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玫往事水杏杨花,祸国红颜。……

    “我筹备江陵长玫,有一阵子了。正好砚之说想和华一解约,我就让他来帮我。”

    江陵郊区,谢家的独栋别墅里,为研究围棋专辟出来的宽敞棋室中,言宜歌和庭见秋在沙发上,谢颖坐在棋桌前,谢砚之搬了把椅子来,坐在靠近门的地方,不远不近地旁听。

    棋室氛围沉静,沙发材质细腻绵软,言宜歌累了一天,四仰八叉,将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两条长腿此刻成了碍事的摆设,她巴不得把腿卸了,还能坐得更舒服些。庭见秋则有些拘谨,坐得像个刚刚驯服四肢的小学生,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颖面带和色的脸,听得专注认真。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给你们讲讲故事,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建立江陵长玫,以及,我想建成一家怎样的俱乐部。”

    长玫,取自谢颖少女时期的挚友陆长玫的名字。

    三十年前,她们是国家队里唯二的女生,被棋迷戏称为“双姝”。

    国家队集训场地,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座老旧棋院中。她们二人除去在全国各地比赛,都在国家队里参加集训。棋院里只有一间公共澡堂,她们要洗澡,只能抱着装满换洗衣物和香皂的脸盆,去棋院外食堂阿姨的老宿舍里借浴室,湿着发回棋院,还要像捉迷藏一样,躲过棋院里的男棋手。晚间男棋手集训,乌泱泱地坐在大厅里摆棋,几十名青年肉身紧贴地挤在几张棋桌边上,甚至有下得兴奋起来就把上衣脱了的,还有的说话如雷,一输棋就大吵大嚷、揎拳掳袖的,她们不便参与,躲在门边偷听偷看,或是两个人缩在宿舍房间里,对弈摸索。

    谢颖定段之后的几年韶华,都和陆长玫,在棋院里躲躲闪闪地度过了。那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不方便,反倒有些好玩,男棋手们状似无意的注视让她觉得很刺激。她知道自己虽然是个整日里披头散发、大声尖叫的疯丫头,还早早近视,戴着一副厚如瓶盖的眼睛,但模样还称得上漂亮;而陆长玫年长一些,比她文静得多,生了一张秀气的瓜子脸,更受棋院里男棋手的欢迎,入队不久便谈了个男朋友。

    她最喜欢棋院里漫长的夏天,蝉声热烈,阳光如泼金般耀眼,棋院灰墙之上,爬山虎攀高疯长,巴掌大的叶片闪着翡翠一般的澄明绿意,偶尔风起,一片好听的枝叶颤动之声。教练买来西瓜、冰棍,总是先叫她们来吃,她俩就捧着一怀的好吃的,嘻嘻哈哈地跑回楼上的房间,趴在床上翘着脚,一边吃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

    谢颖知道自己的棋不如陆长玫。陆长玫不仅下得比她好,还比棋院里绝大多数男棋手还要好。队内两两抓对比赛,陆长玫无论输赢,照样回房间复盘,谢颖猜不出来战果,问她也不说,只能去偷听教练训话,听到那句熟悉的“连个女的你都下不过”,就可以兴高采烈地回来恭喜陆长玫了。

    集训艰苦。夜半,两个女孩一人睡上铺,一人睡下铺,小声地彼此鼓励着,畅想谁能做华国第一名女九段,谁能做华国第一名女国手。

    谢颖问:“可是做了九段之后能怎么样呢?再也没有升段的空间了啊。”

    陆长玫笑她笨:“那就打比赛,当世界冠军啊!日国、朝国也有很多下棋的人,把他们都打败。”

    “当了世界冠军之后呢?”

    “接着参加比赛,拿更多的世界冠军,赚好多奖金,在家里摆满奖杯……”

    不久,她们真的取得了参加世界大赛的机会:第二届小松制造杯,在朝国举行。中国队一共7名参赛队员,陆长玫和谢颖在队内选拔赛里战绩突出,双双出线。陆长玫被选为副将,谢颖只争得一席替补,可能没有上场的机会,但她仍然欣喜不已。这将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差旅食宿费用,都由国家队报销。

    抵达朝国之后,陆长玫一直在训练室里备战,研究对手的棋谱,和教练一起设计战术。谢颖倒很轻松,每天除了陪陆长玫下两盘棋,维持手感,剩下的时间在首尔到处玩,每天吃得肚皮鼓鼓回宾馆,还给陆长玫带了一堆新奇玩意。

    陆长玫和谢颖一样,自小在农村长大,再怎么专心备赛,还是忍不住对谢颖的首尔见闻好奇。好在谢颖也乐于分享,每晚熄灯后,就叽里呱啦地补上一日见闻。

    前几日赛程都很顺利。作为世界级比赛上第一名在决赛亮相的女棋手,陆长玫两胜一负,为华国队取得不少积分,国内外报道不断。

    她那时的男朋友也在赴朝国家队之中。男友对陆长玫说,现在华国占优,与其每天紧绷着练棋,不如轻松一下,去卡拉OK里玩。

    八十年代末,首尔的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已从临近的日国引进了卡拉OK。华国京城还没有这样新奇的玩意,陆长玫只在新闻上听说过,一直想亲眼见证一下。

    陆长玫的男朋友也问了谢颖要不要去。

    可是那一天,谢颖来例假了,疼得动弹不得。

    她怎么也无法忘记在朝国的那个夜晚。她抱着钝痛的小腹,侧身卧在宾馆的单人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弦月初升,如半枚玉珏,煌煌地照彻一夜空的如雾轻云。身侧床上空无一人。她寂寞无比,为了自己不能去玩而伤心,在心里默默祈祷陆长玫玩够了就回来,跟她说说卡拉OK到底是什么。

    凌晨一点,宾馆房间的门被打开,走廊稀薄的光线顺着门沿透进来,晦暗不清地照亮陆长玫的脸:她穿着入时,学着电视里的朝国明星勾了眼线、涂了嘴唇,却是一脸的魂不守舍。

    谢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好玩吗,长玫?”

    陆长玫用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木愣愣的语气,说:“小颖,我好像闯祸了。”

    她说,她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首尔最繁华的街区,找到那家卡拉OK,进去之后,令她有些不安的、五光十色的灯光之下,她男朋友正在唱歌,角落里还坐着两个她没见过的男人。男朋友搂着她,向那两个男人介绍了她的身份,却没有告诉她那两个男人是谁。见那两个男人长相都很儒雅文气,也对她很有礼貌地点头微笑,她便放下戒心,和男朋友一起玩起来。

    没几分钟,男友说突然想起晚上和教练有约,但是卡拉OK包夜的钱已经付了,让她什么也不用管,玩过瘾再回宾馆。

    陆长玫难得放肆,正在兴头上,没多想就答应了。

    坐在角落里的那两个男人显然没有要和她抢麦的意思,任由她霸占着点歌台、不着调地又唱又跳她在此之前从没听过的朝语歌,时不时彼此凑近说两句悄悄话。

    等她蹦累了,出了一身汗,刘海都蒙在额头上,她终于想到房间里不止有她,大方地递出了麦:

    “你们要唱两首吗?”

    其中一个男人本能地接话了,开口却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不像朝语,更像日语。

    她登时冷静下来,一身薄汗在K歌房里嗡鸣的空调吹拂下,冰凉刺骨。

    陆长玫再怎么被城市蜃景冲昏头脑,此刻也恢复了理智,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卡拉OK,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宾馆。

    陆长玫紧紧抓着谢颖的手:“怎么办,如果那两个日国人是日方棋队里的人,我该怎么办?”

    谢颖听得头皮发麻,也只好不停安慰她:“不会的,你男朋友也知道纪律,不可能私会日国棋手,估计就是他认识的朋友,或者是什么棋迷粉丝,来一起玩玩……”

    陆长玫好不容易才安心下来,两个人窝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中午才醒,吃了酒店提供的中饭,陆长玫就出发去参加下午的比赛。

    当昨晚那两个男人之一坐在她的对面,冲她微笑,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又见面了,陆长玫整个脑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这局棋是怎么结束的,只知道自己输得异常惨烈,从布局开始,失误不断,刚过一百手便大势已去,只能投子认输。教练不敢相信她竟然下出这么臭的棋,就这么毫无抵抗地丢了一盘,对着她的背影怒骂,她浑然不觉,也没有留下参加复盘,失魂落魄地回了宾馆。

    见到谢颖的一瞬间,陆长玫失声痛哭。

    她什么也没说,谢颖对今日战况一无所知,可在陆长玫猛地蹲下身子大哭不止的那一瞬,谢颖也跟着哭起来。

    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在异国他乡的宾馆里,紧抱彼此,眼泪鼻涕和对方的头发混在一起,哭得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几天前,两人还以为这场世界比赛就是她们围棋职业生涯腾飞的起始点,她们会在这场比赛中取得第一个世界级团体类奖项,向世界证明,女孩也能下棋,能拿世界冠军。

    如今一切已成梦幻泡影,两人的床头稚语,不过是一场笑话。

    接下来几天,陆长玫连输两场,华国队除主将如常之外,其他棋手也发挥不佳,积分跌至三国垫底。教练立即调整战术,让谢颖顶替陆长玫坐副将席参赛。谢颖顶着压力,下得艰难,竟然赢下了最后两局棋。最终的积分榜上,华国仍是最后一名,但谢颖最后两局逆势赢棋,让华国输得没有那么难看。

    回国之后,陆长玫被棋协带走调查。

    三天后,谢颖没有等来陆长玫,只见棋院入口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处分通知:

    陆长玫在朝比赛期间,私会日国男棋手,作风不端,造成松下制造杯华国失利。记大过一次,禁赛三年。

    又过了半个月,陆长玫回到国家队,收拾行李。

    谢颖见到陆长玫瘦得不成样子,过去棋桌前神采飞扬的女棋手,如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她立时眼泪汪汪,一边帮陆长玫收拾,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背擦脸,抹了一脸泥。

    陆长玫告诉她,在比赛期间,教练就收到了匿名举报信,信里有自己和日国棋手在卡拉OK的照片。教练当下并没有找她核实,而是直接联系日方棋手,确认这件事属实。棋协找她调查时,她申辩说自己的男朋友也在现场,可彼时监控并未普及,她拿不出证据,更何况她的确和两名日国棋手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今,华国输棋,举国议论之声四起,必须要找个人背黑锅,平息民愤,她是最好的人选。

    水杏杨花,祸国红颜,简直太符合大众的口味了。

    对一个女棋手而言,职业的黄金时期,有几个三年?就算三年之后,她厚着脸皮回来下棋,也再也不会有参加比赛的机会了。

    ……

    “当时长玫的男朋友,正是华国队的主将,”谢颖对着眼前的三个年轻棋手,淡声道,“现在的棋协会长,元修明九段。”

    第22章 格列佛游记想你,想棋。

    三十年后的如今,谢颖回想起她因例假腹痛躺在宾馆床上、等待陆长玫从卡拉OK回来的那个夜晚,看到的月亮。半明,半暗,预示着分裂,从此将她和陆长玫指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谢颖留在国家队,继续下棋。少了陆长玫的照拂,她竟然胆大了,男棋手夜间集训,她也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挤,她蛮横起来,男棋手反而给她让道、留座。个性的转变,也体现在棋上:她行棋力量变大,偏嗜凶狠的对杀,对手越善战,她越好战,以命相搏的下法,时常连教练都被震住:

    “谁教你这样下的?”

