兴奋挛缩到一处:阴谋阳谋都不过瘾,他早就想跟对面这位汉人将领痛快地打上一仗了!

    他复盘了李勖攻秦的大小战役,叹服对方用兵如神,却也并不因此而妄自菲薄。他慕容康是个遇强则强之人,善于学习和模仿对手,他已经为李勖量身定制了一套战术。

    疑兵照着他的吩咐且战且退,他要将李勖一点点诱到自己的包围圈中。李勖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上钩!

    果然,李军那只转战南北的轻骑兵随着骁勇的主帅开始了猛烈冲锋,队伍渐渐拉开,头部已经进入了他的包围圈。

    慕容康心脏狂跳,盯着前方的战况,在心里默默计数:三,二,一!

    李军轻骑大部落入陷马阵,慕容康亲自从令官手中接过鼓槌,猛力槌鼓,尔后抽出弯刀,誓天大喝道:“鲜卑的勇士,杀!”

    御驾亲征,燕军士气高昂,一往无前。

    慕容康身先士卒,骑着锦膊骢直奔那匹金粉色的大宛马,听闻李勖赤手空拳斩杀了姚崇虎,人们私底下将那场战斗传得神乎其神,称之为“龙虎斗”。

    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慕容康要亲自会会他,看他到底是龙还是虫!

    锦膊骢凌空驰跃,距离那匹大宛马越来越近,慕容康却在半途猛地勒住了马缰,一对剑眉紧紧聚在一处。

    ——战事的发展似乎脱离了他的预料,李勖的确中计了他的确丧失了理智,昏了头竟然带着主力杀出潼关,直入自己的包围圈。

    可是,慕容康惊恐地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侧翼和后翼都抄不住他,十万大军围剿五万,竟然围不住!

    用不了太久,这位金发碧眼的慕容郎将会在对手身上学到一个新知:激将法虽好,不可过头尤其不能用在李勖这样的人身上。

    第147章 第147章

    李勖此刻又变成了一把刀,他不再思考战争的意义,只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将令,进行战争。

    战争不过是有组织的杀戮,李勖既拥有组织的天赋,也拥有杀戮的天赋,上天赐给他高大的身材,惊人的力量和超常的敏捷,他似乎就是为了杀生而生的

    他扔掉了手中那只适合骑马作战的长槊,换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那把自从十六岁起就陪伴在他身侧的环首刀。

    这把刀买于应征入伍前一日,来自京口铜驼街西头的铁匠铺子,花了一百二十钱,花光了他伐荻贩履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样的刀注定与削铁如泥和吹毛立断没有关系,它甚至有些钝,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还算真材实料,握在手里很扎实。

    刀身上刻有一行铭文:宁康十二年九月甲子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

    ——市售的普通钢刀都是这样,刀身上铭刻的不是“吉羊宜子孙”、“利牛封王侯”就是“上应星宿下辟不祥”,都是吉利的套话李勖当时还认不全刀身上的字,在能买得起的里面挑了一把最沉的用到现在。

    武器需要鲜血滋养,这把钝刀饮了太多血,弥补了先天不足,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

    李勖挥舞着环首刀,神情平静地在鲜卑人的丛林里收割。

    他的刀法看起来也有些平平无奇,年少时在江心伐荻,就是现在这样的刀法,谈不上什么招式,只是手起刀落,一茬茬地往下割。

    这样的招式缺乏观赏性——真正的杀人招都是不具备观赏性的——他在燕军中伐荻,不知疲倦地挥刀,眼前这片空了就继续往前推进,望着越来越少的芦荻露出了忧虑之色。荻苇太轻,晒干了不剩几两,小洲上的这点芦荻根本不够他糊口。

    将军变成了农夫,他的士兵也变成了农夫,农夫不懂战术,只会伐荻。五万农夫在黄土塬上伐荻,马嘶,风咽,弓翻霹雳,崤函古道上白刃纷纷,血雨飘零。

    李军陷入包围,冲破包围,杀退燕军,杀溃燕军,沿着崤函古道从潼关一路杀入洛阳。

    穷秋日暮云低,霜晨残月光冷,李勖力竭倒地时,远方是一片如海的苍山,头顶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天色令他想起了阿母死的那日,也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深秋,从彭城逃亡到京口的路上,一家三口遭遇了鲜卑人的骑兵。阿父拉着他躲进半人高的荆杞丛,阿母落入胡兵手中,就在前方几步之外。

    阿父无能,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死死地按住儿子,用手掌捂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

    李勖那个时候也是五岁,他用一口乳牙将父亲的手掌咬到近乎对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将外头发生的一幕幕都刻到心底。他在那场漫长的落日中恨透了父亲,他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做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

    现在,他的誓言实现了,才复长安,又收洛阳,衣冠南渡百年后,首屈一指第一人,他多么能耐!

    他似乎无所不能,唯独不能救活自己的儿子。

    李勖想,他大概是受到了父亲的诅咒,戎马关山,步步为营,到头来,他其实也是个无能的男人。

    就在刚刚,他发了一场匹夫之怒,指挥了一场一无是处的战役,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些酗酒之后殴打妻儿的窝囊废没有任何区别。

    尸首在他四周堆成山,多数是鲜卑人,也有不少汉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士兵们都说他仁爱,其实死在他手里的士兵不比死在敌人手里的少,死在他手里的敌人更是难以计数。

    慈不掌兵啊,带兵久了,很难再将人命视为人命。

    五岁的小儿在艰难逃亡的路上发下宏愿,他要结束这家破人亡的乱世;十六岁的小卒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残酷的战争场面吓得浑身麻痹,面颊中了一箭,竟然一动都不能动。他痛恨战争,心里面告诉自己,参加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以战止战。

    可是,当他成为一名将军时,虽然仍记得这个最初的目的却也无可避免地迷恋上了征战的感觉。号令千军,横扫六合,那感觉令他心醉神迷。

    李勖心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若是他消灭了兵锋所及的一切敌人,君临天下,他或许并不会感到多少快慰,反倒会有些失落。

