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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151章

    与慕容康一样李勖对黎阳战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几乎是与慕容康在同一时间收到前线的密报,亦是几乎在同一时辰动身。

    洛阳路远,李勖晚到了半夜,慕容康已经替他要了汪道铎的脑袋,前线的五千士卒也已经全军覆没。

    北府军全军上下皆奉行一句“贼不走空”的粗糙格言,于主帅而言,更是没有吃了大亏还空手而回的道理。于是,几十骑人马趁着城门守备松懈,诈称是前线的军需官,奉命回营取药,大摇大摆进入城中。

    城内守军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李军以更快的速度杀上城楼,将己方的大旗插上城楼最高处,之后立刻擂鼓大喊,“李勖在此!”

    燕军果然大哗,无论是黎阳城中残留的守军还是被慕容康带出城外的玄甲军,谁都没有想到李勖竟然只有这几十骑人马。守军原本还想奋力反击,见外头的大部人马这么快就溃逃而去,以为李勖的主力已经杀到了城外,索性缴械投降。

    几十人毕竟太少,无法占领一座城池,时间一长,城中守军必然发现破绽,于是,李勖斩了几个燕军将领后立刻率部出城追杀慕容康。

    ——追杀,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中的一环,一是为了继续迷惑黎阳守军,防止他们出城,二来也是为了威吓前面逃跑的慕容康。

    虚张声势的要义在于见好就收,然而,李勖一口气追出十几里仍不愿停马,卢锋根本劝不住他。自从灵奴出事之后,李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前的沉稳缜密和开明大度似乎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作出的决定不容质疑,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卢锋还在苦想如何能将他劝回去,慕容康已经率领三千玄甲军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李军眨眼之间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主公快走!”卢锋情急之下横马挡在了大宛马前,朝左右厉声道“你们两个掩护主公冲出去,我殿后,快!”

    然而,凭借他们几人如何能拦住李勖,李勖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看不到数倍于己的敌军,眼中唯有一个金甲金发的慕容康。

    痛失爱子,无计可施,只能怨天尤人。李勖不信天命,所以不怨天只尤人。慕容康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下了一封措辞合适的战书,很荣幸地成为了那个“人”。

    李勖一见到他,就想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康见这位威猛悍将面无表情地直奔自己而来,一瞬间骇得汗毛根根直立,扯着缰绳躲出好几十丈。

    “丘穆陵,叱罗佩,楼坚!还等什么,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慕容康惊骇过后,迅速叫出了这几个名字,立刻有三个金甲武士挡在他身前,与李勖战在一处。

    洛阳惨败后,慕容康发现,李勖这个人就是整个李军的魂灵所系,无论遇上什么样的情况,只要这位主帅策马而出,李军的士气就能迅速凝聚,所向披靡。

    匹夫之勇固然作为有限,两军对垒之时,主帅的勇武却会极大地影响士气,甚至于左右整个战局。

    姚崇虎之所以在最后关头选择与李勖对战,正是想借此重振军心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只不过他没料到自己对上的汉人将领会如此骁勇,垂死挣扎反而加快了自己的灭亡。

    慕容康自始至终都没有轻视过李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命人在全军上下选拔勇士。

    经过层层筛选,三位勇士脱颖而出:丘穆陵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叱罗佩敏捷如猿,身手矫健;楼坚可双手使刀——寻找这样的人,也是慕容康的有意安排,上次战后,他发现李勖的左右手都能使用武器。

    这三位勇士是慕容康的人肉铠甲,也是为李勖的头颅量身定制的三把尖刀。

    他们没有辜负慕容康的期望,在打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慕容康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李勖身上,此人的确配得上英雄之名,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还要时刻留心背后的冷箭和长矛,如此竟然也只是稍稍落于下风而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慕容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若非身陷丧子之痛,想必这位以用兵诡诈著称的名将绝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举动。想到对方起于微末,慕容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李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腹部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明光铠的缝隙汩汩而出,很快,他的后背也染红了一片,胯|下那匹金粉色的汗血宝马成了殷红之色。三位鲜卑勇士的刀光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李勖在笼子里垂死挣扎,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杀了他。”

    慕容康声音冷酷,向那三人发出命令。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将其毙命,慕容康了解对手的本事,一点都不敢托大,留活口这种事,不适用于李勖这种敌人。

    楼坚手中的两柄长刀高高扬起,一柄对准李勖的头颅,一柄横劈向他的侧腰,刀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十字冷芒,卢锋余光扫到这一幕,不由得肝胆俱裂,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嘶吼:“主公!”

    长刀落下,李勖身子一歪,重重地滚落马下,大宛马悲声嘶鸣,扬蹄踹倒了一个提刀而来的鲜卑兵。

    卢锋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冲到李勖身前,挥刀奋力抵挡鲜卑士兵的攻击。

    “兄弟们!从前在浙东沙场上,主公为我们挡了多少次刀,现在该是我们报答他的时候了!岂曰无衣生死同袍!北府军绝不背主苟活,今生大业未成,我们来世再举义旗!”