    谢颖的嗓音褪去少女的稚气,低沉而坚定地传来:“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想这么下。”

    陆长玫离开后,不时有新的女棋手加入国家队又离开,陆长玫睡过的床铺,满了又空,如月盈缺。唯独谢颖,如一枚顽固不化的钉子,扎在原地,不朽,不腐,不退。那几年,她逢比赛必报名,疯了似的满世界下棋。终于,在她二十四岁那年,她成为第一个在钟氏杯中进入总决赛的女棋手,以半目之差败于韩国棋圣韩智闵。同年,她拿到了围棋职业九段证书,成为华国、同时也是世界,第一名女九段。

    她一直和陆长玫保持着联系。

    陆长玫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老家乡下,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棋院。她是棋院里唯一一位老师。

    在乡下,人们只相信种地能长出粮食,养牲畜便有肉吃有奶喝,不相信黑白的棋子碰一碰木质的棋桌,便能像陆长玫所说的,敲出一个世界来。她收费不高,生怕连对围棋有些兴趣的孩子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放弃,以至于不少有余裕的家庭拿她的棋院当便宜的托管班,将在家里捣蛋玩闹的孩子塞进来。陆长玫不管这些,只要孩子们坐在棋盘前,她便照旧教她的。

    好不容易攒了些闲钱,陆长玫立即给谢颖写了第一封信,交代自己回乡下之后的近况。

    “小颖,我现在是陆老师了,管十几个孩子,很威风的。”句末还画了一个笑脸。

    一封信,跨越几重山、几重水,隔了好几天,才抵达谢颖手中。

    谢颖在脆弱的信封的承受范围内,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写了上去,还附上了几盘她近期比较得意的棋。

    谢颖写:“请陆三段指点。”

    隔了两个月,回信终于寄到。

    陆长玫在信中说,多谢她寄来的棋谱。在乡下,没有同等棋力的对手,她只能在想象中和自己下,收到谢颖的棋谱后,心里总是想着这几盘棋,开心多了。

    后来,谢颖每有进益,每取得荣誉,总是能在数日后收到陆长玫表达恭喜的信件。

    信上,她的字遒劲有力,如古梅横生的枝丫,风骨卓然,似有无穷的、不屈的生命力,自墨迹之中漫漶而出。

    离开棋队的第二年,陆长玫结婚了。对象是镇政府里的一个文职,她的初中同学,说话中气不足,慢声细气,举止有些古板,人不坏。她初中没读多久,就辍学去省里体校学棋,可这位初中同学竟然在相亲时立即便认出她来,说一直记得和她短暂成为同学的日子,那时候她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解题特别快。

    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活的尘埃里颠仆太久,对方说一句记得她过去光彩熠熠的样子,她顿觉自己被拾起,珍重地拭净,无比感动。

    谢颖的比赛和训练太密集,她无法请假去参加陆长玫的婚礼,在信里再三致歉。

    陆长玫回复:“你不要来乡下。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去找你。”

    第三年,谢颖在棋院里训练时,突然被教练叫去,说有她的信。

    她以为是陆长玫,雀跃地奔向收发室。——是陆长玫的讣告。邀请她,陆长玫一生中唯一的挚友,来长洲乡下参加葬礼。

    电视剧里常演,重要的人离开时,人会感受到征兆,或胸闷,或头痛。

    她这段时间什么不舒服都没有,脸上的痘痘全消了,吃什么都很香,睡得也好,一觉睡醒就是下棋,还总是赢。

    可她立刻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恶作剧。陆长玫走了,从她的生命里生生地剥离,撕裂,她仿佛有一半只有陆长玫才能理解的灵魂,从此和她一起坠入沉沉冥府之中。

    平生千载期,一朝成逝水。*

    她推掉接下来的几场比赛,来到陆长玫的老家。

    绿皮火车,卧铺一日一夜,再转几次汽车,终于抵达的那一刻,她顿时明白为什么陆长玫要她不要来。眼前的村镇黄土扬尘,山水残破,塘里铺满厚厚一层垃圾与藻类,酝酿一股腐烂的不洁气味。街边平房歪斜低矮,路上行人见到她这张陌生的面孔,都露出冷漠警惕的神情。

    这样穷陋的土地,竟能生长出一朵黄玫瑰。优雅,美丽,聪慧。然后又带走了她。

    在葬礼上,她看到了陆长玫的丈夫。这个男人,与她信里所写别无二致,她甚至找不到多余的词汇来描述他。她还见到了陆长玫的婆婆,小姑。一家人生得极其相像,站在葬礼堂前,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地面无表情,仿佛因为媳妇刚过门没多久,就麻烦他们家操办了一场葬礼,而有些不耐烦。

    奠仪之下,只有她和陆长玫年迈的父母,哭得话都说不成句。

    葬礼过后,陆长玫的丈夫将陆长玫的最后一封信,交到了谢颖的手上。

    谢颖忍不住问:“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走的?为什么这么突然?”

    男人露出迷茫的神色:“谁知道呢,镇里医院也看不明白。送进去两天,刚好一点,醒过来了,又过了几天,人就没了。”

    谢颖在乡下又逗留两日,终于拼凑出陆长玫发病的经过:

    棋院里,陆长玫组织学生们两两组队下棋。有两个五岁大的孩子,不肯好好下,一个下天元,另一个就挨着,一个长,另一个就往另一边长,一个拐头,另一个也拐头,把棋下成了两条紧贴着旋转盘旋的贪吃蛇,边下边嘻嘻笑。陆长玫巡视到这一桌时,气得脸色骤变,当场就把棋盘掀了,塑料棋子碎了一地。两个孩子吓得大哭。她说今天提前下课,走出棋院没两步,人就昏过去了。

    谢颖记忆里的陆长玫,总是温柔宽容,从不见作色。人生中唯一一次盛怒,竟然是对两个不知事的孩子。

    离开时,她带走了她寄给陆长玫的全部信件。

    三十年来,她和陆长玫互换的信件,一直好好地保管在她身边,从京城,到江陵,总在她想起时可以随时翻阅的地方,用檀木小盒,妥善地放着。

    陆长玫最后的那一封信,她读得最多,纸张被眼泪浸湿,又晾干,一次又一次。

    陆长玫在信中写:

    “下棋二十年。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棋手,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性别。我相信棋盘上只有胜负,黑白子认不出男女。当棋协的领导,棋院的教练,说我不检点,作风不端,那一刻,我才想起来,我不仅是个棋手,我还是个女人。

    “回乡三载,洗手作羹汤。丈夫平庸得就像我的生活,不那么好,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只要不去思考,闭着眼睛,一切困苦与不甘只会顺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令人麻木的浅痛,并不会真的摧伤我。

    “只有无棋可下这一件事,带来的孤绝感,难以忍受。我像是进入《格列佛游记》中的国家,说着一门只有我会的语言。想你,想棋。我终于再一次想起来,我不仅是个女人,我还是个棋手。……”

    哪怕她多撑两年,再咬牙辛苦两年呢。两年之后,网络围棋就诞生了,只要能连上网,哪怕是隔着一整个地球,也可以下棋了。可她在巴别塔建成的前夜,倒在塔底,死于心碎。

    谢颖的叙说在此终止。

    棋室内,静得连言宜歌轻轻抽鼻子的声音都格外分明。

    “这封信使我意识到,一个棋手想要单纯地下棋,是一件艰难的事。我能坚持下来,不是因为我能力强,仅仅是因为我运气好。”谢颖缓慢地,“正因如此,我要建立起这样一支棋队:在这里,你们可以只做下棋这一件事,我会替你们处理好所有围棋之外的事。”

    庭见秋垂放于腿边的手,在兴奋之中攥紧。

    谢颖补充:“我还会是你们的教练,陪伴你们的日常训练。至于薪水,我会按照你们现在的棋力水平,给出一个合理的数字。小秋还没有定段,会比他们俩低一点,可以吗?”

    庭见秋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可以!”

    “快坐下,我还以为你要打我。”谢颖笑眯眯地看着她,“先别答应得这么快,等看到合同之后再说。”

    言宜歌也应得爽快:“我也可以。”

    谢颖转向言宜歌:“但是棋队不会帮你还债哦小歌,你欠京城华一的一百多万解约费,还要你自己打比赛还上。”

    言宜歌痛苦地应下了。挨在她身旁的庭见秋,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人堆里最贫穷的一个,悄悄骄傲地挺直了腰板。

    见言宜歌没有异议,谢颖笑说:“那我们今天就先这样,这几天我准备好合同,再寄给你们。接下来这段时间,小秋主要准备定段赛,小歌找点奖金高的比赛打打,其余的时间要好好练习,两个月后参加围乙,争取一次出线。”

    围乙,华国围棋乙级联赛的简称,是仅次于甲级联赛的华国最重量级的团体赛。以棋队为单位,需报四名主力、一到两名替补,每场上阵四名棋手,按照胜局数量,排序积分。

    谢颖的野心自然不止于围乙。

    但新生的棋队只有在围乙取得前两名,才有资格进军围甲,与京城华一作战。

    谢颖见两个小女孩似都有些紧张,柔声安慰道:“不要有压力,正常下就好。今年出线不了,就明年嘛,反正京城华一又不会突然解散,总有机会对上。”

    一旁安静许久的谢砚之用如出一辙的温柔语气帮腔:“元修明也不会突然就死了。”

    谢颖赞许地冲谢砚之点点头,满脸写着“吾儿深得朕心”六个大字。

    言宜歌:……终于知道谢砚之这种扭曲的性格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商量完棋队的事,谢颖见时候不早,说给客人们准备晚饭,把棋室让给两个着急复盘上午对局的女棋手。谢颖和谢砚之刚一走出棋室,身后就传来如暴雨一般的落子声,和两人谁也不让谁的争辩。

    谢颖喜欢这样的声音。她对谢砚之笑:“上午,小秋的布局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识过。”

    谢砚之道:“可惜还是有些粗糙。我看棋的时候就在想,妈的棋风更雄厚,如果能帮她打磨一下,会好很多。”

    谢颖点头,笑眼弯弯:“我也是这样想的。等吃完晚饭,我就加入那两个孩子,希望她们不要嫌我年纪大了思维钝。”

    等谢颖和谢砚之准备好晚餐,谢颖回棋室去叫客人吃饭。推门一看,庭见秋和言宜歌,双双跪坐在沙发前的软垫,上半身趴在沙发上,脑袋搁在胳膊里,像两只小鸟一样乖乖地睡熟了,两张睡得懵然的脸还相对着。桌上的棋摆了一半,乱糟糟地放着。

    三十年前,她和陆长玫也会这样。下棋下累了,就说眯一会。说好只打十分钟的瞌睡,十分钟之后再战,最后却都睡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妈,菜都摆上桌了。”谢砚之见谢颖不进门,隔着门静静地看着什么,系着围裙凑上来。

    谢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她们累了,让她们先睡会。菜一会再热。”

    第23章 老头乐嫉妒。炫耀。和暴怒。……

    聊得太晚,言宜歌和庭见秋在谢家一楼的客房里留宿一夜。

    两人今天才刚认识,却遍历棋盘之上的针锋相对,与记者会时的并肩作战,如今又即将成为同事队友,哪怕是挤一张床上睡觉,也不觉得尴尬。

    睡前,庭见秋终于有时间查看手机上的微信消息。

    从昨天傍晚得知要迎战言宜歌的那一刻起,她就忙得没停下来过。如今微信里堆满了新消息。

    师门群里,老徐、师弟小明、师妹小媚刷屏一般的“加油”和“恭喜”。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得知她取得亚军的消息。满屏都是老徐爱用的老年表情包,喜庆得像过年。

    佩佩夸张地发来了四五十条消息。她看到庭岘的新闻,担心庭见秋情绪不好,发来很多她刚捏成的黏土小猫照片。她知道庭见秋看到这些会开心。

    还有江陵棋院的大群里。

    明明她输了棋,赵良甫老师和祁同贤院长还是在大群里发红包庆祝。在平日里只有棋讯、今日却热闹非凡的群里,她见到了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她将聊天框拉到最底,寻找她最在乎的一个人的名字——

    季芳宴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她知道,这是老妈特殊的默许。

    庭岘的猝然离世,于她,于季芳宴,都是抹不平、化不开的一道疤。伟大利他如超人一般的母亲,是只存在于文学作品里的形象,季芳宴不是。季芳宴是凡人,如蚌怀沙,却十三年不见成珠,伤痕累累的怀抱无法敞开来,拥抱这世上唯一与她共呼吸同痛苦的女儿。但庭见秋都懂,不责怪她的不够无私,知道她的每一寸温柔都无比珍贵。

    翌日,庭见秋醒得早,换衣洗漱完毕时,言宜歌还侧身昏死一般睡着,一头黑发压得蓬乱,头下枕头不知怎地被她压在两腿之间抱着。庭见秋见她不修边幅的睡相,顿悟昨晚为什么做梦被复活节兔子踢。

    至客厅,谢砚之正在餐桌前吃早点。

    邀请赛结束了,他却穿得比做工作人员的时候还板正,换了身裁剪合宜的铅灰色西装,胸前敞开,昨天挂着工作牌的领间,系着庭见秋认不出牌子却本能觉得价格不菲的黑灰纹领带。

    见她来,还有些没睡醒的脸上现出笑意,抬手朝她挥了挥:

    “早。”

    一桌的花式,有中有洋,显然是谢颖不知道她们爱吃什么,索性把眼见的款式全部买了一遍。

    她应了句“早”,顺势坐在谢砚之身边,捡了个最实在的白面香葱花卷,就着豆浆吃,无意地向谢砚之身上一瞥。

    她的视线顺着熨得平整的衣袖向下看去,西装袖口微露出半截白衬衣,别着暗金色的袖扣,纹样精致华美。白皙的、腕骨分明的手腕上,嵌着不分明的浅痣。

    庭见秋问:“今天有工作吗,穿成这样?”

    谢砚之大方地任她看:“要见江陵长玫的赞助方。”

    庭见秋又问:“谢颖老师呢?”

    “一大早就出门,去准备给你俩的合同了。这周应该能寄到棋院。”

    庭见秋感激地点点头。

    谢砚之沉默半晌,斟酌着问:“见秋,昨天我妈说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言宜歌和京城华一不合,我妈也对元修明有怨,但你和京城华一、棋协体制,没有任何矛盾。如果加入我妈的棋队,和京城华一对立,难免会有一些受到掣肘的地方。”

    庭见秋安静听着。

    “那个记者只是吓唬你,事实上只要你能力够强,等风波过去,庭老师的事情根本不会到影响你的职业生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京城华一恐怕困难,但武昌麒麟、喜州淮造,我都能说得上话。”

    庭见秋认得他眼里恳切的善意。梅花鹿的眼。被山峰之上初化的雪水濯洗过一般,清澈温柔。

    庭见秋展颜:“谢谢你,我已经考虑好了。”

    当身处不公平的体制之中,如果不站在反抗的一侧,随波逐流,与加害无异。

    虽然谢颖说,棋手只需要下好手上的棋。但如果行有余力,她希望围棋所处的外部环境,能变得更好。

    言宜歌顶着一头杂草丛生似的头发,半梦半醒地逛进饭厅,仍穿着谢颖略显短的睡裙,见到谢砚之的一瞬,她一激灵,睁大眼:

    “哟,谢砚之,一大早对着空气开屏呢?”