    像他这样的人,说“仁爱”实在是太过抬举。

    老天也看不过去,在他如痴如狂时收走了他的灵奴。他的儿子一去不复回,如同人生不能再少,流水不能西归。

    李勖想,原来这就是人命。

    西方的火烧云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黯淡的红光,千军万马和王图霸业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灵奴,那是他和韶音的儿子,一想到这里,李勖的心就碎了。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沉湎于悲痛不能自拔,在尸堆上昏沉睡去。

    谢候唤不醒他,只好将他背到身上,一步一步往回挪。卢镝有些不知所措,犹豫问道:“……屠,还是不屠”

    “屠个屁!”谢候吃力地将李勖往身上耸了耸,喘着粗气道:“这个军令不能执行等到主公醒了,你们只管推到我身上,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李勖倒下去之前给他们下达了最后一道军令:此战不受降,屠尽黄发鲜卑儿,包括俘虏的和洛阳城中的一个不留。

    这个军令打破了李军一贯的传统,李军从不杀降卒,更不会屠城。将领们都知道主公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他们不愿意执行这样的命令,也不敢抗命,一听谢候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

    孟晖看着偌大一座洛阳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有些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洛阳啊洛阳,就这么打下来了”

    “可不是,就这么打下来了。”卢镝在一旁接话踮起脚回望潼关方向,也有些不可思议地感叹:“两天一夜啊,光是急行军也能将脚累残了,竟然就这么杀了两天一夜。”

    “慕容康那小子不孬,可惜世上只能有一个真龙天子,他算是遇上了克星!你们猜他这会在干什么我猜,他一定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场胜券在握的仗,怎么就打输了,还输得这么惨!”

    “别说他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咱们怎么就赢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反正就是赢了!”

    “话说回来,咱们好像还没输过是吧”

    “别、别高兴得太早,慕容康放、放弃洛阳,退守邺城,这步棋没、没错,小矮马和徐——霄云拖住了魏军,咱们还、还是两线开、开战,形式不容乐、乐观呐!”

    ……

    将领们暂时松弛下来,在下一场战役来临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谢候的心却仍悬着,李勖人高马大,昏得不省人事,背在身上死沉死沉。

    谢候并不担心他的身体,军医方才已经检查过李勖脉息稳健,除了表面划伤几处油皮,别的什么伤都没有,还不如谢候挂彩挂得多。

    命大是成为名将的首要条件,李勖不光命大,还有一具强壮得令人嫉妒的身体,精神崩溃了,**还能再克几座洛阳。他现在只是因为力气耗尽又极度悲伤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谢候能趁他昏迷时阻止一个疯狂的军令,若是他醒来继续发疯,谢候也没把握能拦住他。

    “越明”,谢候唤来孟晖,低声道:“烦请修书一封,寄给你姑父,主公这样下去不行”

    孟晖的姑父就是温衡,谢候不得不向温先生搬救兵,既然姐夫回不去,那就只好教阿姐过来。

    ……

    关中的粮食缓解了江左的饥荒,死亡的人数在逐日减少,大晋像是个大病初愈之人,缓慢地汲取营养,缓慢地恢复活力。

    万象复苏之中,江陵城里却多出一个心碎的母亲,与韶音不同的是,莹琼的心碎不能为外人道,这无疑更为煎熬,几乎将她逼疯。

    韶音上次见她时,以为她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其实她正常得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只不过是韶音没有当真而已。

    莹琼恨韶音,她希望韶音生不如死,这与王微之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算太大。

    莹琼姓庾,庾氏女郎与所有世家女郎一样,自幼便将一种观念根植于心:既享家族庇佑,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命。

    谢韶音毁了士族,毁了庾氏,庾莹琼就要以牙还牙,毁了她。

    谢太傅说的没错,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她不是个只会跟在王微之屁股后头争风吃醋的草包。

    她一早就想的很明白,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不是王微之而是以王微之为光耀中心的那个如梦似幻的少女时代。可是如今,如玉的郎君,不绝的丝竹,秦淮河的软艳,朱雀桥的晚霞,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锦绣年代,都与她曾经丰盈的香腮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庾莹琼恨死了谢韶音,儿子失踪的这些天,她在洁白的帛布上反复写着“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一想到谢韶音也和她一样生不如死,她就痛快了,全凭着这股痛快劲,她才能苟活下来。

    门锁从外边动了几下,庾护走了进来,回头命令把守的侍卫都下去。

    “找到了吗,阿猷找到了吗”莹琼问他,枯瘦的手像吸血的蚂蝗,牢牢地吸附在庾护的胳膊上。庾护被她抓得生疼却没有呼痛,眼神闪烁了一下,“阿妹,坐下说。”

    他挣脱开莹琼的手,将手里的食盒撂在案上,从里面拎出一壶温酒。

    “没找到,是不是”莹琼才热起来一点的心又凉了,尖声道:“那你回来干什么你去找啊!”她将庾护往外推,歇斯底里地叫嚷,“你去找,继续找!”

    “莹琼!”庾护两眼通红,双手攥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能找到,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时候到处都是灾民,阿猷他……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莹琼两道薄如刀的柳叶眉一下子亮出刃,“你不打算找了是不是庾护,阿猷可是你的亲外甥!你还是人吗!”

    “你嚷什么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心里面难道不明白么,此事若是张扬出去,咱们庾氏满门都得死!”庾护脸上现出愠怒,看着阿妹枯瘦的脸颊,又缓和了声音道:“莹琼,你一贯都是识大体的当初教你下嫁张衷,是家里对不住你,阿猷他毕竟姓张,你亲手杀了他阿父……”

    庾护顿了顿,别开脸道:“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的!你看阿泠,她如今不是……”

    “你不是人!”莹琼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他,“你答应了我的你说阿猷不会有事,你答应我的!……”

    庾护左支右绌,手臂被她咬下一整块肉,脸上落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你闹够了没有!”庾护阴沉下脸,猛地将莹琼推到地上,“你太令我失望了,莹琼,你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主意可是你自己出的是你恨张衷,连带着也恨他和你生的孩子,是你自己甘于将阿猷置于险境!”