    余下的李军士兵无一例外,全部来到卢锋身边,他们用身躯结成一道人墙,将主帅牢牢护在身后,哪怕他意气用事,为一小儿方寸大乱,他们也决意与他同生共死。

    李军这几十人马被三千多人团团围困,根本无法分神留意外头的动静,慕容康却不同,他的神色在短短几息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方才他看得清楚,楼坚一刀劈空、一刀劈歪,劈歪的一刀只砍中了李勖的肩部,李勖此刻还有一息尚存。

    楼坚所以失手是因为手臂中了一箭。

    慕容康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脸色显得有些颓败。

    这一箭几乎耗尽了谢候全部的力气,以他的半桶水功夫,发出去的箭矢还从来都没有射到过靶子,这次也没有——他瞄准的是楼坚的左手结果射中了右手

    “李勖!”谢候悲从中来,打马冲入包围,他将李勖抱起来,扯着他的衣领怒吼:“你这个无能匹夫!你如此行事,是想要全军上下的兄弟都给你陪葬吗!你就算是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难道连我阿姐都不顾了吗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儿子,若是连你也出了事,你教她怎么活!”

    卢锋愕然看着失态的谢候,这才发觉,西南方向一片银甲亮得晃眼。

    雪后初霁,晴光照甲,李军的大部人马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

    “追,追敌……”

    李勖倒在谢候怀里,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谢候听得怒火中烧,一面往他的刀伤上猛倒金创药,一面破口大骂:“命都要保不住了,追你老祖!我阿姐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混账,我是……你姐夫”,李勖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微笑,“冬郎,听我的,追,围困邺城,否则……否则……”他声音虚弱下去,没有说出来否则后面的半句话,双眼半开半阖。

    “就地扎营,给主公疗伤!”

    谢候咬了咬牙,将昏迷的李勖交到军医手里,安排人手护卫,随后站起身来,抽出巨光剑,厉声道“余下人随我追敌,为主公报仇!”

    慕容康有了一个新发现:倒下的李勖比策马冲锋的李勖更能鼓舞军心随着谢候这声号令,李军各个眸中喷火,如同见到了宿世仇人一般猛扑向燕军。

    洛阳之战的情形不幸重演,慕容康拼命逃回到邺城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那三个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无一幸免,皆被愤怒的李军斩首。

    李军围困了邺城,慕容康如今的指望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北魏能够发兵援救,另外一个,是李勖重伤不治。

    大半个月过后,魏人的援军没有任何消息,青州、北徐州和兖州失利的消息却接连飞入邺城。

    慕容家的好儿郎果然没有令慕容康失望,不少汉人太守浴血守城之时,他们却纷纷倒戈,争先恐后地打起了为先帝慕容玮报仇的幌子。

    有两个宗室耐不住帝位的诱惑,先后在封国称帝。这个口子一开,顿时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于是不到二十日的功夫,皇帝如雨后春笋般在大燕境内拔地而起,长势喜人。

    慕容康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如今只觉懊悔,他还是太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像李勖杀长安的氐羌贵族一样将慕容宗室的男丁都杀个一干二净!

    国难当头,他们不思一致对敌,反倒趁机作乱,他们指责他弑君篡位,慕容康一想到“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想笑,他不过是做了每个慕容郎都想做的事而已,因此才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分崩离析,内外交困,慕容康反而镇定下来,决定死守邺城,与李勖耗到底。

    为了节约粮草,慕容康命令燕军砍伐空置宫殿的梁柱,魏武故城的雕梁彩柱被马刀刨作卷曲的木沫,掺进喂马的草料之中。后宫率先裁减用度,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一应宫人自皇后和元妃起,下至奴婢宦者皆服粗布衣,慕容康对自己则更为苛刻,一日只用一餐,与将士们同食。

    邺城军民的士气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誓与李军战斗至死。

    灵奴最初是很兴奋的。

    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城门楼上多了大批燕军,他们在谯楼上打出花样繁多的旗帜,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口号,每天都匆忙地跑上跑下,有的拎着木桶,有的擎着火把,还有的合伙搬运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看起来有趣极了。

    灵徽也很兴奋,她指着铜雀园那边的伐木民伕,神秘兮兮地问灵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待灵奴回答,她又骄傲地抢答道“他们在大兴土木!”

    她将“大兴土木”四个字眼咬得很脆,像是说起来很过瘾,随后弯着绿眼睛道“我父王成了父皇,他要开始修漂亮园子啦!”

    “等到园子修好了,我们就在里头骑马好不好”灵徽喜滋滋地问自己的小玩伴。

    灵奴眼睛一亮:“你母后答应你骑马了”

    “答应了!”灵徽一提到骑马,整张白皙的小脸都高兴得红扑扑的,“母后说,等到园子修好了,她就送我一匹小马,还会让父皇亲自教我骑马,我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真好”,灵奴的声音低下去,喃喃道“我家里有很多马,还有很多狗,还有个黄夫人……我阿父很会骑马,我阿母也会。”

    灵徽赶紧道“你别着急,我替你也讨了一匹,母后也答应了。”

    “真的”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奴开心坏了,也跟灵徽一样盼望起新园子来。

    两个小儿每日都要在毓秀殿外的白玉阶上踮脚遥望铜雀台,灵徽的兴奋始终不减,灵奴的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下去。

    这几日来,他总是觉得很饿,每餐饭都努力多吃一点,塞到肚皮发胀,可是到了晚上,肚子又变成了瘪瘪的空袋子,一躺下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想吃些点心可是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现在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奴婢还想吃点心我们整天都饿得要命,你小子能伺候公主已经够好命了,知足吧!”