    谢砚之冲她微笑,不答,只重重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牛肉三明治,嚼嚼。

    言宜歌接着:“都四月底的天了,还穿你那漂亮外套?不热得慌?”

    谢砚之当没听见,端起用过的餐盘和喝了一半的咖啡,利落起身走人。

    言宜歌不依不饶:“害羞啦?别走啊……脸没红,不会一大早还涂粉底液了吧?”

    庭见秋这才发现谢砚之一贯的盛装之下,有刻意打扮过的痕迹,淡淡的,一笔不重。这是既要打扮、又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打扮的痕迹。以及他发稍、耳畔、袖口,悄弥漫出来的香水气息。

    谢砚之把餐具放在厨房水槽里顺手洗了,又折回来,不忘拍拍庭见秋的椅背:“你走的时候,我开车送你回棋院。”

    言宜歌:“我也要回家,怎么不送我?”

    谢砚之微笑,慢声提示:

    “出小区有公交站台,转两班就到你公寓楼下。记住千万不要打车,毕竟你现在还有一百多万的债要还。”

    说完闪身跑了。

    言宜歌气得牙痒,抬手扒拉一把头发,拉开庭见秋对面的座位,抓起桌上看起来最贵的蟹黄拇指包,一口一个。

    “你俩有仇?”庭见秋好奇问。

    言宜歌扁了扁嘴:“你想象一下,如果从你十几岁起,就有这么一个人,你怎么也赢不了……”

    庭见秋试着想象了一下。很难,她从小都是当那个怎么也没法被战胜的那个。

    “……他呢,当着外人的面,还总是一口一个宜歌师妹,鼓励你,说你有进步,就差一点就赢了,所有人都说他是模范师哥。”言宜歌皮笑肉不笑地举起叉子捶向桌面,咚一声响,“私下下棋的时候,怎么狠怎么下,盘面上到处都是阴招,杀光你的大龙,就笑眯眯的,说什么哎呀怎么又杀光了,师哥不是故意的。”

    庭见秋笑说:“我一直觉得他非常体贴善良。”

    “对不熟的人,他是这样的,很能演。”言宜歌不忿地拖长音,“老戏骨。”

    庭见秋面露了然地点点头,不知认同后半句“能演”,还是前半句“不熟”。

    搭谢砚之的便车回江陵棋院,是庭见秋人生中第一次坐豪车。

    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在高架上以五十码的速度爬。

    在高架上爬了十分钟之后,庭见秋眼看着一辆辆远逊于自己的车变道超车,更有甚者边超车边示威似的摁喇叭,深感蒙羞,忍不住侧过脸问身在驾驶座、气定神闲地把着方向盘的谢砚之:

    “我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不太懂:请问两百万以上的车是没有油门是吗?”

    谢砚之面不改色:“哈哈,你很幽默。”

    庭见秋瞪大眼睛:“你不会是第一次开高架吧?”

    其实这是他二十岁拿到驾照之后,第一次开车。

    但他绝对不会说。

    又一辆三万的车扭动着车屁股,从左侧超越后,插进了庭见秋身前的车位,一颠一颠地开远了,转向灯、车尾气都写满嘲讽。

    庭见秋自诩心志强大,情绪稳定,唯二弱点是贪吃和好胜,最受不得这种挑衅,抓狂:“高架限速八十码啊八十码!”

    谢砚之不语,眼尾耷拉,有些委屈。

    “你别演,小歌跟我说了你是老戏——哎你怎么突然加速——”

    窗缝之间,风鸣声陡然变得嘈杂,盖过庭见秋不自觉的惊呼声。保时捷911的启动速度名不虚传,她瞬时便被惯性抛掷到柔软的椅背上,胸腔仿佛一空,又在下一秒灌满了风,身子轻盈得几乎飘荡。高架之上,天风猎猎如刃,她的长发没有扎起,被鼓动得散乱,往面颊、眼帘割来,有些刺痛,眼前模糊一片。

    她心知自己应该生气,谢砚之分明是故意使坏,却紧抓着门边把手,忍不住大笑出声。

    一旁,总是摆出一副好脾气面孔的男人,竟流露出争强斗狠的少年心性,剑眉少见地微蹙着。耳畔,风响之中掺杂着她的笑声,如山涧溪水之间晶亮的碎石。

    他随着她笑。

    谢家别墅在郊区,江陵棋院在市中心,路途耗时近四十分钟。

    庭见秋让谢砚之在棋院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子把她放下。

    她太忙,罗佩佩和杨惠子都说要约她吃饭,她只好把两场约会并作一场,预支还没有到账的奖金来请客。好在佩佩和惠子都是社交悍匪,并不介意。透过小餐馆的橱窗,庭见秋看见窗边桌上,两枚她认得的圆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菜单。

    谢砚之在路边停稳,目送她下车。她个不高,背着双肩包的时候像个高中生,怕碰到路边疾驰的电动车,探头探脑。

    庭见秋走出两步,又折回来,绕到驾驶座边上,低下身子,敲了敲谢砚之脸边的窗户。

    他降下窗来,问:“怎么了?”

    庭见秋勾起一丝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抬手,越过窗沿,直勾勾地探进谢砚之因紧张而略略汗湿的领口,揪住领带,隔着薄衬衣贴着温软的颈部皮肤,轻轻地往下一扯。

    纤巧微凉的手指在谢砚之领间触碰,游移,有些痒,他想不动,任她动作,却还是向后缩了缩脖子,本能地想躲。

    “歪了。”她轻飘飘地说。

    谢砚之放在腿侧的手攥紧。

    他忘了说谢谢。

    庭见秋理完领带,功成身退,进湘菜馆的时候,没忍住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豪车。

    然后眼睁睁看着谢砚之驶入主路的时候方向盘打太快,擦到路肩,碰掉一块至少价值五万块钱的漆。

    她肉疼地“嘶”一声,不可置信地摇头。

    有钱人的世界离她太远了,她完全无法理解。

    谢砚之驶出百米,停在路边,打开手机点代驾。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偷开谢颖的车,好像传闻中最闹心的青春期反叛,姗姗来迟地降临了。

    偷开谢颖的车是其一。

    去年十二月,因为蒋阳成初段的遭遇,和元天宇闹掰,与京城华一断崖式解约,也算是其一。

    自幼,谢颖夸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懂事规矩。他蒙着孩提时习得的“懂事规矩”的人皮长大成人,如今人皮之下,似乎萌生出什么日益变形膨胀而他无力控制的什么——

    嫉妒。炫耀。和暴怒。

    代驾点好了,五分钟之内会到。他正打算缓两口气,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是蒋阳成:

    “谢哥,我看到昨天宜歌姐姐在记者会上的视频了。她很勇敢,京城华一因为她,气氛很紧张,一直避着记者。就连我,也被传染了一点反抗的勇气。”

    他的心为了最后几个字突地一跳。

    他想起去年十二月,在京城华一的男厕所里,在蒋阳成粗破毛衣袖管之下,刀痕历历的手臂。那都是男孩厌恨自己生命的证明。

    面对蒋阳成的哭诉,谢砚之只能紧抓着十六岁男孩细瘦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

    后来,他最先反抗元天宇,当众摔门而去;再后来,是一向委曲求全、隐忍不发的言宜歌,怒而解约,在记者会上斥骂元家父子。

    蒋阳成说得对,勇气是会传染的。

    又一座枷锁即将被打破。

    又一个年轻棋手,即将迎来新生。

    第24章 没看上不好,傻了。

    庭见秋罕见地迟到了。

    在等庭见秋的十几分钟里,佩佩和对面生着一双机灵圆眼的女记者,飞快地玩熟了。她给惠子看了自己的手工作品,超轻黏土啦、扭扭棒啦、拼豆啦,惠子捧场,夸得天花乱坠,还拿出自己做网媒多年积攒的经验,教她利用好自己的一技之长,做自媒体,闯小众赛道。

    佩佩听得茅塞顿开,浮夸地连声说:“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自小被说成是玩物丧志的兴趣爱好,还有赚钱的潜力。

    佩佩和惠子长达十几分钟的友谊,终结在了庭见秋进门时向她俩分别介绍彼此的时候。

    她受伤捧心:“原来你就是那个坏记者!撤回师父!撤回一拜!”

    这家湘菜馆子,是庭见秋选的。她嗜辣,这家口味最正宗。佩佩早点好她最爱吃的小炒黄牛肉,备注狠狠加辣,庭见秋十分受用,大勺舀来拌饭,吃得面不改色。

    杨惠子被辣得满面通红、眼泪汪汪,一边“嘶嘶”叫一边讨水喝。

    佩佩趁机报仇,抱着水壶不撒手:“不给你喝,谁让你写我们秋秋的负面新闻。”

    “真不是我!今天我都把证据带来了。”杨惠子大着舌头辩解,掏出手机,把她和同事们工作交接的聊天和邮件,全摆出来。

    佩佩本想提醒庭见秋小心识人。她和庭见秋朝夕相处三年,最知道她的个性。

    庭见秋是一块看似冰雕雪裁、却触手生温的玉石,干净纯洁,没有一点机心。她若立在海边,鸥鸟会为她降落。

    佩佩担心杨惠子口齿伶俐,八面玲珑,随便摆几个证据就能使庭见秋放下戒心。

    可她显然多虑了,身侧的庭见秋毫不客气地举起杨惠子的手机,上下翻检,看得仔细:

    杨惠子在凌风体育,实在是个下等打杂社畜。摄影、采访、跑现场,最辛苦的活,大半都给她做,她终日里抱着相机跑来跑去,赶早场,熬夜场,分身乏术。将庭见秋奉为黑马的人物稿,是她软磨硬泡多时,加上确实写得好,才力争发表的;一般而言,她只能在上司的命令之下,写一些豆腐块大小的命题作文,由上司拼接整理,最终发表。

    她是记者,笔却不在她的手上。

    于记者而言,失声等于失权。

    “所以我要宣布一件事——”杨惠子高举装着酸梅汁的透明塑料杯,起身,朗声道,“我辞职啦!老娘不干啦!”

    庭见秋露出惊喜的神色,佩佩更是,死去了二十分钟的友谊又复活了,高兴地跳起来和杨惠子碰了个杯:“恭喜宝宝!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说到下一个工作……”杨惠子转向庭见秋,眼巴巴地,“秋秋,你们江陵长玫,宣传部还缺人吗?谢颖九段的团队太强悍了,前天凌风体育发的那篇你父亲的新闻,现在底下一边倒,全是为你说话的人。”

    庭见秋惊讶地眨了眨眼,赶忙打开手机看凌风体育。

    果然,前天的新闻底下,已被江陵长玫的公关团队攻陷,所有为庭见秋说话的声音,都被顶到了高赞。

    佩佩凑过来看,好奇地指向一个账号:“这也是水军吗?”

    一个ID为“正义小仇”、头像为大脸龇牙笑自拍的账号,给每一条站在庭见秋这边的评论回复了:“说得对呀!”“讲得好呀!”“很有道理!”“鞭辟入里!”像是最有情绪价值的四字短语开会。

    杨惠子和庭见秋相对沉默了半晌。

    这倒不是水军,但因为没有工作,可能比水军还闲。

    看到熟悉的头像,庭见秋猛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这阵子仇嘉铭会出现在江陵。她提醒说:“仇嘉铭好像也打算签长玫哦,你们之前吵成这样,不会尴尬吗?”

    杨惠子答:“我知道,他昨天晚上在直播里说了这事。”

    庭见秋反应飞快:“你还看他直播啊?”

    杨惠子瞬间舌头打结。

    “这不是重点……总之,他在直播里说,通过他的不懈努力,谢颖终于同意,给他三次机会,如果他能下赢谢颖一局,就让他加入长玫,待遇按照他巅峰时期,也就是职业七段水平给。”

    庭见秋好笑地扬了扬眉。

    就凭仇嘉铭现在的状态,下赢她都得靠祖坟冒烟。

    杨惠子低声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家伙昨天晚上竟然真的好好在直播间里研究了一晚上谢颖的棋谱。”

    除了他为了表达决心,对着镜子在脸上一左一右写了丑不堪言的“加油”两字之外,昨晚的直播,居然还挺励志的。他坐在棋桌前,认真看棋落子的时候,他那平日里显得憨直粗笨的浓眉大眼,竟然也有点顺眼起来。

    她不知不觉看到两点多。因为他只摆棋,不说话,不耍宝,甚至不愿意腾出心力来解释自己的棋,非常赶客,所以,直播间里只有零星几个观众,收益也远低于往常。

    隔着屏幕,杨惠子替仇嘉铭感受到寂寞。

    讲话声音很大的家伙,一定是很害怕安静吧。

    她投了个火箭筒。直播间里,火箭筒浮夸的视效和声效,终于吸引了仇嘉铭的注意,他扬起脸,露出一张被疲惫催得有些无神的眼,念出屏幕上的字:

    “谢谢这位……呃,接无良老板暴毙,的火箭筒。不是,这么暴力的ID这个平台也可以用吗?能过审核?”

    一个火箭筒50块钱,两顿饭,省点能吃三顿。杨惠子后悔不迭,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总之,说不定有奇迹呢?”杨惠子舌头打结得更厉害,“如果他能战胜谢颖,我也勉为其难高看他一眼啦。”

    一旁无法加入谈话的佩佩像一只瓜田乱跳的滑溜小猹:“谁!怎么了!什么故事!”