    “我没有!阿猷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莹琼伏地痛哭,她的尖声令庾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庾护咬了咬牙,拎起那壶酒,倒了一盅,递到莹琼面前。

    “阿妹,把酒喝了,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莹琼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带着讥诮,“睡一觉睡醒了,阿兄就会将我放出去么还是说,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庾护腮帮上的血痕耸动几下,将酒盅又往前递了递。

    莹琼面上浮出一丝惨笑,一垂眸,忽然从那盅薄酒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人不人,鬼不鬼。莹琼尖叫了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

    ……

    清晨的寒露里,一只满载着小儿的犊车辘辘驶入邺城,这些小儿最大的不过十二,最小的才五岁,都是汉人,男丁。

    他们都是鲜卑人从边境掳掠的汉奴,战乱年代,人口就是财富,胡人常做这样的无本生意。

    这些小儿经了一路的颠簸被贩运到此处,早就被吓坏了,在城门口被江北的寒风一吹,都瑟缩成了小鹌鹑,挤在一处哭爹喊娘。

    啼哭的群儿之中,当属一个名叫张猷的小子最胆大,他头上扎着两只圆溜小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酒窝似的小疤。别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在寒风里吸鼻涕,边吸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处打量。

    第148章 第148章

    犊车从凤阳门入,平直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方规模宏阔的园林,其中殿宇显敞,观榭林立,似有数不尽的曲池疏圃和假山佳木点缀其间。

    此园名为铜雀园,在东汉末年由曹操所建,后经石虎修葺扩建,如今是燕人的皇家御苑兼武备库,东侧紧邻的便是文昌殿、听政殿和后宫。

    吸鼻涕的汉家小郎哪里知道这些,只用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园西那三座华丽高台。深秋清冷的晨光里,最中间那座高台飞檐拂云,巍若仙居,令他暂时忘却了阿父阿母,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之意。

    这小郎还不知道,眼前这座台子正是曹子建那句“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所咏叹的铜雀台,外祖父一早就教他背诵过。

    当铜雀台在视野里从香炉大小变为房屋大小时,犊车在一所宅子旁边停下牙贩回过头,冲着群儿吆喝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跳下车去叩门。

    不多时,门里走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中年男子,脚下趿拉双毡履,肩膀上披件棉袍,一脸的倦容,显然是还没睡醒。

    牙贩堆着笑迎上去神色甚为巴结,他称中年男子为“末那楼”,回头指了指一车头挨头的惊恐小儿,低声央求末那楼想想办法。

    末那楼在寒风中打了个哈欠,朝犊车瞥了一眼,用流利的汉话道:“你老兄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若是搁在平日,这一车也算是紧俏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些生牙谁还敢再沾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行市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所谓“生牙”,指的就是车上这些未成年的小儿,若是成年男丁称为“熟牙”,育龄女子则称为“草牙”。

    草者,母畜也,因母畜繁殖时往往都趴在草上而得名,贩子不拿人当人,因而便有了这个说法,这些都是略人贩奴者的行话。

    “唉!”牙贩一听这话,顿时苦下脸来,他来往边境做这无本生意也快有十年了,自然知道行市。

    熟牙和草牙到手就能用,需求量大,脱手也快,再不济还能低价卖给官府充当苦役,是以市面上大多都是熟牙和草牙。生牙则不同,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买回去要养上好些年才能派上用场,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一般的人家不会购买。

    这个牙贩多年来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做生牙生意。他劫掠品相好的小儿,主打一个少而精,回去稍加调|教,高价出售给贵人牟利。

    这几年晋人平定了内乱,国力蒸蒸日上官府将边境民丁大批迁移至内地,连燕军都掳掠不到人口,他这样的民间贩子更是好几年都没有开张。

    好不容易赶上江南大灾|荒,他想着去江陵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从一帮半死不活的饥民中捡到几个品相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姓张的小儿,生的细皮嫩肉、虎头虎脑,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不凡,这样的生牙最好卖,若不是赶上灾荒极难到手。

    他本想着这回是发大财了,谁知道一趟走回来,大燕已经变了天,不光换了个皇帝,连銮驾也从洛阳迁到了陪都邺城。

    入邺城之前,牙贩已经托人向旧日的老主顾打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户要生牙的,有个在朝中做侍御史的人家告诉他,这一仗打得凶险,往后还指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如今稍有些见地的人家都节衣缩食,哪还有心思买小郎。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呢!”牙贩思及此处,不由哭丧着脸道:“幸亏我多打听了一嘴,否则,差点就一头扎进洛阳!我一听说陛下北狩的消息,赶紧就往邺城来,在虎牢关差点与李军走了个脸对脸,好不容易躲过一回,快到邺城时又在黎阳碰见了!”

    牙贩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嘶”地抽了口凉气,趔着嘴道:“原来我往黎阳走、李军也往黎阳走,在白马津时我们是一前一后渡河,算起来只差了大半天!”

    末那楼笑道:“你这一趟是不容易。”

    “这一趟差点将命都搭上家里还有一群老小等着米下锅,我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末那楼手眼通天,再难的行市,总归是难不到你,我寻思着你若是肯要,我就把这一车生牙都给你,一个子不赚,只要个路费就行。”

    末那楼顿时嗤笑了一声眼神精明地睨着牙贩,“什么手眼通天少来这一套!我可不是氐人,不喜欢往脑袋上戴高帽!”