    原来奴婢是不能吃点心的灵奴在心里默默记下。饥饿的感受跟委屈很像,都是心口那里疼,灵奴捂着自己的小胸口,有点想哭,却又不敢哭。

    上次他就哭了,看管他的宫人生气地打了他的手板,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奴婢是不能哭的。

    可是今晚,灵奴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了,无论宫人怎么吓唬他、推搡他,用扫帚抽他的屁股,他的抽噎仍然止不住,哭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点心的味道太香了,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扇,一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口水,瘪肚子才觉得好受一点。不过它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开始报复他,灵奴疼得一抽一抽。

    灵奴的哭闹声惊动了吃点心的灵徽,也惊动了孤枕难眠的皇后。

    “怎么回事”可足浑氏眼窝深陷,连日的失眠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

    “呜呜呜……皇后姨母,我想吃点心!”灵奴越哭越委屈,什么是奴婢、什么是宫廷礼数,统统都忘在了脑后,只顾得上讨要食物。

    “休要胡言,皇后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奴婢的姨母。”宫人一听这话赶紧制止,压着他的脑袋要他跪下请罪。

    灵奴犯了犟劲,使劲挣扎开,跑过去一把抱住可足浑氏的腿,哇哇大哭:“皇后姨母,我好饿!我要饿死了!”

    宫人大惊失色,急忙扯开他,跪下请罪道“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他,请皇后责罚!”

    可足浑氏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面露不快,“不就是点心给他就是了,他这么一点大能吃多少至于大半夜闹成这样”

    宫人心里也委屈,他们也不想苛待公主身边的玩伴,然而形势逼人,李军将邺城周围的城池一一拔下,围城的壕沟马上就要贯通,邺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就连皇帝本人都是一日一餐,他们这些宫人哪敢触犯禁令。

    皇后训斥,他们不敢还嘴,只得唯唯称是。

    可足浑氏教人给灵奴擦脸,将点心盘子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好了,不哭了,吃点心”

    灵奴抓起两枚乳酪就往嘴里塞,咽得太急,一不小心噎住了喉咙,呛得一阵咳嗽,小脸变得通红。

    “咳咳……以前、以前我阿母总是追着我问,’吃不吃乳酪‘,我好烦,摇头说’不吃不吃‘,要是她现在再这么问我,我、我肯定告诉她,’吃!灵奴能吃一犊车乳酪!‘”

    灵奴吃到点心就开心了,刚才还哇哇大哭,转眼就眉飞色舞地成了个小话唠,乳酪都堵不住他的嘴。

    “你真能吃!”见他不哭了,灵徽也笑逐颜开,自己也拈了一块乳酪小口小口地抿。

    可足浑氏却被他这话说得心酸,不由得亲手给他拍背,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看他一连吃了半盘子,还要再抓,连忙制止道“再吃就要肚子疼了。”

    灵奴悻悻地收回伸出一半的小手可怜巴巴地问:“明天还有么”

    可足浑氏笑道“有,往后天天都有。”

    “谢谢皇后姨母,你真好看!”

    可足浑氏笑出声来,弯腰将他抱到膝上,“灵奴是你的乳名么”

    灵奴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皇后姨母怎么知道”

    “嘻嘻!是你自己说的呀!”灵徽也爬上了母后的膝盖,“我叫灵徽,你叫灵奴,灵奴比张油好听!”

    宫人们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可足浑氏是个宽仁的皇后,待人向来和善,可如今大燕正在和汉人打仗,她这么对待一个汉奴,多少有些不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的后宫里可是还住着一位北魏来的元妃,皇上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到毓秀殿过夜了。

    毓秀殿的宫人一想到此处莫不为皇后感到忧心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婢想了想,正要出声提醒,可足浑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足浑氏心里都明白,可她偏偏就想这么做。

    人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并不容易。

    她不喜欢做大燕的皇后,在最近这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她不停地问自己:那你想做什么慕容康的妻子灵徽的母亲还是可足浑家的女儿

    这些答案都不能教她满意,可是除了皇后、妻子、母亲和女儿之外,可足浑令华不知道该如何做可足浑令华。

    有时候,她望着中天上的一轮明月西升东落,会情不自禁地遐想,这世上或许会有一个女人,活得像明月一样月相在世人眼中纵有千面,可她本身从来都是圆满的。

    今夜,宫人眼中暗含的不赞许之意提醒了可足浑,或许她可以任性一点,人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可以反抗不喜欢做的事。

    可足浑不喜欢做皇后,也不喜欢你死我活的战争,于是便将什么身份、什么胡汉都抛到脑后,任性地放纵起了自己的母性。

    汉人有句话叫做“妇人之仁”,可足浑氏抱着汉人小奴,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那又怎么了,妇人之仁有什么不好,难道打打杀杀就好了”可足浑想,她偏要妇人之仁,不光如此她还要用自己的妇人之仁在这片寂寞深宫里营造出一片与世无争之地,这就是可足浑令华当下最想做的事。

    第二日,灵徽与灵奴一起遥望铜雀台时,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帕子,里头包着两块乳酪。

    灵奴几口就吃光了,看着绿眼睛的公主还在小口吃着,好像一只小狸奴,忽然便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鲜卑话。

    这句话是小舅父教他的,要他学会之后说给上官娘子听。

    灵徽嘴角沾着一块乳渣,疑惑地问道“阿风是谁”

    灵奴忽然意识到小舅父教他的那句话里多了个前缀,于是赶紧改口,重新道“灵徽,我喜欢你。”

    灵徽咯咯咯地笑起来,将剩下的乳酪都塞到灵奴嘴里,也用鲜卑话道“我也喜欢你!”