    庭见秋便指着“正义小仇”的头像,简单地讲了讲前因后果。

    佩佩点开仇嘉铭头像大图,对杨惠子敬佩不已:“哇去这么帅你也骂得出口。”

    庭见秋和杨惠子再次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如果佩佩认识仇嘉铭,会被他那股贴脸的傻气熏到完全注意不到他的脸。

    “话说,我最近因为秋秋的缘故,在看一些围棋比赛视频,我发现——”佩佩兴奋地,“你们棋手下棋的时候都是穿正装诶!”

    庭见秋解释:“对,这是基本礼仪,正规棋赛上必须穿正装。”

    佩佩呐喊:“好帅啊!”

    “等等,你看了谁的视频……”

    一般来说,男棋手穿上正装,看起来就跟穿上了正装一样。除非是……

    “就那天火锅店里那个,谢砚之啊!当时就觉得帅了,后来我挑着看了他比赛的视频,发现他下棋的时候更帅!”

    谢国手爱美,名不虚传。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永远花枝招展,是镜头的宠儿,媒体的心肝。

    哪怕是在家吃个早餐。

    佩佩虚晃一枪,直奔主题:“秋秋,窝边草这么帅,你舍得只做朋友?——哎呀,我忘了这还有个记者,不该问不该问。”

    杨惠子八卦的表情瞬间转伤心:“我!从!良!了!”

    庭见秋不避着杨惠子,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回答说:“做朋友很好,是安全平等、彼此欣赏的关系。”

    “懂了,我们秋秋没看上。”

    庭见秋一笑,不置可否。

    回到江陵棋院,庭见秋的生活又恢复如常:练棋,尤其是打磨她和赵良甫等人合力想出来的布局。

    她预感到这种布局不仅新颖诡谲,出其不意,而且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她杀敌与治孤*的死活能力。

    但那一晚时间有限,设计得太匆忙,最后她和言宜歌的那盘棋,成也布局,败,也败在她布局时过于潇洒的一招拆四上。

    如今她不仅是为了七月份的定段而练棋,还为了整个江陵长玫的荣耀,更不敢懈怠。

    被她空空抛掷的十三年,如一块巨石一般始终压在她胸口,提醒她必须用远超常人的努力,补足自己浪费的时间。

    ……

    一个星期后,谢砚之打来电话,告诉她世界女子邀请赛,亚军的五万元奖金,已经扣除税款,打进她的账上了。

    “我妈说,让我带你去挑几件正装,比赛用。”谢砚之说起买衣服,头头是道,“我明天来接你。”

    庭见秋嘱咐:“你别开车。”

    “……”谢砚之好脾气地应下,“好,我打车来接你。你声音怎么了?”

    她有点哑,还有点鼻音。

    庭见秋抽了抽鼻子:“没什么,感冒了。”

    谢砚之嘱咐:“你要多睡觉,多吃饭。”

    对面闷声应下。

    翌日十点,谢砚之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江陵棋院,直上三楼,庭见秋常一人霸占的棋室。

    庭见秋果然在,在棋桌前,像一尊木头似的,坐得入定,直愣愣地盯着棋,手却不动。

    已是暮春,还称得上凉爽,庭见秋面上却两坨飞红。谢砚之进来,她也没什么反应。

    谢砚之好奇地凑上去看棋,却被庭见秋的脸色一惊:“你不舒服吗?”

    庭见秋这才听见声响似的,恍惚地将下巴扬起来,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无力地扑闪着,快合上,又挣扎着睁开,似乎不知道眼前在发生什么,小声地用鼻音反问一声:“嗯?”

    谢砚之抬手,用手心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有分寸地没有贴上,隔了半寸的距离。

    饶是如此,也能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温度,自她额上传来。

    她却无意识地将脑袋往前伸了伸,乖觉主动地闭着眼贴了上去。额上、眼睑处的皮肤,火热细腻,鼻尖却一点冰凉。潮湿滚烫的呼吸,令谢砚之手一战,便撤回来,声音都变了形:

    “你怎么这么烫?”

    庭见秋还是听不懂:“嗯?”

    不好,傻了。

    第25章 一米六飘吧,我牵着你,飘不走。……

    谢砚之又气又好笑:“撑着别睡,我叫救护车。”

    庭见秋昏茫地点头。

    他打了急救电话,又想起来:“你吃早饭了吗?”

    不用问,看她恹恹沉沉没精神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会儿庭见秋倒是有回应:“没吃。吃了会犯困。”

    “……你在练棋还是在修仙啊?!”

    一测体温,将近42度。

    修成火德星君了。

    好在救护车很快就到。谢砚之和棋院里的老师、同学帮着把半昏半醒的庭见秋扶下楼,送上担架,抬上车。谢砚之劝其他人回去忙,他会送庭见秋去急诊。

    市第一医院不远,庭见秋挂了水就在救护车里安静躺下,谢砚之放下心来,坐在她身边。

    没开出多远,庭见秋就开始不安分,嘴里念:“黑棋十二之七,长……”

    还惦念刚刚在棋室里摆的那盘棋。

    她说胡话,还要人捧场,挂着水的手猛地抬起来往谢砚之腿上一拍,埋怨:“该你了。”

    谢砚之连忙用手心覆在她挑事的指上,轻轻握住,不让她再乱动。

    他记性极好,对棋局更是过目不忘,略一回想,便答应说:“小飞。”

    “嘿嘿,你上当了。”庭见秋烧得人没力气,坏笑也软绵绵的,“我可以断。”

    然后又歪头睡过去了。

    谢砚之仍握着她的手指不放。

    两分钟过去,庭见秋猛睁眼,对车顶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刀、把、五!*”

    把,四声,被她念得气势磅礴。

    谢砚之好声好气,顺着她说:“好好好,刀把五刀把五。”

    一旁的护士完全听不懂但是溺爱:“梅花六!”

    司机跟:“黑桃七!”

    一车凑了副顺子。

    护士低眼,见两人虚虚牵着的手,随口对谢砚之说:“你女朋友虚得很,得增强体质,不能过度劳累。”

    谢砚之微微一笑,应下了。

    反倒是病号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弹射起身:“是普通朋友!”

    撇清关系之后又虚弱地倒下了,嘴里喃喃念:“小燕子,我怎么在天上飘?”

    谢砚之知道她是烧出幻觉来了,将她手扣得更紧,俯下脸凑近,柔声安抚:“飘吧,我牵着你,飘不走。”

    庭见秋终于踏实睡了。

    到医院,谢砚之陪着她挂水、开药,又在急诊室里陪床,买了粥给她喝。庭见秋烧退了一半,人还病着,吃完粥又趴在床边对着垃圾桶全吐了,谢砚之耐心地扶着她的肩,帮她拨开落在颊边的头发。谢九段自小养尊处优,头一次照料人,挺有天赋。庭见秋恢复神志,担心耽误他备战几天后的云松杯本赛,他只笑笑:“本来今天就计划陪你买衣服的。”

    午后,收到医院通知的季芳宴,从火车站匆匆赶来,被庭见秋惨白的脸色吓得当场在急诊室里大哭起来。

    庭见秋:“老妈,我还没死……”

    她知道季芳宴最害怕医院,闻到消毒药水味就犯恶心,用眼神示意谢砚之把她带出去。

    谢砚之立马会意,向季芳宴露出他最讨长辈喜欢的微笑:

    “阿姨,我是见秋的普通朋友,我们先出去,我给您讲讲她现在的身体情况。”

    季芳宴连连道谢说好,跟着走了,留下庭见秋一个人躺在床上,纳闷他咬字语气怎么有点怪。

    第二日,谢砚之仍来探病,带了一堆庭见秋馋而医院也说能吃的,堆了一床头柜。趁着庭见秋巴望着床边的烧鸡食指大动,他又捉过庭见秋的手,在她左手手腕上系上一只智能手表。

    庭见秋抬起手腕,表盘便亮了,她没见过,问:“这是什么?小天才电话手表?”

    “倒是打不了电话。”谢砚之边解释,边不客气地取过她的手机,刷她的脸解锁,下载APP,绑定手表,“但是可以检测你的睡眠、心率、血糖,反映你的身体状况。以后你身体不舒服,表会先提醒你。”

    “那它能看出我很馋吗?”

    庭见秋指了指烧鸡。

    谢砚之笑:“吃吧吃吧,都是你的。”

    下午,谢砚之离开时,略带歉意地说明天不能来看她,他今晚要飞去岳州,准备参加云松杯本赛。

    本来是上午的飞机,硬是被他拖了半日。

    再一日,季芳宴为庭见秋办了出院。庭见秋还没好全,一想棋就晕得像刚从过山车上下来,季芳宴带她回老家云春住着调养。

    在云春家中又躺两日,鸡汤都喝了五锅,庭见秋终于觉得复原得差不多,扶着楼梯下楼来,对季芳宴说,要回江陵下棋了。

    季芳宴坐在沙发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她一眼,满身是她浸淫高中语文教育多年积攒下来的威压:“不许去。虽然五月已经很晚了,好在还有不少好学校在招聘,你准备一下就去应聘吧。”

    一切又回到春节时的死结。仿佛她这近半年的努力,于季芳宴而言,毫无意义。

    庭见秋说:“我不当老师,我要下棋。”

    季芳宴像没听见一样:“反正你毕业论文不是早就写完了吗,毕业答辩之前,学校也不用去了,就在家待着。先去你母校云高应聘看看……”

    庭见秋怒声:“我不当老师!”

    在一楼卧室里看小电视的外婆听到声音,从房间里逛出来,面上是不自然的童稚与茫然,向客厅里争执的两人问:“秋秋放学了吗?庭女婿去接秋秋了吗?”

    此刻提及庭岘,客厅陡然一静,母女二人都不约而同地侧过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季芳宴从沙发上起身,扶过外婆,将她引回卧室里,像哄孩子一样柔缓地劝她:“去接了,一会就接回来了,接回来我们就吃饭,你女儿烧肉,你女婿炖鱼,你吃三碗,好不好?”

    外婆眉开眼笑:“吃三碗,好哇!”

    唯独被留在过去的人,幸福得格格不入。

    待季芳宴送外婆回里屋,再出来,庭见秋已经上楼,没过半分钟,抱着一怀废品下来。

    庭见秋将怀中废品散乱地搁在茶几上,拿起两个文具铁盒,打开,只见两盒里都是小指甲盖大小的方形橡皮,一盒黑,一盒白,边缘粗糙,是用尺子曲面锯成的:

    “妈,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丢橡皮吗?我问你要钱买新橡皮,你气得打我,说家里饭都要吃不起了,我还这么丢三落四,不爱惜东西。”

    庭见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那是因为你把家里所有的围棋都丢了,我想下棋想得睡不着,只好把黑色和白色的橡皮都切成小块,在作业本上摆棋。黑棋一百八十一,白棋一百八。白色橡皮摸多了,沾了手上的灰,会变脏,又得重新切。

    “还有这些——”

    她指着桌面上散乱的纸张,全是旧报纸、旧试卷、草稿纸。

    “我用这些纸画棋盘,记棋谱,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我把它们藏在床底下,每次你在家里找废品去卖的时候,我都很紧张,怕你搜到我房间里的这些,把它们当废纸卖了。”

    季芳宴怔怔地看着眼前扬着灰的废物。

    这些都是女儿压抑的、沉默的青春。

    庭见秋垂着脑袋,过度大声地说话,让她有点喘不上气,眼泪簌簌落下,她恍然不觉:

    “老妈,你可以把所有的围棋都丢掉,你可以把我关在家里,甚至可以把我绑在床上,让我哪都去不了。但你没办法让我不下棋。就连卧室天花板上的纹路,地砖拼成的网格,于我而言,也是纵横十九道。棋盘已经在我生命里了,你割不掉。”

    季芳宴心痛不已,满脸爬满泪水,大声道:

    “你知不知道这回你进医院我有多害怕?你和你老爸一样,下棋下得疯掉了呀!我已经失去你老爸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这是季芳宴第一次对庭见秋提起庭岘的死。

    这么多年来,她回避着庭岘的死。仿佛只要不提,庭岘就只是出了个远门,晚饭出锅的那一刻,他就会登着半锈的自行车,绕过两个街口,伴着傍晚最后一缕斜阳,乐呵呵地回家来,对季芳宴说:“对不起啦,我来晚了,老婆别生气!”