    这就是说他口惠而实不至的意思,牙贩心领神会,赔着笑往末那楼手里塞了个项圈,“纯金的,一点心意。”

    这项圈还是他从那个叫张猷的小儿身上刮下来的,上面原来还有五枚珠子,三枚石头的被他丢了,剩下两枚自己收着余下一个秃圈给了末那楼。

    末那楼将金项圈递到嘴边咬了咬,“你老兄这一趟可是收获颇丰”,说着将目光转向那一车生牙。

    牙贩脸色顿时一松,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看看这回的货,个顶个都是好的,若非如此,我哪敢过来劳你大驾!”

    末那楼神情挑剔地看了一会儿,冲着牙贩比出一根手指,“我只要一个,也不亏你,价钱还照着从前的算。”

    “一个”牙贩惊出了一脸愁纹,“哎哟!那我可是连路费都合不上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黎阳可是邺城的南大门,李军现在已经渡过了白马津,也许明天就会打到邺城下这都不好说。这种时候,就是一个我还不一定能出手,你可别不领情!再说,你糊弄得了别人,可是糊弄不了我,这种没本的生意,能卖出一个就够你吃一年的,还有什么不知足”

    “真有这么邪乎不是都说李军师老兵疲,撑不了多久了么再说,魏人都已经从河套出兵了,李军现在是两线作战,只要再拖他几个月,他自己就偃旗息鼓了!”

    牙贩将道听途说的这些都拿来与末那楼讨价还价,央求道:“咱们是老朋友,你再多要几个,我给你个好价。”

    他冲末那楼伸出五根指头,看着对方的神情,又一根一根地往回收,直到剩下最后一根。“老兄,十分之一的价格,我可是够有诚意了!”牙贩也有些急了。

    末那楼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了一声甩袖就要往回走。

    “哎呀,好说好说!”牙贩赶紧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就依你,一个就一个!”

    末那楼鼻孔哼了一声斜眼道:“好心劝你一句,别想着撞大运,除了我这里,整个邺城你也找不到第二家收生牙的。这一车小牙,一天就得吃掉百钱,留一日赔一日,回头赶紧找个地方处置了,也好及时止损。”

    牙贩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垂头丧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小郎,你叫什么名字”末那楼来到车前,指着其中成色最好的那个小儿问道。

    “我叫李杲,我阿父就是李勖,你们快带我去找他!”——这句话早就等在了喉咙口,灵奴憋了一路,好想大声喊出来。

    他已经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好久了,贩子和末那楼的声音不高,他听得断断续续,许多话听清楚了也听不懂意思,唯有“李军”二字如雷贯耳,一听到就让他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李军”就是阿父的军队,这几日以来,灵奴已经听到过许多次“李军”了,他想也许阿父就在前边那座高台上阅兵,只要稍微往下边一看就能看到自己,若是告诉眼前这两个大人,他们也许会带着自己去找阿父。

    灵奴刚想张口,一对上末那楼那双淡绿色的眼珠,忽然觉得十分害怕。

    小舅父告诉过他,黄头发绿眼睛的就是鲜卑人,鲜卑人是敌人,阿父就是在与鲜卑人打仗。

    “我……我叫张猷。”灵奴瘪了嘴,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知道这么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人家一听他是张猷,就不会再想将他给吃了。

    学堂休业之前那一日,张猷兄约他端阳节一道出去玩耍,说是有一把匕首要送给他,“灵奴,你不是要用匕首给你阿父雕马么我送给你,千万别告诉大人,我阿母知道了会责罚我的!”

    灵奴认真点头,表示坚决不会出卖兄弟。他有的是办法混出府去祖母和叔父居住的西府侍卫不多,后墙根有一个小狗洞,大人爬不过去他打个滚就能来到墙外

    临出去之前,灵奴忽然想到阿母的嘱咐,阿母说外头有吃人的妖怪,告诫他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这也难不倒他,灵奴灵机一动,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父寄回来的那条金光闪闪的小襦裙,那可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穿上它还怕什么妖怪!

    张猷兄果然没有食言,就在狗洞外等着他,领着他左拐右拐,上了一辆无人的马车。

    灵奴上了马车,有些疑惑道:“咦你是坐着车出来的,庾姨母知道么”

    张猷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量起了他的小金裙,“你怎么穿女孩子的襦裙”

    灵奴顿时将疑惑丢在了脑后,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了身上的宝贝,“你没见过吧这可是我阿父送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张猷兄听了之后好像很生气,他皱眉道:“真能刀枪不入么这么好的宝贝,你都不告诉我,脱下来借我穿穿。”

    灵奴心里很舍不得,可是张猷兄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他不能小气,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马车停下张猷兄下了车,说是去给他拿匕首,让他在车里面乖乖等着

    灵奴探出个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张猷走到一个岔口,刚要走进去忽然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调转脚步往巷子口跑去

    才到巷子口,巷子外头呼啦啦地涌上一大群人,黑水一般,一下子就将张猷湮没了。

    那些人嘴里大声嚷嚷着“报仇的时候到了!”“穿金戴银,一定是妖女的儿子!”“杀了这小孽障!”

    灵奴听见张猷似乎在哭喊,“灵奴骗人,这襦裙不是宝贝!”

    灵奴也在车里哭喊,“呜呜呜,我没骗你,它就是宝贝!”

    张猷的声音似乎极为惊恐,听起来不像是人声他尖叫嚎啕:“我不是灵奴!他在马车里!你们认错人了!”

    灵奴也在车里嚎啕:“他是张猷,我才是灵奴!你们认错人了!”

    ……

    他将嗓子都喊哑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张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一种低沉而细碎的嘈杂声自巷子口远远地传来,听起像是有成千上百只饥饿的黄夫人在进食。

    灵奴像是一只可怜的秋虫,小小的身子紧紧地贴附在车壁上发抖,嘴里不时发出几声比虫鸣还低的呜咽。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从外头掀开车帘,一把将他抱走了。

    那个人此刻正龇着一口黄牙,冲着绿眼睛的鲜卑人笑道:“这可是吴郡张氏的小郎君,你多少再给我添点。”

    末那楼抬起灵奴的下颏,目光挑剔地附在他左脸的疤痕上语气颇是不以为意:

    “吴郡张氏没听说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江左早就变了天,就算是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又如何,也就是陈郡谢氏还能多卖些钱!别说什么吴郡张氏,就是皇宫里的司马氏,价钱也都一样,除非他姓李!”