    第152章 第152章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少骗人了,那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上官风的注视下,谢候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方才说的那句鲜卑话的确不是“我喜欢你”,那句话要比“我喜欢你”更进一步,也更露骨,甚至还有些粗俗,若是用汉话,他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谢候的脸红得像火炉,上官风的脸也被这座火炉烤得发烫,她听不懂,却能看懂,方才他那张白玉雕琢的面孔上写了一句荒唐的浑话。

    渭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之后,他第一次亲了她,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次,他亲吻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与她耳语,“阿风,等到战事结束了,我要立刻娶你!”那已经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出格的一句话了。

    与将领们在一处时,谢候满嘴都是糙话,他什么都敢说,与她在一处时,他却只敢拉她的手。

    二人身份悬殊,他很尊重她,从不肯教她为难。

    “我胡说八道的,你别生气”谢候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都不敢看她。

    “逢春”,上官风也不敢看他声音细不可闻:“我答应你。”

    谢候浑身一震,“你、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上官风忽然亲昵地斜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了头。

    谢候暗暗松了一口气自己那点龌龊心思,还是不要教阿风明白的好,看她微垂的粉白下颏,心里面又有一点失望。他清了清嗓子,“阿风,我……”

    “这边,对,慢点!”

    “不够高,再摞一层!还是不够,再来!”

    外头有人大声说话,是工卒和民伕在挖围城的壕沟,壕沟挖了大半个月,今日就能竣工,这项工事照旧由谢候这个职方司校尉督管。

    他以权谋私,在壕沟底下留了个小土窝,趁人不注意拉着上官风到此处密会。

    顶上一直都有人来回走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谁都不敢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没有人了,谢候才轻声道:“我去把他们支开,你过一会儿再出去。”

    上官风反握住他的手,谢候抬眸看她,一颗红痣忽然在视野里放大,嘴唇上有温热的触觉。

    谢候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这个柔软的吻再次将他点燃了,“她答应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翻身将上官风压在壕沟的土壁上

    许久之后,两个人抱在一处喘气

    谢候不敢再继续下去,哪怕她愿意,他也不能。

    北魏发兵后,李军多线对敌,上官云和徐凌打河套,卢锋打上党,祖坤和褚恭打兖州……战事到了最紧要也是最艰难的关头,最后这道门跃过去就化龙,跃不过去就会粉身碎骨。沙场无情,灵奴出事后,谢候更觉人生无常,他不想害了上官风。

    两人难舍难分,在土窝里低声絮语。

    “依你看,主公的伤还有多久能恢复”

    “那么深的刀伤,差半寸就割到了心脉,若说痊愈,少说也要大半年。不过主公身体强健,现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你别担心。”

    谢候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你怎么了”上官风抬头看他

    “你不觉得自从灵奴出事以后,他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么若是没出那件事,就不会有洛阳之战,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洛阳、黎阳战役虽相继告捷,但从全局看,却是个失误的战略。

    谢候一想到多线并行的战事,眉目间便浮现出忧心之色,“丧子之痛的确摧人心肝,我这个做舅父的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亲生父亲。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我都不觉得奇怪,可是他……”

    这次若非自己心里面觉得不安生鬼使神差地带着人追了上来,李勖此刻已经成了刀下鬼。

    谢候顿了顿,嗓音有些艰涩,“我没想到他会如此。阿风,姐夫对我的影响或许比阿父都大,在我心里,他就像那柄环首刀,战无不克,无坚不摧。所以,我实在是想不通,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冲动,他怎么就那么恨慕容康谁都知道,那封战书不过是个拙劣的激将法而已。”

    上官风如今虽然接替了温嫂,仍然只是个普通的营医,与李勖的接触十分有限,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对战事更是不通。

    她想了想,轻声道:“别的事我不懂,主公为何恨慕容康,我倒是可以揣测一二人遇到难以消解的大悲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罪责归因到另外一个人的头上若非如此,这个人就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崩溃。主公他……他或许是自责甚深,慕容康只是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已。逢春,你有没有听过’刚则易折‘这句话主公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过于刚强。”

    “这正是我担心的”,谢候眉宇紧锁,“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是三军主帅,谁都能折,唯独他不能。”

    “没有人比母亲更心疼孩儿,夫人痛失爱子,没过几日又失去了父亲,她才应该是最难过的人”上官风说着看向谢候,轻轻问道:“怎的不见你担心她”

    谢候摇摇头,苦笑道:“那是我的亲阿姐,如何能不担心我阿姐是一个……”

    谢候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韶音,长江上遭遇长生道匪,被谢太傅骗到建康后的沉着应对,身怀六甲治理会稽,一个人扛过后方的灾荒……这些亲眼见过的、没见过的,一幕幕都在他心头掠过,他盯着脚下的泥土微微出神,默了片刻,继续道:

    “你不了解她,我阿姐心性坚韧,远超常人这一点,连我姐夫也比不上”

    上官风轻揉他的眉心,柔声道:“夫人已经在路上了,算日子,应该没有几日就会抵达,她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但愿吧。”谢候握住她的手,俩人目光碰在一处,都情不自禁地向前凑去。

    忽然,三声轰如雷鸣的战鼓声自邺城方向传来,上官风吓得浑身一抖,谢候忙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应该还是与往次一样。这里很安全,你在这不要出去,我上去看看。”

    上头几个卒子正全神贯注地警戒,见谢候忽然从壕沟里爬上来,都吓了一跳,“诶呦,谢将军,您怎么在这”

    “你说我怎么在这”谢候拍拍身上的土,理直气壮地反问,皱眉看向前方,“怎么回事”

    “没多大事,还是虚张声势!这慕容康可真够下作的,打又不敢打,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折磨人!”