    她破戒了。张口的瞬间,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抽离,符咒失效,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再如何拼命地转动轮子,也骑不到家门口。

    他再也回不来了。

    只剩下一个女儿,模样三分像他,聪慧懂事,还留在自己身边。

    “你老爸是个矮子,和我一样,一米六高,一点都不英武,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他了。”她不知怎么就说起来,“如今好了,你也长到一米六,就不动了,一厘米也不长。有时候我看着你,都在想,可惜你爸爸没看到。如果他再活久一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脑袋平平的,都一样高,那多好玩……”

    她似骤醒,哭着抓住庭见秋的手,说:“秋秋,对不起,老妈错了,老妈不好,这么些年,一直爱你老爸,多过爱你。”

    庭见秋和季芳宴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季芳宴伸手将瘦削的女儿揽进自己的怀里,两手在她背后,似气急捶打,似抚摸劝慰,不住地乱拍乱敲,庭见秋也不喊痛,将脸埋在季芳宴肩上,像孩子一样哭得放肆大声。

    这是十三年前没有完成的告别仪式。

    庭见秋哭完,说:“老妈,我下棋之后,觉得老爸就回来了。我每次下棋,都觉得老爸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棋,有时候摇头,有时候笑,说我下得好,不减他的威风,不愧是他的女儿。有时候,我下出一步棋,都忍不住想,这是我的棋吗,这更像老爸的棋吧,是不是他也馋下棋,借我的手过过瘾……”

    季芳宴听着,破涕为笑:“倒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老妈,你想老爸的话,就和我下棋吧。”庭见秋认真地看着季芳宴的眼睛,“正好这里有现成的棋盘,棋子,还像我小时候你俩那样,我让你九颗子,你来下下看。”

    季芳宴笑着擦眼泪:“都这么多年了,你老爸教我的那些,我就只记得点三三了,真对不起他。”

    她却还是将桌上画了棋盘的废纸摊开,径自取过装满黑色橡皮的铁盒:“来,闺女,陪老妈杀一局,看看有没有你老爸的风采。”

    当夜,庭见秋正收拾回江陵的行李,突然收到杨惠子的消息:

    “秋秋,快去看仇嘉铭的直播,蒋阳成要爆京城华一的大瓜,和谢砚之解约也有关系!!!”

    她来不及问蒋阳成是谁,好奇地点开杨惠子发来的链接。

    直播间界面分成左右两边,意味着主播正在连线。左侧是一个瘦小孱弱、看起来有些紧张的男孩,显然就是杨惠子所说的蒋阳成初段,两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定段之后,签入京城华一;右侧是仇嘉铭,正对着观众义愤填膺地说:

    “……家人朋友们,我听小蒋说了之后,很愤怒啊。但我留了个心眼,去问了问我的人脉,结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啊!今天我就请来小蒋上我的直播间,给大家都说说,京城华一内部的霸凌现象有多么严重。”

    第26章 出走的勇气带你们看看“棋君子”谢砚……

    夜深,谢砚之结束一天的赛前训练,回到酒店专门为云松杯选手准备的房间,才在手机上看到蒋阳成直播的消息。

    来得太晚,直播已经接近尾声,好在有很多观众录屏他错过的部分。

    蒋阳成不是京城华一年纪最小的棋手,却是最瘦弱的棋手,连发色都透着营养不良。自入队以来,他逢人总显得有些怯懦,不敢抬脸直视看人。

    是一个把家境的不足写在脸上的孩子。

    事实上,培养一名棋手,需要巨大的花销。无论是请老师,还是参加围棋培训班,都要缴纳不菲的费用。更何况,围棋定段不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旦失败,一切金钱与努力付诸东流,家境不好的家庭,一般也不敢如此豪赌。

    于这样的家庭而言,最安全稳妥的培养孩子的方法,是让孩子按部就班地完成教育,考一个好的大学。

    但蒋阳成的父母不一样。

    他们真心地相信蒋阳成是个天才,尊重他的梦想,尽己所能,艰难地将他托举到了全国最好的围棋俱乐部。

    谢砚之见过蒋阳成的母亲一次。

    那时,蒋阳成签约不久,一个方脸的农妇,面皮皴黑,身材敦实,出现在华一俱乐部的门口。即便为了来京城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她还是动辄露怯,举止不安。蒋阳成接到母亲的电话,从俱乐部里跑出来见她,农妇将带来的卤牛肉和腊肠,塞到他手里就要走,生怕自己给蒋阳成丢了脸,蒋阳成舍不得她辛苦来了就要走,一边喊妈一边拉她。

    一旁的谢砚之上前,请蒋阳成的母亲进华一俱乐部参观,看看儿子平日里训练生活的地方。

    蒋阳成的母亲用方言浓重的口音连连说谢谢,手抬起来,却在碰到谢砚之袖管的下一秒又缩回去。谢砚之的衣服太好了,哪怕是农妇,也看得出来,这不是她可以轻易上手抚摸的衣服。

    第二天,蒋阳成对谢砚之道谢,说他带母亲在俱乐部里玩了一天,吃了食堂,逛了健身房和休息区。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母亲笑容最多的一天。

    谢砚之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只说不用往心里去。

    后来他才意识到,他的无意之举,将蒋阳成的家境暴露在同事们面前,可能使原本就在京城华一不受待见的蒋阳成,遭遇了变本加厉的霸凌。

    谢砚之虽然与京城华一签约,但和京城华一的联系并不很紧密。他不参加华一的内部训练,一年大多数时间在世界各地参加棋赛,只在比较重要的团体赛事中,作为京城华一的一份子露面。他一直知道京城华一内部氛围不太融洽,但也只以为是寻常的不合。

    直到年末的一日,他在一个平日不常去的男厕所里,见到一边啜泣一边伤害自己的蒋阳成。

    蒋阳成哭着对他说:“谢哥,我以为只要能定段,我就能做棋手,就能参加比赛,但我在京城华一的这一年,他们只让我打杂,把我当宣泄情绪的垃圾桶。谢哥,我呆不下去了,我想走,但我妈病着,尿毒症,每周透析,她还等着我的工资,家里供我学棋花光了所有的钱,更没钱让我解约。谢哥,没有比赛打,我和我妈都活不下去了。”

    谢砚之紧抓蒋阳成细弱手腕不放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动着。

    男孩还恳求说:“谢哥,这里只有你对我好,求你不要把这些事跟别人说,我心里不舒服,划两刀就好了。”

    那一天,不轻易许诺的谢砚之,向蒋阳成保证:他会去和元天宇谈谈,让华一推举蒋阳成上明年的云松杯。云松杯作为国内奖金最高的赛事,即便没有进入本赛,也能获得曝光度,得到练习。之后蒋阳成会有更多的比赛机会。

    对谢砚之,元天宇一向很客气。一是因为谢砚之身负国手头衔,棋力举国顶尖。二是因为他有一个名叫谢颖九段的母亲,雄踞在长江以南,和北部京城的华一俱乐部、元家父子相颉颃。

    谢砚之开口,元天宇非常爽快,立时应下。

    然而,最终,京城华一选送参加云松杯的20人名单里,没有蒋阳成。自然也没有言宜歌,和诸多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条件的棋手。

    谢砚之的名字赫然在榜,和那些不知输送多少利益的姓名挨在一起,令他觉得无比恶心。

    他讶异于元天宇如此轻易地毁约。

    在棋手的教育体系之中,品性比棋力更重要。季札挂剑,商鞅立木,然诺重于千金。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元天宇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棋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

    虽然仇嘉铭在宣传直播的时候,蹭了谢砚之的热度,说要揭露谢砚之解约的隐情。但实际上,直播里,蒋阳成很少提到谢砚之,显然是不希望自己的事牵连到他。

    冲着谢九段来看直播的观众失望而去,只剩下一群“虽然早就知道京城华一很烂但还是想看看京城华一到底有多烂”的观众,留在直播间里,刷屏议论。

    有观众质问蒋阳成:【说来说去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证据在哪里?】

    蒋阳成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头,拉下T恤的领口:

    锁骨、颈窝,满是烟头灼伤的痕迹。他皮肤天生偏深,一个一个细小的圆形疤痕,有新有旧,边缘隆起,泛着不自然的淡肉色。

    他太瘦了,骨骼突出,俱乐部里的太子爷们,拿他当烟灰缸。

    伤痕触目惊心,一经露出,直播间里弹幕四起:

    【我的天呐,这总不可能是污蔑了,没有人会为了诋毁东家自己烫自己……】

    【何况有几个伤看起来很旧了,不可能是临时准备的。】

    【心疼弟弟,虎摸。】

    【霸凌咖不得好死,弟弟勇敢点,把他们的名字都说出来。】……

    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如果霸凌真实存在,你为什么不早点披露出来?】

    【就是啊,你如果早点说,该抓抓,也省得霸凌咖去祸害其他人。】

    【笑死,这弟弟鬼精着呢,明天就是云松杯本赛第一天,元天宇和谢砚之都入围了,挑这个时间点爆料,不就摆明了要搞元天宇心态吗?】

    仇嘉铭正要帮着说话,一向低眉顺眼的男孩却突然对着屏幕另一侧,挺直了胸膛呛声:“解约费一百万,闹掰了你帮我付?我妈妈还在医院里,医药费你帮我付?不是所有人都有优越的条件,受了委屈就能反抗,像我这种人,为了生存就只能忍。”

    弹幕又问:【那弟弟解约之后,打算怎么还这么大一笔钱呢?】

    绝大多数普通人,终其一生也很难攒出一百万。更何况是蒋阳成。农村出身,家里没有资产和背景,为了成为职业棋手,初中的课程都没有上完,没有文化知识和文凭,除了下棋,一无所长。

    蒋阳成坚定地说:“我知道我只是初段,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和奖项,可能不会有棋队愿意收留我。就算下不了棋了,只要有力气,肯干活,一分一分赚,我也能照顾好家人,还上这笔钱。”

    正当这时,屏幕上炸开五十辆游艇。

    仇嘉铭吓得从椅子上弹了出去:“我去,过气主播好久没见过这阵仗了,看看是哪位老板……”

    刚刚在直播间里豪掷五千块钱礼物的老板,是顶着默认头像、实名上网的言宜歌,她第一次上直播网站,摸索着注册了一个新号。

    礼物的备注是:【全都给小蒋。仇嘉铭你要是敢昧一分钱就等着死吧。】

    弹幕惊呼:

    【北极兔豪气啊。】

    【宜歌妹妹想帮忙,为什么不给蒋阳成转账啊?平台会抽成耶。】

    【对啊,宜歌不是也欠着京城华一的债吗?好像没有阔到可以接济弟弟的地步吧!】

    在租金便宜的小公寓里独自上网的言宜歌,对着弹幕,在震惊中缓缓瞪大了眼睛。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平台有抽成这回事。她只是选了最炫酷的出场方式,想给蒋阳成撑腰。

    她肉疼地猛吸了一口方便面。面条风干又泡软,碎在嘴里,一股科技与贫穷的味道。

    电脑屏幕中,蒋阳成眼眶有点湿润,连声对言宜歌道谢。

    在京城华一的两年里,他和言宜歌的交流并不多,言宜歌总是在全国各地宣传和摄影,看起来光鲜亮丽,是京城华一的一大招牌。如果不是言宜歌在记者会上说的那些话,他绝不敢想象,看起来贵如天之骄子的言宜歌,竟然深陷和他相似的困境。

    仇嘉铭乐呵呵:“正好你俩组个破产姐弟。”

    言宜歌发送一条短如兔子尾巴的弹幕:【……】

    仇嘉铭盛情邀请:“小歌要不要连麦一起来聊天呀?”

    言宜歌:【不要。】

    然后就退出了直播间。

    仇嘉铭尴尬一笑:“家人们,我总感觉就算我加入了江陵长玫,日子可能也不会太好过……”

    弹幕:

    【看出来了。】

    【你才知道吗?】

    【为老仇点蜡。】

    远在岳州备赛的谢砚之,看着直播,为蒋阳成感到高兴和欣慰。正如蒋阳成所说,他并没有谢砚之和言宜歌那样丰厚的出走的资本,但他仍然走出了这艰难的一步。

    正当仇嘉铭准备下播,突然对着屏幕呆了一瞬,念出一条弹幕:“有人发了谢砚之和元天宇闹掰的视频?”

    谢砚之突然从手机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愣。

    那晚,场面混乱,他没注意还有人在录像。

    弹幕里有人好心指路,发了视频。

    那条不到五分钟的视频,热度急速高涨,甚至已经盖过仇嘉铭的爆料直播,直线冲上视频平台的热搜榜。

    标题十分瞩目:

    【带你们看看“棋君子”谢砚之的另一面。】

    第27章 自填一眼小发雷霆。

    视频从俱乐部的大厅休息区,对准元天宇办公室的门,从下往上偷拍。门虚掩着,留出手掌宽的缝隙,灯光莹白,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元天宇办公室的红棕色实木地板,和谢砚之的一截板正的黑色西装裤腿。

    视频开头,只能听到模糊的协商声。两人声线分明。一人嗓音粗噶,见缝插针地掺入圆滑的笑声,另一人嗓音清越,却很严肃,有些动了怒。

    争执的嗓音越来越大,直到谢砚之清晰响亮、掷地有声地怒斥:“围棋不是用来欺负人的。”

    寒冬深夜,京城的卷地北风勾开门扉,若有若无的人声瞬时变得清晰不少。

    元天宇完全不恼,嘻嘻一笑说:“这话说的,谈什么欺负。蒋阳成是我当年做主签进来的,我是他的伯乐,能不疼他?但要是不考虑赞助商的面子,京城华一,上百个棋手,谁给他们发工资?”

    “我不干了。”谢砚之语调沉静笃定。

    元天宇这才正色:“谢九段,华一这八年来没有亏待过你,把最好的资源和机会都往你身上砸,你知不知道你解约要付多少违约金?”