    他说着拍了拍灵奴的小脸蛋,笑道:“你若是姓李,我肯花一千金买你,你姓李吗”

    灵奴的眼睛和嘴巴都在一瞬间张得溜圆。

    “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如何还会做这样吃苦受累的营生,皇帝早就将我请到宫里当宰相了!”牙贩嬉皮笑脸地凑到末那楼身边,什么吴郡张氏都是他信口胡诹,一切不过是为了抬价罢了,既然末那楼不为所动,他只好又道:“你看看这成色,说是宫里的皇子都有人信。”

    末那楼其实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牙,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

    “嗬,才五岁,长得不小!”末那楼将灵奴拎起来,抻值了胳膊腿细看瞥了眼牙贩,摇头道:“年纪太小连端茶倒水都不会。”

    灵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五岁的是李杲,张猷兄应该是七岁才对,“我记错了”,他大声道:“我七岁!”

    牙贩正要反驳末那楼的压价,一听这话顿时笑起来,“就冲这个机灵劲,老兄多添我一成,好歹教我赚回个口粮钱。”

    末那楼盯着灵奴的嘴,忽然捏住了他的下颌,手下一用力,灵奴的嘴巴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末那楼的绿眼睛放出凶光,“牙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敢说谎,掰掉你的牙!”回头冲着牙贩不耐烦道:“半个月后到账上领钱。”

    牙贩见好就收,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着车渐行渐远。

    灵奴站在绿眼睛的鲜卑人旁边,目送着一车汉家小儿远去忽然嘴巴一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小东西,再哭,我掰掉你的牙!”

    灵奴管不住自己的抽噎,只好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末那楼围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满意,宫里的贵人托他留意一个小郎,过了这么许久,一直都没有碰到合适的,这个张猷从天而降,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别哭了,你遇到了我,就算是遇到了救星,往后吃香喝辣,有你的好日子过!快过来,跟我一起走!”

    “呜呜呜……你……你要带我去哪里”灵奴被他拽得直趔趄。

    “去哪里……”末那楼笑起来,手指着前方的三座高台,“你看那儿好不好看我带你到那里去享福。”

    三日后,灵奴来到一个宽敞又温暖的地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吃到了离家以后第一顿饱饭。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原来中间的那座高台就是大名鼎鼎的铜雀台,而他身处之地,叫做“内侍司”。

    今日晨起,灵奴没有吃到早膳,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

    屋里的大人笑着告诉他,“今天是你净身的大日子,不能吃早饭,忍一忍,一辈子的饭就都有了。”

    灵奴不解地皱了眉头,“净身是什么意思”

    第149章 第149章

    邺城虽是陪都,王宫却比洛阳宫华丽许多,这里没有经过氐人的践踏,一砖一瓦都保存完好可谓几步一景。

    中原的深秋在这座魏武故城里晕染开千层锦绣,慕容康却无心欣赏景色,他面孔紧绷,一路脚步匆匆进入后宫,直奔皇后的寝殿毓秀殿。

    与一般的皇帝不同,慕容康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可足浑氏,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情意深厚,按照汉人的说法叫做青梅竹马。

    若非登基为帝,若非形势所迫,他们或许真的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自从前日迎娶了北魏公主元氏之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慕容康的脚步止在毓秀殿外,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闷着头走了进去。

    “臣妾可足浑令华参见陛下。”

    三日不见,可足浑氏脸色憔悴,身上仍穿着迎娶北魏公主那日的皇后仪服。她走下卧榻,在门口对着慕容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令华!”慕容康心里一痛,赶紧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可足浑氏将他推开,执拗地行完了大礼,起身后仍垂着头,视线落在慕容康衣襟上,轻声道:“天气转凉,陛下再繁忙,也该记得添衣才是。”

    “你……你还好么我这几日没来,并非是……”

    “给陛下上一壶热酒暖身。”可足浑氏回头吩咐宫人。

    “你们都下去。”慕容康挥退宫人,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令华,我知道你在生气,你若是实在难过,就打我、骂我,不要这样忍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从前、往后,都只有你一个人,元氏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话陛下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慕容康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令可足浑氏感到陌生,她轻轻挣脱开他的臂弯,后退两步,苍白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国事为重,臣妾都明白。”

    慕容康的两道剑眉随着这个虚弱的微笑渐渐地皱到一处,“你一定要如此么”

    可足浑氏笑容不改,“元妃深得圣心,臣妾一早就已经照着规矩赏赐过了,陛下还要如何”

    慕容康面上顿时浮起羞恼的薄红,他明白可足浑这句“深得圣心”指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魏使还在邺城,我就算是……是逢场作戏,也要将戏作得逼真!”

    “陛下不必解释,臣妾子息单薄,多年来唯有一女,已失中宫之德,岂敢再责怪陛下。”

    可足浑氏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慕容康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份性情,最头疼也是这份性情。温柔如水的女人一旦发起脾气,绝不会给人一个暴雨如注的痛快,而是会化成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黏腻,没完没了。

    可足浑现在就是一副阴雨绵绵的表情,分明是哀怨,却又要做出一副介于赌气和大度之间的强笑,要你一看见就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她。

    慕容康被可足浑看得浑身不舒服,揉着额头道:“令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线的军情已经令我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好么”

    “臣妾岂敢陛下冷么,可要喝一盏热酒暖身”可足浑氏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连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慕容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死气沉沉的毓秀殿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你多保重。”

    他扔下这句话,狠心转了身,疾步朝殿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寒风顺着殿门吹进来,可足浑静静地立在原地,被吹得浑身僵硬,许久后颓然地蹲下|身子,捂着脸低声痛哭。

    屏风之后,一双翡翠似的漂亮眼眸也跟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变红了。

    五岁的灵徽踯躅了一会,没有走到母后身边,而是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撞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了,父皇打算新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姨妃,母后很伤心,父皇似乎也不高兴,总是沉着脸,越来越不耐烦。

    典仪之后,父皇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到毓秀殿,灵徽很想念他,听宫人说他正往这边走,她就赶紧换了一身新衣裳,轻手轻脚地藏到屏风后头,想趁他不注意跑出去,给他一个惊喜。

    父皇的脸色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熄灭了她满怀雀跃。母后说的话也教她听不懂,她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酸酸的、钝钝的那种难受,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唉!”