    谢候正色道:“不要放松警惕,他虚张声势是他的事,我们绝不能松懈!”

    “得令!”卒子立刻应道,朝着邺城方向啐了一口,恨恨道:“黄发虏,等老子打进城的那一日,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围城的李军都恨透了慕容康。

    邺城是魏武故城,又经后赵石虎修葺,城墙十分坚固,四座城门外皆修有机关重重的瓮城,城门楼的防御工事一应俱全,铜雀园里更是积存了用不完的桐油和箭弩。

    李军若强攻必定伤亡惨重,因而选择了挖壕围城,一旦壕沟首尾相连,邺城就会彻底成为一座孤城,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慕容康为了阻挠李军的工事,特地命人制作了十面巨鼓,专门赶在李军休息之时擂鼓,同时命燕军做出出城攻击之势。

    无论是三更半夜还是凌晨午后,只要听到鼓声李军就要立刻爬起来备战,燕军却是干打雷不下雨。李军不堪其扰,几次便松懈下来,燕军瞅准时机开门杀敌,乘乱往外送信求援。

    李军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有片刻放松,闻鼓而起,实在是折磨得很。

    邺城存粮经不住消耗,李军多线作战,粮草也不充裕,慕容康便集结了一批汉人老弱,将他们统统赶出城,教他们去李军营地乞食。

    李军能在燕境到处招降,打出的就是王师归来、恢复故土的旗号,如今汉人父老被鲜卑人赶出来,怎么能不收留如此,明知是圈套也要往里跳。

    一想到这些日子受到的窝囊气李军士卒凑到一处便要破口大骂,谢候在上面待了一会,确定无事后,将那几个人支走,重新跳下壕沟。

    才拉起上官风的手,上头又起了喧哗,一个接一个的脚步声在头顶腾腾而过,响个没完。

    谢候只得又爬了上去,只见李军的工卒正结队疾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铁锤和钢钎。

    “干什么去”谢候忙拽住一个人问。

    “回将军,去漳河凿冰。”

    “凿冰为什么凿冰”

    “引漳河水淹邺城啊!”那卒子满脸都是兴奋,“这些日子真是受够了窝囊气淹了他娘的慕容康,看他翻白之后还能不能跳起来擂鼓!”

    谢候面色大变,邺城已如强弩之末,挺不了几日了,实在没有必要水淹城池。一旦挖开漳河,城中无数百姓都会遭殃,这与屠城没什么分别。

    “谁下的令”他高声问。

    “是我。”

    不待卒子回答,一道沉稳的男声已经回答了他谢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前方的汗血宝马上正驮着一个熟悉的男子,他重新披上了战甲,除了唇色略有些发白之外,看不出身上重伤未愈。

    慕容康的第二个指望就这么破灭了。

    见李勖在营中走马,李军士卒大噪,杀声震得铜雀台上的青砖都在颤动。就着先前的壕沟工事,一条明晃晃的悬河很快就架在了邺城的头上

    只要李军将闸门打开,汹涌的河水就会灌入邺城,城中无数军民都会葬身于涛涛冻流,就像黎阳战役中全军覆没的李军士卒一样。

    李勖命人用楼车挑起一封巨幅战书向城中军民宣告,只要慕容康肉袒面缚出城受降,邺城百姓将免于这场劫难。

    慕容康大怒,挽着弓箭亲登城楼,将那封战书一箭射落,他派人朝着城外高喊:“大燕没有投降的皇帝,慕容康誓与邺城共存亡。”

    ——李勖厌恶被动的战争,若非谢候苦苦阻拦,李勖立刻就会成全了他

    谢候为邺城争取到最后三个时辰,日落时分,若是慕容康依旧负隅顽抗,谁都救不了邺城百姓。

    水淹邺城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遍,纵然早就知道朝不保夕,早就知道战火一起命若草芥,当死亡的气息如此强烈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头时,人们还是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最后的三个时辰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他们都在努力地与各自的亲人朋友和心中所爱话别。

    很快,就连宫城中的灵奴和灵徽都知道了这件事。

    灵徽问灵奴:“被水淹了会怎么样”

    灵奴口中含着乳酪,话说得有些含糊,“你不会泅水吗泅水……可好玩啦!如果被水淹了,邺城就变了一个大澡盆,咱们就在里头泅水!”