    棋手与所效力的俱乐部解约,需要支付的违约金是不同的,和合同剩余年限、棋手个人价值以及俱乐部为这个棋手投入了多少心力有关。言宜歌两百万已是天价。至于谢砚之,恐怕要超过三百万。

    谢砚之似笑非笑:“不过是几盘棋的钱。花几百万远离这里,我乐意。”

    元天宇扬声:“谢砚之,你到底在狂什么?你不就仗着你妈是谢颖?谢颖算什么,你惹了我,离开京城华一,你信不信,我能让你从此下不成棋?”

    谢砚之似听到什么荒唐可笑的事,一向安静儒雅、说话温声慢气的人,竟肆意放声大笑起来。从视频中,能感受到办公室外,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厅里,因为谢砚之的大笑声,静得分明,似都在屏息,等待下一秒谢砚之所说的话:

    “谁稀罕啊?”

    时至如今,谢砚之已无法解释,看到云松杯参赛人员名单的时候,他的情绪为什么会那么失控。

    或许是因为,他行棋二十年,眼里只见黑白,容不得异色。

    又或许,这二十年来,他在围棋上积攒了太多失望,早已初心黯淡。他敬仰那些还有理想的棋手,不能忍受他们再受到外部体制的盘剥。

    那声“谁稀罕啊”一出,弹幕里全是【???】。

    【谢砚之不想下棋了?】

    【他被气急了才这么说的吧,怎么可能啊!】

    【没有对围棋的热爱,是下不好围棋的。能说出这种话来,谢国手道心已碎。】

    视频的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打开,谢砚之阔步走出,面无表情,眉目如衔霜刀剑,周身气息凛然。

    【这是谁?这是谁?这不是谢砚之!】

    【追了他十年棋赛,从朝国时期追到现在,没见过这样的谢砚之……】

    【说好的光风霁月温柔儒雅呢……难道平时都是在镜头面前装出来的?】

    大厅里似乎有同事想叫住谢砚之,他头也没回,从休息室门边的衣架上捞起自己的大衣外套,径自往大厅外的门廊边走。

    视频里传来张博新九段的喊声:“喂!谢砚之,你疯了?大不了以后我们哥几个多关照点小朋友,你犯得着这样吗?”

    谢砚之没理。

    镜头跟着谢砚之颀长的身形向外,门口处,半个月前刚取得的围甲联赛冠军奖杯,突然匍倒,半人高的铜制奖杯坠地,声如洪钟,沉重无比。

    【这毕竟是整个京城华一一起赢来的奖杯,踢奖杯泄愤不太好吧……】

    【前面的看仔细点,他没踢,他是不小心绊到的。】

    【拿这个奖还不是靠谢国手连续11轮主将赛顶大梁获胜,就算是踢一脚怎么了怎么了?】

    老实说,这才是整段视频里谢砚之觉得最羞于见人的地方。

    他毫无风度的一面,他对围棋的灰心,并不假,即便暴露在世人眼中,他也无所谓。

    唯独他因为气上头了出门没看路脚尖被奖杯底座别了一下这件事,太丢人了。

    【……所以目前整段视频谢砚之最大的黑点是他碰倒了奖杯但是没有回来扶是吗……】

    【呃,如果不算把元天宇骂了一顿而元天宇活该的话,那确实是。】

    【小发雷霆。】

    谢砚之默默退出视频网站。

    想联系一下发视频的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这个时间点发这个视频是为了挺蒋阳成、谢砚之,还是为了支持元天宇,或者只是单纯想要蹭一个热度——

    能不能把最后那段绊倒奖杯给剪掉啊?!

    他本就为了备战明日的云松杯本赛第一天,在谢颖和赵良甫的陪同下,在棋室里练得稍晚了一些,回房间后还看了两段视频。早睡已无可能,他索性多等半小时,在零点查看抽签结果。

    刷新出抽签结果的瞬间,谢砚之忍不住嗤笑一声。

    明天又要热闹了。

    翌日,云松杯本赛在岳州市江心大酒店正式开赛。

    进入本赛的32名顶级职业棋手,将分为16组,分4天进行比赛。谢砚之与元天宇的对阵,在第一天举行。

    当日零点,云松杯的官微发布了本赛第1轮的16组抽签结果:第3场,【京城华一】元天宇(执黑)对阵【京城华一】谢砚之(执白)。

    不少棋友在评论区惊呼:这哪是抽签结果,签能这么懂事?分明就是主办方故意的吧?!

    又过了半个小时,云松杯的官微编辑了这条微博:

    【京城华一】元天宇(执黑)对阵【江陵长玫】谢砚之(执白)。

    棋友评论:【笑死,谢颖妈咪的资本人脉话语地位一目了然。占着京城华一的名额,但就是能顶着新俱乐部的名字打比赛,你就说气不气人吧。】

    上午九点,前4组的八名棋手各自在赛区就位,比赛开始。

    双方棋手各有2小时思考时间。2小时用尽之后,是5次1分钟的读秒。

    云松杯赛事组委会请来攀柔五段,在赛事直播中,同时为四盘棋作解说。

    两个多小时后,四局棋都进展到中盘,有观众发现攀柔唯独对谢砚之与元天宇的对局疏于解说,在弹幕里面发泄不满:

    【为什么不解说谢砚之和元天宇那场???】

    【每次聊两句就换到另一组棋上了呵呵。】

    【攀五段不会是华一的人吧,舍不得让主子丢脸???】

    工作人员通过耳麦,委婉将弹幕内容告知攀柔。攀柔面露无奈,将屏幕画面调回谢砚之与元天宇那局棋:

    “你们想看,我们就来讲讲这局棋。”

    此时棋局已进展到157手。元天宇已接近读秒,谢砚之的棋钟,才走不到一半。

    “……但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我不想讲,我可喜欢看谢国手的棋了,实在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谢国手单方面碾压,下得跟招猫逗狗似的,整局棋,元天宇六段没有任何机会。”

    攀柔伸出手,在棋盘上几个元天宇可以争夺的点上示意:

    “如果元天宇抓住了这几个机会,他可能还能和谢砚之一战,但他像吓破了胆一样,一点积极性都没有。第95手,好不容易黑棋鼓起勇气,开始屠杀白棋大龙了,结果谢砚之没费什么力气,轻轻松松就做活了,元天宇杀了个寂寞。”

    最后她向着镜头一摊手:

    “观众朋友们,这么无趣的棋,你们喜欢听吗?我们不如还是来看看张博新九段和沈文立七段精彩的生死劫吧!”

    弹幕:

    【虽然还是想看小谢的棋但不知怎么被柔柔说服了……】

    【没办法,你柔是解说界塞壬,说啥都进脑子。】

    【家人们我们来赌元天宇多少手认输吧!这是这局棋唯一的乐子了!】

    直播镜头里,攀柔对着掌心里的平板,查看新的战果,突然发出一声疑惑的、尾音上扬的“欸”。

    第157手,元天宇落子,第158手,谢砚之在做出两眼、已然成活的白棋大龙上,自填一眼。

    ——这是自杀。

    谢砚之将价值五十目的棋,白白地,拱手送给了元天宇。

    直播画面的左下角,有四个小的长方形窗口,实时转播棋赛现场的情况。所有人都能看到,在谢砚之下出第158手之后,元天宇腾地站起身来,上半身前倾,愤怒得整张圆脸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拳头挥到谢砚之脸上。

    而谢砚之,则不紧不慢地绽开一个温和的微笑,一双轮廓美丽柔和的眼半弯,状似费解地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对手,好像全然不知道对面为什么生气一样。

    元天宇声嘶力竭地:“你羞辱我!”

    一旁有工作人员冲上来,按着他的肩膀、手臂,劝他坐下,提醒他棋钟还在走,时间不多了。

    元天宇气得满脸紫红,强行冷静下来继续看棋,攥着黑色棋子的手,如痉挛一般抖个不止。

    谢砚之这么做,就是打定了这局棋,他能元天宇赢五十目以上。

    凭什么?

    就算谢砚之是九段、国手,就算谢砚之得过三个世界冠军,那又怎样?

    就连父亲,元修明九段,也顶多让他一个先手!

    谢砚之凭什么自顾自让五十目?!

    如今,只要战胜谢砚之,笑话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负的、轻敌的、不尊重围棋的人。

    只有战胜谢砚之……

    第28章 他的外套没变的只有你,见秋。

    第158手,谢砚之填气的子一落,攀柔懵了。

    退役之后干了五年解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无理的棋。

    在此之前,谢砚之盘面领先十目左右,已经牢牢锁定胜局。一手自填一眼,自杀一龙,白白送出五十目,反倒输了元天宇四十目,像是要把整盘棋送给元天宇了。

    来解说之前,攀柔也听说了谢砚之和元天宇之间的龃龉。

    昨晚仇嘉铭的直播,和视频网站上那条谢砚之与元天宇争执的视频,将两人之间的矛盾炒得沸反盈天,是眼下棋圈最大的新闻。

    如果谢砚之真的以这种方式输给元天宇,恐怕会压过京城华一的丑闻,成为更大的热点。

    一种可能,谢砚之收了元天宇的钱,元天宇重金买一个晋级名额。

    圈内假棋事件不少。可元天宇的表现,并不像知情。更何况,没有人下假棋会这么明显的。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谢砚之要在倒欠四十目的情况下赢棋。

    元天宇也是国内现役一流棋手,与元天宇下棋,想在大劣势下翻盘,极为不易。

    除非,对手是谢砚之。

    攀柔无意识地低声念:“相信小谢,相信小谢……”

    另一边,赛场之上,元天宇显然也察觉到谢砚之的意图,冷静下来长考。他的呼吸还有些颤抖,脸色也没有完全复原,肩却已经沉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棋面。这是一个棋手静心思索的标志。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

    五分钟之后,棋钟上的时间走尽,开始读秒。在一分钟读秒的尾声,他按照原本就算清的棋路,落了一子。

    元天宇实在是看不出来,这局棋,谢砚之除了立即投子认输之外,还有什么出路。

    谢砚之应得很快,一手罩,抵住元天宇的进攻,是本手。

    元天宇又靠,继续扩张。

    只是元天宇这一手之后,谢砚之将手一抄,身子向椅背靠去,任己方时间流动,抬起俊美的面孔,淡笑着望着元天宇。

    “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不下了?”攀柔急促地低问。

    她似代入了谢砚之对面的位置,为他的一举一动,感受到与元天宇同等的不安与困惑。

    【谁懂啊我感觉小谢的笑容有点吓人……】

    【+1】

    【我是谢砚之颜粉,我也加一。】

    【为什么不下!!为什么不下!!!他在等什么!!!】

    攀柔一任耳机里实时转达给她的弹幕,自顾自看棋。

    “等等……”

    她眼前乍亮。

    谢砚之的罩,看似是对元天宇先前一手的应对,实际上,暗暗瞄准元天宇的弱点。元天宇的大空之中,要出棋。如果谢砚之杀得凶狠,扳平四十目的差距,不过是瞬间的事。

    谢砚之早已看穿元天宇的棋路。他知道元天宇将会犯错,将机会拱手递给他,他索性让了一步,看元天宇能不能及时意识到。

    很可惜,元天宇没有。

    此刻,谢砚之棋钟里还有大把的时间,他不用来想棋,而是将时间豪掷在抱手笑看元天宇的反应上:

    看他终于发现陷阱,脸色骤变,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等待谢砚之落下屠刀,在谢砚之延宕的时间里,如坠无间地狱,懊悔难平。偏偏还不甘认输,因为就算谢砚之杀光这一块棋,无非是抵了他刚刚让出的一块实地,局势不相上下,还有搏一搏的一线希望。

    自十三年前,少年谢砚之以全国第一的成绩定段,攀柔就一直关注着他,眼看他一步步成长成全国首屈一指的棋手,下出青史垂名的成绩。可时至如今,攀柔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谢砚之。

    每个棋手都知道,局势大优的棋被自己亲手下毁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谢砚之用这种痛苦来惩罚的对手。

    非常……恶劣。

    恶劣,一个她从来没想过会用在谢砚之这样光风霁月的棋士身上的词。

    终于,在平白折磨元天宇十分钟之后,谢砚之动手了。

    一套教科书式的手筋杀得干脆利落,元天宇毫无抵抗之力,便被谢砚之将局势扳平。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元天宇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与谢砚之缠斗到官子最后一着。一场凌迟般的棋局告终,裁判和公证处的工作人员上前,数子。

    “结果出来了。”解说室里的攀柔,面色凝重,“谢砚之一子胜,晋级云松杯十六强。”

    这是她第一次,不为谢砚之的胜利感到高兴。

    赛场里,裁判宣布比赛结果,谢砚之起身,拂了拂昂贵外衣上的褶皱,表情轻松,与裁判握手之后,略过已至崩溃边缘的元天宇,转身要走。

    早有记者不顾阻拦拥上来,用镜头堵他去路,连声问谢砚之为什么要下出第158手自填一眼。

    谢砚之像是有些好笑,觉得这问题没什么回答的价值似的,轻描淡写地:

    “防他投降呗。”

    让出一手棋、一块地,竟然只是为了给元天宇一点甜头,一点获胜的希望,吊着他,把他留在棋盘上,任谢砚之羞辱。

    等工作人员将不按规定贸然采访选手的记者清走,谢砚之终于可以离开。

    他正要走,哑了一般噤声许久的元天宇,猛地起身,瞪大了眼,双唇因为愤怒而战栗不止,厉声:

    “谢砚之!你说围棋不是用来欺负人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谢砚之不理,径自走开。

    “你以为你很正义?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谢砚之,不认真下棋的棋手,会遭报应,你——”