    灵徽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寒风里唉声叹气,叹出了一道小小的白雾后,又跑上去几步,张开嘴巴用力地往回吸。

    她追着白雾奔跑,不知不觉来到一间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宫室,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郎君正在里头哇哇大哭,哭得能看见粉红的嗓子眼。

    自从父王成了父皇,灵徽就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会,轻声问:“喂,你哭什么”

    灵奴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之中,忽然听见有人与自己说话,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阿妹正在歪头端详自己。

    “呜呜呜……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鸟!”

    阿妹很漂亮,可是小鸟也很重要,阿父很早就告诉过他,绝对不能伤了小鸟,否则长大以后就会娶不到好看的新妇,灵奴一想到这里就伤心得难以自抑。

    “我的小鸟还没长到阿父那么大……不要割我的小鸟……”

    “小鸟”灵徽围着哭泣的小郎君左看右看,“你的小鸟在哪里给我看看。”

    灵奴刚想说,他的小鸟长在撒尿的地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漂亮阿妹是个小女郎,急忙改口道:“在我屁股上,不能给你看。”

    ——这也是阿父教他的,决不能在女郎面前露小鸟,羞!

    奇怪的是,面前这个小阿妹却一点都不知羞,一听他这么说,她干脆就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的屁股看,似乎还想动手摸一摸。

    灵奴警觉地转过身子,双手将自己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义正言辞道:“男女有别,不许摸我!”

    “你撒谎,你屁股上根本就没有小鸟!”灵徽的小眉头一皱,抬起头逼视面前的撒谎小郎。

    ——父皇告诉她,直视对方的双眼,若是对方眼神躲闪,那就说明他心虚。

    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小郎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灵徽的双眼瞪得像只狸奴。

    灵奴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发现,漂亮阿妹的眼睛生得像颗剔透的绿蒲桃,简直好看极了,他根本看不够,于是便一边看着这对绿蒲桃,一边道:“你真好看,就像仙女一样!”

    炸毛的狸奴转怒为喜,顿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我叫慕容灵徽,你叫什么名字”

    灵奴一听到“灵”字高兴坏了,自己叫灵奴,漂亮阿妹叫灵徽,这不就是阿父经常对阿母说的“缘分前定”么!

    “我叫灵……”灵奴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绿眼睛的漂亮阿妹也是个鲜卑人,慌忙改口道:“我叫张猷。”

    “张……猷……张猷,”灵徽一边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用翡翠似的绿眼睛仔细打量灵奴,“我记住你啦!张猷,你为什么来到我家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复杂超过了灵奴的理解,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摇了摇头,环顾四周,有些羡慕地问:“这里都是你家铜雀台也是你家的么”

    “当然啦,这里全部都是我家,不光铜雀台是,金虎台和冰井台也是我家的!”灵徽有点得意,自从父王成了父皇之后,他们的家就越来越大,邺城的宫殿比洛阳宫更大、更阔气,这是搬到邺城之后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张猷,你的父皇和母后呢”

    “我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只有阿父和阿母。”

    灵徽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大燕的公主,只有公主才会有父皇和母后。

    “张猷,我是大燕的公主,你得给我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你行礼”灵奴感到一丝茫然,他见过公主,也见过皇子,从来都没有行过礼,若不是阿母拦着,公主和皇子还要向他行礼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灵徽板起小脸,提高了音量。

    对方的问题将她难住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一定要给公主行礼,只能用反问的方式掩饰心虚,表示自己很生气。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给你行礼就是了。”灵徽生气的样子令灵奴想起了纨妹,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勖兄,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揉了揉灵徽浅金色的脑袋。

    “咦怎么行礼,我不会,你教教我。”

    “你可真笨,连这都不会!你要跪在地上——就像这样,大声说’张猷拜见公主‘,然后再给我磕个头——就像这样,学会了吗”

    “张猷拜见公主!”

    “嗯,起来吧!”

    “公主真好看!”

    “嘻嘻,你还是叫我灵徽好了!”

    “灵徽笑起来真好看,灵徽一笑,皎若……皎若明月,兄……兄甚爱之!”

    灵徽的嘴角翘得像一只小鸟,扑棱两下就能飞到天上去,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其实也有点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开心,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灵奴眨巴着黑眼睛看着她笑,忽然道:“灵徽,你们家的下人想要在我屁股上割一刀,我好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灵徽很义气地点点头,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走吧,我带你去见母后,母后会保护你!”

    可足浑氏一看见女儿身边的小黄门,心里就已经猜了个大概,追出去寻找公主的宫人已经将内侍司的宦官唤到了殿外,常侍进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可足浑氏的目光重新落到了虎头虎脑的汉家小郎身上。

    仓皇逃到邺城,女儿与她一起困在这深宫里,一直郁郁寡欢,内侍司奉命给公主寻找一个合适的玩伴,就是眼前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净身就偷偷溜到了御苑司库的小郎。

    “你叫什么名字”可足浑氏问道。

    “他叫张猷!”还不待“张猷”开口,女儿就已经抢先替他回答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母后不要让别人割他的屁股!”