    “我不会泅水。”灵徽有些沮丧,想象着整个皇宫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澡盆,眉头不由蹙得紧紧,“可是,为什么女御长和乞伏娘子都说淹城会死人呢”

    灵奴一听到“死人”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猷,嘴里的乳酪好半天都咽不下去。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就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吧,我会泅水,会保护你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灵徽,她的担忧依旧在细细的眉尖盘桓不去,半晌问道:“灵奴,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死就是……就是被人给吃了。”

    “呜呜呜,我害怕,李军会吃了我的!”灵徽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灵奴赶紧摆手,乳酪也顾不得吃了,“你别害怕,李军都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灵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撅嘴道:“我父皇说过,李军不是好人他们的族长叫李勖,李勖是个大魔头!”

    灵奴这回真的急了,“李勖不是魔头,他是我阿父,我阿父是个大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你胡说,我父皇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灵徽忘记了害怕,立刻高声反驳。

    “我阿父会骑马,会射箭,还会给我做小弓,你父皇会吗”

    “当然会!我父皇还会唱歌,会跳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阿父行吗”

    “那有什么,我阿父还会扮大马让我骑呢!”

    “我父皇……我父皇会学狗叫!”

    “谁不会呀我阿父还会学猪叫,学驴叫,学蝲蝲蛄叫!”

    “你……你……我父皇敢吃狗屎,你阿父敢吗”

    “我阿父天天都吃狗屎!”

    ……

    两个五岁小儿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好了。

    灵奴向灵徽保证,李勖绝不会吃人灵徽也像灵奴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李杲。

    俩人蹦蹦跳跳回到毓秀殿时,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可足浑氏带着人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侍卫将整个皇宫都要翻遍了,到处都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可足浑氏绝望地回到寝殿,却见俩人正头挨着头下弹棋,她不由得又喜又怒,“你们跑到哪去了!”短短几个字,才出口就走了调,可足浑氏将灵徽搂到怀里,失声痛哭。

    一场危难提醒了她,她撑起的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胡人打汉人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没完没了。

    她想过,城破之时绝不苟且偷生只是可怜自己的灵徽,可怜的灵徽,她才五岁,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对即将到来的大难一无所知。

    母后哭,灵徽也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伤心。

    看见灵徽哭,灵奴也开始抽泣,可足浑氏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吝啬她的慈悲,将这可怜的汉家小郎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

    初冬的红日在温柔的晚雾里收敛了它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枚圆圆的卵黄,它安稳地降落在遥远的邙山脊上顺着山脊缓缓滑落。

    暮色之中,悬河水淙淙地流向四野,在冰冻的土地上结成一层坚冰,无数人听着水流声和结冰的细微脆声喜极而泣。

    谢候也松了一口气邺城幸免于难,不是他的功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除了他阿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李勖。

    第153章 第153章

    营盘四周相继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中军大帐前空出的一片雪地,一左一右各有两行足迹向此处延伸,足迹的交汇处,一身硬甲的将军双膝跪地,头深深埋在身前人柔软的怀抱里,女郎手臂合围,将他紧紧拥抱。

    无论是周围的汉军还是城头的鲜卑军,都在夜色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人世间最平凡的悲痛跨越了种族的隔阂和身份的差异,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微末小卒,他们在这一刻分享了共同的心伤。

    上官风手里端着药碗,止步在不远处,身后跟着谢候。

    谢候问她“他们说什么了,你听到了么”

    “对不起。”上官风轻声回答,“他们一起向对方说,对不起。’”

    隔得很远,她其实也没有听清,只是透过他们的神情,猜到了这句话。

    李勖在韶音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他一遍遍地对她说“对不起”,韶音的手悬停在他头上,探出去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头被她无数次抚摸过的黑韧头发,在洛阳一战后染上了永远不能消融的风霜,她的郎君竟然有了白发。

    他在她心中有千面,沉稳兄长,温柔郎君,铁骨英雄,宽厚阿父……没有哪一面与脆弱相关。他六亲缘薄,灵奴是他唯一的寄托,韶音心如刀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咱们的孩子!”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她总是在说“都怪你”,李勖也总是笑呵呵地回答说,“对不起。”

    这一次,他回答说:“都怪我。”

    韶音泣不成声,拼命地摇头,“那是个意外,是一场噩梦。”

    “噩梦……噩梦……”

    李勖的确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在梦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辨不明幻觉还是现实,上天收走了他的灵奴,也一道收走了他的睡眠,除了昏迷之外,他的双眼再也无法合上。他陷入到不明所以的焦灼之中,杀戮和自毁的欲望不停地怂恿着他,他理智全无,只能凭着本能行事。

    鲜卑人的弯刀一刀刀地割破他的皮肤时,他竟然觉得很痛快,儿子经受过的痛苦,他也经受一遍,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心安。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做梦。

    现在,他醒了,韶音唤醒了他,李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她“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阿纨,咱们的孩子没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韶音泪如雨下,捧着他的脸,用纤细的指头为他擦拭眼泪,就像过往无数次他为自己做的一样。末了,她狠下心道:“阿兄,我们还很年轻,我们还会……”

    “你住口!”李勖双眼血红,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他厉声道:“谁都不能替代灵奴,谁都不能!”

    “不是替代,没有人能替代灵奴,他永远都在我们心里活着!”韶音忍着哽咽,“可我们也要活着,我们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李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似是笑了笑,随即麻木地自言自语:“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说什么”

    韶音浑身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她看着他,觉得这不像是李勖能说出来的话。

    “意义意义……”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韶音柳眉倒竖,恶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李勖,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结束乱世,统一天下,让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孩子都不再经历我们的痛苦,这就是意义!”