    谢砚之半转过脸,漠然:

    “输了棋,才会遭报应。”

    他沿着选手进退场的内部通道离开。耳畔终于清净。

    这局棋,于他也并不容易。自填一眼,是一场豪赌,他下出这一手的时候,必有一个人会名誉扫地,要么是没有察觉到陷阱的元天宇,要么是轻狂自负的他。

    他十三年的职业生涯,从未如此走过悬崖索道。

    好在,他赌赢了。

    他低低长出一口气,平复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快走两步。

    在走廊的拐角处,一只纤长细瘦的胳膊抬起,将他拦住。

    是庭见秋。

    庭见秋仰起脸,咬着牙,面色是大病初愈的惨白,眼底青紫,额上有些细汗,黏了几根柔软卷曲的发丝,身体也有些颤抖,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已。

    她手里,握着一件陈旧泛黄的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江陵棋院”几个隶书大字。

    “谢砚之,我把你的衣服,还给你。”她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陌生。

    她看到了。——他如何自负地自填一眼,如何在棋桌上嘲讽对手。

    他敢做出来,就不怕人看。

    唯独她,是个例外。

    对上她淡如琥珀一般的双眼,谢砚之竟感到一丝心虚与后悔,从心底悄然漫上来。

    谢砚之接过。腈纶布料的廉价外套,入手有些沉,他自定段后,十三年来,再没穿过。这件当初借给她遮裤上血痕的外套,她保管得很好,微有樟脑的馨香。

    他说:“谢谢。”

    庭见秋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似要用眼神剜穿他良好的教养,将他的心问出来:“我以为你没变。”

    谢砚之如常一笑:“没变的只有你,见秋,你多坚硬,你是一颗金刚石,什么摧磨都改变不了你的质性。我不是。”

    他举起手中的外套,向她说:“谢谢你还给我,但这身衣服,我已经穿不上了。”

    语罢,他不待庭见秋回应,抬起下巴,错身从她身侧走开。

    他不敢多留,怕庭见秋的失望。

    他不知道她病好全了没有,是不是看到昨晚的直播,竟从云春,千里迢迢来岳州找他,给他加油。

    从云春,到岳州,昨晚出发,中午抵达,要先坐他俩一起搭过的那班最早的火车到江陵,再转公交到飞机场,坐三小时飞机抵达岳州。

    这么远的路,她还病着,只拿一件小时候的外套,就一声不吭地来了。

    他却连她的身体状况也不问,不给她安排在岳州的住处,不陪她吃一顿饭。

    他逃了。

    谢砚之回到他专属的选手休息间,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两位教练正在休息间等他。

    赵良甫立在休息室正中,满面怒容,手中握着一柄一尺长的铁质戒尺。谢颖则坐在休息室一旁的沙发上,一袭修身的黑裙,面上不见恼意,也并不笑,只微侧着脸,透过厚重的镜片,无声地看着他,周身气息凛冽。

    “跪下!”赵良甫喝道。

    谢砚之声调平静:“我赢棋了。”

    赵良甫怒火更甚,提声:“给我跪下!”

    一旁,谢颖冷眼看着,眸光沉重,似也在逼他服从。

    谢砚之垂下头,缓慢地屈膝跪下。酒店的休息室里,铺有高绒地毯,不似小时候在江陵棋院里跪水泥地那样,又冷又硬,跪一小时要疼好几天。

    赵良甫大步上前两步,戒尺如雷击一般落在谢砚之肩上背上:

    “我没有教过你填自己的眼!是谁教你下这样的棋?从此你叫他老师,不要叫我!”

    谢砚之闷声吃痛,怎么也不叫唤出声来。

    小时候,棋院里其他孩子挨打,都会故意叫得响些,因为赵良甫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听到学生喊痛,会心软。

    如今轮到他挨戒尺,却一声不吭。

    他不服错。

    “我赢了。”他重复。

    赵良甫一怔,似没想到他会顶嘴,手上戒尺使力更凶,铁质长尺啪啪作响,嗓音含怒沙哑:

    “你以为你赢了?你输了!输了你的棋德!你们入学那一天,我教的是什么?是数气吗?不是!我教的是德行!我教的是尊重棋,尊重对手!”

    谢砚之颔首不语。

    “你从小在我这里学棋,我从来没有打过你,输再多我也不打你。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棋,看重棋,赢也认真输也认真,是真棋士。

    “——砚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29章 理想主义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

    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围棋的呢?

    是长达二十年日复一日的训练,将他与寻常人的日常生活深深隔绝,使他越发觉得棋盘纵横,不过是三十八道束缚他的枷锁。

    或是在父亲孙建民的Zen项目逐渐步入正轨之后,他帮助实验室做测试,第一次败于无血肉的机器,对着AI下出的、他永远想不到的一手棋,久久谛视。

    又或是他被蒋阳成瘦削不足一握的手臂上,看到数十道刀痕的瞬间,突然意识到围棋圈并不是什么象牙塔,而是充满剥削与不公。只是他太幸运。

    谢砚之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里,只有围棋。割舍围棋,就是割舍他全部的生命。

    他只好连带着自己的生命一起厌弃。

    肩背之上,赵良甫的戒尺随着责骂声不断落下,戒尺挣裂外衣昂贵又脆弱的布料,露出外衣之下浸透白衬衫的点点血渍。他在沉默中消极抵抗赵良甫的呵斥。

    “砚之。”沙发上,谢颖沉声开口。

    赵良甫收起戒尺,退开两步,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他盛怒未消,喘息声不止,胸膛吃力地剧烈起伏着。

    “来妈边上坐。”

    谢颖很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谢砚之歪斜起身,略有些不稳,手在地上扶了一把,额发被忍痛流下的汗珠浸润,脸上狼藉一片。

    他在谢颖身边坐下。

    谢颖侧过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庄重地说:

    “你赢了,但你赢得并不公平。你用过激的方式,扰乱了元天宇的情绪和思路,利用棋赛的规则,没有留给元天宇足够的思考时间。如果这不是比赛,在你自填一眼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他知道自己赢得并不光彩。

    “你本来可以以一种尊重对手尊重围棋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取胜。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和元天宇之间的矛盾,妈一直是知道的,但这是棋盘之外的事。你要让棋盘之外的事,影响到你的棋吗?”

    谢颖一顿,又问:

    “又或者说,你对棋盘之外的事的兴趣,已经大过棋本身了?”

    她问得很直白了。

    她已经看不透,谢砚之到底还爱不爱棋。

    谢砚之面对着母亲,无声,双眼低垂,暗色瞳仁里灰淡一片。

    沉默便是他的回答,谢颖听懂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

    “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大的时候,也跟我说不想下棋了。”

    谢砚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时候你在幼儿园里,跟着老师学画画,你可喜欢了。咱们家以前的老房子,白墙上都被你画了个遍。别的小孩子都画什么爸爸妈妈,阳光小草小房子,特别具体的东西,你不一样,你会画很多色块,把它们漂亮地拼在一起。我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呀,你说,这是你和米福在晴天江边草地上打滚的感觉。”

    米福是谢砚之小时候养的米白土松犬,在谢砚之十岁那年寿终正寝。

    “后来,你对画画的兴趣越来越大,家里的棋盘都被你用蜡笔画满了。你跟我说,不想上围棋班了,想上画画班。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谢砚之无言地看着深陷回忆之中的母亲。

    “我对你说,画画是艺术,围棋也是呀。围棋,不就是和另一个人,在棋盘上一起画画吗?你们是对手,但同时,也是可敬的合作者,彼此都认真地画画,才能一起创作出一幅好的作品。”

    围棋是艺术。

    回忆杳然,唯独谢颖这一句话,他记得分明。从那时起,便一直以在棋盘上锻造出最高的艺术为目标而努力着。

    终于有一天,他对围棋的理解精进到能在名家棋谱中,排兵布阵、妙着手筋之间,辨识出前人灵魂的痕迹。如同画布之上笔刷的形状,雕塑细微的凿痕和指印。

    唯有艺术能铭刻人的灵魂,使人肉身亡灭,精神不朽。所以母亲说得没错,围棋是艺术。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将全身心投入纵横十九道之间,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如历史众多名棋手一样,下出独属于谢砚之的至高棋,神之一手。

    ——直到Zen的出现,打碎了他所有天真的幻梦,令他过去的二十五年,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他再也不信了。

    谢颖察觉到他情绪微妙的变化,轻声问道:“砚之,今天你和元天宇一起画的这幅画,你满意吗?”

    谢砚之很轻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嗓音因疼痛而喑哑:

    “妈,那你和元修明一起下的几局棋,你满意吗?”

    谢颖脸色乍变。

    赵良甫惊怒:“谢砚之,你在说什么?”

    谢砚之缓缓站起身子,略有些不稳,垂首似有些怜悯地看着自己年逾知天命的母亲,额上汗珠已风干,凝成一片黯淡:

    “你离开国家队二十几年,和元修明在各类赛事上相遇不下百局,你的胜率如何呢?你有赢过三十盘棋吗?贪胜冒进,实地虚浮,急于作战,中盘就溃不成军。人人都说是元修明的棋风克你的力战。我想问问,每次对元修明认输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笑得更张扬:

    “你想的是眼前这盘棋,还是你和他之间的夙怨?是棋中,还是棋外?”

    谢颖颤声:“砚之……”

    “妈,既然你也做不到,就不要用那套理想主义的东西,来管束我。”

    庭见秋买了时间上最近的一班火车软卧,睡一宿,便回到了江陵。

    因病阔别棋院日常训练一周,她后悔得不行,再也不敢透支身体,每顿饭点两个肉菜,每天睡足八小时。

    谢颖的棋队训练室还没装修完,满地灰土,一股甲醛毒味,言宜歌无处练习,没有棋赛的时候,就来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

    每次来都会被一群小孩阴森森地瞪着。

    言宜歌虽然不打算走京城华一设计的那套人见人爱围棋“女神”路线,但还是不理解,怎么一朝之间自己的人缘变得这么糟糕。

    后来她才知道,在江陵棋院,找庭见秋下棋,需要先预约。

    言宜歌很配合小孩王国的规章制度:“可以,我上哪预约呢?”

    “找丛遇英师哥买号,三块钱一个。”

    言宜歌:……

    “或者你着急下的话,也可以找我买黄牛号,十块钱。”眼前叫小悦的小女孩用手半捂着嘴低声说。

    言宜歌:“庭见秋知道你们打包把她卖了吗?!”

    庭见秋什么都不知道。

    她上午摆谱琢磨布局,下午便和棋院里的小朋友下棋,按实力猜先、让先或让子,晚上复盘。

    赵良甫还在岳州陪谢砚之比赛,棋院里最凶的老师不在,小朋友每天像过节一样围着庭见秋转,吃准她外表凶,心肠软,好说话,没规矩地缠着她。

    偶尔闲下来,她会看各家体育网站的棋赛新闻。

    对于谢砚之以羞辱性的姿态战胜元天宇的一局,舆论毁誉参半。

    赞美声居多,认为谢砚之以前的棋风是儒君子,使一柄轻盈纸扇,杀人于无痕;如今终于宝刀出鞘,声动九州。心战取胜,也是实力的体现,更何况对手是同样活跃于一线的元天宇六段。

    批评者多是认为,对棋手而言,规则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更应以道德修养要求自身。谢砚之的表现令人失望。

    比谢砚之陷入更麻烦的舆论风暴的,是元天宇六段。

    经过京城华一的丑闻,再加上这样一番惨烈的败局,云松杯赛程首日,就出现唱衰元天宇的热搜:

    #元天宇棋二代#

    #元天宇滚出围棋界#

    #向京城华一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道歉#

    有人甚至猜测,元天宇六段会因此退役。

    几天后,云松杯淘汰后回到京城的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道歉。他按照网络上不平之声的要求,公开霸凌事件的调查结果,宣布京城华一将与参与霸凌事件的几名棋手解约并追责。

    和网友的期待不同,这批棋手中,连一个知名的高段位棋手也没有。

    都是些下棋下不出头,将自己的压抑发泄在更弱小者身上的,阴沟里的老鼠。

    处理完霸凌事件之后,元天宇引咎辞职,让出京城华一主席之位,宣布自此以一名普通棋手的身份,仍然效力于京城华一,希望能精进自身,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获得好成绩。

    他没有接受记者采访,发言之后,鞠躬离开。

    有许多网友注意到,屏幕里的元天宇,气色消沉,瘦了一大圈,都有些撑不起衣服。

    元天宇的新闻发布会之后,元修明九段在华国棋协接受记者采访。

    画面上,男人面容方阔,长眉入鬓,气质古朴恬淡,不似整个华国围棋界的操盘手,更不似当年打遍东亚三国不见敌手的围棋老将,却像一名上了年纪的书生。由于年近不惑时的一场急病,他听力受损,出门在外时,耳上常年别着一个银白色的助听器。棋圣唯一的缺陷,如一枚独特的钤记,竟有景仰元修明的年轻棋手,定制了类似的耳饰效颦。

    对于元天宇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他不置是否,语气温慢:

    “一盘棋,只有技术是撑不起来的,还需要有棋手的人品道德,和对围棋事业最基本的尊重。”

    元修明语焉不详,辨不出他说的是京城华一霸凌事件,还是含蓄地批评谢砚之。

    翌日,江陵长玫宣布,签下从京城华一解约的蒋阳成。

    又过几日,云松杯落幕。谢砚之九段一路连胜,以惊人状态,夺下云松杯冠军,独揽国内围棋赛事最高的一百八十万奖金,以及“最有价值棋手”称号。媒体评价,本次云松杯,谢砚之棋手展现出了他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高峰状态。此外,京城华一包揽亚军、季军两席,蝉联“最有实力棋队”。

    令媒体意外的是,谢砚之并没有出现在颁奖仪式上。

    一百八十万元奖金支票,由谢砚之的母亲谢颖九段代领。

    有记者当众询问谢颖,如何看待谢砚之与元天宇的那局棋,谢颖面对话筒,沉声答道:

    “围棋重才能技术,更重道德人品。”

    她蓦地一笑:

    “——这种冠冕堂皇的套话,不是什么虚伪的人都能说吗?难道你们想听我再无聊地重复一次?”