    灵徽还没有适应公主的身份,一着急就将学过的规矩都忘在了脑后,可足浑氏慈爱地看了一眼女儿,面上浮起了微笑。她也没有适应皇后的身份,觉得还是随便一些更自在

    “你几岁了”可足浑继续问。

    “五岁。”灵奴清脆地回答,一面用黑眼睛盯着上首的陌生女子仔细看。

    “皇后问你话,你要这么说,’回皇后的话,奴婢五岁了‘,说完之后要低下头,不可对皇后无礼。”旁边的宫人低声提醒。

    灵奴不明白为什么要自称“奴婢”,垂下了头,一时间却开不了口,宫人着急地轻轻掐他的肉胳膊,可足浑氏摆了摆手微笑道:“听说你会写字,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早有宫人将绢帛铺到了灵奴身前的青砖地面上,狼毫蘸了墨,递到手里。

    灵奴不假思索地在帛布上落下一个“张”字,接着又落了一个点,想要继续往下写,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他见过那个“猷”字,却没记住该怎么写,只记住了一个点。

    灵奴偷偷用余光观察四周,发现周围那一双双绿眼睛都在紧盯着他,就像小舅父故事里讲过的大灰狼一样,他紧张起来,觉得手中的毛笔像石杵那么沉重,眼看就要握不住了。

    “写字,最关键的就是理直气壮,要像你阿父一样,管他是对是错,先写出来再说。”

    关键时刻,阿母的声音忽然从心底里冒出来,灵奴感觉不那么害怕了,就着先前那一点,在帛上写了个“油”字。

    “张油,这个名字倒有趣。”可足浑氏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子,自幼便学习汉人典籍,功底不浅,见了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可笑。

    “字写得不错”,可足浑氏很满意,教灵奴将父母的名字也写下来。

    灵奴依言,在帛布上依次写下“张中”和“庾迎穷”。

    “庾迎穷,人皆盼富,我独迎穷”,可足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高雅意趣,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你阿母姓庾,可是颍川庾氏”

    灵奴点了点头,心道:我阿母姓谢,陈郡谢氏的谢,才不是什么颍川庾氏。

    可足浑一听这孩子竟然还是名门之后,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又与女儿灵徽一般年岁,不免心生怜惜,放柔了声音又问:“你阿父是做什么的,如今可好”

    “我阿父是……”灵奴哪里知道张衷是干什么的,只好诚实地回答说:“我阿父是造反的,如今已经死啦!”心里面大声呐喊:我阿父可是京口贩草鞋的李二说出来吓死你们!

    可足浑氏诶呦了一声,她对江左士族联手对抗李勖之事略有耳闻,以为这个张油的父亲必然是死于此事,唏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阿母呢”

    灵奴想起庾姨母疯疯癫癫的样子,脆生生道:“我阿母疯啦!”

    “长生天!”可足浑身为人母,实在听不得这些恻然道:“快起来吧,地上凉。”转头吩咐宫人:“往后就将他留在毓秀殿,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别委屈了他。”

    常侍还怕皇后不满意这个小玩伴,一听这话心里边就松了口气,笑着提醒道:“皇后,这孩子还差一道手续呢。”

    可足浑氏才想起来这个看看张油的小胳膊小腿,再看看女儿紧张的眼神,摇头笑道:“他才多大,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孩子才五岁,颠沛流离来到异国他乡,若是就这么挨上一刀,未必能挺过来。更何况,狼烟已经蔓延到了距离邺城不到四百里的黎阳,眼下的日子能维持多久还不好说。

    可足浑氏一想到这些心底压抑的忧愁就浮到了面上,倦怠地挥了挥手教宫人都下去。

    灵徽高兴地朝着灵奴努了努嘴,示意他跟自己过来,灵奴明白是漂亮阿妹保住了自己的小鸟,赶紧跟上,两个五岁小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殿外。

    第150章 第150章

    第一场雪沙沙落下时,慕容康的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更加阴郁。

    黎阳战事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五日,这个时长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也令他倍感诧异。

    洛阳之战结束后,李军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派遣了几千名骑兵开赴黎阳,做出夺取白马津之势。

    这与慕容康预想中的一致:北魏已经从河套发兵,兵锋直指关中,李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兵力应付魏人,加之洛阳刚刚克定,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攻打邺城,只能拨出小股兵力攻打黎阳,想要在黄河北岸的邺城南部门户埋下一个锚点。

    事实上,无论是李军还是燕军,短时间内都无力再进行一场正面激战。

    李勖故技重施,派出几只偏师袭扰燕境东北部的青州、北徐州等地,以重金贿赂边境地带持观望态度的汉人太守,大肆招降。燕国境内的战火被分散成星星点点的小火苗,虽然还没有燎原之势,也足够令慕容康头痛。秦人殷鉴不远,慕容康不敢不吸取教训,这些日子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东北方

    他和李勖都明白,黎阳的争夺不过是洛阳之战的尾声在下一场大战开始之前,双方之间将会有一段短暂的将歇。

    正因如此,慕容康对黎阳主帅的要求并不高不指望他能凯旋奏捷,只要求他将李军逼退到白马津以南,两军隔河相望,彼此获得喘息的时机。

    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黎阳战事竟然没有丝毫进展,奏讨粮草和军饷的兵简却一封接着一封往邺城递送,兵马日耗万钱,慕容康怒火中烧,连下了三道谴旨责问。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前线的密奏摆在他的御案上,揭示了战事僵持的原因。

    监军侍御史乞扶铭在密奏里呈报:主帅一到前线后立刻封山禁泉,每日向帐下将士收取高昂水金和柴薪费,军心涣散,无心战事,恐有覆巢之危。

    慕容康一怒之下将这封密报撕得粉碎,骑上锦膊骢,冒着漫天风雪亲赴黎阳督战。

    沙沙的雪粒融化在皮肤上,触感冰凉,慕容康的怒火在路上渐渐平息,一想到黎阳主帅的姓氏,余下的怒气也全都化成了头痛。

    负责黎阳战事的是昌黎郡公可足浑宝树,正是皇后可足浑令华的亲兄长,当今大燕的国舅公。

    慕容康并不是个任人唯亲的君主,将黎阳托付给宝树其实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量。

    黎阳战事规模不大,难度不高在战略上却十分重要,因此,主帅的能力要放在其次,关键是忠诚可靠。慕容宗室不缺韬略过人的好儿郎,独缺安分守己的臣下,慕容康以己度人,对宗室痛下杀手,将那些心比天高的旁枝一一修剪掉,余下的全部令其前往封国。

    宗室无人可倚,这种时候就只能启用外戚。

    国舅宝树并不庸碌,相反颇有才干,可谓文武双全,为人又贪婪好色,胸无大志,慕容康对他十分放心,将他视为守卫邺城南面门户的不二人选。

    他贪墨军饷,慕容康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皇后的份上不打算追究而已。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宝树的狗胆竟然这么大,竟敢在社稷存亡之际玩忽职守,拿战事做儿戏!