    “凭什么!”李勖梗着脖子,像个孩子一样不讲道理,“灵奴已经没了,无论做什么,我儿都回不来了!”

    “就凭我的郎君他是个英雄!”

    韶音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你给我记住,谢韶音只嫁英雄,不嫁懦夫!我的郎君他顶天立地,不会一跪不起!”

    她粗暴地扭转他的头,迫使他朝天上看,“看到了么,孩儿就在天上看着,别让他瞧不起你!”

    她身上有旺盛如野草的火气,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雪气,李勖在冷热交攻下打了个激灵,看见漆黑的天穹上高挂着一牙新月。

    一瓣雪花落在他隆起的眉宇间,韶音含泪去吻他的眉心,“求你了。”李勖的手臂遽然收紧,抱着她重新站起身来。

    “不哭”,他吻她的泪眼,“阿纨,我们继续走下去。”

    韶音张口咬住他的唇,李勖激烈地回应她鲜血的味道在口腔中激荡,他们一生都忘不了这个疼痛的亲吻。

    上弦月在头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渐渐移入云层,雪越下越大,年轻的夫妇在大雪中一起白了头。

    ……

    上党台地。

    卢锋部与北魏军在此对峙了数日,几次交手下来,双方互有胜负,各自都在寻找对方的薄弱之处。

    北魏不援邺城,反攻上党,实因上党对李勖而言意义非凡。魏王元健卷入这场战事的目的,不是要救燕人起死回生,而是要给李勖致命一击。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自南而北纵贯神州,在东西两方分隔出华北平原和山西高原两个部分。八条狭窄的咽喉小道将这两部分连通,称为太行八陉。

    这八陉之中,沟通河东地与中原腹心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均在上党台地附近,谁占据了上党,谁就控扼了自东到西的咽喉。

    李勖已经占据了关中和洛阳,如果上党地区也为他所夺,那么李军的轻骑将会在整个中原大地纵横无阻,届时不仅燕人无力回天,北魏亦危在旦夕。

    元健御驾亲征,亲自督战上党,卢锋遇到了对手,这几日暂时停止了攻势,转攻为守,耐心寻找魏军的破绽。

    连日的大雪在野地上覆了一床平整的雪被,破晓时分,雪地上露出了昨夜行军的痕迹。毡鞋,马靴,马蹄印,车辙……有经验的将领能够通过这些印迹分辨出敌人的数目,卢锋是个中翘楚,不仅估计出了这只北魏军队的人员组成而且准确地判断出了他们的目的:运粮。

    李军沿着车辙悄悄行进,终于在大陉村附近发现了魏军的粮仓,卢锋黑沉了几日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魏军的弱点找到了。

    元健千里来袭,补给就是他们的命。

    卢锋察看四周地势后,立刻做出安排:一小队人马趁黑摸入大陉村烧粮,余下主力分成三路,两路埋伏在敌人必经之路两侧得高地上,准备袭击前来援救的魏军,余下一路悄悄绕到魏军大营后方,相机袭营。

    李军将领多是北府起家,他们追随李勖多年,身经百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善于超额完成军令。

    灭秦之战中的上官云和褚恭就是如此,这次负责攻打青州和兖州的祖坤也是如此,眼下上官云和徐凌正朝着河套节节推进,若是他们打到雁门关,下一步就是一举攻克魏都城平城,如此,留给卢锋立功机会已经不多了。

    当大陉村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时,卢锋心里的火也腾腾地烧了起来。

    如果这场战役如他预想的一般,他将摘下北伐以来的最大战果:魏王元健的脑袋。

    如他所料,雾气蒙蒙的村路尽头,魏军果然来救粮草了,他们对前方早就设置好的捕兽笼一无所知

    ——卢锋吸取了敌人的教训,命部下设伏时绕路而行,没有在魏军视野中留下足迹。

    “冲啊!”

    当魏军进入包围圈后,随着卢锋的一声将令,两侧埋伏好的李军顿时呐喊着从高处冲下,魏军毫无防备,一时间惊慌躲避,自相践踏。

    后方,另一路袭营的李军同样进展顺利,他们趁着魏人大部队出营救粮的时机,成功袭入魏营,将李军的大旗插在了元健王帐之外。唯一遗憾的是,元健并不在帐中,这位魏王与李勖和慕容康一样,都喜欢冲锋陷阵,杀在队伍最前。督护成盛不无遗憾地感慨道:“看来,魏王这个分量十足的俘虏还是要卢将军亲手俘获!”

    大营被袭,李军在后方摇旗呐喊,前方救粮的魏军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回奔,卢锋乘势追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噩耗在傍晚时分送达李勖的大帐:魏军绕过上党,已经突入关中。

    关中。

    魏王行辕内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杏子酒香,元健赐酒肉给将士们,与他们共同庆祝这次大捷。

    “李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咱们留给他们的是一座空仓!”

    “入了关中,往后愁粮草的就不是我们,而是李勖了,哈哈哈!”

    “他要袭咱们的大营,殊不知咱们已经绕道取了他的大后方!都说李军战无不克,我看也不过如此,陛下不过巧施小计,李军就上当了!”

    “……诶,不是李军无能而是咱们陛下这个空仓计实在高明,卢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对对,陛下圣明!咱们一起敬陛下!”