    谢颖话里话外直指元修明,底下记者群声沸腾。

    彼时,谢砚之已抵达江陵。

    第30章 废纸团我怕你不理我。

    岳州一别之后,庭见秋没有主动找过谢砚之。

    微信上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她病前,两人的几手盲棋。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的第三盘棋。前两盘,庭见秋都输得毫无反抗之力。第三盘,她终于逮住机会,在中盘展开战斗,形式一片向好,却突然生病了,之后一直晾着谢砚之,没有落子。

    云松杯闭幕式当天,庭见秋正打谱,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来自谢砚之的消息。

    小燕子:九,13。

    半个月前,他发来的上一条坐标,还明晃晃地挂在聊天界面,隔着灰色的时间标记,两条坐标犯规地挨着。

    见秋:你连下两步了。

    见秋:连下两步是认输啊!

    谢砚之回得很快。

    小燕子:我知道。

    见秋:你撤回,我当没看到,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赢。

    小燕子:撤回不了了。

    小燕子:因为你超过两分钟没有回我消息。

    见秋:我在打谱。

    小燕子:我在楼下。

    庭见秋一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知道今天是云松杯的闭幕式暨颁奖典礼,也知道谢砚之一路连胜,夺得本年度的桂冠和一百八十万奖金。怎么想他此刻都应该在岳州。

    小燕子:你下来见我,我就当我这一步棋没下过。

    她顾不得眼前这盘没摆完的棋,抄起手机,一路小跑下楼。

    一楼楼梯口,谢砚之站姿散漫,身穿一件版型宽大的米白低领卫衣。黑色鸭舌帽檐压得很低,五官隐在阴影里,辨不出脸上的表情,帽檐出漏出几绺留得过长来不及修剪的黑发。

    她扯过谢砚之的手腕,拉着他进了一楼无人的会议室。木质大门无声合拢,将棋院走廊里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

    庭见秋真的生气了,脸色都带着愠怒的红,长发跑乱了,眉头、眼梢、微皱的鼻尖,哪哪都写着脾气。似一株开得旺盛的蟹爪兰,难得地生动。

    谢砚之任她带着走,等她站稳,抬起手腕,垂眼见腕上有她攥出的一道红痕,竟一笑:“力气大多了,看来身体好了。”

    庭见秋怒声:“谢砚之!你分明知道我讨厌你不认真下棋,一局好端端的棋你说认输就认输,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棋,你尊重过我吗?”

    “我怕你不理我。”

    会议室窗帘半掩,温煦的一缝阳光透过下半扇窗,照彻逼仄会议室里的沉默,谢砚之略带苦笑的下半张脸,和宽大卫衣领口处被她扯动后露出来的一截皮肤,瘦削白净,却带着醒目的青紫痕迹。

    庭见秋眼尖瞄到的瞬间,心头冒起慌乱,顾不得生气,抬手拉过他的衣服,踮起脚朝他露出来的伤痕处看,急声:

    “谁打你了?是赵老师还是谢颖老师?”

    她一时挨得太近,温热的鼻息和说话的气流混着,打在谢砚之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灼痕一般的淡红,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轻轻扯下她不安分的手,又把卫衣领子复位,对她微笑:

    “不疼了。”

    庭见秋扬声:“别人打你,你就让他们打?”

    谢砚之无谓,语气很淡:“棋院里,老师惩戒学生,不是很正常吗?”

    庭见秋一怔。他说得没错。庭见秋小时候没有挨过打,不是因为庭岘有着先进的教学理念和高尚的道德人品,纯粹是靠老爸的溺爱。对其他学生,庭岘照打不误,手里总握着一柄戒尺,在讲台上用来点黑板,走下讲台用来打学生手掌心。

    连地方小棋院都是如此,像江陵棋院、京城围棋道场这样的大棋院,乃至于朝国的首尔围棋道场,日国的大正棋院,竞争激烈,体罚更多。

    围棋老师们相信,唯有身体上的惩罚,才能最高效地让年幼不懂事的小棋童们尽早学会规矩,收起活络的心思,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围棋训练,挤进十八岁之前定段的独木桥。家长也默许这种行为。

    “——更何况,赵老师培养我十年,我如今要放弃了,他打我一顿也不过分。”

    庭见秋不可置信地看着帽檐之下他深黑如墨的眼睛,竭力辨识她熟悉的谢砚之,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滚出干涩的质问:“不下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幸运,你有那么好的天赋,那么多机会……”

    这些,她都没有。

    她耗费了巨大的努力,以堪称破釜沉舟的勇气,才重新与谢砚之并肩而立。

    谢砚之打断她:“正是你说的这些天赋,这些机会,把我的人生死死禁锢,无法挣脱。我没有过自己的生活。所有人都觉得我就该下一辈子围棋——你也要和他们一起来绑架我吗?”

    庭见秋听出他话语里的哀切,低声陈述:“你已经不喜欢围棋了。”

    谢砚之默然。

    庭见秋一向敏锐,能察觉到这一点,他不意外。

    “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把整个人生投入进去的时候,他们不会说这是绑架。”

    谢砚之勾了勾嘴角,笑得勉强,缓慢而小心地发问:“见秋,我从来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我想问你,你是和身为棋士的谢砚之做朋友,还是和我,一个离了围棋的光环一无所有的谢砚之,做朋友?”

    她蹙眉摇头:“这个问题并不成立……”

    谢砚之又自嘲一笑:“算了,没关系。我今天是来找你道别的。”

    庭见秋喉口一紧:“道别?你要去哪里?”

    “我打算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休息一阵子。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扬起脸来,绽出一个释然的笑,“再见,见秋,如果我回来,我答应你,一定和你下完这局棋。”

    庭见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同为棋士,她明白,棋士的承诺重如千钧。

    谢砚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华国棋坛。

    几场临近的国家级赛事发出公告,称谢砚之棋手弃赛。棋迷粉丝私下议论纷纷,揣测不已:为什么谢砚之不在职业生涯顶峰时刻多打几场比赛,反而表现得如此消极?

    此外,谢砚之是否还会作为江陵长玫的主将,参与六月的围棋乙级联赛,也成未知数。

    江陵长玫新成立不久,就敢公然叫板京城华一,火药味十足,引来无数看戏棋友,巴望着江陵长玫能在六月的围乙一举出线,在第二年的围甲之中对阵京城华一。

    可江陵长玫,出走一个谢砚之,还剩谁?

    公认的“花瓶”言宜歌吗?

    还是要指望退出一线二十余年的谢颖,和一群年富力强的男棋手对弈?

    又或是从没下出过成绩、被京城华一接近雪藏的蒋阳成,还是籍籍无名甚至没有职业棋手身份的庭见秋?

    江陵长玫还签了几个小棋手。那些连凑数的都算不上,绝无可能参加围乙。

    有棋友甚至开玩笑唱衰江陵长玫:不如谢颖就签了仇嘉铭算了,好歹一支棋队里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谢颖并不回应。那些说话难听的,她自有一支专业的公关团队来料理。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接受了仇嘉铭七段的第一次公开挑战,登录她多年不用的弈世网账号,在仇嘉铭的直播中,以一百九十二手帅气屠龙,凶悍不减当年。

    仇嘉铭惨烈输棋,照例在直播间鬼哭狼嚎好一阵。

    下播后,仇嘉铭收到谢颖的消息:“谢谢嘉铭。”

    谢颖知道,仇嘉铭本不必急着挑战她,他大可以再多练习一阵,等更有把握了再来。

    仇嘉铭分明是想在谢砚之出走、江陵长玫身处风口浪尖的当下,宁愿自己出丑,也要让谢颖证明自己的能力。

    “谢老师,再多给一次机会可不可以?”

    “哈哈,那不行。”

    五月中,围乙在即,江陵长玫的训练室还没有布置好,谢颖终于坐不住了。哪怕是世界冠军女九段,也无法战胜磨洋工的装修工人。趁言宜歌应邀去朝国参加世莲杯职业女子快棋赛的机会,谢颖索性给全队订了去朝国的机票,包了两排经济舱,一起去朝国首尔围棋道场踢馆。

    蒋阳成没出过国,飞机起飞前,忐忑得手汗把登机牌都给浸湿了:“谢老师……踢馆,真的假的,我吗?”

    言宜歌安慰道:“首尔围棋道场也不是个个都是谢砚之这种怪物。”

    蒋阳成:“噢……”

    言宜歌欢快地:“也就是我这种平平无奇的水平吧。”

    蒋阳成震惊地看了一眼平平无奇但为了还债一个月内拿了三个中等赛事冠军的言宜歌,言宜歌已在脖子上套了草莓熊颈枕,舒舒服服地躺下眯眼等待起飞了。

    江陵长玫一行人抵达首尔后,首尔围棋道场的韩智闵校长身在外地,无法亲自出面,派了道场里精通华语的围棋老师来接应,给江陵长玫一行八人,在道场内安排了几间宿舍。简单整顿休息,谢颖便和朝国的老师商量踢馆挑战的赛制:

    擂台赛,快棋制。首尔围棋也挑出八名水平出挑的棋手,依次轮流作战。败者淘汰,胜者守擂,等待对方下一名棋手的挑战,直到有一方所有棋手全部淘汰,另一方获胜。

    言宜歌两天后有比赛,所以作为江陵长玫的先锋,率先出场,一下午漂亮地连胜两局,全队睡了个舒坦觉。

    第二天上午,首尔道场派出申材英二段,小男孩很客气,嘴上一口一个撒娇似的“姐姐”,把言宜歌中腹自恃漂亮的棋,堵成了愚形。言宜歌黑着脸下桌,收拾行李去世莲杯的比赛场地。

    申材英坐镇擂台,连下江陵长玫五员棋手,大有一杆清台的阵势。

    全队折损得只剩庭见秋和蒋阳成,都愁云密布,长吁短叹,不知道短暂的朝国之行是不是就要断送在一个小男孩手里。

    谢颖冷静布阵:“庭见秋,你上。”

    庭见秋应战。

    一开始申材英对庭见秋的态度,就和对言宜歌一样好,满口都是言宜歌翻译过、庭见秋也记住了的“姐姐”。下到中盘,小男孩称谓变了,挠着脑门上几根短茬黑发,边下棋边嘟嘟囔囔。

    庭见秋记下申材英改口之后的新称谓,赢棋之后,掏出手机,语音翻译。

    是“大婶”。

    庭见秋:……

    刚刚那盘棋还是手软了。

    接下来两日,庭见秋守擂。她计算速度快,形势判断直觉准确,再加上曾有过一日几十盘网棋的淬炼,对这种高密度快棋,手到擒来,连赢五盘,打到首尔道场只剩最后一个光杆司令,终于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蒋阳成接替庭见秋,继续与朝国棋手作战。

    庭见秋没有精力观棋,抄了个没人的小道折回宿舍补觉。

    走到半路,突然有一个揉得潦草的纸团,被扔到她的脚边。她捡起,展开,纸面上抄录着她方才落败的棋谱。几步她粗于计算的棋,被标红,注明更合理的下法。

    她扬起脸,四面看了看。

    没有人。

    她心下了然地将褶皱的纸张,用手掌珍惜地压平,折成四四方方、口袋大小,塞进兜里。

    晚上,捷报传来,蒋阳成半目胜最后一名朝国棋手,江陵长玫踢馆成功。谢颖为庆祝,在道场附近找了家烤肉店,请客吃饭。

    言宜歌还在比赛场地附近的酒店里,没办法赶过来白吃白喝,气得拉黑了所有给她传烤肉照片的人。

    大功臣一号蒋阳成没有出席。他和朝国棋手下急眼了,两人一下棋桌就约去复盘。语言不通,就开着翻译器聊,说一句翻译一句,一点都不怕麻烦。

    于是所有人都来灌大功臣二号庭见秋。

    庭见秋以肉代酒,吃了十二成饱。

    正吃着,谢颖坐到庭见秋身边,闲絮似的开口:

    “我还记得我十年前来朝国,陪砚之去芝莲市比赛。芝莲市滨海,我只顾着让儿子好好比赛,都没有带他去海边玩过。”

    庭见秋往嘴里喂紫苏叶包五花肉的手一顿:“谢老师,您这个话题切得稍微有点生硬了。”

    谢颖眯眼一笑,眼下有些微醺的红晕:“有吗?哈哈。我是想说,这几天可以带你们几个孩子去海边玩玩……”

    庭见秋戳穿:“我知道谢砚之就在首尔道场。我会去找他的。”