    呜咽的北风在慕容康耳畔呼啸,风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股熟悉的鲜血味道弥漫在干燥的鼻腔里,分不清是来自不远的前方还是来自他自己身上。

    初冬的寒气透过甲衣,紧贴着皮肤,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壳。他感觉又闷又冷,一种既悲凉又无力的感觉第一次降临在意气风发的慕容郎心头,如同附骨之蛆,令他摆脱不得。

    忽然,一道阴测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背后响起

    “诸臣负我!”

    慕容康浑身汗毛竖起猛地向后望去,视野中并没有那个肤色苍白、自负又多疑的已故燕主,唯有一片半隐在暮色中的苍凉雪原,还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衰草斑斑驳驳,就像是他刚刚接手的千疮百孔的大燕。

    他听到的是叔父慕容玮的声音,“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常被叔父挂在嘴边,简直成了口头禅。

    当时的金城王听在耳中,心中轻蔑地报以一哂,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这样怨天尤人。

    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无能的君主,一场大战损兵折将,痛失洛阳,后方到处起火,连黎阳这座小城都要守不住!

    于是,这声音便趁虚而入,鬼魅般自他心底里生发而出。

    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心底而不是背后,慕容康下意识地想要停下,然而胯|下的骏马驮着他一路疾驰,早就已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风雪,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

    慕容康咬紧牙关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将刚才那些不祥的幻觉和妄念都甩到身后,大喝了一声“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战场。

    一百年前,鲜卑人从汉人手中夺得中原这片土地并非是因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慕容氏的先祖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百年之后,汉人中出现了一位雄主,慕容氏的子孙依旧不信天命,纵然日光不再眷顾鲜卑山,金发慕容郎也绝无退却之理,他将为这片经营了一百年的江山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足浑宝树挨了五十军棍,被慕容康遣送回邺城,充当中阳门的守门吏。

    慕容康登上城楼,一边听乞扶铭的奏报,一边观察城外李军的营垒。

    李军渡过白马津后,就在距离河水不到一里的谷地安营扎寨,这种背水结阵的方式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如今黄河仍未封冻,白马津段的河水依旧湍急,一旦遭到偷袭,李军将会退无可退,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投身涛涛冻流。

    上一个因背水一战而流芳千古之人还是韩信,不过,韩信的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大胜,绝非是破釜沉舟鼓舞士气那么简单,韩信的背水阵不过是个诱饵,背后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

    慕容康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猜测起李军的后招。

    李军的主将是汪道铎,这人乃是一员老将,早年在何威麾下效力,立过不少战功,相较追随李勖起家的那些北府将而言,此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燕境的地形。李勖派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将过来,心中对黎阳的预期想必是与慕容康大差不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竟然会选择背水结阵,看得慕容康疑窦丛生,一时间不敢轻进。

    “陛下请看,这是什么”乞扶铭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枚并不饱满的刺酸枣,他语气颇为感慨,“就是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如今在江左可是千金难求。”

    见慕容康面露疑惑,乞扶铭继续解释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左挺过了饥荒,如今正在疫病里打熬。南人盛传,这种经了霜雪的刺酸枣能克制此次瘟疫。物以稀为贵,江左不产这种果子,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此果价格奇高据说一两就能卖上百钱。”

    慕容康挑起眉头,依旧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乞扶铭笑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对面打探过,消息千真万确,汪道铎之所以在谷地背水结营,正是因为那附近有成片的刺酸枣林。他扎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采集枣子,运回江左贩卖。”

    一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出现在慕容康俊美的脸上,他盯着乞伏铭掌心的野果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可足浑宝树卖水,汪道铎贩枣,这么两个奇才竟然碰到了一起难怪战事能僵持半个月!

    慕容康的狂笑来得迅速,收得亦迅速,他拈起一枚酸枣扔到嘴里,感受着在舌尖跳跃的酸甜滋味,淡声道“黎阳之战,该结束了。”

    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手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手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手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手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手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小!”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机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慕容康扬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纵有千万次溃败,只要最关键的一战赢了,胜利就还是我们的!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战已经来了!鲜卑的儿郎们,李勖不是我们的天敌,而是我们的仇敌!抽出你们的弯刀,鼓起你们的勇气,手刃仇敌、封侯拜相,在此一战!随我杀回去!”

    ……

    玄甲重骑在雪地里激扬出一片琉璃白,飞溅的雪沫才触到皮肤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慕容康浑身滚烫,他在马背上暗自向先祖祈祷,鲜卑人的存亡或许就在此战。

    这一次,先祖保佑了他,很快,燕军就在渐明的天色里看清了后方的追兵。

    原来,趁虚登上黎阳城楼的李军一共才几十骑,而这其中还包括一个令燕军闻风丧胆的名字:李勖。

    现在,那匹大宛马就在前方一射之地,马背上的高大男子身披明光铠,手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环首刀,脸颊浅浅的笑涡里盛着凛冽的杀气。

    十万燕军可以敌不过五万李军,但是,三千玄甲军绝无败给几十名轻骑兵的道理。

    慕容康望着对面的汉人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