    魏将口称圣明,纷纷举杯敬元健,元健嘴角含笑,与他们一一示意,酒盏碰唇后,只轻轻抿了一小口,随后看着兴奋的众将平静道:

    “李勖不该急着出关取洛阳,这便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汉人有句话说的对,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该做的,是从敌人身上吸取教训,而非沾沾自喜。李勖仍然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可轻敌。”

    “皇兄说得不错”,元骅点头道,“关中是片膏腴地,李勖劳师动众地灭掉秦人,到头来却是为我们做了嫁衣裳,他一定不会甘心。接下来,我们将会在东方的潼关和北方的河套继续作战,诸君还要奋发才是。”

    众人莫不称是,龙华将军侯莫陈仪高声道:

    “李军转战千里,背井离乡已经一年有余,在长安分得财物后就已经生出衣锦还乡之心。如今士气不减,不过是靠着主帅李勖个人的威望支撑而已然而,在利益面前,威望是不可靠的,如今我们占据了关中,李军将士留在长安的财物全部落空,白白辛苦了一场,他们的士气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他喝了口杏子酒润喉,继续道:“所以,微臣以为,接下来的战事当集中在北方,潼关还是以守为主,将李勖慢慢消耗掉。”

    元健面上露出赞许之色,“侯莫陈将军说得不错,当务之急是将关中稳稳吃下,不可重蹈李勖的覆辙。”

    侯莫陈仪拱手道:“陛下,河套的上官云部和徐凌部攻势凶猛,已经对平城产生了威胁,是否派一只人马北上,稍缓平城之急”

    “不必”,元健摇头,笃定道:“善战者,制敌而不制于敌,攻其必救,他必定千里奔回我们袭取了关中,上官云和徐凌一定会撤兵救援,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即可!”

    侯莫陈仪笑道:“陛下圣明,臣茅塞顿开。”

    推杯换盏之间,魏将无不酒酣耳热,面露红光,唯有元骅神色淡淡,心中始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此刻留守平城的是尚书崔嵬,皇兄元健对这个汉人十分信重。

    元骅看着上首微笑的元健,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

    魏人袭取关中,最高兴的还是困在邺城中的燕军,他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冲着城外灰溜溜撤兵而去的李军大声欢呼。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城中粮草断绝,燕军原本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离死只差临门一脚,万万没想到,李军在这个时候撤兵了!

    慕容康在谯楼上望着远去的李军,整个人如木桩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阳光洒落在他的愁眉上,缓缓将其上的褶皱抚平,他迎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祖先到底还是庇佑了他,没教他成为亡国之君。

    诚如魏人所料,李军的士气一泻千里,他们从江南出发,翻山越岭抵达潼关,经过一年多的血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取得了关中。过往这些战役之中,当属潼关之战时日最长,伤亡也最惨重,一想到还要重来一遍,饶是北府老卒也觉得心生疲惫。

    撤退的李军队伍绵亘几里,颓丧的情绪如同一片阴云,第一次笼罩在这只劲旅头上。有些卒子窃窃私语,唏嘘道:“人有时候真不能不信命,小主公的死就是个预兆,这个龙门呐,到底还是没有越过去!”

    队伍沉默地撤退,向着潼关方向行进,韶音坐在大宛马背上,身后是李勖,他也和这只队伍一样默默无声。

    问他伤口疼不疼,他也不说话,韶音想要回头看他,肩膀上忽然觉得一沉,他将下颏垫了上去。

    “阿纨”,他声音轻轻的,听起来有点可怜,“李某打过那么多次胜仗,你头一次来,我却不战而败,感觉颜面无光啊!”

    韶音不由得蹙起眉尖,好气又好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净想些不着边际的!”

    李勖将下颏又往她颈窝移了移,“我们辛劳一场,到头来,很可能是一无所获,你怕不怕”

    韶音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刚要偏头,又被他的脑袋轻轻地拱了回去,“告诉我,怕不怕”

    “怕什么”韶音嗤了一声,“郎君最初有什么江边一片杂草丛生的破校场,不到三千人马和一小口袋铜钱而已!”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揶揄道:“那三千人马也不是你的,而是人家赵勇的,里头还有赵化吉的一千!还有那一口袋钱,有些人一本正经地将他的家底都交给我,结果里头只有几百钱,简直穷得叮当响!”

    她说着还是回头睨了他一眼,“原本就一穷二白,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阿纨豪气干云,果然是我的女人!”他忽然搬过她的脸,在缓慢行进的队伍中吻她

    “你疯了,这么多人……”韶音使劲推他。

    “别动,我疯了,我不光想亲你!”

    他用披风将她乱动的脑袋罩住,欲盖弥彰地在底下放肆撒野,韶音被他亲得气喘吁吁,只觉得这辈子都无颜再见人了。

    李勖看着披风下她红透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在那只皱鼻头上咬了一口,“不许皱鼻子,记住了,这世上能打败你郎君的人还没生出来!”

    韶音琥珀色的明眸蓦地睁大了,李勖心猿意马,脱下披风让她给盖得严严实实。

    她透过披风的缝隙看她的郎君,只见他眉眼高扬,俊朗的面孔上意气风发。只这一眼,韶音的心就安稳了,不管接下来的风云如何变幻,她都确信,这样的李勖战无不胜。

    李勖脸上的笑涡渐渐地深了,他拉了下披风,将她偷看的眼睛也捂上,朝着左右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即刻攻打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